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谦哥你也不管管她!”……


    衙差第五次上门之后,宋氏受不了了。


    荣常林挨打之后,暑热正盛,伤口恢复极慢,宋氏每日不但要侍候伤重的儿子,还得照顾安胎的儿媳妇。


    饮食之上,儿子没有过多的要求,但新妇苗兰香却有诸多要求,要菜色丰富味道上佳,一时咸了淡了,冷了热了,同样的菜连吃两顿,都是事端。


    “婆婆这是不想要肚里的大孙子了,常林哥哥,这可是你唯一的子嗣啊!”苗兰香捂着肚子告状,偏偏荣常林吃这一套,还要反过来责备宋氏苛待田兰香。


    “兰香肚里怀着孩子,阿娘就不能待她好些。她害口才挑食,又不是故意挑食,阿娘你就辛苦辛苦,多做点兰香爱吃的菜!”


    宋氏倒是想使唤田兰香,可才起个头要她去厨房涮碗,对方便娇滴滴说:“常林哥哥,我都好些年没进过厨房了,怕自己没轻没重,摔了碗砸了盘,可怎么好?”


    荣常林便拦着她,恹恹道:“阿娘,算我求你了,别再折腾兰香了!她这些年哪里干过粗活啊,每天还要人侍候呢。跟着我已是委屈她吃苦,你又何必折腾她呢?您老要实在想使唤人,花点钱买个小丫头子来侍候你得了!”


    宋氏听着儿子的话,真是句句都是刀子,扎在她心上!


    当严家老太爷的姨太太,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也值得拉出来说嘴!


    田兰香在严家倒是一直有四个丫头俩婆子侍候着,可那都是以前的老黄历了,她如今可是荣家媳妇!


    儿子心疼媳妇,便不管亲妈的死活,两口子拿她当老妈子使唤。


    这哪里是娶了个媳妇回来,分明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荣常林躺在床上养伤,不能去粮店上工,管粮店的严二爷房里便派人来传话,撸了他的管事一职,令刘喜顶上去。


    他挨打的事情传出去之后,昔日粮店的伙计们听过不下于四个版本的故事,有说跟他和离的前妻有关,也有说在外结了情仇的,更有说他得罪了粮店的老主顾等等。


    官府多日未能成功缉凶,但凶手却存在于每个故事版本里。


    更有甚者神神秘秘说:“听说小荣管事别处的伤不要紧,可那处却废了,可惜了田兰香,嫁过去便要守活寡。”


    “你亲眼见过了?”听话的也不怀好意。


    “我虽没见过,可却有人见过,当日在衙门外抬出来,有人揭开被子瞧见过,多半没戏了。”


    荣常林往日在店里当管事,好面子爱摆个架子,脱了奴籍见到严家人也弯着腰,对着店里的伙计却又呼来喝去,人缘着实一般。


    他受伤之后,这帮伙计聚在一处,哪有好话。


    “要是兰香妹子寂寞,你去安慰安慰人家……”


    刘喜当上粮店管事的当日,特意提了四色糕点来探病,进门便赔礼:“小荣管事,二爷那边传话过来,让我暂时管着粮店的事情。你可得快点好起来,到时候还得回店里去当管事呢。”脑子里却响起店里伙计们私底下的胡说八道,眼神便虚虚往他下半身瞟去。


    荣常林想要挣扎着坐起来,好向粮店昔日同僚展现他的康复进程,奈何身体不争气,只能继续叉着腿躺着:“多谢你来看我。”


    他与刘喜视线相接,总怀疑对方的眼神里全是嘲弄之意。


    或许只是他病中多思的错觉而已。


    荣常林的差使丢了,还新娶了媳妇,奈何这位媳妇对饮食要求比较高,再加上如今还在读书的荣常明,等于荣来福夫妇俩要同时养着三口人。


    荣来福咽不下这口气,当晚便封了二十两银子送去知府衙门,寻了胡师爷讨教。


    胡师爷暗示他,想要找到真凶,总要让衙差们尝到点甜头,他们吃点好的,跑的也勤快点,说不定很快便能将真凶抓捕归案。


    荣来福听了进去,回头又重新封了二十两银子送到当差的捕头那里:“我儿子被打,当爹的心里过不去,还盼着差爷们能尽早破案,这点茶水钱就当是小的孝敬差爷们的。”


    袁捕头掂了下手里银子的重量,态度便缓和下来:“唉,不是弟兄们不尽心,实在是当晚下雨,连个目击证人都寻不到。说不得弟兄们还要多跑几趟了。”


    过得几日,袁捕头便领着十来八个差役去荣家讲案情进展:“弟兄们刚刚从外面跑回来,又累又渴,路过府上进来讨口水喝,顺便再问问府上大哥儿,可有想起凶手别的线索没有?”


    一群人忽啦啦涌进荣常林房中,为首的袁捕头便拿腔拿调的再次问起当夜被害过程。


    荣来福知机,立刻便催促宋氏去街上现叫的席面:“肥鸡大鸭子都叫上,还要买两坛子好酒,他们说是来喝口水,咱们总不能真只端茶进去吧?”只怕问案喝水是假,捞油水才是真。


    他亲自送了茶水点心进去:“辛苦差爷了,先用些点心,一会在舍下用些便饭。”


    四盘子点心,两壶茶水,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全都用完了。


    宋氏街上现叫了席面买了酒回去,这帮差役酒足饭饱,眼神还放肆的在苗兰香身上扫了几眼,临走荣来福又封了五十两银子的跑腿钱:“辛苦差爷了,我儿都躺了这么久,可一定要抓到真凶啊!”


    留下一屋杯盘狼藉,这帮人扬长而去。


    宋氏心疼不已,暗骂官差吃人,荣来福也只能劝她:“再忍忍,说不定下次来便有消息了。想是上次封的银子少了点,袁捕头便带人来吃一顿,这次多封了三十两,应该不会再来了。”


    哪知,这不过是个开始。


    此后隔三岔五,袁捕头便带着人上门来问线索,但问起真凶便暂无消息。


    这帮人每次来,总不能只上清茶,宋氏便只能听从丈夫吩咐,上街去叫席面,临走还得再封一份银子。


    来来去去,连酒水席面,外加封出去的银子,竟已经折腾了三四百两银子进去,宋氏还得洗洗涮涮收拾半日,累得腰酸背疼。


    夜来夫妻俩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这事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追凶之路漫长,但家底子可禁不住这般花。


    进入八月,荣常林能扶着坐起来在屋内走两圈,苗兰香的腰身也有了变化,肚子鼓出来一点,荣来福夫妇总算松了一口气。


    好在肚里孩子是真的。


    宋氏侍候一大家子,还得接外面的活


    计,出门梳头赚钱补贴家用,碰上袁捕头带差役过来,如蝗虫过境般吃喝,她只觉得厌烦,有时候甚至想在饭菜里洒一把砒霜。


    八月中旬,她送走了一帮衙差,出门去给一位姓高的老主顾梳头,见到对方隆起的肚子,强打起精神陪笑:“太太肚子尖尖,瞧着是个大胖小子。”


    这位老主顾自去年便一直用她,自偶然一次被请来梳头之后,一月总要请她过来两次。


    宋氏来的多了,便摸出了规律,暗中猜测这位主顾的身份,瞧着年纪不大,十八九岁年纪,秀丽的面庞,行动文静娴雅,倒不似外面勾栏里养大的女子般举止轻浮,每每请她去梳头,听院里侍候的人提起,必是老爷要回来了。


    寻常富贵人家梳头,大多是出门赴宴,或者家中要摆酒,或娶媳嫁女,必是要见人的时候。这位却为着迎“老爷回来”,非是为着见客,大约是哪位富贵人家的外室,要讨好男人。


    因与正室别府而居,跟前侍候的人为讨欢喜,俱都称她为“太太”。


    对方听到要生儿子,依旧愁眉不展,侍候的丫环仆妇可能是病急乱投医,忽问起她:“宋妈妈可有相熟的产婆?”


    宋氏进门之时,便已闻到房里淡淡的熏艾味道,回想前几次过来,房中也能闻到淡淡艾草熏过的味道,心中不由一动,关切道:“可是没找到合适的产婆?”


    高氏身边侍候的丫环便道:“老爷倒是送了个产婆过来,只是那婆子不大靠谱,便想着保险些再寻一位有经验的产婆。”


    宋氏想到儿子的伤,无论如何猜测,她总觉得此事与方家有七八成干系,于是计上心来:“我倒是认识一位经验丰富的产婆,只是与她有些芥蒂,若说是我介绍的人,她恐怕不来。只说是慕名而来,想来她应该会来。”


    高氏身边的丫环忙道:“要是真能请一位靠谱的产婆,帮我们太太顺顺利利生下孩子,到时候奴婢必厚厚备份礼谢谢宋妈妈!”


    过得两日,一辆马车停在芭蕉巷,一路打听曹氏,请她去接生。


    曹氏坐着马车过去,摸过了产妇的肚子,当晚回来便有些发愁:“今儿这产妇不大好,是个倒胎,到时候孩子要是两只脚出来便罢了,可要是先一只脚出来……”


    方厚劝她:“实在不行便推了这差使。”


    曹氏心存侥幸:“……可这家许的银子着实不少,要是顺利的话,也能给珍儿买两棵参补补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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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二十四日秋闱开考当日,


    陆文泰不再出门卖东西,杨桂兰跟陆婉也跟绣庄告了假。除了卧床的陆泉、要照顾老头子的郑氏,陆家其余人全部来送陆谦入考场。


    林白棠也特意跟东家告了假,准备了一篮子吃食,有林记拿来能放住的各类肉食,小菜,还有一早出门买回来的新出炉的香酥芝麻烤饼,松软的几样糕点,装了满满一篮子。


    方虎也不去武馆,收拾的干干净净,随同陆家人一起,送陆谦参加秋闱试。


    陆谦见到她准备的吃食,在篮子里扒拉了一遍,全是他爱吃的,还有两纸包干果,一包剥好的核桃一包剥好的松子,她叮嘱道:“顾不上吃时用干果垫垫肚子,油大顶饿。”


    杨桂兰先自笑了:“白棠这是知道谦儿挑嘴,怕他在考棚里饿肚子啊?”


    方虎手心朝上摊开,给众人展示他昨晚弄伤的手指:“东西是白棠准备的,核桃跟松子可是我剥的。昨晚她逮着我在船舱里剥了半夜,做不完不让走。”


    “你还好意思说!”林白棠在他掌心轻拍一记:“买的核桃跟松子有一多半都进了你的肚子,剩下的才装了这么点儿,到底是给谦哥哥送考,还是给你送考啊?”


    方虎狡辩:“总不能饿着肚子干活吧?”


    陆婉戳破真相:“定是白棠知道虎子干活时会吃,所以多买了一份。从小到大,她要送吃的东西,不都是两份?”


    “那你还不让我吃?”方虎此时才醒悟过来:“感情昨晚你吓唬不让我偷吃,就是故意逗我啊?”


    林白棠哄他:“这不是偷吃的更香嘛。”


    打打闹闹到达考棚外,已有许多考生排起了长队,检查的官兵挨个搜身,考生不但要脱衣检查,连篮子里的吃食都要掰碎,以防夹带。


    众人注视着陆谦排队候检通过,提着东西进了考棚消失不见,留了方厚在外候着,其余人皆回转。


    秋闱结束,陆谦在家里休养了一阵子,还被财大气粗的小徒弟请去丽景楼赴宴,方虎跟林白棠,以及罗三娘子作为陪客,也受邀出席。


    伍顺不请自来,坐在了方虎旁边,向陆谦敬酒:“陆先生考完了秋闱,便要入京参加春闱了吧?”他真心诚意盼望着:“我是个粗人,以往不太会说话,只盼望着陆先生一路高中,官运亨通!”


    他可是特意找人打听的,乡试考中的举子来年春天入京赶考,要是有幸考中,便要入朝为官,一只脚踏入仕途,不知被派到哪去做官,从此之后三年五载不得归乡。


    旁人还未察觉其用意,罗三娘子的目光已经在席间扫了一圈,发现陆谦神色一滞,似乎也意识到了伍顺的用心。


    林白棠并没有察觉到伍顺的话中之意,还傻乎乎跟方虎玩笑:“等谦哥哥当了官,你要是再胡闹,就让人打你板子!”


    “我又没犯法!”方虎瞪着眼睛控诉小伙伴:“白棠,你也太坏了吧?谦哥你也不管管她!”


    “我可是本本份份的商人!”林白棠扔了一粒花生米过去,砸中方虎的脑门,顿时得意的笑了起来:“谁像你啊,隔三岔五闯祸!谦哥哥才应该管你!”


    两人隔着桌子互相扔花生米打打闹闹,还沉浸在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发小有可能要当官的兴奋之中。连坐在林白棠身边的罗辰也瞧得眼热,拿花生米扔方虎,谁知被他用嘴接住,嚼巴嚼巴吃了。


    罗辰大笑,接着再扔。


    罗三娘子头疼的看着席间玩闹的三个人,不无同情伍顺跟陆谦,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要是时间赶得上,不如陆先生坐漕船入京,一路上有人照应,也放心些。”


    自陆谦做了罗辰的先生,她家这位顽劣的小祖宗近来省心多了。


    同样一件事,总有人想法南辕北辙。


    伍顺盼着陆谦高中为官,罗太太则正好相反。


    陆谦参加秋闱时,罗太太便开始发愁:“陆先生要是考中,还要入京赶考,到时候辰儿怎么办?再找旁的先生,就怕他故态复萌。”为着自己的儿子,罗太太都生出个荒诞的想法:“你说,要是我在佛祖面前诚心许愿,要陆先生落榜,能不能实现?要是陆先生考不中,便能留下来教导辰哥儿。”


    罗三娘子被母亲的心愿给惊到骇笑:“阿娘,你为着自己儿子,便想折了别人家儿子的前程,佛祖应该……不会答应的吧?”


    “竟是我疯魔了,只想着自己的儿子,佛祖恕罪!”


    一顿饭,吃得各人心中滋味不同。


    等到放榜当日,陆谦心中紧张,推拒了家里人要陪同的要求,催促陆文泰出门卖货,母亲跟姐姐去绣庄上工,他决定只身前去。


    结果到得芭蕉巷口,发现林白棠跟方虎正候着,远远看到他便催促:“谦哥哥快点,磨磨蹭蹭做什么?又不是新嫁娘要出阁,还得梳妆打扮!”


