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十一章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妇人姓吕,女儿唤包惠,母女俩遇上了豺狼虎豹的家人,婆婆挑事,丈夫欠了外债,便将母女俩一起卖了。按照她婆婆的说法:“娶了这个晦气东西进门,这么多年就生了一个女儿,不如卖了。回头手里松动了,娶个黄花大闺女进门,再生个大胖儿子。”
丈夫觉得言之有理,很快母女俩便换了一包银子回去。
吕氏很惶恐,离开了包家虎狼窝,不必再挨打受气,但她很担心母女俩分开,从此不得自由,天各一方。
还好母女俩的运气不算太糟糕,被陆谦领回家之后,陆婉便张罗着让她们母女俩洗了个澡,从头到尾都收拾干净了,瞧着顺眼不少。
陆谦昨晚才向父母宣布,要买个煮饭的婆子,打扫洗衣的丫头,没想到傍晚便领了人回来。
杨家姐妹还不知有此一节,见到陆谦买了人回来,在厨房小声议论。
“果然表哥考中了探花,家里日子也好起来了,都开始使唤下人了。”杨蝶心里一动,想到自己跟姑姑不相上下的厨艺,暗自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表哥娶妇,也并不在意厨艺嘛。
杨叶自来到陆家,为着让姑姑跟姑父认识到她的贤惠,接管陆家厨房多日,让陆文泰对她的厨艺赞不绝口,没想到表哥回来几日,便买了人回来要抢她的活儿干。
她们姐妹从小不曾读书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出来,所能倚仗的只有身上技能。
杨叶总以为侍候妥帖了男子的胃,便能将男子留在身边。
现在发现,原来只要买个煮饭的婆子,便能轻易代替她。
姐妹俩心思各异,等到吕氏带着女儿包惠进了厨房,用了大半个时辰,端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顿时心都凉了。
陆家人吃完饭,当着全家人的面,陆谦便宣布:“自家里有事,表妹们前来帮忙,这阵子累着两位表妹,原是我们家的不是。既然家里买了人回来做事,我已经雇了车,明儿两位表妹便回家去吧,想来舅舅舅母很是想念两位表妹,长久住着也不合适。”
杨叶双眼含泪,内心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她来陆家,几乎把自己当成了厨娘,结果最后还要被表兄赶客。
杨蝶更是双目喷火,愤怒的瞪着陆谦,控诉道:“表哥你太过份了!”
上次他委婉赶客,姐妹俩都装听不懂,转头还在姑姑处寻得安慰,还想着日久生情,总能焐热这块儿冰。
他带着林白棠回来,当着她们姐妹俩的面,亲昵挟菜,关怀备至,已经令人寒心,没想到转天便买了人回来煮饭。
陆谦呷一口包惠送过来的热茶,一脸讶异,嘴里的话却分外刻薄:“我哪里过份了?咱们两家再是亲戚,两位表妹也住了有一阵子了,难道是舅父家里缺钱买米,养不起女儿,便送来我家,省一点自家的用度?”
杨家姐妹俩眼圈都红了,齐齐愤怒的瞪着他。
杨桂兰便出来唱红脸:“谦哥儿,不许胡说!你舅父舅母是好心,想着家里办完白事,我跟你姐姐家事不熟,阿婆也病着,这才留表妹们帮忙。”
陆谦慢慢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舅父舅母打着别的算盘呢。”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杨家姐妹俩面色苍白,有种被人戳破心事的窘迫。
杨叶用帕子拭泪,语声颤抖:“表哥多心了。”
杨蝶气得恨不得上前去抓烂陆谦的脸,怎么有人能长得这么俊美,行事却如此刻薄?
亏得她第一面见到表哥,便觉得心脏怦怦跳个不住,暗自心许。
他自己中意之人,便捧在
手心如珠似宝,不中意的也不顾血缘亲情,都踩进烂泥地里,随意践踏?
杨蝶伤心愤怒,却无计可施,只能狠狠瞪着他,眼泪顺着眼眶而下,恨恨道:“陆谦,你有什么了不起?!”
陆谦轻笑,不语。
杨家打着什么算盘,陆家人没有不明白的。
只是陆文泰不好对妻子的娘家人说什么重话,而杨桂兰也想着俩小姑娘,面皮薄,总不好拿当初兄嫂对待自己的刻薄还回去,孩子何辜?
俩小侄女亲亲热热贴上来,每日手脚勤快,厨艺也不错,还真是帮她缓解了家事之累,伸手不打笑脸人,自然不好赶客。
她家儿子从小懂事知礼,没想到一旦察觉到杨家姐妹俩的心事,便釜底抽薪,买了煮饭打扫的下人,也要把两人送走。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与舅父家决裂。
杨桂兰深知兄嫂风雷秉性,当年如何待她,这些年从不曾向儿女们提过一言半句,但逢年过节从不与娘家来往,保不齐儿子已经猜出什么。
她上前去揽过俩侄女劝道:“快别哭了,你表哥也不知道犯什么病呢,非要让你们俩回去。也是姑姑无能,这阵子累着你们了。好孩子,去我房里,我有礼物要送你们。”
连哄带劝,把杨家俩姐妹带走了。
陆文泰轻笑:“你小子,手脚倒快。做什么非要赶人走,往后亲戚还做不做了?”
陆谦奇道:“阿爹,这些年两家不做亲戚,不也过得好好的嘛。怎的我考中进士,便忽然之间要亲亲热热起来?”
陆婉凑近了陆文泰,小声追问:“阿爹,舅父一家待阿娘不好吗?这些年两家素无来往,偏生等弟弟考中解元,阿翁过世,舅父舅母便借着白事上门,还特意留下表妹们。阿娘不肯说,不如你告诉我们,当年两家是不是闹过矛盾?”
父母都属于性格温和的好人,一条巷子里住着七八户人家,多少年都不曾与邻居们闹过矛盾,没道理单跟舅父家处不好。
陆文泰可不想背后说舅兄坏话,忙忙起身:“这事儿我不知道,你们要是想知道,回头去问问你们阿娘。”
姐弟俩眼睁睁看着陆文泰走了,陆婉便道:“阿爹这副样子,当年定然有芥蒂,只不告诉我们。”
陆谦想得很开:“当年发生过的事情,都是阿娘跟舅父舅母的恩怨,咱们不知道,也不必插手。只是咱们这一代,恐怕很难亲近起来了。”
两位表妹过于热情,反而让他只想拒人于千里之外。
陆婉笑得意味深长:“你跟表妹很难亲近起来,恐怕是为着白棠吧?”
当着亲姐姐的面,陆谦竟然承认了:“是啊,不该有的念头,趁早掐灭。”
难得有个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他便谈起自己原来的计划:“进京之前,我还想着,要是考中进士,我便央求阿娘找媒人,去林家提亲。可如今在孝期,再提亲事便不合适了。只能等出孝再说。”
陆婉怔怔瞧着弟弟,也不知他这些话,触动了她哪段情肠,她眼圈有些发红:“真好,你真好,白棠也好。”
陆谦想要望进姐姐心底:“阿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陆婉忙扭头:“我能有什么心事?你别瞎想。我就是觉得,你跟白棠青梅竹马,也算难得。你手脚可得快些,小心白棠被别人抢走。”
陆谦眸光一闪,也不知想到什么主意,唇边绽出淡淡笑意:“你放心!”
陆婉笑骂:“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反正回头白棠被别人抢走了,又不关我事。”
一夜无话。
次日大清早,杨桂兰去街上买了各色糕点,还有昨晚给姐妹俩各自一匹好料子,还给姐妹俩另封了银子,客客气气将姐妹两人送上马车,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陆谦昨晚回来的路上,便托林白棠清早雇个马车过来接人。
林白棠这几年历练有成,不过吩咐一句,自然有人跑腿。
杨家姐妹上了马车,眼见得芭蕉巷越来越远,四目对视,不由叹了一口气。
杨蝶犹豫道:“阿姐,咱们回去,会不会挨骂?”
杨叶思及母亲的脾气,心里也有些瑟缩:“可咱们不回去,难道非要厚着脸皮在陆家住下去?你也瞧见了,姑姑要是有心亲上加亲,也不会任由表哥赶咱们俩走。”
杨桂兰兄长杨昌荗,嫂子姜氏,与陆家断亲多年。
陆谦高中解元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他们夫妻俩起先还不相信,后来悄悄儿打听,才知道果然是自家妹妹的儿子。
他们一面感叹陆谦有出息,一面考虑如何重续这门亲缘。
恰逢陆泉离世,便厚着脸皮上门。
临来之时,夫妻俩便打定了主意要亲上加亲,还再三嘱咐俩女儿:“到了你姑姑家要好好表现,不管是你们姐妹俩哪个被姑姑相中做了媳妇,都是家里的大喜事。你表哥读书有成,将来可就是当官的,咱们家也能出个官夫人了。”
两姐妹互不相让,都有意嫁进陆家,姜氏便道:“你表哥要是都瞧中了,姐妹俩一起嫁进去也行。”她还畅想:“到时候你姑姑有俩亲侄女当儿媳妇,不得美死!”
杨昌荗夫妇俩既有打算,走的时候自然强硬留下了女儿,美其名曰:“妹妹刚操劳完白事,家里都乱着,正需要帮手。自家侄女,比之外面的人更为可靠,你就别推辞了,留着她们帮你打理一阵子再说。”
一留便是数月。
姐妹俩数月不曾归家,一时里骂陆谦的无情,不念亲情,一时里害怕挨家中父母责备,一路忐忑。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沉迷美色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杨家住在城内萧王庙附近,还是祖上老宅,街面上开着个布庄,也收些绣品,卖些成衣,维持生计。
马车停在自家门口,杨氏姐妹俩背着包袱,抱着杨桂兰准备的礼品,敲响了自家的大门。
姜氏来开门,见到自家女儿,便是一脸喜色,忙忙迎了二人进去,开口便问:“你姑姑可说了,几时请媒人来家里提亲?”又自打嘴巴:“忘了,他们家还在孝期呢,怎么也得谦哥儿出了孝。你姑姑可有什么说法?”双目炯炯,期待的望着自家女儿。
杨叶将怀里东西一股脑儿全都塞进姜氏怀里,语气干巴巴的:“阿娘,这些全是姑姑送的东西。”将杨桂兰封的银子也给她:“姑姑没提亲事,想来没瞧中我们姐妹吧。”
杨蝶也把所有抱着的东西都塞给姜氏,直让姜氏恨不得生出四臂来,也好收拢住这些东西:“什么意思?”
“你们姐俩去陆家住了这些日子,谦哥儿也回来了,你姑姑竟没个说法?”姜氏恼了,东西放在厅内桌上,追问不休。
杨叶深知自家亲娘的执拗,她认准的事情,哪怕让所有人都不开心,也要想办法达成。
但陆谦屡次疏远她们姐妹,拒绝的也很彻底,毫无转圜的余地,她有些灰心丧气:“阿娘,算了吧。表哥如今已考中进士,咱们家高攀不起。”
“算什么算?谦哥儿再出息,不也是杨家泉里出去的水,哪里高攀了?!”姜氏可不想听女儿的丧气话:“你姑姑可是给你们气受了?”她怒气冲冲,便要往外冲。
姐妹俩见她要闹,连忙各自抱住她一条胳膊。
杨蝶早憋了一肚子气,此时见自家亲娘似乎要给她们撑腰的架势,便忍不住告状:“阿娘,不是姑姑给我们气受,是表哥瞧不上我们姐妹。他跟那姓林的拉拉扯扯,还雇了马车赶我们回家。”
“他们同巷子里的林白棠?”当初姜氏去陆家奔丧,见到林白棠便心生忌惮,隐隐有些担心:“果然是那个狐媚子勾引谦哥儿,好好的读书人,都教她拐带坏了。都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每日在外面抛头露面,谁知道都学了些什么手段。”
骂完了林白棠,还不算完,转头开始骂自己女儿:“你们这俩不争气的东西!”指头重重戳在杨叶额头,又戳杨蝶:“你表哥不过是个会读书的呆子,家里又没
钱给他纳妾收通房,想要把他攥在手里,有的是办法。你们住在陆家,竟连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你们有何用?”
