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早晚能走进他心中


    曹氏回到家以后,才知道自己接生被扣押,生出多少事端的。


    她跪在老人家灵前,哭得死去活来。


    自嫁进方家为媳,几十年相处下来,家翁除了闷头干活,从不曾数说儿媳妇一句。有时候婆婆找茬,他还会背后弹压几句老婆子,省得家宅不宁。


    实是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家!


    曹氏哭得起不了身,房里起不了身的方婆子烧得昏昏沉沉,恍惚中竟听到儿媳妇的声音,也不知道哪里的力气,颤颤微微爬下床,一路扶墙进了灵堂,见到哭倒在地的曹氏,上去便撕打。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了他……你不配守灵……”


    曹氏半爬半跪倒在地上,任由婆婆撕打,头发被抓乱,身上的麻布孝衫要被扯下来,她只不住哭着道歉:“婆母,你打死我吧!都怨我……”就算婆母不责备她,她内心已经恨不得当时死去的是自己。


    方珍跪移过去劝方婆子:“阿婆,别打了,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嫁去荣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几乎可以确定此事是宋氏所为,自责与愧疚也深深啃噬着她的心。


    方瑶跪在一旁,小小年纪不敢劝,只能不住哭:“阿婆……阿娘……”


    方厚趴跪在一旁,如巨山倾倒,被丧亲之事压塌。


    明日便是出殡的日子,灵前哭闹成一团,邻居们都来帮忙,郑氏、毛婆子、还有龚氏齐齐来劝方婆子:“杀人凶手已经被判,迟早要抵命,你也别再骂儿媳妇了,她原也没想着害了你家老头子……快别折磨孩子了,大家都是一样的难过……”


    方婆子哪里肯依,抓着曹氏不肯放开。


    金巧娘便去扶曹氏,她却不肯起,向方婆子不住磕头,一遍遍道歉,最后还是方虎强硬抱住了她。


    曹氏的额头已经青紫出血,脸上还有血道子,背上被打的伤口又渗出血迹,瞧来十分可怜。


    意外来临的生离死别,让一家人痛不欲生。


    ******


    魏记食肆内的聚会也到了尾声。


    座中大家都喝得半醉,郁琼更是灌了不少酒,借着酒意盖脸,她侧头问林白棠:“你唤陆师兄‘谦哥哥’?”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样亲昵的口气唤陆谦,她心中犹不可置信。


    “是啊,从小就这么唤。”林白棠自没觉出什么问题,还笑着敬对方:“郁姑娘再喝一盅!”


    方家的事情尘埃落定,林白棠松了一口气,也怕回去面对方家的生离死别,忍不住多喝了几杯,还与身侧的郁琼共饮无数,顺便问了不少东台书院之事。


    郁琼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想的,见她问起陆谦在东台书院之事,便细细讲起陆谦去郁家,喜欢什么菜色,穿了什么衣裳,最喜欢什么茶水饮子之类,事无巨细。


    林白棠听到有趣的地方,还附和:“对的对的,谦哥哥其实不挑嘴,点心喜欢吃甜一点的,夏天还喜欢吃冰饮子……”


    郁琼:“……”


    她到底听没听懂自己的话中之意?


    陆谦见这丫头已经喝得半醉,似乎根本没意识到对方的挑衅,便去抢她手中酒盅:“白棠,别再喝了,不然回去婶子该骂我了!”


    林白棠笑着躲他:“放心,你如今可是解元郎,我娘不敢骂你的!”眉头皱起,想说家里人定然都在方家帮忙,而她总觉得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人喘不上气来,很想逃避:“郁姑娘再吃一盅!”


    郁琼反问林白棠家中营生,平日在家中做什么消遣,林白棠便笑道:“我平日也不在家,女红很烂,厨艺也不咋样,十多岁便开始在外面做工,赚点工钱贴补家用。”


    陆谦便忍不住想笑——这丫头深得谦虚的精髓,能攒钱给亲娘开食肆,说服罗三娘子给亲爹开家具店,这叫赚点工钱贴补家用?


    郁琼还当林家家境贫困食不裹腹,才要女儿从小抛头露面出门赚钱贴补家用,眼中希望大增:“林姑娘辛苦了!”目光越过林白棠,偷偷扫向正被郭骁拉住非要再喝几盅辞行酒的陆谦,少年的侧颜温润如玉,连睫毛也浓密到不可思议。


    郭骁落榜,明日便要返归家中,拉着在座众人不住喝酒,其中尤以陆谦为最:“下次再见就不知到什么时候了,预祝陆师兄金榜题名!”


    陆谦也喝了不少,与在座同窗在酒肆门口道别,其余几人便先行离开,唯独郁珩揽着他的肩膀将人带到一旁,小声问:“陆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两年,郁珩瞧出自家妹妹的心事,也曾旁敲侧击的问过陆谦父母家世,以及婚姻之事。


    陆谦起先不明所以,等他透露出想要结亲的意思,便半开玩笑的拒绝了:“学业未成,暂不考虑成家之事。”


    书院有意想要结亲的同窗也不止一位,还有位邬先生家中女儿也很是中意陆谦,时常跑来书斋寻陆谦,送饭送菜送荷包,陆谦屡次拒绝无用,便每日早出晚归,刻苦读书,尽量避开邬姑娘。


    郁珩见他无意于旁人,自家妹妹又不肯放弃,便时不时想要撮合两人,都被他拒绝了,便猜测:“陆郎啊陆郎,你不愿意做我妹夫,难道心中藏人?”


    意外的是,陆谦竟然没有否认。


    两人共处一室,从不曾讨论女子,便是连郁珩有意提起事关女子的话头,陆谦总也避而不谈,唯独那一次,他笑笑不说话。


    没有否认便等同于默认。


    郁珩震惊于自己的猜测:“


    当真?什么样的姑娘?模样性情如何?家境如何?可有读书识字……比之我妹妹如何?”


    他不甘心自己妹妹被比下去,连连追问。


    “郁师兄此言差矣!”陆谦正色道:“世上女子各有各的好,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又不是金银,还需要上秤比较斤两,放在一处比较长短,岂不失了尊重?”


    不但一句有用的都没打听到,反而被这书呆子给教训了一顿。


    郁珩疑心他在搪塞自己,猜测他说不定想等金榜题名,挑一门容貌家世俱佳的女子为妻,谁知此次他便带了个姑娘过来。


    三步开外,郁琼跟林白棠都有些脚下发飘,席散之后便一同出来,站在酒肆外面吹风,林白棠还本着要尽心尽责招待郁姑娘的热情,向郁琼介绍苏州城好吃好玩之处。


    “……虎丘景美,捏的面人小像栩栩如生;城内玄妙观外的市集,有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还有杂耍诸戏,测字算命,周围更有许多茶坊酒肆,卖花卖鸟的去处。想要逛店,最繁华的当属城中阊门至枫桥沿河两岸,屋舍连绵,全是各种店铺。姑娘想裁衣买胭脂,都能置办齐全……”


    陆谦虽被郁珩揽着肩膀,但目光却仍旧注意着半醉的林白棠:“什么意思?”对方的话在舌尖走了一圈,便听出了谴责的意味。许是多年刻苦攻读总算有一点结果,此时他也轻松不少,含笑示意:“郁兄不是瞧见了吗?”


    郁珩:“……”


    ——原来是专门带来给我瞧的?!


    见对方不说话,陆谦反而轻声笑道:“此前郁兄曾问过我,可是心中藏人,那时在东台口说无凭,这次我特意带了来见你,省得你说我搪塞你!”


    郁珩:“……”


    好心塞!


    “赶紧带着你的姑娘走吧!”郁珩推他:“我怕再待下去忍不住想揍你!”


    陆谦不再与他争辩,大步过去,当着他们兄妹俩的面,极之自然熟练的牵起少女的手,柔声道:“白棠,回去了。”


    少女便笑着向郁琼挥手,被他牵着离开,脚下不稳还差点跌倒,陆谦便半搀半扶,边走边埋怨:“喝成这样,回去铁定要挨骂!再这样贪杯,下次出来不带你了!”


    郁珩走近妹妹,发现她呆呆盯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圈也有些泛红,耳边还能听到少女的笑声,他便劝道:“往日你总觉得他一心扑在学业上,早晚能走进他心中,可如今你也瞧见了,这次该死心了吧?”


    眼泪缓缓而下,郁琼却反手擦了,振奋精神道:“阿兄,我想过了,陆师兄虽与她青梅竹马,不过小时候一点情谊而已。她十来岁出门做工,赚一点零钱补贴家用,定然不曾读书识字,想来不但家境差,也没什么见识。陆师兄将来要科考入仕,需要的是能替他打理后宅之人,她这样家境见识,此时瞧着二人般配,不过年貌相当,将来二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婚事未必能成!”


    郁珩没想到见过了林白棠,反而坚定了妹妹的决心,也知道阻拦无用,便不再多劝:“反正这件事情成与不成,阿兄帮不上忙,你自己看着办吧!”


    兄妹俩原本打算,秋闱由郁琼来陪考,顺便找机会去陆家拜访,等到春闱便由郁珩独自入京。


    谁知郁琼却改了主意:“阿兄,我想过了,你独自入京赶考,我不放心。正好我也闲着,便陪你一起进京。”


    郁珩无奈:“你这哪是不放心阿兄啊,你是不放心陆师弟吧?”


    郁琼从小便主意正,想做的事情极难拦住,他也只能道:“随你!”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也刻意的,不去想。……


    方老汉出殡之后,芭蕉巷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林家小食店暂停营业,金巧娘总算能在家歇息两日喘一口气,与婆婆在院里坐着,顺便盯着廊下林幼棠写功课。


    藤架上的叶子已经显出一点枯败之象,不知不觉间已经入秋。时光易逝,她遂与龚氏商量:“阿娘,一年又过了大半,您老几时劝劝宝棠,让他早点成个家也好啊。”


    龚氏便笑起来:“你可别提这事儿。前些日子我瞧着宝棠话多了些,便跟他提娶妻之事。他一听过几日媒婆又要上门,吓得赶紧跑了,倒好像后面有狼追着一般。”


    金巧娘都愁得不行:“也不知这孩子整日想些什么,就是不能提成亲,难道成亲能要他命不成?”


    正数落儿子,林青山带着一双儿女从家具店回来,也坐在院里歇息,终于有空问起女儿:“方家之事从头到尾我都糊里糊涂的,到底怎么回事?”


    家具店刚开,他走不开,去方家帮忙也是掐着时间,忙完还得回家具店,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金巧娘也奇道:“曹嫂子回来时在灵前哭,我听着一时她怨自己去接生惹出来的祸,一时里珍姐儿又说怨她,到底该怨谁?”


    送了一条命出去,竟变成了一笔糊涂帐。


    林宝棠便推妹妹:“这事儿白棠最清楚。”


    她跟方虎关系好,还跟着陆谦跑腿,比家里所有人都清楚始末。


    林白棠便从黄鹂巷的小高氏讲起:“……你当那产妇是谁?竟是如今河道总督府的孙震正室娘家庶妹,不满嫡母给自己挑的婚事,便爬了姐夫的床……”


    她讲起孙家后宅这桩奇闻,再到宋氏给这位小高氏梳头数月,两者才有机会认识。


    方宋两家和离之后,方宋两家结仇,荣常林被打成重伤,还曾捉了方虎当堂对质之事,林家人都知道。


    她便隐下方虎找人动手报复之事,只道:“许是那宋氏认定方家人打了她儿子,这才举荐了曹婶子去接生,再生出这等事由。不然曹婶子哪里能为小高氏接生?高门贵眷家里可都养着产婆,不放心外面的人呢。”


    金巧娘语声微颤:“你说黄鹂巷的小高氏是河道总督孙震的外室?这位孙大人……以前可治过河?”


    “听谦哥哥讲,这位孙大人十几年前治河有功,还得到过朝廷嘉奖呢。”林白棠见母亲竟听过孙震之名,还奇道:“阿娘知道这位孙大人?”


    金巧娘便有些坐不住:“恍惚听过的,十几年前好像是有一位姓孙的大人治过河……”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慌忙起身要走:“你这孩子,我以前也就是在外面听别人提过一言半句,哪里知道朝廷之事。天色不早了,我去做饭。”竟连后面的事情也不想再听了。


    “巧娘别急,还有后面的事情呢。我听说这次的事情多亏了谦哥儿奔波,才能救了方家母子俩,咱们好容易闲下来,听白棠讲讲嘛。”林青山拉着妻子的手腕,将她硬拽着重新坐了回去。


    林宝棠没出声,只不错眼珠盯着自家娘亲。


    金巧娘被丈夫硬按着坐回去,却好像坐在了针毡上,一时不得安稳,神色间也多有恍惚,与寻常大异。


    林白棠讲起陆谦去鹿鸣宴上逼迫韩永寿,又请了恩师罗俨之出面,寻了主考官钱大人,前往河道总督去找孙震说情之事。


    林青山听得桩桩件件,也不得不感叹时机:“也多亏最近谦哥儿高中解元,还能想办法为方家奔波,否则方家这次真是要家破人亡了。”


    平民百姓哪里斗得过权贵。


    金巧娘更是坐立不安,此时忙忙起身要去做饭,还劝龚氏:“阿娘歇会,白棠盯着幼棠写功课,今儿晚饭我来做。”


    林宝棠便起身跟了上去:“我给阿娘烧火。”


    母子俩进了厨房,起锅烧饭。


    林宝棠生了火,又来帮金巧娘摘菜,听得院里龚氏母子闲话家常,林白棠在骂林幼棠:“你这写的什么鬼画符?平日就是这么糊弄先生的?重写!”


    林幼棠嘟嘟囔囔的声音,伴随着林白棠的威胁声同时响起,林宝棠猛不丁冒出一句:“阿娘,你听过孙震的大名?”


    切菜声瞬间停止,片刻之后又响了起来,金巧娘的声音干巴巴的,却极力想要维持平日的自然:“你这孩子,也就是十几年前恍


    惚听过,说不定都不是同一个人呢。朝廷大官阿娘又能从哪知道?”


    “阿娘别骗我了,方才你听到‘孙震’两个字,好像被吓到了。这个人……很可怕?”


    金巧娘语气焦躁起来:“你这孩子怎么回事?烧火就老老实实烧,东问西问做什么?”


