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往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


    公堂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对母子身上。


    知府大人、及其师爷差役、受害者三小儿连同亲属林青山、涉案人员吴有金、仇俊,多少双眼睛全都盯着堂中对峙的母子。


    数日之前还亲密无间的母子。


    有那么一瞬间,王氏环顾四周,总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而梦境太过可怕,是她从不曾在心中设想过的场景,她下意识趋前拉住了儿子的袖子,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乞求:“金宝——”


    傅金宝再次膝行后退几步,几乎要靠在“好兄弟”仇俊身上,对方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往旁边跪开几步,厌恶低语:“离远点!”


    这句话虽是仇俊所说,但与傅金宝亲口所说也没什么区别。跌入王氏耳中,她面色霎时惨白,眼圈都红了:“金宝,这事儿……”但被儿子匆忙打断,还反过来劝她:“娘,我连林家都没去过,哪知道小侄女长得是圆是扁?不都是你说的,说那丫头忤逆不孝,连亲祖母都敢给脸色,天天跟你对着干,倒是小模样生得还不错,不如卖掉省心?”


    林青山仇视的目光恨不得将俩母子盯出俩窟窿。


    王氏一面跟他讲母子之情,一面盘算着要卖掉他的女儿?


    堂上众人虽不知真假,但也被这些话给震住,眼神里全是不曾说出口的鄙夷。


    王氏一窒。


    除了最后那一句“卖掉省心”,其余全都是她亲口所说。


    她回家之后,确实跟傅金宝提过在林家的日子,龚氏面对她的有意挑衅都是一退再退,是个没用的软蛋;儿媳妇也不敢跟她对着干,儿子更是个闷不吭声的老实头,唯有大孙女也不知跟了谁,伶牙俐齿不肯退让半步,事事跟她对着干,最是讨厌。


    当时不过母子间寻常抱怨,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这些抱怨都会成为堂上供词,变成刺向她的尖刀。


    “金宝,娘那只是随便说说——”王氏想要为自己辩解:“我从来没想过要卖掉白棠……”自己生的女儿,她有权利决定她们的未来,可是到底这大孙女姓林,与自己不但隔着肚皮辈份,还隔着一个姓。


    傅金宝生怕王氏再说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话,定要坐实了母亲贩卖孙女的罪名,也好让自己脱身,当下软了声调,拿出平日央求她的样子苦劝:“娘,明明是你出的主意要卖了林白棠,怎的就不肯承认了?我可是你的亲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啊?!”


    这话太过耳熟,王氏也靠着这句话拿捏过别人。


    两女儿出嫁前都不愿意,也想要用母女之情打动她,好让她改了主意。可王氏抹着眼泪说:“我可是你亲娘,你不帮我,难道眼睁睁看着娘去死啊?”


    她当时要死要活,用自己做武器,将两女儿逼着先后哭哭啼啼嫁了人,拿到了大笔聘礼,最后到底如了她的愿。


    她也曾拿这句话去逼迫过林青山:“我可是你亲娘,金宝是你亲弟弟,你不帮谁帮?”可惜这一个从小养在别人膝下,这句话的效果便大打折扣。


    现在,傅金宝用这句话来拿捏她。


    她可是亲娘,难道眼睁睁看着儿子坐牢?


    当娘的,一颗心全系在儿子身上,便是儿子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也心甘情愿,可是背上拐卖人口的罪名去坐牢?


    王氏犹豫了。


    她的这点犹豫落在傅金宝眼里,足以引起他的恐慌,他顿时急了,趋前几步用尽全力抓着王氏的胳膊,直捏得她双臂生疼,他却浑然未觉,一双眼里布满了红血丝,狼狈而可怜:“娘!娘!你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啊。我是你亲生的儿子,从小到大你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怎么到了这件事情上,就非要我来背锅?娘你再好好想想,就为了小侄女不孝顺,你不是说要卖掉她吗?”