    方虎手搭凉棚,夸张的说:“太阳都到半天了,谦哥你不会是没考好吧?放心,要是落榜了,我的肩膀借给你哭!”


    他倒是讲义气。


    林白棠也不甘人后:“家具店最近在招伙计,谦哥哥你要落榜了,来铺子里当个前面支应的伙计,我给你工钱开高些!”


    陆谦:“……”


    这俩家伙,从小就不省心。


    两人上前来,各自挽了他一边胳膊,挟持他往河岸边步阶走去:“快走快走!”根本容不得他反抗。


    陆谦原本一肚子的紧张,被这两人全都搅和了。


    放榜当日,陆谦高中解元。


    方虎跟林白棠抱着他又跳又叫:“中了中了!”比自己出息了还高兴。


    陆谦伸臂揽住二人,笑道:“你俩镇定些,不过是个举人!”


    离进士之路,还很遥远。


    这二人才不管他心中所想,只为这一刻而高兴,方虎还说:“这次考中,下次也定然没问题!”


    林白棠拉着二人要回去:“赶紧告诉家里人,这可是第一名啊!今晚咱们去林记拿酒去船上喝,不醉不归!举人老爷的名头,正好拿来一用,我娘定然不会再阻拦我喝酒!”


    方虎也高兴起来:“正该庆贺!”


    结果三人赶回芭蕉巷,才发


    现出事了。


    方家大肉铺子前面堵了好几名壮汉,说是曹氏给人接生,产妇跟孩子一尸两命,已经被产妇家人扣押,才闹到了芭蕉巷。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你急什么啊?


    方厚听曹氏讲过这家产妇的情况,当时还劝曹氏推拒,粗粗估算,离发动要生也还有半个月左右。


    今早天色未亮,那产妇家中仆从便来砸门,说是产妇清早起来就肚子疼,羊水也破了,催着赶着接了曹氏去接生。


    曹氏听到产妇提前半月发作,心里也有些慌。


    谁知这一去半日功夫,竟一尸两命。


    也不知那产妇家人从哪找来的壮汉,堵着方家大肉铺子来讨说法。


    方厚担心曹氏,见这些壮汉蛮横,说话也不客气:“我家娘子早先就说,这产妇胎位不正,孩子头在上面,极容易难产。你们非要请她去接生,当时接生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跑到家里来闹有什么用?”


    那些壮汉奉命而来,当中主事的是一名婆子,颧骨高耸两腮无肉,正是之前来接曹氏的仆从,此刻冷笑道:“我们家太太原来好得很,你家娘子接生竟闹到了血崩,大人孩子都没保住,你们家要拿银子来赔偿!”


    自古妇人生产,便是在鬼门关打转,产妇跟孩子保不住的比比皆是,各种危险情况都有,曹氏接生这些年,也不是没经见过,对方都只能自认倒霉。


    堵上门来讨要赔偿的,方厚还是头一回见。


    他着起急来:“哪有这种事情?你们把我家娘子弄去哪了?”


    那婆子左右环顾,冷笑道:“你们还是拿钱来赎人吧,最少三千两,先拿一千两来!”犹嫌不足,还打量方家的大肉铺子,最后大约是嫌弃芭蕉巷住着的全是普通百姓,此处店铺便宜,而肉铺子也着实不是什么好营生,这才罢休。


    壮汉堵着方家的铺面,吓得前来割肉的主顾们都不敢上前,那婆子还对过往路人说:“这家接生害死了人——”她一番唱念作打,闹将起来,直吓得主顾们都怕招惹事非,远远避了开去。


    林白棠现如今盘帐是一把好手,听到对方要三千两,小声跟陆谦说:“这么一大笔银子,不止要将虎子家多年积蓄抖搂干净,恐怕押上大肉铺子也还差着一多半呢。”


    方厚担心曹氏受罪,忙忙去筹银子。


    陆谦手头还有两百两银子,乃是罗家结算的学费,忙回家去取,连林白棠也跑去林记小食店找金巧娘借银子。


    几下里急凑,最后总算先凑足了一千两,那婆子收到银子,带着壮汉扬长而去。


    过得半日,还不见曹氏回转,方家父子上门理论,反而跟对方闹了起来,最后被打出门外。


    方珍原本还在家休养,听说方瑶哭着跑进来,说是曹氏出事了,她晕头转向从床上爬起来,还要安慰惊慌失措的妹妹,反而定下神来要等着父亲跟弟弟回来。


    傍晚时分,方厚跟方虎垂头丧气回来,身上还带着擦伤,连衣服都被扯破了。


    方珍跟方瑶满怀希望的迎上来问:“可有见到阿娘?”父子俩齐齐摇头,俩女儿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林白棠跟陆谦也在方家等着,暂时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安慰俩姐妹:“别急,先想想办法。”


    方厚一咬牙:“如今也只能先将大肉铺子抵押出去,换一笔银子回来赎人。总要将人救回来再说!”


    他出门去寻牙行,找人来看铺子,方虎便往大肉铺子去,林白棠跟陆谦不放心,也陪着他过去了。


    自曹氏出事,儿子忙乱起来,方老汉便守着铺子,收拾早晨杀好的猪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方虎垂头丧气踏进肉铺,怕说出抵押肉铺伤到老人家的心,祖上三代都守着大肉铺子过活,如今为着救人要将肉铺抵押,正要催促方老汉回家去,忽啦啦涌进来几名壮汉,进门一言不发便开始砸东西,将案板上放着的大肉扔到地上,还要踩上两脚。


    方老汉急了:“这是怎么说的?快别砸了!”


    方虎也忙去拦:“有话好好说,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谦忙将林白棠揽进怀里护着,也开口理论:“别砸了,再砸我们就报官了!”


    有壮汉提起墙角抬猪的杠子抡起来便砸,也不管店内的东西,更不怕伤着人,其余汉子将案上卖剩下的猪肉全都扔到地上乱踩,还有拿砍骨刀砍门砍窗,将梁上悬挂着挂肉的铁钩绳子也割断扔在了地上。


    方老汉一辈子老实卖肉,凭着老辈子传下来的杀猪手艺过活,谁想临老却遇上这种事情,急得跺脚,要上前去拦,被其中一名壮汉推了一把,老人家体弱,朝后踉跄退了几步,被方虎拦腰抱住才停下脚步。


    那大汉凶神恶煞骂道:“老头子,少来碍事,不然连你一起打!”


    方虎跟着父亲上门去理论,要见曹氏,还被对方打了出来,父子俩在产妇家门口不走,便是几名汉子上前来推搡。


    他心中早憋着一股气,再加上祖父被推推搡搡,顿时气得骂起来:“你们是强盗吗?连人都不让见,只让我们凑银子,别是讹人吧?”


    还有汉子抡着砍骨刀劈在柜台上,瞬间便砍出一个破洞,抡得砍骨刀上来便要对着方虎砍过来:“害死了人还这么凶!别是吃的教训不够吧?”


    “虎子——”林白棠跟陆谦齐齐惊呼出声。


    方老汉从年轻时候就握着这把祖传的砍骨刀在肉铺里干活,深知砍刀的锋利,见那砍刀朝着大孙子过来,老人家要冲上去护着大孙子,谁知地上全是乱扔的大肉,正踩中一块肥膘,朝前扑过去之时,被那抡着砍骨刀的汉子左手推了一把,朝后直直跌了过去,脑袋朝后磕在被那些汉子扔在地上剁肉的圆木菜墩边沿。


    那圆木菜墩用了几年,高厚结实,后脑勺猛的撞上去,当时便有血从脑后流出来,直吓得林白棠跟陆谦扑过去,喊起来:“虎子!虎子快来——”


    方虎被两名汉子一前一后拦着,都知道他是方家儿子,满怀了恶意戏弄,谁曾想不过是挥砍刀戏弄一番,却令方老汉后脑着地。


    陆谦将老人家扶起来,却看他的后脑勺,已经被撞出一个深深的凹槽,霎时心中一凉。


    方虎要过来,那耍刀的汉子却不肯让开:“我家里一尸两命,你急什么啊?”激得方虎性起,大吼一声动起了真格。


    一时里混战起来,店铺内东西乱飞,不时听到有人惨叫。方虎到底习武多年,在几人围攻之下,竟空手夺刀,抡刀乱砍,逼退几人围攻。


    那几人见闹出人命,自己人里也有受伤的,半搀半扶散了。


    方虎到得方老汉身边时,老人家瞳孔已经扩散,嘴唇翕动,浑浊老迈的眼神在大孙子身上困难的扫了一圈,发现他身上虽带了些伤,但胳膊腿都完好,手里还拿着方家祖传的砍骨刀,一口气便散了。


    方家肉铺里响起狼嚎一般的嘶吼。


    芭蕉巷的邻居们听到动静,都赶了过来,而方厚也正领着牙行的人过来看铺子,见到老父亲惨死,一时里不能接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方家父子痛哭不已,一时里众邻居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连家里的方珍姐妹俩及方婆子都赶了过来,见到方老汉无故枉死,都扑在老人身上痛哭。


    好好的一家人,展眼之间已经生离死别。


    林白棠跟陆谦还未曾经历过死亡,被吓到之后,便默默守在方虎身边,听得


    他痛哭之声,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方厚到底是顶门立户的男子,哭得一时便被林青山给劝住,正商议要报官,忽听得远处有脚步声过来,显然人还不少,有衙差的声音离着大肉铺子还有几米,已经扬声问道:“方家小儿在哪?”而那衙差旁边还有两名大汉陪着,口气骄横:“姓方的小子,赶紧出来!”


    此情此景,陆谦一把将哭得懵头懵脑的方虎拉起来,向林白棠使了个眼色,低声跟方厚叮嘱一句:“方叔,来者不善,我们先送虎子出去避避风头,等情况明了再说!”拖起方虎便走。


    方虎还要留下来,方厚狠推了儿子一把,压低声音催促:“赶紧走!”


    三人迅速穿过前面铺面,摸黑走进后院,林白棠先拉开后院送货的小门,便是一道仅能通过一辆板车的小路,能直达河岸边。


    她迅速往左右瞧了一眼,发现并无人迹,回头拉起方虎便往外跑。


    夜色茫茫,方虎糊里糊涂被他们拉着,一气跑到河边步阶,上了林白棠的小船,她迅速解开缆绳,也不管方向,先划了船沿着河道离开芭蕉巷。


    离得老远,还能听到方家大肉铺子里传来的争吵声,也不知差役跟巷子里的人说些什么,只能听到许多人七嘴八舌,偶尔有一两句飘在风里,也是零碎的词儿,似乎说什么“打死人……”或“偿命”之类的话。


    此时方虎忽然醒悟:“白棠,你赶紧划回去,我这样跑出来,还不知道他们怎么对我阿爹。还有我阿翁……”他难过的要哭,却又忍不住了,但表情极为难看:“我不能让阿翁白白送命!”


    黑夜之中,陆谦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语声缓慢而郑重,说道:“虎子,你听我说,咱们暂时先别回家。曹婶子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情况,那些上门动手的汉子明知出了人命,却还敢报官,拉着官差来抓人,背后定然有大靠山!而且我听同窗讨论过苏州知府韩永寿,他如今风评不大好,有些想必不是捕风捉影,你只要进去了不但能丢掉半条命,恐怕方叔还得想办法花银子捞你!咱们先想办法躲一躲,看情况再说。”


    方虎从小到大都听他的话,惯性使然,也不知是他镇定的语声,还是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竟渐渐平静下来,呆呆坐在船头,目光向着芭蕉巷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别是小两口私奔吧?”……


    芭蕉巷林家大肉铺门口,周围邻居全都站着,等两名壮汉带着几名官差过来要抓捕方虎,皆怒目而视。


    方厚愤怒的指着报官的壮汉质问:“他们闯进我家,对我家老人孩子动手,害死了我父亲,现在还要跑来抓我儿子,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怀里还抱着方老汉:“我家也要报官!”


    那两名壮汉带着官差过来,态度却很是嚣张:“你儿子伤了我们的人,我们只是还击而已!”


    方婆子已经哭得快晕过去,被俩孙女一边一个扶着,听说要抓自己的大孙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站起来往官差面前一杵:“你们闯进我家里,打死了我家老头子,竟然还报官?!还我老头子命来!”她颤颤微微向那壮汉扑了过去,竟是要跟对方拼命的架势。


    其中一名壮汉眼现轻蔑,竟要跟方婆子下手,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嚷嚷起来:“当着官差的面儿,你都敢打人,怎么好意思报官的?”


    “官爷该抓的是他们吧,闯到方家大肉铺来,害死了方家老汉!”


    那壮汉对方老汉的死一点愧疚都没有,反而催促官差:“赶紧锁了姓方的回去,韩大人还等着复命呢!”竟不怕官差,反而在指使对方,听口气竟与韩知府很熟稔。


    官差奉韩知府之令前来拿人,可不管方老汉死活,要拿方虎回衙复命,被芭蕉巷众人拦着,方厚抱起方老汉道:“差爷既要回去复命,找不到我儿子,小人这就随差爷回去复命!”


    不言不语的林青山从肉铺院子里推出个独轮车:“把方叔放到独轮车上,咱们这就去知府衙门见官!”


