第41章 第 41 章 碗里…是昭国陛下的安胎……
宁诩昨夜其实做了一个梦。
从农户那边借来的旧被褥实在是又硬又睡不暖和, 但无奈他实在困倦得厉害,因而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宁诩竟然梦见了段晏。
梦里熟悉的青年穿着最平常的那件浅青色长袍, 正坐在椅子上, 见他过来,眼睫一抬, 就看着宁诩道:“等了你许久, 可算把人等来了。”
宁诩左右看了看, 发现自己站在御膳司的门口,而里边忙碌的大厨和宫女都不见了,就剩下段晏坐在灶台边, 神色懒洋洋的, 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宁诩不由得好奇:“你在做什么?”
他看见灶台上放着些面粉、擀面杖、温水之类的东西, 而段晏把手里搓揉的面团把台上一放, 又用擀面杖擀成大饼。
紧接着, 段晏揭下一部分面皮,捧在掌心里,把……把旁边碗里的辣椒酱涂了上去。
宁诩紧紧盯着那碗澄黄的辣椒酱, 睁大了眼, 多日未有的食欲被勾动,感觉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段晏手指一合, 把蘸满辣椒酱的面皮捏合了起来。
宁诩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问:“是饺子吗?”
“包子。”青年回答道。
宁诩虽然很馋辣椒酱, 但对段晏的手艺又深表怀疑。见青年手上揉揉捏捏了半天,把包子揉成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形状,又放进一旁的蒸锅里。
“只做一个吗?”宁诩渐渐饿得厉害,小声说:“一个不够吃吧。”
不知为何, 段晏突然瞥了他一眼,黑眸弯了弯,道:“一个够了,再多了你吃不消。”
宁诩想说不会不会,他现在饿得能吃下十个大包子,但没等开口,就看见段晏伸出手,把蒸锅的木盖掀起来,水雾弥漫间,一只雪白的包子出炉了。
段晏用碗装着这只小小的包子,递给宁诩。
宁诩顾不得烫,用手抓住包子就匆匆一口吞了进去。
温暖的食物下腹,那阵饥饿感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仅如此,宁诩低头瞧了瞧,发现自己腰间的衣袍还鼓了一点起来,虽然不是很明显,但还是能被发现。
“唔,”宁诩奇怪道:“这只包子好大呀。”
闻言,段晏走过来,很轻地用手摸了摸他鼓起来的肚子,侧脸看上去神色很严肃,动作却极其温柔。
梦就停在这一刻,宁诩朦胧中又睡了半晌,隐约感受到天光亮起,敛秋和小黄在他身边说了几句什么,又让他把手腕伸出去。
过了片刻,宁诩忽然听见耳边有个男人大声怒斥道:“都怀胎三个多月了,胎象还孱弱无力……非要等闹出人命来才后悔吗!”
宁诩:“……”
宁诩:“?”
好像睡昏头了,他醒了吗?
应该还是在做梦吧。
宁诩费劲地睁了睁眼,眼前还一片模糊,瞧见吕疏月的身影一下子从他身边跳了出去,愤怒地说:“你个庸医在说什么胡话!”
另一个中年男人道:“你就是她的夫婿?她肚子里的孩子都几个月了,你是怎么照顾她的!简直是混账玩意儿!”
吕疏月被气得嗓音都在发颤:“陛……他肚子里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男人听起来比他更生气:“老夫行医看诊多少年了,难不成连个喜脉也会看错吗!你个孽障,给老夫闭嘴!快带她去……”
宁诩被吵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忍不住抬手扶额,沙哑开口道:“……什么?”
不远处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那村大夫心道看这姑娘都被折磨到什么地步了,连嗓子都哑成男人模样了,一边赶紧走过来,站在那“屏风”外,焦急地低声说:
“这位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不管怎样都是自己身体重要,这孩子万一没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够遭罪的,最好是好好休养,把孩子生下来,那混账夫君休了也罢!”
宁诩:“……”
为什么这个男的一直在说孩子孩子。
什么孩子,孩子在哪,谁肚子里有孩子了?
他思绪凝滞,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
他坐在旧被褥里,身上还是出宫时匆忙套上的深色太监棉服,睡了一晚棉服的系带松开了,露出了雪白的里衣。
里衣遮掩下,宁诩看见自己的腹部就像是梦里那般,似乎鼓起了……那么一点点。
他把手放上去,摸了摸,思索一会儿,然后懵了。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劈响,宁诩呆愣愣坐着,手还搭在自己腰间。
……孩子?!
怀胎三个多月???
谁?
——他吗?!
宁诩忽然很有一种扯开裤子低头看看自己的强烈冲动,难道他每天洗浴时都看岔眼了,他其实穿书时就穿变性了?
好在残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阻止了他的动作,宁诩把手放在裤腰带上一会儿,又收了回来。
转而曲起腿抱住自己,把头埋在膝上,无力地倒进被褥里,一动不动。
屏风外的村大夫还在絮絮叨叨些什么,而后敛秋和吕疏月又说了几句,但宁诩心内纷乱,全然没注意他们说话的内容。
等村大夫离开,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敛秋绕过屏风,一眼瞧见宁诩正抱着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忙道:“陛下,陛下,别这样弯腰压着肚子,快起来,压久了会疼的。”
她伸手一拉,宁诩就软绵绵地被她拉了起来,吕疏月见状,也忙过来帮忙扶住人。
敛秋望见宁诩脏兮兮的脸上一双泛红的眼眸,隐约有泪光在其中一闪,又消失不见了。
“难怪……”宁诩的语气也极轻,不仔细听几乎快要听不清:“太医院的人都不敢和朕说实话……”
其实现在回忆起来,明明事情早有端倪。
恶心反胃、不耐荤腥、疲倦乏力、后腰酸痛……爱吃从前很少吃的辣椒。
甚至让宁诩难以启齿的起夜频繁和胸口敏感酥痒……也可能是怀孕后的症状。
他早该发现这个异样的。
但、但他……不是个男人吗?为什么会怀孕?肚子里的真的是个正常的胎儿吗?他又要——又要怎么把这个孩子生出来?
铺天盖地的疑问一瞬间涌过来,宁诩搭在腹前的手指抓住衣襟,另一手推开吕疏月,对着被褥外干呕了几声。
他没吃什么东西,自然吐不出来,但胃部的抽搐像是引发了连锁反应,肚子也开始隐隐作痛。
敛秋见他发颤地吸着气,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仪了,赶紧坐到宁诩身边,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肩上,又一下一下地轻抚宁诩的背给他顺气,安慰道:
“陛下,没事,没事的。不过就是有了个孩子,又不是生了怪病重病,奴婢已经请那大夫去抓药煎药了,等药喝完会好受许多,等您身体舒坦些,再思考其他问题,好吗?”
吕疏月也蹲在宁诩面前,紧张兮兮地说:“没关系的陛下,就算是男人也不一定不会生孩子……臣不是给您讲过京城里何老板小儿子的故事吗?据说他也怀了个孩子呢!”
“可见孩子是人人都能有的,”吕疏月总结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敛秋:“……”
在两人的轮番安慰下,宁诩缓了好半天,渐渐平静下来,垂着长睫盯着自己的肚子发了会呆,又听见小黄的话,恍惚间想起当初吕疏月的确讲过这么一桩八卦。
所以他是……
不仅穿进了一本书,还穿进了一本生子文?
他虽然是个男人,但这具身体里,竟然会有一个可以孕育胎儿的……子宫吗?
但这子宫又是如何与其他地方相联结……宁诩崩溃地想,自己难道是穿成了这本文里塑造的新人类???
许久过后,宁诩才从木木呆呆中醒过神来,他松开抓着衣襟的手指,掌心下传来随着呼吸缓而慢的温热起伏。
还是感觉,好奇怪。
——这里面,竟然神奇地有了一个小小的胎儿吗?
宁诩又记起那个包包子的梦,终于记起一事,怔怔地想——
这好像还是……段晏的孩子。
*
宫中,太医院。
在看见燕国的侍卫出现在殿门口的那一刻,史御医心中就有种很不详的预感。
果然,侍卫开口,要求只要是给宁诩诊治过的御医,全部都过去金殿前等候问话。
想到自己心里藏了个什么样的惊天秘密,史御医就手指发抖,只能用衣袖垂下稍作掩饰。
而其余御医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他们都是昨夜当值的御医,没能及时逃出宫去,在太医院里惴惴不安呆了一夜,此时见了燕兵,不禁害怕地直往后退。
史御医见着自己的同僚被几个侍卫拉走,深吸了几口气,悄悄往院判的方向望了望。
老院判长叹一口气,站起身道:“各位大人,且慢,待臣等去取了脉案本,一并带过去吧。”
说完,他看向史御医,点点头。
两人得到侍卫许可,在众目注视之下往里边的药房走去。
一进去里边,史御医就抖着嗓音低声问:“院判大人,怎……怎么办?是否要将真相告诉那燕帝?”
老院判皱了下眉,摇头:“不可鲁莽。”
“这般重要的事情,必得先了解清楚那燕国新君的心思,否则贸然告知,难免会酿成大祸。”
若段晏心狠手辣冷漠无情,那宁诩腹中的孩子就成了最大的拖累,还可能会被段晏用作威胁的砝码,成为两国较量的牺牲品。
老院判低头沉思片刻,出声道:“待会在金殿你需得谨言慎行,不可多话,燕帝有什么疑问,我自会回答。”
史御医吸了一口气,也稍微冷静下来,颔首应是。
*
金殿上,段晏没有坐那把龙椅,而是叫人在旁侧设了新的案几。
见状,燕国的人也有些犯嘀咕,不知为何自家陛下明明已经攻占了昭国皇宫,却还不坐在那把椅子上。
或许是想将一应仪式完成,把废帝抓回来砍头,了结所有隐患,才愿意接过昭国皇位?
如此一想,倒也十分合理了,众人又若无其事收回目光。
院判和史御医到的时候,正看见段晏一袭墨色衣袍坐在案几后,面前正摆着一个眼熟的瓷碗。
史御医看了眼,脑袋里嗡地一声响。
那不是太医院每日给宁诩送服安胎药的碗吗?怎么没有立即收回来,还会出现在段晏手上?!
许是察觉到他脸色不对,案几后的青年蓦地抬起头,凌厉目光盯住了他。
史御医忙不迭低下脸。
走近上前时,还能望见那碗底薄薄一层褐色沉淀物,这个时候,就算段晏不找他们太医院,随便寻个什么大夫来查验一番,就能得知其中的药物成份和功效。
名义上是静心养神的作用,实际上则是为了补气安胎。
院判和史御医在案前几米远的地方跪下。
刚刚段晏已经简单询问过了先被带来的几个御医,皆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而这个碗,其中有人有印象,说是近来院判和史御医等人负责给宁诩递的安神药。
见到两人过来,段晏却没有立即开口问这碗里是何物,反而道:“你们就是最近伺候宁诩的御医?”
院判沉稳应是。
“他身体怎么样。”段晏淡淡问。
院判默然半晌,才低声说:“陛下近来食欲不振,夜中难眠,白日里也常感疲惫,清减许多。”
这些话不说,段晏也能从别人嘴里知晓,隐瞒没有意义。
听见院判的话,段晏安静了一会儿,语气不疾不徐:“缘由为何?”
史御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看向前边跪着的院判,正担心呢,忽然看见院判顿了顿,然后不声不响地俯身在地砖上连磕了好几个头。
“陛下恕罪。”院判说。
段晏神色冷淡,八风不动地问:“恕什么罪?”
院判:“废帝身体孱弱,如今已离宫,还请陛下开恩,莫要再赶尽杀绝。”
金殿内寂静如死,史御医已经大脑一片空白了。
这样大不韪的话,怎么可以直接说出来!
但段晏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燕国年轻的新帝眼睫一掀,盯着面前跪地的院判看了许久,才慢慢道:“宁诩究竟怎么了?”
院判不言。
段晏手指抚过案几上盛有药底的瓷碗边沿,似是思索了一阵子,而后说:“朕问你们话,并不是要针对谁。”
“朕与昭国曾有段不浅的缘分,”青年嗓音从容淡定,像只是在论述一桩平常的往事:“与昭国的陛下宁诩也是旧识。就算寻到了人,也不会真的伤他。”
在进入京城之前,段晏曾仔细思考过,应该要把宁诩怎么办?
燕、昭两国之间的仇,在这一役后大可平了。从此燕国再也不是屈辱的战败国身份,他也不会再是“段侍君”,今后,他要宁诩堂堂正正地看着他,眼里也只能有他。
但即使已经极力压制,在城外的这一仗,双方依旧撕破了脸。段晏并不意外自己会赢,然而等见了宁诩的面,如何说话才能绕开这道伤痕,确实令人头疼。
不过很快更让他头疼的事情出现了,因为——宁诩什么话都还没有听他讲,直接就跑了。
宁诩率先出手派兵打他的仇,段晏还没计较上,这下连人影都找不到了,着实是气得发笑。
“朕现在只想尽快把人找回来,”段晏曲指敲敲桌案,看着院判和虚汗直流的史御医,沉声道:“金殿上的这把龙椅,朕看在旧情的份上,没有去坐,留着等宁诩回来后再商议。”
“宁诩既然身体不适,若你们依旧嘴硬,再一日日拖下去,导致他在外吃多了苦,更糟践身体。等朕找到人后,第一时间就会把你们处死。”
杀人的话从青年口中说出来,云淡风轻的。
“好了,现在对朕说实话。”段晏语气渐渐不耐烦起来:“宁诩究竟怎么了?这碗中是什么药?”
如果真是什么棘手的病,那现在出去找人的军队就不能只是找人,还得带上能煎服的药剂。
一想到宁诩恐怕得了怪病,眼前这些庸医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实话,段晏心中的杀意都快要溢满。
院判跪在地砖上,见段晏的言语不似作伪,终于开了口。
“这碗中的药汤,是为了治肝气上逆,胃失和降,胎元不稳之症。”
他从袖中拿出那本记录着宁诩脉象的案本,双手呈给段晏,低叹一声道:“臣给陛下把脉时,发觉他已有孕数月,但胎象躁动,脾虚气弱,故而熬制了安胎药,每日送给陛下服用。”
院判膝行几步,将案本送出去,却久久没有等到人来接。
抬头一看,就见段晏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后,玉白面容上神色僵滞,像是被定了身。
好半天后,青年才有了反应,缓缓道:“……朕没听清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院判于是又把方才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还重点强调了“有孕数月”“安胎药”等词语。
后面跪着的史御医觉得殿内凉飕飕的,正要左顾右盼一下,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
接着他就望见,段晏从案后站起身,宽大袍袖不小心把那个药碗甩下地,瓷碗立时摔得四分五裂。
“你竟胆敢戏耍朕?”青年阴沉沉道。
第42章 第 42 章 把人扣住,别叫他们逃了……
早春三月, 江南烟雨镇的码头上,正挤着一批将要乘船南下的百姓。
如今天气渐渐回暖,河道的冰解冻了不少, 船只也终于可以开始行驶, 之前因为冬日里无法行船而被迫耽搁行程的大小商贩,也匆匆赶到了码头。
宁诩穿着一身灰白的粗布衣袍, 旁边是同样普通妇人打扮的敛秋, 而吕疏月提着个小木箱跟在后面, 几人随着人流缓慢地往前走。
这些天,他们伪装成一对南下贩卖药材的夫妇,而吕疏月名义上则是宁诩的堂弟。
敛秋稍懂些上妆的手法, 给宁诩涂粗了眉毛, 又加深了侧脸轮廓, 将肤色弄黑, 还戴了顶斗笠, 假若不仔细察看,就和大部分普通人长得差不多,不是十分显眼。
一条运送绸缎等布制品南下的货船到了码头, 宁诩和十几个人一同上了船, 交了银子,被分在船尾的一个小仓里, 与几箱货物待在一个空间里。
直至这条船解开绳索,开始缓缓离开码头, 敛秋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宁诩道:“公子,船开了。”
宁诩点点头,他的脸色仍然有几分苍白, 但比起刚逃出宫时已经好上许多。
自从知晓了真相后,敛秋和吕疏月在路上给他找了不少药,每日捏着鼻子服用下去,竟也有些起色,至少不再那么疲惫了。
听见码头上传来的人声,宁诩又忍不住侧过脸,透过船仓上的小孔往外看,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落在小腹前,掌心抚过那微微突起的地方。
头三个月过后,肚子很快就有了变化,只不过现在遮在宽松的衣袍下,还不甚显眼,宁诩偶尔低头看看,总幻觉是自己吃得太多,才导致有了小肚子。
然而身体仍未消散的诸多不适告诉他,并不是。
一旁的敛秋瞧见他的动作,以为宁诩又在担忧,于是劝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奴婢尽快为您寻一个可靠的大夫,看看能否……去掉这个孩子。”
宁诩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熬过最初的惊慌害怕,他现在反而镇定了许多,夜深人静时摸摸肚子,有时候竟产生一种微妙又复杂的情绪。
好奇怪,宁诩会想,自己的肚子里竟然囤了个会长大的包子。
一定是投胎找地方时找错了,没出生就是个路痴,这只包子能健康成长吗?
宁诩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累,又不想思考了。
他把手搁在腹前,感受着呼吸间浅浅的起伏,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动静了,又心道,这小家伙现在还不会动呢。
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漂浮着,宁诩靠在船壁上,突然听见外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喧哗声。
透过小孔一看,是百米外的码头上的动静。
一列官兵出现在了码头,与等候乘船的百姓交谈了什么,又从袋子里取出一幅泛黄的纸张,远远看像是画像。
宁诩垂在身侧的手指立即攥紧了。
——是前来搜查追捕他们的官兵。
如果刚刚他们上船晚了点,那很有可能会在码头上被直接抓住!
最近这段时日,也不知怎么的,追捕的风声忽然就紧了起来,各城中的告示栏中都张贴着宁诩的画像,并附言能毫发无伤地活捉他者,赏黄金千两。
因此,宁诩等人为了躲避搜查,费了很多功夫。
他紧紧盯着那码头上的动静,那里人流拥挤,官兵草草找了一通,自然没有收获,收起画像,就往回走。
宁诩松了一口气,但下一刻,他视线掠过某处,倏然停顿了一瞬。
又有一条船驶向码头,人群涌动起来,眨眼间,就把宁诩方才瞧见的身影淹没了。
……看错了吧。
段晏,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此处距离京城,可足足有七八百里。
宁诩收敛目光,垂下眸,心道,总不能是亲自来抓他的。
攻占了昭国后,段晏人在宫中,定有不少正事要做。
如今两国皆知,燕国的新帝登基仅仅数月,就御驾亲征,一举破开昭国城门,将曾经战败的耻辱抹除得干干净净,现下虽还未真正改朝换代,但世人也都默认段晏是昭国新君了。
最好再对他这个“废皇帝”赶尽杀绝,永绝后患,便能一统万里疆土,成就百世功名。
宁诩曲着腿缩在船舱里,摸摸自己的肚子,莫名觉得委屈。
他都把皇位让给段晏坐了,还追着他不放做什么?
真烦人。
船晃晃悠悠地顺流南下,宁诩晚上吃了点东西,枕着硬冷的船板迷迷糊糊地眯了半天,或许因为船身晃动得太厉害,又或者是心弦紧绷着,始终难以入睡。
睡不着,就频繁地想起夜。
宁诩摸黑出去找了能起夜的地方,来来回回好几次,最后一次走得急了,进来时不小心在木箱子上绊了一下,顿时不受控制地往前摔去。
糟了……!
宁诩猝然一惊,手在半空中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抓到,条件反射地又收回手,护在自己腹前。
结果意想之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他歪着身体正要摔到船板上,忽地被一个人使劲抱着托住了。
宁诩借着船外微弱的月光一看,轻声道:“……小黄。”
吕疏月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是亮亮的,听宁诩小声和他说话,于是也很小声地回应:“陛下,我在呢,我也睡不着。”
敛秋还在角落里睡觉,宁诩和吕疏月索性到了外面,在船尾处坐下。
月色柔和,映照得河面上水波荡漾,船行到了无人的山郊外,除了木浆拍水的动静,就只能听见远处山林里偶尔的鸟叫声,静谧非常。
四周黑黢黢的,宁诩望着望着,总觉得下一霎,就要被这阵安静的黑暗吞噬进去。
呆呆坐了一会儿,在被孤独感席卷包裹住之前,宁诩深吸一口气,起了个话题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为什么也睡不着?”