杨叶听着亲娘的话渐渐离奇,什么叫“有的是办法”?难道教她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果真去做勾引男子之事?
杨蝶捂着额头,气呼呼反驳:“阿娘说有的是办法,怎不早点告诉。我们现在都被表哥赶回家了,这时又说。”
杨叶忙去阻止妹妹,想要让她别逞口舌之快,却听得“啪”的一声,杨蝶已经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紧跟着又是巴掌声起,杨叶的半边脸也是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不敢掉泪,深知自家娘亲的泼辣秉性,只要气不顺便要发泄出来,她们姐妹俩从小没少挨打,可惜杨蝶性子冲动,总也学不会忍让顺从。
姜氏原本就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忤逆之言,连着送出去两巴掌,骂得更凶了:“去陆家住了几日,旁的没学会,倒学会顶嘴了?”
她拧住杨蝶的耳朵,感觉自己使力太狠,掌心有点疼,索性抬脚踹她:“小娼妇,谁给你撑腰呢,惯得你上头抓脸。你要是有本事,做个进士夫人回来,我倒高看你一眼。机会摆在眼前,还灰溜溜被人赶回来,你倒有脸了?”
杨蝶在陆家便憋着一肚子委屈,七个不顺八个不服,对陆谦有满腹意见,对方不理,她也不好发作。
谁知回家来被亲娘揪着耳朵连打带骂,眼泪簌簌往下落,愤怒让她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哭喊道:“我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本事?你要去姑姑家作定了这门亲,才算你的本事,何必拿我撒气?”
以往姜氏打骂两个女儿,也是闹得鸡飞狗跳,家里不得安宁。不过杨蝶的话倒是提醒了姜氏,她冷笑道:“你个没本事的怂包软蛋!我要是你,半夜摸进你表哥的房里,脱了衣服躺到他床上去,我看他娶还是不娶?!”
杨叶震惊的看着她:“阿娘——”她先前的猜测被姜氏公然说出来,连一点遮掩都没有:“阿娘,这样嫁进去,能有什么好?”
姜氏洋洋得意,狠狠啐了她一口:“呸!我怎么生出来你这种懦弱无能的女儿。”
她早算好了陆家人的性子,此时叉腰骂道:“杨桂兰性子软好拿捏,陆文泰不过是个破落户,当年娶杨家女的时候,还是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还想着赶考入仕呢。后来家道败落,还不是撑着条破船去卖东西,一辈子都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敢说什么?到时候事情做成,陆家不得一床大被遮羞,将人娶回家去!过个三五年,大胖孙子满地跑,一家子谁还去翻旧账?”
杨叶被亲娘吓到,杨蝶却被亲娘说得脑子发热,暗恨自己之前太过矜持,语带哭泣:“你不早说!”
姜氏一边一个,扯着女儿们要去陆家讨个公道:“到时候你们只管哭,我想办法让你们留在陆家,不管哪一个成了,便是进士夫人,将来有你们的富贵日子!”
杨叶不肯,几乎是在央求姜氏:“阿娘,我们刚从陆家回来,哪有再回去的道理?不如就此撂开手,往后还像从前一样,各家过各家的,好不好?”
“不好!”姜氏发了狠:“我们家里外只出了这一个读书种子,还一举考上了探花,外面可都传开了,不趁着这时候抱紧,难道等他娶了新妇,你们去做妾不成?”拧着杨叶的耳朵,生生把人扯出家门。
陆家送走了杨氏姐妹俩,新买的吕氏母女手脚勤快,大清早便起来洒扫庭院,准备早饭,家里彻底安静了下来,陆家人难得安闲下来。
杨桂兰笑着跟女儿说:“以往没瞧出来,谦儿还是个能拉下脸的主儿。”他们夫妇面皮薄,再介怀兄嫂当年不肯援手,也不会把气撒在孩子头上。
陆婉捂嘴笑:“谦哥儿面情可不软,他只是平日斯文有礼,都当他好说话,其实不然。他认定的事情,可从来不会放弃。”
母女俩消消停停吃过早饭,还在院里剪剪花枝,忽听得巷子里吵闹声起,不禁相顾愕然:“外面怎么了?”
杨桂兰隐约听得外面似乎是姜氏的声音,有些惊讶:“我怎么听着,好像是你舅母的声音?”
母女俩急急往外走,出来打眼一瞧,顿时惊呆了。
但见姜氏还带着女儿,正站在林家门口撒泼,而陆谦身后护着白棠,已吵得不可开交。
陆谦一大早送走了表妹,去了罗太太昨儿提及的园子里,跟罗三娘子商量家塾改造事宜。
罗太太敲定了大事,便将此事全权交于罗芸。
罗三姑娘深得其父用人之精髓,抓大放小,于是拖了林白棠一起去。
林白棠早晨出门,跟陆谦在河岸边分开,谁知还没一个时辰便又汇聚在一处,三人一起在园子里勘察过,还带着砖瓦匠,划出了建家塾的地方,除了要开个侧门,方便读书的孩子们出入,园子跟家塾之间也要预留一个小门,防着罗帮主心血来潮,去视察儿子的学业。
新建家塾,必还要添许多桌椅,给先生预留休息的房间,床榻小几之类也要添。
林白棠跟着罗芸,随身还带着纸笔,边走边记。
罗芸则询问先生的要求,三人配合默契,敲定各项事宜,便各自归家,自然是陆林同行。
陆谦跟林白棠一路说说笑笑回到芭蕉巷,两人站在林家门口的楝树下,还在细聊罗家家塾之事。
紫色的花瓣不时飘落下来,落在二人发间衣上,陆谦说着话停下,替她摘下发间花瓣,林白棠便笑着让他弯腰,踮起脚尖替他清理头顶发间的落花,忽听得身后妇人尖利的声音传来:“姓林的小贱人,你在做什么?”
林白棠愕然回头,但见胖大的陆家舅母气势汹汹远远走来,身后还跟着杨家姐妹俩。
陆谦眉头拧起:“这是?”
姜氏来奔丧时,他已进京赶考,还不曾见过这位舅母。
林白棠:“那是你舅母。”
陆谦远远见到杨家姐妹俩,便明白这位便是姜氏了。
姜氏到得近前,一把去扯陆谦的胳膊:“谦哥儿,你怎的跟这狐媚子在一处?”
她们母女一路从萧王庙附近赶过来,才到了芭蕉巷口,远远便瞧见楝树下站着说话的少年男女。
少年温雅俊美,少女明媚灵动,若是不相识之人,倒可赞一句金童玉女。
可杨蝶的一句话打破了姜氏的平和:“阿娘,你瞧表哥跟姓林的在一处呢。”有说有笑,瞧来刺目。
姜氏哪里还有心情欣赏,当即便跟点燃的爆竹般冲了过来。
“狐媚子?”陆谦眼里冷色浸透,握住了姜氏的手腕将她扯开:“舅母慎言,怎可随意侮辱他人?”感受到她来者不善,下意识将林白棠护在身后。
他不护姜氏都气不平,何况还将人护在身后,姜氏顿时炸了,跳起来便要抓林白棠的脸:“这个小娼妇,仗着一张脸蛋漂亮,谁知道背后都做什么勾当,学了什么狐媚招数!谦哥儿,你可是读书人,千万别被她勾引了!舅母今儿便抓烂她的脸,让她往后再也没办法见人……”
她满嘴污言秽语,直奔着林白棠而去,却在中途被陆谦拦住。
陆谦紧抓住她伸过来的双手,语声里含着恼意:“舅母,麻烦你嘴巴放干净点!”
他虽是读书人,但东台书院也学君子六艺,又是个年轻男子,正是力盛之时,别瞧着是位文弱书生,双手却跟铁钳似的,牢牢钳住了姜氏,让她使尽力气也够不着身后护着的人。
林白棠从小就不是个温软可欺的性子,听她骂得难听,自要还回去:“你是哪里来的泼妇?!我敬你是陆家的亲戚,没想到还敬出错了。我瞧着你一把年纪,原来是恨自己嘴脸丑陋,见不得别人花容月貌,心生嫉妒便要找个借口毁了吧?你出门之前都不照镜子的吗?也不怕出来吓到别人!”
两人上次见面,还能维持表面的客气。
林白棠虽然觉得陆家这位舅母打量她的眼神不太友善,
但两家无亲无故,又是在陆家丧事上,便有意忽略,谁知杨家姐妹回去,倒害得自己招骂。
——感情这疯妇上次便已经对她起了忌恨之心了。
姜氏没想到会被陆谦硬拦着不能成事,顿时气血冲脑:“谦哥儿,我可是你嫡嫡亲的舅母,你怎可护着这小娼妇?她生得这勾人模样,你可别被她骗了!舅母都是为了你好,快快放开,我替你好生教训她!”
陆谦多年的好涵养都被姜氏给打破,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狠狠往后一推,若非杨家姐妹俩齐齐扶住,姜氏许会摔个屁股墩。
“舅母,我的事情,用不着你来插手!谁好谁坏,也用不着你来教导!你要来我家作客,该有的礼数还麻烦你遵守,跑到这里来撒泼,像什么样子?”
姜氏没想到这外甥不知好歹:“谦哥儿,我可是为着你好!你一个读书人,沉迷美色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林白棠听着这话虽然怪异,但气恼姜氏的无礼,便从陆谦身后探出个小脑袋,骂道:“你这话说得奇怪,不沉迷美色,难道要沉迷丑色?”她还阴阳怪气:“你这么一大把年纪,长得丑就算了,还心毒,大半辈子没人重视,连家里人见到你撒泼也只有逃跑的份儿吧?”
陆谦扭头,只觉得白棠跟只小斗鸡似的,胖大的姜氏能裁出来两个她,小姑娘却不肯吃亏,扒拉着他的腰带回嘴对骂,又好笑又可爱,他极力憋住要涌上来的笑意,防着姜氏突然发难。
这话可算是击中了姜氏的七寸,激得她眼里都要冒出火光:“小贱人,你说什么呢?”
林白棠可不惯着她:“老贱人,你说什么呢?”
两人互相对骂,竟无人相让。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你是不是迷恋上了林家那小……
杨桂兰跟陆婉出来的时候,两方正骂得如火如荼,姜氏嚷嚷着:“小贱人,等我撕烂你的嘴,再让你胡咧咧!”骂得不解恨还要上手。
陆谦牢牢护着林白棠,对姜氏的无理取闹十分反感:“舅母,你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何必找不相干的人撒气?”
姜氏气得眼前发黑——不相干的人?
要不是林家的狐媚子,她家俩女儿总有一个能当上进士夫人!
“谦哥儿,你是眼瞎心盲,还是没见过女人?就这小贱人的猖狂样儿,真要嫁了你,将来还不知道要做多少妖!等我替你收拾了这个小贱人,咱们再论道理。”
林白棠听到她满嘴胡吣,什么“嫁了你作妖”之类的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都是些什么人呐?还再论道理,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讲道理的人吗?”
这话着实过于粗俗,直惊得杨家姐妹俩都瞪着她,还偷瞧陆谦的神色,暗想他读书人讲究礼节,恐怕听不得这话。
谁知陆谦丝毫不以为意,拦着姜氏不撒手:“舅母要想撒泼,麻烦回你自己家去撒,这是芭蕉巷,可不是杨家老宅!”
杨桂兰起先被林家门口的一幕惊到,待见到林白棠跟陆谦毫不退让的样子,暗道要坏。
姜氏自嫁进杨家,横行夫家几十载,如今长子都已经娶妇,常日守着店铺过活,她还时不时要上布庄去找媳妇的麻烦。
她统共生了四个孩子,长子下面是双胞胎女儿,临了还有个幺儿,如今也在外面私塾里开蒙,连同杨桂兰兄长,全家都要听她号令。
在杨家威风使惯了,原以为陆家人好拿捏,谁知碰上了陆谦跟林白棠这对小冤家,分毫不让,让她折戟生恨,恐怕更要闹得没完没了。
“大嫂,你几时过来的?这是做什么,怎的跟小孩子在外面闹起口舌来了?”
杨桂兰忙小跑着过来,还想拦着姜氏,说几句好话把人哄回去:“他们小孩子不懂事,大嫂不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家去喝口茶吧!”