    林宝棠虽话少心却细,他小声道:“阿娘,你有心事?这位孙大人……是个坏人?害过咱们家里人?”他方才明明瞧见阿娘听到“孙震”俩字神色有变,似恐惧似伤心,转瞬之间又恢复正常。


    林青山只顾着听女儿讲故事,并不曾注意到她瞬间的神色变化。


    “别胡说!”金巧娘语气生硬阻止儿子再说:“咱们小门小户的,跟朝廷官员能有什么交集!”


    林宝棠回想自己从小到大,发现自从跟着阿娘进了林家大门,便生活平顺。哪怕小时候记忆模糊,也依然能记得龚氏跟林青山对他的疼爱。


    他脑中不由冒出个大胆的猜测:“阿娘,这个孙震……不会是跟我生身父亲有关系吧?”


    “当啷”一声,菜刀脱手落到了地上,金巧娘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蹲下身去拾菜刀,却被林宝棠眼疾手快,抓住了手腕,感受到母亲颤抖的身体,他脑中模糊浮起一些久远的、自己也分不清是梦还是小时候零散的记忆:“阿娘,我们以前……住在船上?”


    “你记得?”金巧娘惊讶的盯着儿子的脸,眼眶里已经蓄满了眼泪,小心翼翼的问:“你……记得多少?”


    林宝棠脑中深藏着一个高瘦的影子,面目已经模糊,笑起来有一嘴白牙,好像还抱过他。


    极偶然冒出来的一点浅浅的印记,他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下意识说:“他的牙齿好白啊!”


    一句话,让金巧娘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他……”她哆嗦着,去抓儿子的手腕,泪眼模糊的问:“那时候你才多大啊,怎么就记住了他?怎么能记住他呢?”


    有些孩子记事迟,四五岁的事情也不记得;但有些孩子记事极早,一两岁的事情还有印象,何况生父过世的时候,林宝棠已经三岁了。


    他从不曾提过生父,金巧娘便以为小孩子记性差,肯定早已经忘记了。


    “他抱我……还提着我的脚要把我丢到水里去喂鱼?”林宝棠迟疑了,不确定那是记忆还是自己做的噩梦。


    金巧娘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你小时候顽皮,非要爬到船头去看水,你爹……他怕你掉下河去,总在你爬到船头水边的时候,提着你的双脚故意作势要把你扔下去……他想让你长长记性……”


    记忆一旦被证实,那是曾经真切发生过的事情,林宝棠五内杂陈:“我爹爹他……很爱笑?”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他的死跟孙震有关系?”也许应该说:“他的死……跟孙震修河有关系?”


    金巧娘深吸一口气,拾了菜刀起身,语声渐渐平静了下来:“这件事情,你让娘想想,想想再告诉你可好?”


    林宝棠便猜到生父当年的死亡定然有隐情,他遍寻记忆不记得生父有卧床养病的日子,好像也没有日日熬药,零散的记忆里似乎是某一天这个人便不再出现,而他们母子也离开了原来的住处。


    再有印象,便是记忆里沉默的父亲。


    现在想来,应该是母亲已经嫁进了林家,而他的父亲已经换成了林青山。


    小孩子的记忆总是靠不住,但他小时候也疑惑过,这个母亲让唤“爹爹”的男人,似乎长得有点不像了,也不爱笑了。


    虽然也一样的疼他。


    渐渐长大,他才知道自己是拖油瓶,而母亲带着他改嫁了。


    他从不曾问过母亲有关生父的事情,只怕触到了她伤心的情肠,便将这个疑惑一直压在心底,直到方才见到她神色有异。


    原本只是关心母亲,按着时间线去推测,竟得了惊人的结论。


    这是林宝棠始料未及的。


    母子俩因此事都不再说话,金巧娘随便做了一餐饭,家里人同桌而食,有林幼棠在饭桌上笑闹挑食,还有毫无察觉的林白棠盯着幼弟吃饭,时不时还要威胁一句,一顿饭很快吃完。


    林白棠去涮碗,金巧娘便回房歇息,这件事情暂时搁置了下来,却如一块石头,沉沉压在金巧娘与林宝棠母子心中,让娘俩当晚不约而同的失眠了。


    金巧娘想起十几岁成婚初嫁的甜蜜时光,仿佛被封存在记忆之中,如今再翻捡起来,还得掸掸旧日的尘土,却还能想起那张清晰的笑脸。


    她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想起早逝的前夫。


    也刻意的,不去想。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金巧娘从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她考虑一夜之后,趁着次日下午店里没人的功夫,唤了林宝棠前来,向他讲起自己的生父。


    “我嫁给你父亲林怀也才十五岁,瘦瘦小小,穿着堂姐的旧衣裳,挽着个小破包袱,上了你父亲的船,就算是成了亲。”


    金巧娘自小父母双亡,寄居在伯父家长大,从小便在伯娘刻薄的骂声里学会察颜观色,十一二岁开始伯父伯娘便开始打她的主意。


    有一次她又挨了伯娘的打,忍无可忍之下跳河自尽,却被打渔的少年林怀相救。


    林怀也是父母双亡,跟着阿翁常年住在船上,卖些河鲜维生。


    他救起金巧娘,还熬鱼汤给她喝。


    金巧娘浑身湿漉漉被人从冰冷的河水里捞起,还喝了鲜鱼豆腐汤,连吃了三个贴饼子,难得一次吃到直打饱嗝。


    后来,林怀带着凑来的五两银子交到伯娘手中,终于将他小小的新娘娶上了船。


    “那时候阿翁已经过世两年,他比我大了四岁。怀上你之后,他说要为儿子打算,自己在船上漂着,娶媳妇不嫌他家贫,但自己儿子将来可要在岸上定居,便想办法赚钱,吃了不少的苦。”


    林记小食店内,雇来洗锅洗菜的婆子,连同跑堂的毛思月都回家休息,娘俩坐在食店里聊起过去的时光,谈起第一段婚姻,金巧娘面上浮起淡淡笑意。


    林宝棠从不曾听过亲生父亲的事情,头一回从母亲口里听到父亲名讳及生前之事,一时怔住了。


    原来他那么小的时候,便有人已经为他的将来打算。


    “我阿爹……他个子很高吗?”记忆之中的人早已经模糊不堪。


    金巧娘细想:“中等个头,其实算不得高,你那时候小,大约便记得很高。但他性格活泼很爱笑,在水中跟一尾鱼似的,鱼菜也做得很好吃。”她慢慢回忆:“咱们家卖的糟小鱼,便是他的拿手菜。”


    林宝棠:“……”


    他从来不知道,生父早逝,但原来他是吃着生父饭菜的味道长大。


    “我原来也不会做菜,小时候在娘家,伯娘只让我干外面的粗活,哪里会让我在厨房守着锅灶,还怕我做饭时偷吃。还是后来嫁给你父亲,他好吃好玩,还有不少朋友,每次在外面朋友家吃到好吃的饭菜,便要问人家做法,回来做给我吃,也教我做菜,慢慢的我也会做许多船上人家的小菜。”


    世情便如风浪,将普通人抛上浪尖再落下,翻覆之间便是物是人非。


    “后来,你阿爹被征去做河工疏浚修护运河,便死在了河上。”


    林宝棠追问细节:“跟孙震有关?”


    金巧娘神色之间添上恨意:“我与你阿爹无话不谈,他生前提及,朝廷派来的这位督促修河的


    官员名唤孙震,治河期间克扣河工银两,有些家境贫寒的河工兄弟们累死饿死不少。那时候为了补贴家用,我不得不撑船去河上卖吃食,咱们家的日子尚且能维持。但你阿爹瞧不下去,便伙同一起干活的兄弟们跟督工的官吏争执数次。他曾忧心忡忡提过,说不准已经被官吏记恨在心,说不定哪天自己便要出事。他不放心我们娘俩,一再叮嘱我,若是自己出事,便让我带着你赶紧逃。”


    “没过多久,他果然出事了。”这件事情在她心底深埋多年,此时隔着岁月的风尘挖出来,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出事前,督工的官吏满口答应要补偿众河工被克扣的银两,但没想到过两日便传来他的死讯。我不相信他出事了,撑船去寻一起修河的河工家眷去找负责此事的官吏。那官吏说他们修河撞上了私盐贩子,被私盐贩子活活打死。”


    江南私盐贩子猖狂,乃是多年积病。


    不少私盐贩子为了避开稽查,要想方设法避开正常运道,甚至还有不少盗掘堤坝开辟私道的盐匪,遇上零散官兵都会下手,何况河工。


    她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找到他的时候,他脑袋都被砸烂,我还是凭他身上的衣服布料跟后背的胎记认出来。他全身都泡在河泥里,已经面目全非。一同被害的还有十来人,都是跟官吏争执过的胆子比较大的河工。怎么就那么巧,偏偏答应要补偿银两之前,就死于非命?”


    金巧娘不相信这巧合,还曾划着船去那条航道上追寻数日,后来听说克扣的银两并没有发下来,有一天去赶集买菜,回来连娘俩寄身的渔船都被烧了,她再想起亡夫生前叮嘱,生怕害了孩子的性命,这才带着儿子匆匆逃命。


    十几年光阴匆匆而过,她再嫁之后日子过得安稳平顺,便将过去的事情深埋心底,刻意忘记。谁知却因方家之事,再次听到孙震大名。


    “当年的事情,早都已经过去了。”金巧娘擦干净眼泪,紧握着儿子的手,盯着他茫然的双眼,再三叮嘱:“儿啊,你阿爹生前只想让你过上安稳的日子,他究竟死在谁手上,时间太久想查也查不出来。你若是真有心,等成婚生子之后,娘带你去祭扫他,也好让他放心。”


    林宝棠用力回握着母亲的手:“阿娘,都过去了。”


    *******


    林家母子之间的小秘密,便如暗夜流水,悄悄在娘俩心头划过,家里其余人等全然不知。


    林白棠亲去求罗三娘子:“东家,能先预支一笔工钱吗?”


    陆谦原本手头也小有积蓄,毕竟罗家请西席先生的价格都不低,但碰上方家之事,尽数被送进了黄鹂巷赎人。


    方家三代积蓄被抖搂个干净,还欠了两家邻居不少,恐怕一时半会也拿不出来。


    她怕陆谦入京手头拮据,便想到了财大气粗的东家。


    罗三娘子笑道:“帐在你手里,不计哪边先拆一注来,也尽够你用了,怎的还要特意跑来告诉我一声?”


    林白棠做事,向来喜欢先划出道来:“那可不行,私下拆注将来便说不清楚了,总还是过了明路,夜来也睡得安稳。”


    罗三娘子问起她用途:“你自己用钱的路子少,难道是给解元郎预支?”


    林白棠便夸她:“东家神机妙算,的确是给解元郎预支。他本来够用,这不是方家出事嘛。”


    “你又何必多此一举?”罗三娘子虽取笑她,还是让帐房支了一百两银子,还有言在先:“就算预支,也未必能用上。”


    林白棠不信邪,拿着银子去陆家,发现知府衙门也送了两百程仪,而他的小弟子罗辰恭贺先生高中,罗帮主大手一挥也派人送了两百贺仪。


    送礼的正是伍顺,此时再瞧陆谦,心内不免酸溜溜的:“帮主让我送了过来,说是预祝陆先生高中,金榜题名!”


    陆家贺客盈门,除了官府程仪,还有本地富绅送来的贺仪,也算是结个善缘。


    陆家两层木楼,上下都挤满了前来恭贺的客人。


    陆谦忙着应酬前来恭贺之人,有不少便是旧日苏州同窗,多年不见听闻他考中解元,都来恭贺,正挤在他房里聊天喝茶。


    林白棠到时,隔窗喊他出去。


    他见到林白棠,正好逮着了免费劳力:“既然来了,赶紧帮帮忙!”被她悄悄塞了个荷包,一时眼里便带出笑意:“这是……”


    ——难道小丫头开窍了?


    林白棠便道:“荷包里是一百两银票,我特意找东家预支的工钱,你留着去京里赶考用,省得家里银钱不凑手。”


    陆谦面上的笑意凝滞,被林白棠瞪了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嫌少啊?”


    “哪里哪里!我还当什么礼物,白高兴一场!”


    林白棠如今很得罗三娘子真传,很是看重钱财的实用性,反而不太玩那些花里忽哨的把戏:“银子不比礼物实用?!”扭身下楼去端茶水。


    除了陆续上门送礼的各府下人,竟还有媒婆上门,要为解元郎说亲。


    陆文泰夫妇及陆婉都留在家中待客,外面送礼的下人便由陆文泰接待,送礼的女客还有媒婆便由杨桂兰婆媳招待,陆婉在厨房烧水煮茶,手上烫了好几个水泡,手忙脚乱赶不上趟。


    林白棠进了厨房,见到陆婉这副模样不由被逗乐:“婉姐姐,谦哥哥高中,倒将你变成个烧火丫头了。”拿帕子擦去陆婉鼻尖的黑灰,便帮她一起煮茶送点心。


    她端着点心过去,便听到郑氏的声音。


    郑氏的嗓门又高了起来,坐在偏厅被一圈女客包围,提起出息的大孙子眉飞色舞:“我家谦哥儿自小便爱读书,外面的先生们都夸他是个读书的料子,说不定能考个状元回来!”


    前来恭贺的女客们便有人凑趣:“到时候老太太您就享福啦!”


    杨桂兰忙拦挡:“老人家说笑而已,谦哥儿哪有那等本事,能考中解元已经是祖宗积福……”


    媒婆也来了三名,分别提起想要结亲的人家,都是本城有名有姓的富户,想趁此时烧个热灶,谁知几家撞到了一处。


    三家媒婆便极力推荐自家人选,家世容貌品性皆是上上之选,直听得郑氏都挑花了眼,恨不得当场拉着大孙子过来选定一家。


    “张家做绸缎生意,王家开着银楼,陈家开着粮店,这……”郑氏心里很想把三家综合在一处,这样既有衣穿,还有首饰戴,更不缺粮食。


    杨桂兰见婆母这副贪心的样子,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驳了婆婆,便委婉拒绝:“我儿未立业,还要赴京赶考,亲事暂时还不考虑。


    其中一位媒婆便极力劝道:“太太这话说差了,正因为解元郎要入京赴考,正好先定下亲事,到时候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也算双喜临门了。张家小姐不但性情温柔,自小还读过书的,与解元郎定然有话讲。”


    另外一位媒婆忙道:“王家小姐家中开着银楼,不谈别的,陆解元要入京赶考,盘缠总也要备吧?王家家资富裕,愿意资助解元郎进京赶考的盘缠!”


    郑氏眼睛亮了,热切的目光射向杨桂兰:儿媳,白拿的银子跟白娶的媳妇儿!