原以为吕疏月会回答船板睡着不舒服,不料他歪了下头,红着脸说:“在想阿父的事。”
宁诩偏过脸看他:“想家了么?”
吕疏月摇摇头,语气落寞:“不,陛下,我是在想,若是阿父厉害些,是不是就能带兵挡住燕国的军队,不会被破城,陛下也就不会流落到这个地方了。”
宁诩默了默,开口道:“他尽力了,朕不怪他,你也不要多想。”
吕疏月却依旧摇头,神情严肃:“陛下,换作是我,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燕国的军队踏进皇宫半步。我一定会保护好陛下。”
宁诩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了一下,抬手揉揉吕疏月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说:“好,有志气!若以后还能有机会,该给你任命个大将军当一当。”
听见可以当大将军,吕疏月眼神又亮起,重重点头:“嗯!”
在船尾上坐久了,宁诩的腰又隐隐泛起酸来,于是稍微挪了挪,让自己换了个姿势坐着。
吕疏月瞧见他的动作,视线又落在宁诩的腰间,犹豫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里真的有一个孩子吗?”
宁诩一顿,道:“真的。”
吕疏月研究了一会儿,说:“看不出来呀。”
“都不到四个月。”宁诩也跟着往下看了看,即使把手放在上面,其实外人也很难发现什么异样:“还没长大。”
吕疏月点点头,又道:“等他出世了,一定长得和陛下一样好看。”
宁诩收回手,没有回答吕疏月这句话。
他其实真的不知道……这个孩子,该不该被留下来,又能不能正常出生。
话又说回来,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在为这个意外来的孩子烦恼,成日里身心煎熬,段晏倒是在京城里当皇帝逍遥自在……
一想到这里,宁诩不禁磨了磨牙,气得恨不能马上抱着肚子出现在那个青年面前,破罐子破摔地将这个大麻烦丢到他跟前,把段晏吓个半死。
他脑补了一瞬那个情景,忍不住勾起唇角。
但紧接着又回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来,宁诩立时垮了脸,内心使劲蛐蛐段晏片刻,才无奈地摇摇头道:“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船舱里,刚刚躺下不久,宁诩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几声很奇怪的动静。
钝钝的、闷闷的,像是西瓜破裂……
下一霎,宁诩猛地坐起身,正好瞧见舱门口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弯着腰,手里提着一把不短的匕首,刃尖在月光下闪着寒意森森的光芒。
宁诩睁大了眼睛,当机立断地出声喊:“疏月!!!”
那舱门处的黑影一动,似是没想到里面的人还没入睡,就这么犹豫的千钧一发之刻,吕疏月惊醒过来,翻身而起,看准时机旋身一脚,踹中了那人抓着匕首的手。
匕首应声落地,黑影沙哑地叫了一声,呼唤自己的同伴:“过来!这儿几只‘大羊’还醒着!”
听见他的话,宁诩瞬息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碰上了杀人抢钱的黑心船家!
刚刚的声音,就是其他熟睡的人被一刀刺进身体里的闷响!
随着黑影的叫喊,船板上很快传来了凌乱仓促的脚步声,敛秋也被吵醒,一睁眼看见吕疏月一拳把黑影揍出了舱外,吓了一大跳。
“陛……公子小心!”
为避免被堵在船舱里,宁诩与敛秋混乱中相互护持着挤出门外,望见两侧船板上流出来的泊泊鲜血,在月光下泛出黑中带红的色泽,一股冲天的腥味直刺鼻腔。
宁诩胸腔内立即涌上来一阵恶心感,马上就想吐出来,但他伸手捂住肚子,苍白着脸,强行忍下了那股不适。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除他们之外的其他登船的人,竟然都遇害了!
而他们歇身的地方靠近船尾,是最晚被找过来动手的,这才逃过一劫!
敛秋护着宁诩退到船尾边上,看着吕疏月击退了那个脸上蒙着黑布的歹人,语气发颤道:“怎么会……不是要南下做绸缎生意吗?”
“假的,”宁诩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那道舱门,低声说:“那些堆在船舱里、上着锁的箱子,里面放着的也一定不是绸缎。”
这是一条专门在码头处载客,而后夜半时将人通通杀光,抢掠他人钱财的黑船!
思绪一转而收,宁诩一抬眼,又见船板上绕出来几个高大的彪形大汉,人人手持大刀,刀上血迹斑驳,目露凶光。
白天宁诩也曾看见他们,那时候这几个人都是船夫打扮,谁能想到入夜后能摇身一变,直接成了刽子手。
若不是吕疏月会武功,他们今夜也难逃一死。
但随着人多起来,吕疏月也开始力有不支——他不仅要把人逼退,还要防着这几个歹人绕开他,到后面的船尾去抓宁诩和敛秋。
双拳难敌四手,并且,吕疏月手上还没有武器。
宁诩眼睁睁看着小黄险之又险地躲过几次刀尖,身上渐渐地多了几道刀伤,鲜血把粗布衣物染红,吕疏月虽自幼学武,但终究没有真上过战场,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又硬捱几下后,动作开始慢了下来。
一个为首的黑衣歹人退后几步,视线扫过后面的宁诩二人,下令:“那个女的留一命,男的杀了。”
敛秋脸色白了白。
吕疏月闻言,赶忙大声道:“你们快下水!”
宁诩抿了下唇,侧过脸问她:“会水吗?”
敛秋轻声回答:“奴婢小时候学过,应该还记得。”
宁诩点头,对她说:“待会我数到三,我们一起跳下水,进了水,夜里视野不好,他难抓到我们。”
敛秋想起宁诩肚子里的孩子,担忧地看了一眼,然而现在多说无益,只得应道:“好。”
宁诩转身挡在她前面,两人逐渐往后退,在数到三的时候,正巧一个大汉绕开吕疏月朝他们扑过来,而宁诩一把将敛秋推下了水,而自己反而往前冲了几步,一头撞在那男人腰间。
他毕竟是个成年男性,这一下出其不意,对方根本想不到会有人不退反冲上来,脚下没稳住,跌倒在船板上。
宁诩也摔在旁边。
他隐约听见敛秋落水时不甚清晰的一声“陛下!”,心里虽害怕,却没有丝毫悔意。
在敛秋眼里,也许他是陛下,是帝王,是金尊玉贵不可冒犯的至高无上,就算千万百姓送葬,也不及他一条命。
但宁诩知道,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穿越而来的魂灵,他所受的二十几年的教育,都不可能让他在危险面前只顾自己,一味退缩。
即使莫名怀了孩子,他也是个成年男性,但敛秋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处境里比一个男人更加危险,他必须让敛秋先逃走,并且尽可能的不会被追上。
宁诩摔在船板上时,特意侧了身,没压到肚子,但也摔得够疼的。他想往边上滚开,一只胳膊突然被人用力抓住提拎了起来。
把他提起来的歹人破口大骂几句,眼睛往水面上扫了几下,发现已经找不见那女人的踪迹了,杀心暴起。
他一把拎起刀,正要结果了面前的青年,目光忽然一凝,疑惑地皱起眉。
——宁诩脖颈上为了伪装而每日涂上的灰粉,在刚刚的一番混乱中无意间被蹭掉了,如今露出的一小块肌肤白得发光,在月色下仿佛能泛出盈盈如珠玉的光晕来。
大汉动作一顿,顿起疑心,另一手把刀放下,抬起袖口就胡乱地朝宁诩脸上擦了一通。
脸上的伪装变得斑驳起来,虽还看不太清容色,但已经足够叫人察觉到不平常。
那人凑近了看了看,兴奋地和不远处的几个同伴喊了几声。
用的是方言,宁诩听不懂,但从那歹徒令人恶寒的注视里,模糊地猜到了话中含义。
“……”宁诩这回更想吐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瞥见这人丢在船板上的大刀,心念一动,索性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大汉发现他突然安静地站住了,也不由得一愣,紧接着看见宁诩抬袖往脸上擦去。
趁这歹人发怔,宁诩咬了咬牙,叫了一声:“小黄,接着!”
下一刻,他一脚把地上那把刀踢了出去。
吕疏月一个翻滚,将刀捡了起来。
拿到了刀的吕疏月如有神助,将练武场上学到的本事都使了出来,两下将面前一个男人砍伤,然后朝着宁诩飞扑过来。
抓着宁诩的大汉发觉上当,勃然大怒,刚要把人扭到身前抵挡,吕疏月的动作却更快,一刀劈至他跟前,大汉心生畏惧,力道一松,退了一步,被宁诩从胳膊底下钻了出去。
吕疏月扑到宁诩身上,两人从船板边上滚下了水。
那大汉还想下水追,却被不远处的头头喊住了。
“算了,”为首之人阴沉沉道:“硬茬子,别浪费时间,去搜他们的包袱,把值钱的东西都找出来,明天到岸上找家当铺当了。”
*
段晏这几天十分焦躁。
他从京城出发,一路将从燕国带来的探子散布出去,每当追踪到宁诩的消息时,好不容易赶到那个地方,却总是晚来那么一两步。
现下昭国朝廷风雨飘摇,百姓也惴惴不安,不少人四下逃窜,给追查增加了不少阻碍。
好在费了不少功夫,总算探听到宁诩昨日上了一条运送绸缎的货船,因而顺着河流南下的方向沿途搜查,应能找到人了。
“陛下,”站在他身后的近身侍卫说:“您歇一歇吧,好多天没合眼了。”
段晏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侍卫欲言又止。
其他人,包括燕国的丞相,都不明白段晏为何要离开京城,亲自“捉拿废帝”。
段晏一意孤行,燕国的人已有了不少怨言,就连丞相也接连来信责备,直言“不分轻重缓急”。
而这些反对的声音,段晏权当没听见。
“陛下,”正在这时,有人匆匆进屋,行礼后道:“那条船靠岸了。”
段晏撩起长睫,下意识一手按住桌沿,站了起来。
不料那人又说:“但船上除了船家,没有其他任何人,属下秘密带人潜入搜查一通,在舱板缝隙里发现了不少干涸的血迹。”
段晏眸色一凛,沉声问:“怎么回事?”
“属下不知,不过船家的人下了岸,带了一包袱东西,到街边的当铺里当了银子,又回去了。”
他递上来一个小包袱,并道:“属下都赎回来了。”
那包袱放在桌案上,打开后,里面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饰品、手镯、发簪等物,品质参差不齐,有新有旧,看起来是从不同人身上取下来的。
段晏伸出手,在其间拨了两下,忽然瞧见一枚雪白的玉佩,又拿了出来。
侍卫不禁开口:“这是……”
段晏将玉佩翻了翻,在尾端果然瞧见极细的刻印痕迹。
“是昭国宫中内务司制成的玉佩。”青年面沉如水道。
他曾在宫中待过不短的时日,自然对内务司送来的一应衣物、饰品都有所了解。
而那船家不识货,只以为是普通的玉佩,所以才敢送去当铺。
侍卫怔了一下,说:“那昭国皇帝——”
段晏只觉指尖蓦地一痛,霍然收回手,抬起脸时,嗓音如同淬了冰:“把人给朕扣住,别叫他们逃了!”
第43章 第 43 章 人抓到了,备车马,回京……
这一夜, 宁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
初春的河水虽然没有结冰,但也依旧寒冷透骨,他一掉进水里就冻得浑身发抖, 只能靠在吕疏月身上, 僵硬地扑腾手脚划水。
好在他们离岸边不算远,宁诩被吕疏月拉上了岸, 找了一会儿没找到敛秋的踪迹, 又怕高声呼喊会引来那船上的歹人, 于是等了一个多时辰后,只得无奈离开。
两人摸黑跌跌撞撞地走了半宿,等到天光微晞, 终于在树林边望见一个小小的村落。
一名身穿灰衣的青年男子正背着箩筐从村子里走出来, 看样子是准备进林子里捡枯枝, 用来烧柴火。
见到有人, 宁诩往前踉跄着走出两步, 心里一直提着的劲松懈开来,没等走到那男子面前,就眼前一黑, 晕了过去。
昏倒之前, 他听见吕疏月大叫道:“这位壮士,救命!救……怎么是你???”
*
那条货船上的几个大汉通通被段晏命人抓住, 一番严刑逼供拷打,几人屁滚尿流地就把事情交代得明明白白。
段晏站在前边, 听着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男人说道:“……我们昨晚……杀了十一个人……还有两个、不,三个跳水逃了,又搜罗了他们身上的财物,今日靠岸后拿去……拿去当铺换钱。”
“那些尸体, 我们晚上就都……丢进了水里,又清理了船板……”
越是往下听,段晏的心脏收得越紧,几乎是痛得麻木了。
他不敢去想那个令人恐惧的可能性。
在原地僵立了半晌,段晏朝后招招手,侍卫立即走上前,将宁诩的画像展开,厉声喝问:“有没有这个人?他去哪了?”
男人只扫了一眼,慌张道:“没有,没见过,太黑了我们都没看——”
噗嗤一声,他大睁着眼睛,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段晏缓慢抽回出鞘的长剑,来到下一个人面前,语气平静地问:“你看见了画像上的人吗?”
“不、不知道……好像没见过,也可能是没注意,啊!”
长剑从人体内撤出,血花溅落一地。
段晏走到第三个人面前。
这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被五花大绑,瑟瑟发抖着,跪着的膝盖下血和淡黄的液体铺了一地,段晏却也不嫌脏,在他跟前停了停,问:
“你呢?”
大汉抬起头,与面前的青年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冷冰冰的黑眸里,像是看见了自己死后的模样。
在滔天的惧意中,他仓促地扫了画像几眼,突然灵光一闪,大喊:“我见过!我见过!就是他!昨晚他跳进水里了!不在我们船上!”
段晏反问:“确定吗?”
“确定,确定!”大汉赶忙点头,连声说:“我还拿袖子擦了他的脸,那眉眼那容貌,肯定是他没错……”
段晏手上稍微松了点力气,轻轻颔首,道:“好。”
下一瞬,剑尖抬起,干脆利落地把人割了颈。
堂中躺着三具尸体,段晏回到座上,看着最后剩下的那为首之人,淡声对他道:“去,把昨天夜里,这画像上的人落水的地方在地图上找出来。”
*
宁诩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身处何地,鼻尖先嗅到了一股药汤味。
“……”
宁诩张了张嘴,想吐,但只做了个虚张声势的动作,没能吐出来。
“陛下醒了?”他听见一个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男声道。
宁诩从榻上转过脸,发现这间屋子虽然简陋却宽敞,靠窗的地方架着个小炉子,燃着柴火正在煲煮上方的砂锅药罐。
一位穿着粗布长衣的青年从小炉子旁边站起来,走到宁诩跟前,又关切地弯腰看了看他的状态。
宁诩觉得自己睡迷糊了:“王……王知治?”
“是臣。”青年答道。
王知治用一根布条把长发都束了起来,身上穿着的也是极为粗糙廉价的棉衣和长袍,但眉眼清俊,目色有神,瞧起来比在宫中郁郁不得志时好了许多。
他一手将宁诩从榻上扶坐而起,一边折返回去倒药,又说:“臣知晓陛下现在有很多问题,但请先把药喝了,臣慢慢和您解释。”
宁诩接过碗,顿了顿,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吕疏月呢?还有敛秋找到了吗?”
“吕公子出门捡柴去了。”王知治随手搬了个小木凳,在榻边坐下:“敛秋姑娘的踪迹,臣和吕公子今日晨起又沿岸搜寻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
宁诩默了默,心内沉重不已。
他希望敛秋只是游到了另一边的岸上,也被人救了起来,而不是……
王知治见他情绪低落,于是岔开了话题,道:“臣是燕国军队入城那日,从宫中……逃出来的。”
宁诩回过神来,点点头。
他与王知治,算来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燕国入境之前,朝廷政事繁忙,宁诩没有空到后宫中逛逛。而城破后,直至今日,又是过了半个月的功夫了。
因此,在这偏僻山林里看见王知治,宁诩颇感惊奇。
“臣出了京城,便一路南下,来寻臣的母亲。如今定居在这山林之间,倒也有几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乐趣。”
说到这里,王知治低头,笑了一下,道:“臣还记得,陛下除夕夜那天,还对臣说过‘不考功名也行,找点真正喜欢做的事情,什么时候出宫都不晚’。”
“臣虽是无奈之下被迫离宫,但世事阴差阳错,也算是推了臣一把,让臣能从曾经的执念里挣脱出来,看一看这京城以外的地方。”
“臣到了这桃花源般的避世之地,每日朝起暮歇,打理一下几亩田地,心情也好了不少。陛下这段时间可在此地休息一阵,也体验体验乡野之乐。”
听了王知治的话,宁诩虽有点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是合理。
毕竟当初还在宫中时,王知治嘴里就天天挂着什么瓜啊果啊辣椒酱的,显然是对种田和吃饭很感兴趣,如今也算是投其所好扬长避短了。
“那令慈是为何……”宁诩开了个头,不知如何用词,又顿了顿。
王知治却像是知道他想问什么,不甚在意地回答:“臣母亲是以平妻身份嫁入王府的,只是后来得了一封休书,就不再留在京城中,而是回了南边。”
宁诩垂了下睫,没有再问。
王知治母亲的经历,恐怕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人闲聊告一段落,宁诩手里捧着的药也凉得差不多了,他皱着鼻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问:“你们村里的郎中可有诊过脉再开药……”
王知治怔了一下,点头:“有的,您在凉水里受了些风寒,虽不严重,但还是驱一驱寒为好。”
见宁诩犹豫,他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放心喝吧,这药也是保胎的。”
王知治神情坦然,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奇怪,也可能是已经震惊过了,才能如此镇定。
宁诩喝了药,嘴里虽苦,但身上热了许多,还微微发了汗。
他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腰腹,被褥堆在腰间,将那点起伏遮盖住了,宁诩若有所思地想,这一次,好像这小家伙没有怎么闹腾啊。
夜半惊魂,遭遇歹人,摔进水里,还被冰冷的河水冻得意识模糊……
宁诩今日醒来,竟然觉得身上没有过多的不适,就是脑袋昏昏沉沉的,喝了药也好多了。
煎熬了几个月之久,头一次感觉这只包子安分得令人舒心。
宁诩在屋子里歇了半个时辰,又在王知治的看护下起身下了榻,穿好外袍戴上有面纱的斗笠,到外面走了走。
此时正是晌午,山林边不大的村落里人烟袅袅,有不少孩童蹲在屋外打弹弓、追小狗,发现宁诩一个陌生的身影,都好奇地望过来。
只可惜宁诩的面容被纱掩住,无法瞧见长相,但即便如此,光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但也依旧让那些乡野小孩看得呆住了。
见这群孩童逐渐有要围过来抱腿的趋势,王知治上前几步,将他们拦住,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叫他们恋恋不舍地离开。
王知治折返回来,对宁诩道:“臣让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两人又在周围转了转,宁诩瞧见了王知治打理的几亩田地,冬雪消融后,他已经犁好地种下了苗,想来再等上一段时间,就有第一批收获了。
“其实地是邻里帮忙犁好的。”王知治羞赧道:“臣从小长在京城,也算是四体不勤,来了之后受他们照顾许多。”
听见王知治对自己“四体不勤”的评价,宁诩又看了看自己清瘦的手腕,略感无语。
两人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见到吕疏月背着昨天王知治背上的那个箩筐,飞快地从林子里跑出来,背箩里装满了枯枝,随着他的动作一颠一颠的,但竟都没有掉出来。
宁诩忍不住弯了眉眼,远远地朝他挥手。
吕疏月小跑到宁诩跟前,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眼睛亮晶晶的,小声说:“陛下,你醒了!身体还不舒服吗?”