    他从小到大向母亲所提的要求,哪怕再离谱,母亲都会想尽办法满足,背了多少的赌债也不曾落埋怨。母亲只会埋怨他外面的朋友拐带坏了自己儿子,埋怨外面的赌坊作局坑害了她的儿子。


    久而久之,就连傅金宝自己,也觉得生活不顺乃是自己运气不好,全是别人之故。


    家里三个孩子,俩姐姐如同草芥,唯有他是母亲捧在掌心的宝贝。


    面对牢狱之灾,接下来有可能的刑罚之劫,傅金宝也恐惧,眼神里全是绝望,语声悲泣:“娘,你不能让我恨你!”机会只有一次,转瞬即逝,他当然要牢牢抓住母亲这根救命稻草。


    王氏这一辈子怨天怨地、怨父母怨前夫,也怨后嫁的丈夫跟女儿,唯独拿儿子当她唯一的宝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觉得有儿子便是终身有靠,再无人会把她推出家门之外,只要等


    儿子成家立业,她也能做个享清福的老太太。


    可是等来等去,儿子沉迷赌博,没等到享福,却等来了牢狱之灾。


    她原本便一直为儿子的赌债而奔波,这两日又高烧,到底上了年纪,身体已经撑不住了,此刻却连精神也垮了,好像一直以来支撑她走下来的那些话全都像谎言一样,荒谬又可笑。她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朝前扑倒在儿子身上。


    傅金宝没想到平日对他百依百顺的老娘关键时刻却摆了他一道,当场耍赖装晕,顿时没了哄人的耐心,一把推开靠过来的身体:“娘,你别装了,这招也就哄哄姐姐们,对我可不好使!”


    以前为了逼迫女儿们,王氏撒泼打滚装病装晕上吊抹脖子,关在房里绝食,什么招数没用过。


    那时候儿子是她的同谋,偷偷给她拿点心去填肚子,还背地里嘲笑姐姐们的愚蠢,连母亲的把戏也看不透。


    林青山一脸复杂的看着堂上互相拉扯的母子,心中滋味难辨。


    还是师爷老辣,一眼看出不对:“快来人,传大夫过来!”那老太太八成被自己儿子刺激的厉害,口鼻竟有歪斜之兆,莫不是中风了?


    傅金宝还不当一回事,连忙阻止:“大人,不必请大夫。我娘以前就这样,要是什么事情做不成,便装病装死,我都习惯了。等会没人理她便自己个儿爬起来了。定然是她怕坐牢,这才想出来的招儿。”肚里暗骂:死老太婆,装疯卖傻,可见平日说疼儿子都是假话!


    从小到大,他习惯了家里母亲姐姐都围着他一个人打转,所有人都要为他的需求让路,一旦达不成目标闹将起来,家里屋顶都要被掀翻。便是母亲也时常教导他:我金宝儿是家里传宗接代的男人,金贵着呢。姐姐们都是丫头片子赔钱货,她们连你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他也习惯了这样的待遇,并且得寸进尺,心安理得的吸着姐姐们的血生活。


    只是王氏从来也没想过,她捧在手心的宝贝儿子,视姐妹如草芥,有一天跟母亲利益冲突,面对抉择只能二选一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舍弃了母亲。


    傅金宝还从来没为任何人牺牲过自己,只有别人为他而奉献牺牲一切。


    王氏倒下去的时候,心里有一瞬间的糊涂,但是紧跟着便清醒过来,她想要伸手抓住儿子,才发现手脚使不上力气,连话也说不出来,还是旁边差役听从师爷调遣,过来将她放平,众人这才发现王氏的面相变了,口眼竟已有歪斜的症状。


    好好一场堂审,竟以这样的结局草草收场。


    林家小院藤荫之下,龚氏面前摆着拌好的荠菜猪肉馄饨馅儿,加了麻油,香味直往鼻子里窜。她摊开一张薄薄的面皮,挖满满一勺肉菜馅儿放在面皮之上,再用手指蘸点碗里的清水,灵巧的一粘一捏再翻转,一只皮薄馅满的肉菜大馄饨便包好了,整整齐齐摆在细竹编好的盖帘上。


    林青山坐在她旁边,一五一十讲审案之事。


    “……师爷传人去请大夫,傅金宝竟还觉得她在装死,想要躲过牢狱之灾。就这样的儿子,她竟当眼珠子一般护着,真是……不值。”


    他感受过王氏为了傅金宝而逼迫自己的狰狞面目,再目睹他们母子的相处方试,不由感慨万千:“大夫过来的时候,她口眼全都歪得厉害了,傅金宝才知道害怕,抓着她的手不住唤娘。不过我冷眼瞧着,他大约也不是害怕自己亲娘出事,而是怕她出事之后无人顶罪,那么拐卖白棠一案的罪责便要全落到他自己身上了。”


    龚氏低头,手下动作未停,却明显缓慢起来,良久才问:“你心里难受?”