    杨桂兰极力忽略婆母的目光,拒绝道:“不瞒妈妈说,我家谦哥儿还小,上面还有个姐姐未嫁,故而暂时还不能定下儿子的亲事。等姐儿的亲事定下来,再考虑儿子的亲事。”


    恰逢林白棠端了点心进去,那媒婆不曾来过陆家,目光便盯上了她:“这是解元郎的姐姐?这么俊俏的姐儿,还怕找不到夫家?”她从宽大的袖子里抽出个薄子翻开,便要拉着杨桂兰解决解元郎姐姐的亲事。


    有认识陆婉的,或者认识林白棠的女客,便一脸笑意。


    “我这里有不少城内富户家的哥儿们,都是读书经商极有本事,模样还俊俏的后生,太太要不斟酌一下?”


    另外两名媒婆便要拉着她的手争取为解元郎的姐姐牵线,吓得林白棠放下点心便往外跑——太可怕了!


    不怪陆婉缩在厨房烧茶水,却不肯去送点心。


    她回到厨房,埋怨道:“婉姐姐,你方才怎的不告诉我,你家来了这么多媒婆?这些人真可怕,跟苍蝇闻到肉味似的,全都扑了上来。听她们说话,怕不是给谦哥哥准备了十来八位天仙似的小娘子等着解元郎挑?”


    陆婉这几年没少被父母催婚,她早都习惯了大人们的论调,将另外两盘点心放进漆盘:“还要劳烦妹妹将这两盘点心送到楼上谦哥儿房里去!”眼神里带着笑意:“谦哥儿娶亲,你怕不怕?”


    “怕什么?”林


    白棠问道:“怕谦哥哥娶个凶悍的娘子,到时候我们不好来往?”她大人般叹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要是未来嫂子凶悍,大不了我跟嫂子打好关系,虽不必似小时候亲密,但人总是要长大的。我们东家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来也有一定的道理!”


    只是细想想,陆谦若真是娶个媳妇,便要阻隔三人从小相伴的情份,也的确有遗憾。


    陆婉笑意盈盈在她额头戳了一指:“你啊,聪明面孔笨肚肠!赶紧送过去吧。”


    林白棠笑着端了点心上去,房里坐着的七八位同窗方才只听到外面有人唤陆谦,未曾见到少女真貌,此时见她进来,目光便落在她身上。


    等到她出去之后,便纷纷打听:“陆兄,没听说你有妹妹啊,唤你哥哥的,可是表妹还是堂妹?”


    还有大胆的便暗示:“陆兄,你这位妹妹可有婚约在身?”


    陆谦笑意收敛,当着心怀鬼胎的众同窗的面道:“她可不是我家表妹或堂妹,而是我们巷子里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妹妹!”


    暗示的足够清楚,几人便笑起来,还有同窗揶揄道:“真没想到啊!”


    过得两日,陆谦收拾行李,坐上漕运的粮船前往京都赴考,同行的还有郁家兄妹俩。


    郁珩既要同陆谦一起赴京赶考,原本要寻商船一起入京,听得陆谦已经找好了船只,便要结伴同行。


    陆谦问过林白棠,不过是罗三娘子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兄妹便一起乘船。


    临行那日,林白棠前往漕运码头去送行,连守孝的方虎也一起,三人在码头上依依惜别。


    陆家人都来送行,杨桂兰百般叮嘱,陆文泰只有一句话:“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尽力就好。”他对儿子能不能考中进士,似乎并没有那么深的执念。


    杨桂兰多年刺绣赚钱,就盼着儿子高中,便反反复复说了许多。


    郁珩兄妹俩也来见过了陆家父母,以及陆婉。


    郁琼拉着陆婉的手格外亲热:“陆姐姐,陆师兄在东台时,常去我们家吃饭,与我阿兄同住一室,感情极好。我头一次见姐姐,便觉得姐姐亲切。”


    陆婉自小性子文静,被陌生的女孩儿抓着手便有些不自在:“我家谦哥儿在东台多亏了你们兄妹照顾,我们家还要多谢你们兄妹的照顾。”不过寒暄数语,目光时不时扫过林白棠。


    林白棠还当陆婉对郁琼的身份有疑,便笑着解释道:“婉姐姐,郁姑娘厨艺很好的,上次我们一起吃饭,听她说了不少。”


    陆婉:“……”


    上船之际,陆谦跟父母道过别,又叮嘱过亲姐,站在方虎跟林白棠面前,千言万语藏在心中,最后只留下一句话:“等我回来!”


    方虎推他上船:“谦哥你赶紧上吧,婆婆妈妈的!我跟白棠肯定在苏州等你回来!”


    陆谦哭笑不得,随众人登船,站在甲板之上,眼见得码头挥手的人影越来越小,林立的店铺也越来越远,终于回到了舱房。


    他与郁珩共住一间舱室,而郁琼便住在隔壁。


    船行半日,便有船上杂工送来了热茶点心,还有新鲜的水果。


    陆谦还当郁珩已经付过了银子,取笑他:“郁师兄,你这出个门也太奢侈了吧,还要点心果子?”


    船上所有饭食热水,点心果子都要另外付钱,价格想来也不便宜。


    郁珩一愣:“我可没叫过,难道是我妹妹买的?”


    郁琼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非要嫁给陆谦,想来路上便想照顾他衣食,还特意买了点心果子讨男子欢心。


    郁珩心内感叹,亲哥哥出行,也未必有这样待遇。


    果然女心外向。


    杂工一连送了三日点心果子,郁珩坐不住了,特意去隔壁问自家妹妹。


    郁琼一脸茫然:“我几时在船上买了点心果子?”


    郁珩不信:“妹妹啊,虽说你一心想要嫁给陆师弟,可也不能厚此薄彼吧?怎的同阿兄出门便没这些花样,跟陆师弟出门,连饭后点心果子都丰盛起来,阿兄难免伤心。”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白棠姑……


    做人阿兄的,从小呵护妹妹长大,眼睁睁看着她从咿呀学语长成娉婷少女,谁曾想有一天她有了中意的少年郎,对外面的男子细心体贴,连兄妹之情都忽略了。


    郁珩失落不已,难免要跟妹妹抱怨。


    郁琼摸摸自家阿兄的额头:“阿兄,你在说什么胡话?”


    船舱逼仄,郁珩与陆谦共居一室,着实不比在书院宽敞,郁琼一个未婚的闺阁女子直入男子卧房也不太方便,她便不曾过去,只在自己房里,或到甲板上去透透气。


    “当真不是你?”郁珩奇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他怀着一肚子疑惑回去,再见前来送点心果子的杂役,忍不住开口:“我们舱室不曾叫水果点心,可是……哪位客人赠送?”


    漕船上还搭载着旁的客商,难道是同船之人?


    那送点心果子的杂役惊讶道:“陆解元不知道?”


    陆谦:“我认识的人?”


    杂役便笑起来:“小人收了林姑娘的银子,特意为陆解元准备路上的热水点心果子。林姑娘说路途遥远,船上饮食简陋,怕解元郎夜来读书饿肚子。”


    郁珩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林姑娘?”


    杂役便道:“我们帮内三娘子身边跟着的林姑娘,有时大家也唤林管事,很是能干的,往年三娘子带着林姑娘坐船入京,小人也往主舱送过吃食。”


    陆谦抓了一把铜子给他:“多谢小哥,我知晓了。”打发他出去,这才解释:“是白棠安排的。”


    “原来是她啊。”郁珩道:“不是说你那位邻居妹妹在外面做工,她究竟做些什么?”


    陆谦语声带笑:“她具体做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听罗家的下人说,白棠好像替罗三娘子管着大半店铺的出入帐务跟货物盘点。不过她十岁就去漕帮罗家,跟着罗帮主家中三女儿做事,这些年给自家阿娘开了食店,给阿爹开了家具店,很是能干。上次我去信告诉你,在罗家教书,也是她举荐。”


    “漕帮罗家?”郁珩想起自家妹妹信心满满说过的话,对林白棠诸多轻视,总觉得她配不上陆谦,很是吃惊:“出入帐务?她还识字?”


    苏州漕帮罗家产业之大,他自然也有耳闻。


    林白棠说自己在外做工,郁家兄妹俩便以为她要么在厨房帮工,要么做些端茶倒水收拾洒扫庭院的活计。


    没想到那只是她谦虚的说辞而已。


    提起这个,解元郎更有话说:“白棠九岁认字,还是我替她开蒙。当时她还撑着小船在河上卖小食,每晚去私塾接了我跟虎子放学,便在船上认字。别瞧着她没进过学堂,但认字比虎子快,属于一点就透的。后来她跟着罗三娘子做事,这些年也从来没断过读书识字,正常的帐务书信来往,已是信手拈来!”他忍不住夸道:“白棠是我见过的最上进的女孩子!”


    郁珩听他言谈间提起林白棠,满满欢喜之意,忍不住直言相问:“陆师弟,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还烦请你告诉我真话?”


    陆谦:“郁师兄请讲。”


    郁珩:“你对自己的婚事可有打算?”


    陆谦:“郁师兄想来已经瞧见,我已有意中人!”


    两人视线相交,郁珩想起自家痴心不改的妹妹,也唯有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他不欲令郁琼再沉湎于不可得的感情之事,特意挑个陆谦在


    舱内读书的时间,带妹妹在甲板之上谈心:“那位林姑娘虽没有陪同陆师弟入京赶考,但沿途饮食住处皆找人打点。况且他们之间有从小相伴的情份,无可更改。我劝你还是早点放弃吧。天下儿郎千千万,何必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郁琼却不肯放弃:“阿兄,那姓林的不过长得好看些,你妹妹我生的也不差,何必长他人威风?”


    郁珩苦笑:“妹妹,你怎么还没明白,非是你比她好,她比你差的问题,而是陆师弟他眼中只有林姑娘。纵然你生得天仙一般,有咏絮之才,可是在陆师弟眼中都抵不上林姑娘!这些年你也没少见陆师弟,他哪次不是客客气气做足了礼数?”


    郁琼:“……那是陆师兄知礼守礼。”


    “你错了!”郁珩不欲令她再欺骗自己过下去:“你也瞧见他跟林姑娘相处的样子,他可有对着林姑娘守礼法?”


    郁琼强辩:“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瞧着比别人略亲密些也是有的。”


    “并非如此。”郁珩到底与陆谦同住一室数年,对他的了解也比一般同窗要深:“陆师弟平日瞧着性情随和知礼,那不过表象,其实他这人冷淡疏离,极难亲近,却非要在外面套一副礼节周全的壳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也见到了,当着众同窗的面,他对林姑娘关怀备至,搂肩摸手,喝醉了半搀半扶,这早都超出邻家兄妹相处的距离了。”


    “阿兄——”郁琼哀哀苦求:“我只求你这一次,别拦着我!我要是试过了,还不能走进他心里,不能取代林姑娘,便认命回家,听凭爹娘作主!”


    郁珩无奈:“你这又是何苦呢?”


    漕船一路北上,天气渐冷,陆谦每日窝在舱房苦读不辍,只每日用过早晚饭,去甲板上活动筋骨,消食散心。


    没过几日,他便发现自己出现在甲板上不过片刻功夫,郁琼便紧随而至,笑着与他打招呼:“好巧,陆师兄也出来消食?”


    陆谦远远行礼之后,便从船头往船尾而去,郁琼要追上来:“陆师兄等等我,既然遇上了不如一起散心?”


    他停住脚步回身,神色郑重道:“郁师兄不在此处,男女有别,你我两人单独散步,容易引人误会,于姑娘的名声有碍。”


    郁琼心里不舒服,说话忍不住带出来:“陆师兄跟白棠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怎不见避嫌?怎不怕误了她的名声?”


    提到林白棠,陆谦的神色便莫名柔和下来:“我与白棠自不必避嫌,现在不必避嫌,将来更不需要避嫌!”


    见他要离开,郁琼不甘,终于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我到底哪里比不上白棠姑娘?”


    陆谦回头,见她眼眶含泪,执意非要一个答案,索性把话讲明白:“郁姑娘,我从不拿白棠跟旁人比。旁人再好,与我何干?白棠纵然在别人眼中再差,在我眼中她亦是最好的,无一处不好!”


    话音落地,他向郁琼抱拳一礼,转身离开,宽大的袍服被风吹起,展眼间去得远了。


    郁琼回舱,捶着床上枕头落泪——他真是好狠的心!


    若是他有比较之意,她尚可一争。除了容貌身段这些先天优势,读书见识,家世背景,还有女子该有的品性,打理家宅的本领,她样样不差。哪怕有欠缺之处,也能努力补齐。


    可人心难测。


    陆谦的心里,他从无比较之意。


    他明确表示,不会拿林白棠与旁的女子比较,一分一毫都不会比较。


    那样明确坚定的态度,却那样的伤人。


    郁琼再多的热情,都禁不住这样的耗。


    ****************


    进了十月,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做事,除了每日的饭食点心,月例银子,还有四季衣裳首饰,另有年底的打赏,平日三娘子随手送出去的东西,算得福利多多。


    龚氏不必操心她的穿戴,家里其余人的冬衣却还是要张罗。


    旁人还好说,金巧娘跟林青山去年的旧衣也能穿,林宝棠的冬衣也不必再大改,但小孙子林幼棠却是一天一个样儿,去年的冬衣短了足一寸五,衣裳袖子都短了一截,人也壮了一圈,大改都无用,估摸着要新做。


    九月底的时候,龚氏忽然间想起夹袄冬衣,翻出林幼棠年春天穿过的夹袄比对,发现他的袖子短了一截——才过了两季,这小子便又长了一截。


    林幼棠套着夹袄满地乱窝,非要穿出去给金巧娘瞧:“阿婆,前儿我娘还说我没长个儿,可你瞧瞧,不是长了很多吗?”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毛病,非要跟大人较真,逮着一句话不放。


    龚氏拦着他不让出去:“你娘这会儿正在做菜呢,店里想来人不少,别过去搅和,省得惹恼了她揍你!”


    林幼棠才不怕亲娘,她记起来没功夫揍,等想起来都过去好几日,该消的气也早消了。


    他套着那短了一截的夹袄便往小食店跑,一头闯进去喊娘,忽被人从后脖领子揪住:“小幼棠,你去哪?”