宁诩摇摇头:“好多了。”
“我捡了许多干柴,”他炫耀似的把背着的箩给宁诩看,又对王知治道:“柴够了,快生火做饭吧!待会陛下和小宝都饿了。”
宁诩:“?”
陛下他知道是指自己,但小宝是什么。
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发现吕疏月走过他身前时,很关切地瞅了瞅他的肚子。
宁诩:“……”
好怪,再听一下。
中午做饭时,宁诩还见到了王知治的母亲,以及一位沉默寡言的高大男子,还有王知治的义妹。
昨日,他们三人翻过山林去了镇子上,直至今天午时才回来。
王知治的母亲虽已中年,眼角生了细细的皱纹,但也依旧眉眼秀丽,是个不折不扣美人。见宁诩看向那男人,她笑了一笑,低声说:“这是我家官人。”
简单的午膳很快做好,众人围坐在一处,但王知治的母亲并不清楚宁诩和吕疏月的身份,只以为是从京城来探望王知治的友人。
一桌人吃着饭,义妹忽然无意间提了一句:“哥,今天镇上来了好多穿盔甲的人。”
宁诩心内一紧,霎时捏紧了筷子,不由得问:“都是些什么人?”
“不知道,”义妹想了想:“好像也是从京城来的,在抓……抓宫里逃出来的太监宫女呢。”
王知治也停下了动作,和宁诩对视一眼。
等吃完饭后,吕疏月悄悄走过来,低落地问:“陛下,我们是不是又该走了?”
宁诩还没回答,王知治率先出声阻止:“不行,陛下这段时间需得静养,郎中说了,再奔波劳碌下去,身体就真的垮了。”
吕疏月冥思苦想:“但追兵很快就会找来的,最多不过一日功夫。”
王知治也觉得棘手,于是看向宁诩,问:“陛下认为呢?”
宁诩这一次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不走了,就在这儿吧。”
走了这么多路,逃了半个多月,连日受冻挨饿,时常受惊,就算郎中不说,宁诩也隐隐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
再者,段晏已经命人搜寻到了这附近,说明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光凭两条腿,如何能跑出天罗地网的包围圈?
宁诩疲倦地垂下眸,他真的累了。
段晏要杀就杀,要砍头就砍他的头,最好别折磨他,叫他死得痛快些。
只是,不想再过这种东逃西窜、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小黄。”宁诩撩起长睫,看着吕疏月道:“你走吧,找个机会回京城,别再跟着颠沛流离了。”
闻言,吕疏月立即急了:“不行,我怎么能自己走呢!”
他嗓门有点大,不远处正在收拾碗碟的王知治母亲等人,不禁回头望了望。
吕疏月赶忙闭上嘴,但依旧睁圆了眼睛盯着宁诩,满眼都写着不愿意。
宁诩:“你……”
“臣还有个办法,”王知治忽然说:“这个屋子后面有一个地窖,在柴房底下,入口很隐蔽,还能用干草掩盖,若是有军队过来搜查,陛下可到地窖内一躲。”
吕疏月眼前一亮:“这个办法不错!”
他又瞄了王知治一记,终于觉得这人现在看起来正常多了。
以前在宫中时,可是哪哪见了都不自在!
宁诩思索了一会儿,也点头道:“好。”
不论如何,先避过眼前这一关再说。
他曾在城中的告示上见过自己的画像,实话说……颇有两分抽象的意味,也难怪只要他稍稍乔装改扮,就能躲开官兵核查。
而在这个村子里,只有王知治的家人见过他的脸,许是为了让宁诩安心,王知治又道:“臣的家人,臣自会与他们讲明其中利害,不会对那些官兵供出陛下的。”
宁诩轻声说:“……多谢。”
入夜后,没等村里的人全部歇下,果然从远处传来了鼎沸的喧哗声。
宁诩隔着窗一看,约莫有百名官兵举着火把,从山后绕出涌入,火光彤彤,照映在他们漆黑的盔甲上,身形都似变得扭曲,恍若地狱修罗现世。
不等宁诩反应,吕疏月先怔了一下,语气不解:“怎么这么多人?”
宁诩也不明白,如今他不过是一介废帝,既没有民心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段晏为何要加派这样多的燕国士兵来捉拿他?
还是因为……恨他入骨,定要亲眼见到他项上人头才肯罢休吗?
宁诩低敛目光,试图忽视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和难受。
王知治神色紧绷:“陛下,快进地窖吧。”
宁诩心知情势危急,也不多话,径直与吕疏月下了地窖,入口一关,他便听见王知治在地板上走动,弯腰抱起枯草放在上方遮挡,又将一大堆干柴推到了入口处,以作掩盖。
地窖内空间狭小,空气浑浊,宁诩与吕疏月挤在一处,不过一时片刻,就已觉得十分难捱。
腹中似乎也有所动静,宁诩蹙起眉,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宝”,小声道:“很快就好。”
“乖。”他说。
一盏茶功夫后,两人很快听到了屋外响起的密集脚步声。
原本只是稍稍提起的心,在听见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嗓音时,骤然坠进了谷底。
“王知治。”
一身玄色衣袍的段晏从官兵中走出,黑眸冷淡扫过王知治惊讶的脸庞,平静道:“原来你在这。”
地窖里的宁诩呼吸一滞。
王知治僵硬地站在屋子前面,余光瞥见官兵进屋搜查,而自己的家人被拉到边上盘问,他紧张地扯了扯嘴角,说:“……草民见过陛下。”
段晏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突然问:“为什么逃出宫?”
王知治低着头:“那日……那日陛下入城,宫中大乱,草民担心殃及自身,所以舍弃身份出了宫,到这乡野之地当一介农夫。”
“是么?”青年的嗓音不疾不徐:“朕记得,你是宁诩新封的侍君对吧?”
王知治心感不妙,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是,陛——废帝见草民擅制一些膳食,合他胃口,于是便赏赐了草民侍君的位份。但草民自行出宫后,这头衔也应不再属实了。”
段晏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神色淡淡。
进屋搜寻的人很快出来,报告道:“陛下,里面没有找到可疑人物。”
“……”段晏的眼睫落下又一抬,直直盯住面前的男人。
见王知治姿态局促不安,不远处的家人更是六神无主,青年瞥了眼旁边简陋的屋舍,忽而又开了口:
“朕倒是觉得,宁诩既册封了你,说明你就入了他的眼。不管身在何处,这王侍君的位份,未被下旨废过,就还是宫中的主子。”
王知治原以为这群人搜查完就能走了,结果段晏又说此话,不由得懵了,不明白究竟是何意。
跃动的火光下,青年盯着他,唇角轻轻一扬,云淡风轻道:“不过朕也记得,宫有宫规,王侍君身为宫中之人,却无诏私逃离宫,按宫规处置,当斩。”
王知治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呆立当场。
“既无剥除侍君位份的旨意,也无让你出宫的旨意,除非昭国的皇帝亲口恕你无罪。否则——”
段晏冷冷道:“来人,把这胆大妄为的逃犯押下去!”
陡生惊变,王知治措手不及,立马被上前的两名官兵压住,扑倒跪在地上。
不远处响起王知治母亲等人的哭喊声,义妹满脸是泪,回头去看那官兵手上的画像,咬了咬牙,正要出声,忽然听见看似无人的屋子里传来了一声闷响。
王知治心内一跳。
段晏迅速转过脸看向声响来源处,不用他示意,几名人高马大的官兵已经手握着剑柄,一把推开了柴房门。
里面黑漆漆的,刚刚进去搜查过,除了地上堆放的干柴和杂草,没有别的东西。
火把的光渐渐围照过来,段晏视线一扫而过,就道:“把角落那堆柴搬开。”
立即有人过来把这堆干柴挪开。
地上的枯草也扫尽后,轻而易举的,所有人就瞧见了一个方形的地窖入口。
段晏看上去很平静,缓缓往前走了两步,就看着那地窖入口从里被人顶开,而后,一个眼熟的身影从里面翻了出来——是满身草屑的吕疏月。
吕疏月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来,眼神恶狠狠地瞪向人群最前方的段晏。
而段晏根本没有注意他的动作。
青年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终于能看清地窖里的情形。
宁诩裹着件粗糙陈旧的灰色衣袍,双腿曲起蜷缩在狭小的地窖一角,往日顺滑乌黑的长发此时凌乱地散在身后、黏在脸侧,面容也不比从前莹润如雪玉,透着几分疲倦和苍白,唇上更是失了血色,一双眸子抬起,自下而上地去望段晏。
许久不见,宁诩想,这厮似乎没什么变化,还是看上去挺惹人恼火的。
“别伤他。”宁诩疲倦道:“朕的事,与王知治无关。”
段晏的眼睫颤了颤,仓促收回目光,在一众燕国官兵的注视中,极低沉地出声:“……把人带出来。”
不远处被押制的王知治忍不住挣了一下,说:“陛下!他……他身体不好,请别用力拉扯……”
段晏默了一瞬,正想抬步下去,却见宁诩慢慢站了起来,哑着嗓子道:“朕自己会上来。”
地窖旁有一个木梯,宁诩踩着梯子回到地面上时,发现段晏已经走到了他跟前,手一伸,就握住了他清瘦的腕。
宁诩觉得段晏抓自己抓得死紧,认为他是怕自己又跑了,于是叹了一口气,又挨近了青年两步。
俘虏就要有俘虏的样子,他思想站位一向很高。
在众人面前,段晏握着他的手,也不松开,而是转过身,对着安静的官兵和王知治一家,开口下令:
“备车马,回京。”
第44章 第 44 章 当燕国的俘虏,待遇这么……
宁诩被关进了段晏带来的一架马车里。
马车内厢异乎寻常地宽敞, 甚至还铺着柔软的羊毛毯,靠里的地方垫高了,做成个矮榻的样子, 还有绸枕和薄被, 四个角的车壁上固定了几个极小的香炉,散发着袅袅的轻烟。
宁诩左右看了看, 有点无所适从。
……当燕国的俘虏, 待遇都是如此上佳的吗?
还是说只是餐断头饭, 等他吃饱睡足,一觉醒来,就可以容光焕发地被捉去刑场斩首了。
宁诩往角落里缩了缩, 深觉此事很有可能。
马车还停留在原地, 没有出发, 段晏也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而车厢内浅淡的安神香催得宁诩昏昏欲睡, 即便神经紧绷,也忍不住蜷在毛毯上睡着了。
许是多日的挣扎终于有了个尘埃落定的结果,宁诩这一觉睡得极沉, 梦中还隐约感觉有人抱起自己, 挪了个地方,又动手去剥他身上的衣袍。
宁诩有点冷, 不由得往温热的地方靠了靠,好在很快那阵寒意就被驱散, 他重回了黑甜的梦境里。
连睡了五六个时辰再醒来,宁诩还没回忆起自己身处何处,就听见车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尚不足四月……体质不佳,诸多亏损……需多加调理, 静神休养……”
宁诩对这些字眼很敏感,大脑立时清醒。
但没等他听见更多的话,就看马车的轿帘一掀,段晏弯腰进来,一眼望见宁诩睁着黑白分明的眸与他对视,动作滞了片刻,回过身朝外面吩咐了句什么,才复又进来。
宁诩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袍已经换了一件,也被人抱到里边了,还盖着被子,难怪不冷。
“……”
段晏究竟想做什么?
青年在靠着轿帘的地方稍坐了坐,目光落在宁诩脸上,但仍旧没立即开口。
两人虽有段时间没有见面,但宁诩也记得,之前段晏可不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段晏动了动,伸手从一旁的小桌上拿了碗,终于走近宁诩,道:“吃点东西吧。”
宁诩抱着被子坐起来,怔了半晌,若有所悟:“……你是不是知道了?”
段晏反问:“知道什么?”
宁诩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掩着的肚子,实在难以启齿“朕怀孕了”“朕有了你的孩子”之类的话,不禁欲言又止。
段晏把碗拿在手里,用勺子搅了搅,宁诩垂眸,发现不是药汤,而是与碎肉熬制的米粥,不知厨子用了何种方法,闻起来竟丝毫不腥,只有股馋人的香气。
发现宁诩盯着碗里的粥,段晏于是道:“先吃些东西,别的问题,等你恢复体力后再问也不迟。”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放心。”
宁诩一愣,没等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先瞧见了段晏举起勺子,看样子竟是要亲手喂他。
宁诩霎时吓一跳,毛骨悚然道:“我自己来!”
段晏僵了一下,神色间有几分别扭,放下勺子,也没有再坚持:“……碗拿着。”
宁诩飞快接过碗,很快喝完了一碗粥。
这期间,段晏就一直坐在他身旁,看似是在观察宁诩喝粥,却又不完全像。
宁诩被他凝视着,浑身都不自在,而最令他不适的,还是段晏不爱说话了。
往日能言巧辩的人一旦沉默下来,简直让人害怕。忍不住引得宁诩满心都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又在酝酿着什么坏水?
还有,“我不是来杀你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诩可以断定段晏肯定知晓了他怀胎一事,难不成是打算去母……去母父留子,等他把孩子生下来了,再杀?
等手里的空碗被段晏取走,眼看着青年就要转身出去,宁诩迟疑地开口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比如昭、燕两国之间的龃龉、比如那夜城门前的围堵与被围堵、比如对他逃出宫后的冷嘲热讽、比如如今宫中的情形……
再比如,宁诩肚子里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段晏要掀帘出去的动作停下,转过身,语气平缓道:“……御医说你需要多静养。”
每次他们两人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就不欢而散,段晏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如今觉得,至少在这几天,还是少说话为妙,他自己被气没关系,但免得宁诩心情郁郁,影响了身体恢复。
段晏想起宁诩从地窖里出来时,自己握住的那截细细手腕,比之几月前不知瘦了多少,令他心内钝痛。
“宫中一切都好,”他静了静,又对宁诩说:“朕离宫前,将昭国朝廷的一应事由交给夏御史之子夏潋打理,他协助你理政已有不短时日,应能处理好。”
宁诩完全愣住了。
……段晏,竟没把昭国的朝廷血洗一空,反而把权力托付回了夏潋手上?
宁诩望着青年的背影,沉默半晌,忽又想起一事,急切道:“内务司的敛秋姑姑,也是和我一同出来的,她前夜落水后失踪,你能不能……”
段晏没回头,抬手掀开轿帘,一边说:“沿着河道搜寻的燕国军队,昨天白日里就找到她了,只是受了些风寒,无甚大碍,等病好全了再叫她过来见你。”
“吕疏月也是,朕只将他绑了押在后边,没有伤他。”
宁诩一颗心终于放下。
待段晏离开后,马车缓缓朝前驶去,宁诩独自坐在里边,偶尔瞥见小窗外的景色,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懈开来。
又要回京城了,宁诩想。
这次再回去,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与段晏的身份也仿佛颠倒了似的,但也与宁诩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宁诩舒出一口气,垂睫抚了抚自己微微突起的肚子。
前路未知,只希望这小家伙安安分分的,别再和先前一样闹腾了。
*
逃出宫大半月,但回京的路途就显得尤其的短。
宁诩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给段晏从宫中带来的史御医把把脉,喝点酸苦的药汤,看看官兵搬来的话本,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就是……有时还有些诸如胸口发痒、起夜频繁的小毛病,忍忍也就过去了,无伤大雅。
敛秋在第三日的时候被带来与他见过一面,简单说了几句又被带走,临别前,这性情温和坚韧的姑娘望着他的脸,笑了笑,说:
“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奴婢放心了。不论如何,还请陛下以身体为重,其余诸事皆要放宽心才好。”
宁诩点点头:“朕知道,也多谢你这一路的照料。”
敛秋朝他行了一礼,说:“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不用言谢。”
吕疏月也在第四日的时候与宁诩见了一下,看起来是因为他太过闹腾,段晏才命人押他过来和宁诩说上两句话。
与敛秋不同,吕疏月受到的待遇显然就差了一点,也不知段晏是否公报私仇,每日只给他一餐饭,饿得吕小公子眼冒绿光,在宁诩跟前泪汪汪地诉苦。
正巧段晏骑着马路过,见吕疏月赖在宁诩身边不走,脸色立即黑了,扬声道:“来人,把这俘虏押出去!”
吕疏月大叫:“不要!陛下救我!!!我会饿死的!”
马上的青年眯了眯眼,神色似是要杀人了。
宁诩瞅瞅段晏,语气软了软:“是小黄护着朕,才没有被船上的歹人劫杀,他对朕有救命之恩,你能不能……”
“……”段晏瞧起来不太爽,但还是沉声对官兵下令:“妥善安置吕公子,他想要吃什么就给他。”
吕疏月眨巴着泪眼离开了,宁诩看着段晏骑马绕过这架马车,过了一会儿,竟又绕了回来。
宁诩:“?”
青年高居于马上,冷声道:“要朕善待他可以,但你不能再唤他小黄。”
宁诩:“……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
段晏满意地驱马走开了。
夜里,宁诩意外地发觉段晏也不来马车里休息,往往是盯着他喝完了药,洗了脸漱了口,躺下盖好被子才出去。
这天晚上,宁诩假装躺下闭上眼睛,等段晏出去后又翻身坐起,掀开帘子向外看。
于是他就看见段晏走到不远处的树下,在火堆旁与其他官兵坐在一处,旁边是扎好的营帐,看模样是打算就这么歇息。
直至这个时候,宁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架马车,好像是段晏专属的。
正在他琢磨时,火堆旁的段晏如有所感,突然掀起眼皮,就看见宁诩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半个身子都悬在马车外,摇摇欲坠。
段晏:“…………”
宁诩还低着头想心事呢,冷不丁听见耳边一个嗓音幽幽地问:“在做什么?”
“?”宁诩抬头,见段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惊得往马车里一缩,轿帘落下,把青年的脸挡在外面。
段晏:“。”
他拨开帘子看了看,宁诩回到了被子里,但没躺下,而是瞅着他瞧。
段晏于是又问:“睡不着?”
宁诩摇摇头,想了想,对他道:“你进来,我们聊一聊。”
段晏原本有些犹豫,但转念想到宁诩的身体这几天情况稳定了不少,应无大碍,于是上了马车,坐在小桌边。
宁诩酝酿了一下言语,最后还是放弃了委婉,直截了当地问:“我现在算是什么人?”
段晏看着他,缓缓道:“几月前你是什么身份,现在就依旧是什么身份。昭国没有废过你的皇位,你就还是昭国的天子。”
宁诩不解:“为什么?你领兵胁迫要入我昭国之地,破城、逼宫,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段晏沉思了片刻,似是在斟酌如何回答。
“半年前的那一战后,燕国割了南地三百余里,交由昭国管辖。”
“朕登基前,曾经过此地,见从前是燕国的子民被边境军队奴役、驱赶、鞭打,饥寒交迫,民不聊生。”
“战争让燕、昭两国都元气大伤,”青年淡淡道:“但我大燕战败,所受屈辱更甚。”
“国仇家恨刻在每一个燕国人的心底,朕的父皇病逝前,曾叮嘱朕定要报仇雪恨。即位后,剑指敌国、夺回失地更是万民所向,也是朝廷迫切想达成的目的。”
“但朕之所以没有率兵强攻入境,既为保全燕国内精锐兵力,也不想再见无辜百姓在战火铁蹄下苦苦挣扎,将仇恨从一群人转移到另一群人身上。”
“燕国即便占领这片疆土,也不过是短暂的胜利。如今燕国境内同样弊病重重,无力控制这片强行收拢的万里疆土,长久下去,难免不会分崩离析,又分裂出别的名号的国家,连原本的燕国也不知能否保住。”
“宁诩,”段晏垂下眸,唤了宁诩的名字,沉着道:“等回了京城,你以天子的名义下旨,归还燕国先前割舍的土地,放弃两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朕便命燕国军队退出这片土地,不会再向昭国讨要任何一样东西。”
宁诩安静了许久,最后问:“我如何相信你?”