姜氏是个从不肯吃亏的性格,被林白棠骂得脸臊耳热,自是听不进去杨桂兰息事宁人的话,推开小姑子便要去撕林白棠的嘴:“我今儿非让这小贱人尝到一点厉害不可,不然她还以为谁都能骂!你赶紧拉开谦哥儿——”
杨桂兰反而去拉她,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大嫂,你在林家门口打白棠,说不过去的。有事咱们回家去说!”
姜氏恼得厉害:“我管他谁家门口,今儿要是不撕烂这小贱人的嘴,我这口气消不下去!”她气势汹汹,有小姑子拦着,嗓门反而更高了。
闹得这般厉害,早惊动了四邻,也有站在自家门口瞧热闹的,还有知机的早跑去林记小食店通风报信。
金巧娘正提着菜刀剁四喜丸子,听到自家女儿被人欺负,提着菜刀便冲了过来,远远瞧见自家门口闹成一团,姜氏骂得脏,大步跑了过来,扬声喊道:“哪个泼妇要欺负我女儿?”
她对上前婆母王氏,那是碍于林青山的面子才要装乖。可听说有人欺负自家女儿,可是半点不会收敛,菜刀上还粘着肉屑,便挥到了姜氏面前:“你再骂我女儿一句试试?”
姜氏眼前刀光闪过,下意识往旁边去躲,正踩在杨蝶脚上,疼得小姑娘“哎呀”一声,抱着脚直跳起来。
依着杨蝶对母亲的了解,两个姑姑加起来都不是自家娘亲的敌手。她暗暗幸灾乐祸,觉得林白棠也有幸要尝到自家亲娘的巴掌,正袖手站干岸,看戏看得欢,脚趾差点被踩断。
金巧娘一柄菜刀舞得虎虎生威,直劈姜氏的面门:“老娼妇,你方才骂谁呢?站在我家门口欺负我女儿,谁给你的胆子?今儿老娘跟你拼了,不砍豁了你的嘴,算你厉害!”
姜氏泼妇惯了,骂得兴起上手打人都成习惯,没想到冒出来个金巧娘,不按流程走,还没骂两句便动起菜刀,刀刀要砍在她的面门上,竟是个不要命的主儿。
常言道,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蛮横的姜氏碰上不要命的金氏,只觉得腿脚发软,踩倒了自家俩女儿,连滚带爬远离了林白棠,听得身后菜刀声都快到她后脑勺,一头便向着陆家大门冲了过去,还听到金巧娘远远骂道:“再让我听到你欺负我家白棠,小心老娘的菜刀专砍你个王八脑壳!”
姜氏冲进陆家,反身便关上了陆家大门,只觉得一颗心都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总觉得再晚跑一刻,腿筋都要被人砍断。
林白棠从陆谦身后跑出来,抱着自家亲娘的胳膊,满眼星星:“阿娘,你真厉害!”整个人都粘到了金巧娘身上。
金巧娘一身油烟,手里还提着菜刀,空着的手食指轻点在女儿额头:“你个怂包,在家门口被人欺负!”骂一句又心疼,揽住了自己女儿:“我盆儿被吓到了吧?你没见过这种无理取闹的泼妇,长了一副猪脑子,跟她讲理讲不通,只有拼命她才能老实!”
林白棠抱着亲娘的胳膊只一味傻笑,又变成了那个乖乖巧巧的女儿:“别人的阿娘这么吓人啊!还是我阿娘好,温柔又疼人,还会做好吃的!”
杨叶:“……”
你阿娘温柔?
提着菜刀要跟人拼命,这叫温柔?
杨蝶仿佛被林家母女当众喂了一口苍蝇,恶心的都要吐出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小声嘀咕:“你阿娘才吓人!”还生怕被金巧娘听见,讲完赶忙捂住了嘴。
可是金巧娘爱怜的护着自己女儿的样子,好像猫妈在舔舐着自己的猫崽子。
她理理女儿鬓角的乱发,心疼的揽着女儿念叨:“小孩子家家的,遇上这种泼妇跑就是了,跟她吵什么?万一挨了打,阿娘不得心疼死?等回去了,让你阿婆泡点安神茶喝,别晚上发起噩梦来,睡不安稳。”揽着女儿便要回去。
不知为何,杨蝶内心升起没来由的嫉妒。
比起争抢表哥的目光,她在这一刻深深的嫉妒起林白棠。
杨桂兰满怀愧疚:“巧娘对不住,我家里的事情牵连到白棠了。等回头我送安神茶过来,给孩子压压惊。”
陆谦也道:“婶子,都是我的错,吓到了白棠!”
杨叶心道:表哥你许是眼瞎吧?
你哪只眼睛瞧见林白棠被吓到了?!
我瞧着她骂得很开心呐!
可这种话只能藏在心里。
杨蝶小声阴阳怪气:“对啊,林姑娘吓死了,吓得骂个不住!”
杨桂兰脸色难看,初次对侄女摆起脸色:“蝶儿住口!你娘胡搅蛮缠,你也想变成你娘那样?”
杨蝶只觉得自己心里住了一窝蚂蚁,不住啃噬着她的内心,让她嫉妒的都要口不择言了,她带着哭腔质问:“姑姑到底跟我亲,还是跟姓林的亲啊?”
小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不管对错,总希望有人能站队,坚定的站在她这边。
杨桂兰也有了恼意:“我站在道理这边!你娘莫名其妙跑上门来骂人,难道光彩?你还不赶紧回去!”
一场闹剧落幕,陆谦原本还想跟白棠说几句话,却发现金巧娘已经拉着自家孩子走了,林白棠许是猜到了他的意图,头也没回挥挥手,只留下一句话:“谦哥哥,家塾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聊,你先处理自家事情吧。”
母女俩便走了。
杨桂兰头疼的望着儿子:“回家吧,且有得闹呢。”
陆家厅堂里,吕氏端了热茶进来,又迅速退回了厨房。
女儿包惠小心翼翼要探头出去,被她扯了回去,厉声喝止:“主人家的事情,少往前凑!”
小姑娘便蔫头耷脑缩了回来,窝在灶前的小马扎上,小声问:“阿娘,外面在闹什么呢?”不等吕氏回答,她又吐吐舌头,格外忧愁:“阿娘,我不是想打听,就怕……主人家生气,会拿我们撒气。”
以往在家里,她阿婆阿爹心气儿不顺,都拿她们母女撒气,没少挨打。
吕氏轻轻关上厨房的门,想要隔绝厅堂里的声音,以期赢得主人家的和善相待。
厅堂里,姜氏灌下去一碗热茶,总算是平息了怦怦乱跳的心脏,指着自家俩女儿开门见山:“妹妹,我这俩女儿,你挑一个当儿媳妇吧!”不是询问,竟是发号施令。
关起大门,没有了金巧娘的菜刀威胁,她重新趾高气昂。
杨家姐妹俩脸庞发热,也不知是被亲娘打的,还是羞的,皆齐齐低头,做出未嫁女儿的矜持模样,耳朵却竖起来,生怕漏听了一个字。
杨桂兰啼笑皆非:“嫂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俩孩子又不是地里的萝卜白菜,随便拔一棵回来就能煮饭。婚姻大事,更不能将就,还是要听谦哥儿的意思。”
太也荒唐。
这人若非她亲嫂子,早都被赶出门去了。
姜氏还当小姑子是给自己几分薄面,把决定权推到外甥头上。不过也对,毕竟谦哥儿如今可是探花郎,可不是等闲少年郎。
“谦哥儿,你自己挑吧,俩表妹你挑哪一个都行,舅舅跟舅母都欢喜!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往后还是一家人!”她竟当面逼婚。
陆谦坐在杨桂兰下首,冷笑一声,一点情面不留:“单看舅母为人,谁敢娶你家女儿?更何况我视表妹为妹妹,并无半点男女私情!你要是走亲戚呢,我不拦着。要是谈婚事,咱们两家还是免了!”
话意绝决,半点余地不留。
姜氏没想到陆谦如此绝情:“大外甥,你是不是迷恋上了林家那小妖精?”
她忽然冒出来大闹一场,陆谦原本开心的下午彻底泡汤,让他对姜氏生出无限怨怼,更不耐烦与她歪缠:“我的事情,自有爹娘商议,还轮不到舅母来指手划脚!”
姜氏:“……”
怒气在肚里翻涌,她深吸口气,极力想要压下去。
谁想陆谦根本没想着忍下去,反而步步紧逼:“我请问舅母,这十几年大家同在苏州城里过活,怎不见舅父舅母露面,等到我考中探花,又假作无事,亲亲热热的上门叙什么血缘亲情!敢问舅母,难道这十几年,你们跟我阿娘就没有血缘亲情了?我竟不知,天下间血缘亲情要靠外甥的功名来叙,说出去不免让人笑话!”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母女骨血至亲,哪里撕掳得……
姜氏发现大外甥不留情面,被他问的哑口无言,气势不觉便矮了一层,口气也柔和起来,转头向杨桂兰打起亲情牌:“妹妹,叶儿跟蝶儿可是你嫡亲的侄女,两家结亲,侄女儿变成儿媳妇,对你可比外面娶来的要贴心孝顺。”
杨桂兰咬死了一句话:“大嫂,谦儿十岁出头便去了东台学院读书,这些年一直在外,孩子也大了,他想娶谁也得自己情愿。”
姜氏想着杨桂兰好拿捏,还是想哄着她作定婚事:“妹妹你糊涂啊,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谦哥儿小孩家家不懂,贪恋外面的美色,咱们做父母的可要为孩子把好关。你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杨桂兰却意料之外来了一句:“嫂子,贪图美色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将来生出来的孙儿孙女定然玉雪可爱。”
听她的意思竟不反对儿子贪图美色。
姜氏:“……”
陆婉原本还紧张的注视着厅堂之中的气氛,被这句话给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顶着姜氏喷火的双目,说了句公道话:“白棠小时候可是我们巷子里最漂亮的小姑娘,谦哥儿眼光不错!”
陆谦:“还是阿娘阿姐懂我!”
杨叶:“……”
杨蝶:“……”
姐妹俩齐齐低头,暗恨陆家人的肤浅,为着美色连德性都不顾了!
其实杨家人都是皮肤白皙五官出彩,连杨昌荗年轻时候三月三出门踏青,也会有不相识的小娘子塞荷包,全靠一张好皮囊。
但是,姜氏容貌平平,皮肤比不上丈夫白皙就算了,连五官也只能称作寻常,偏偏俩女儿有六七成随了母亲的长相,跟表姐陆婉相比便差了一层,站在林白棠面前都快变成烧火丫头了。
姜氏气昏了头,起身威胁:“妹妹若是不同意这门亲事,那往后你也别想跟娘家有来往。”竟以断亲来逼迫。
杨桂兰便起身送客:“这些年跟娘家不来往,我们家日子勉强也能过得,就不劳大嫂费心我儿的婚事了!”
杨叶忙拦:“阿娘——”
姜氏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现在的杨桂兰可不是当年初嫁,哭着求上娘家门的小姑娘,她儿女都立了起来,日子平顺安稳,自然不怕与娘家断亲。
她不过一向好勇斗狠,凡事必要压人一头,说话也不落人后,话赶话便到了这里,此时着急起来,走出陆家不但亲事结不成,连这门亲戚都要做不成了。
眼见得杨桂兰母子三人都要送客,姜氏大嘴一撇,从椅子上滑落到了地上,拍着大哭扯开嗓子嚎起来:“都怨我说错了话,妹妹你怎可如此无情?好好的说着话,竟要赶人离开……”
杨桂兰没想到自家嫂子能曲能伸,骂完了逼迫,见事未成,竟还能耍赖,她原还想在孩子们面前给娘家兄嫂保留几分颜面,可是嫂子上来便把这点体面撕的粉碎,简直让孩子们大开眼界。
“大嫂你快起来!”
谁想陆谦却俯身,盯着舅母嚎哭的嘴脸,一字一顿道:“舅母若是再闹下去,可别怪我不留情面,找人去知府衙门报官,告一个强闯民宅挟亲逼婚,正好试试这探花郎的名头好不好用!”
他眼神里的冷意让姜氏瞬间清醒,这位大外甥可跟娘舅家没有半分亲情可言——生下来便没见过娘舅家的人,连面子情都没有!