    陆文泰也上前来帮忙,连同平日巷子里忙碌的另外几家男女一起上前,众人都拥在方厚身边,一起随官差回去复命。


    金巧娘小食店的客人也不管了,听到动静过来,帮着方珍扶方婆子准备一起去衙门,见龚氏带着林幼棠也过来了,急匆匆叮嘱一句:“我跟青山去帮忙,阿娘你带着幼棠先回去吧。”


    巷子口驶来一辆马车,赶车的汉子被迎面而来的人群堵在路口,与车里的主子请示:“二公子,人太多过不去了。”


    马车车帘掀起,露出陆婉的脸,见到官差跟众邻居,顿时惊呆了,回头急道:“阿娘,好像出事了……”


    她先下了马车,又扶了杨桂兰下车,同马车里的年轻男子道谢:“今日多谢二公子,我们这边还有事儿,这便回去了。”


    马车里的人没有出来,只露出个瘦削的下巴:“陆娘子客气了。”


    杨桂兰在绣庄崴了脚,才被来巡视的张记二公子撞上,便送了母女俩一程。


    陆文泰见到妻女,打了声招呼,几句将方家之事讲完,见妻子肿起来的脚踝,便催促她们先回家去,在妻子耳边叮嘱:“见到谦儿,千万让虎子藏好,这里有我们大人顶着呢。”


    同一条巷子里住着,几家孩子来往密切,便如同子侄辈一般,哪里忍心让方虎进牢房去受罪。


    芭蕉巷众人怀着同样的心思,浩浩荡荡要跟着众官差与那壮汉去官衙。


    两名壮汉原本趾高气昂,引着官差来拿人,谁想激起了方家人骨子里的血性,对方没有选择息事宁人,交出儿子,反而抱着气绝的老人要跟他们对簿公堂。


    巷子最里面还住着一户姓侯的人家,是一位姓侯的光棍汉,家里还养着只猴,据说是特意去蜀中峨眉山上捉来的小猴,自小驯养,每日带出去在城内卖艺收钱。


    他今日刚从外面回来,便撞上了方家惨事,肩上蹲着只猴儿,手里还提着破锣,见众邻居全都簇拥着方家人,便敲起破锣,边敲边喊:“大家都来看看啊,无辜老汉惨死,凶手反而上门来抓人……”


    奉命而来抓人的正是袁捕头,仗着官府的势可没少去刁难普通百姓,没想到却在芭蕉巷遇上了刁民,扭头喝道:“你再胡说八道?!”


    侯小强连敲两遍破锣,又换了词儿:“大家都来看看啊,无辜老汉惨死,官差上门主持正义……”他还谄媚笑道:“差爷,小人相信大人一定会秉公执法,还方家一个公道!”


    袁捕头:“……”


    公道不公道,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头说了算的。


    侯小强听起来在夸他,但与事实相去甚远,这让他的厚脸皮都有点吃不住了。


    领路的其中一名壮汉恶狠狠回头骂:“再乱喊试试,拧断你的脖子!”


    芭蕉巷众人皆怒目而视,林青山推着独轮车,不紧不慢道:“差爷,他不会是知府大人家亲戚吧?分明行凶打死了人,敢这么嚣张,还不让人说话!”


    方厚原本走在独轮车旁,见那壮汉的模样,索性回头讨要破锣,接过来便旁若无人的敲了起来:“冤枉啊!大家都来看看,我阿爹死的冤!被人活活害死,还要被凶手上门来抓人……”


    苏州城内水、□□**通八达,南北商贾云集,入夜也不改热闹,本地自古以来都有酿酒的传统,尤其酒肆密布,离家在外的商贾们夜间最爱在各个酒肆流连,小酌一杯,洗去旅途劳累。


    尤其近日,各地学子们刚刚考完未散,白日桂榜刚放,高中的举家欢庆,落榜的沮丧失落,难免约了三五知交好友进酒肆,或庆贺或安慰,总要寻到消解情绪的去处。


    方厚嗓门洪亮,边走边喊,引得沿途听到的人皆伸长脖子张望,有好事的商贾,有吃过晚饭在河岸边消食的百姓都跟着过来凑个热闹;更多的还是各处来赶考的年轻学子们,刚刚经历过考


    场的蹂躏,无事一身轻,正是爱凑热闹的年纪,酒喝到一半听到外面动静跑出来,身后还跟着追帐的酒肆老板,生怕这帮学子们忘付酒钱。


    “什么事儿?”


    “好像遇上什么冤枉了……”


    “咱们也去瞧瞧!”


    “好嚣张的凶手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真有此恶行?”


    “……”


    有好事的学子酒意上头,一腔热血激昂,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追着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金巧娘嘴皮子利索,将方家之事讲完,还激愤问道:“方家娘子接生了不知道多少孩子,也有遇上难产的,可那是阎王爷要收人,她能怎么办?要是每死一个产妇,便把接生婆家里人打死一个,这世上还有接生婆吗?”


    这年头生孩子,产妇跟孩子出事的比比皆是,除非接生婆恶意使坏,否则产妇家也只能自认倒霉。


    商贾们见多识广,很是认同她的话:“当然,生孩子丢了性命,只能说命不好,接生婆又不是神仙,还能保命的!”


    年轻学子有家中姐妹或者母亲难产过世的,也深有感触:“有人生孩子很顺利,有的人生孩子,就能丢了性命,有什么办法。”


    本地百姓家里生孩子,也有不少请过曹氏接生的,此时便出来作证:“我家孩子便是方家娘子接生的,她接生的手艺很好,但遇上孩子倒着的,就是老天不给产妇留活路,是死是活全看天意,可不是接生婆的错!哪有这样人家,还上门来打死了方家阿公!”


    曹氏平日接生,多是普通百姓家中产妇,这一片几乎都算是熟人,有的人家里三年要去个两次,有的人家里五年也要去个三次,经手的产妇孩子越多,认识她的人也多。


    以往不觉得有什么,至多走在大街上,打招呼的人比较多。可是真遇上她出事,便出人意料的引来了更多百姓,尤其这一路还是从芭蕉巷出来的,都想跟着看个究竟。


    袁捕头原以为不过是一趟肥差,出门之时便接了那壮汉塞过来的银子,只要拿了人回去便算交差,谁知方家人骨头太硬,走了一路人却越来越多,听着后面七嘴八舌的议论,他真是后悔接了这趟差。


    偏那两名壮汉不会瞧人脸色,或者已经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还催促他:“这么多人,赶紧把他们轰走啊!”


    袁捕头不高兴了:“要轰你们轰,我可不敢!”


    他也就是逮着一家两家的薅,犯众怒的事情可不干。


    打头的壮汉便回头骂起来,试图轰散众人,也不知道跟着的哪个年轻调皮的学子出来之前还从桌上拿了个茶叶蛋,皮剥到一半便来凑热闹,见他气焰实在嚣张,随手把茶叶蛋扔了出去,正砸中那壮汉,鸡蛋碎成几瓣,蛋黄全糊到了他的脑门上。


    他何曾受过这种气,当即便朝着人群吼起来:“谁啊?谁扔的鸡蛋?”


    有人引头,自然便有人跟随起哄,还有人群之中借机乱扔东西的,有扔一把咸酥豆的,也有位仁兄扔个酒碗砸过来,砸中那壮汉的肩膀,落到了地上。想是他从酒肆里跑出来看热闹,还端了半碗酒。


    袁捕头原本便不情不愿,见激起众怒,忙往旁边避让开来,省得砸到了自己。


    知府衙门里,韩永寿从入夜的酒局上被人紧急拖来审案,原本以为会很顺利,谁知见到乌压压一片人头,一身酒气被惊的散了个干净。


    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早已经知道,只不过走个过场。


    可惜事与愿违,他这头还没审案,那头方厚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当地报案,“求青天大老爷为方家主持公道”,大帽子先扣上来,外面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袁捕头紧急凑过去通气儿,听说来者不但有南北商贾,最多的竟还有各地赶来秋闱的学子。


    方家老汉此时被抬上堂来,安安静静躺在大堂上,方厚轻扶起老父亲,仿佛怕弄疼了他老人家,向韩永寿展示老人脑袋上凹进去的地方。


    当着围观众人,韩永寿犯了难。


    本地百姓在他的管辖内,南北的商贾逐利四方,唯有赶考的学子们最为棘手——这帮人还未入官场,却空怀一腔热血,最爱多管闲事。


    管闲事也还罢了,谁知道他们出自谁人门下,哪个书院。


    朝中科考入仕的官员,与各地方书院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同乡同窗同门,或者师徒等等,总归不能轻忽。


    他咳嗽两声,拍响惊堂木,等下面双方讲完因由,方厚咬死了他们打上门来害死了自己父亲,而那俩壮汉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反而咬死了方老汉是自己跌倒摔死的,与他们无关。


    他们只是上门为自家主母求个公道,谁知方家小子却打伤了同伴。


    两方争执不下,韩永寿很头疼。


    本来逮着方家小子,投进牢里一顿严刑逼供,多大的罪名他都得认下,能熬得住牢房里的各式刑具,也得算方家小子骨头硬。


    到时候事情就简单多了。


    韩永寿再拍惊堂木,大堂内外顿时全都一静,他厉声问道:“方虎既然已经逃逸,当时事情发生之时,可有证人?”


    芭蕉巷众人顿时面面相觑。


    那俩壮汉见对方说不出话来,顿时抖擞起来:“连证人都没有,便想着污蔑我们兄弟?分明是你家妇人害死了我们家主母,这老头才自己寻死,还要赖到我们头上!”


    他正洋洋得意,外面有人气喘吁吁赶了过来,向围观着的人群借道,很快便进了大堂,扬声道:“回大人话,学生当时恰在现场,亲眼目睹了案发过程,这两位还有另外受伤的几位进门便在肉铺里打砸,这才害死了方家老爷子!”


    韩永寿问道:“堂下何人?”


    来人向他拱手一礼:“学生陆谦!”原来是陆谦不放心,叮嘱林白棠带着方虎先找地方躲一躲,他回去探听一番。


    谁知到半道上,便听到有人议论,说是一大堆人跑去凑热闹,知府大人要连夜审案云云,便猜到官差抓不到方虎,定然要带了方厚过去。


    他紧赶慢赶,正赶上韩知府夜审。


    僧渡桥下,方虎带着林白棠弃舟登岸,牵着她往一处临河的酒肆进去,直奔着掌柜的过去,问他:“邓兄可在?”


    掌柜的以前也见过方虎两次,便引了他往里面去:“郎君请随我来。”


    林白棠不知就里,小声问他:“你朋友?”


    方虎道:“我与邓兄认识有一阵子了。谦哥刚回来那次,不是跟你讲过嘛,认识了一位朋友,最为豪爽讲义气,还胆大无比,身手也好,便是他们家公子。”


    林白棠便想起荣常林挨打之事,压低了声音询问:“荣常林那次?”


    方虎点点头。


    那掌柜的将方虎带进后院一处静室,又端来了茶水点心,道:“我家郎君今日还未过来,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郎君既来便是有事,不如先在此间休息,等小人出去传信,看郎君几时过来,可好?”


    既来之则安之,方虎已经出来了,便暂时留在静室。


    林白棠不知方虎这位朋友的深浅,但想到上次能帮他出手惩治荣常林,想来交情不错,也只能坐下来等着。


    她一边记挂着方家乱局,离开的陆谦,又怕方虎的爆脾气按捺不住,冲出去再酿出大祸,饮一口掌柜送来的热茶,慢慢劝他:“虎子哥哥,我听东家说,咱们这位韩知府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漕帮可没少往他家送东西,真要论清正廉明,比之前的周知府可是差远了。”


    周知府便是他们小时候审过傅金宝拐卖案的那位大人。


    “听说韩大人近来染上个毛病,谁家要是有官司要打,求上知府衙门,只要你银子多,总能解决问题。我只怕你被他们抓进去了,对方财大气粗,方叔就算倾家荡产都救不了你!”


    方虎深吸一口气,揉一把发麻的脸:“我们家已经倾家荡产,还欠了一屁股债,连我娘尚且没救出来,哪有余钱救我?”


    普通百姓之家,便有


    二三十两白银,已经算小有积蓄,依旧得每日勤勤恳恳去做工,平日省吃俭用过日子,家里老人有个头疼脑热,孩子不舒服,去医馆抓几幅药,也还得心疼半天。


    那家产妇家里张口便是三千两天价,便是要置他们家于死地,几辈子都还不清,哪里有余力救他。


    “咱们先在外面避一避,等谦哥哥回来再说。”


    方虎只觉得脑子要炸了:“可是我娘,还有我阿翁……”只要一想便悲从中来,恨不能砸碎了眼前的世界。


    掌柜的从静室出去之后,便派了个伙计,小声叮嘱了几句,让他出去寻人。


    那伙计去得一刻钟才回来,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男子,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瞧着年纪还不到二十岁,身形极高,高鼻浓眉,一双眼睛鹰隼似的,顾盼之间透着股说不出的狠厉,随意笑起来却又带着些浪荡之意,进来便问:“孙叔,方虎来了?”


    姓孙的掌柜迎了上来,引着他往后院静室而去,边走边说:“方小郎好像遇上什么事了,不但自己来了,还带着个漂亮的小姑娘。”


    那年轻男子脚步一顿,玩味而笑:“漂亮的小姑娘?他那位青梅竹马?别是小两口私奔吧?”


    若是荣常林在此,听到这把子声音,见到这身高,大约也能认出来,正是对他动手的歹人。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总觉得心里好像有羽毛在挠……


    静室的门被推开,惊动了里面坐着的少年男女。


    方虎抬头,见到来人,忙起身迎了上去:“邓兄——”


    年轻男子上前来,关切道:“虎子兄弟,可是出什么事了?”


    林白棠起身,目光扫过来人身高,再听到他的声音,将来人跟当晚夜色之中蒙着黑巾模糊的影子联系到了一起。


    方虎哽咽道:“一言难尽!家里出了点事,只能来投奔你,还望邓兄能收留几日。”


    邓英爽快应了下来:“莫说几日,便是几年也使得。要是在这里住得闷了,咱们还能换个地方。”他的视线扫过站着的小姑娘,心里升起讶异——原来方虎没说谎,他的小青梅果然容色出挑。


    他当时在船上,只看到蒙在兜帽里小巧白皙的下巴,脑中还闪过一个念头,拥有这样下巴的姑娘,不知道得有怎样一双眼睛相配。


    谁想隔了两个月,终于有机会一睹芳容。


    小姑娘黛眉朱唇,如珠如玉,眼神清澈灵动,透着好人家养出来的柔软平和之色,敛身向他一礼,细腰盈盈一握,果然老天偏疼,光是站在那里,便满室生辉。


    他长轻挑眉:“这位姑娘是跟你一起离家出走了吗?跟家里人赌气,也不用着带着小姑娘跑出来吧?”


    林白棠:“……”


    这人一开口,怎么跟浪荡子似的,说的这叫什么话?