    “放开我!”林幼棠扭头才发现,揪着他不放的原来是方虎。


    方虎正坐在进门靠窗的桌旁,身边还坐着个年轻男子,一只长腿曲着,可能太长的原因,便有些别别扭扭折着,他许是窝着不太舒服,另外一条腿便从方桌一侧直直伸了出去,还差点绊倒他。


    “虎子哥哥——”林幼棠得意一笑,向他展示自己短了不少的夹袄袖子:“你瞧我,长高了不少呢。”


    年轻男子散漫一笑:“幼棠?”双目便放出光来,从方虎手中抢过林幼棠的脖领子,跟扯只野猴子似的,将小小少年扯到自己身边:“你是白棠姑娘的弟弟?”


    来之前他已经找方虎打听过,林白棠有一兄一弟。


    林幼棠不认识这年轻男子,在他手下挣扎的更厉害:“你放开我!我阿姐不在这里,你快放开!”躲不开年轻男子的桎梏,立时求援:“虎子哥哥,快救我!”


    方虎便拉过林幼棠介绍道:“这位是邓大哥,你阿姐也认识的。他要给家里妹妹打嫁妆家具,结果在家具店没见到你阿姐,我俩顺便过来吃顿饭。”


    林幼棠眼珠子咕噜转:“虎子哥哥,我阿姐不在,跟着东家去柳州看木头去了,好几日都没回过家了。”


    听到林白棠的下落,方虎便松开手,林幼棠一溜烟直奔着后厨去了。


    金巧娘见到身上套着春季夹袄的小儿子过来,原本要骂的,结果这小子一脸兴奋比划:“阿娘,阿娘你瞧我长高了!”示意她看自己的袖子短了一截。


    “长高便好,你这么乱七八糟的穿过来是想挨揍啊?还不赶紧穿回去?让阿婆给你改改!”连哄带骂,打发了小儿子回家。


    自那日跟长子讲过关于前夫的旧事,金巧娘近来心神不宁,生怕长子多想,便每晚回来悄悄打量林宝棠的神色,有时候还旁敲侧击问起丈夫:“宝棠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最近,家具店来了一位闽南客商,订了一批三百个妆盒,其中居家的大妆奁盒子占一半,剩下一半是出门便携式小妆盒,交货的日子近,赶工匆忙,他倒也没注意。


    “宝棠每日忙着干活,有时候新来的伙计说不清楚,他还得去前面铺子里跟客人介绍家具,也没瞧出什么异常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林青山诧异。


    金巧娘不欲令丈夫再添心事,便搪塞过去:“还不是他成亲之事,几次三番的推脱,前几日被我骂过了,我怕他心中存了事,这才多嘴问问你。”


    林青山揽过妻子,笑道:“你也不必发愁,等咱们赚的钱多了,再给宝棠体体面面娶个媳妇回来。他不愿意成婚,多半没遇着合适的,这种事情急不得的。”


    他当年成亲,家境贫寒,连金巧娘的嫁衣盖头都十分寒酸,这些年很是愧疚,最近家具店赚的不错,便想着补偿妻子,从怀里掏出根金包银的海棠花钗递给妻子:“等我赚得多了,便给你打全副的金头面!”


    金巧娘收了海棠花钗,试探着问道:“夫君,要是宝棠……我是说宝棠要是想去祭拜他生父呢?”


    林青山一愣,见妻子惶恐的神情,不由展眉笑道:“孩子大了,想祭拜生父也行,你瞧着几时合适,我陪你们娘俩过去。”


    当初走投无路带着儿子嫁给他的女人,这些年夫妻间也几乎不曾红过脸,也不知宝棠的生父如何。


    林青山从不曾问过妻子有关于她前任丈夫之事,只偶尔想过,也不知在她心中,亡夫与现任夫婿,到底更中意


    哪一个。


    他不问,存在心中,想尽了办法对妻子好。


    金巧娘便起身坐到妆台前,将海棠花钗别在发间:“我不过白问一句,预备着他哪日要是提起,过阵子再说吧,不急。”


    她以为林宝棠听过了亲生父亲的事情,多半要去祭拜,谁知左等右等,直到十一月中旬,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从柳州运木头回来,也不见林宝棠提起旧事。


    反倒是陈记几名木工师傅来寻林青山,提起想要来林记家具店干活。


    “少东家……东家对店里的事情不上心。自他接手之后,既不曾揽来新的活儿,便是店里也三五日想起才来一趟,进门便直奔账房支钱,至于活儿做成什么样,哪批家具几时交货,连交货的日子都不管。真有问题去寻他,不是在酒肆喝得烂醉,便是在青楼与伎子调笑,再这样下去,陈记恐怕经营不下去了。”


    宗旺家中八个弟妹,嫁娶之事还未完,父母已经年纪老大,全都指着他这位兄长赚银子回去,比之旁的师兄弟们压力更大。


    “陈记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发过工钱了,我家里每日催着我拿工钱回去,可账房说没银子,大家的工钱都欠着。前几日东家倒是卖过一回木头,可银子到手他转头就拿走了,说是陈家老宅要用。老太太已经病倒,近来汤药不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林青山没想到短短数月之间,陈记竟然已经到了日薄西山的光景:“老东家在世时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少东家就不能把心思放在家具店?”


    宗旺发愁:“少东家……他啊,从来就不喜欢家具店,以前还是老东家强拗着他,如今无人管束,败落起来也快。”


    几人眼巴巴望着他,等着林青山拍板。


    “林师弟,你说句话儿,我们几个如今没饭吃,你要不要收留我们几个?”宗旺还道:“不止是我们几个,还有我们手底下的学徒,这帮孩子们都是我们带出来的,虽然尚未学成,可一些活计也能上手了,再过几年便能出师,也得用了。”


    林青山只能向几人解释:“诸位师兄弟可别笑话我,这么大的家具店,虽然挂着林记的牌子,可背后真正的东家却不是我,不过我女儿跟着做事,也算能说得上话。这样子吧,等我女儿从柳州回来,到时候我一定给大家一个准信儿!”


    林白棠跟罗三娘子从柳州回家的第一天,便听父亲提起陈记师兄弟们求收留一事,出于谨慎,她免不了细问:“阿爹,这帮人里不会有陈记的奸细吧?不会借着来店里做工的机会捣乱?”


    林青山骇笑:“你这丫头想什么呢?陈记的这些木工师傅都是老东家一手带起来的,品性耐心都好,家里也都有父母妻儿,兄弟姐妹,都指着家具店里的活计养家糊口呢,谁会没事故意来捣乱?偶尔拿点好处跟长久的做下去,他们自然分辨的清。”


    林白棠笑道:“是我多想了。阿爹比我了解这些叔伯,既然你觉得没问题,便找个日子把人都请过来吧。我回头请东家过来见见,也好定下来具体都要谁。”


    林青山便使唤林宝棠跑腿挨家去通知:“旁的不说,这下子宗师兄能松一口气了。”


    宗旺心肠软烂,但做事认真负责。


    林白棠向罗三娘子请示此事,她瘫在榻上不肯起来,大手一挥便将此事推了出去:“小白棠,你可怜可怜我吧,这一趟下来,我老胳膊老腿可吃不消。不就是家具店的扩张之事嘛,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挂着林记的牌子,我只管按帐分钱就好,其余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操心。”


    “这话让太太听到,还不知她老人家怎么想。东家都老胳膊老腿,那太太成什么了?”林白棠无奈接受了罗三娘子偷懒的事实:“我有言在先啊,要是店里出现亏损,我可没本事没钱平帐。”


    罗三娘子便如同送她一个小玩具般豪气大方:“家具店就随你折腾,盈亏都有我呢,怕什么?”


    得此令,林白棠回去之后便见过了林青山那帮师兄弟们,连同他们带过来的学徒,剔除了其中一个眼神飘忽不定的学徒,其余人全部留下,交到了林青山手上,由他管束。


    那小学徒算是宗旺的徒弟,他带了两年,也没学到多少东西,但嘴巴甜会说话,宗旺便有些不忍,还试图向林白棠求情:“小侄女,这小子跟了我两年,也算得机灵,要不……就留下来?”


    林白棠不为所动:“宗伯父,这家店另有东家,我只能算是个跑腿的,总要为东家负责。我瞧着他学了两年,还没学到什么,想来做木工这活儿不适合他,趁着他年纪还小,转行点别的本事也来得及。再拖个两三年出不了师,到时候恐怕他不怨我店里用他,却要怨宗伯父没教到他真本事!”


    收人之前,林白棠早都跟自家兄长通过气,问过家具店里这帮人的品性本事。


    旁人还好,单宗旺这位姓张的小徒弟并不是个能沉下性子做木工的材料。


    宗旺便只能送小徒弟离开。


    林白棠回来的第五日,邓英出现在林记家具店。


    彼时她正坐在柜台后面盘帐,从出库的木材到卖出去的妆奁盒子家具,还有此行采购的木材,能分到家具店的一部分,方方面面都要记清楚,到时候还要交到罗三娘子手上,以备查验。


    她正低头打着算盘,有人轻敲柜面,抬头瞧时,有些吃惊:“邓郎君?”


    邓英高大的身子半倚在柜台上,含笑看她:“许久不见,白棠姑娘。”姑娘俩字好像吃过的杨梅核含在口里,有些含糊不清。


    林白棠朝他身后张望:“虎子哥哥怎的没来?”


    邓英笑道:“虎子有事去忙,他派我打个先锋,约你忙完一聚。”


    方虎派邓英来传话?


    林白棠道:“虎子哥哥好大的架子,竟让邓郎君跑腿!”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平白无故,哪来的巧合?……


    “倒也不是虎子摆架子,而是我正有事来寻你,顺便传个话而已。”邓英个头要比林白棠高,此时她又坐着,他低头俯视着她,能瞧见她略微卷翘的睫毛遮盖着潋滟双眸,也不知她心中对他的印象如何,便尽力摆出和善亲切的笑容:“我听虎子说你家开着家具店,正好家里妹妹们的嫁妆还未准备齐全,来你家店里瞧瞧。”


    林白棠跟东家罗三娘子一样,信奉和气生财,对找上门的生意来者不拒:“不知道邓郎君家中妹妹有几位,都喜欢什么颜色款式花样?”


    邓英哪里知道他家中妹妹的喜好,都不是同一个娘生的妹妹们,平日见到他畏畏缩缩,倒好似他这位做兄长的凶神恶煞要吃人般,令人望而却步。


    “一个喜欢海棠花,一个喜欢竹子,另外一个喜欢牡丹。”邓英沉吟片刻,假作在记忆里翻检妹妹们的喜好,以扮演尽责的好兄长:“不知道白棠姑娘可有合适的家具推荐?”


    林白棠露出应对主顾的得体笑容,暂时放下手头的帐本,起身为他介绍店里的家具妆奁:“邓郎君算是来对了,我们店里家具的各种雕花镶嵌灵动有致,整个苏州城都是独一份的。”


    她带着邓英上二楼,去看一件雕花海棠梳妆台,还配了一件海棠攒花妆奁匣子:“这一套不错,全是独一份的海棠雕花。也不知令妹家具是一次性在小店定呢,还是要别家做。不过按照我的经验,家具出自同一家店同一位师傅之手,摆出来风格统一,赏心悦目。不知道邓郎君家中妹妹喜欢什么材质的?”


    邓英从小到大,哪管过这些东西。


    “材质有什么讲究?”


    林白棠在邓英身上嗅到一股肥羊的味道,更要大力推荐:“檀木、黄花梨、鸡翅木,还有一般木材,丰俭由人,这个倒不强求。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自然大有区别。”


    罗三娘子的嫁妆家具在店里摆了足足两个月,随着林青山陆续摆出新品,便将她的家具原物奉还,交归罗太太入库,唯独留下黄花梨


    的攒海棠花围拔步床,暂时当样品。


    “邓郎君来瞧,这件黄花梨的攒海棠花围拔步床,便是我们店里大师傅定作的嫁妆家具,要是摆到婆家新房里去,那些原来想要拿捏新娘子的婆家妯娌小姑婆婆,都得掂量掂量。”


    邓英听她说得新鲜:“怎么个掂量法?”


    林白棠道:“邓郎君有所不知,女子嫁去夫家,若是得娘家看重,再加夫君上心,婆家妯娌婆婆想要欺负新妇,自然也得考虑新妇娘家人的态度。娘家人疼爱的女子有人撑腰,要是连娘家人也作践,婆家自然作践的更厉害。”


    邓英似笑非笑:“白棠姑娘听起来对婆媳关系深有研究,都能从陪嫁的家具联想到婆媳相处。”


    林白棠怀疑他在取笑自己,但一时寻不到证据,索性大拍马屁:“邓郎君疼爱妹妹们,想来定然是位称职的兄长,更不忍见妹妹们被夫家欺负,为她们置办嫁妆,夫家也能高看几分。不知邓郎君需要什么材质、花纹的,索性一并记下来?”


    邓英原本只是寻个借口与林白棠说话,但她推荐的态度过于认真,让他生不出调笑的心思,下意识问起价格。


    谈生意从货物到价格,这桩买卖也算是能见到曙光,林白棠拿出早已经写好的价目表递给他:“郎君细看,要是对价格有异议,也可以多跑几家店,货比三家省得下了定金后悔。”


    也不知邓英说得真话假话,当即便与林白棠商议家具数量款式:“你与虎子既然是发小,我都不必白跑路,直接下定便好。”到底财大气粗,随手掏出一卷银票:“白棠姑娘算算,交多少定金合适?”


    林白棠跟着罗三娘子做生意数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大方豪横的主顾,问都不问货品,便开始掏定金。


    傍晚时分,方虎过来的时候,邓英已经为自己家中三位庶出的妹妹各自定了一套黄花梨的嫁妆家具,林白棠端着招呼主顾的标准微笑,客气而又热络的要送他出门:“邓郎君慢走,有需要下次再来。”


    已经迈出家具店正门的邓郎君在她的笑容里晕晕乎乎出了门,见到方虎,好像被精怪摄走魂魄的凡人忽然间回魂,总算记起自己来家具店的初衷:“白棠姑娘不一起吃饭?”


    林白棠才要拒绝,方虎已经大步而来,见到她便催促:“怎的还在磨蹭?白棠快走!”他才不管林白棠的意愿,直接将人拖走。


    “阿兄,收好我的帐本,等我明儿过来再看。”林白棠只来得及向林宝棠叮嘱一句,便被方虎带走了。


    他一路拖着林白棠,走过好几个路口,最后被拖进一处茶馆,还特意寻了二楼的雅间入座。


    林白棠总觉得他有点奇怪:“虎子哥哥,谁惹你了?”


    邓英最后进来,笑道:“说不定是谁要倒霉了!”


    方虎憋不住话,等到伙计送来茶水瓜子,他立刻便往平静的湖面扔下一块大石:“田兰香生了个儿子!”