姜氏不过普通民妇,哪懂律法,只知官府可怕,生怕这外甥绝情起来,当真告去府衙,吓得忙从地上站了起来,骂骂咧咧拉着俩女儿往外走:“高中探花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家子势利眼,发达了连骨肉血亲都不顾了……”又狠拍了杨叶一巴掌:“不争气的东西!”
“阿娘……”杨叶又委屈又觉得丢脸,到底也是大姑娘了,一张脸烧得火辣辣的,连回头
看一眼表哥的勇气都没有了。
杨蝶回头,留恋的看了一眼陆家厅堂,还能瞧见一身青袍温润如玉的表哥,侧影也让人心动。
姜氏瞧见二女儿恋恋不舍的眼神,肚子里积着的火烈烈烧了起来,被金巧娘追着砍的狼狈,被小姑子拒绝的丢脸,还有大外甥绝情的面庞,都在脑子里翻滚。
她狠狠打了杨蝶一巴掌,大声骂道:“看什么看?你拿人家当宝,人家看你是草!你个没气性的东西,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白送上门都没人要!”
这话着实难听,杨蝶只觉得自己的脸被亲娘扯下来扔到泥地里,狠狠踩了两脚,眼泪簌簌落了下来:“阿娘,你怎么能这样啊?”一跺脚冲出了陆家院子。
姜氏紧跟着边追边骂:“臭丫头,你还有脸哭?要不是你,老娘能丢这么大的脸!”
杨叶跟着母亲妹妹的步子也出了陆家大门,心里暗想:到底是她们姊妹让母亲丢脸,还是母亲让她们姊妹没脸?
母女骨血至亲,哪里撕掳得开,算得清楚明白,也只有糊里糊涂过下去,不能细想。
陆家母女三人离开之后,陆婉好奇道:“谦哥儿,舅母再闹下去,还真能去告她啊?”
“这等小事,哪个官家老爷闲得慌会去管。不过是舅母欺软怕硬,再让她胡搅蛮缠下去,家里都不得安生,吓唬她而已。”陆谦转头问杨桂兰:“阿娘,这些年舅舅家为何跟咱们家不来往?”
陆婉也附和:“阿娘,说说啊。”
杨桂兰正色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管。你们知道姜氏什么脾性,往后防着些就是了。”堵住了好奇的儿女,她转而问起儿子:“谦儿,你跟白棠是怎么回事?”
姜氏上门大闹一场,陆谦也觉得该让父母知道他的计划,便痛痛快快承认:“阿娘,我想娶白棠,不知你跟我阿爹有没意见?”
方虎跟陆谦从小跟林白棠玩得都好,三家大人似乎都乐见其成,眼见得孩子们一日日长大,各家父母心中自然也有想法,只是都隔着一层窗户纸。
杨桂兰跟陆文泰晚间躺在床上,自然也聊过儿子的婚事。
“你想娶白棠,我们不反对,可白棠属意你,还是属意虎子?”
陆谦:“……”
见儿子神色尴尬,杨桂兰便安慰他:“我们也是从小看着白棠长大,你既然属意白棠,还是得问过了她的心意。别到最后弄巧成拙。万一白棠心里的人是虎子,你贸然求亲也不大好。”
他们夫妻俩向来不与人争执,便是亲事也总想水到渠成。
陆谦实话实说:“白棠心里只有钱!”他笑得尴尬:“她一门心思只想赚钱,大约连成亲都没想过。”
杨桂兰跟陆婉相顾愕然,片刻之后齐齐笑出声来。
尤其陆婉,前几年家里人催婚,她便以赚钱为理由推拒婚事,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已然是张记绣庄最年轻最顶尖的绣娘之一,比起嫁人生子,侍奉公婆,她在绣庄反而更为自在。
近来便有心思浮动,不过也只是情愫暗生,却远未到成婚的地步。
“我明白了,白棠从小在外面赚钱,许是怕嫁人后在锅灶碗盘,相夫教子中度过。”陆婉拍拍弟弟的胳膊,略带几分同情:“谦哥儿要多多努力,让白棠对你情根深重,到时候就不怕成亲了!”
杨桂兰故意打趣儿子:“我先前还觉得你长大了,都知道体贴阿娘,买了煮饭的婆子丫头回来,也好让阿娘不至于太操劳。原来是暗暗为着娶白棠而打算的,知道她不喜欢三餐在厨房辛苦操劳。”
陆婉瞪大了眼睛:“不是为着送表妹们回家才买的人吗?”
杨桂兰故意道:“这叫什么?你阿爹念叨过的,什么雕来着?”
陆谦用意被家里人看破,清俊的面容上浮起一点绯色:“一箭双雕。”还是要为自己申辩一下:“阿娘,儿子当真是不想阿娘在厨房里操劳,粗糙了双手,这才买人的!”
杨桂兰很是大度:“阿娘知道,我儿孝心可嘉,体贴阿娘是真,想娶白棠也是真!”
陆谦:“……”
阿娘开起玩笑来,也是让人吃不消啊。
厨房里,吕氏侧耳细听,起先还听到姜氏大声嚷嚷,后来便听到她嚎了一嗓子,却跟被人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又安静了下来。透过门缝见娘仨离开,更是竖起了耳朵,直到厅堂里传来隐约的笑声,总算松了一口气。
包惠坐在小马扎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压低了声音问:“阿娘,没事了吧?”
吕氏点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事了。”又正色警告女儿:“主家的事情,你就算听到只言片语,出去外面买菜,或者碰上巷子里的人问起来,通通说不知道,懂了吗?”
包惠紧紧捂住了嘴。
为怕女儿记不住,她还恐吓道:“咱们如今做人奴婢,要是把主人家的事情泄露出去,挨打挨骂不说,万一主人要把咱娘俩分开卖到见不得人的去处,到时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你一辈子也见不到阿娘!”
包惠连连点头,再在保证:“阿娘,我记住了!”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这也不是我的错啊。
一个时辰之内,林白棠感受到了冰火两重天。
亲娘的疼爱与责骂先后降临。
她被金巧娘带回林记小食店后厨,喝着亲娘煮好的肉汤,还有阿婆揽在怀里安慰,让她哭笑不得:“阿婆,真没事儿。那泼妇没伤到我,我跟她吵了几句,她倒是想打我,被谦哥哥拦着,连我一根头发丝儿都没伤到。”
龚氏揽着小孙女,心疼不已:“杨桂兰好脾气,怎的娘家嫂子这般胡搅蛮缠,竟跑到咱们家门口欺负你?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来此事也好笑,林白棠就着肉汤讲给家里人听:“陆家白事上,她瞧我的眼神就不大好,当时我也没理,还当自己多心,原来她一早便盯上我了。谦哥哥读书有成,他这舅母便想亲上加亲,还特意留下俩女儿在陆家,一住便是数月。谁成想谦哥哥回来没几日,便买了煮饭的婆子丫头,还托我雇了马车,把他这俩表妹送回家去,不想亲上加亲。”
金巧娘整日忙于林记小食店的生意,而龚氏也不是个爱打听别人家事多嘴的人,偶尔去探望郑氏,也只是送点吃食,宽慰她好生保重身体,对于留陆家亲戚家的女儿,当她们是为杨桂兰分担家事而已。
“原来那泼妇打的这个主意啊?”金巧娘头一次听说:“我明白了,这泼妇定然是瞧着我盆儿生得可人疼,自家女儿远远不及,谦哥儿回来之后把她家女儿送了回去,这才记恨上了你?”
林白棠也顾不得自己对乳名的排斥,解释道:“今儿凑巧,我们一起从外面回来,站在家门口聊正事,头上落了不少花瓣,互相替对方捡花来着。正碰上那泼妇带着女儿们来陆家闹事,远远瞧见,可不得吵起来。她骂我,我骂回去,就吵得厉害起来,要不是阿娘救我,说不定你闺女一张脸都要让这妇人给抓烂了!”
“原来是这样啊。”金巧娘便有些埋怨:“谦哥儿自家的事情,却把火引到了你身上,这可真有些冤枉。往后你见到这泼妇,远远避开些。陆家人倒算厚道,可是亲戚实在不成样子。”
林白棠自然要替陆谦说好话:“阿娘,有件事情还没告诉你呢。罗家要开私塾,请了谦哥哥去教,除了罗家哥儿,还有漕帮几家小头目的孩子。谦哥哥想着,咱们家幼棠在外面也要交束脩,不如也送去罗家私塾借读,还可以免了一笔开支,你意下如何?”
还有这等好事?!
金巧娘立时便换了笑脸:“这孩子,有好事还想着咱们家,也算得你们自小的情份!等回头他再来店里,我可得好生谢他一谢!”
原本母女之间还和乐融融,谁知晚间林宝棠回来,便掀起一场风波。
林记关门之后,金巧娘回家沐浴完了,坐在廊下乘凉,林宝棠便跪在她面前:“阿娘,衙门里的差使我考上了,您别生气!”
金巧娘擦头发的手停住了,静默一息,才不敢置信的问:“你说什么?”
林白棠刚刚盯完弟弟的功课,对这小子敷衍的态度很是不满,正拉着弟弟准备好好让他长长记性,听到长兄跑来向母亲坦白,心虚的拖着弟弟便往房间里跑。
林宝棠再重复一遍,跪得直挺挺不动,大有一副你打死我,也阻止不了气势——实则他手心冒汗,硬着头皮跪着认错。
认错只是态
度,却没打算改变既成事实。
金巧娘到底在市井多少年,深知林宝棠能考中,必然使了银子。但多少年林宝棠都不是个胡乱开销的孩子,赚的全都上交母亲保管,他自己只领一点点零花,哪得一笔钱去衙门打点。
她眼神掠过,见女儿一副心虚的模样,便知道其中定然有这丫头的一份功劳,厉声喝道:“白棠过来!”
林白棠一只脚都踩进了门槛,听到这话便如同被雷劈中,猛的扭头去看兄长,用眼神询问:你告诉阿娘了?”
林宝棠摇头表示,自己嘴巴很严,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兄妹俩的举动尽数落在金巧娘眼中,她再喝一声:“白棠,过来!”
林白棠知道逃不掉了,松开了幼弟的手,硬着头皮磨磨蹭蹭过去,跪在兄长身边,还想装傻:“阿娘,我什么都不知道!”
金巧娘逼问她:“你给你阿兄筹银子了吧?”
林白棠便紧闭嘴巴,一声不吭。
金巧娘气得七窍生烟:“你糊涂啊!怎能由着你阿兄去外面……”她只要想起前一位丈夫的结局,心中便生出恐惧:“宝棠,听阿娘的话,明儿去辞了这差使,银子就当打了水漂,阿娘不怪你!”
林宝棠平日话不多,瞧着是个好说话的性子,哪知犯起执拗来也让人头疼,他朝着金巧娘磕了几个头,态度却极为坚决:“阿娘,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不想再去家具店干活,只想去当捕快,您拦不住!”
金巧娘见说不动他,头一次对着孩子动手,一巴掌拍在他身上:“你想做什么啊?你是想气死我?”见儿子依旧不为所动,连着又打了两巴掌。
林宝棠直挺挺跪在原地,连躲闪都不肯,反而是林白棠膝行两步上前,护着兄长:“阿娘,你别生气了,阿兄也不是故意的。”她也不知林宝棠为何忽然之间非要去衙门当差,只是没想到亲娘反对的态度如此坚定,一时也有些慌了。
金巧娘在气头上,也不管儿子女儿,连打了两下都落在女儿身上,又气又心疼,骂起来:“我是管不住你们兄妹俩了?”
林青山正躺在床上歇息,听到院里动静,忙起身出来,连龚氏也被惊动了,从房里出来拦着:“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打起孩子来?”
林家孩子从小没挨过打,况且林宝棠懂事孝顺,也不惹事,更不会跟巷子里的野孩子疯玩,这还是他头一次逆着母亲之意行事。
“巧娘,发生什么事了?”林青山抱住了妻子。
金巧娘满心恐惧,一头扎进了丈夫怀里,哭了起来。
龚氏还想拉兄妹俩起来去房里躲一躲:“好好的,你们俩怎么惹你娘生气了?还不快跟你们阿娘赔礼道歉,回房去反省?”