    方虎正沉浸于悲伤之中,还忧心曹氏的安危,原还想着凑了一千两给对方,先把人赎出来再说,万一被产妇家人气怒之下动手,不知得吃多大的亏。


    他听到邓英开玩笑,这才回过神来,忙解释道:“邓兄误会了,我跟白棠不是负气离家的。”此时才道:“上次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白棠撑船送你去收拾姓荣的。”


    “哦,上次我们都捂得严严实实,当时已经入夜,倒没瞧清楚白姑娘的样子。”他拱手为礼:“在下邓英,是虎子的好兄弟。”他分明记得这姑娘不姓白,不过为着逗引姑娘说话而已。


    小姑娘果然开口:“在下姓林,双木林。”与那夜的声音重合,果然有一把好嗓子,语声清脆爽利。


    “对不住了,白棠姑娘。”


    不知为何,林白棠总觉得虎子这位“好兄弟”说话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气息,面上表情一本正经,但眼神大胆,让她隐隐有些不舒服。


    “邓郎君不必客气!”她忽略了心里的不安,转而道:“虎子哥哥,你既有落脚之处,我先回去一趟,回头再来寻你可好?”


    邓英听到小姑娘乖乖巧巧唤“虎子哥哥”,总觉得心里好像有羽毛在挠,有点说不上来的痒意,大拇指下意识来回摩挲了两下食指跟中指指腹。


    方虎已经催促:“你快去快去,我定然不会乱跑。”只差向她发誓保证:“你放心,我不会乱跑!”


    林白棠便向外走去,邓英也紧走两步:“我去送送白棠姑娘。”


    “邓郎君留步!”小姑娘步履匆匆,很快便推门走了,还能听到她的脚步在木制的走廊上传来的声音,快而轻捷,渐行渐远。


    邓英回身坐到榻上去,伸脚踢掉了鞋子,像没骨头似的朝后倒在了靠背上,腰下还垫了个软枕:“说说吧,怎么回事?”


    方虎坐在一侧的玫瑰椅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开始从头讲起。


    *********


    桂榜刚放,解元之名,已传遍苏州城。


    学子们最关心的,莫过于此次秋闱的名次。


    此前陆谦籍籍无名,顶多苏州、盐城的同窗认识他,听到解元之名也还要猜测是否重名。


    参加过秋闱的学子,知道解元大名之后,都好奇其人模样品性,师从何人。


    众学子跟过来凑个热闹,便听到前来作证之人报出大名,堂下顿时议论纷纷:“这位可是解元?”


    众学子的疑问,也是苏州知府韩永寿的疑问。


    “可是今科解元?”


    “正是学生。”


    陆谦一路赶走,几息之间终于气息平稳,恭恭敬敬道:“大人有所不知,学生与方虎一家同居芭蕉巷,因方虎的母亲出了事情,今日便一直陪着他。傍晚时分,学生与方虎便在方家肉铺,来往乡邻皆可作证。谁知这帮人闹上门去,进门便开始砸东西,还拿了肉铺的砍骨刀要砍方虎。方老爷子怕自己孙子受伤,这才去护孙子,反而被他狠推了一把,这才朝后跌倒,后脑勺撞在圆木菜墩边沿,这才出了事儿!”


    他指着打头引路的那名壮汉,方才便是他最嚣张:“这位当时挥着砍骨刀,要砍死方虎,闹出了人命才跑了,谁想杀人的反喊冤,竟跑来报官,真是奇也怪哉!”


    韩永寿沉吟不决,似有什么事让他左右为难。


    那壮汉便狡辩:“你胡说!我们哪里是去闹事,分明是为我们家太太讨个公道!那方虎还伤了我们几名兄弟,大人一定要抓他归案!”


    陆谦奇道:“实不相瞒,你家太太自出事之后,闹上门来的不是仆妇便是护卫,还不明不白上门讹诈,逼着方家交了一千两银子赎人,至今不见方家娘子回来。请问兄台,你家太太的夫君呢?怎的主子一个都不露面,却唆使奴仆之流闹了一趟又一趟?”


    他当堂与那壮汉激辩,壮汉辩不过他,眼中凶光闪过,挥舞着拳头威胁:“你不过一个读了几天书的小白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重,就敢搅和进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陆谦却并不怕他的威胁,目光与之对视,不紧不慢道:“你也知道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之书,走的是为民请命之路,骨头虽轻,却也不软,更不能辱没了师门跟读过的圣贤之书!”


    语声虽不重,但字字句句,敲在众人心上,也让韩永寿一怔,仿佛回想起了久远的过去,年少气盛的自己。


    他心中暗叹,年轻人再有一腔热血,也有凉透的一天。骨头再硬,也抵不住世情的风霜剑雨,终有被磨损弯折的一天。


    谁还能永远保有少年时代的凛然风骨呢。


    堂下被衙差拦着旁听的众学子听到解元此言,纷纷叫好。


    还有学子激愤道:“你们主子藏头露尾,连面也不敢露,只知道欺负老百姓,有胆子让你家主子出来啊?!”


    韩永寿听到这话,眉头狠狠跳了一下。


    方厚跪在地上,向韩永寿磕头:“草民妻子至今还在他家被扣押,为此草民凑了一千两银子送过去,对方还不肯放人!草民恳求大人救草民妻子出来。就算出了人命,也不能把此事捂得严严实实,却要逼得草民全家上吊吧?请


    大人主持公道!”


    堂下众人便附和方厚,皆嚷嚷着:“请大人主持公道!”


    陆谦悄悄观察堂上这位韩知府,发现他坐在官椅上,便如同坐在针毡上一般,颇有几分坐立难安的样子,似乎遇上了极大的难事,委实难以决断一般。


    他心中暗暗猜测那产妇的身份,难道其夫家有什么见不得人之处,连这壮汉也这般气焰嚣张,其丈夫却不肯露一面,分明有猫腻。


    韩大人踌躇片刻,终于下令:“今日天色已晚,先将老人家带回去安葬,改日再审!”竟是没有决断,和了一回稀泥,退堂了事。


    知府大人匆忙离开,只留下两方人呆愣当场。


    衙差见韩知府离开,也不再拦挡众人,众学子便涌了上来,将陆谦围在当间,纷纷与他说话。


    他回头去瞧,发现芭蕉巷的众邻居已经在帮方厚抬方老汉,略微松了一口气,想到众学子的热情声援,此事暂时未有定论,说不得还需要众学子帮忙,便抱拳团团致谢。


    “今日多谢诸位高义,陆某感激不尽!”


    “解元客气了!”有学子家境富裕,便来拖他:“邱某听解元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不如咱们秉烛再饮?”


    众学子轰然叫好,簇拥着他去了。


    事已至此,方家人只能带着方老汉回家。


    既已报官,老人家也不能放着等待身体发臭,便只能装裹了停灵,先准备办丧事,再想办法。


    芭蕉巷众邻居便陪着方家众人回去,帮忙布置灵堂,抬棺入殓。


    林白棠赶回来的时候,方家灵堂都已经布置妥当,方老太哭得晕了,已经被扶回房去歇息,方厚则带着俩女儿一起守灵。


    曹氏出事,病了许久的方珍反而立了起来,照顾老祖母,宽慰幼妹,跟前来帮忙的众邻居商量丧事的各种事宜,迅速撑起了家。


    方厚平日便只管铺里事情,家中事情全是曹氏在操持,面对一团乱麻的丧事,他无心打理,全凭长女作主。


    林白棠来到他身侧,小声讲了方虎的落脚之处,顺便与他商量:“来时我跟虎子哥哥说好了,看明日情况,若是官府暂时不追究,便让他回来守灵?”


    方厚整个人都木木呆呆,满心的悲愤,只想到分明那壮汉害死了自己亲爹,但官府却不肯拿人,是何道理?


    “明儿再说吧。”他精疲力尽,只恨不得这是一场噩梦。


    次日清晨,苏州城内却贴出了缉捕方虎的告示。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斯人已逝,已无从追问……


    方家命案一事,经由昨夜赴考的举子们酒后传播,于深夜在苏州城内传播,谁知天亮之后,竟能见到缉捕方虎的告示,举城哗然。


    缉捕方虎的告示前面,站满了义愤填膺的学子,对知府大人的举动不能理解,纷纷议论。


    “方家不是受害者吗?”


    “昨晚韩大人喝醉了?一夜酒醒,忘了昨晚审案结果?”


    “要不,今晚的鹿鸣宴,大家提醒韩大人?”陆谦状似好心提议:“许是韩大人忙中出错,下面人办事不尽心糊弄了大人。”


    众学子见陆解元提议,自然纷纷应和。


    本朝惯例,乡试放榜后的次日,地方官为考中贡生设宴庆贺,并宴请朝中派来监考的主考官,名曰“鹿鸣宴。


    方家人得知方虎竟被通缉,只觉得天都塌了。


    陆林两家人都在方家院里商议此事。


    “此次主考官乃是钱学礼大人,正三品翰林院学士,今晚也会参加鹿鸣宴。”陆谦已经有了计划:“到时候我会见机而行,想办法逼迫韩永寿改主意。”


    林白棠道:“这产妇夫家至今未曾露面,难道见不得光?我一会便去求东家帮忙打听她夫家,总要有主人家出面,知道了对方的来路,才能想办法。”


    方珍忽想起一事,昨日事发突然,一直不曾想到:“阿爹,那产妇家住黄鹂巷?可是门头朝南,三进的院子,巷子最里面那家?”


    方厚跟方虎去送过银子赎曹氏,一听便知是同一家:“正是,你去过?”


    方珍表情难看起来:“阿爹有所不知,黄鹂巷这家,之前……宋氏时常去为那产妇梳头,她回来在家念叨过,说从不曾见过那产妇家有夫家长辈,只有仆妇长随侍候,听得丫环说每次梳头,都是丈夫要来,便觉得奇怪,猜测那家产妇不知是何人娇养在外面的外室,才每次都要隆重打扮。且那产妇出手阔绰……”她自责不已:“定然是宋氏从中作鬼,是我害了阿娘!”


    “方珍姐姐,此事原是你猜测,还是先别自责了,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救出来。”林白棠起身:“我先去罗家。”


    两人分头行动,陆谦去赴鹿鸣宴,林白棠去罗府求助。


    罗三娘子见到林白棠,一脸喜意:“小白棠,陆先生高中解元,向你道喜啊!我们家辰哥儿讲出去,也是新晋解元的弟子,我娘跟罗帮主都乐坏了,昨儿夸了陆解元一日,还想着找你问问,哪天陆解元有空,要请他吃饭。”


    “芸姐姐这话好笑,要是我考中了解元,你倒好来向我道喜。”林白棠没听出来罗三娘子话中的打趣之意,反而提起方虎之事:“也不知黄鹂巷这家产妇背后夫家的来历,还想求芸姐姐帮忙暗中打听一下。”


    她提起黄鹂巷,罗三娘子大惊:“不会吧?你们居然得罪了她家?”


    林白棠听她话音好像知道:“芸姐姐听过这家?”


    “何止听过?”罗三娘子大叹:“说起来这还是件奇事,你们猜得没错,黄鹂巷这家产妇当真有来历。你记得我们家五娘子吧,她之前出嫁,瞧中了我那套黄花梨的嫁妆,最后也没讨到手。你以为罗帮主给她挑了什么好人家?”


    林白棠回忆了一番,试探道:“我隐约记得……罗帮主好像把五娘子送去哪个官员府上当妾了?”


    罗三娘子嘲讽道:“你没记错,罗帮主把五妹妹送去河道总督府当妾了。她进府的时候,正赶上一场热闹。咱们这位河道总督大人,姓孙名震,娶了夫人高氏,娘家也是当官的。这位高氏有位最小的庶妹,听说生母早逝,高夫人的娘亲,这位庶妹的嫡母想把她嫁给老头做填房,人选都挑好了。正赶上高夫人嫁女,她跟着嫡母来参加婚礼,结果当晚便滚进了姐夫的被窝。”


    林白棠吃惊不已:“……这位庶小姐爬了孙大人的床?”


    “没错!我家老五当时已经进府三个月,基本也摸熟了府内后宅对手的底细,谁知平地惊雷又冒出一大劲敌,当时还回来向柯姨娘抱怨过。柯姨娘生怕女儿失宠,还找过我阿娘跟罗帮主,讨了一笔银子回去给五妹妹助阵。”


    林白棠不死心:“后来呢?高夫人容不下庶妹,便让她住在了外面?”


    “哪儿啊!”罗三娘子道:“这位小高氏也算聪明,她深知在孙府后院,嫡姐是正室,且一定会欺压她,于是主动提出要住到外面去,让孙大人在外面置宅子。我家五妹妹回来还说,一想到自己单独住在外面,不用向正室请安,不必受正室磋磨,就羡慕不已。实话实话,孙大人年纪也不小了,我猜那位高小姐并非瞧上了姐夫,恐怕更多的是想要恶心嫡母跟嫡姐。嫡母要把她嫁去给老头子续弦,她便拿自己的终身给嫡姐添堵,膈应嫡母。”


    斯人已逝,已无从追问。


    林白棠终于知道那些壮汉为何气焰嚣张的缘故了:“原来小高氏背后的夫家是孙大人,官官相护,韩大人才会宁愿违良心,也要张榜捉拿虎子。”


    她现在有点担心陆谦:“这件事情我得回去商量,你家请客的事情,我会转告陆解元的。”他不知小高氏背后之人,也不知会遇上什么事儿。


    林白棠出门之


    时,又被罗三娘子叫住:“小白棠,还有件事情也得告诉你,再有七八日,漕船便要北上,让解元公早日准备行囊,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她心事重重离开了罗府。


    *****


    陆解元一朝登顶桂榜,鹿鸣宴饮,偕众举子一起拜见韩永寿,主考官钱学礼、及其余属官,在优美的《鹿鸣》奏乐之中,酒宴正式开始。


    钱学礼在巡考之时,早已经注意到了这温润俊雅的少年,当时还停驻在他面前,见过他笔走蛇龙答卷之时的流畅,此时饮过他敬来的酒,少不得勉励几句为国效力之语,盼他明年春闱也有吉信。


    陆谦谢过了钱学礼,便道:“说起来,学生与钱大人还有些渊源。”他并不喜欢攀关系,可是为着方虎,却不得不厚着脸皮。


    钱学礼奇道:“本官与陆解元从来不曾见过,何来渊源一说?”