    “生了个儿子?”林白棠下意识跟着重复,后知后觉道:“你盯着荣家?当真生了个儿子?”


    自从方老汉下葬,方虎便离开了武馆,跟家里人说出门干活赚钱还债。


    林白棠忙起来脚不沾地,还往外面跑了一趟,并不知道方虎近来的行踪。


    方虎还怕她不信:“千真万确,田兰香生了个儿子!”他笑容里带了恨意:“不过呢,我派人向严家二房三少爷传了封信,好让他知道自己有了儿子。”


    林白棠夸他:“虎子哥哥宅心仁厚,不忍见严家父子分离,也算做善事!”


    邓英:“……”


    荣家添丁,算得上半年之内的大喜事。


    田兰香在宋氏头上作威作福数月,一朝分娩,总算为荣常林诞下一子,喜得他抱着大胖儿子喜笑颜开:“我终于有儿子了!”颓废了半年,儿子落地的当日,他终于打起精神,与荣来福商量三朝洗儿宴请亲朋。


    宋氏在新妇手上受了半年委屈,换来大胖孙子,总算没有白白辛苦。


    三朝洗儿,荣家所有亲朋旧友,连同荣来福在严府知交都来道贺,男客便在正厅摆了酒席,女客都涌进房里,观看洗三仪式。


    一朝得了大胖孙子,宋氏特意准备了新的铜盆洗儿,有来客往盆里添盆,大多都添铜钱,也有极个别的添小银锞子的,丈夫与荣来福都在严家主子面前有些脸面。还有添些花生、红枣、桂圆之类的喜果的,便放在一旁茶盘里。


    收生嬷嬷解开孩子包被,边洗边念叨:“先洗头,作王侯……”从头开始洗的时候,宋氏愣在当场。


    ——那小小的脚丫上长着一排脚趾,仔细瞧却是六指。


    大胖孙子是个六指孩子。


    宋氏见到六指的孩子,脑子里不期然便与自己所见过的六指孩子联系到了一起。


    她早年间在严家当差,记得严家二房庶出的三少爷从小便是六指孩子,还有幸见过三少爷脚上六指,与大胖孙子的六指一模一样。


    平白无故,哪来的巧合?


    荣家前来道贺的旧故亲朋,有一半都是严府出来的,上了年纪的通晓严府旧事,见到六指孩子表情与宋氏都有几分相似。


    这巧合……也未免太巧!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你总要知道我的心


    三朝洗儿宴结束,荣家故旧亲朋散去,田兰香生出六指儿子的消息便隐秘的在严府众仆之间传播了出去。


    宋氏心中梗了块大石头,等到田兰香再唤她给孩子洗尿布,便冷冷嘲讽:“你也配让我洗?”


    田兰香将糊满婴儿黄色排泄物的尿布一把扔在宋氏脸上,使唤她便如同使唤侍候的老妈子:“婆婆这话好笑,给你大孙子洗尿布,还委屈了?”


    也不知是洗三扯开了包被,让那孩子肚子着凉,还是田兰香吃了不合适的东西,孩子有些拉肚子,尿布上的脏物糊在宋氏脸上,她终于忍不下去,扑上去便要打田兰香。


    “你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偷人不说,还带了把柄回来!那么大的把柄,竟大喇喇带出来给人瞧,你不要脸,我们荣家可还要脸呢!”宋氏疯了一般扯住了毫无防备的田兰香,似要抓烂她的脸皮。


    田兰香也痛恨宋氏,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痛意,同样用力扯住了宋氏的发髻,一口痰吐到了婆婆脸上,破口大骂:“你倒没带把柄回来,但你也没少偷人!谁知道生的儿子还是不是荣家的种呢!”


    一句话便将宋氏的脸皮扯了下来。


    宋氏年轻的时候容貌俊俏,跟严家二爷也有些首尾,只是没能被扶为姨娘,最后还被主子赏给了荣来福为妻,便早忘了这一段风月故事。


    没想到田兰香在严府数年,竟将她的老底全都挖了出来。


    一时之间,婆媳撕破了脸大闹起来,互相恨不得抓花对方的脸,将对方从家里赶出去。


    荣常林自出事之后,差事被顶便一直闲在家中,一时疑心自己不能人事之事被外面人知晓,一时又自卑于不能人事,在田兰香孕期也曾尝试过数次,可身子不争气。


    田兰香生了一子,算得大喜事一桩,洗三宴上总算振奋精神,对来敬酒的亲朋故友来者不拒,喝到最后已经醉死了过去,怕熏着妻儿,便被荣常明背回自己房里去醒酒。


    哪知道半梦半醒,听到外面吵了起来,有人使劲拍着他的脸:“阿兄,快醒醒!阿兄,阿娘跟嫂子打起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睛,脑子里却是一团浆糊,被荣常明一杯冷茶泼在脸上,总算彻底清醒过来。


    “怎么回事?”


    “阿兄快去看看啊,打起来了!”


    荣来福跟荣常林都喝得大醉,被荣常明先后拖过去,试图阻止各自媳妇撒泼。


    父子俩摇摇晃晃去劝架,但婆媳俩积攒了大半年的怒气一时半刻消散不尽,反而听到婆媳俩互相揭短,半醉的父子俩各自喜提一顶绿帽子,只觉得晴天霹雳,都要怀疑自己酒醉做噩梦。


    宋氏原以为年轻时候的些许失误算不得什么,身在严家后宅,爱慕年轻的少


    主子,时过境迁旧事早已被掩埋,谁知碰上好挖坟的田兰香,从进严家后宅的第一天便处心积虑要找她的把柄,甚至已经做好了没把柄创造一个,谁知还真让她在进严府的第三年找到了。


    “夫君……都是这丫头故意陷害我,想让你我夫妻离心!你千万别相信!”


    “婆婆,你当初分明想进严家二爷的院子,想当二爷的通房丫头,等生个儿子便能做姨娘,可惜赶上二太太进门,不得已落了胎,匆匆忙忙便嫁进了荣家,有什么脸面嫌弃我啊。”


    田兰香甚至连证人都找到了:“二太太房里侍候的丫环春晴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她如今当了管事媳妇,可还在二太太房里侍候呢。说我陷害你,要不……请了她来作证?”


    宋氏:“……”


    没想到这丫头连隐秘的事情都知道。


    当初还是春晴替她买的落胎药,三幅下去那孩子便化为了血水。


    荣来福一把推开了宋氏,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不怪这么多年,我每每见到二爷,他对我的态度都很奇怪。”他跟着严家大爷做事,但严家大爷跟二爷亲兄弟每每为了家财生出龃龉,二爷见到他都阴阳怪气。


    他一直以为那是严家二爷笑他是大爷身边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没想到却原来是与自己妻子有染。


    宋氏见丈夫的态度,儿子还一脸醉懵了的模样,边哭边骂:“姓田的狐媚子,你难道不是水性杨花?做老太爷的妾室,却跟二房的三少爷勾搭上!儿啊,你去瞧瞧这贱人生的野种,脚上的六指,还有鼻子眼睛耳朵,活脱脱一个三少爷!”


    荣常林大脑被酒水泡得发软,高一脚低一脚过去,解开儿子的包袱,果然见到了孩子的六指,再想到自生下儿子,他还未曾仔细端详过儿子,每次要拉开儿子包被瞧瞧他的小尘柄,或者要抱着儿子亲香亲香,都被田兰香打发去弟弟房里睡:“夫君晚上睡觉打呼,可别吓到了儿子!”


    原来竟还有这层意思?


    他仔细端详儿子的脸型,从眼睛到鼻子嘴巴,再加耳朵,仔细打量便觉得这孩子果然有些随二房的三少爷。


    三少爷的母亲是戏子出身,眉目含春,生的极为标致。而这位小爷的五官长相有六七成随了亲生母亲,生得俊俏风流,双眼皮薄而多情,眼尾上挑。


    他家的胖儿子、刚刚办过洗三宴的大胖儿子,虽然还是个小小婴儿,可已然能够瞧见微微上挑的眼尾。


    “兰香……”荣常林霎那间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辈子他恐怕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试过无数遍,都不能堂堂正正立起来做个真正的男人,更别说传宗接代了。


    田兰香方才还跟婆婆互相对骂,此刻却对着丈夫眼尾泛红,哀哀切切诉苦:“常林哥哥,我进了严家后宅子,便是老爷少爷的玩物,是能强过老太爷,还是能强过三少爷?这么多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不管你变成什么样,这一辈子我都只想跟你在一处!”


    宋氏惊愕的望着田兰香,都忘了哭!


    ——还可以这样?!


    再瞧她的儿子,竟然连句斥责的话都不曾说出口,只有满脸的怜惜,好像脑子被狗吃了,只剩下对于女人本能的迷恋。


    宋氏:“……”


    她生的……怕不是个傻子吧?


    难道当年把儿子扔了,留下的是胎盘?!


    荣常林听到田兰香的话,下意识觉得心疼,心疼她这些年在严府后宅的遭遇,再想到她不但得委身于严府的老畜生,还被严府的小畜生用强,都只能忍气吞声咽下去所有委屈,只觉得心都碎了!


    更何况她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都愿意在一起,也就是说田兰香对他的感情并不会因为他的身体原因而改变!


    荣常林再大的不满都被田兰香的话给抚平,刚刚冒出来的怒火也被女人的眼泪浇熄,他忍不住伸臂抱住了梨花带雨的田兰香,心疼的安慰她:“兰香别哭,都是我的错,要是早点娶了你,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多苦!都是常林哥哥的错……”


    同样的事情,在父子俩面前却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宋氏也不管丈夫对自己的态度,急得爬起来去拉儿子:“常林,你别被她骗了啊!这个贱人谁知道在严府后宅是什么样儿!”


    儿子一把推开了她:“阿娘,你疯了啊?我跟兰香从小就在一处,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兰香明明从小就想嫁给我,要不是你从中作梗,她也不必受这么多的苦……”


    田兰香抱着荣常林嘤嘤哭:“常林哥哥,你怨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你总要知道我的心,这辈子都给了你!你别拦着我,我现在就去死!”她一抹眼泪,坚强又破碎,一头便要往床柱子撞上去。


    荣常林哪里舍得她去死,死死抱着她的腰不肯松开:“兰香,你别听我阿娘的话,都是我的错……”小夫妻俩抱在一处呜呜的哭,互相哭诉这些年的不容易,让不知情的人听到,便觉得这对苦命鸳鸯相思入骨,极为可怜。


    可是知情的宋氏只想打死田兰香——儿子再傻,到底是自己生的,还是舍不得打死!


    所有的错误,终究全是田兰香所为。


    ……


    “所以,严家三少爷听到自己平白得了个大胖儿子,准备怎么做?”


    林白棠吃着伙计送来的白糖糕,双眼亮晶晶盯着方虎,还等着他后面的话。


    方虎拉着邓英笑道:“此事多亏了邓兄,他与严家三少爷玩了也有小半年,如今两人已经好的穿一条裤子。你是不知道,严家三少爷的正室从小多灾多病,如今还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被夫家公婆妯娌各种瞧不上,听说外面的女人生了个儿子,已经准备接回严府去养着了。”


    严家三少爷房里正室妻妾都没有儿子,谁知田兰香却是易孕之相,竟然生下了个儿子。


    “那荣常林愿意吗?”林白棠奇道:“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儿,可只要是他媳妇生的,那不就是他的儿子嘛。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你我心知肚明!”……


    “荣常林愿不愿意,一会你就知道了。”外面传来脚步声,方虎轻“嘘”一声,压低了声音说:“来了。”


    外间走廊上,传来伙计跟一名男子的声音。


    “郎君这边请,三公子已经来了有一会。”


    林白棠眼睛顿时瞪得溜圆,一脸敬佩:“虎子哥哥,能掐会算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方虎失笑,一边竖耳倾听隔壁的动静,一边小声揭露真相:“我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啊,多亏了邓大哥的主意。他跟三少爷关系好,便给支了个招,我才能叫你一起来看戏。”


    隔壁房间门响,荣常林已经走了进去,他也算严家门里出来的奴才,见到坐着的严三少爷,纵然心里燃起怒意,愤怒于严三少爷对田兰香的逼迫,却还是点头哈腰问安:“不知三公子唤小的过来,可是有事?”


    当他在洗儿宴之后得知自己的大胖儿子原来是严三少爷的种,在忍气吞声接受现实的同时,才清晰的认识到一件事情——这一生他只有荣盈盈一个亲骨肉。


    那个早已经溺水而亡,被他忽略、漠视的女儿。


    何其荒谬!


    他抛弃了自己的女儿,却要养旁人的儿子!


    不过严三少爷显然也没有让别人养儿子的打算,很快便派人传信,请他出来喝茶。


    严三少爷二十出头,大名唤明利,吩咐伙计送好茶过来,这才温声道:“坐。”等他落座之后,便开门见山:“我跟兰香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孙儿跟祖父房里的妾室有染,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荣常林只觉得自己头上绿油油一片,可恨的是对方分明做出人神共愤的逆伦之举,竟然对此毫不在意,反而还敢寻到苦主头上,反而是他这


    个苦主要忍气吞声:“三公子说的什么事情,小人不知!”


    他决定装傻。


    严明利却不准备让他掩耳盗铃的过下去:“你不必装,兰香生了我的儿子,你知道的。”


    荣常林带着恼意的声音在雅间响起,也让隔壁的林白棠跟方虎听得清楚,“三公子,兰香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生的自然也是我的儿子,跟三公子有什么关系?”


    “你说有什么关系?”严明利竟然笑出了声:“要我脱下袜子让你瞧一眼六指,还是亲自上你家,抱着孩子比对五官模样?”


    荣常林再也忍不住了:“你!你无耻!”想到严明利大喇喇走进葫芦巷,让众邻居都知道他养着旁人的种,一股热血直冲脑门,他口不择言道:“你们严家门里老的小的全都是畜生!”


    严明利听到这样的指控,竟然轻笑出声:“你说得没错,严家门里的污糟烂事儿太多了,老畜生生出我这样的小畜生,有什么奇怪的?”


    林白棠瞠目结舌,恨不得把整个身体都嵌到两房相邻的墙体里面去,好听得更为清楚。还转头小声对方虎耳语:“这位严三公子跟他爹也有仇吧?”寻常人听到旁人骂自己亲爹,不得跳起来揍人?


    他倒好,反而亲口骂亲爹跟自己,好狠的人!