结果大孙子身上跟坠了秤砣似的,跪在原地不挪窝,小孙女也不敢动,悄悄儿摇头,更不敢回房躲着。
龚氏:“……”
也不知这娘仨,闹得哪一出。
林青山也很茫然,搂着妻子温言细语劝了好半天,可金巧娘只是一味的哭,间或一句:“你要想去衙门当差,除非我死了!”
林宝棠跪着不动,态度也很坚决:“阿娘,我一定要去!”
金巧娘边哭边骂:“林宝棠,你是不想要这个家了吧?翅膀硬了,就要往外飞,也不管一大家子的死活!”
林青山听这娘俩置气,总算是听了个大概,原来是林宝棠想去衙门当捕快,没钱还找了林白棠,做妹妹的筹了银子,当兄长的跑了衙门胡师爷的路子,竟当真考了进去,明儿便要去衙门当差。
自家妻子不同意,于是娘俩便僵住了。
林青山从来不觉得长子一定要当个木匠,不过是他只有这一门手艺,孩子小时候便想着为家里减轻负担,跟着去木匠店里做了学徒。
他亲自教,总比把孩子送去别家当学徒,挨打受气的强。
也是疼惜孩子。
现在长子有了别的想法,要去衙门当差,也算是另一条出路。
他便劝妻子:“巧娘,宝棠都已经成年,他不想当工匠,想当个捕快,原也不是大事。家具店里人手也够,也不用非逼着孩子。要不……就让宝棠去衙门当差。他干一阵子要是不想干了,再回家具店就是了,总能有一碗饭吃。”
金巧娘原本在丈夫怀里哭得厉害,听到他劝解的话,止住了眼泪,抬头瞪着他,反而迁怒于他:“你知道什么啊?你什么也不知道,就在这瞎劝!”
林青山好脾气的哄道:“好好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瞎劝了。”见妻子又要哭个不住,只好扭头劝儿子:“宝棠啊,要不这捕快咱不做了?花了多少银子,阿爹给你补上?”
林宝棠跪得端正,但一脸倔强,坚决不肯退让:“阿爹,我就想去当捕快,钱都花了,明儿便要去当差,哪有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
林青山:“……”
儿大不由爹。
他既劝不动媳妇,也劝不动儿子,看来看去觉得女儿有点无辜,便想做老好人:“白棠,要不你起来吧?”
金巧娘见丈夫上来就和稀泥,所有的问题都没解决,就要放跑女儿,更加冒火,喝道:“白棠你给我跪着!”
林白棠:“……”
她规规距距跪在兄长旁边,满心无奈:“阿娘,这也不是我的错啊。”
阿兄想当捕快,总也要成全他的梦想啊。
哪知道亲娘这么大反应,简直像他们兄妹合起伙来,把天捅了个窟窿。
金巧娘有苦说不出,只能骂她:“你要不给他银子,他能去得了衙门?”喝一双儿女:“你们一起跪着,几时改主意了,几时再起来!”
龚氏:“……”
林青山:“……”
得,这俩孩子好像真闯祸了!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没办法论对错,只能讲感情……
夜色渐深,除了林幼棠的卧室里灯灭着,龚氏跟林青山的房里都亮着灯,林家兄妹俩还一起跪在院子里。
林白棠从小到大,这是头一次被罚跪,还是陪绑,悄悄挪动下膝盖,捅了下林宝棠,好奇道:“阿兄,你为何非要去当捕快啊?”
林宝棠低低说:“对不起,白棠。”
“自家兄妹,说什么对不起。”林白棠满不在乎道:“反正咱们在院子里跪着,阿娘肯定在床上烙饼,心疼得睡不着。罚了咱们,她心里更难受。”
凑近兄长,小声问:“当真不能告诉我?”
林宝棠紧抿着嘴,不吭声。
林白棠便自行推断:“你从来没说过自己长大要当捕快,或者……是我年纪小不记得了。前两年也没提过,这会儿忽然提起要当捕快,咱们家也没什么冤屈,不值当你非要一头扎进官衙池子里去。”她抽丝剥茧:“你跟阿娘又好像有事瞒着的样子,难道……跟你生父有关系?”
暗夜之中,林宝棠震惊的望着自家妹妹:“你……”底气不足,竟然无法反驳。
林白棠胡乱猜测:“你生父活过来了?”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会是他当初根本没死,还抛妻弃子,你打算当捕快去衙门里当差追查他的下落吧”
“别胡说八道!”压在林宝棠内心的巨石让他喘不上来气,也或者夜色之下,被拉来陪绑
一起跪着的妹妹让他卸下了心防,他终于讲起自己知道的事情。
卧房内,沉默如林青山,也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巧娘,你跟宝棠瞒着我有事?”
金巧娘只一味哭,直到林青山伤心的说:“咱们夫妻一体,过了多少年了,你心里还拿我当外人吗?”
她终于绷不住了,连连道歉:“青山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可是此事牵扯出来,我怕牵连到家里的人。”再瞒下去恐怕会酿成大错,她讲起当年之事,从孙震治河到林怀之死,母子俩寄身的渔船被烧,不得已逃命,这才阴差阳错下嫁进了林家。
“青山对不起,当年我们娘俩都要活不下去了,幸亏婆母收留。我原来想着把这些事情全都忘记。”
林青山后知后觉:“方家出事之后,你听说孙震再次来治河,想起了旧事?”
金巧娘已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安定的日子过久了,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家破人亡。
小老百姓,又是一介弱女子,她所求不过孩子平安长大,此生顺遂。
“宝棠见我神色不对,追着问。我想着事关他生父,这孩子从小懂事,也没问过他生父的事情,便心软告诉了他。原以为也没什么事儿,谁知他非要去当捕快。你说,这不是……给家里招祸吗?”
夫妻多年,林青山从不曾问过林宝棠的生父,更不曾问过金巧娘前一段婚姻,听着妻子讲起少年夫妻,在渔船上寄身,最后却阴阳两隔,心中滋味难辨。
他替妻子拭泪,起身道:“这么僵着也不对,我去把孩子们叫进来吧。”不等金巧娘说话,他已经走过去打开房门。
不知何时,细雨悄然而至。
林家兄妹俩跪在一处,头发身上都已经被打湿,见到父母卧房门开,林白棠抢先道:“我就知道阿娘心疼我们,舍不得咱们一直跪着。”
林青山面色沉重,语气严肃:“你们俩都进来吧。”
兄妹俩进屋,发梢间还在滴水,身后的房门关上,林青山道:“你们两个,跪到你阿娘面前去。”
两人不敢违逆,乖乖依言跪了过去。
金巧娘坐在床沿上,俩孩子便跪在脚踏前面,像两只被雨水打湿的小狗,毛发湿漉漉的,可怜巴巴望着她。
林青山走过去,坐在妻子身侧,先骂女儿:“白棠,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能耐?你阿兄想要银子送礼,你便想办法拆了一注给他?”
林白棠也的确有这种想法,不过眼见得父亲脸色不好,便乖乖认错:“我错了!”
家里的事情,她总觉得没办法论对错,只能讲感情。
这件事情上,阿娘没错。
她有自己的顾忌,想要孩子平安生活。
阿兄想要为生父报仇,查找当年害死生父的仇人,也没错。
不过是各人立场不同,选择不同而已。
那她跪着认个错,让阿娘顺了这口气。
至于事情的结果,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女儿认错态度如此良好,倒让林青山愣在当场。不过片刻,他已经转到了儿子身上,难得声色俱厉:“宝棠,你可知错?”
林宝棠跪着,脖子却梗着:“我知道,阿娘是怕我连累家里人。我也想过了,等我去衙门当差,便搬出去自己住,把户籍也迁出去,总之不会牵连到家里人!”
他这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林白棠暗暗心焦,又不敢说话,只能去扯他的袖子,又巴巴去瞧父母,生怕闹到不可收场。
谁知林青山骂道:“你错在不该把我当外人!我虽不是你生父,可从小拿你当自己亲儿子相待。家里这么大的事情,就不值当你来跟我商量一声?你当我是父亲了吗?”
林宝棠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原因,梗着的脖子小幅度的弯了下来,眼圈也有些发红。
他在家具店的时候,每次被陈盛骂拖油瓶,虽然林青山待他始终如一,可少年心思敏感,心里总会生出隔膜,渐渐在继父面前有些不自在。
林青山继续骂:“你要查生父死因,知道找白棠想办法筹银子,怎不来问我一句?”
林宝棠:“我……”自己也觉得理屈词穷。
继父待他着实不错。
林青山:“你是打定了主意,不惜与家里决裂,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查清你生父死因?”
林宝棠态度无比坚定:“是!无论如何,我也要查清楚这件事情!”
原以为迎接他的会是暴风雨,谁知林青山的态度来个大转弯:“男儿大丈夫,生在天地间,要是听闻生父冤死,连去查清楚的勇气都没有,算我白养了你!”
林宝棠不可置信的抬头:“爹爹——”
他大掌抚上林宝棠的脑袋,语声转为温和:“你小时候也有几分活泼,越长大越沉默。人总不能被旧事压着,一辈子拖拽着不得往前。只是你该记得,一家人无论何时,总该站在一起,劲往一处使,才能成事!”
金巧娘惶恐不安:“夫君——”
林青山道:“巧娘,家里的小事都随你,但大事情上也该听我一回。这件事情宝棠既入了心,更不该拦他。不然你让他往后怎么过日子?”
林宝棠的脖子彻底弯了下来,眼眶里涌上泪来:“爹爹!”他没想到继父竟然会站在他这边。
林青山起身,去拿了一百两银票递给他:“一部分给白棠还回去,剩下的你去衙门当差,总要跟这些人打好关系。往后查起来要花银子,直接来找我。等你做完这件事情,便安安心心娶妻生子,过踏实日子。”
林宝棠接过银票,泪水滚滚而下,融化了自己心底里年少时升起来的隔膜与不自在,抱着林青山的腿哭了起来。
金巧娘张张嘴,还想阻止这一切:“夫君,要是以后牵连到家里……”
林青山:“车到山前必有路,且顾眼下。”将儿子从自己腿上撕下来:“你这小子,身上湿答答的,再抱下去我身上也湿了。”
兄妹俩淋了雨进来,此时林青山腿上便有个被抱出来的湿印子。
林白棠知机,忙去拖林宝棠:“阿兄,赶紧回房,灶上还温着热水呢,我去打两盆,咱们擦擦换衣服吧。”
兄妹俩互相搀扶着出去了,房里只余夫妻二人。
两人沉默片刻,忽齐齐开口,互相道:“对不起!”
金巧娘先说:“夫君对不起,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还有阿娘跟孩子们。”
林青山道:“我是怕你多心,觉得我不疼惜宝棠,这么危险的事情,也放他去做。”
金巧娘叹口气:“我瞧出来了,宝棠这孩子别瞧着平日话不多,默不作声的,可心里主意大得很。我就算不同意,怕是也拦不住他。”
“既然拦不住,还不如放他去做。但是要让他凡事同家里人商量,不可轻易冒险。再说当年之事,知情的恐怕都散了。宝棠又小,谁能想到他身上去。他查到便罢,要是查不到,也能死心,总好过把这事在心里压一辈子的强。”林青山开导妻子:“咱们当年成亲,家里穷,也没钱让孩子读书。好在宝棠懂事孝顺,也从来没埋怨过什么,他心里烧着一团火,等这团火熄了,也就好了。”
事隔多年,也不知能不能查到一点眉目。
他揽着妻子,金巧娘安心依偎在他怀中,闻到他身上木头的清香,只觉得无比安心。
林青山常年跟木头打交道,他身上流出来的汗都带着木香味。夏日汗湿的衣裳,也总能闻到这股味道。
金巧娘环抱着丈夫的腰,忍不住流泪,被林青山察觉:“怎么还在哭?担心宝棠?”