    林青山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此时他仿佛又变成了当年父亲早亡之后,牵着龚氏衣角在苏州城流浪乞讨的小孩子,有着说不出的茫然。可是他知道自己只能依靠继母。夜晚娘俩偎依在河边的草棚下取暖。


    如今他能顶门立户,此刻却忽然想做回小孩子,偎依着龚氏静静靠一会。


    “也……不算是难受。”林青山揉一把脸,打起精神道:“傅金宝有今天,全是她溺爱之故,我很庆幸自己在娘身边长大。往后,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龚氏拍拍儿子的手:“你也别多想,要不是盆儿机灵,现在哭的可就是咱们一家子了。等下次去庙里进香,娘会求菩萨保佑她平安的。”


    林青山满腹愁绪被她逗乐了:“娘——”自家老母亲守寡多年,一辈子与人为善,哪怕欺侮过她的人跌落尘泥,也从不曾落井下石,进香求菩萨之语,也纯为逗他一乐而已。


    至于王氏,因身体有恙而无法再审,况且就算有罪,都已经中风,关在牢里也是个大麻烦,于是周大人作主,下令由官差送回枫桥镇家中,由儿媳侍奉。


    官府请的大夫当堂只诊断病因施了针,说是老太太多日劳累生病,又加之病中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所以中风了。


    那大夫急匆匆被官府请过来,连出诊费都没有,再听公堂内片言只语,便将前两日轰动苏州城的人贩子拐小儿,反被三小儿合力送进官府的传闻串到了一起,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旁鼻青脸肿还吊胳膊绑腿的孩子们,又听说这老太太不是主犯便是从犯,暗道一声晦气,恐怕这趟出诊连个跑腿费都没有,哪会再开药方。


    只回禀周大人,断言这老太太往后余生,大约只能以床榻为伴。


    伴随着傅金宝的嚎啕大哭,结束了这场审问,只等下次宣判。


    不过半日功夫,王氏去而复返,已经变成了个瘫痪的老太太。


    杨氏原本还害怕再挨婆婆打骂受气,谁知婆婆行动不便,躺在床上不能动,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送走了官差,她背着孩子小心翼翼挪近了,凑上前去瞧,发现婆婆半边脸歪斜,一双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泪水,顺着眼角接连不断流下来,嘴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音节,她凑近了去听,没一个完整的句子。


    “娘,金宝怎么样了?”杨氏试探性的问。


    她不提傅金宝还好,一提傅金宝,瘫在床上的老太太便情绪激动起来,呜哩哇啦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一急便控制不住水火,一股淡淡的尿骚味窜出来,让杨氏不由往后挪了两步。


    王氏大约不舒服,也羞耻不已,涨红了一张老脸,可惜身体如今变成了千斤重担,全然不听自己的使唤,用尽全身力气也挪不动半分,只能徒劳的挣扎,可是越挣扎越不堪,连臭味也窜了出来。


    杨氏步步后退,往日挨打受气的阴影还在。原本还有几分胆怯,生怕在床上躺着的王氏猛然坐起来,冲过来打她。可是当她退得越来越远,而王氏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情绪激动想要让儿媳妇侍候她换洗,却连一个清晰的字都说不出口的时候,杨氏退得更快了。


    她很快到了门口,外面新鲜的空气冲进口鼻,带走了残留在鼻腔的污秽之气,也让她的脑子越来越清醒。


    ——丈夫被抓,婆婆中风,往后这个家中再无人能欺侮她们母女了!


    杨氏胸口充盈着说不出的喜悦,她背着女儿先回厨房,揭开王氏平日紧盯着专为儿子傅金宝补身体的陶瓮,放心大胆拿出四个鸡蛋,摊了个油汪汪的葱花蛋饼,边吃边笑出了声。


    现在,这半陶瓮的鸡蛋全都是她的!


    填饱了肚子,她背着孩子去镇上另外一头二姑姐傅银花家,让守门的小厮代为通传一声。


    傅银花丈夫受不了岳母跟无赖的小舅子,早扬言跟傅家断绝了关系。


    但眼下傅金宝坐牢,王氏偏瘫,杨氏总要通知一声。


    她也不管傅银花听到之后要不要与娘家再来往,或者回家来探望母亲,再或者听从丈夫的决定仍旧与娘家断绝关系,都无所谓。


    杨氏只是来告诉她一声。


    门口的小厮原就怕傅家人上门打秋风,见这妇人背着孩子一脸寒酸相,还怕她赖在门口闹事不肯走,谁知她捎了一句话扭头就走,都不等那小厮进去通传。


    三小儿亲眼目睹一切,对傅金宝跟王氏的结局,也莫名生出唏嘘之感。


    陆谦若有所思:“惯子如杀子,傅家阿婆不但害了自己儿子,连自己个儿也给活活气倒了。我将来要是有了儿子,定要好生教养,万不能走歪了路。”


    林白棠笑得打跌:“谦哥哥,你才几岁啊,连成亲的年纪都没到,就已经考虑教育儿子了?”