段晏的黑眸忽而看向他,眸中的情绪很复杂,如海浪般翻涌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刚刚说的,只是朕从燕昭两国角度出发的考量。”
青年慢慢道:“事实上燕军现下占领昭国也未尝不可,只要在朕统辖的几十年内不出大乱,博得个青史留名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朕不这样做,除了刚刚所说的原因,也是因为有自己的私心。”
段晏盯着宁诩,放缓了嗓音,说:“我早已说过,钟情于你,心悦于你,你既握有我的这颗心,又何须担忧朕出尔反尔?”
宁诩不料这嘴上总爱弯弯绕绕以退为进的男人突然说这番直白的话,惊得耳根都红了,偏开脸,无语道:“不信……肉麻死了。”
段晏扬了一下唇角,也不多言。
不信便不信,两人现下已经待在一块儿了,徐徐图之便好,不急于一时。
宁诩想起什么,哼了一声,说:“是为了这个吧。”
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段晏也顺着他的动作瞧了瞧。
察觉到青年的视线,宁诩不由得说:“怎么?你这几天没见过吗?”
他身上的衣物都不知换了几回了,段晏总爱在三更半夜、宁诩睡得正熟时进来给他换衣袍,也不知道是什么癖好。
听见宁诩的话,段晏玉白的面容上也莫名其妙地微微泛红起来,低声道:“……见过。”
比起宁诩身上其他地方的清瘦来,这一小块突起的肚皮就尤为显眼,即使现在身着单薄的里衣,也不太能掩住那痕迹。
宁诩闷闷道:“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才心软了?朕给你生孩子,你高兴坏了吧。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你可别高兴太早。”
段晏一怔,下意识说:“没有……不是因为这个,我是到了昭国宫中,才从御医口中知晓的此事。”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地方,看了许久,才敛起视线:“我是很高兴,但不是因为能折辱你……你若执意不想留,我不会逼迫你。”
宁诩这下是一愣之后又一愣的。
“你……你不觉得稀奇?一个男人能生孩子……”
段晏说:“已经震惊过了。”
他来寻宁诩的这趟路上,也曾自行翻过不少医书,还听闻过京城中一家染色铺子老板的儿子,也生了怪病,病症就似是有孕。
段晏又派人去寻这个何老板,只是来人回话,说何老板早于几月前就携儿子出城找神医去了,至今未归。
他又低声道:“我问过不少人,虽是奇事,但也不是没有先例。你想留也好,不想留也罢,不论如何……别怕。”
“还有,”青年又垂下眼,说:“对不住,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见了太医院呈上来的脉案,就知晓宁诩是哪次……怀上的。
那次他为能出宫筹谋多日,还自己服了禁药,把宁诩折腾得够呛,第二日也没有好好帮宁诩清理身上的痕迹……
宁诩吃这么多苦,本是他的错。
段晏这般真诚地与他道歉,反而让宁诩无所适从起来,手指蜷缩了一下,揪紧被角,胡言乱语道:“都过去了,朕早就忘得一干二净,又不是什么大事。”
“好了,朕没什么要问的了。”宁诩转了转身,背对着他,说:“你可以出去了。”
若是换做以前,段晏绝对没这么容易被颐指气使地打发,但如今青年只是抿了抿唇,道:“夜里有什么事,开口唤人就好。”
宁诩:“嗯,嗯……啊啊!”
段晏刚起身,就听见宁诩忽然叫起来——刚刚盘腿在矮榻上坐了许久,还别扭地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段晏,宁诩正想把腿伸直躺下,一阵抽搐的刺痛倏而从小腿肚上传来,牵扯得他不由得惊叫。
宁诩使劲地在被子里蹬了蹬腿,却依旧缓解不了那痉挛的抽痛。
情急之下,段晏几步上前,一手搂住他按进自己怀里,另一手掀开被子,制住宁诩乱踢的动作,在腿肚的穴位上摁了几下。
宁诩身体紧绷了片刻,感到那阵疼痛逐渐消散,终于放松下来。
段晏垂下睫看怀里的人,道:“御医说你近来体质寒凉,入夜后易生痉挛抽搐……要是疼醒了,记得叫我过来。”
宁诩闭着眼缓了一会儿,语气弱弱地说:“不是……肚子也疼啊,肚子能按吗?”
段晏:“……?”
其实已经很多天没有痛过了,但或许是方才的抽搐引发,宁诩只觉得腹中也隐隐地闷痛,有点像吃坏了东西胃里翻滚的状态。
段晏迟疑地抬起手,隔着薄薄的布料,用掌心贴住了那块微微起伏的位置,很轻地揉了揉。
宁诩怔了一下,睁开眼。
……这也真能按?不疼了。
段晏没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青年正专注地盯着自己手下的动作,过了半盏茶功夫,段晏才抬起眸:“还痛吗?”
宁诩摇摇头。
段晏收回手,不解:“他怎么不会动?”
“……”宁诩无力道:“这才几个月。”
段晏也沉默了:“……”
宁诩见他神情间似有几分落寞,不禁奇怪地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段晏飞快地收起了那点神色间的异样,伸手给宁诩拉起被子,退后半步,道:“我先出去了。”
将马车内的烛火灭了后,青年回到了地上,独自深思熟虑了很久,才命人去把史御医传唤过来。
史御医以为宁诩的身体又出了什么状况,提着药箱匆匆而来,却只看见树下站立的段晏。
“陛下?”史御医惊奇地问。
段晏转过身,黑眸里情绪宁静,开口说:“待回京后,朕要太医院以最快的速度研制出适用于男子的落胎药。”
史御医大惊失色,一时间忘记了谨言慎行:“陛下,您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段晏别了下脸,没说话,好半天后才嗓音冷淡道:“去做便是。”
史御医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而段晏留在树下,目光漫无目的地掠了一圈,最后落在远处乌沉沉的山上。
他回忆起宁诩说的“朕还没打算要留着他”。
段晏心想,自己可能并没有机会等到那个孩子会在肚子里动弹的时候了。
寒凉的夜风中,青年掩饰般敛起眸,遮住了眼圈里那点泛红之意。
第45章 第 45 章 敏感的地方饱受折磨
回到京城的这日, 风和日丽,春天的阳光晒得街道暖融融的,宁诩掀开窗上的帘子一角往外瞧, 看见沿途的百姓来来往往, 已经恢复了日常的模样,再也没有城破那一日的惊恐仓皇之态了。
看来夏潋把朝廷打理得不错, 宁诩心想。
宫中也井然有序, 虽说宫人们眼看着少了许多, 但起码都在做本职工作。
宁诩忽然又忆起一事,忍不住转过头问旁边的青年:“话说……朕那些后宫的公子呢?”
夏潋被留在宫中理政,吕疏月陪着他逃出宫, 王知治自己跑到了南边种地, 那其余人……
段晏正在一旁看信, 闻言撩起睫, 静静地与宁诩对视了片刻。
宁诩:“……你……”
不会都——
“虽然很想说全都杀了, ”段晏复又垂下目光,淡淡道:“不过朕知晓他们都是朝廷官员之子,贸然弄死了不利于稳定人心, 索性都驱逐出宫了。”
宁诩:“好吧。”
段晏眉心一蹙, 视线移到宁诩面容上:“你不高兴?”
宁诩立即否认:“没有。”
青年合上手里的信件,沉默片刻, 偏开脸道:“别的朕可以不管,但唯独这群人, 朕容不下。”
马车缓慢驶入宫门,守卫们纷纷面面相觑,他们知道燕国军队已经把宁诩找到并带了回来,但没想到的是, 宁诩竟然是坐在马车里,而不是跪在囚车里被送回来的。
这一番举动让宫中的所有人都丈二摸不着头脑。
吕疏月被送回了尚书府上,敛秋也回到了内务司,宁诩下马车后,便见夏潋在御书房门口等候他。
将近一月未见,夏潋显然瘦了不少,眼下的乌青浅淡,似是熬了很多个夜。
看见宁诩从马车上下来,夏潋一怔,脸上的郁郁神色一扫而空,快步走上前,激动道:“陛下!”
宁诩也眼中发酸,往前走了两步,正想和小青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突然听见段晏在边上咳了一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忽然被人牵住了。
宁诩:“???”
他和段晏相牵着到了夏潋跟前,宁诩一只手被抓着不能动,犹豫了一会儿,只能用右手和夏潋握了下手以表激动之情。
好在夏潋并没有留意这个奇怪的细节,他定定站了好半天,才看着宁诩,叹息般道:“陛下憔悴了许多,是路途颠簸,难以休息所致吗?”
“……”宁诩发现夏潋好像对他的身孕并不知情,也不好意思吓小青一跳,只能含糊地说:“嗯……可能是太累了吧。”
夏潋道:“那陛下回到宫中,尽可心安了。”
他顿了顿,看了眼一旁的段晏,又斟酌着对宁诩说:“臣受命打理朝政,待陛下龙体安康后,臣就将玉玺等物一并交还。大臣们也想在朝会上见一见陛下,才能放心。”
“唔,”宁诩想了想:“上朝?过几日再说吧。”
现在他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个澡。
刚穷游回来就上班,这合理吗?
夏潋还想再与宁诩讲几件重要些的政事,余光却瞥见段晏紧拧的眉心,不由得一怔,下一刻听见青年脸色不善道:“没有天大的事,就容后再议。”
夏潋一愣又一愣的,以为宁诩是体力不支,于是低头道:“是,臣心急了,请陛下先休息几日,臣再来请示。”
夏潋离开后,段晏牵着宁诩往寝殿走,似是察觉到宁诩要说话,抢先一步开口:“你今天的药还没喝,快误了时辰了。”
宁诩:“……噢。”
过了一会儿,段晏冷冷淡淡地又补充了句:“下次见到那个姓夏的,别同他说这么久,你现□□内虚空,先把自己顾好,再谈政事。”
宁诩瞅了他一眼:“那朕只是想和小青闲聊几句,也不行么?”
青年脸色一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硬邦邦道:“姓夏的协理朝政,近来忙得很,你想寻他闲话家常,恐怕要耽误不少时间。”
宁诩若有所思,点点头:“有道理,那小青——”
段晏停下脚步:“这个能不能也不叫小青了?”
宁诩:“啊?”
见他满脸疑惑,段晏又垂下眼,抿紧了薄唇道:“罢了,寝殿已经备好热水,你先去洗浴吧。”
宁诩:“……”
一个小黄一个小青,怎么段晏就觉得不顺耳呢?这称呼是什么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真是奇也怪哉!
*
两个宫女帮宁诩将墨黑长发用皂角洗净,等到要除去衣物的时候,宁诩不适地动了动,避开她们的触碰,说:“你们出去吧,朕自己来。”
宫女关上殿门离开了,宁诩用手搅了搅浴桶里的水,觉得温度正好,才脱下里衣坐进去。
这一路风餐露宿,哪有如此舒坦的时刻?宁诩几乎要被热水熏得晕乎乎的,快忘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今日似乎与刚刚登基时的每一日都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宁诩才晕乎了不到半刻钟,突然听见殿门一响,一个脚步声走了进来。
“?”宁诩以为是宫人,不由得奇道:“怎么又回来了?”
“我方才见殿门紧闭,你怎可叫宫人都出去?”段晏从屏风后绕出来,黑眸中满是不赞同:“……没有人在此处,你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宁诩吓一跳,往水里缩了缩:“朕难不成要叫他们都看见朕的肚子鼓起来了吗?”
段晏:“。”
青年找了个凳子在旁边坐下,淡声说:“那我在这儿看着你。”
宁诩颇觉无语。
眼见着段晏正襟危坐,一时半刻是不走了,宁诩默了默,干脆在浴桶里转过身,背对着他,若无其事地拿澡巾继续洗。
有什么关系呢?是吧。
又不是没有互相看过,别说用眼睛看,段晏曾经还亲手替他擦洗过……孩子都有了,还有什么好尴尬的?
宁诩一边这样劝慰自己,一边僵硬地动手舀水,同时感到背上都快被段晏凝视的目光灼得烧起来了。
看什么……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啊!
段晏也许是察觉到自己盯得过于久了,视线短暂地飘移了一瞬,又无意识地落回宁诩身上。
清减了好多。
青年想。
原本莹润雪白的肩头也瘦削了,向前弯腰时,两侧蝴蝶般的肩胛骨隐隐显露出来,再往下被浴桶挡住,瞧不见,但段晏记得,前些天帮宁诩换衣袍时,那窄窄的腰身几乎是双手能握住,也不知这几天吃胖些没有。
如今全身上下,稍微还有点余肉的,只剩后腰下面的位置了。
宁诩匆匆给自己洗了一遍,待要出桶穿衣时,又为难了起来。
“你能不能去屏风后边?”他忍不住问段晏。
青年一顿,宁诩以为他要反驳,没料到段晏竟真的乖乖起身,听话地抬步去了屏风外。
宁诩:“?”
这么好使唤?
“等等,”既然好使唤,那宁诩便起了坏心,想多使唤几下:“你去将朕榻尾那小木箱里装着的布条取来,朕要用。”
段晏:“……?”
宁诩听着他的脚步声往远处走去,赶忙出了桶,几下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又扯下里袍披上。
段晏到了榻边,他自然知晓那所谓的布条应是放在什么地方——宁诩逃出宫的第一日,他曾来过这处寝殿,还在榻上找到了一条用途不明的窄长布条。
顺着那方向去寻,果然见榻尾靠里处摆着个小木箱,打开后,里面放着些佩玉、香囊之类的物品,还有两根裁剪得当的软布。
与他当初见过的一模一样。
青年拿了一根,折返回屏风后,正巧见到宁诩穿着里衣从里面绕出来,唔了一声,道:“给我吧。”
宁诩伸手来取,没想到段晏忽而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宁诩的耳根烧红起来,嘴上仍硬气道:“关你何事?”
他强横地把布条从段晏手里扯出来:“出去,出去,这是朕的寝殿,你一个燕国人赖在此地,成何体统。”
青年若有所思地瞥了宁诩微红的面容一眼,没说话。
把段晏赶走后,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宁诩走到常用于更换衣物的角落,红着脸低头把衣带解开。
他一直没有对段晏讨要这东西,就怕被人知道他用来做什么的。
代价就是宁诩这一路颠簸回京,每夜入睡时都习惯性地半蜷着身体——大半个月穿着的粗衣麻布磨破了他身上不少皮肤,连带着胸口最敏感的地方也饱受折磨,之前奔波劳累还注意不到这些小问题,现在空闲了下来,那点痒痛就日益明显,换回了柔软的里衣也无济于事。
宁诩鼓捣半天,才绑好了布条,将衣袍重新整理好,松了一大口气。
但等到入夜后,又出了意外。
宁诩自然是不可能让段晏过来一起睡的,结果独自睡到半夜,小腿忽然又抽起了筋。
殿外守夜的是宋公公,他与夏潋一样,在宫中被软禁了一段时间后,段晏离京,同时下令将他们这群人放了出来,还做他们之前做的事情。
宁诩回到宫里后,他这御前大太监一职,也随之恢复。宋公公白日里擦了好半天眼泪,入夜后说什么也要来替宁诩守这第一晚。
也多亏他情绪激动,夜半时仍清醒非常,宁诩在榻上很轻地叫了一声,宋公公就立即听见了。
“陛下?”宋公公忙推门进去,问:“您怎么了?”
宁诩疼得直冒冷汗,宋公公撩开纱帘一看,登时一惊。
他伸手想替宁诩揉一揉腿,却因宁诩身上还盖着被子,手上没找准地方,险些按在了宁诩小腹上。
宁诩往后一避,推开被子,忍痛说:“……是左腿。”
宋公公两手使劲往他腿上摁了几下,一边焦急道:“怎么会突然抽起筋来呢?陛下,奴才去叫御医!”
宋公公等人还不知晓自家陛下身体的状况,宁诩侧躺在被子里,好不容易捱过了那阵抽搐,小腿上依旧残留着隐隐的痛意。
“……段晏在哪。”宁诩睁开眼,长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朕要见他。”
先前回京途中,他夜里抽筋,都是段晏进来给他按揉缓解的。
既然是两个人的孩子,那凭什么他晚上受罪,段晏就能睡个好觉?
这几个月来遭的罪,他甚至还没开始算过账!
段晏的寝处不远,过来只花了半柱香功夫。青年披了件烟灰色外袍匆匆赶来,临进殿时,不知想到什么,又放缓了脚步。
进了殿,段晏看见宁诩裹着被子坐在榻上。
他顿了顿,低声问:“怎么了?”
宁诩把左小腿伸出来一点,恼道:“疼。”
段晏于是在榻边坐下,伸手给他按了按,顺带漫不经心般提了句:“陛下圣体有恙,夜中应多遣人照料。”
他掌心温热,力道适中,指下按揉了一会儿,就把宁诩舒服得眯起来眼,懒洋洋道:“哦?那要是叫你过来照料,如何?”
段晏垂下眸,唇角勾了一下,却故意说:“朕是燕国天子,哪有天子伺候他人的道理。”
宁诩一听,果然立即逆反:“你当你是什么人?朕会天天抽筋,还不是因为肚子……肚子里怀了你惹的乱子!朕每天被折腾得够呛,你倒是高枕无忧,还好意思说——”
还好意思说什么钟情于他、心悦于他……
最后几个字被宁诩及时咽回去了,往旁边别开眼,不去看段晏的表情。
青年唔了一声,又道:“那你想如何?”
宁诩犹豫了一瞬,就下定决心:“把你的枕头搬过来,睡到窗下那个贵妃榻上去!朕晚上要是疼醒了,你得赶快过来帮忙才行。”
段晏嘴上还想推辞:“朕也是一介帝王,龙榻不睡,竟要睡寝殿里的矮榻……”
宁诩大怒,越发坚定要叫段晏搬过来的念头。
好在在他的威逼之下,段晏“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宋公公领着两个小太监,把段晏的一应起居用品给搬进了宁诩的寝殿,又在那张贵妃榻上垫了褥子,铺好枕席,设了香炉,才敢叫段晏睡到上面去。
这会儿功夫过去,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宁诩窝进被子里,打了个哈欠,又开始困起来。
他闭着眼睛打盹,似乎听见段晏在殿中走来走去,将角落的烛火熄了好几盏,好一会儿才回到窗边。
宁诩本以为自己会因段晏在殿中别扭得睡不着,结果听着那点细微的动静,很快就陷入了梦境里。
段晏其实还很清醒。
他半躺半倚在贵妃榻上,随手将旁边的窗推开了一丝缝,春日的夜晚还有几分凉意,段晏周身都沉在昏暗大殿里,垂着睫静静听宁诩呼吸的声音。
除却他先前几次夜半替宁诩换衣物的时候,这几个月来,还是头一次宁诩愿意与他共处一室。
青年听着那边榻上的人在被窝里滚来滚去——宁诩睡觉算不上十分老实,虽然不到处踢腿,但也爱裹着被子挪腾,从前睡在一处的晚上,段晏只能将他箍进怀里抱着,宁诩才能消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段晏听见宁诩又轻又急促地吸了几口气,苦闷般哼了两声。
段晏一怔,索性下了地走过去瞧了瞧。
宁诩正缩在床榻最里面,光线昏沉,段晏也看不是很清楚,隐约发现宁诩蹙着眉,很不舒服似的在被子里蹬了蹬腿。
“……”
段晏默了默,上榻把宁诩的小腿从被窝里掏出来,熟稔地开始按揉。
许是觉得舒服,宁诩无意识滚得更靠近了他,又把腿挣出来,翻了个身,改为用屁股对着段晏。
段晏思考了一瞬,替宁诩按起了腰。
享受完他的辛勤劳动后,宁诩总算不再折腾了,侧枕着沉沉睡去。
窗外的夜色已经不再漆黑一片,开始亮起了微光,段晏朝外瞥了一眼,又看看卷着被子一角睡得歪斜的宁诩,伸手避开腹前那处,使力把宁诩揽抱起来,再放平在榻中央,把被子捻平盖好。
只是他动作虽轻,却因为宁诩先前在榻上蹭了多次,把衣带都蹭散了,段晏一番动作,宁诩人是躺得好好的,但衣襟也直接散着撇开了。
段晏:“。”
余光中瞧见一大片如雪似玉的色泽,在暗室里仿佛蕴着盈盈的光晕。段晏神色不变,抬手正要帮宁诩把衣袍拉好,突然又看见领口下似乎掩着什么东西。
段晏再看了一眼,确认那是他给宁诩找来的布条。
此时那长长的布条正绕缚在宁诩胸前的位置,还勒得很紧,甚至将软肉也勒出了痕迹。
段晏有那么一会儿停住了动作,眸色比往日更深,呼吸也沉了下去。
他忽而忆起,先前几日,在马车上帮宁诩换衣时,曾见那处肤色极白,又有桃花色泽点缀,每次不经意间碰到,宁诩就蜷着身体直往后缩。
现在想来,应的确是敏感无比,受不得半点刺激。
段晏思索半晌,然而最后还是若无其事地替宁诩整理好了衣袍,甚至把领口掩得更严实。
这样宁诩明日一早醒来,便不会知晓他瞧见过什么,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段晏这样想着,自己也在宁诩身旁躺下来,把人拥进怀里抱着,又心道:
着什么急?