    方虎就站在她身边,与她趴伏在墙上的动作如出一辙,显示出长久协同作战的默契,还在她耳边低语:“听说……这位三公子的亲娘当初就是进严府唱戏,等唱完戏就成了严二爷的妾室。他有个戏子亲娘,从小在严府就被兄弟姐妹瞧不起。”


    “不止如此。”邓英高大的身躯将两人尽数笼住,脑袋也想嵌进偷听的二人中间,用气音在两人耳边说:“严明利的亲娘也被严府众人瞧不起,还时常被欺负,他便常往严府老太爷院里跑。”原本只是想要寻求祖父的庇护,谁知一来二去便与田兰香有了首尾。


    荣常林一拳打出去,以为会惹怒了严明利,谁知对方丝毫不以为意,反而顺着他的话意骂下去,连他都被惊到了:“严明利,你疯了?!兰香以前可是老太爷的妾室!”


    严明利轻嗤:“哪又如何?老太爷一个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的糟老头子,还要对小丫头下手,一屋子花红柳绿还嫌不足。我也没做什么啊,只是安慰安慰被他糟蹋的丫头!”


    荣常林:“……”


    隔壁听墙角的林白棠小声点评:“严三公子跟他祖父有仇吧?”把偷香窃玉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邓英与两人靠得极近,鼻端还能闻到少女身上的甜香,低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她根根卷翘的睫毛,白皙的脸庞皮肤吹弹可破,让他手指发痒,下意识蜷缩手指,语声轻柔如耳边云絮:“他不止跟祖父有仇,跟整个严家都有仇。”


    林白棠转头,这才发现身后男人如同高墙般堵着她,便用眼神丈量二人之间的距离,示意他后退几步。


    两人之间隔着半步,也的确不曾有身体接触,只不过邓英倾身靠近,在她的目光逼视之下,到底还是直起了上半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方虎可是紧挨着她,两人算得上头并头偷听。


    邓英用下巴示意——赶紧听隔壁说些什么,小心错漏了八卦。


    还用疑惑的眼神反问:有什么问题?


    林白棠疑心自己错想,便转头把耳朵再次贴到墙上,只听得隔壁荣常林安静片刻,也或许正在深呼吸压下怒意,片刻之后终于出声,语气之中却还有残存的怒意:“三公子安慰安慰着便将人安慰到了榻上?还安慰出了一个孩子?!”


    严明利无辜反问:“上榻之后没孩子,那是有毛病吧?”


    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话精准戳中了荣常林的肺管子。


    荣常林往日若身体康健,于子嗣无碍,听到这句话还没什么感想。


    可人总是越缺什么,便越在意什么。


    况且子嗣之事,于他来说已是心病,听到这句话当即便炸了:“姓严的,你别欺人太甚!”


    严明利往日房中妻妾无孕,听到旁人提起子嗣,也觉得在嘲笑自己。


    如今用这类的话去刺别人,才发现效果意外的好。


    ——原来,往日他为子嗣而生气的模样,如此无能?


    他在荣常林身上看到了往日的自己,态度更为悠闲,轻啜一口茶水,状似好心劝他:“唉呀,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没说什么啊,你着什么急啊。”此时才进入正题:“今儿寻你不为别的,就是想要讨回我儿子!严家血脉可不能流落在外,给下人抚养。”


    荣常林从小脱籍,也不能摆脱他曾为严家奴的过往。


    他瞪着严明利,双眼圆睁,鼻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显然被气得不轻:“严明利,我再说一遍,兰香是我媳妇,她生的自然是我的儿子!”


    严明利轻嘲:“你娶回去兰香不假,可她到底是你的媳妇还是我的女人,还是两说!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到底是你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他轻慢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荣常林,目光还在他腰腹以下停驻几息,这才慢悠悠吐出结论:“你我心知肚明!”


    都不必争辩,他笃定的眼神刺激的荣常林几乎想落荒而逃。


    不过严三公子可不会给他机会,率先起身往外走,丢下一句话:“我来是通知你,三日之后要么你把孩子送过来,要么我带着礼物去葫芦巷看儿子!”推开房门要走。


    邓英早已与严明利约好,听得他要走,也出了雅间,在走廊里等他。


    “不行!你不能来!我不会把孩子交给你!”荣常林追出房间,发现严明利与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并肩而行,已经走到了楼梯口。


    那年轻高大的男子回头,冷冷瞥了他一眼:“严兄,咱几时去抱小侄儿?”


    话音落地,荣常林浑身僵冷,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雨夜的疼痛好似重新降临,让他下意识夹紧了裆部,偏那年轻男子的目光里透着说不出的邪性,在他裆部满是轻蔑的扫了一眼。


    如坠冰窟。


    严明利轻笑:“不急。”


    两人说说笑笑下楼去了。


    荣常林扶住了旁边的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报错仇了!


    自报案之后,袁捕头带着差役没少跑他们家。


    黄鹂巷产妇出事之后,家中健仆跑去方家大闹,后来方老汉过世、方虎被通缉,闹得满城风雨,让一直关注着方家的宋氏得意不已,这才告诉丈夫跟儿子自己借刀杀人之事:“我早知那产妇坐胎不稳,便推荐了曹氏去顶锅。这件事情咱们装不知道,等着方家家破人亡!”


    荣常林只要想到方家败落,便觉得堵在胸口的恶气迟早会散。


    开审当日,宋氏还特意装扮了一番,混在人堆里听判案结果。


    原还想看到曹氏为产妇抵命,谁知她被当庭开释;抓捕方虎的告示很快便撤了下来,连害死了方老汉的恶仆都受到惩罚,唯独害了她儿子一生的恶徒不见影踪。


    方家案后数月,袁捕头还往荣家又跑了好几趟,把荣家的积蓄零敲碎打抖搂干净,荣来福再三表明:“既然寻不到线索,抓不到害我儿的凶手,说不得凶手已经离开了苏州城,就不麻烦袁捕头,累您跑了这些日子!”


    袁捕头也估摸着荣家的家底子,终于吐口:“也不是我们兄弟不尽心,实是当时下雨,连个目击证人也寻不到。荣老爹放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弟兄都不会放弃!”


    荣来福:你们还是赶紧放弃吧?!


    再不放弃,他们全家就得卖房子卖地,搬到乡下去住了!


    明知对方搜刮了他半生积蓄,也不能撕破


    脸皮,还得好声好气送对方出门,并且自认倒霉,别提多憋屈了。


    原来他们家猜错了,找他麻烦的并非方家,而是严家三公子!


    荣常林脚下发飘,扶着楼梯往下走,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有人说说笑笑:“白棠,你说有些人怎么想的?自己的女儿当根草,别人的野种当个宝,是不是脑子坏了?”


    他猛然回头,发现方虎正与他们同巷子的姑娘一起走过来,看方向也准备下楼梯,脑子里忽冒出个荒谬的念头——方家跟严三公子勾连在一处害他!


    顾不得生气,他质问道:“方虎——你认识严明利?”


    方虎原本身形便高,此刻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宛如瞧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般,“呸”的一口痰吐在荣常林面上,却扭头与同行的少女说:“晦气!这疯狗说的是谁啊?白棠你认识严明利?”


    林白棠方才听完墙角,连严明利是圆是扁都没瞧见,自然据实以告:“不认识!”


    她也就听过了严明利的墙角,可不代表认识严明利。


    荣常林擦干净脸上浓痰,愤怒之下举起拳头,却在方虎仇视的眼神中,总算记起当初被前小舅子揍过的痛——这小子可是学过几年拳脚功夫的,他哪是敌手?


    他眼神飘忽,悄悄收回拳头,连句大话都没敢说,生怕激起这小子的怒气白挨一拳,匆匆忙忙往下走,离着一楼还有五六层楼梯,听到身后方虎提醒他:“姓荣的,回去告诉你娘,推我娘出去背锅,这笔仇我记下了!”


    宋氏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还暗自得意了许久。


    荣常林听到这话,惊吓之时脚下一软,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所幸只有五六阶楼梯,跌下去也没伤着筋骨,只是当着楼下饮茶的散客,有些丢脸罢了。


    他爬起来逃一般窜了出去,转眼无影无踪。


    林白棠若有所思:“他吓成这样,看来方珍姐姐的猜测没错,的确是宋氏把婶子送到了黄鹂巷,明知对方身后有靠山,为的就是借刀杀人。”


    事发之后,他们都猜测与荣家有关,只是一直未曾证实。


    荣常林若是没有吓得落荒而逃,他们也不敢确认。


    可惜,姓荣的早被方虎吓破了胆子,方虎不过是诈他一下,他便吓得滚下楼梯,此事便确凿无疑。


    “他们家能借刀杀人,我们家也能!既然仇怨结深,中间隔着两条人命,便只有不死不休!”方虎语声虽轻,但话意冷如寒铁,带着无可更改的坚定。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平日瞧着乖巧的姑娘,原来……


    荣常林脸色青白,揣着满腹心事回去,见到田兰香便握住了妻子的手:“怎么办?严明利跟我讨儿子!”


    田兰香一怔:“他当真说要孩子?”


    荣常林有些沮丧:“我骗你作甚?”还告诉她另外一件事情:“我还瞧见打我的凶手……他跟严明利是朋友!”想起那人临别之时轻蔑的眼神,只觉得浑身发凉:“我们要不要报官?”


    他们家花光了所有积蓄,养肥了府衙捕头及差役之外,半点用都没有。


    再报官再折腾一遍,就算他指认凶手,可没有证人,全凭他自己的证词,只是相同的声线跟相似的身高,对方找出十来八位证人,证明自己与他无怨无仇,连行凶的动机都没有。


    他该怎么办?


    在公堂之上捅出严家内宅混乱之事,然后再把自己戴绿帽子的事情对外宣讲一番?


    荣常林没有信心能打赢官司,并且得到赔偿,将对方送去坐牢。


    田兰香便劝他:“严家势大,公爹的身契还在严家手里捏着,要是他们真恼起来,把公爹卖到哪个见不得人的矿山上去,到时候咱们到哪去寻?”她偎进丈夫怀中,柔声道:“他既说要孩子,不如我去见他,与他好生商量?”


    荣常林原本便不是多硬气的人,荣盈盈溺水当天被方虎狠揍了一顿,见到这位前小舅子便觉得浑身的骨头痛,说话不自觉便生出怯意。第二次被人套麻袋按在雨巷子打,男人的底气被彻底碾碎,又丢了差使,寻常连大门都不愿意出,生怕见到熟人被指指点点。


    媳妇生了儿子,原本让他怯懦无望的人生里添了一点喜色,谁知……儿子还是别人的种!


    他内心未尝不怨恨田兰香,难道严明利强迫她,她不会拼死反抗吗?


    可当着田兰香的面,他连个屁也不敢放,还是源自内心的怯懦,深知田兰香离开荣家,还能再嫁再生,可他失去这个女人,恐怕这辈子就得打光棍了!


    ——谁会嫁给一个毫无男子功能的丈夫呢?


    也就田兰香不嫌弃他!


    田兰香生下别人的儿子,却依然是荣常林脸上的遮羞布,堵住外面的闲言碎语也罢,自欺欺人也好,只要有妻有子,有个外在形态完整的家庭,他便觉得自己至少也是完整的男人。


    过得两日,田兰香抱着孩子出门,荣常林亲自送了她过去,远远见到严明利,也不知心中想什么,下意识便闪身躲进身后的巷子里。


    严明利接过大胖儿子,眼角瞥见荣常林的身影,忍不住打趣:“兰香,你这嫁的什么男人啊?软骨头没用的东西!”


    田兰香娇笑:“三公子,他要骨头不软,能让我生下咱们的儿子,还亲自送我来见你?!”


    严明利:“……你可真会挑男人!”


    田兰香轻捶他一记,娇嗔道:“你知道就好!”


    一语双关,哄得男人花心怒放。


    让荣常林吓到肝胆俱裂的邓英,今日却并没陪同他来见田兰香,反而跑去了林记家具店。


    林白棠身上兼着三娘子身边的差使,她不在家具店的时候,便由林宝棠招呼主顾。


    她观察两日,还是觉得兄长遇见年轻女子来买妆匣,过于拘谨了,索性作主对外贴了张招工贴,想要招一名五官端正嘴甜讨喜的女子来接待女客。


    告示才贴出来,她正站在店门口端详,身后便传来一道男声:“白棠姑娘瞧我如何?”


    “郎君说笑了。”


    林白棠转身,邓英正站在三步开外,还提着个点心盒子,递了过来:“这是顺心斋的点心,我路过顺便买了一份,送白棠姑娘品尝。”


    “邓郎君不必如此客气!”林白棠退后两步,婉言谢绝:“我才吃过午饭,暂时不饿,不如郎君带回去与家人一起品尝。”


    邓英的眉头蹙起,似乎有些伤心:“白棠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你与虎子情同兄妹,而我与虎子也是过命的交情,按理说咱们都算是熟人了,难道是我无意之中哪里得罪了姑娘?”


    “郎君说哪里话?”林白棠开店做生意,姓邓的可是一位有钱的大主顾,不论他心中藏着什么,她都只能拿出对大主顾的态度来应对:“你数次帮了虎子哥哥,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


    邓英就等她这句话:“你既然感激我,竟是连一匣子点心也不肯收,可见不是真心感激,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顺势把点心匣子塞进她手中。


    林白棠哭笑不得:“没听说感激别人,还要收人点心的。”对着邓英的笑脸,她心中总觉有点不安,便朝他身后张望:“怎的没见虎子哥哥?他没同郎君一起来?”


    “虎子忙着赚钱呢。”邓英见她收了点心,便笑起来:“我过来告诉你一声,虎子去了外地贩货,一时半会回不来,你店里要是有什么麻烦,派人去僧渡桥酒肆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那就多谢邓郎君了!”她施礼致谢,对方却不依:“既说了咱们是老熟人,你唤我一声邓大哥,才不显生分!”


    林白棠在罗府盘帐之时,也没少称呼帮内年轻儿郎,什么小伍哥小康哥,都不过是普通的称呼而已,再多一个邓英也算不得什么。


    “那便多谢邓大哥!”她不过客气之语,谁知半盏茶的功夫,还当真麻烦到了邓英。


    她收了邓英的点心,便请邓英进店喝茶。


    两人进店之后,林白棠去套间烧水找茶叶,准备泡茶招待邓英,外面便有女子见到招工帖子进来,还当邓英是店里掌柜,隔着柜台问:“掌柜的,店里可是招人?”