她埋首在丈夫怀里,语声闷闷的:“青山,我觉得自己运气真的不错。”
先后嫁了两任丈夫,都将她放在心上。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可屡屡踩踏法条,便不大好……
夜来淋了雨,林白棠次日醒来便觉得脑子发懵,鼻子酸酸的。
林青山照旧回家具店,金巧娘跟龚氏去
小食店,林幼棠去学堂,林宝棠头一天去衙门当差,连早饭都省了,等到林白棠起床梳洗,家里全都走光了。
她站在大门口上锁,听到身后脚步声,陆谦唤她:“白棠。”她转头回他一个大大的喷嚏,鼻涕眼泪全都飞了出去。
陆谦关切的问:“昨晚凉到了?可是染了风寒?”上手要摸她的额头,却被她一串惊天动地的喷嚏给拦住。
“我……你走远点。”林白棠掏出帕子连忙擦,顺势朝后退了好几步:“你离我远点。”
陆谦哭笑不得:“我的身体没问题,你怕什么。”说着便要靠近,被她推开:“不行!”
两人相隔五步一起往外走,到得方家门口,恰逢方虎出门,见二人的样子,林白棠眼圈红红,还奇道:“你们俩闹别扭了?”
林白棠胡说八道,挥帕子拭泪:“可不是嘛,谦哥哥惹我生气,我不得远着些。”
方虎便凑过来,讨好的说“白棠别伤心,谦哥惹到你,咱俩还是好的。”迎接他的是林白棠又一个响亮的喷嚏,危机时刻她还调转头,向着墙角喷射。
陆谦幸灾乐祸:“嗯,你俩最好,还不靠近些。”
方虎呲牙:“白棠,你这攻击性也太强了些。”
林白棠收拾干净,又后悔帕子带少了:“才出门就废了一条帕子,还不到罗家,这条帕子恐怕就不能用了。”
方虎掏出自己的帕子,上面还有昨儿的汗渍:“昨晚回来太晚,忘换了。”
一块干干净净的帕子递了过来,帕子一角还绣着一丛绿竹。陆谦扬手:“拿着啊。”
林白棠识得针线:“这是婉姐姐的手笔吧?”她对着绿竹有些舍不得糟蹋:“算了,这么好看的竹子拿来擦鼻涕,有点暴殄天物。”
陆谦便将帕子塞进她手里:“你几时也添了迂腐的毛病?帕子绣得再好,不都是拿来用的”
“你不懂!”林白棠谴责的看着他:“就婉姐姐的手艺,你知道放在绣庄里能卖多少钱吗?”她自己绣工糟糕,用的帕子都是罗三娘子所赠,有些是她房里丫环们的练手之作,有些是罗家绣房送来的,都比不上陆谦手头这丛绿竹的手艺。
陆谦:“你是钻钱眼里了吧,绣得再好也是个物件儿,哪比得上人贵重!帕子值钱你值钱?”
林白棠眉开眼笑:“这话我爱听。”她收起帕子,皮肤太白,眼圈红红的,倒好像哭过一场。
方虎要走,被她扯着袖子老话重提:“你最近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到底做什么营生?”
她一直想要问清楚,可方虎跟泥鳅似的滑溜,越问不到便越在心里惦记。
方虎顿了一下,方才说:“我做的正经营生,你可别乱想。”
苏州城水路四通八达,海河运路通畅,除了官面上允许的生意,还有许多民间偷偷贩运的货物,避过官府的税收,赚取高额利润。便是罗家,也有瞒着官府之事。
她不再追问,松开了方虎,目送着他大踏步迎着晨曦而去的背影,还感叹了一句:“虎子哥哥长大了啊!”肚里居然也能憋住话了。
陆谦沉思:“许是从方家阿翁过世之后,他就长大了。”
他们三人从小长大,原是无话不谈的小伙伴,谁想到长大之后的代价便是各自有了心事。
林白棠原是心有所感。
昨晚之前,她还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但经历过昨晚兄妹俩被罚跪,听到林宝棠生父之事,知道了兄长执意要去衙门当差的理由,她忽然发现这件事情也不能告诉陆谦。
她也有了心事。
陆谦还当她对方虎的隐瞒有些伤感,便安慰她:“放心,虎子有事瞒着你,我不会瞒你!”
林白棠深深瞧他一眼:“谦哥哥,要是我有事瞒着你呢?”
这句话困扰了陆谦一整日,他站在罗家园子里,跟砖瓦匠一起协商砌墙留门的时候在想,指挥着罗家长随小厮整理书斋的时候也在想。
中午有丫环送了饭过来,他吃着吃着,又不免出神。
白棠从来开朗爱笑,有什么事情困扰着她。
难道——
他紧拧的眉头渐渐放松,心底里有个声音悄悄冒了上来,小丫头开窍了?
怀着隐秘的、雀跃的心情,陆谦忙完了手头的活儿,直接去家具店接人,哪知道苗莺却说林白棠还没来过,反而碰上了邓英。
邓英也是刚踏进家具店,听说林白棠还没过来,便坐在了店里一张玫瑰椅上,还吩咐苗莺:“沏壶茶来。”
苗莺很想提醒这位主顾一句,那把玫瑰椅刚刷了清漆,才放在那里要晾干——客官您小心弄污了衣裳。
可对方都已经坐下去了,她便闭上嘴,老实去沏了茶来,委婉劝告:“白棠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她每日行踪也不固定啊。”
苗莺来家具店有一阵子,整日守在店里,有时候邓英来寻林白棠,她没过来,都是她接待。反而是她见邓英的次数比较多。
来得多了,她便猜出了邓英的意图。
每次邓英过来,林白棠要是不在,他便有些意兴阑珊。要是林白棠在店里,眼神火热仿佛要粘在她身上,很难让人忽视。
苗莺细心观察,发现林白棠待邓英与店里其余主顾也无甚区别,瞧在大主顾的份上,略微热情一点罢了。
她沏了热茶出来,陆谦也到了。
他倒没有坐,靠在柜上问:“白棠几时过来?”
苗莺便为两人各斟了一盏茶,细想:“前儿说店里的贝母松石不够了,这两日要运一批过来。这些东西总得白棠去南北货栈库房里拉,也不知会不会来。”她瞧一眼外面日头西斜:“许是被别的事由绑住了。”
正说着,店里有两位女客进来,苗莺便去招呼二人,留下邓英跟陆谦大眼瞪小眼。
两人互相对视,眼神里的敌意逐渐明晰。
邓英是个暴烈的性子,压着本性一趟趟往家具店跑,已经算是难为他了,见到陆谦只觉得碍眼:“探花郎一介读书人,不往高门显贵家去,跑到这市井巷陌来做什么?”
他这句话纯然发自肺腑,姓陆的既得了功名,便该去攀一门官亲,将来于自己也仕途有利。
林白棠整日在市井间谋生,邓英还是觉得她与自己合拍。
陆谦道:“邓郎君此话差矣。我本就是市井巷陌长大,出入这些地方最相宜不过。反倒是邓郎君,恐怕家中豪富,窝在这小小的家具店,才有些不合适。”
邓英威胁道:“探花郎记不记得咱们初次见面?”
陆谦领会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荣常林挨打的那夜?印象深刻啊。不过朗朗乾坤,到底律法也不是摆设。邓郎君偶尔见义勇为一次,是侠士之举,可屡屡踩踏法条,便不大好了。”
邓英冷笑一声,似乎对他的话既不认同,也不服气。
两人互不相让,正言来语去的挤兑,林白棠踏进了家具店,身后还跟着几名罗家跑腿的伙计,抬着好几个大箱子。
“全部抬去给后院的林师傅清点。”林白棠怀里还挟着账簿,见到店里两人:“你们怎么来了?”
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松懈。
陆谦先问:“风寒可好些
了?”
邓英要起身,才发现自己袍子被粘在了玫瑰椅上,便尴尬的没动,只口头表达关心:“白棠姑娘病了?”
林白棠用一个喷嚏回答他的问题,捂着鼻子的正是他那一方绿竹白帕:“东家倒是想让我喝药回家休息,可这些活儿今儿不做,明儿还是我的。不碍事,想来过两日便好了。”
陆谦不放心:“我过来就是怕你轻忽自己的身体,预备陪你去看大夫,你也别拖着了,回头越拖越严重。”
邓英插话:“我认识一个医术高超的大夫,保管三副汤药吃下去,白棠姑娘的风寒便好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不动声色慢慢起身,悄悄儿将自己衣袍后摆慢慢从粘着的椅子上往下撕。
不巧林白棠一眼扫过来,便瞧出其中蹊跷:“这是怎么了?怎么也没人拦着点,竟让邓郎君坐到了没晾干的椅子上。”她便责备苗莺:“你也不拦着点。”
苗莺正送了两位女客出门,站在门口心道:这位邓郎君倒是让她说啊?他都不给她时间,自作主张便坐了下来,这不是没来得及嘛。
邓英已经起身,表现的十分大度:“不妨事,是我自己没注意。”
他身上月白色的袍子衣料瞧着只是寻常衣料,可起身走过来,半边身子便落在日头底下,竟泛着银光,想来可不便宜。
“都是我们的不是,毁了好好一件衣袍,这清漆难洗,不如我们店里赔邓大哥一件外袍。”林白棠有些歉意。
姓邓的出手大方,只是不知他这衣料价值几何。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嫁人之事,总觉得离她还很……
邓英执意不肯接受赔偿,还要献殷勤:“白棠姑娘要是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去我荐的那家医馆,也算得给我几分薄面。”
林白棠不好意思再推脱:“那就劳烦邓大哥,不知是哪家医馆,还请详细告之。”
邓英热情邀约:“我带你去,正好与大夫相熟。”
正要出门,外面毫无预警下起瓢泼大雨,一时半刻也不见停,正好给了林白棠借口:“老天都不肯让我歇着,想来也不妨事,等我回去熬碗姜汤就好了。”
不成想陆谦跟邓英异口同声反对:“不行!”
邓英道:“白棠姑娘在店里等着,邓某这就去请大夫。”不等她答应,他已经冒雨踏出了店门。
原来店铺门口停着的马车正是他的驾乘,车夫忙忙放了脚踏下来,侍候他上车。
“不必了,”林白棠阻止不及,等他上了马车,剩下半句话才吐出口:“也不是什么大病。”
陆谦若有所思,还事实求是的说:“白棠,邓郎君对你还挺上心。”
林白棠回想自邓英在店里定了家具之后,两人见面着实频繁,倒是熟络不少:“邓大哥先是帮了虎子,认识我之后也很是客气,许是先前我对他的诸般猜测有误,说不定他天生便是热情侠义的好人。”
邓英冒雨为她延请大夫,她要再对邓英恶意揣测,心里过意不去。
陆谦心中颇不是滋味,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已经烫起来,便岔开话题:“你昨晚半夜跑出去淋雨了?好端端的怎会染了风寒?”竟感觉上午还轻省些,到了半下午竟要发起高热,比之上午还要严重。
“对啊,我昨晚在雨地里罚跪,后半夜才回房。”林白棠半开玩笑。
陆谦深知林家人对林白棠的宠爱,从小到大再调皮也不见挨一手指头,至多被金巧娘数落几句。小时候都不曾罚跪,长大了倒被罚跪到半夜?
“你就胡说八道吧?没准是自己夜半调皮,还怨怪到父母身上。林叔跟婶子哪个舍得罚你。”
林白棠苦笑,果然真话没人信。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邓英果真请了大夫过来,那大夫背着药箱,把过脉之后开了药方,只道林白棠乃是受凉所致,喝两副发热散寒的汤药便好了。
陆谦接过药方,反被邓英劈手夺过,转头递给了跟过来的长随:“跟着房大夫去抓药。”
他要付诊费,被林白棠拦住,亲自给大夫付了银子药钱:“已经劳烦邓大哥去请大夫,怎好意思还让你掏钱。”
邓英也不再强求:“白棠姑娘可要尽快好起来。”
等长随提了抓好的汤药回来,他又以林白棠不能淋雨为由,非要送她回家。
陆谦便厚着脸皮道:“既然邓郎君要送白棠,不介意多送一个人吧?”
当着林白棠的面,邓英很是客气:“探花郎不嫌弃的话,邓某之幸!”