等过几日,再论便是。
第46章 第 46 章 落胎药?
宁诩是被急切的尿意憋醒的。
自从有孕后, 他隔三差五地就得从梦中爬下榻起夜,宁诩已经习惯了,虽还没睁开眼, 已经在榻上摸索着准备挪下去。
只是今日情况不同, 他才挪了几寸距离,就被一个什么东西挡住了。
宁诩以为是枕头, 推搡了好几下, 实在是推不动, 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这一抬头,就对上了段晏的目光。
宁诩:“……”
青年显然是刚刚被他推醒的,墨发散在肩头, 坐起来问:“怎么了?”
宁诩还没反应过来:“……要尿尿。”
段晏闻言, 神情间颇有几分似笑非笑, 语气却是贴心地询问:“要扶你去屏风后, 还是给你把夜壶取过来?”
宁诩的大脑终于接上了弦, 眉心一蹙:“你怎么在朕的床上?”
段晏姿态坦然,没有半点不自在:“是陛下昨夜唤我过来的,你忘记了?”
宁诩还不至于到头脑发昏的地步:“朕昨晚是叫你睡在那张贵妃榻上, 可没叫你躺在这里!”
青年摇摇头:“陛下夜半小腿抽痛, 梦中又唤我来,辛劳了几个时辰, 陛下一句记不得就尽数抹消了?”
顿了顿,段晏又道:“昭国的皇帝如此出尔反尔, 倒叫朕也不由得担心,能否顺利与昭国达成协议了。”
“……”宁诩说:“朕不和你争辩,朕要上厕所。”
宁诩匆匆下了榻,还不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 见衣袍齐整,领口严实,才放下一颗心。
——看来段晏还没有到禽兽的地步,不敢对他动手动脚。
宁诩从屏风后出来时,就见段晏施施然下了榻,宋公公听得动静也进了殿,正让一个小太监给他把外袍拿过去披上。
虽是昭国的皇宫中,段晏却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宁诩怎么看怎么觉得哪里奇怪——大清早,在自己的寝殿里,宫人们伺候段晏洗漱穿衣,瞧着怎么和……
怎么和段晏还是他的侍君似的……
宁诩抿了下唇,莫名有点不自在。
早膳端上来后,段晏也不走,就在殿中坐了下来,看样子是打算和宁诩一起吃。
宁诩眨了眨眼,好奇道:“在昭国宫中用膳,你不担心菜里下了毒?”
段晏闻言,抬眸看了看他,唇角很轻地勾了一下:“这每一道膳食都是朕亲自吩咐御膳房做的,何必自己给自己下毒?该担心的是陛下才对。”
“……”宁诩想起他的累累前科,认为很有道理。
要说会往菜里下毒下药的人,段晏明显才更像那种伪君子吧!
宁诩在他右手边坐下,哼了一声:“朕要是遭遇不测,这偌大昭国,燕帝便可坐享其成了。”
段晏垂下睫,伸手把盛好的粥推到宁诩面前,淡淡道:“那可舍不得。”
宁诩勺子一顿,片刻后欲盖弥彰地把勺子放进粥里搅了搅,神情看似若无其事,实则耳根已然微微发红。
早膳清淡中夹了些细碎的辣椒丁,宁诩尝起来总觉味道熟悉,段晏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开口道:“把王知治家中翻出的一些存货也带来了京城。”
宁诩:“……”
段晏想起一事,放下筷子问:“朕也曾命人给你送了几小坛辣椒酱过来,可见你吃得不多,是哪里不合胃口?”
宁诩万万没想到自己藏在角落里的东西也能被他找到,一时语塞。
“朕怎么知道,”过了一会儿,宁诩别开脸,看见宫人们都退到了殿门口,四下无人,于是道:“反正不如王知治的好吃。你要问,就去问肚子里的那个好了。”
段晏眉梢一挑,竟然顺势就道:“真的?”
宁诩还没意识到这话什么意思,就看着青年抬起手,轻轻地在他腹前抚了一下,力道轻飘飘的,几乎没让宁诩有什么感觉。
“朕问过了,”段晏说:“没动静,他不认,显然是你甩锅给他。”
宁诩:“?这么小能有什么动静?”
段晏唔了一声,又道:“说不定有呢?可是身上这几件袍子掩着,摸也摸不出来,还是要将衣袍都除去了才能瞧清楚。”
宁诩满脸震惊:“你……流氓!”
青年动作仍不疾不徐,又给宁诩碗中添了几根青菜,嗓音缓和:“若不流氓,就不会有这个孩子了。陛下快用早膳吧,再不吃便凉了。”
宁诩见他一副君子端方的姿态,嘴里却说些虎狼之词,对这人的脸皮厚度又有了新的认知。
好在宁诩开始用膳时,段晏很安静,只是时不时给他添几样菜,添的还偏偏都是宁诩爱吃的。
“这次回来后胃口像是好了许多。”宁诩想了想,说。
逃出宫之前,他还时常感到腹中恶心,也吃不下多少东西,不知是否这半个多月流离颠簸,饥一顿饱一顿的,反而将那点娇气治好了,虽还无法和从前未孕时吃得那样多,但起码也能吃下大半碗饭了。
听见宁诩说话,段晏侧过脸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才道:“我问过太医院,过了头三个月后,恶心感会减退一些。”
宁诩怔了一下:“是这么回事啊?”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又不自觉放在腹前,隔着层层叠叠的衣物,如今也可以感受到几分细微的弧度了。
两人就这么盯着宁诩的肚子瞧,殿内静了许久,段晏眼睫颤了颤,正想出声说话,忽然宋公公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来。
“陛下……呃,两位陛下。”宋公公在门口道:“刑部天牢里的那位王爷,闹着要见两位陛下呢。”
宁诩脑子没转过来:“什么王爷?”
“……”宋公公说:“陛下,宣王爷宁阆还、还被关在大牢里呢,您忘了?”
宁诩:“………………”
他还真是忘了。
先前他下旨把宣王宁阆押进刑部大牢里,是因为宁阆与段晏的出逃有干系。但如今段晏都成了燕国新帝了,又率军回了昭国,如今成了宫中最尊贵的客人,宁阆那疑似通敌叛国的罪名,也似已经在无形中消散。
宁诩算了算,发现宁阆被关在大牢里,好像都三个月了……
无言沉默了半天,宁诩起身道:“朕去——”
“我去吧。”段晏却也跟着起来,并平静地说:“陛下南下视察民情,刚回来不久,不适宜过于劳累。”
宁诩懵了一下,他与宁阆,虽说关系不好,但也是有血缘牵连在,处理宁阆的问题,算昭国宫中的家务事。
段晏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替他去?
在外候着的宋公公也一头雾水。
见宁诩疑惑,段晏于是将视线往他腰上一扫而过,方才敛起黑眸,道:“……天牢里血气重。”
宁诩:“。”
原来还要顾及肚子里的这个……
犹豫了片刻,宁诩想了想宁阆那张脸,也不是很想去看他,索性说:“那宋公公与你一并去吧,朕就不去了。”
段晏颔首,转而看向宋公公:“公公,请带路。”
宋公公:“呃,好,好咧。”
前去刑部大牢的路上,宋公公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感到十分迷茫。
他也算是宫中的老人了,见过宫中的两代帝王,如今宁诩回到宫中,他重新来到宁诩身边伺候,却觉得一天天的头昏脑胀,根本理不清楚现在宫里的两位陛下是怎么一回事。
若说昭、燕两国交好,但段晏带来的燕军又驻在郊外,虎视眈眈。宁诩逃出宫后,还被抓了回来。
段晏当初为质被逼侍寝的那段往事,还是铁板钉钉的奇耻大辱,这样的屈辱,段晏能咽得下这口气?
若说两国不交好,两位陛下之间水深火热,可又瞧着不像,明明夜里还睡在一处寝殿呢!
宁诩和段晏间的气氛也古怪非常,比段晏还是段侍君的时候更古怪,古怪得宋公公都头疼了起来,更何况是其他宫人。
其实宋公公心里倒还有个猜测,只是太过离奇,不敢确定。
宋公公心里纷乱了一路,直至段晏进了天牢后,还没想明白。
宁阆名义上还是大昭的宣王,宁诩并未特地下旨为难他,因此刑部将人关押在一处宽敞的牢房中,置了被褥,宁阆每日就待在里面,吃了睡睡了吃。
段晏到时,宁阆正坐在地上,长时间未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虽然没有受过虐待,但也还是瘦了不少。
听见有人来的动静,宁阆忙不迭地转头去看,眼里溢满了喜悦的光,但等看清来人的面容时,那点光又沉寂了下去。
“怎么是你?”宁阆不可置信道:“我皇兄呢?”
段晏不答,宁阆于是又骂:“你还有脸来,是特地来看本王被你害得多惨?本王助你许多,你不报答便也罢了,还私逃出宫,将祸水引到本王身上来,简直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猪狗不如……”
段晏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见宁阆情绪激动,似是觉得好笑,开了口:“你是把所有人都当成蠢人么?殊不知最蠢的是你自己罢了。”
先不论宁阆的计谋和野心是多么可笑,就说段晏与他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到这个时候了,还敢拿什么“恩情”“报答”之类的话来要挟,真是蠢笨如猪。
宁阆发现段晏根本不在意他嘴里骂什么,像只是故意过来瞧瞧他的狼狈模样,于是又叫:“皇兄!本王要见皇兄!”
段晏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宁诩刚从宫外回来,需要静养,没空见你。”
宁阆:“明明是你软禁皇——”
话说到一半,宁阆内心一个激灵,突然停住了。
等等……他就算一直待在狱里,也知晓段晏如今是燕国的新帝了。宁诩一直没露面,出了宫又被段晏带回来,难不成已经沦为了阶下囚,段晏接下来岂不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昭国朝廷整个抓在手里了?
宁阆兀自焦灼了片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发现段晏想走了,赶紧抓住铁栏杆道:“段……不是,陛下、陛下!”
段晏:“……”
这人实在是很聒噪,过几日叫那夏潋代拟个圣旨,把人丢到北境去得了,省得一天天的在耳边叫唤,吵到宁诩养身体。
“陛下,”宁阆觉得自己抓住了一线生机:“你想叫皇兄当傀儡,不如换我来,皇兄性情倔强,肯定不会心甘情愿,若是我当了皇帝,靠着燕国的那几百里地都割让给你们,我昭国对大燕称臣,每年上贡黄金万两,如何?”
段晏往外走的脚步顿住了,转过身盯着他看了半晌,眸光极沉。
宁阆以为自己说动了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却没想不远处的青年嫌恶地拧起眉心,冷声道:“朕今日才知,同为兄弟,也能出现如此性情迥异的两种人。”
说完这句话,段晏懒得再在此地停留,将宁阆抛在后边,径直出了大牢。
“去御书房。”段晏说。
御书房里,夏潋正忙碌地给奏章分类——宁诩回来了,先前这段时间朝廷上发生的大事要事,是得整理给宁诩看的,夏潋就在做这件事。
抬眼发现段晏进来,夏潋怔了一瞬,还是开口:“陛下。”
段晏入了殿,也不在什么地方坐下,干脆简洁地出声说:“拟旨,宣王宁阆犯有通敌叛国、欺上瞒下之罪,着发配北境,此生不得回京。”
夏潋愣住了:“宣王爷?”
“是。”段晏黑眸里的光凉凉的:“今日便把这道旨意盖了玉玺发出去,最迟明日把人送上路。”
夏潋犹豫了一下:“臣得先问过陛下的意见……”
青年淡道:“依宁诩的性子,最狠心的不过是把人关进大牢好吃好喝地供一辈子。但朕并非心软之人,你们先把人押到囚车里上路,宁诩那边,朕自会同他说明。”
夏潋默了默,段晏轻瞥他一眼,说:“你不愿拟旨意也无妨,难不成朕没有其他办法做成此事?”
*
过了两天,等宁诩知道这件事,看见那道盖着玉玺的圣旨时,载着宁阆的囚车已经出了京城。
“……”宁诩:“啊?”
段晏坐在一旁看书,神态自若,仿佛与他毫无干系似的。
宁诩一手持着圣旨抖了两下,确认上面的字迹是真的,忍不住问:“你做什么忽然要把他送去北境?”
段晏放下书,想了想,漫不经心回答:“见了就烦?”
宁诩:“还是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宁阆他……”
段晏屈指敲了敲桌沿,说:“朕现下能坐在昭国的宫里,不正是他叛国的证据?当初在宫中时,宁阆几次三番邀朕与他合作,不仅有此意,更做了不少功夫。”
宁阆做的事,宁诩心中也大致有数,但他想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些,而是——
“你将罪名推给宁阆,是想叫史书上把我的过错写轻些吗?”宁诩忽而问。
不管缘由是什么,燕军能堂而皇之入昭国之境,都是宁诩坐在皇位上时发生的事情。
他从异世穿越而来,从未受过帝王教育,不通朝政,不懂军法,在京郊外的那一次主动进攻是宁诩不眠不休筹谋几个晚上才下定决心去做的,却也失败了。
在昭国百姓眼里,先皇领兵在燕国土地上赢下的功绩,不过短短半年,就在新帝手里败了回去。
于情于理,他都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更不是个明君。
他虽已努力过,但也没能扭转乾坤。
“是功是过,都该交由世人评判。我既坐在这个位子上,就应坦然接受一切。”宁诩又说。
闻言,段晏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直看进宁诩心里去,良久后才垂下眸,低声道:“你果真与那宣王不同。”
宁诩没听清他说什么,下意识哼了一声:“嗯?”
段晏摇摇头,语气从容地说:“那宣王狼子野心,留他在京中,始终是个祸患。就算不提什么功过是非,就单是让他能时不时挨近你,我就心里不舒服。”
“我让夏潋派人送他出城,留了一命已经是开恩,陛下若是心软,大可现下就派宫中禁军去把囚车追回来。”
宁诩:“……”
人都被你以朕的名义撵出去了,还能再迎回来?
宁诩想了想,对宁阆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感,对他做过的不少事更是颇感恶心。与其把人关在大牢里一辈子,不如就叫他去北境待着,除了气候苦寒些,倒也饿不死。
“走都走了,”宁诩无奈道:“随你吧。”
话说出口,宁诩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味。
这里是大昭皇宫,他还是名义上的大昭皇帝,为何反而像是段晏在当家作主?如此可恶!
宁诩神情一变,冷哼道:“但此事先斩后奏,把朕置于何地?”
段晏点点头,竟能淡定自若地回答:“陛下说得在理,往后若有要事,必先禀报陛下,否则就是瞒君大罪,把主事者拖出来打几板子才行,我燕国一向都是这么做的。”
宁诩:“…………”
人至贱,则无敌。
脸皮贱如段晏者,天下无敌。
在御书房的夏潋轻轻打了个喷嚏,觉得身上有点冷,不由得又披了件外袍。
*
这一日晚膳后,太医院来了人,用食盒温着一碗褐黑色的药。
史御医历经几个月的锻炼,心理能力已然强劲了许多,但提着这食盒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心底里有几分发虚。
不管怎么说,这里面装着的可是……
“陛下,太医院的史御医来了。”宋公公朝殿内的两人禀报:“说是带了先前下旨吩咐研制的药汤。”
宁诩刚用完晚膳,正在看夏潋带过来的一批折子,听见宋公公的话,愣了一下:“让他进来吧。”
他下旨叫太医院研制什么药汤了?
段晏现在不在,据说是出了城,去了郊外的燕军大营,夜深了才回来。他身为燕国皇帝,平日也有不少事要处理,宁诩不知他是如何摆平了燕国的丞相和其余臣子,成日待在昭国皇宫中的。
史御医进了殿,瞧见殿内不仅有夏潋,还有宋公公等一干宫人,迟疑了半天,欲言又止。
宁诩更奇怪了,于是说:“小青,你先回秋水苑休息吧。宋公公,你们出殿候着。”
夏潋并不多问,收拾了东西便告辞离开,等宫人都尽数退了出去,宁诩才望着史御医,问:“是有关孩子的事情?”
他这几日吃得不算少,状况也趋于稳定,身上没什么不自在的,又要换新药汤么?
史御医点头,跪下后把食盒放在身前,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那小半碗药,低声说:
“陛下,这是太医院花了几天时间研制的……落胎药,服用后半个时辰内即可见效,于男子女子都无甚太大损害,只是小产后要配合其他几味药材温养身体一月,方能去除各类后遗症。”
宁诩神情一滞,有些措手不及。
——落胎药?
第47章 第 47 章 朕要这个孩子,但和你没……
史御医见宁诩似是发怔, 以为他还是担心药对身体有损,于是从食盒里另外取出一只小碗,将那褐色药汤倒了一点出来, 自个儿当着宁诩的面喝了。
“陛下, 您看。”史御医说:“此物于寻常人无毒无害,只是会让肠胃不适些许。”
宁诩沉默了许久, 才开口问:“是段晏叫太医院去制的药?”
史御医一听, 登时懵了一下——敢情宁诩还不知道这件事?那、那……
瞥见史御医一脸慌乱, 宁诩静了静,道:“先把药搁下吧。”
史御医只好照做,退出殿外之前, 又忍不住叮嘱:“陛下, 若您饮了药, 身体不适, 一定要及时传唤太医院来人照料啊。”
“朕知道了。”
史御医小心离开大殿, 守在外面的宋公公探出头来瞅了一眼,瞧见宁诩坐在桌旁,垂着长睫, 目光盯在那碗药上, 神情颇为复杂,竟令宋公公也一时间不能看出是何种情绪。
想了一想, 宋公公抬手招来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悄声道:“你拿着我的令牌, 让那宫门处的禁军放你出去,你出宫后去郊外寻燕国的陛下,并同他说一声。”
小太监不明白:“说一声什么?”
宋公公:“就说太医院的史御医送了碗药给咱们陛下,应是静心安神的, 但陛下似是嫌苦,不肯喝。”
小太监接了命令,老老实实地拿着令牌出宫去了。
而殿内,宁诩对着药碗,陷入了沉思。
段晏让太医院去熬制了这一碗落胎药,是要给他喝的?为什么呢?
宁诩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看不出段晏平日对这个孩子的关心——每天夜里,青年都会替他按揉小腿来缓解抽筋的疼痛,对膳食也极为上心,坐在旁边时,视线总不自觉地要到他腹前转上几圈。
宁诩装作没发现,又不是真不知道。
他并不相信是段晏想要杀死这个孩子,宁诩心想,那又是因为什么理由?
是因为——他吗?
宁诩目光下落,看向自己的小腹。
是因为觉得他自己会放弃这个孩子吗?