    邓英打量年轻的姑娘,生就一张鹅蛋脸杏核眼,局促的站在店内,生怕对方拒绝她,语速连珠讲下去:“……我略懂一些家具店的事情,材质工艺还有价格都懂一些,保管比旁的姑娘们知道


    的多一点。掌柜的要是不相信,不如考考我?”


    “姑娘且等等——”他示意姑娘等着,自己又坐回了柜台后面,目光在桌面流连,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还有摆放整齐的账薄,笔锋一端还搁在砚台上,想是主人家方才饱蘸墨水写了招工帖子,便暂时放置。


    邓英握起纤细的狼豪,竹制的笔身触手生温,总觉得还能感受到主人手指的温度,还记得她在柜台后仰头与他对视的模样。


    “邓大哥,茶来了!”林白棠端了热茶出来,不好意思解释道:“店里没准备点心盘子,不如将就点就用点心匣子盛着吃吧。”抬头之时不由一惊:“苗姐姐?”


    来人正是借住在陈家的苗莺。


    林白棠便请了她进来坐下,重新斟了杯茶送到她手上:“苗姐姐不是在陈家住着,怎的也出来找活儿干?”


    苗莺目光扫过邓英,见对方只认真把玩着一枝笔,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的模样,便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陈家自办完丧事,姑太太没过多久便病倒了,长期卧床起不了身。我原还守在身边侍疾,可近来陈家家具店倒闭了,听说盛表叔陆续把家里老辈子留下来的好木材都陆续拿出去换钱。盛表婶又生了孩子,家里的下人都卖出去了一部分节省开支。总归我是来投奔的亲戚,不能坐在陈家吃闲饭。”


    她吞吞吐吐:“盛表叔替我寻了一门亲事,男的比我大着十几岁,家里还有三个孩子,我……我实在不想当后娘,便想着不如出门寻个活计。养活自己。”


    端人饭碗,便要受人摆布。


    苗莺被陈盛夫妇及陈家两名回娘家来为陈太太侍疾的姑奶奶轮番劝解,索性溜出府找活计:“这家具店是你家开的?”


    林白棠道:“也不算,还有东家,只是由我们家出面打理而已。”


    苗莺鼓起勇气道:“妹妹,我在陈家住的时间不短,对家具店也有一定的了解,要不你留下我吧?”


    林白棠便带她在店内走来走去,挨个查问她店里摆的家具,从工艺到材质,发现苗莺果然懂得不少:“苗姐姐在陈家这几年也没闲着啊,竟懂得这么多。”


    苗莺解释:“我在陈家大部分时间都陪在姑太太身边,她只当闲时排解,同我讲各种家具店的事情,久而久之知道的便比寻常人多一些。”


    林白棠其实已经属意留下她,正在犹豫之时,有人闯了进来,见到苗莺便骂:“你这丫头,住在我家中几年,不声不响便跑了,还跑来林记家具店,竟是连你也瞧不起我?”


    竟是陈盛,似乎还喝了点酒,几步开外便能闻到冲人的酒气。


    邓英原本只是闲坐,眼角的余光随着林白棠在店内走动而追逐,见冲进来的男子很是无礼,放下毛笔,撑着柜台便从后面跳了出来,那么高的个头落地,竟也没多大的响动。


    “你做什么?”


    陈盛已有几分醉意,被逐渐逼近的年轻高大的男子吓到,总觉得他的眼神不善,下一刻便要一拳捶下来,不由自主便向后退了几步,与之拉开了距离,结结巴巴说:“我、我找林家人,与你何干?”


    邓英挑眉:“林家的事情便是我的事情,你要找林家的人麻烦,也得让我知道。”


    陈盛想到手里的五十两聘礼,胆气便壮了两分,试图越过邓英去拉苗莺:“我家养的女孩儿,婚事都订了,却跑来林家。林家人忘恩负义,学了我家的手艺,挖了我家的师傅,现在连我表侄女都要拐骗,我找上门来不行啊?”


    “盛表叔,你别胡说!”苗莺急了:“我虽借住在你家,但我的婚事却是自己作主。你们家无权决定我的婚事!我不会嫁去赵家当后娘,你们别想着摆布我!”


    陈盛破口大骂:“姓林的丫头,你给苗莺灌了什么迷魂汤?莫不是你家那拖油瓶勾引了我家表侄女?”


    他骂的拖油瓶,正是林宝棠。


    林白棠在店里支应的时候,林宝棠便回后面的木工坊去干活,此刻恰巧不在。


    “姓陈的,你少满嘴喷粪!”林白棠早瞧陈盛不顺眼了,只是往日碍于陈嵘的面子,生生忍下一口气,此刻父兄不在眼前,抄起旁边一个便携式的妆匣便砸了过去。


    陈盛没想到这丫头一言不合便动手,竟有风雷之性,与林青山父子秉性大异,侧头躲避,到底那妆匣子砸在了肩膀上,又落到了地上摔成两半,而他的肩膀也被砸得生疼。


    “臭丫头,你爹见到我都得老老实实唤一声少东家,你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对我动手?”陈盛大怒:“姓林的吃我陈家的饭,一家子忘恩负义的东西!”


    自林记家具店开业之后,陈盛便如坐针毡,总盼着林记倒闭。谁知盼来盼去,没等到林记倒闭,反迎来自家店倒闭。


    他总觉得店里的木匠师傅们都是自家父亲一手带出来的,等于陈家送了这帮人一个饭碗,于他们都有大恩,就算一时里手头紧张没发工钱,他们也该死守着家具店做白工报恩。


    可惜世上终是负心之人多,有一日宗旺带着众人去寻他,提起要辞工,他当时喝得半醉,痛恨他们不知好歹,死活不肯同意。


    内中一位姓丁的师傅便提出:“东家既然不肯同意我等请辞,那便按时发了工钱,我等继续在陈记做工。”


    陈盛手头紧张,哪得余钱发积欠的工钱,便想着暂时打发了他们:“先记在帐上,等我筹到钱,便补发给你们。”


    这句话众人听过太多遍,早已经不相信。


    丁师傅无奈:“东家,我们大家都养着家小。家中有父母双亲,妻子儿女,都等着拿钱回去买米。你一时筹不到银子,我们大家总不能饿死吧?瞧在老东家面上,我们也不再为难你,积欠的工钱就当是与老东家相识一场,尽数勾销。往后大家各寻生路吧。”


    陈盛不肯:“你们走了,家具店怎么办?”


    宗旺劝了他无数次,却没什么用,临别之时再次劝他:“东家,你自家的家具店,总要自己用心打理。你自己都不愿意打理,总不能指望着我们吧?”


    次日众人便转投林记,陈盛去找帐房支银子,才发现店门都锁着,连学徒都跑光了。


    他心里记恨林家人,此时逮着机会便在店里破口大骂,从林青山到林宝棠,“当时真应该饿死他,多余教他手艺,还有你家拖油瓶,也不知是你娘从哪揣来的野种……”满嘴的污言秽语。


    林白棠气他辱及父兄,冷笑道:“姓陈的,原本我还有些犹豫要不要雇佣苗姐姐,你既这般不要脸皮,这个人我还真就雇定了!”


    她抄起店里的门闩:“你又是哪个牌面上的无赖?这么多年让我阿爹吃了你多少闲气,自己没本事还要诬赖旁人,不过是个败家子而已,有什么脸面跑来我家耍威风?我要是你,日子过成这样,败光了祖辈基业,一根绳子吊死在陈记门口,都怕死后没脸见祖宗!”一头骂一头砸向陈盛。


    邓英:“……”


    平日瞧着乖巧的姑娘,原来也有呛口的时候?!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你白棠姐姐愿意吗?”……


    陈盛在林家人面前向来高高在上,没想到有一天会被林家女儿追着打,他原本便带着酒意,被林白棠大骂败家子,更戳中了他心底隐痛,顿时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提起手边最近的一个放花盆的高脚架子要砸林白棠,却被人牢牢握


    住了手腕。


    “放下!”方才还抱臂看热闹的年轻男子动手阻拦,反而林白棠的门闩无人阻挡之下扫了过来,正正砸中他的小腿。


    陈盛惨叫一声,松开花架子,抱着小腿跳起来。


    林白棠骂道:“你个败家玩意,往后再让我听到你骂我阿兄,小心我跟你拼命!”


    每次听到“拖油瓶”三个字,她都心疼自家阿兄。


    平日,林家所有人都不提林宝棠的生父,很多时候大家都忘了林宝棠的身世,可唯独陈盛每次见到林家人,都要骂林宝棠“拖油瓶”,一遍遍用这三个字来刺激林家人的神经。


    等到后面木工坊里的林青山跟林宝棠听到动静赶过来,陈盛已经挨了打,一瘸一拐被林白棠赶出门,抱着腿站在外面骂大街,引得许多路人停下了脚步。


    陈盛见瞧热闹的人越多,他骂得越加起劲,林白棠便站在家具店门口冷冷听他吠叫。


    林青山从后堂出来,先是听到陈盛的骂声,再见陈盛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还想着劝他:“少东家,你别再闹事了,有什么话咱们进店里好好说。”


    “林青山,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陈盛见到好脾气的林青山,态度愈加嚣张:“少在那里假惺惺,你家丫头跟泼妇似的,我哪敢进啊?”


    林青山身后还跟着陈记以前的那几位木工师傅,大家进林记的那天,也想到过有一天与陈盛对上,会让这位旧东家发怒,只是没想到他如此不体面。


    宗旺还想劝他:“东家,大家相识一场,你还是别闹了。”


    陈盛原是追着苗莺来的,结果闹起来才发现,自家店里的大师傅跟学徒全都跑到林记来做工,顿时更加生气了。


    “我闹?我要是不闹,还不知道你们全都跑林家来了!林青山到底许了你们多少好处?”


    丁师傅可不比宗旺说话委婉,早在陈嵘过世之后,便很是反感陈盛的作派。


    他也没客气,上来便撒出杀手锏:“陈老板,你还欠着我们所有人几个月的工钱,还想让我们饿着肚子给你家做工。林师傅也没许我们什么好处,只按时发工钱,我们就愿意跟着他!你要是气不过,先把欠我们几个月的工钱发了?”


    其余几名大师傅见陈盛醉言狂语,着实讨人嫌,也纷纷上前几步,追着陈盛讨要工钱:“东家,欠我们几个月的工钱几时结算?我们家大人孩子还都等着你发工钱买米下锅呢。”


    陈盛的酒意一下子便被这帮讨债的大师傅给吓醒了,嚣张的气焰也被掐灭,嗫嚅着辩解:“你们……不是走的时候说前账一笔勾销吗?”


    “东家——”宗旺还要和稀泥,被丁师傅打断:“陈老板,我们不跟你讨要工钱,那是想着来林师兄这里讨口饭吃,大家相识一场便不再逼你了。可你非要闹上门来,万一惹怒了林师兄,将我们全部辞退,我们吃不上饭,就只能继续追着你讨要工钱了!”


    陈盛:“……”


    路过听热闹的路人听到他欠了众人好几个月的工钱,还败光了家业,便有人议论:“原来是个败家子,连家业都守不住,竟还有脸来闹?”


    “这是自己败家,便见不得别人过上好日子,这人心眼也太窄了吧?”


    “……”


    各种指责扑面而来,好像扒光了陈盛身上所有的衣服,让他赤、身、裸、体站在日头底下,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没脸骂大街,灰溜溜跑了。


    苗莺便顺势留在了家具店。


    她离开陈家只带了个随身的小包袱,里面装了两件换洗衣裳,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家具店后院也留有两间房住人,近来人手充足,每晚闭店之后便留人轮换值夜,不过都是店里的学徒跟师傅,毕竟全是男子,留苗莺一个女儿家不大方便跟他们混居。


    林白棠见她着实可怜,便在二楼临窗盘帐的房间里搭了个小床,当作她的临时住所。


    苗莺千恩万谢。


    林白棠便叮嘱她几句:“我们店里的大东家姓罗,她身边的丫环彩云每过三日便会来核对一次账目。你见到彩云姐姐要恭敬些,其余旁的倒也没什么要注意的,只出货入货要记清楚。你识得字吧?”


    此时有些后悔自己鲁莽,为着赌一口气,还没问清楚便将人留了下来。


    “姑娘放心,我识字的。在陈府住着长日无聊,陈家姑太太便教我识字,也帮姑太太管过家里的帐目。”


    林白棠总算放下心来。


    安顿好了苗莺,已经到了傍晚,林白棠下楼才发现,邓英居然还在店里坐着,还跟林宝棠聊了起来,气氛瞧着很是融洽。


    她问起二人:“你们聊什么呢?”


    邓英含笑不语,目光只虚虚笼在她身上。


    林宝棠一点也没被骂上门来的陈盛影响,反而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打趣道:“阿兄发现自己有些失职。”


    “这是怎么说?”


    林宝棠便笑道:“之前你提过邓郎君为自己的妹妹们各预定了一套嫁妆家具,咱们开着家具店,阿兄竟从来没为妹妹考虑,及早给妹妹也准备一套家具。也从来不曾问过妹妹喜欢什么款式花样,可不是阿兄失职嘛。”


    没想到不过一会功夫,林宝棠竟然把邓英的话听进去了。


    林白棠无奈:“每家情况都不一样,咱们家前面可还有个你呢,我着什么急啊。你忘了芸姐姐的家具,与其放着落灰,还不如忙点别的事儿呢。”


    林宝棠便催促妹妹:“今日邓郎君帮了你,不然陈盛真动起手来,你得吃亏。我请邓郎君吃饭,咱们一起回去吧。”


    说到吃饭,林白棠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儿:“阿兄,店里新招了人,大家中午都从家里带干粮过来啃,你说……要是雇个煮饭的婆子,每日管大家一顿午饭,再管值夜的人晚饭,你觉得怎么样?”


    林宝棠极为赞同:“丁师傅今儿还说,天天中午啃干粮,他每天下午就饿得顶不住了。”


    兄妹俩就店内之事边走边聊,邓英便安静跟在两人身后,也不知他做什么营生,竟在家具店闲待了大半日功夫。


    除夕前一日,方虎回到了芭蕉巷,将上次方家出事,向林家借的银子还给了她。


    林白棠有一阵子没见过他,见到他拿了银子回来,笑道:“你这是去哪发大财去了?既有这么赚钱的门路,不如带上我一起?”