    当着韩永寿的面,陆谦拉大旗扯虎皮:“学生师从盐城罗先生,曾听老师提过,三十年前,钱大人与老师曾在同一书院读书,后来还一起参加科考,还是同科进士。”


    不过此后钱学礼官运亨通,而罗俨之几番宦海沉浮,不过几年便厌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辞官回到盐城老家,办起了东台书院,至今已是桃李满天下。


    钱学礼没想到在苏州城内,还能见到旧日同窗的弟子,当即含笑道:“当年罗兄辞官之时,我前去送行,还与他大醉一场。他能辞官归隐,专心治学,令人敬佩。只是这些年不曾有机会再见。”


    陆谦便道:“家师前些日子传信,估摸着这两日大约就能到苏州城。家师也曾提过钱大人,大人若是不忙,学生便厚着脸皮代家师邀请大人多留两日。”


    钱学礼不意有此惊喜:“那本官便在苏州府多住几日。”


    此时有几名学子来向钱学礼敬酒,趁着他被众人簇拥,陆谦便向韩永寿深施一礼,道:“大人,昨日夜审方家人,方虎不但无辜,方家还送了一命,为何今日衙门便贴出追捕方虎的文书?”


    韩永寿内心颇为恼火,暗想这姓陆的半点眼色也不会瞧,此时只想拿别话搪塞:“此事原也不归陆解元管,解元还要进京赶考,到时候本官在苏州静等解元的好消息,你又何必为了此事而烦恼呢?”


    少年半步不退,眉目凛然:“大人此言差矣!学生就算不是亲历者,我辈中人路见不平也要伸出援手,更何况此事学生原本便是证人!学生昨夜也考虑过了,如果这件案子短时期内难有定论,那学生便暂时不赴京,等三年后再参加春闱。总不能因着学生入京科考,而耽误了韩大人审案,到时候连个证人也无,方家人岂不得冤枉死?”


    韩永寿面上的笑意都挂不住了,暗骂这年轻人脑筋顽固,不懂人情世故,但此次平江府头名,若是春闱能中,事关他的政绩,也还要给这年轻人留两分脸面,便带了些苦口婆心的意思,劝道:“陆解元,你可不要自毁前程啊!”


    谁知这少年油盐不进:“韩大人,比起人命,学生的前程也没那么重要!比起前程,学生更想求大人出面审理方虎母亲接生一事,免得她不明不白被关在黄鹂巷!”


    此时便有几名好事的学子围了过来,还有人提起方家之事:“大人,外面追捕方虎的告示是怎么回事?他不是无辜的吗?”


    更有学子建议:“大人,方虎的母亲至今不见,那产妇的夫家也不出面,大人,此案有蹊跷啊!既是一尸两命,难道不该报官审理?”


    韩永寿:“……”


    这帮没经过官场风浪的小子们不过登上桂榜,便意气风发,各个都把自己当成了清官大老爷啊?


    真是好笑!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虚伪的半斤八两,都挂了张……


    韩大人为官多年,在官场如鱼得水,还从未遇上过被人逼得左右支绌的地步,没想到在鹿鸣宴上被一帮愣头青堵在原地。


    他正想摆出官威吓退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陆谦轻声提醒:“钱大人过几日便要回京吧?”


    钱学礼为人方正,官声不错,还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为皇帝及太子讲解经史,算得皇帝心腹近臣,偏与姓陆的有渊源。


    他能喝退眼前这帮逼问的学子,难道还能捂住钱学礼的嘴巴?


    但凡钱学礼进京在皇帝面前多一句嘴,他的苏州知府也就坐到头了!


    韩永寿没好气道:“陆解元别着急,此事等鹿鸣宴后本官再处理。”


    哪想到陆谦早替他准备好了梯子,非逼着他一时三刻就要走下来:“苏州城内谁人不知方家冤枉?想是下面的人领会错了大人的意思,竟不管大人官声贴了告示!海捕文书贴出去之后,方家人吓破了胆子。他们不过普通小民,心中有冤却无处申诉,还指望着大人为他们主持公道!外面的文书多贴一个时辰,于方家人来说便是头顶悬着的一把刀。只要大人一句话的事儿,便能让升斗小民一辈子都记得大人的恩德,大人何不吩咐人立时去办?”


    其余学子纷纷夸赞陆谦想得周到:“陆解元说得有理!方家已经死了老人,估摸着还在办丧事,文书早撤一刻,想来那方虎便能早一刻回去奔丧。”


    有那知机的已经瞧出来点眉目,定然是其中有猫腻,但年轻人热血上头,义字当先,且顾眼下痛快,还瞧不见往后的路有多少重艰难险阻,也跟着催促。


    韩永寿窝了一肚子火,生怕陆谦声音大点,再把钱学礼招了过来,连忙招手唤了一名属官去办。


    那属官听说要撤下缉捕方虎的告示,很是不解:“大人,不是清早才贴出去的吗?”


    “让你撤就撤!还不赶紧去办?!”


    韩大人很暴躁,不能对着新中的举子们发火,还要维持一州父母官的形象,对着下属便没那么好声气了:“快去!”


    那名属官放下酒盅忙忙去了,心里暗骂上官事多,好好的鹿鸣宴,还是丰和楼最好的席面,难得美餐一顿,还要被遣出去跑腿。


    他一面骂着,一面坐轿回到府衙,寻了几名差役,亲自盯着把各处贴的海捕方虎的告示全都撕了下来。


    袁捕头不解:“不是早晨贴上去的吗?姓方的小子抓回来了?”


    他身为捕头,竟不知方虎已经归案。


    “不知道!”那属官深感晦气:“袁捕头回头去问大人吧。”


    鹿鸣宴上,韩永寿原以为方家之事已经告一段落,正暗中松了一口气,谁知姓陆的小子不依不饶,接着追问:“大人,既然告示都已经撤了下来,那方虎的母亲可还扣押在产妇家中呢。产妇家中动用私刑随意扣押良民不太好吧?既然两方争执不下,大人何不把两方人都召来衙门审问,也免得冤枉了人!”


    ——姓陆的小子这般执拗,要是真进了官场,骨头得被人打碎吧?!


    韩永寿在心里暗骂陆谦多事,但周围皆是“虎视眈眈”的众学子,内中还有人给他戴高帽子:“他日入京赶考,提起咱们平江府,都得夸大人几句!”软硬兼施,立时便要逼着他发话。


    几步开外,钱大人扭头扫了一眼,让韩永寿瞬间清醒过来,可怕的不是这些愣头青,而是这位天子近臣!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稍压下心头怒火,在众学子几乎算得上逼视之下,连官腔也不打了,咳嗽一声:“三日之后,本府开堂审产妇一案!”


    陆谦笑着拱手:“学生到时定前来作证!”


    众学子同登桂榜,若春闱能中,往后入仕途,都算是同乡,有同榜之谊,将来还能互相扶持,自然应和陆谦。


    “学生到时候也来旁听!”


    “那我也不走了,等案子审完了,再入京也不晚。”


    韩永寿:“……”


    他冷眼瞧着,平江府学子这是以陆谦马首是瞻啊。


    也有学子问姓陆的几时出发前往京城,那小子竟然还作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我身为本案的目击证人,总得等这案子了结之后才能入京吧!”他竟还腆着脸催促:“学生就盼着大人尽早结案,学生也好早日赶赴京都!”


    此时,钱学礼终于从那几名簇拥着的学子身边脱开身,几步便到了近


    前,恰听到“赶赴京都”之语,也问起陆谦:“不知陆解元几时入京?”


    姓陆的小子用眼神征询他:“大人——”


    引得钱学礼笑起来:“陆解元,入京之事不归韩大人管!况且韩大人身为父母官,自然盼着平江府人才辈出,你要能早些入京专心备考,到时候金榜题名,也是韩大人为朝廷遴选人才有功!”


    韩永寿再不情愿,也知道姓陆的小子这是在逼迫他!


    可他只能吃下这记闷亏:“不急不急,等过几日本官亲自备好仪程,送陆解元入京赶考!”暗示他会尽早结案。


    姓陆的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学生静等大人佳音!”


    哪里是佳音啊?


    想到河道总督孙震,韩永寿的头都大了一倍不止!


    ***********


    方家人提心吊胆了大半日功夫,先是在下午等到了林白棠带回来的消息,听说那外室竟然是河道总督的外室,都被吓到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方厚朝后跌坐下去:“得罪了河道总督,就算一尸两命不是你娘的错,她也逃不脱了!”他满心绝望:“这可如何是好?”


    方珍忍不住流下泪来:“都是我害了阿娘!宋氏太过歹毒,明知那家人有问题,产妇胎位不正,定然是她举荐了阿娘!不然咱们这样人家,阿娘一向接生的都是普通人家,哪里摸得到高门大户的内宅女眷?”


    此时再追究,也已经晚了。


    方老太还在床上躺着,昏昏沉沉的发着烧,方瑶在厨房煎药,帮忙的邻居们都已回家,只有方厚父女俩在守灵,林白棠便安慰他们:“方叔先别急,说不定此事尚有转机!”


    她虽安慰方氏父子,实则自己心里也没底,更担心陆谦在鹿鸣宴上吃亏。


    傍晚时分,陆谦喝得醉醺醺回来,进了芭蕉巷便直奔方家:“韩大人已经派了人去办,缉拿虎子的文书可撤下来了?”


    方家人守在灵前等了大半日消息,先是知道了产妇身份,等于宣判了曹氏的死刑。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何况方家一家子平头百姓,便是亲戚邻居也没个官场中人,陆谦不过是个刚考中的举子,也没抱多大期望。


    谁知他竟带来了一则好消息,方厚不敢相信:“真撤了?”


    方珍立时便要起身去外面,林白棠按着她坐了回去:“方珍姐姐,你在家歇着,我去一趟。”


    她正自告奋勇要出去,林宝棠一脸喜色从外面回来了:“抓虎子的布告撤下来了!”


    陆谦当时在酒宴上设计逼迫韩永寿,原本便是跟众学子商议好的,有人出面拖住主考官,他打头阵与姓韩的对阵,再有几人敲边鼓,就怕错过了鹿鸣宴,姓韩的躲进后衙,他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更为麻烦。


    “看来韩永寿也有办事利索的一天。”他倚在方家门框,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他已经答应三日后审产妇一案,到时候应该会把婶子带到衙门去。”


    方家人才解决了方虎被追缉的麻烦,又开始忧心曹氏的安危。


    “也不知阿娘怎么样了。”方珍穿着麻衣孝服,跪在灵前一脸愁容。


    “再等三日便能见到了,姐姐不要胡思乱想被自己吓到!”林白棠一面安慰方珍,一面去斟了一碗温茶递给陆谦:“散散酒气吧。”


    陆谦也懒得动手,就着她的手一口饮尽了,才道:“天色不早了,不如咱俩去接虎子吧?”


    林宝棠见他这副醉得不轻的样子,主动道:“我跟白棠去接,你回去歇着吧。”


    陆谦拖过林白棠:“多谢宝棠哥,只是还有些事情我要跟白棠商量。此次平江府主考官钱大人与家师是同窗同年,正好趁着钱大人离开苏州城之前,想办法把婶子救回来,再拖下去我也没办法了。”


    林白棠便辞别几人,与陆谦往外面走去,只觉得身边这人脚步不稳,便小心扶着他问:“你到底喝了多少酒啊?之前还不让我喝,怎的自己喝起来没数?”


    陆谦索性放任自己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鼻端还能闻到她发间馨香,脑子被鹿鸣宴的佳酿泡得晕晕乎乎,耳边是小伙伴的数落声,他竟觉得如听仙乐,笑嘻嘻回道:“我也不知喝了多少……来者不拒吧。”


    他们一众学子逼迫韩永寿达成目的,便有同榜的学子来向他敬酒。


    解元的名头再好使,也得给同榜几分薄面,更何况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人都帮了他一把,就更不好推脱了。


    林白棠便骂道:“啧啧,这还没考中状元呢,先就喝成了这样。依我说,真要考中状元,不得泡进酒缸啊?”


    陆解元赴宴之前精神紧绷,此刻尘埃落定,彻底放松了下来,任由她扶着一路上了小船,这才问起她出门的结果:“那产妇究竟是何人家眷?”


    “说出来都要吓到你!”林白棠便讲起河道总督后宅奇事:“谁想这位庶出的姑娘拼着自己名节不要,也要恶心嫡母跟嫡姐,可惜没能跨过生孩子这道关卡!”还连累了前去接生的曹氏。


    从小仰人鼻息的庶女,拿自己当筹码下注,除了膈应了一下嫡母跟嫡姐之外,并没能让对方伤筋动骨,最后不但赔上了自己跟孩子两条人命,还牵连了无意之中闯进来的曹氏,又白白填进去方老汉一条人命。


    世上之事,又能向何处去说理呢?


    陆谦终于明白韩永寿的异常,他不惜官声也要发海捕方虎的文书,恐怕也是因河道总督孙震之故。


    少年人只看得见眼前高山险阻,却不知高山之后还有重重高山。但少年人最不缺的便是勇气,深吸一口气,他道:“此事根子还在河道总督孙震身上,除非孙震松口,这件事情很难了局,只能想办法见孙震一面了。”


    想要见孙震,他这位解元的面子太薄,不够看,只能另外想辙。


    两人沉默无言,一路到达僧渡桥,直奔方虎藏身的酒肆。


    掌柜的见到林白棠,便引了他二人去往静室:“二位别担心,我家郎君正陪着方小郎呢。”


    方虎被困在斗室一日一夜,既不知外面消息,更不知事情进展,都快把头发薅秃,在房间内走来走去团团转。


    邓英出去一天,回来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半倚在榻上,一会功夫扔了好几颗桂圆砸他:“虎子,你能不能坐下来?转得我眼晕。”


    “我心里急得慌!”


    早晨起来,他原本准备偷摸回家一趟,却被邓英堵在房内:“外面贴了海捕你的告示,你要真从这儿跑出去,可能回不了家便被抓去牢里了。”他环顾静室:“怎么说我这儿都比牢房舒服自由吧?”