邓家马车内壁装饰同外面一般华丽,掀开车帘扑面而来的不知名的熏香,锦绣堆叠的坐垫,茶水点心一应俱全。
林白棠仔细打量过马车内里,暗暗吃惊于邓家的豪奢。
她也算是跟着罗三娘子见识过的,可比起罗家的富贵,邓家显然更为奢靡。
邓家马车一路停在了林家门口,龚氏听到院门响起,跑来开门,发现小孙女带病归家,身后还站着俩年轻男子,一个是同巷子里的陆谦,另外一名高大的年轻男子似乎来过小食店。
她邀请两人入内,邓英含笑推辞:“林阿婆,白棠姑娘不舒服,我就不进去叨扰了,等改日有空再上门拜访。”利落上了马车离开。
陆谦提着汤药递给龚氏,再讲起大夫医嘱,最后才冒雨告辞。
林白棠只觉得头重脚轻,一点也不想应酬人,连晚饭也不想吃,回房便一头躺倒。
龚氏去厨房熬药,等药熬好了,小孙女却叫不醒。费了好大力气才叫醒,她迷迷糊糊喝过药又睡了过去。
没奈何,她只好在小孙女房里守着。
暴雨如注,林记小食店生意也不好,老主顾们都被阻在家中。
金巧娘抬头看天,一时半刻好像也没有要停歇的意思,索性早点跟店里的伙计吃饭,又将剩的糟卤肉给洗菜烧火的婆子,还有未来儿媳妇毛思月各自分了些,让她们带回家去,早早关门歇息。
她回家之后,见林幼棠已经乖乖在自己房里写功课,而龚氏守着林白棠,摸摸女儿额头,竟是烧得滚烫,顿时着急起来:“天都黑了,烧成这样可得请大夫。”
龚氏安慰道:“别急,白棠已经喝过药了。店里一位姓邓的年轻主顾请了大夫替白棠把过脉,说是受凉导致的风寒,喝两天药便好了。”到底心疼孙女:“也不知宝棠有没受凉。你说你们两口子,教孩子我不拦着,可也不能让孩子们生病啊。”
索性林宝棠身子骨壮实,前夜淋过雨也无甚大碍,去衙门当差头一日,还请同僚喝酒吃饭,悄悄送礼给袁捕头,倒也无人为难他,都觉得他有眼色。
他当晚回家,见妹妹烧得糊里糊涂,心疼她陪自己受罚,还想着守夜,被婆媳俩给撵走了:“你赶紧回房去,一会喝碗热热的姜汤发汗,别跟白棠似的染上风寒。”
龚氏去厨房熬姜汤,金巧娘便去寻家里最烈的酒,给林白棠降温,婆媳折腾了一个时辰,林白棠的体温才渐渐降下来。
一夜暴雨,天亮方歇。
林青山出门的时候,龚氏托他找人给罗三娘子传个话,让林白棠在家歇息两日。
林白棠起床之后,外面日头高悬,龚氏坐在廊下做鞋底,见她披散着头发出来,便催促她:“还不快去洗漱,一大早上谦哥儿都来瞧过你三回了。再睡下去,他可又要来了。”
“来便来了,有什么怕的?”林白棠半歪在廊下躺椅上,高烧过后手脚无力,全身轻飘飘的如踩云端。
龚氏拉她起来,等她洗漱过,又喝过一碗清粥,灌下熬好的汤药,这才收拾东西要出门:“这个点儿,中午客人上门要吃馄饨,我得去店里帮忙,你先在家歇着吧。”
等阿婆出门,林白棠把躺椅挪到暖烘烘的太阳底下,又盖了件宽松的夹袄在身上,便舒舒服服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躺在日头底下,你也不怕晒?”
头顶有人
遮住了日光,紧跟着额头便有手掌覆上来,来人自言自语:“烧得不厉害了。生了病,瞧着倒比平日乖巧许多。”
林白棠闭着眼睛也听出来人的声音,懒洋洋反驳:“胡说,我几时不乖了?谦哥哥你别趁着我生病,当我烧糊涂了,便胡乱编排我啊。”
陆谦轻笑:“原来你没睡着啊。”
林白棠睁开眼睛,仰头去瞧,陆谦眉眼温柔,正含笑看着她:“我装睡,就是想知道你会不会趁我睡着,说我坏话。可让我抓住了!”
陆谦手里还提着一篮子新鲜的枇杷:“刚刚上街去买的,怕你高烧过后嗓子不舒服,正好润润。”
他就手去院里水井旁晒着的木盆里洗手,顺便洗了几个枇杷过来,坐在她身边的小马扎上,要剥给她吃。
“瞧在枇杷金面上,便饶了你这一遭。”枇杷下肚,林白棠便大度起来。
陆谦忍笑:“多谢白棠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倒装出了几分卑微的模样。
两人对视,禁不住齐齐笑出声来。
林白棠道:“私塾今儿没事?我听阿婆说你一个早上跑了三趟,那边不用盯着?”
陆谦曲膝坐着,长腿半折,耐心解释:“私塾那边昨儿都已经计划好了,这两天暂且不必过去。”递个枇杷过去,还要自夸一句:“我剥的枇杷不错吧?”
林白棠被太阳晒得整个人快要化了,枇杷入喉便觉得满腹甘甜,少不得要说几句甜话儿来感谢他:“谦哥哥读书好,挑的枇杷好,剥的更好!”
猛不丁听到他接了一句:“白棠,你觉得我这样好,不如嫁给我,可好?”
林白棠正吃到开心处,被这句话惊得呛咳起来,连着咳嗽几声,慌得陆谦找水找茶,要灌下去给她顺气。
直等她不再咳嗽,眼圈通红倒好似被欺负哭了似的:“谦哥哥,你说什么玩笑话呢?我东家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啊?”
罗三娘子如今芳龄二十三,与陆婉同岁,她们都不曾着急,她可还小。
陆谦却握住了她的手,诱哄道:“你想什么呢,我如今还在孝期,自然不可能成亲,总要过两年吧。不过是瞧着邓英跟蚊子似的,天天围着你转,心里担心,生怕哪一日醒过来,他上门求娶,你被别人娶走了可怎么办?”
他软语柔声问道:“白棠,你难道真没想过,将来要嫁的人?”
林白棠从小到大跟陆谦也不知道打闹玩笑,牵过多少回手,早都已经习惯了,这还是头一回被他牵着手感觉不自在。她试图挣扎,发现对方握得牢牢的,只能老老实实答他:“没想过!”
嫁人之事,总觉得离她还很遥远。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嫁给我有什么不好?……
陆谦不肯松开:“你再好好想想,嫁给我有什么不好?”
林白棠答非所问:“你手上全是枇杷水,有点粘手。”
陆谦松开手,去端了盆水过来,不但洗了自己的手,还替林白棠洗手:“方才是我太着紧了,你细想,反正早晚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不熟悉的陌生人,还不如嫁给我?”打定了主意先把人诱拐回家再说。
林白棠与他相处,还从来没这么不自在过:“谦哥哥,你以前也不似这般,张口闭口便是嫁娶,怎的忽然转性了?”
陆谦重新坐下来,难得与她推心置腹:“你怎的知道我以前没想过?不过是以前学业未成,你年纪又小,时机不到而已。”他轻笑:“现下我已经参加完了科考,也幸得了功名,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两人相对而坐,他眼中柔情一览无余,林白棠也不知是头顶的日头太热,烘得她头脑发晕,还是眼前一同长大的少年目光太过灼热,竟让她额头都要冒汗,心头升出燥意,竟有种无处可躲的窘迫,还有说不上来的奇异的感觉。
“谦哥哥,婚姻之事不可自专,总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吧?”饶是林白棠向来认为自己嘴皮子利索,此刻也有些应对支绌,顶着少年从未展现过的热烈眼神,她觉得自己可能又烧起来了,勉强找了句借口来推脱,很想躲进屋中阴凉地儿藏起来冷静冷静。
“你猜我要是请了媒人上门,林叔林婶子会不会拒绝?”
林白棠:“……”
她算见识到了这人的执拗。
陆谦见小姑娘被自己吓到满面通红,眼神躲躲闪闪,不由叹了一口气:“白棠,我亲自向你提,只是想征求你的意见。你要是同意,后面自然有媒聘之礼。你细想想,从小到大,我对你好不好?”
林白棠拉起夹袄,将自己闷头裹起来,隔绝了他的目光之后,好似也隔绝了那层不自在。
她的声音闷闷的从夹袄后面传出来:“自然是好的。”
陆谦循循善诱:“你想,要是将来你嫁人,嫁个不认识的男子,既不知他的性情,也不知他父母的性情,还要慢慢揣摩他的性情,还得迁就迎合他,也不知两人性子能不能契合。比起嫁这样的男子,你我成亲,要省多少事儿?”
盖在脸上的夹袄被拉了下来,林白棠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与其嫁别人慢慢熟悉,不如嫁你比较省事?”
陆谦被她这话噎住,差点要捂着心脏喊冤:“并非省事,而是我心悦于你!”
“我心悦你!”他郑重申明:“要是省事,你嫁我跟嫁虎子有何区别?你都熟悉我们俩的性情,不拘我们哪一个,都不会委屈了你。”
林白棠瞪着她无辜的大眼睛,这些话入了她耳,再从脑子里过一遍,面色更红:“你!你以前也不这样啊!”说这些羞人的话!
他不止说话,还不屈不挠的伸手过来,非要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握惯了毛笔的手不知何时,竟然已经长成了青年男子有力的手掌,修长的手指牢牢包裹住了她的小手,笑着叹息:“白棠,那是因为,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呀!”
“长大了都会变。我会变得想要日日跟你在一处厮守,见到旁的男子靠近你,讨好你,变得神魂不守,变得患得患失,生怕你被野男人拐跑了!我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什么野男人?你胡说八道!”林白棠被他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你……我可没变,在我心里你跟虎子都一样,还是小时候护着我的邻家哥哥。”她咬唇,只觉得心脏怦怦直跳,暗想陆谦真是太坏了,没来由说这些话,害得她也变得好奇怪。
可她坚决不能承认自己的心慌!
陆谦却不肯放过她,非要追问:“比起虎子,我们俩是不是更合拍?”
“我没比过!”林白棠嘴硬不肯承认,心里却不免要暗暗比较一番,发现果如陆谦所说,她跟虎子玩的是不错,可真要论知心,似乎陆谦更胜一筹。
她从小开蒙,便是陆谦所授。
后来但有烦难之事,总也想找他讨个主意,只除了自家阿兄要查生父死因之事,两人之间算得上无话不谈。
“那你从现在开始比,也不晚。”陆谦还要坏心眼的强调:“只跟虎子比啊,那个姓邓的就算了,他家是豪富,可不知底细,将来说不定三妻四妾,后宅子乱得跟罗帮主似的,不知道有多少苦头。你可千万别被他骗了!”
现成的例子放着,不用白不用。
陆谦在罗家出入也有不短的日子,虽不喜打听罗帮主后宅之事,可总能听到只言片语,或者罗辰有时候也会气嘟嘟的向先生告状。
便是开解小弟子,他也略有耳闻。
林白棠板着通红的小脸,努力要震慑住眼前的宵小之徒:“你松手!”
陆谦顶着她色厉内荏的目光松开了手,又摸摸她的脑袋:“你再睡会吧,我去给你煎药。”
煎药的红泥小炉便放在廊下,药材也泡在砂锅里,他熟练的引火摇扇,还笑着看她,状似好心在开解她:“白棠,你也别多想,往日咱俩怎么相处,往后还怎样。”
别多想?!
林白棠拉起夹袄蒙住自己的脑袋,让她别多想,他倒是别多嘴乱说啊!
夹袄隔绝了外面的目光,听着他在旁边发出的轻微响动,林白棠满脑子都是他方才所说,恨不得嚎一嗓子拨开眼前云雾,可他还在旁边,真要弄出什么动静,可不得让他笑话。
出于可笑的,说不出来从哪冒出来的自尊心,她强逼着自己别闹出个辗转反侧的动静,四肢僵在躺椅上,脑子里却万马奔腾,全都乱了。
陆谦
边摇着蒲扇熬药,边注视着躺椅上安静蒙住脑袋的小姑娘,内心感慨,他从小呵护着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与此同时,林记小食店也迎来了两名特殊的客人。
许是林白棠红鸾星动,店里过了午饭的当口,食客散尽,金巧娘还在后厨收拾晚饭的食材,毛思月擦完外面的桌子,进来之后神色奇异道:“掌柜的,外面来了两位客人。”
金巧娘正检查着洗菜的婆子收拾干净的猪蹄,生怕指缝间还留有猪毛,免得倒时候做熟端上去引得食客反胃,专心掰开蹄甲缝隙,头也没抬的问:“点了什么菜?”