    方虎神秘一笑:“保密!”又踌躇满志:“等谦哥春闱考完,我便能攒够还他的银子,到时候无债一身轻。”


    方家白白赔出去一千两银子,还欠了两家邻居的债。曹氏经此一事,可能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回来之后竟病了一场,连接生的活儿也不接了,在家里养着。


    方婆子这一向也病病歪歪,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到了方瑶头上,小姑娘好像也长大不少,每日洗衣煮饭照顾家里的病人,任劳任怨极为懂事。


    方珍也立了起来,跟着方厚去大肉铺子里卖肉。


    她提着家里祖传的砍骨刀剁肉,有一回林白棠路过,发现方珍姐姐斩猪骨如同在砍荣常林,手起刀落透着说不出的利落,郁郁之色大减,反而瞧着精神不少。


    生活渐渐回到正轨,日子平静有序的往前推进。


    自上次邓英接受林宝棠的邀请来林记小食店吃过一次饭,他便隔三差五出现在小食店,还有两次撞上了带着儿女回家的林青枝,还有罗辰跟伍顺,众人也算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物。


    卓庆从小便喜欢白棠姐姐,听帮里孩子们之间乱传,说伍顺想要娶林白棠,在林记小食店见到伍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小顺哥跑这么远来吃饭啊?”


    伍顺比卓庆大,便拿他当小孩子:“我陪着辰哥儿过来,也不算远。这不是林记的味道好,辰哥儿就惦记着这一口。”


    卓庆一脸鄙夷,趁着林青枝去后厨寻金巧娘的功夫,他凑近伍顺小声质问:“到底是罗辰惦记林记这一口,还是你惦记着我的白棠姐姐啊?”


    伍顺:“……”


    这表弟略有些难缠!


    卓庆可不管两家大人之间的交情,更不管伍顺在罗帮主面前有多得脸,开门见山:“小顺哥,白棠姐姐是我的!等我学业有成,要娶白棠姐姐回家的,你别痴心妄想了!”


    伍顺:“你白棠姐姐愿意吗?”


    卓庆:“……”


    两人互相瞧不顺眼,不防邓英出现在林记小食店,这让两人同时生出危机感,反而不再针锋相对。


    刚出正月,邓英再次跑来芭蕉巷,告诉林白棠一件事。


    “田兰香又怀孕了。”


    林白棠很想知道,荣家人听到这个


    消息时内心的感受。


    第80章 第八十章林白棠跟你抢男人?


    陆谦入京之后,同郁珩兄妹俩住在城南的永宁客栈,闭门苦读。


    郁珩心知自己高中无望,每日还会带着妹妹出门游玩散心,也会寻平江府进京赶考的学子吟诗作赋,对酒当歌。


    郁琼自从在船上被陆谦明确拒绝之后,回舱房痛哭过一回,发现果如自家阿兄所说,陆谦对她极度客气守礼,试过许多数接近的借口,都被他拒绝,渐渐放弃。


    只是每每见到少年苦读不辍的身影,俊秀的面庞,温雅守礼的谈吐,还是心痛难当。


    入京之后,三人虽住在同一层客房,但陆谦独自住着,连三餐都是客房伙计送去房里,她就更没有借口前去打扰。


    郁珩见缝插针劝妹妹放弃,还带着她参加过好几次学子的诗会:“进京赶考的学子众多,咱们此次不求阿兄高中,只求在这些学子之中给你寻一位如意郎君!”


    郁琼被自家阿兄的话安慰的泪眼婆娑:“可惜,他们都不是陆师兄!”


    郁珩夹在中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作不知陆谦对妹妹的冷淡。


    他有时候喝得半醉回来,砸陆谦的门,还给他带夜食,或半只烧鸡,或烤得焦香酥脆的肉饼,还拍肩勉励:“陆师弟,你可得给我们东台书院争光啊!”


    陆谦接过夜食,笑着打趣:“郁师兄自己不振作,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有些强人所难了吧?依我说,你也不必每日出去散心,还不如跟我一起读书,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郁珩拍胸:“我心慌!心里发慌!每日出去打探消息,也好替你摸清楚对手的斤两。”又塞给他一卷诗文:“今儿诗会所作,内中有一位名唤谭焘的,乃是河东乡试的解元,上了殿试你们可就是实打实的对手了。”


    “劳郁师兄费心了!”陆谦谢过他的好意,继续闭门读书。


    临考的前一晚,陆谦读书有些困倦,不知不觉间便伏案睡去。


    他睡得迷迷糊糊,忽听得外面有人“笃笃”敲门,便起身去开门,谁知房门无风自开,竟是久病卧床的陆泉拄着拐杖慢悠悠走了进来。


    陆谦大惊之下,忙去扶祖父:“阿翁,你的腿好了?”


    陆泉红光满面,笑着避开他的搀扶:“家里寻了最好的大夫,阿翁往后不必再卧床了,便来瞧瞧你。”


    陆谦满心喜悦,为老祖父斟上热茶。


    他老人家拄着拐杖在房间里走动,精神矍铄,还翻看他案上写的文章,读的书,似乎满面欣慰:“你这般懂事,阿翁这下子就放心了。”他竟不饮一口茶,拄着拐杖便要离开。


    陆谦着急起来:“阿翁好不容易来一趟,等孙儿考完,带你在京中各处游玩可好?”


    陆泉竟已走到了门口,很快便拄着拐杖越过门槛,走到了外面去。


    陆谦追去门口,但见一片雾茫茫,哪得祖父半片衣角,急得连唤:“阿翁、阿翁——”竟将自己唤醒。


    他怔怔起身,暗笑自己魔怔了。


    祖父卧床多年,临别之时依依叮咛,盼他高中归乡,想来临考之日,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芭蕉巷陆家。


    郑氏起夜,觉得口渴,喝了半盏,顺便问陆泉:“老头子,可要喝水?”


    两人同居一室,方便郑氏照顾,但房内放着两张架子床,两老却是分床而卧。


    陆泉床帐之内安静之极,连平日的小呼噜都不曾响起。


    郑氏摸黑过去,准备给他掖掖被角:“这老头,睡得真香。”她撩起床帐,去摸他的被子,手无意之中碰到他的脸颊,只觉得冰凉,也未放在心上。


    才进入二月,外面还算不得温暖,他被子里还塞了汤婆子,她摸黑去掖被角,却发现被子就掖在他脖子下面,睡前什么模样,过了半夜竟还是原样,连手都不曾动过,心中诧异,伸进被中去摸他的手,只觉得入手冰凉。


    郑氏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颤颤微微去试他的鼻息,只觉得心慌之下好像还戳到了他的鼻孔,此时也顾不得了,定神再试。


    片刻之后,陆家正房里传出一声哭嚎:“老头子——”


    陆家人半夜惊醒,陆文泰推妻子:“桂娘,我好像听到阿娘在哭。“


    都不必杨桂兰回答,外面的哭声一声比一声响亮,夫妻俩急忙爬起来,连衣裳都来不及穿,披起袄子便往正房冲了过去。


    陆文泰推开门,一迭声问:“阿娘,怎么了?”其实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天色未亮,芭蕉巷各家各户便被敲门声惊醒。


    陆泉于睡梦之中撒手西去,陆家叩请四邻相助办丧事。


    老太太们都去安慰郑氏。


    方婆子病了许多日子,近来才能起身走转,过完年稍微有点精神,见到郑氏拉着她的手未语先流:“老姐姐,你家老头子比我家的强。我家老头子,苦了一辈子,临老还……”


    她擦一把眼泪,继续安慰:“你家老头子躺了这些年,哪里也不得去,受够了罪,这回也算解脱了,往后无病无痛,也不必再累着谁。”


    毛婆子也赶来,劝的更是别开生面:“老姐姐,你家老头子就算躺在床上,也陪了你大半辈子。我跟龚家姐姐年纪轻轻守寡。我比她还可怜,她至少儿女有靠,我儿子却早早走了,只留下一个小孙女,眼前的事儿都没着落呢。你可别再伤心了……”想起大半生的苦楚,她也不禁老泪纵横,哭得不能自己。


    林白棠站在门外,听着房里几位老太太哭着安慰陆阿婆,怀疑自己走进了比惨大会,劝人的要是没经历过一点悲惨的事情,好像就没办法安慰亡者家眷。


    有没有效果她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扶着阿婆过来的时候,房里只有陆阿婆一个人哭,这会儿劝完,三位老太太陪着陆阿婆一起哭。


    哭得都很大声。


    相比房里哭声一片,外间的忙乱反而显得安静许多。


    巷子里众邻居们已经帮着方家操办过一回丧事,一回生二回熟,此刻照着原样再办一回,布置灵堂的,装裹死者的,外面挂孝帐孝幔的,针线好的妇人们张罗着做麻衣孝衫的,还有厨房做灵前供品的,全都忙乱起来。


    丧事之上,能帮上忙的都是大人,男女分工有条不紊的去做。


    方虎帮忙抬完了棺,从灵堂出来,见林白棠站在廊下发呆,便凑过去问她:“看什么呢?”


    林白棠此前从来不曾意识到,再好的家人,也有分开的一天,也就是从方家的丧事开始,时间已经悄然在改变着他们的生活。


    天色未明,只冷冷缀着几颗星子。


    她也不知自己此刻是在做梦,还是醒着,恍惚问:“虎子哥哥,人死了要去哪儿?”


    几个月时间,方虎好像已经从孩子心性长成了大人,偶尔还透着一些沉稳,难得此刻还能以过来人的身份回答她的问题:“阿翁走后,我有好几次梦到他。有时候去铺子里,总感觉他在我身后一声不吭的干活,跟往日一样。”


    “后来我想,不管他死后去了哪里,但他一直住在我心里,我记得他从小到大的疼爱,这就够了。”


    林白棠虽未亲历,还是被他的说法给镇住:“虎子哥哥,你好像……长大了!”


    方虎失笑:“对,我们都长大了,只有你还是个傻姑娘!”


    林白棠:“夸你两句,你就要骂回来,可见还是没长大。”她方才升起的一点钦佩全都消散无踪:“你才傻!从小就傻!”


    方虎好脾气的承认:“对啊,咱仨从小只有谦哥最聪明,读书好脑瓜子好使。算着日子他也要上考场了,家里竟然办起了丧事,也不知陆叔什么打算。”


    诸事料理清楚,陆文泰使唤了陆诚去寻林白棠。


    林白棠跟方虎进了灵堂,他跪在灵前,满眼都是红血丝,递给


    他二人一封信:“这是谦哥儿在京城的住址,他进京之后写信往家里报平安。你们俩给他写封信送去驿站,尽快送进京里,不管他考成什么样,都得回家守孝一年。”


    两人忙忙去办,林白棠提笔写好,交由方虎去驿站寄信。


    陆谦进京赶考,多少双眼睛盯着。


    本地学政官员都盼着能出个前三甲;家中父母盼着他高中光耀门楣;同巷子里的发小盼着他以佳绩来酬自己多年苦读的辛劳;连罗帮主夫妇也盼着他高中。


    罗清江私底下跟太太玩笑:“咱们家三丫头从小就犟,于婚事上头多有挑剔,往日没少让咱们做父母的生气操心,还是这丫头自己会挑,陆解元虽然比她小个几岁,可以咱们罗家偌大家业,也配得上这样的青年才俊!”


    他兀自打着算盘:“等解元郎春闱考完,说不定回来便是进士了,到时候正好提亲。”


    罗太太也满心欢喜,自谓要了结一桩心事,难得瞧罗清江也顺眼不少:“前面几个丫头出嫁,你可没少陪嫁。咱们三丫头的嫁妆,只有比她们厚,可没有比她们薄的道理啊!”


    “都依你!太太说陪嫁多少,便陪嫁多少!”


    夫妻俩正说说笑笑,罗三娘子从外面走了进来,正四下寻找罗辰:“辰哥儿去哪了?陆先生的祖父过世,他也该过去吊唁吧?”


    罗太太问道:“陆解元家中办丧事?”她征询丈夫的意见:“咱们要不要过去吊唁啊?”


    罗清江也觉得亲事虽未过明路,但两小儿有情,只等水到渠成,还是要讲点礼数的:“那可是未来亲家,咱们这就准备过去。”


    罗三娘子听得满头雾水:“等下,谁跟谁是亲家?咱们家几时跟陆解元家成亲家了?”


    “不是你跟陆解元有情,还把他引进家门,给辰哥儿当西席?”罗清江在旁的女儿面前可是说一不二的存在,唯有在三女儿面前被刺的次数太多,渐渐敛起了父威,多少有些束手束脚。


    “什么叫我跟陆解元有情?”罗三娘子听到这么荒谬的说辞,一脸的不可思议:“是你们在发梦说胡话,还是我没睡醒?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我跟陆解元有情了?”


    她又不是瞎子,瞧不见陆谦的眼神在追着谁打转。


    罗太太原本准备换了素色衣裳出门,被女儿的表情吓到,小心翼翼道:“陆先生来的头一日,你不是还带着点心去探望?”


    “我是一个人去的吗?”罗三娘子连正事也忘了,要跟父母理论一番:“我带着点心去探望,就是对他有情了?难道不是去试探他的本事,怕他耽误了辰哥儿的学业?”


    罗清江:“……”


    罗太太:“……”


    夫妻俩互相使眼色,都怂恿对方问个清楚,碍于女儿的怒火过于猛烈,最后还是罗太太硬着头皮追问:“什么意思?你跟陆先生难道真没什么?”


    问出这句话,简直往夫妻俩心上狠狠戳了一刀。


    自陆谦进府当西席,罗清江逼婚不成,不得不把罗七姑娘嫁去韩家做继室,夫妻俩便日盼夜盼,等着罗三娘子提起两人婚事。


    谁知迎头一棒子,砸碎了夫妻二人的美梦。


    “我能跟陆先生有什么?真要有人跟陆先生有什么,那也是白棠,而不是我!”


    罗清江:“林白棠跟你抢男人?”


    罗太太:“白棠丫头瞧着也不是这样的人啊。”


    罗三娘子啼笑皆非:“你们不要污蔑白棠好不好?!她跟陆先生本来就是青梅竹马的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常好,这才引荐了来咱们家当西席。真要说抢男人,我要横插一杠子,那才叫我跟白棠抢男人!”


    罗太太朝后跌去,靠在榻上不想动:“害我白白盼了一场!”还曾梦想过自己有个状元郎佳婿呢。


    罗清江也靠在玫瑰圈椅上,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白欢喜一场!”


    罗三娘子道:“那也是你们爱瞎想,我都比他大着好几岁呢,怎么可能瞧中个小弟弟?”


    她也懒得再跟父母啰嗦,派人去寻罗辰,前往陆家吊唁。


    罗辰正跟人玩陀螺,听到要去陆家吊唁,洗干净手脸,换了衣裳,被姐姐陪着前往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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