    方虎没想到一夜过去,事情的进展竟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腔子里烧着一团火,满腹燥热,还挂上了黑眼圈,吃不下睡不着,只能继续窝在静室等消息,盼着林白棠早点来送信。


    邓英出门一天,回来见他眼巴巴等着的模样,也没奈何:“别看我!这事儿还没搞清楚呢,先等等消息吧。”


    方虎越等越心慌,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他的耐心终于告罄,说什么都要回趟家,被邓英按着脑袋不肯放人,两人在斗室里激烈无声的缠斗,互相压着对方在地上滚来滚去。


    孙掌柜拉开静室的门,侧身让开:“两位请进。”


    身后跟着的陆谦抬脚要迈进去,咕噜滚过来两个人,脑袋朝着门口身子向内,好悬差点把脑袋塞他脚下——静室内铺了木头地板,还刷了清漆,原是邓英喜欢光脚在地板上走,此处算是他小憩之所。


    地上两颗脑袋四只眼睛齐齐被近在咫尺的一只脚给定住,而站着的人饮酒过量,提着一只脚便难免重心不稳,被后面紧跟着的林白棠扶了一把,越过陆谦探头瞧见地上两位,表情有点一言难尽。


    “您二位……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这么幼稚的打架方式,他们五六岁都已经弃之不用了,地上抱着滚在一处的两位可


    都不小了。


    “谦哥白棠——”


    方虎在两人面前没那么多讲究,但邓英却还是要面子的,忙推开方虎站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白棠姑娘,你可算是回来了!再晚回来一刻,这小子便要跑回家去了!”目光扫过她搀扶着的少年,眉头轻挑——这位便是陆解元?


    上次黑天半夜,两人在船上都没瞧见过对方的眉眼,没想到这位陆解元竟生就一副唇红齿白的小白脸模样。


    他打量陆谦的同时,陆谦也正打量着他。


    林白棠可管不了那么多,催促还在地板上躺着的人:“虎子,还不快起来?你再躺着,信不信我踩你一脚?!”


    方虎见到她,便如同见到救星,连滚带爬从地板上起来:“白棠,家里怎么样了?”


    邓英朝后退开几步,热情邀请:“白棠姑娘请进来说。”又催促掌柜:“孙叔,送些点心茶水过来。”分明已经猜到了陆谦的身份,还要故意问:“不知道这位是?”


    方虎见到俩小伙伴,悬了一日夜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实处。他从小习惯了听从陆谦调遣,总觉得他脑瓜子灵光,难题到他手里也能迎刃而解:“邓兄上次见过的,这位便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陆谦,桂榜第一的解元郎呢!”又向陆谦介绍了邓英。


    “原来是解元郎,能光临寒舍,邓某蓬荜生辉啊!”邓英说话有点夸张,听起来十分欢迎陆谦的到来,但脸上的表情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与方才招呼林白棠的笑脸天差地别,冰火两重。


    “邓郎君客气了!虎子危难之际能得郎君收留,还要感谢邓郎高义!”当然陆谦也好不到哪儿去,还做作的向邓英郑重施了一礼。


    这两人头次没遮脸正式见面,便虚伪的半斤八两,都挂了张假面皮。


    方虎全副心神都在自己家事情上,而林白棠察觉到了陆谦的疏离——他这人习惯了用礼节疏远隔绝旁人。


    礼节越周全越不熟。


    不想打交道的熟人也会用周全的礼节不动声色的阻挡旁人想要与他亲近的心思。


    芭蕉巷邻居们自小夸他懂事知礼,却不知他烦透了邻居们从小捏他脸逗他玩,便故意学得大人模样行礼,让那些大人们除了夸他,不好意思随意去捏他的脸。


    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大人们便习惯了他乖巧知礼的模样。


    林白棠不了解邓英,更不知他为人处世,也无意探究他对陆谦的态度。说话的功夫拦住了孙掌柜:“掌柜的,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不必麻烦,多谢邓郎君好意!”


    陆谦便催:“家里人还等着你回去守灵呢,谢过邓郎君,咱们赶紧回去吧。”


    方家之事,各中曲折,实不方便外人参与。


    邓英跟孙掌柜亲自送了他们出去,站在酒肆门口,注视着林白棠跟方虎各自扶着那位解元郎一边胳膊,三人亲亲热热到了河岸边上船,少女撑起竹篙,小舟便滑入河中央,渐渐远去。


    “孙叔,这位解元郎跟方虎可真不是一路人,假模假样令人生厌。”邓英轻声道。


    夜色之中,孙掌柜侧头,只瞧见自家小主子一个模糊的侧脸,但听他的声音可算不上愉快,便语重心长道:“陆解元这副模样,可讨小姑娘们的喜欢。”暗示他也适当收敛些脾气。


    “小姑娘们喜欢?”邓英冷哼一声:“未必!”伸个懒腰回去了。


    方虎上船之后,陆谦便靠在他肩上,将所有事情都告诉了他,怕他压不住脾气,再三告诫:“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咱们只能想办法把曹婶子救出来,旁的暂且顾不上!”他拼着自己的前程不要,也要在鹿鸣宴上逼迫韩永寿,赌的也是一点侥幸。


    赌韩永寿舍不得自己的前程受阻。


    经历过这两日的动荡与生离死别,那个冲动的少年好像被迫长大,他闷闷承诺:“谦哥放心,我都听你的!”深深的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对方狮子大开口,他也拿不出银子,还是陆谦跟林白棠想办法凑了一部分。


    他想要保护家人,却令祖父丧命。


    官府通缉,他也只能藏起来,还得陆谦想办法与人周旋。


    小时候厌恶读书,以为练得武功便能保护家人不被欺负,长大后才发现蝼蚁哪怕练成练世神功,也仍旧是蝼蚁。


    强权的车轮辗过来,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陆谦拍拍他的背,深知他见识过权利的可怕,一时被吓懵而已。


    “别担心,我定然想办法救婶子出来!”


    方虎垂头丧气:“谦哥,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陆谦在他脑门上轻敲了一记:“你这人,平时不用脑子,一用起脑子就有点吓人,净钻牛角尖!什么叫有用,什么叫无用?我还是喜欢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他宽慰方虎:“过两日我老师便要到苏州府,大不了我到时候求到他面前去,也不知他认不认识孙震。不过就算不认识也不要紧,钱大人同朝为官,应该认识孙震!”


    方虎满眼期冀:“当真?”


    陆谦便道:“我何时骗过你?”他复又靠回方虎身上:“别动,我头晕,靠会。”


    船到芭蕉巷,两人送了方虎回去,孝服麻冠已经备好,陆谦便与林白棠告辞出来。


    林白棠见他走路依旧打飘,索性送他回去,在路上轻声问:“谦哥哥,你真要去求罗先生?”


    方才还信心满满安慰方虎的少年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我已经找不到别的路了,姑且一试吧!”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这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两日之后,陆谦在城北的报恩寺见到了恩师罗俨之。


    罗俨之创办东台学院之后,每年也会抽时间在外游学讲学,至如今桃李满天下。


    他与报恩寺主持有三十年的交情,来苏州必要一起品茶论道,盘桓数日。


    陆谦到达报恩寺的时候,已经有几位同窗提早到达,见到纷纷恭贺他荣登桂榜。


    同窗郁珩还打趣他:“怎的一脸愁容,可是发现解元郎不好当?”


    他妹妹郁琼奇道:“解元郎怎会不好当?”


    郁珩家住东台书院附近,郁琼时常去书院给兄长送些吃喝换洗衣物。郁珩为人豪爽,甚至还时常带同窗去家中打牙祭,郁琼与兄长的同窗都比较熟络,此次陪同兄长来苏州赶考,便跟着兄长出来玩。


    “都考中了解元,殿试不得拿个前三甲,才能不负解元名头?”郁珩此次名头靠后,虽也登了桂榜,但与陆谦的名次差距过大,他自嘲入京赶考便是长长见识,但陆谦与他在东台同住一屋数年,自然要挤兑一番。


    陆谦苦笑:“郁师兄就别拿我打趣了。”上前与恩师见礼,被众人起哄请客,他便轰众人:“我与恩师有事要聊,诸位暂请回避,在寺中赏赏景,回头等谈完了,我定请大家吃饭。”


    几位同窗便要走避,独郁珩吵吵着不肯走:“这可不公平,刚考中解元,便让恩师给你开小灶不成?咱们都留下来听听,有什么听不得的?”


    郁琼拖着兄长要走,无奈郁珩犯起倔来,也不是她能拦住的,他摆明了要听听陆谦的家事。


    陆谦便道:“几位既然不肯走避,便留下吧。”他撩起衣摆端端正正跪了下去,先向罗俨之叩头请罪:“学生此次遇上了


    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借用了恩师的名号,还请恩师责罚!”


    罗俨之如今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须发皆染了霜白之色,也不叫他起来,饮一口清茶,示意他继续说。


    陆谦便将方虎家中之事讲下去,讲至当晚知府韩永寿夜审方家人,郁珩便插嘴:“方家人也太惨了!当时我没挤进去,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原来方家竟是你家邻居?”


    “不止是邻居。”陆谦低头:“我跟方家儿子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不能眼睁睁看着方家横遭此祸家破人亡。”终于说到了正题,将自己在鹿鸣宴上借罗俨之与钱学礼之间的交情,逼迫韩永寿答应开审产妇死亡一事。


    罗俨之起先听他说得严重,也不知陆谦借他的名号去做了什么,便不曾让他起来。


    听说陆谦走投无路,借自己的名号与钱学礼攀上关系,还逼迫韩永寿派人撤了告示,便示意他起来:“我与钱贤弟虽多年不曾见面,但也有书信往来,算不得犯错。”


    陆谦不肯起来,伏首在地羞愧万分:“学生自以为读了许多书,可事到临头却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再求恩师出面!”遂将产妇小高氏来历背景道明:“韩大人虽答应要审理此事,但想来结果却系在河道总督孙震身上。曹婶子能不能活,全在孙大人一句话!”


    “你啊!”罗俨之自嘲:“枉我平日还觉得你机变过人,也不知哪里沾染的这些迂腐气?还不快起来!”他回想往事:“说起来,我与孙震也算得旧识,当年同朝为官,再加钱贤弟同行,想来也能还你这位邻居清白!”


    陆谦大喜,头也没抬向罗俨之连磕了三个响头:“学生替兄弟谢谢恩师救命之恩,再谢恩师宽宏大量!”


    事关人命,罗俨之立刻便带了陆谦去拜访钱学礼。


    多年同窗再次相见,钱学礼喜出望外,正要叙别后之情:“你我多年未见,今日正好不醉不归!”


    罗俨之忙拦他:“喝酒有的是时候,咱们回头再喝,这会等着贤弟救命呢!”便将因由讲清。


    钱学礼没想到来苏州主考,竟还能听到孙震后院之事,便唤仆从送来笔墨:“罗兄不忙,我先写一份拜帖送去河道总督府!”


    次日上午巳时初,芭蕉巷众邻居早早起身,陪同方家人前往知府衙门。


    林白棠早上还去了一趟陆家,询问陆谦的行踪。听说他昨晚便未曾回来,也焦心不已,暗中猜测他事未办成,一颗心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知府衙门前,此时已经来了不少学子跟百姓,都来听曹氏一案。


    韩永寿昨晚便派了袁捕头去黄鹂巷讨人。


    黄鹂巷主事的婆子不肯,还一再拖延:“非是我们不肯把曹氏交出来,而是我家主人不曾吐口,只能暂时把曹氏关押。袁捕头若是想要带走曹氏,不如去请我家大人示下?”


    袁捕头出发之前,韩永寿便一再叮嘱:“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将曹氏带回来。不然影响到本官头上乌纱,我落不了好,你也会吃挂落!”他想了个办法:“实在不行就说借的,先把人押过来,等钱学礼离开苏州,再还回去就是了。到时候要曹氏死还是活,都与咱们没有关系了!”


    他怕的是钱学礼,可不是那姓陆的毛崽子!


    袁捕头好说歹说,那主事的婆子态度强硬,就是不肯放人,惹得他火起,想着先交差再说,回头大不了去向孙震赔罪。


    孙震虽官职高,但却不是他的上峰。


    “我家大人派袁某来时就说过,只是借用曹氏过个堂,堵一堵外面的悠悠众口,妈妈非要为难我等?既如此,还要麻烦妈妈同这几位一起上堂!”


    那婆子没想到袁捕头态度竟如此强硬,不得不派人将曹氏带出来。


    曹氏那日被人接来生产,进门之时产妇已经出血,当时便感觉不妙,只能硬着头皮上。那孩子原本便胎位不正,等生到一半鲜血已经将产妇身下褥子渗透。她催着侍候的请大夫,谁知丫环婆子拖拖拉拉不肯动,还一径说:“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啊,再说大夫来了也不能进产房。”


    她接生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离奇的血崩,当时着急起来,催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找大夫救命!”


    最后到底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


    产妇的血流得又急又快,最后她在产床上咽气的时候,吃力的念叨着:“乳娘——”


    曹氏不知情由,左右追问:“太太既寻她乳娘,太太乳娘呢,还不赶紧叫乳娘过来见最后一面?”


    旁边侍候的婆子道:“我们太太命苦,亲娘自小便走了,身边有个相伴多年的乳娘,前几个月身子不济,也被太太打发回乡养老去了。谁知就……”


    曹氏一手的血,可是她止不住血崩之势,孩子生下来也是一身青紫早已气绝,她问产妇可要见孩子一面,床上的产妇摇摇头,用微弱的声音说:“抱走——”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倦跟厌憎。


    产妇跟孩子一尸两命,曹氏手上裙子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洗,便被人拖去外面挨了一顿打,又被关进了柴房。


    袁捕头带人破开柴房,押送她离开黄鹂巷的时候,她还当自己得救了,连声不住道:“多谢差爷!”


    不过隔了五日,便如同在阴间打了个滚,曹氏再见到外面的阳光,都觉得恍如隔世,押上公堂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林白棠跟方家人站在一处,眼睁睁看着韩永寿开堂审案,曹氏被押了上来,后背衣衫被抽破,还有大片血迹渗出来,头发散乱一脸惊惶,顿时急起来。


    方虎不住朝外面张望:“谦哥怎么还不回来?”


    林白棠安慰他:“别急别急,应该快了!”


    邓英许是听到了消息,竟也赶了过来,与方虎站在一处,听起来对审案还很有经验:“别担心,不管什么案子,总要多审两回,没那么快判,先等等看。”低头笑眯眯问:“白棠姑娘很相信陆解元?”