毛思月语声有异:“她们……没点菜,想请掌柜的出去见一面。”
金巧娘不耐烦:“既不点菜,就是跑来闹事的?”
刚包完馄饨的龚氏不安起身:“要不我去瞧瞧,一个老婆子他们也不能奈我何。”
“阿娘你别去。”金巧娘在围裙上擦擦手,才要出去,毛思月迟疑道:“来的好像是两家请的媒婆。”
“媒婆?”婆媳俩大出意外,龚氏便坐了回去,金巧娘整理衣裳往外面走去。
已经过了饭点,林记的店里很是安静,两媒婆各自占据一桌,穿着紫衣的媒婆先问:“敢问妈妈来给谁提亲?”
红衣的媒婆傲然道:“听说林记掌柜的有个闺女生得花容月貌,老身奉了邓家之意,前来提亲。不知妈妈呢?”
紫衣的媒婆也很有底气:“你说的林家闺女,跟我提亲的方家儿郎可是从小玩到大的,俩孩子颇为投契,如今不过是走个过场。你恐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金巧娘出来之时,这俩媒婆已经各自打听过对方提亲之人,见到女方母亲,忙忙起身,殷勤道:“老身受人请托前来提亲。”
“两位妈妈请坐。”金巧娘请了两人落座,又喊毛思月上茶。
茶水齐备,金巧娘才问道:“不知两位妈妈受托的人家是?”
两媒婆忙将自己受托的人家摆出来。
红衣媒婆底气很足:“邓郎君年龄相当,家世显贵,店铺良田无数,只因瞧中了你家姑娘,便生出婚娶之心。你家姑娘要是进门,便是当家少奶奶,擎等着享福。”
紫衣媒婆热络道:“金掌柜别急,我是受方家之托前来。曹嫂子可是说了,她家虎子自小跟你家闺女玩到大,很是投契。两家人也互相熟悉,都知道对方家底,正是门当户对。你家闺女要是进了门,便在娘家眼皮子底下,再说她家小子可不敢欺负你闺女,真要给你闺女受气,她便亲自揪着儿子来你家,任凭你们夫妇处置!”
红衣媒婆一听,原来两家知根知底,她可是拿了邓郎君的大笔银子,要是真能成事,将来可还有谢媒钱,更不能让方家坏了她的好事。
她当即反驳:“金掌柜要想让你闺女过上好日子,可不能听着门当户对嫁得近就心动。天下间过日子,跑不过一个银子,邓家银子成山成海,邓郎君又年轻,承诺要对你家闺女好,只要能娶到你家闺女,什么条件都可以提。金掌柜可想好了,你家闺女过上好日子,可就在你一念之间。”
第100章 第一百章难道往日拜错了庙头?
两媒婆为着说动金巧娘,各自滔滔不绝,历数自己受托而来的男方家中优势。
金巧娘被俩人吵得头疼,出言制止:“两位妈妈别吵了,这件事情等我回去再想想啊。”先打发了两媒婆回去。
她回厨房继续干活,龚氏问起男方家人,她道:“一家是虎子,另外一家是姓邓的郎君。”
龚氏恍然大悟:“昨天盆儿发烧,还是邓郎君马车送回来的,高高大大,瞧着很是精神。”原来那年轻人有求娶之意,才殷勤备至。
家中有嫁得好的先例,林青枝自婚后便过上了呼奴唤婢的日子,比自己辛苦赚钱养家糊口要强。
金巧娘心疼女儿,在知根知底与富贵日子之间犯起了犹豫:“等夫君晚上回来再商议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倒也不必着急忙慌定下来。
方家请的媒婆出了林记小食店,转头便拐进了芭蕉巷,进了方家去寻曹氏。
“曹嫂子,林家女儿不愁嫁啊,老身去小食店没多久,便有一位姓邓的郎君也托了媒婆,听那婆子说邓郎君良田店铺无数,银子更是成山成海。”
她原以为是两家大人有意,请媒人上门不过走个过场,谁知金巧娘的愕然不是装出来的,媒婆也很疑惑:“感情你们两家事先没有通过气啊?”
曹氏没想到自家请的媒婆同日还能撞上别家的媒婆,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竟然有了变数。
巷子里两家男孩儿同林白棠一起长大,她原来也在观望。等到陆谦高中探花,便彻底放心。
陆谦将来要做官,定然会娶官家贵女。
林家平头百姓,同自家门当户对,两家孩子也相配,哪知半路还能杀出一位家资富贵的邓郎君。
“我这不是想着,先请媒人上门,探听林家的口风嘛。”曹氏追问:“金掌柜可说什么了她没有向邓家许婚吧?”
媒婆道:“那倒没有。只是听那媒婆夸耀,谁家遇上这样大富的儿郎,当娘的不动心也很难。”
曹氏塞一把铜子给她:“劳烦妈妈多跑两趟,等事成之后,我必有重谢。”
林家院子里,林白棠原本强迫自己别动,也不知是太阳晒得暖和,还是发烧之后容易入睡,她躺着躺着便睡了过去,再醒来便听到阿婆跟邓英的声音。
龚氏包完了馄饨,记挂着生病的孙女,便早早从店里回来,踏进院门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小孙女蒙头盖着袄子睡在躺椅上,几步开外探花郎正摇着扇子,照看着煎药的炉子,可目光却只注视着睡着的人儿,还笑得有几分说不出的傻气。
见到她进来,陆谦才敛起笑意,难得露出窘迫之意,小声说:“林阿婆,白棠睡着了,我方才摸过她的额头,还有点烫。”
龚氏见廊下还放着一篮子金灿灿的枇杷,许是今日两家媒婆上门的缘故,她心里暗自嘀咕,总觉得谦哥儿对自家小孙女也有些意思。
以往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等到小孙女生病,半天跑了三四趟,还关怀备至特意买了枇杷来润喉,几时见探花郎对旁人这么体贴关怀了。
“这丫头生着病,倒累着谦哥儿照顾她。我在这守着,你先回去歇息吧。”龚氏催陆谦,见他一步三回头,往躺着的人儿身上瞄了好几眼,可惜小丫头睡得无知无觉,不曾见到这样的一幕。
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龚氏便摇着蒲扇,坐在廊下乘凉,一盏茶的功夫,院门轻叩,她还当陆谦又转回来了,心中暗笑少年郎的心思,开门时还笑话他:“盆儿就是受风寒,也不是什么大病——”话未说完已经愣在当场。
林家院门外,停着一辆朱漆描金的马车,正是昨儿送林白棠回来的那辆,敲门的正是邓英。
他见到龚氏,嘴巴很甜:“阿婆,我是白棠姑娘的朋友,昨儿送了她回来,咱们见过的。想着她病得厉害,也不知好些没,便想着上门探望,略备了些薄礼,莫要嫌弃。”
龚氏才知道邓英请了媒婆上门,按着媒婆的脚程,恐怕前脚出了林记小食店,后脚这位邓郎君便上门来献殷勤。
“邓郎君进来喝杯茶吧。”龚氏心道,小孙女这红鸾星动,动静着实有点大。
邓英身边跟着的两小厮捧着礼物轻手轻脚进来,龚氏打眼一瞧,发现都是各色吃食,不贵重却挑得比较用心,有不少都是林白棠往日喜欢在街上买回来的吃食。
也不知是邓英跟小孙女来往密切比较熟悉,还是他花了一番功夫打听,不得而知了。
小厮将东西放在廊下小几上,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邓英便顺势坐了下来,目光虚虚往院中睡着的人儿身上掠
过,小声问龚氏:“白棠姑娘喝过药,可轻省些了?”
龚氏道:“昨晚烧得厉害,今儿好些了。”她起身:“邓郎君稍坐片刻,老身去泡茶。”身影很快消失在厨房。
邓英坐在林家廊下,但见小院干净整洁,墙上架子上苍翠的爬藤长得油绿茂盛,日子安逸的让人能忍不住要沉溺下去。
她睡得香甜,一只手盖在夹袄下,另外一只手却从躺椅上随意的垂落下来,腕间一只缠枝莲纹的银镯子一同垂落。
玉指纤纤,日头底下皮肤白到仿佛要透出光来,让他忍不住手指微动,很想捉来握一握。
他怀里揣着一只镶嵌着红宝的金镯子,原是准备等媒婆说成了这门婚事,他想亲手送给她的,早早便挑好了款式,督促银楼的工匠日夜赶工,精雕细琢做出来的。
此刻她睡得无知无觉,他心中的冲动却几乎要按捺不住,轻手轻脚挪了过去,蹲在躺椅旁边,掏出了金镯子,正欲换下她手上那只银镯子,忽听得龚氏的声音响起:“邓郎君?”
邓英迅速将金镯子塞回袖中,假意替她掩一下夹袄:“白棠姑娘的衣裳滑下来了。”
说着话的功夫,睡得迷迷糊糊的人终于醒了过来,闭着眼睛扒拉下夹袄,一张脸也不知是还烧着,还是晒过了太阳,透出粉润之色,好像白玉瓶子上洇开的蔷薇花汁子,一笔艳色涂进了他心里。
邓英喉结悄悄滑动,若无其事同她打招呼:“白棠姑娘醒了?”
林白棠睡得头脑发晕,全身发软,挣扎着准备坐起来:“邓大哥几时来的?”被邓英握着腕子扶了一把,才从躺椅上起来。
待得她站稳,邓英若无其事缩回了手,隔着单薄的衣衫也感受到她腕骨不可思议的纤细,面上却笑得无害:“我刚来一会儿,想着你病后胃口不佳,便买了些吃食过来。”
林白棠着实被他的热情给打败,撑着头往阴影处走,边开玩笑:“邓大哥,你再对我这样周到客气,恐怕我就得考虑给你定的家具打折了。这是你讲价的策略吗?”
邓英低头,眸子黑亮得惊人,牢牢盯着她,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般,口中却随意道:“这倒不是,你要是想把价格翻倍,我也没意见。就是觉得你每日在外奔波辛苦,身体吃不消累倒了,想着买点吃食送过来而已。”生怕她拒收,先倒打一耙:“你拿我当朋友的吧?”
真要是朋友,自不能拒绝朋友病中探望送礼。
林白棠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只能换一句:“那就多谢邓大哥关心了。”
邓英便引了她过去:“你来瞧瞧,可有你爱吃的?”
林白棠过去挨个瞧了一遍,很是惊讶:“邓大哥很会买东西啊,全是我素日爱吃的。”
小姑娘不太在意梳妆打扮,却很爱吃。
“喜欢就好。”邓英眸光闪烁,暗想他手底下的这帮人到底不是酒囊饭袋,跟了几个月,也算摸清了白棠姑娘的饮食喜好。
龚氏斟了热茶过来:“邓郎君请喝茶。”怀疑的目光扫过邓英,对方回她一个坦荡的笑容,便觉得是自己多心。
方才她端茶出来,分明瞧见邓英矮身蹲在躺椅身边,目光专注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白棠整个脑袋都蒙在夹袄之中,就算他有轻浮的想法,也没来得及。
积年的老人,心思总要更多些,特别是家中小孙女生得如花似玉,招了外面的儿郎上门求亲,她想的就更多一点。
邓英似乎也无意多留,送完了礼跟林白棠说几句话,叮嘱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林家。
龚氏送了他出门,回身掩上院门,见小孙女无知无觉,还对着熬好的汤药发愁,又从邓英送来的一堆吃食里面翻出蜜饯预备喝药,便问她:“盆儿,你可知道邓郎君请了媒婆去店里提亲?”
她手里的蜜饯都吓掉了:“什么?”
龚氏见她这模样,并不似与外面儿郎提前通过气的,便叹道:“你可长点心吧,邓郎君送来的都是你素日爱买的,他都这样了解你了,你可知道他?”
林白棠还没回过神:“邓英真请了媒婆去店里提亲?”
龚氏没好气道:“可不止一家,除了邓家还有方家,你曹婶子请了媒婆给虎子提亲!”
林白棠傻眼了,抬头看天:“今儿什么日子?”
她记得自己从来不曾拜过月老庙啊,跟谁出门都是直奔财神庙,难道往日拜错了庙头?【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