所以段晏命太医院研制了这一碗药,现在药只放在宁诩面前,仅仅需要他一个人下决定,不会被任何人、任何外力干扰。
而只要喝下这碗药,他就可以去掉这个古怪的意外,不用感到自己是个异类,也不用再成日思考男人究竟要如何生下一个孩子,不需要担忧这个在男子之躯中渐渐长大的胎儿,究竟会不会是个正常的小孩。
思及此,宁诩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按住自己的肚子。
被衣物阻隔,掌心里只传来些许温热触感,随着他呼吸的起伏,那点温热也时不时贴住他的手心,比起这几个月折磨得宁诩百般不适的各种症状来,这个还未成形的孩子本身安静得异乎寻常。
就连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掉进河水里时,这小家伙也没有闹腾。
但他其实并不该留下这个孩子,宁诩这样想。
他还有机会将萌生的意外掐灭,在还为时不晚的时候,不论是对宁诩自己、对段晏、对这个没有出世的孩子,及时斩断一切,都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他不是女子,要怎么把孩子生出来呢?
生出来的孩子,如果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怎么办?
有了孩子,他与段晏之间,如今还未理清的关系又该如何?
还有将来孩子要以什么身份领到世人面前,如何应对朝廷上那帮顽固的老头子,他在宫中又能否健康长大成人……
未来的种种不确定性,都给宁诩带来了压力。
掀起眼皮,宁诩安静地盯着那碗药看了一会儿,瞧着里面黑褐色的药液,不知怎么的,竟想到了与宣王宁阆的第一次见面。
他初见宁阆时,见这个皇弟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圆脸,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十分讨人喜欢。
那时候,宁诩在想,他竟然有了一个血缘关系上的弟弟。上一世除了养父母,他并没有什么亲近的亲人,小时候也曾羡慕同学有哥哥姐姐,长大了后,那点委屈的渴望也似是渐渐消弭了。
而宁阆的狠毒超出了他的预料,起初从心底里产生的几分柔软亲情,今时今日只残留下厌恶和叹息。
这一世,他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亲人。
宁诩沉默着,许久后,终于将手从腹前收回来,指尖很轻地碰了碰那药碗边沿。
*
京郊外的燕军大营中,段晏听了宫里来的小太监禀报,脸色霎时一变。
宋公公和这小太监不知道那是什么药,但他心里却一清二楚——因为那正是他亲口吩咐史御医回太医院后去研制的。
史御医把药端给宁诩,有没有同他说清楚效用?那药喝下去,是否又有极大的副作用危害?
段晏一颗心直往下沉,心绪纷乱不宁,甚至不敢去想一想那个孩子……他与宁诩的孩子。
“朕现在就回去。”他当机立断道。
大帐内,燕国的刘丞相一愣,皱起眉头开口:“陛下,您又要回那昭国宫中?”
丞相现下代理日常事务,繁忙非常,且段晏一向十分敬重他,于是不得不停下脚步,回答:“是,相国有什么话要说?”
刘丞相默了默,出声说:“陛下日日留在昭国宫中,与那昭帝同吃同住,却不筹谋军国大事,臣不知陛下究竟……”
“相国,”段晏面不改色,淡淡道:“朕已同你陈析过利害,如今我大燕并不具有彻底吞并昭国的实力,只能互签协议以图和平。朕留在昭国宫中,正是为与那昭国皇帝商议协议一事。”
刘丞相又叹一口气,摇头说:“若只是为签订协议,那陛下为何仅仅听闻那人不肯喝药,就急着赶回宫中?”
段晏顿了一顿,并未解释,而是道:“这是朕的私事,朕有自己的理由。但请相国放心,朕不会做对大燕有损之事,万事以国为先。”
*
段晏策马入宫,下马后直往宁诩的寝殿而去。一路上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两旁的宫人,意外发现这些太监宫女们面色平常,并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模样。
段晏心内紧绷的那根弦,才稍稍松了些许。
但紧接着青年又忍不住想,不会……不会是宁诩喝了药,晕倒在殿中,却无人察觉吧?
思及此,段晏抿了抿唇,加快脚步。
到了寝殿门前,殿门虚掩着,宋公公带人守在门外,见段晏赶来,忙迎过去行了礼。
“宁诩在不在里面?”段晏立即问。
宋公公连连点头:“在的在的,陛下还吩咐奴才们说他喝了药要休息半个时辰,叫我们都在外边候一候呢。”
段晏抬手欲推门的动作一僵。
“他说已经喝了药了?”青年的嗓音有点沙哑。
宋公公不明白段晏为什么忽然问这一句,只好回答说:
“喝了,喝了的。说来也怪奴才,起先见陛下迟迟不碰那碗,还以为陛下嫌苦不愿喝,才自作主张叫人请了您回来。结果刚刚不久前,陛下唤奴才把空药碗取走,自个儿到榻上歇着去了……”
宋公公后面又说了两句什么,段晏完全没有听清楚。
周遭的声响传进耳中,都像是隔了一层湿漉漉的雾,变得沉钝、模糊,黏连成一片,压根无法辨清每一个字眼。
青年敛起眸,遮住了眼中的情绪,在殿门处站了许久,直至宋公公等人都不安地望过来,才低低开口:“朕进去瞧瞧他。”
推开虚掩的门,段晏进了殿,绕过屏风,果然看见宁诩在榻上侧身盖着被子,似是在睡觉。
段晏怔了一下,快步过去,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去碰宁诩的肩,手指落下去,又轻轻地触到了脸颊。
“你——”青年急急问:“可有哪里不适?”
榻上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段晏垂着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宁诩这一翻身,半张侧脸巧之又巧地搁进了他的掌心里。
“嗯?”宁诩乌黑的眸子此时显得极润,目光往上一挑,停留在青年脸上,哼出了一个很疑惑的音节。
段晏与他对视,低声道:“你喝了太医院送的药,应叫御医时时在旁伺候,否则落胎时腹痛难忍,又该如何……”
他话还没说完,宁诩就又出了声:“嗯??”
段晏停下话语,发觉宁诩想从被子里挣出来,下意识扶了一把,等宁诩倚着坐好后,视线一扫,看见了单薄里衣遮掩下微微突起的小腹。
宁诩坐好后,瞅见段晏还愣愣地盯着他的肚子看,无语道:“朕没喝那个药。”
段晏:“……?”
青年的神情似是无法理解,宁诩又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太医院呈上来的落胎药,朕没喝,都倒进花盆里去了。”
段晏怔了好半天,才开口:“……为什么?你不是不想要吗?何况,你要如何生下这个孩子……”
宁诩默了默,突然别开了脸:“谁说朕不想要?”
“至于怎么生,再叫太医院翻古籍找办法就是。男人都能怀上孩子,可以生下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至于最糟糕的结局,不过是……
不管怎么说,他是上辈子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想着,也不是十分畏惧。
宁诩内心还浮着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许久后才想起来,段晏好像一直没说话。
他抬起眸,还没等看清那人脸上的表情,忽然就被段晏伸手拥进了怀里。
不仅如此,青年还将额心抵在宁诩颈窝处,就着这个姿势安静了一盏茶功夫,才几不可闻地哑声说:“我还以为……已经失去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
宁诩张了张唇,理解到这一句的含义,又慢慢把话咽了回去。
又抱了好一会儿,段晏才抬起头,宁诩看见他墨黑的眸子,里面荡着浅浅一层水汽,眼圈泛红。
……怎么还哭了呢?宁诩叹息地想。
“真的做好决定了吗?”段晏冷静了一刻,难得固执地反复追问道:“留下这个孩子,可能会伤到你自己。太医院究竟能否找到男子生产的办法,也未可知。”
宁诩想了想,点头:“想好了。”
其实他也既担忧又害怕,方才还躲在被子里悄悄纠结,但无论多少次叩问内心,都会偏向那个最初的答案。
“想好了。”宁诩又重复了一遍。
没等段晏出声,他补充了句:“朕只是说想好了要这个孩子,至于孩子今后和你有没有关系,那是另外的论文选题。”
段晏没怎么听懂,但也能大致猜出宁诩的意思,不妨碍他欣然应答:“好。”
他知道,宁诩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并不因为任何一个人。
而想要长久地留在宁诩身边,更不能仅仅凭借这个孩子。
段晏一边心念着,一边又忍不住垂下睫,掌心覆在宁诩的小腹上,过了半晌,忽然说:“长大了很多。”
宁诩左看右看,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你看错了,这才过了几天。”
段晏收回手,在榻沿坐下,在平复最初的慌乱、怔忪、激切等等一切情绪后,终于冷静下来,思考着未来将要面对的事。
“先前还未寻到你时,我曾翻过不少医术。”段晏嗓音轻缓:“还听闻京城中一家何记染色铺子何老板的儿子,也生过这种‘怪病’,明明是男子之身,却腹大如球,被好些个邻居瞧见过,以为是生了重病。”
段晏这样一说,宁诩也从记忆中找出来点蛛丝马迹。
“对……”宁诩想起来了:“你先前偷逃……咳,无旨出宫的时候,城门的守军曾告诉朕,那一日有好几支队伍出城,其中一支便是何老板与他儿子出城寻医的马队。”
段晏蹙了下眉:“根据其他人口中的描述,他儿子那时候的情形,已经起码怀胎七八个月了,这段时间过去,也该……”
宁诩忙问:“那何老板回到京城没有?”
段晏抿了下唇,轻摇了摇头。
他曾命人密切关注这何老板的行踪,但直至今日,也没有等到那支队伍归来。
何老板的儿子究竟是寻到了神医,还是在天寒地冻的路途奔波中不幸——
宁诩思索片刻,说:“其实也并不一定要等他们回来。寒冬腊月,他们既敢匆匆出城,说明已经探听到了那‘神医’的消息。这消息不可能凭空而来,必是有人告诉他的,从何老板的邻里熟人处入手,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
段晏颔了颔首,道:“在理,我今日便叫人去排查询问。燕国那边,我也会下旨命他们去寻访名医。”
再加上鞭策这昭国宫中太医院去勤勉研制药方、翻查医术,假以时日,想必很快能有好消息收获。
商定完之后的计策,段晏才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悠悠落回了原处,总算不再时刻悬着了。
寝殿内安静了一会儿,宁诩见青年还坐在自己身边,看模样竟是不想动身离开似的,不由得慢吞吞问:“你还在这坐着干嘛?朕要睡了,明日还得上早朝呢。”
早朝罢了这么多天,宁诩现下身体舒坦了一点,就琢磨着先露个面让那群老头子安安心。
毕竟之后若是肚子更大了,可能上早朝的机会更少……趁着行动还便利,赶紧把要上的班先上了。
段晏闻言立即道:“我在这儿陪着你。”
宁诩想说什么,却看见青年撩起湿漉漉的睫,黑眸里倒映着面前人的身影,语气低低:“这儿不是有我的位置么?都睡了几天了,今日却要赶我离开?”
宁诩:“…………”
虽然刚刚段晏抱着他时也眼圈泛红,但现在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就……有丝丝茶味呢……
再说了,寝殿内给段晏备好的榻是在窗边,他每天夜里却赖在宁诩身边不走,俨然是悄然偷换概念,浑水摸鱼!
“……朕是说,”宁诩忍不住道:“你总归是要回燕国去的吧?什么时候回去?你一个燕国皇帝,每天睡在昭国宫中,成何体统?”
段晏低敛眉目,乍一看上去还透着几分委屈:“燕昭两国的协议还未能签订,我如何能回去?”
宁诩懵了一下,他险些忘了要签协议。这么重要的事,段晏怎么不早说?前几天干嘛去了?
“协议在何处?”他忙问。
等协议签了,京郊外的燕国军队就能退兵,昭国的朝廷和子民也可以放下一颗心,不必时刻恐慌了。
青年面不改色道:“朕今日已交代夏潋约见各部尚书,去筹办此事了。后面还要叫燕国的刘丞相等人入宫商议,待协议拟出,又要商榷细节,如此一来,约莫还要些时间。”
宁诩神情失望:“这么麻烦啊?”
他原以为和上辈子的实习签合同似的,只要和段晏定下了基本条款,就能签了呢。
段晏点头,又望着他,嗓音渐轻:“所以今晚……”
宁诩无可奈何:“那你就在这儿继续歇着吧。”
万一夜里腿抽筋了,还得靠段晏来缓解。
听见他的回答,青年眸光微微一动,唇角扬起,说:“好。”
第48章 第 48 章 掌心里过分柔软细滑的触……
第二日开始, 宁诩和段晏分别派了人出宫,开始暗中钻研男子生产的法子及四处寻访神医。
何老板还是没有回来,他那家染色铺子成日关着门, 街坊邻里以为他儿子生了怪病, 怕被传染上,都绕着那铺子走, 一时半会, 还没能从这些人口中找出更多的线索。
太医院的院判和史御医接到秘密的旨意, 院判长叹一口气,而史御医震惊非常,心中忐忑不安。
他们真能顺利找出办法, 让宁诩安然无恙地生下那个孩子吗?若是有个万一, 岂不是杀头的大罪……
院判见史御医紧张的模样, 特地唤他出了太医院, 到无人的宫道上, 说:“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其余的东西, 无需再费神多想。”
“可是, 大人……”史御医神色慌张:“万一陛下有个什么好歹,我们不就……”
院判摇摇头:“身在这宫中, 领着这份俸禄,自然有担惊受怕的时候。你若是实在不愿意, 可自行向陛下请辞离宫,依陛下的宽厚仁慈,不会过于为难你。”
史御医张了张口,又颓然下来。他出身穷乡僻壤, 靠自己的本事走到这个地方,放弃所有出宫,更让他难以接受。
院判见他不说话,于是道:“你既下定决心,就安心做事便好。”
史御医叹了口气,点头:“大人说得是,属下记住了。”
院判想了想,又提醒他道:“如今陛下执意要保此胎,之后恐怕要花上许多力气隐瞒此事。你我虽为知情人,但需得牢记谨言慎行,别让旁人发现了端倪。”
史御医认真记下这番话,定了定心神,这才同院判进屋翻医书去了。
*
因为宁诩想把孩子留下来,太医院又继续改良了每日安胎养神的药方。
宁诩早膳后捏着鼻子喝下,觉得药效虽然不错,小腹没有再疼痛过,胃口也好了不少,但却有了更多其他难以启齿的古怪症状。
比如这天晚上。
宁诩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醒来,脑子还没转动,身体先下意识地翻了半圈,挺起胸膛去蹭绵柔的被子。
如此来回蹭了许多下,宁诩才清醒过来,猛地停住自己的动作。
……他刚刚在干什么?
夜半时分,寝殿内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下不远处几盏不甚明亮的铜灯。
莲青色的帐内视线并不很清晰,宁诩又顾忌着旁边睡着的段晏,一点一点挪动了半天,才咬着唇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袍。
不出所料,他锁骨往下的衣襟都已经散开了,就连那……那束着胸口的布条,也已然歪斜着往下掉了一半。
宁诩才瞥了两眼,就又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疼痒之意从某处窜起,直刺得他闷哼了一声,伸手用力抓住衣领。
怎么回事……好痒……还有点破皮般的疼……
他这番动静未经思索,闹得太大,床榻另一边睡着的段晏果然立时惊醒,坐起身问:“又抽筋了?”
说着话,段晏又在昏暗中往宁诩的小腿上摸去,熟练地想替他按揉抽搐的肌肉。
不料宁诩把腿一缩,整个人往角落里蜷了蜷,闷在被子里含糊道:“没有……不是抽筋。”
段晏又问:“那是想起夜?我扶你过去如何?”
“……”紧张之下,宁诩更觉胸口一阵钻心的痒意,忍不住将脸颊枕在冰凉的被面上挨了挨,来缓解那痒意,难受道:“不是……朕、朕没事,做梦醒了罢了,你睡你的。”
段晏顿了顿,眉心拧起,觉得宁诩蜷缩着的别扭姿势和发闷的嗓音都很奇怪。
“……是肚子不舒服么?”青年有几分担心,不由得伸出手去,并低低安抚说:“我看看。”
宁诩正缩在被子里手上忙乱地整理那束着胸口的布条,没提防段晏突然伸手揽住他进怀里,指尖勾着的布条一松,就被半搂半抱地出了被窝。
看清昏暗中宁诩的情态,青年明显一怔。
宁诩先是懵了片刻,而后脑内轰然一声炸响,一股热血直冲上脸,连眼眶都隐隐被烧得发烫。
他匆匆地将散开的衣袍掩上,却又看见段晏捏住从袍子底下漏出来的软布条一端,像是有意又似无意地轻扯了扯,嗓音沉缓地问:“这是什么?”
他的动作牵连得宁诩被勒了一下,控制不住地叫了声,去按段晏的手腕:“别……会疼……”
青年听话地住了手,转而给宁诩撩起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才说:“哪里疼?这布条是做什么的?你用它绑着肚子么?”
段晏话问得真诚,宁诩自然没注意到他眸子里的其余情绪。
更不知晓自己遮遮藏藏许多天的“秘密”,实际早已经在某个夜晚被段晏发觉,现在问他,不过是故意为之罢了。
“不是……”宁诩见无法再瞒,只好小声道:“是——是用来束胸的。”
他把有孕后胸口时常敏感发痒的症状说与段晏听,青年认真听了,没有放开揽着他的手,而是陷入了沉思一般,垂着眸静了好一会儿。
“我先前听太医院有言,你以男子之身孕育胎儿,或许会有不少罕见的症状出现。若是实在难受,明日我去太医院拿一些药,替你搽在那处如何?”
宁诩见段晏一本正经,也终于没有羞得那么厉害,语气尴尬道:“其实之前并没有这么难受的,应是喝了太医院研制的新药,才……”
段晏点点头,又问:“我让人传唤史御医进宫,好么?”
现在太医院的知情人,只有院判和史御医两人,院判年纪大了,三更半夜只能叫宫外的史御医入宫看诊。
宁诩犹豫了一瞬,低声说:“先让朕自己看一看……要是没有受伤,就明日再拿此事问他吧。”
否则现下急传御医进宫,还不知会被多少宫人看在眼中,私下揣测缘由。
段晏于是道:“如此也好,我去将烛台拿过来。”
宁诩本来想自己下了榻,绕去屏风后边脱了衣袍再看,谁知段晏动作更快,他的话还没出口,就已经拿了烛台去而复返。
段晏把烛台点燃,放在榻首的矮柜上,又坐到床上,看着宁诩,神色如常道:“我也替你瞧一瞧。”
宁诩:“……”
“怎么了?”见他迟疑,青年又歪了下头,疑惑般问:“不方便吗?”
在段晏面前说不方便,未免也太过矫情。
先不提两个人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其余的他有段晏也有;再不说两人先前早已赤诚相见多次,在榻上都不知滚了多少遭,崽都揣在肚子里了;最后再论就连最近这段时日,段晏也亲手替他更换过衣物,所以……
究竟还有什么可羞赧的???
宁诩这样想着,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没有,朕只是动作比较慢。”
他低下头,边解开松松垮垮的衣带,边挪了挪身体,稍稍转了个向,不那么面对着段晏。
而后,宁诩撩开衣领,又把乱七八糟的布条解下,垂着眼匆忙看了看。
……好像有点变化,又好像与平常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顶多是……色泽红艳了点,想来是被布条频繁摩擦导致的,也在情理之中。
宁诩这么思索着,正要把衣袍掩上,腰后却伸来两只手,段晏清冽的嗓音就在耳畔:“我来帮你系上那布条如何?”
宁诩实打实地被吓了一大跳,心脏砰砰作响。
张口欲骂流氓,侧过脸一看青年面色却十分正经,长睫微微敛着,甚至还抬起手,碰了碰宁诩胸前。
“你——!”
段晏淡定道:“瞧着似是鼓了些许,不过并不明显,也许只是你身上长肉了。”
“……”他指尖凉凉的,冰得宁诩一激灵,慌忙往后退去:“你干什么?”
段晏神情无辜:“陛下,我干什么了?”
宁诩:“…………”
“只是想替陛下仔细看一看这伤处,明日好叫太医院制药。”
见宁诩后退,段晏黑眸轻轻一眯,立时得寸进尺地压身上前,语气却始终从容不迫:“陛下反应这样大,可是疼得厉害?”
这次更过分,青年避开宁诩的阻拦,径直用掌心包裹住了其中一边。
细嫩敏感只能每日用布条遮掩、才能勉强穿上衣物的地方,被段晏不由分说地一碰,霎时让宁诩腰眼一酸,几乎是差点跌进被褥里。
“拿开……呜……”宁诩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颤声道:“拿开!”