    林白棠与邓英原本便不熟,只敷衍的点点头,方虎已经替她回答:“从小谦哥就主意多,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法子。”


    河道总督府内,孙震亲自站在正厅门口,迎了钱学礼与罗俨之入内,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位拖油瓶陆谦。


    孙震见到钱学礼的帖子,当时与门人说:“我与钱学礼虽同朝为官,但并没多少私交。他来江南主考,我在江南治河,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找我做甚?”


    门人便道:“东翁若有不便,不然便不见了?”


    孙震便亲自写了回帖:“钱学礼乃天子近臣,他来江南拜访,我若是拒之门外,回京述职他若在圣上面前使绊子也不大好。”


    待得三人进来,分宾主而坐,钱学礼也不客气,开口便道:“听闻孙大人府上一位内眷最近难产去了,大人还请节哀!”


    孙震:“……”


    这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他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韩永寿,肚里暗骂姓韩的嘴上没有个把门的,竟然让钱学礼知道了此事。


    钱学礼昨晚与罗俨之秉烛夜谈,陆谦随侍在侧为两位添酒斟茶尽弟子礼,三人都是一夜未眠,清早梳洗过后便来寻


    孙震。


    “我也是偶然得知,还是这位陆解元求到头上,才知孙大人府上家眷之事。”


    孙震:“……”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谁知却是个奸滑的!


    孙大人私事被摊在明面上,多少有些尴尬:“我竟不知自己家中女眷之事,与这位陆解元有何干系?”


    陆谦上前施礼:“大人有所不知,那接生的产妇乃是我家亲戚,至今还被押在黄鹂巷。”


    “钱兄罗兄上门拜访,便是为着接生婆?”


    孙震隐约记得那名产婆乃是普通平民百姓,家中不过开着大肉铺子,没想到出事之后,还能让朝廷命官为她奔走,意外之极。


    钱学礼道:“孙兄也知,妇人生产,一脚踏在鬼门关,我却听说那产婆至今还被扣着,不但家人连面都没见过,孙兄家中健仆还跑去产婆家中大闹,对方交了一千两纹银,不但没把人赎出来,孙兄家中下人竟还推倒了产婆家中老人,致使那老人丢了性命?”


    孙震脸色大变:“竟有此事?”也不知他是当真不知,还是假作伪饰。


    陆谦作证:“此事千真万确!当时我们不知那些壮仆是大人家中下人,后来才知,却担心这些人坏了大人清名,故而赶来相告。”他一副为孙震着想的模样:“事发当日,恰巧放榜,各地学子见到方家人推着出事的老人往衙门走去,都来凑热闹,此事已经在前来赶考的众学子中传遍,都猜测那壮汉是哪家仆从,竟如此胆大妄为!”


    孙震:“……”


    江南学子与在朝官员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些官员便出自江南,或同宗同族,或亲戚同门或同乡,这件事情闹得太大,总能传入京中。


    陆谦提醒他:“大人有所不知,放榜当日,方家老爷子出事,次日鹿鸣宴上,韩大人答应三日后要亲审此事。算着时间便是今日开堂审理,当时便有很多同榜学子说要去听审。”


    当时韩永寿答应的分明是审问产妇死亡一案,有重大嫌疑的乃是接生的产婆曹氏,可是陆谦却故意说得很含糊,将两件事情当一件事来办,连方老汉之事也拿到孙震面前来讲。


    孙震肚里暗骂韩永寿嘴巴不牢,连他家后院之事也全都倒了出来。


    却不知黄鹂巷产妇是他外室之事,还是林白棠从罗家打听来的,与韩永寿全无干系。


    韩永寿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被陆谦稳稳扣了只锅在背上。


    钱学礼便道:“陛下向来觉得孙兄能干,这才派孙兄前来治河,也是陛下对孙兄的信重!”


    大虞自立朝以来,并无河道总督一职,运河疏浚多由朝廷委派工部官员前来。


    多年前,孙震曾被派往江南疏浚河道,他治河能力很得当今陛下的认可。三年前朝廷设立了河道总督一职,孙震便坐上此位。


    官员任免,有时候不止靠功绩,连私德内闱都会被考虑在内,若是此事传入京中被御史弹劾,于孙震官声有损。


    况且钱学礼与他交情平平,为人方正,每与天子太子侍读,也算天子近臣,不消别的,只要他在皇帝面前多说几句,谁知皇帝心中如何想他。


    孙震权衡过后,不由拍案大怒:“……我竟不知手底下人如此行事,这不是陷我于不义吗?”当即便唤道:“来人啊,速去黄鹂巷,绑了去方家闹事的人,交由苏州知府严审重判!”


    陆谦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管孙震是真生气,还是当着他们三人的面做戏,只要能救出人便是最圆满的结果。


    自事发之后,有个问题一直在他心中横亘:“我家那位亲戚接生二十多年,算是经验丰富的产婆,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事,便是学生也是她接生。听她第一次上门,便知府上贵眷胎位不正,生产之时有危险。也不知当时请大夫了没?”


    孙震打哈哈:“生产之时,本官忙于公务,倒是还没来得及问。”


    他心中不耐烦,暗骂这姓陆的小子刚考中解元,毛都没长齐便来管他家的事情,当着钱、罗二人却好摆官威吓退此人,只能任由这小子胡说。


    陆谦便摆出一副要与河道总督大人讲道理的架势,细细与他分析:“大人也知,产妇血崩而亡,很大责任可能不在产婆一个人,还有产妇身边侍候的人,饮食方面、或者产妇自己的身体可康健?总有不妥之处,这才造成最坏的结果。也不知事发之后,大人可有审问身边侍候的人?”


    孙震都要被这小子步步紧逼的头疼了:“本官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去审问下面仆人?”


    陆谦好心为孙大人处理棘手难题:“大人不用担心,韩大人答应了要审问产婆,查清产妇死亡的真相,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他这句话讲完,肉眼可见孙震表情难看,似乎极力压抑着情绪,深深呼吸才说出一句话:“钱大人方才也说了,妇人生产一只脚踏在鬼门关,想来这便是她的命吧。产妇身边单是侍候她的就有几十口子人,却仍旧没保住大人孩子,想来命该如此,与产婆无关。”他似乎认命一般,再唤下人去传话:“传话去黄鹂巷,让人放产婆回家,此事也不必再追究。”


    从河道总督府出来,钱学礼边打量陆谦边摇头:“你这小子,瞧着是个知礼懂事的,谁知却是个奸滑的!”又打趣罗俨之:“罗兄也没想到能教出这般奸滑的学生吧?”


    罗俨之笑道:“以往也没瞧出来,出事了才能瞧出这小子的奸滑。”


    “学生冤枉啊!”陆谦还想装傻:“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钱学礼便问:“说说吧,你是不是早都猜出来孙大人那外室一尸两命与产妇无关?说不定与孙府后宅有关?”


    大门人家妇人争宠之事层出不群,一尸两命的也不是没有。


    陆谦这次老实了:“大人明察,学生还未成亲,更不知后宅之事。只是相信曹婶子的本事,猜测说不定产妇之死跟他们内宅有关,但不敢确定,所以才拿此话去诈孙大人,谁知孙大人竟不让深究,便猜测此事八、九不离十,与孙府脱不了干系。”


    孙家若是一直扣押着曹氏,暗暗处置了她,这件事情便揭过去也不一定。


    但陆谦逼迫韩永寿公开审理此案,要查产妇死亡的真相,等于要把孙府后宅子的事情全都摊开在所有人面前,孙震如果不阻止此事,便说明此事与孙府无关,说不定还真与曹氏有关。


    但孙震一听要公开审理曹氏,便传话要放了曹氏,不再追究产妇跟孩子之死,这说明至少他知道一点产妇死亡的真相。


    只是这种真相,不宜公开在众人面前。


    不管小高氏的死亡真相如何,这件事情也只有孙府的人知道,与外人无干。


    陆谦所求,不过是为还曹氏跟方家一个公道而已。


    ******


    公堂之上,韩永寿过堂,审问曹氏当日事发过程,侍候小高氏的几名婆子丫环也被袁捕头一并请了来,要查产妇之死。


    曹氏几日未见家人,再大的胆子也被吓破了一半,但见到家人担忧的眼神,还能过堂审问,便猜测自己不会被半夜捆住了手脚装进麻袋沉进河底喂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她慢慢回忆当初去往黄鹂巷接生之事:“回禀大人,民妇初次见到高太太,摸过了她的肚子,便知她这胎极难生产,孩子倒着,胎位不正,房里还有淡淡的熏艾的味道,想来是一直保胎之故。民妇也曾问过高太太身边侍候的人,可是胎象不稳,但太太身边侍候的婆子丫环都说太太一直很好。”


    小高氏身边侍候的婆子便来插话:“你胡说!我家太太自怀孕以来,吃得香睡得着,明明胎象一直很好。你这妇人接生出了事,便要赖到我们太太身上!”


    曹氏跪着,被关了几日让她越想越窝火,分明初次上门她就警告过对方,生产之时要请大夫过来,可能有危险,可这家人临到生产,产妇大出血之时,都不肯请大夫过来,简直让人觉得她们是故意盼着产妇丧命。


    “大人明察,民妇当真不是混说。出事当日,民妇被接去接生之时,产妇就已经在流血了,民妇便催促侍候的人赶紧请大夫,可是她们不肯,只一味的拖延时间,一直到产妇气绝。最后反而扣押了民妇,还打了民妇一顿。民妇冤枉啊!”


    侍候小高侍的婆子跟丫环便为自己辩解:“大人,曹氏嘴里没一句实话,我们哪里懂这些,当时见到我家太太一直流血,


    都被吓坏了,分明是曹氏说能接生,让我们不必担心。我们才没请大夫的!”


    曹氏:“……”


    还没见过颠倒黑白这么离谱的!


    “大人,民妇真的冤枉啊!”


    方虎着急起来:“怎么办?谦哥怎的还不来?再拖下去我娘就要被定罪了!”


    林白棠生怕他冲出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虎子哥哥,不要冲动!”


    邓英就站在方虎旁边,低头便能瞧见,那纤细白嫩的手牢牢握住方虎常年练武晒得几乎成酱色的大手,黑白分明。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好好治治你这心口不一的毛……


    正在两方争执不下,有人从后堂奔出,喊了一嗓子:“大人,朝廷急报!”


    韩永寿起身转入后堂:“可是朝廷有事发生?”


    喊了一嗓子的正是胡师爷,见韩永寿被引了过来,忙小声道:“大人,没有急报!”


    “胡闹!”韩永寿一脑门子官司:“你没瞧见外面那锅粥啊?孙大人家中下仆强硬,可这些考完了没事儿干的学子们都盯着审案,本府但有偏颇,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乱子!你不说帮着本府想办法,反而还来捣乱!”


    胡师爷笑道:“大人不必烦心,孙大人派人来传信,让放了曹氏,还送了致方老汉死亡的下人过来,让大人按律法重判。”


    “这是怎么说的?”韩永寿被孙震反复无常的态度给惊到了:“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胡师爷凑近了细说:“我塞了银子,问过了来传话的孙家人,听说……一大早钱大人便带着罗俨之跟陆解元上门拜访。他们进去一刻钟左右,孙大人便改了主意。”


    “原来是钱学礼啊。”韩永寿心有余悸:“幸亏这案子还没宣判。”


    他再转回前堂,便装模作样沉吟一回,直接宣判:“产妇之死,并非曹氏之故。曹氏既无罪,便该当堂开释!”便有差役让开,示意方家人去扶曹氏。


    孙家婆子不依,还待吵吵为曹氏定罪,在韩永寿惊堂木的威吓声中安静了下来。


    方厚还在守灵,方瑶留在家中照顾方阿婆,方家实则只来了方珍与方虎。


    姐弟俩喜上眉梢,忙忙奔过来去扶曹氏。


    邓英侧头,便能瞧见林白棠满面喜意,此事原本是方家事,与她无涉,但她的喜悦又是如此真切,甚至令他也觉得,应该为方虎高兴。


    “白棠姑娘为着方虎兄弟奔波几日毫无怨言,”邓英趋前一步,恰恰立在方虎站过的地方,困惑道:“冒昧的问一句,他给了你什么好处吗?”


    他倒是听方虎提过这位小青梅,从小在巷子里一起长大的玩伴而已。


    “好处?”林白棠不明白邓英这句话,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好像当真不太明白:“世上很多事情,非要有好处才去做吗?”


    等价的利益交换,听起来是商人思维。


    可她的东家罗三娘子做事,也未必全部遵循这条准则。


    “那就是义气了?”邓英轻笑一声:“原来白棠姑娘还挺讲义气啊!”


    林白棠默默往旁边退了一步,总觉得这位姓邓的想法有点奇怪。


    方家姐弟俩扶了曹氏过来,林白棠凑近了察看曹氏的伤势,趁机甩开了邓英。


    孙震既派人来传话,又事关同一家人,韩永寿索性下令将害死方老汉的恶仆押上堂来,证据确凿的情况之下,当堂判推人丧命的汉子死刑,其余几人流放。


    韩永寿就怕夜长梦多,别拖到明日孙大人再反悔。


    孙震稳坐河道总督衙门,隐身在后,三日改一回主意,随意折腾。可他也不是庙里的菩萨,无限期等候,什么愿望都能满足。


    他的官声还是要维护一二,尤其在江南学子即将赴京赶考的时节,城内还蹲着钱学礼这尊大佛。


    方家人悬了数日的心,终于在这一刻落回了肚里。


    退堂之后,围观的百姓跟学子们都渐渐散了,方家姐弟俩扶着曹氏往外走,林白棠跟邓英也紧随其后。


    曹氏被关起来几日,还不知家中变故,只左右张望:“你们阿爹呢?都这时节了,他也不担心我,还守在铺子里?”内心不无失落:“以后就让他跟大肉铺子里的猪去过吧!”