段晏收回了手,来不及去品味掌心里过分柔软细滑的触感,先瞧见他刚刚碰过的那处皮肤红了。
“……”
宁诩又痒又疼的,鼻尖发酸,好在段晏没有更进一步的出格举止,而是捡起掉在一旁的布条,细致而小心地帮宁诩在身上缠覆了几圈。
熬过与布条接触的起初不适感后,宁诩才抿着唇坐起来,把凌乱的衣袍重新穿好。
抬眸发现段晏还看着他,宁诩气不打一出来:“看什么?孩子不长在你肚子里,你当然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青年低下头,道:“抱歉,我还以为——”
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害羞而已,毕竟那两处地方从表面看上去并无太多异样,段晏没料到宁诩会受这么大刺激。
宁诩气闷,整理好衣袍就背对着他睡下,但没一会儿又开始抽筋发痛,只得把小腿往段晏的方向一踹,颐指气使道:“给朕揉腿。”
段晏无形中松了口气:“……好。”
揉完了腿,宁诩又说口渴,指使段晏去倒了热水给他喝。过了没半柱香功夫,又觉得胃里空空的饿得慌,段晏端了备在寝殿里的点心回来,宁诩吃了两口,还要爬下榻去起夜。
折腾了段晏半宿,宁诩才满意了,同时也累得不行,往榻上一倒卷起被子盖在身上,还不忘最后嘀咕着吐槽一句:“你还没来之前,朕每个晚上都这么辛苦。”
段晏重新把远处的烛火熄灭,回到榻上,发觉宁诩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青年停了停动作,凝视着榻上那人的脸看了许久,才给宁诩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今后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了。”
宁诩枕着侧脸睡得正沉,长睫随着呼吸几不可察地颤动着,并未听见他的回话。
段晏扬了扬唇角,将纱帐放落下来,自己终于也躺下入睡了。
*
胎儿过了四个月后,宁诩发现自己小腹的变化明显快了起来。
起先是每天早起更衣时,那束着下裤的系带变得短了些;而后是春日气温渐暖,他换上了较为轻薄的衣物,某一日在御书房时,并未太注意坐姿,夏潋走过来就盯着他的肚子看了半天。
“……陛下回宫后,气色瞧起来好了不少。”夏潋拿着折子,怔怔道:“身上也……也富润许多。”
宁诩:“。”
他连忙坐直身体,欲盖弥彰地用袍子遮了遮,心道有这么明显么?
宁诩忍不住问了出来:“朕胖得很明显?”
夏潋失笑:“不是胖……”
在他的印象里,先前宁诩刚刚登基时,身形就非常清瘦柔韧,离宫多日回来后,更是瘦得下巴尖尖手腕纤细,唇色也苍白失血,显然是吃了太多苦。
但如今过了十余日,宁诩的脸色红润不少,肌肤也重新养得莹润如雪玉,如墨乌发在身后系起,唇不点而红,就连腰身也……也似是稍稍长了些肉。
不过也可能是宁诩近日常把衣带系得松松垮垮的缘故,腰身才看着没有以前清瘦了,夏潋又自己琢磨着寻了理由。
毕竟自家陛下这段时间瞧起来懒散不少,不好好坐在圈椅里,时不时就爱到矮榻上半倚着,换了宽松衣物许是为了方便他随时随地躺下。
夏潋思索半晌,觉得自己的猜想很是合理。
宁诩应是离宫那些日子过得太过疲累,如今才懒洋洋的。
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宁诩想起正事来:“与燕国的那份协议,他们可有再提出新的要求?”
前几天,宫中设了宴,邀段晏、燕国丞相及一众人入宫赴宴,并商议两国之间签订协议一事。
宴后,夏潋很快草拟了文书,送去了京郊外的燕军大营,但却始终不见回音。
“臣昨日去了一趟燕营中,”夏潋又道:“据燕国丞相所言,他们仍有些修改意见,只是还未确定。”
宁诩沉思片刻,喃喃说:“朕怎么就觉得,他们在使劲拖呢……”
夏潋听见他的话,有几分不解:“燕国拖延协议签订时间有何益处?臣见几日前段……燕国陛下已经遣了大部分军队回境,难不成他们是想临时反悔,继续攻占昭国的土地么?”
宁诩凝神想了想,摇头:“不至于,段晏人还在咱们宫里呢。”
夏潋:“那他们是——”
话语未完,御书房的门忽然被叩响后推开,段晏大步跨进来,后面跟着宋公公。
“?”宁诩看向宋公公:“为何不传报?”
宋公公愁眉苦脸的,反而是段晏开了口:“朕叫他别出声的。”
说着,青年视线扫过旁边的夏潋,重点瞧了瞧他坐的位置,见与宁诩还隔着一小段距离,才淡淡道:
“陛下已经在御书房呆了两个时辰了,就算不记得用膳,也该记得喝药。夏良君身为陛下后宫中人,连看顾好陛下的圣体都学不会吗?”
夏潋:“……”
宁诩:“……”
不就是今天在御书房里待得稍微久了一点吗,怎么这么大反应……
宁诩咳了一声,对无辜的夏潋道:“小青……不是,”
忆起答应过段晏不再叫小青,又改口说:“小、小潋,你先回去用膳吧,午后休息好再处理这些文书。”
夏潋听话地点点头,起身行礼后离开了,宋公公忙不迭把殿门掩上。
段晏则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将手里拎着的食盒往御案上一放,语气冷冷:“快过了喝药的点了,若非朕时刻记着,问了太医院,你这会儿还在和那小绿一块儿说闲话呢。”
“……”宁诩老老实实揭开食盒盖子,发现上面一层放了碗药汤,下面则是几样午膳小菜。
其实如今这个孩子的情况,已经不需要成日喝药安胎了,这药汤是为了缓解宁诩前几天胸口及其余地方的不适症状的。
太医院还给了一罐清凉膏,用来涂敷在胸口的敏感之处,但他试了一次后就不愿意用,段晏偶尔能夜里趁宁诩熟睡时把药膏用上,但经历过几次险些被宁诩醒来踹下榻后,此法也只得作罢。
药是用膳后才能喝的,宁诩先吃了几口饭,慢吞吞说:“从前你在宫里时,朕在御书房里从早待到晚,也没见你如此发作过,怎么如今……”
闻言,青年眉梢挑起,微微一笑道:“从前是想发作而不得,次次都被拦在御书房外。好在如今身份改变,能在宫中来去自由,陛下最好别老记着以前的习惯,否则怕是时不时就要受惊吓了。”
宁诩忽而想起段晏之前发疯时说过的,要把什么什么人通通杀个干净,又要逼他把自己侍寝的牌子翻烂的胡言乱语,顿时沉默了:“…………”
段晏此人,平日里看着正常,特定时刻发作起来,那是万分不正常,还是少惹他炸毛为妙。
“夏潋……”宁诩又吃了两口菜,顶着段晏不善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说:“夏潋前几日过了六部会考,朕已经下旨授他为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只是流程尚未完备,但他的确已经不是朕的良君了,你、你可以不必再刻意提起此事。”
段晏眼皮一掀,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哦?是么,那你后宫中,现下岂不是无一人可登记在册?”
算上回老家种田的王知治,被段晏下令强行送回吕府的吕疏月,剩下的公子们也在燕军入城时逃离出宫,后宫中确实是空空如也,宫人们终日闲得长毛。
见段晏神情中掩饰不住的愉悦之色,宁诩暗中无语半晌,解释道:“依朕现在的身体状况,后宫中当然是能接触到朕的人越少越好。”
段晏又一挑眉,故意误解这话:“陛下的意思是,今后也不会再选人入宫了?”
“还选什么秀?”宁诩没忍住,也故意阴阳他:“朕有如此善妒的皇后,为保后宫宁静,当然只能罢免选秀,平安度日。”
宁诩原以为段晏听见自己把他堂堂一国之君当成昭国的皇后,会颇感羞辱,不料那青年却眯起眼,唇畔高高扬起:“陛下怎可说臣是善妒?臣明明是欲与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
“今后只想同陛下一起,照顾好我们唯一的孩子。其余的,别无他想。”
段晏低下头,右手往前动了一动,似是想要抬手来摸宁诩的小腹,但见到宁诩正在用膳,于是又收了回来。
宁诩静了静,咬了下筷子,觉得段晏成日爱说的这些话真是烫耳朵。
为掩饰那点不自在,宁诩换了个话题:“燕昭两国的协议,你们什么时候才肯签?还有哪里不满意么?”
段晏面不改色道:“不急。”
宁诩顿了顿,狐疑地问:“你是不是——”
青年抬起黑眸看他,神色中显露几分不解。
“……是不是故意不回燕国啊?”虽觉稀奇,宁诩也还是问了出来。
段晏一口否认:“何出此言?两国之间的协定需得细细斟酌,朕留在昭国,正是怕其中出了什么问题,需得将这件事办好,才能安心回去。”
宁诩:“你身为燕国皇帝,迟迟不回去,朝廷上难道没有异议?你不用批折子的么?”
段晏漫不经心道:“刘相国已于数日前出发回燕国,有他在,朝政上出不了乱子。朕用不着回去批折子,境内的大事小事,每日都有专人向朕汇报,无需过分操心。”
宁诩还想问,但转念回忆起段晏即位后那些雷厉风行的手段,想来燕国之内已无甚威胁,这人才敢淡定自若地留在昭国宫中。
都是当皇帝,宁诩默默心道,有些人熬夜批折子,而有些人不仅不用加班,还能有空出国旅游。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宁诩心平气和地说:“那你每天过来御书房给朕分拣折子得了。”
各部呈上来的折子都是封好的,宁诩吩咐他们在上面用小纸条标注了上奏的事件重要程度,通常宁诩会亲自阅看最紧急重要的一批折子,而夏潋则帮忙筛选剩下的。
段晏目光掠过角落里那积压如小山般的奏折,坦然颔首:
“如此甚好。”
那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白日里也同宁诩待在御书房了。
第49章 第 49 章 第一次胎动
随着时间推进, 天气渐渐变得炎热。
段晏又在昭国宫中待了一个多月,直至拖无可拖,才将协议签订下来。
剩余的燕国军队返程之日, 段晏也随军回燕, 临行前久久地看向宁诩,似是盼着他说几句什么话。
“……”宁诩垂了下眼, 又抬起头望向他, 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一国之君的威仪, 缓声道:“愿陛下此行平安顺遂,朕派了宫中禁军送陛下出京城,待抵达那日, 陛下记得来信告知。”
段晏深深看了他一会儿, 开口说:“多谢陛下款待, 相信很快会有与陛下重逢之日。”
宁诩以为他只是在讲客套话, 没有吱声回应。
两国间的数次摩擦与矛盾终于平定, 本来燕、昭之间也算不上关系亲密,如今不过是回归了短暂的和平共处。
而段晏是燕国的新帝,在昭国境内待了这么久已属罕见, 这次还有互签协议的由头可以借, 等下一次,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宁诩放在身侧的手指轻蜷了一下, 最后还是避开了与段晏对视,转而对宋公公道:“送燕国陛下出城吧。”
他与段晏二人, 虽相处日益融洽,但也必有分别的这一天。
许是习惯了那人在身旁,宁诩瞥了眼段晏骑马离开的背影,心里竟有几分空落落的。
好在……他动了动手, 下意识地抚过披风遮掩下的小腹。
好在还有这小家伙。
现在这一处地方长得极快,宁诩想出个办法,拿了根细长的绸带每日量身,并在上面做了记号。记号渐渐推移,与最先的相比,已经长了有快一指的长度了。
段晏回燕国后,又过了一段时间,很快到了夏至。
宁诩开始有了新的烦恼。
夏至后,他无法再穿那些能很好遮掩住腹部的长袍,现下的衣物材质轻薄,别说是站着走动了,就连坐着也非常明显。
宁诩以身体不适为由,免了数次早朝,偶尔上朝,也是坐在竹帘后,众臣子都以为他先前离宫颠沛流离半个多月,伤了身体的根基,因此也并未太过怀疑。
明乐宫和御书房侍奉的宫人被支走调离大半,剩下的多数也只在外院做些洒扫功夫,但宋公公每日跟在宁诩身边,时常要到寝殿内端茶奉水,是怎么也瞒不住了。
起先,宋公公还以为宁诩吃胖了,某一日终于忍不住语气弱弱地建议宁诩多运动,边上替宁诩誉写文书的夏潋也咳了一声,默默点了点头。
“陛下,”宋公公小心翼翼地说:“您最近……可有觉得身体不适?”
“没有啊。”宁诩从奏折堆中抬起眸,捏了捏眉心:“哪有不适?”
宋公公呐呐道:“您、您最近吃的,是不是多了一些……是否肠胃不调,要请太医院的御医来瞧一瞧?”
宁诩:“……”
他最近吃得是挺多。
用膳时也用不着配辣椒酱了,只要是御膳房端来的菜品,宁诩就一个不落地全尝一遍。不仅如此,深夜还总是饥肠辘辘的,要吃几块点心才能睡着。
史御医说这是怀孕时的正常现象,而宁诩先前有些清瘦,正好趁这个机会进补一番,对孩子有好处。
“可能是两月前饿得太久,”宁诩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瞎编:“回宫后胃口也逆反了。”
宋公公哑口无言,一旁夏潋抿了抿唇,目光看向宁诩的小腹处,神情担忧,温声说:“陛下,恕臣冒犯,您……您的肚子似有些异样,依臣之见,还是请太医院过来看诊一番为好。”
宁诩:“。”
他停下翻看折子的动作,低头端详了自己的小腹片刻。
确实……虽说他已经努力地挑选宽大的衣物以企图遮掩那起伏之处了,但坐直腰身和走动时,仍是一目了然。
细心如夏潋和操心如宋公公,发现这个异样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想了想,宁诩放下手里的毛笔,对宋公公道:“把殿门关上,闲杂人等都退远些,朕有话要对你们两个说。”
夏潋怔了一下,神色不安起来,而宋公公更是惶恐,赶忙照做。
等殿内安静下来,宁诩斟酌了一会儿言语,慢慢道:“其实……朕一直有件事,瞒着你们许久。”
“但你们二人是朕身边最为亲近的工友,若要长久隐瞒必不可能,想来现在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们真相了。”
看着宁诩凝重的面色,夏潋心尖一痛,几乎是以为他得了难以医治的绝症。
再一回想这半年来的异样……胃口不调、慵懒困倦、神态疲累……再加上宁诩离宫后憔悴了那么多……如今又一反常态地饥饿难耐、腹部渐长……
夏潋攥紧了手心,温柔的眸子里流露出哀伤之色。
而宋公公更是如临大敌,神情紧绷。
宁诩还在思考怎么委婉表达自己的情况,免得将面前两个无知无觉的人吓得够呛。
“经太医院院判和史御医诊断,朕……朕的身体患了一种寻常男人难有的怪症……”
宋公公两眼瞪大,刚听完就泪水滚滚而流:“陛下……陛下啊!您正值壮年,龙体康健,怎会患上怪病啊!”
夏潋的眼圈也红了,轻声说:“陛下……太医院是如何诊断的?您身患重疾,怎可还不叫御医伴驾侍奉,每天还依旧如此辛苦操劳?”
“……”宁诩顿了顿,反应过来:“朕没生病。”
宋公公和夏潋齐齐一愣,转忧为喜,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宁诩叹了口气,道:
“朕是怀孕了啊。”
夏潋:“……”
宋公公:“…………”
“其实朕也是离宫之后才知晓真相,”
宁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语气复杂:“先前种种不适症状,还以为是染了风寒。而今才知,那两个月,太医院开给朕的都是安胎药、补气汤,根本不是治风寒的药。”
见面前两人木木然站着,宁诩以为他们不信,又补充道:“你们惊讶也不奇怪,朕也是花了不短的时日才勉强接受此事,为何朕身为男子却能有孕,太医院也无法给出答案……”
“算算日子,”宁诩沉吟了半晌,说:“应有六个月了吧。”
宋公公倒吸一口凉气,无声地张了张嘴,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宁诩大惊失色:“宋公公!”
好在宋公公晕了一会儿就醒了,醒来后坐在地上抱着宁诩的腿,泪水决堤似的往外涌。
“都是奴才该死,没能看顾好陛下!”宋公公神情痛苦,朝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
他此刻算是想起来了,在宁诩刚刚出现食欲不振等等症状之时,太医院就曾派人来问过他的话。
那时候院判隐秘地问他:“这段时日,有无妃嫔侍寝?”
又提醒说:“陛下龙体近来气血两虚,需得好好静养,不宜再行房事。”
而他那时怎能想到有孕那方面去!回了院判的话,说宫中没有娘娘只有数位公子,这些天来并没有人侍寝过。
院判却仍是追问,先前有无公子侍过寝,还说宁诩龙体受损,不同寻常云云。
他那个时候怎么回答来着?
宋公公思索片刻,猛地一惊。
他当时答话:“两月前,宫中曾有一位……侍君,用过宫中禁药,难不成是那个时候伤了陛下?”
胎儿已经六个月……六个月……
宋公公数了数日子,眼前一黑。
是那段、段……段——
夏潋的嗓音同一时间响起,不太确定地问:“是……是燕国陛下……吗?”
宁诩咳了一声,耳根微红,别了下脸,假作平静道:“是。”
夏潋虽早有所察觉,但亲耳听到宁诩承认,还是神思恍惚了片刻。
宋公公更是如遭雷击,他他他家陛下曾数次召那段晏段侍君留殿侍寝没错,但但但——
就算男子怀孕在史书上有前例可依,为何怀上孩子的是他家陛下啊!!!
啊???
为什么啊!
夏潋回过神来,不禁说:“陛下,段晏此人对您犯下这等不敬之罪,还叫您饱受怀胎的苦楚,太医院真就无法可解吗?”
宁诩默了默,敛眸道:“这个孩子,是朕自己想留下来的,与他无关。”
这下就连冷静如夏潋,也不由得怔愣在原地。
宋公公擦了擦眼里的泪:“陛下,您……您可知留下这个孩子,您得担受多大的风险呀……”
宁诩不仅是男子,更是这大昭国的皇帝,万一有风声走漏出去,身为陛下的男子有了身孕,朝廷上的臣子该如何作想?宫中的人该如何想?昭国城里坊间的流言蜚语又该如何刺耳?
若是有心之人暗中操纵,将宁诩说成是妖孽降世,祸乱朝纲,可怎办才好!
还有……还有这孩子是段晏的,燕国境内知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万一消息传入燕国,对燕昭两国,又会产生什么影响?
宋公公并未把话全部说出来,但宁诩清楚他在担忧什么。
“太医院里,只有院判与史御医知晓此事。”宁诩镇静道:“朕已经在两月前就已命他们二人单独辟院当值,每日有侍卫看守,确保他们不会接触无关外人。也已多次耳提面命,若他们泄密,不仅自身难保,甚至还会牵连在京城中的家人。”
“明乐宫的轮值宫人也已减了大半,剩下些都是性情沉静寡言的,且只在院内伺候,并不常跟在朕身边。朕每日起床下榻,也不会让宫人帮忙换衣,都是自己将衣袍穿好。”
他自登基后便不喜宫人伺候穿衣和洗浴,时至今日,明乐宫的太监宫女们也都习惯了。
“御书房……”宁诩顿了顿,说:“朕最近也去得少了,小青把折子文书等物搬来了明乐宫,朕用膳后就在寝殿批折子,不必再行去御书房。”
夏潋闻言,有几分讶然。他原以为宁诩是身体不适,才每日待在寝殿里足不出户,却没想到是……
“不过现下才六个月,已经让你们发现了端倪。”宁诩垂着头,看着自己的小腹,思考良久才道:“等……等再过几个月,应该是要想点办法,才能瞒住所有了。”
宋公公也顾不得想什么家国大事了,开始紧张起宁诩的身体来:“陛下,这这这月份都这么大了,产婆等人可有寻到?是不是要从宫外找?”
宁诩:“…………”
宁诩:“其实朕也还不确定该怎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
几人无言对视片刻,宁诩才咳了一声,委婉道:“朕不是女子,那些寻常产婆,恐怕也难找到生产的办法。史御医近来在医书中翻到好几个男子生产的案例,正与院判讨论流程上的细节。”
“你既已知道了,”宁诩看宋公公愁得团团转的模样,于是说:“那你之后便常去太医院问一问,朕不方便遣其他人去,常常只能等史御医来请脉时问上几句。”
宋公公忙应承下来,恨不得现在就飞去史御医跟前将情况问个明白。
等宁诩和宋公公说完了话,一旁的夏潋才轻声开口:“陛下,臣还有一不解之处。”
宁诩:“嗯?”
夏潋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臣冒昧,想问陛下,那段晏身为孩子的另一位生父,怎可在这关键时候回了燕国?陛下您……”
宁诩抿了抿唇,若无其事道:“两国协议既已签定,他是燕国皇帝,不回去又能如何?朕又不在乎他在不在这里。”
夏潋看着宁诩状似不以为意的神色,想说点什么,但最后仍是把话咽回了嘴里,低叹一口气,说:
“无论如何,臣始终跟在陛下身后,陛下有什么事都可差遣臣去做,臣万死不辞。”
*
这天夜里,宁诩躺在榻上,想着白天与夏潋、宋公公的对话,又忆起那个被三番五次提及的名字,忍不住咬了下唇。
龙榻宽大,入夏后的绸被又单薄,更衬得榻上空空荡荡,让人没什么安全感。
宁诩盯着帐顶上的夜明珠,无意识地又用手摸了一下旁边的枕头。
等触手微凉,捞了个空,宁诩才恍然回神,缩回手来。
……段晏在这旁边睡了一段时间,他就竟已习惯了身侧有人躺着,夜里口渴、抽筋、身上不自在时,总有个人及时地伸手扶住他,耐心地替他缓解那些不适。
而段晏回燕国后,这才不到一个月,宁诩已经颇感难受。
虽然不似孕早期那般抽筋频繁、时不时醒来起夜,但腰酸背痛却仍常有,先前还有段晏给他按揉,如今夜半惊醒,却只能独自默默忍受,苦捱着继续入眠。
他……
他其实也……并不如表面上那样,不在意段晏的离开。
即便那人临走时,对他道“很快会有与陛下重逢之日”。
很快是多快?夜深人静,宁诩躺在榻上,漫无边际地想,一个月?半年?一年?三年?
又或许只是句客套话罢了。
他既亲口对段晏说“孩子是朕的,不一定与你有关系”,那他们二人,不过就是燕国皇帝与昭国皇帝的关系,两国君主之间,讲一讲虚伪的客套话也正常。
宁诩眨了眨眼,觉得眼眶里有点酸涩。
哼,想那讨厌的家伙做什么。
宁诩扶着肚子,翻了个身面向榻里边,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还不如想想怎么把孩子生下来……”
太医院翻遍了医书,从记载的寥寥几个案例里,得出结论“觅一擅长剖腹之医者,将患者平置于木板之上,剖腹以取出婴孩”。
宁诩虽早有预料,但真正听见史御医说要把肚子剖开时,仍是心抽了一下,有几分害怕。
何况,如何剖、用何种工具剖、如何将孩子取出来,又怎么顺利把肚皮缝合上而不造成大出血,怎样保持环境与用具的洁净等等,医书中含糊不明,太医院依旧焦头烂额。
而派去京城中及城外寻找何老板和他的小儿子的队伍,也一无所获。
何老板的远亲近邻皆都以为他那小儿子身患奇疾,虽知道何老板携儿子匆匆出城寻医,对那名医是谁、居于何处却未曾了解。
因此,搜查的人只得出了京城,顺着几个月前何老板的车队足迹沿途探访。
而他们究竟能不能及时赶回来,宁诩也不知道。
左思右想许久,困意全无,越来越清醒,宁诩只好缓慢起身,想着下了榻去喝两口热水再睡。
他刚坐起来,忽然感到肚子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两下。
宁诩:“……?”
他低下头,隔着里衣摸了摸突起的小腹,正以为是幻觉,覆着的掌心就被什么很轻地顶了一下。
紧接着,都用不着去摸了,宁诩坐在榻上,愣愣地感受着肚子里那小家伙像是在里边翻了个跟斗,直搅得他的肚皮都一鼓一鼓的。
宁诩:“…………”
他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胎动。
原本太医院说到了这个月份,早该会察觉到孩子在动的,但宁诩从来就没有任何反应,那小家伙像是十分不爱动弹,一点都不曾见他扑腾过。
这三更半夜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宁诩都懵了。
“……”他试探性地重新将手放回去,但却迟迟等不来第二次胎动,于是自言自语道:“刚刚在干什么啊?这么晚不睡觉。”
“不睡的话要不和你爹我聊聊天?”
“咱们商量一下,你能不能先缩成鸡蛋大小,自己从这肚子出来,出来后再变大?和那什么哪吒一样。”
宁诩说了一会儿,发现腹中还是没动静,禁不住有些失望。
“小懒虫,”他小声嘀咕:“没良心。”
话音刚落,肚子里突然有了细微的动静,像是在无声地表示抗议。
宁诩一挑眉,高兴极了,许是终于感到自己肚子里揣的是个崽而不是块石头,他又披衣下了榻,在殿内转了几圈,边转边和“他”说话,试图再引得这小家伙动一动。
可惜,他努力了半天,又不见肚子里边有动作了。
宁诩的兴奋劲终于消退,站得久了后腰隐隐作痛,正想回榻上睡觉去,忽而听见殿门处有极轻的叩响声。
宋公公夹着嗓子小声问:“陛下,陛下,您睡着了吗?”
宁诩:“何事?”
宋公公细声细气地说:“陛下,奴才能进来吗?”
得到应允后,宁诩看着宋公公推开门进了殿,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对宁诩行了礼,神色复杂道:“陛下……有一个侍卫要见您。”
宁诩:“?”
侍卫?
他不解地看着宋公公身后绕出来一个男子,穿着深色侍卫服,身量高挑。
待那“侍卫”抬起脸来,宁诩望见青年如玉面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和其中蕴着微微笑意的神色,沉默了。
——不是,有没有人来提前说一句,为什么大半夜的,他会在自己的寝殿门口,看见明明已经回了燕国一个多月的段晏?
第50章 第 50 章 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放了穿着侍卫服的段晏进明乐宫的寝殿后, 宋公公就忙不迭地关上门退出去了,把宁诩和段晏单独留在了殿里。
段晏站了一会儿,见宁诩还是一脸茫然, 于是主动开口问:“丑时末了, 陛下还不歇息吗?”
宁诩反应过来,讶异道:“你怎么在这儿?”
一个月前, 段晏就启程回了燕国, 之后, 也没再听说燕国的皇帝又往昭国来了啊?他当是在旅游么?
再者,段晏怎么穿成这副模样?
在宁诩迷惑的目光里,段晏把身上穿着的藏蓝色侍卫服脱下, 露出里面的素色里袍, 才慢慢道:“我是自己来的, 燕国朝廷并不知晓。”
宁诩睁大了眼:“那你消失这么久, 不怕皇位被人抢了?”
段晏随手把侍卫服放在一旁, 朝宁诩走过来。许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赶到,青年眼下有淡淡乌青,容貌绝说不上从容齐整, 但眸子里的光却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显得柔和。
听见宁诩的话, 段晏顿了顿,才说:“燕国内的事情我都处理好了, 不必担心。”
“现下燕宫中龙椅上坐着的,”他道:“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宁诩抿了下唇, 情不自禁出声:“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段晏忍不住笑了一笑,面上的倦意也消散不少:“陛下怀胎六月,想必万分艰辛劳累,这种时候, 我怎还能安心待在千里之外?”
“陛下请放心,”青年又低低说:“此番行动是我自作主张,并无任何挟着恩情要求陛下怎么做的意思,陛下往日待我如何,今后也照做就是。”
宁诩安静了一会儿,别开了脸,没说话。
段晏以为他不高兴,迟疑了一瞬,才走上前去,抬手去握宁诩的腕,道:“若你实在担心,白日里我便寻处偏僻殿落住下,等入夜后再——”
他的话没说完就止住了,因为瞧见宁诩微红的眼尾,但仅仅匆匆看见一眼,宁诩就转过了身,若无其事道:“随你,你爱住哪就住哪,总之别叫朝廷里那帮老头子发现点什么,朕如今可遭不住他们连番谩骂。”
宁诩自顾自地走到床榻边坐下,段晏也跟着走了两步,语气放轻了许多:“所以,陛下可允我今夜留宿明乐宫?”
“……”宁诩默了默,别扭道:“你不睡在这,谁给朕推背按肩?朕身上不爽利,你也别想闲着。”
段晏扬起唇角,说:“谨遵陛下圣旨,我去洗漱一番,陛下先歇着吧。”
他正要转身离殿,突然又听见宁诩开口唤他:“等一下。”
段晏脚步一顿,问:“怎么了?”
宁诩坐在榻边上,长睫垂着,又说了句:“你过来。”
青年神色不解,但还是依他的话,一路步至榻前。
宁诩把手放在肚子上片刻,想了想,才抬起头看向段晏,道:“他今天晚上动了。”
段晏一时之间竟没理解什么意思,直至宁诩不满地蹙了下眉,索性来扯他的手,让他手指隔着柔棉布料贴在自己腹前。
青年终于反应过来。
“——真的?”段晏的黑眸也不自觉睁大,神色间掩不住惊喜之意,不由自主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么?”
“骗你干什么。”宁诩说:“这还是他第一次动呢,只不过这会儿应是睡着了,和他说了半天话也没再有什么动静。”
段晏于是也把手心贴上去,等了一会儿,摇摇头道:“真是睡了。”
宁诩语气遗憾:“那只能等以后了。”
段晏收回手,也不知在想什么,唇角又勾了起来,却没着急把话说出来,只是道:“我先去把这身衣物换了。”
等青年简单洗漱完,换了身寝衣回来后,宁诩才知道他刚刚笑了笑是因为什么。
“……”宁诩侧躺着,狐疑地问:“你干嘛把手伸过来搂着我。”
段晏已经散了墨发在旁边躺下,闻言十分坦然道:“若不如此,他要是动了,我怎么能第一时间发现?”
宁诩:“……朕自会告诉你。再说了,孩子动弹的时候你就算碰不着又怎么样?”
青年半撑起身,俯身与宁诩对视了一会儿,长睫一眨,眼里就流露出两分假惺惺的可怜来。
“我身为孩子的生父,又千里迢迢从燕国回来服侍陛下,陛下连这点奖赏也吝啬给予吗?”
宁诩:“。”
瞪了段晏半天,宁诩最终还是撇开视线,无可奈何道:“……随你,但手只能搂着朕,不能做别的。”
他现在还记着段晏伸手过来揉他……胸口的仇呢。
青年自然是应允,宁诩怕他出尔反尔,还警惕了好半晌,发觉段晏真是规规矩矩地把他搂在怀里,仅有一只手虚虚覆在他肚子上方,再无其他出格的动作后,才松了口气。
这时,他又听见段晏在身后轻声说:“与一月前我离开时相比……长大了许多。”
宁诩闭上眼酝酿睡意,懒洋洋回他:“太医院说了,现在是长得最快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呢。”
段晏又低低道:“我也从燕国带了几名大夫过来,都是医术高超为人谨慎的,你若是愿意,可叫他们改名换姓,去太医院帮忙解决你的事情。”
听了他的话,宁诩有些高兴,他正愁人手不够呢,又不敢从宫外寻些不靠谱的乡野大夫进来,段晏带了能用的医师,再好不过了。
段晏等了许久,见宁诩肚皮上始终没动静,又说:“我在燕国也向太医院取过经,御医说女子怀胎五月时,就应会有动静了,之后日益闹腾,怎么这一个不同寻常?”
青年揣测道:“难不成是脾性怠懒,天生不爱动弹……”
宁诩虽然自己心里也这么觉得,但听不得段晏这样说,哼哼两声:“本来就不同寻常,朕是个男人还能生孩子,岂不是更不寻常?”
段晏失笑,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却发现宁诩的呼吸渐渐平缓,竟是飞快地睡着了。
青年静静地等了片刻,等宁诩彻底睡熟,才动作极慢地稍微坐起点身体,凝视枕侧那人的侧脸许久,才凑近过去,唇瓣蜻蜓点水般在宁诩鬓边碰了一碰。
*
段晏自此在明乐宫住了下来,表面上则是身为宁诩的“近身侍卫”。
而外围的宫人们偶尔遥遥瞥去那么一眼,只能瞧见一个身高腿长的青年背影,从未看清过正面。
渐渐地,又有新的谣言悄悄流传,说是陛下因身体不适不思朝政,却耽于享乐,还看上了个年轻的侍卫,召进殿中伴驾,每天关着殿门不知是在玩什么东西。
这谣言有鼻子有眼的,传进宁诩耳中,不免觉得十分好笑。
他瞅了瞅面前的青年——段晏坐在窗下的贵妃榻上,正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捏着针线,动作极慢地缝制手里的一个布包。
那布包里塞棉花,外边是大红的软绸布,总体呈个饺子模样,只是在段晏手中长得歪七扭八,饺子不似饺子,倒像是个捏坏了的面粉团,四不像。
这是给宁诩准备的——他如今身怀六甲,身体笨重,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夜里睡觉时更为苦恼,平躺时难受,侧躺时肚子则直往下掉。
折腾了许多天,宁诩实在忍不住,想要去寻两个不大不小的护枕,放在腰侧才能托住肚子。
只是现在明乐宫情形特殊,叫纺织司去做是不能的,以免凭空惹人非议,段晏便自己主动请缨,要替宁诩缝好这两个枕头。
“……”宁诩看着他淡定从容的动作,以及那不忍睹目的成品,实在无法理解,自己前几天为何就轻易答应了他此事。
从前段晏也做过点心给他吃,那滋味,怎么就能忘了呢?
“要不还是朕来?”宁诩提建议道。
段晏却动作一顿,没等宁诩伸手,就把东西藏在了自己身后。
“不行,”青年蹙眉:“这织针锋利,怎能交到你手里。”
就连他,这几天也被戳了不少下,双手指腹上全是细细的口子。
宁诩:“……你知晓明乐宫外是如何议论你的么?”
段晏重新把饺子包拿出来,低头缝制,漫不经心问:“怎么议论?”
宁诩清了清嗓子,说:“许多人口传,朕收了个年轻貌美的侍卫,恩宠有加,甚至为此懈怠朝政,颇有一代昏君之风采。”
青年听了听,竟然没什么大的反应,还勾了下唇角,悠悠道:“甚好,陛下可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每日窝在殿中闭门不出了。”
宁诩纳闷了,反复瞅他几眼:“你不恼么?”
遥想先前,段晏就是再嘴硬,神色间也能看出无比介意身为侍君一事。而今明明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被传成以色侍人的卑鄙小人,怎就如此泰然处之了?
闻言,段晏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眸:“为何要恼?”
宁诩:“唔,就是……”
青年仿佛知道了他想说什么,顿了顿,说:“有一件事,你或许虽猜到几分,却未曾听我亲口提起过。”
宁诩眨了眨长睫,不由得流露出几分好奇。
段晏:“当初匆匆逃出这座皇宫,是因我父皇病重,才不惜一切代价辗转回了燕国。”
宁诩轻轻嗯了一声。
青年垂了垂眼,道:“事实上,若非这个不得不回的缘由,即使我早已暗中筹谋回燕的计划,也不一定会这么快实施,也有一种可能,我——”
余下的话语,段晏没有说出来。
他停了一会儿,才又低声继续道:“能有机会回燕国的那一刻,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或许这些所谓的身份,他人嘴里的议论,也并不似想象中那样重要。”
宁诩怔了怔。
“我如今做的,是真正想做的事情。”段晏道:“走到今天,才明白道路两旁的杂言碎语,都无关紧要。”
“你尚且能突破俗世常理的束缚,以男子之身甘愿承受孕育的苦楚,我若还在某些琐事上斤斤计较,与你争辩,反而是气量过小了。”
宁诩睫毛颤了几颤,微微有几分动容。
段晏把缝好的饺子布包放进宁诩手里,开口时嗓音温柔,黑眸却直直望着宁诩:“陛下要是愿意相信臣这番真心话,就当与臣交过心,无需再百般别扭客气。”
“如这布包一般,”青年语气渐轻:“我身为人父,即使你不认,我也是想做些什么,才不至于内心煎熬愧疚,受万种滋味蹉跎。”
宁诩抱着那个形状怪异但一针一线都极其用心缜密的绸布包,为着段晏姿态卑微的轻声请求,心内无措,不知怎办才好。
就连段晏来勾他的手,也没有拒绝。
青年坐近了些,牵着宁诩的手,落在那起伏的腹部上。
“陛下,等孩子出世后……”段晏的嗓音在宁诩耳畔响起,低低中带着恳求的意味:“也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宁诩咬了下唇,挣扎着问:“难道你不回燕国了么?你的皇位怎么办?”
“俗世的事务自有千种解法。”青年转过眸,看着旁边人秀丽的侧脸:“但现在,我只是想求陛下一句应允,来安这颗心而已。”
宁诩沉默了很久。
久到段晏眸中的亮光逐渐黯淡下去,神色间也掩不住失落,好半天才重新出声说:“无妨,此事重大,陛下想要再思量……”
没关系……
“好。”
段晏:“再思量一番也……”
他的话语猛地顿住。
“陛下说什么?”青年愣愣地盯着宁诩道。
宁诩犹豫了一瞬,还是点头重复了一遍:“朕说好。”
段晏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眉眼霎时弯起:“真的?”
“当然了,”宁诩嘀咕道:“朕说话算话,又不像某些人,总爱当骗子。”
但今日就算是段晏哄骗他,宁诩也认了。
无关其他,只凭本心——他想答应段晏。
在某种程度上,宁诩觉得自己也是个骗子,还骗过了段晏,令那人以为自己能狠下心将他拒于千里之外,实际上夜夜难眠,闭上眼都是那青年的身影、声音、熟悉的气息,还有从身后拥住他的轻柔的力道。
事至如今,宁诩也不想再骗自己的心了。
他……他其实也喜欢段晏。
至少喜欢到愿意留下段晏的孩子。
或是曾经始于意外却沦于放纵的数次交颈而眠,或是当初段晏跌倒在地、抓着药瓶眼中落泪的那一晚,或是面临青年步步紧逼的追问时,或是南下逃亡,日夜低落难以入眠的每一刻,抑或是重逢相见,段晏不顾周围燕兵的注视死死握住他的手时……
桩桩件件数来,宁诩竟分不清自己何时动了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恍惚间宁诩记起这句话,心想,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好在现在也不晚。
他又抬眼去看段晏,发现青年一反方才从容沉稳的常态,弯着眸似是高兴得快情不自禁了。
“……”宁诩默默回忆了一下。
他刚刚好像也并未对段晏直言心意吧?不过是应允了孩子出世后,段晏还能留在这宫中,至于欣喜成这般?
青年笑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按耐住那股喜悦之情,开口道:“那陛下——”
宋公公却在此时进殿来,行礼说:“两位陛下,吕尚书的小公子吕疏月,来了宫中,想要求见陛下。”
宁诩:“……”
段晏:“…………”
下一刻,宁诩眼睁睁看着青年神情大变,几乎是瞬时翻了脸,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声道:“陛下要让那什么小黄小紫进来?”
忍一个夏潋倒也罢了,怎么还来一个姓吕的?
“……”宁诩扶额:“你不是说不会在琐事上斤斤计较……”
段晏站起身,一脸不悦:“臣方才的话有些言过其实了,偶尔的时候,还是气量颇小,望陛下理解。”
“要是那小黄小紫来,朕可就不留在此处了。”他又语气冰冰凉凉地说。
宁诩:“。”
他说什么来着。
这人就是巧言令色,说的话有一半都不能信吧!!!【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