    “阿娘,小心脚下台阶。”方珍好几日没睡着,眼前发晕,扶着亲娘脚下也有点发飘:“咱们先回家吧。”


    几人出得衙门,发现大门口停了辆骡车,陆谦迎了上来:“我猜婶子受了伤,早早雇好了车,先回家休息吧。”


    方虎眼巴巴盼了陆谦一早上,一颗心吊在腔子里七上八下,生怕曹氏吃牢饭,连劫狱都想到了,最后却虚惊一场。此刻见到陆谦,上前两步捶了他一记:“谦哥,你吓死我了!早知道你有办法,也该告诉我一声啊。”


    这小子不知道自己习武多年,有多大牛劲?!


    陆谦苦笑着揉揉自己被捶到的地方:“我也不确定能不能办成,总不能让你空欢喜一场啊。”


    方珍扶着曹氏上骡车,感激不已:“这次家里的事情,多亏谦哥儿,等家里忙完了再谢你!”


    “方珍姐姐客气了!”陆谦便推方虎:“赶紧送婶子回去休息,我还有事儿。”


    几人目送着方家三口离开,陆谦便可怜巴巴求道:“白棠救命!我那帮东台书院的同窗起哄要请客吃饭,可我手里一文钱都没有!”他把自己手头积蓄全都送去方家救命了。


    邓英没想到解元公长得像个戏台上扮起来哄骗女子的粉郎就算了,行事作派竟然与容貌如此契合,连他都有些佩服:“没想到堂堂解元公,吃饭竟然还要女子付钱,也不怕咯牙!”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林白棠笑着解围:“我出门急也没带钱,这会先去家具店支一点,等回头从我工钱里扣。”


    “白棠姑娘——”邓英眼见得两人相偕离开,扬声道:“读书人最会骗人了,你可要小心!”


    林白棠假装没听到,拐过转角瞧不见邓英,这才说出真心话:“邓英……别是有毛病吧?”


    陆谦很是认同:“虎子交的这位朋友瞧着有几分义气,方家出事之后愿意收留他,可也说不准脑子有点问题。”还再三叮嘱:“别管他跟虎子关系如何,你离他远点!”


    两人说说笑笑去家具店拿银子,林宝棠见两人一脸轻松的回来,忙来问:“可是方家的事情解决了?”


    “曹婶子回家去了,连害死方阿翁的恶人都被判刑。”林白棠忍不住感叹:“阿兄还不知道吧,此事多亏了谦哥哥,他去求了自己恩师,还有主考官钱大人,一起带他去了河道总督衙门去见孙大人,那位大人才松了口,不再追究产妇之死。”


    来的路上,林白棠还曾感叹:“方阿翁被无辜连累死了,就算判了那些恶人,可老人家也活不过来了。曹婶子挨了顿打,后背全是伤口,总也得养好一阵子。更别说他们送过去那一千两银子——也别想着讨回来了。”


    陆谦深知,一千两于普通百姓来说数额之巨,可如今的结果已经算是他几番奔走尽了最大努力争取而来:“遇上孙震这样的官员,能保住曹婶子性命都不错了,还指望着送进嘴里的肉让他们吐出来?”


    他读的书越多,越觉得平民百姓的辛苦艰难。


    人分贵贱,世道如此。


    平民百姓家的性命便如草芥,高门权贵价值千金。


    林宝棠好奇追问,方知其中曲折:“没想到孙家后院之事,竟连累的方阿翁一条性命,这也太冤枉了。”


    林白棠从帐上支了银子给陆谦,送他出了家具店,原本要折返回去,却被他拉着不放。


    “恩师昨晚一夜未睡,又嫌我们闹腾,回去补眠了。我昨晚只坐着打了几个盹,可禁不住他们的闹腾,正好我有位同窗好友的妹妹也来了,你过去陪陪她?”他软软央求她。


    林白棠听到“同窗好友的妹妹”几个字,联想杨桂兰抱怨自家儿女都到了婚嫁之龄却对媒婆拒之不及,瞬间双目放光,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原来是这样啊。”


    陆谦


    急了:“什么叫原来是这样啊?你什么意思?”


    林白棠何曾见过他着急的模样,就更证实了她方才的猜测——这位同窗好友的妹妹在他心中定然有着特殊的地位,不然何至于来到苏州城还要她去作陪?


    想来如今二人诸事未定,不方便见陆家的人,正好由自己去陪。


    “我明白了,谦哥哥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招待的周到妥当,让那位姑娘宾至如归!”她笑得意味深长:“毕竟往后,大家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


    心上人进门,左邻右舍的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要打交道的。


    “你明白什么了?”陆谦见她笑得古里古怪,气道:“我那位同窗唤郁珩,家住东台书院附近。我自进了书院读书,便与他同住一室,既是同窗又是同室,相处得很好。郁珩嫌弃学院伙食太差,每每放假便带我回家去蹭饭,他妹妹郁琼厨艺不错,有时候来书院送吃食,也必有我的一份。我这不是想着他们兄妹俩难得来一趟苏州,真让我阿姐来陪,一则她在绣庄太忙没空,二则……保不齐我阿姐回头跟家里说些有得没得,也省得父母多想,索性便来寻你帮忙。”


    他不解释则已,解释完了林白棠更是一脸了然:“我懂我懂!这不就是窗户纸还没捅破,八字还没一撇,先别惊动家里人嘛。”她爽快保证:“谦哥哥放心,我回家一定不会多嘴多舌,坏了你的好事!”


    陆谦:“……”


    怎么有种越解释误会越深的感觉?


    “我有什么好事?”陆谦气不过,曲指弹了一记她光洁的额头:“你可别胡思乱想!”


    林白棠坏笑着往后躲:“桃花债都追到家门口了,还让我别乱想!只盼着以后嫂子进门,好好治治你这心口不一的毛病!”


    第70章 第七十章“我要再不提,你都要忘记了……


    “不许胡说!”陆谦追上去警告她:“什么嫂子!没影的事儿!”换来的是林白棠更肆意无忌的灿烂笑容。


    她取笑他:“谦哥哥,做人可要诚实。人家姑娘照顾了你好几年,你藏着掖着,可有些对不住人家啊!”


    有些事情,越解释越像真的。


    他索性不再顺着她的思维解释,反其道而行之:“我也就吃过郁姑娘做的饭食,真要论起来还救过一位姑娘的命,也没见她以身相许!”


    “你还挂念别的姑娘?”林白棠果然被他的话给勾起了好奇心:“谦哥哥,你在盐城到底招惹了多少姑娘啊?那姑娘多大年纪,模样性情跟郁姑娘相比呢?”


    她一直以为大家是无话不谈的小伙伴,谁知陆谦竟然偷偷藏着这样隐秘的心事。


    “谁说我是在盐城救的?就不能是苏州发生的事情?”陆谦打趣的望着她,眼神里全是谴责。


    “不在盐城?”林白棠一时没想到自己身上,还搜肠刮肚:“苏州的事情我多半都知道啊,难道去年我去京城,你在苏州还救过姑娘?家里人没告诉我啊。”她扯住陆谦的袖子:“不行不行,你快告诉我,那姑娘家住哪儿?”


    陆谦眼里全是笑意:“那姑娘家住芭蕉巷。”


    “咱们巷子?”林白棠脑子还在去年的时间线上打转:“谁啊?”


    难道是毛思月?


    陆谦只觉得眼前之人平日也瞧着机灵百出,怎的这时候便是一根筋,只能认命的叹了一口气:“她家门口有一棵楝树!”戏谑之意难掩。


    林白棠呆呆望着他:“家门口有楝树……”她忽的醒悟过来:“不就是我家嘛。”捶了他两记,犹不解恨:“居然敢戏弄我!”还让她猜了半天。


    陆谦含笑望着她:“难道我说错了?”


    林白棠瞪他一眼:“解元郎,挟恩以报可不是君子之道啊!”又撑不住笑起来:“得了吧,差点让你骗了,就为着护你的郁姑娘不让我打趣,还要拐着弯子骂我!”她竟是毫无绮思:“你跟虎子也的确救了我一命,不过那都是老黄历了,那会才几岁,谈不上以身相许。”


    陆谦心里有句话想说:那会年纪小,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他暗中揣测长大的林白棠这些年已经被罗三娘子拐带歪了,竟半点没往男女之情上想,还做出哥俩好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郑重保证:“你放心,咱们三个可是过命的交情!我这不是一时半会没等到报答的机会嘛!”


    陆谦:“……”


    解元郎也是没脾气了!


    乐桥附近的魏记食肆内,两张方桌拼在一处,便能放六个条凳,坐满十二人。


    郁珩探头往外面瞧了好几次,也不见陆谦过来,还与同窗笑道:“陆谦这小子别是跑了吧?”


    “阿兄说什么呢?”郁琼道:“陆师兄昨儿不是为着方家的事去跑腿了嘛。”


    内中一位名唤郭骁的同窗道:“不对啊,咱们去听审的时候,也没见陆谦出现啊。”他们几人腿脚快,堂上宣判之后,便放下心来,很快离开,恰与雇了骡车反方向而来的陆谦错过。


    郁珩瞧瞧外面天色:“估摸着也差不多快来了。”正念叨着,便瞧见陆谦出现在门口,伙计迎了上去,他身后却转出一位身姿纤细的少女,雪肤花貌,正仰头与他说着什么。


    也不知那少女说了什么,陆谦眉眼间满是无奈的笑意,余光瞧见了他们一众人,零星一句话飘过来,似乎说的是“真拿你没办法”之语。


    “那位姑娘是……陆谦妹妹?”郭骁猜测。


    郁珩与他同处一室几年,知道这位室友同窗平日礼数周到,却极为注意分寸,从不与小姑娘说笑玩闹,更不会露出这种堪称温柔的眼神,语气不由一沉:“陆谦家中一姐一弟,并没有妹妹。”


    郭骁自作聪明:“表妹?堂妹?”小心翼翼偷瞧郁琼的脸色。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了过来,还留了一张条凳空着。


    那条凳右边临着郁琼,左边挨着郭骁。


    陆谦便当着同窗好友的面儿,极为自然的将同行的少女按在郁琼边上坐下,自己便在她身侧落座,旁边正是郭骁,解释道:“有些事情耽搁,来得迟了。”向众人介绍:“这位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他停了一瞬,才含笑道:“邻居小妹!”


    话音落地,郁琼满面期盼之色寸寸褪尽。


    ——东台书院的同窗相聚,他却带了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小妹过来?!


    郁珩听到陆谦介绍这少女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小妹,立刻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由替自家妹妹遗憾。


    两人同窗数年,陆谦品学兼优,自家妹妹又颇为倾心,自然盼着能玉成此事。


    陆谦依次向林白棠介绍座上同窗好友,提到郁珩兄妹,林白棠便笑道:“我听谦哥哥提过,郁郎君跟他同住一室,在书院求学这些年,没少受您兄妹二人的照顾。”笑着补充:“听说郁姑娘的厨艺不错,不像我是个半吊子!”


    郭骁补充:“也不止陆兄一人尝过郁姑娘的手艺,我们在座的几位都去蹭过饭。”


    郁琼强挤出一抹笑意:“都是阿兄的同窗,便是自家人,怎的忽然客气起来?”


    郁珩玩笑道:“将来诸位金榜题名,可别忘了欠着我们家好几顿饭,苟富贵勿相忘啊!”


    众学子齐齐笑道:“苟富贵勿相忘啊!”


    陆谦唤了伙计过来点菜,趁着点菜的空档众人便聊了起来。


    同窗几年,参加完乡试便要入京赶考,若有人有幸金榜题名,此后便很难再回到东台书院同窗共读,想想便令人惆怅。


    提起书院,大家有太多共同话题,连辛苦读书的日子如今回味,竟都咂摸到了甜味。


    席间渐渐热闹起来。


    有人讲在书院偷酒喝的经历,半夜翻墙出去,偷偷去附近的酒家买一坛酒回来,被同室及隔壁的同窗抢来抢去,连个下酒菜也没有,最后偷偷跑去书院的菜园里去拔几根萝卜洗洗,回来啃着下酒。


    萝卜辣口,酒味反而淡了不少。


    有人讲书院堂食难吃,既没油水还齁咸。有次格外的咸,便有学子半夜挨个砸门,喊大家起来煮茶喝,时近中秋,外面月光如水,便有人提议联句子,一直闹腾到了后半夜才睡。


    一起读书的日子,当时觉得苦,回头再看,却处处透着开心。


    酒菜陆续端上来,郭骁便道:“大家记不记得,有次陆兄半夜读书睡了过去,差点失火烧着半间屋子,要不是郁兄醒来,他们俩都得葬身火海。”


    郁珩道:“说起来,我算是解元郎的恩公!”


    陆谦便含笑睇一


    眼林白棠,想起他方才提起的救命之恩,她一句话脱口而出:“郁郎君要不就让解元郎以身相许?”


    举桌大乐。


    林白棠也笑得没心没肺,唯独郁家兄妹滋味难辨。


    郁珩便意有所指:“我倒是想啊!”


    当着同窗的面,陆解元竟重提旧事:“说起来,我十一二岁的时候,也救过白棠的命,当时腿骨都折了,躺了几个月!”


    当着同窗的面,他竟重提旧事,林白棠轻捶他一记:“你又提这事儿!”


    平日在书院老成持重的解元郎竟然笑的得意:“我要再不提,你都要忘记了!”


    他们从小到大嬉笑打闹惯了,但落在东台同窗眼中,便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郁琼认识陆谦好几年,从第一次兄长带着陆谦回家吃饭,便对这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留了心,那时候心中暗暗惊讶于他的容貌。


    随着见面的次数增多,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颗心落在了陆谦身上。常盼着去书院给阿兄送吃食送衣服,更数着日子盼着他们放假的时候。


    陆谦每次来,身边都有好几位同窗。


    他倒不曾单独去过郁家。


    可每次郁琼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最多。


    她留意着他喜欢的菜,留意他的衣着,也留意着他说话的样子。


    她一直以为陆谦不爱说笑,生性话少,一心向学。


    却原来都错了。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也有活泼爱笑的一面,也有愿意说话的人,玩笑打闹,一起长大,从不因时间空间分开而生疏。


    她算着时间,林白棠与陆谦从小长大,可是陆谦去东台书院读书,也不过十二三岁。


    五年时间,正是成长的年纪。


    陆谦每年回家的时间她都记得,假期并不长,想来他们相处的时间也有限,可分开这些年,难道还能这样亲密无间?


    郁珩瞧出妹妹神色越来越难看,心中暗暗埋怨陆谦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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