    “家风传承,不能轻忽。”


    “什么家风什么传承?”方虎继承了父母简单直接的教育方式:“孩子不听话打一顿就老实了。”他从小就是被父母混合双打长大,自我感觉良好,早把自己划拉归入好孩子的行列。


    林白棠侧头,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说一句实话:“虎子,咱们巷子里,就你最淘。挨那么多打,也没见你乖起来!”


    方虎反驳:“白棠,咱俩差不多。”两人半斤八两,也无甚区别。


    林白棠小鼻子轻嗅,决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阿婆包了肉菜馄饨,一会在汤里加点猪油虾皮菜头小葱,要香的掉舌头!”


    方虎果然被美食吸引:“我能吃两碗!”


    三个小脑袋齐齐扒着窗户往外瞧,也不知林家母子在说些什么,只是氛围明显从方才的沉重转为轻松,林青山还笑了一下。


    林白棠忍不住说:“我爹爹真可怜,居然有那样的亲娘。幸好他被阿婆养大。”


    她的原意是被王氏养大便要受苦了,谁知方虎理解错误,顺口接话:“要是被傅家阿婆养大,现在被关在牢里的就是林叔了。”


    “方虎!”林白棠去捏他的脸:“臭虎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爹爹才不会那样!”有些人天性里带着善良柔软,而有些人天性里便更为自私自利,再加上后天不曾扳过来,贪婪的念头便变本加厉。


    自家爹爹心肠柔软,跟傅金宝可是两种人。


    方虎一张脸被扯的变了形,含糊不清的道歉:“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往后再不敢胡说八道了!”被瘸着一条腿的陆谦拿拐棍挡开。


    他受伤次日傍晚,林青山便从家具店拿回来一个拐棍,拄手之处打磨的光滑无刺,还雕了图案,极是用心。


    在拐棍的拦挡之下,两人总算嘻嘻哈哈笑着停止了打闹,只等开饭。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姑舅作亲,亲上加亲!……


    林青枝得知侄女受伤的消息,带着一双儿女赶过来时,拐卖案已经尘埃落定。傅金宝被判五年,流放三千里;吴有金与仇俊分别判了一年跟三年,发往江浙沿海水军营去做苦役。


    她身后俩小丫环各自提了一篮子新摘的枇杷,放在院里石桌上,便能闻到幽幽果香,还跟着俩干练的小厮,各自拎着许多补药跟吃食,满满摆了一桌子。


    “你姑父使了人去东山摘来的,一篮子白沙,一篮子红沙,原还想着派人送过来,谁知就听说你出事了。这是怎么弄的?”


    苏州东山盛产枇杷,分为白沙、红沙两大类,以取皮之后的肉色划定,肉白者为白沙,肉红者称红沙。


    “一会收拾完,我带你回房去说吧。”龚氏迎出来,稀罕的揽住了大外孙子跟小外孙女:“这都多少日子不曾来了?瞧着都长个儿了。”林青枝便使唤自己带来的丫头把各样吃食补品归置好,自有小丫环端了洗干净的枇杷摆在外面桌上,任三小儿取用。


    林白棠这位姑父姓卓名水生,比林青枝大了六岁。遇上她的那年,林青枝才十六岁,被小姑娘明媚的笑脸吸引,只要在苏州城内,便追着林家卖小食的船跑,到底还是抱得美人归。


    卓水生娶了心爱的姑娘回家,拿妻子当小姑娘疼爱,衣食住行从来没短了她的,还想尽了办法讨她欢心。每年早熟的杨梅枇杷,夏天的樱桃跟杏;秋天的桃李葡萄;冬天的橙橘栗杮;河里的鱼虾蟹蚌、菱芡莲藕、莼茭之类,但凡市面上当季的新鲜吃食,总能早早弄回来给妻子尝鲜。


    婚后一年多,林青枝便生了儿子卓庆,比林白棠小了两岁,去年已经进学堂开蒙。也不知道识了多少字,被外婆揽在怀里还要装大人,挣扎着躲出来,只留妹妹卓云被搂着,他还一本正经解释:“外婆,孙儿已经长大,不好再赖在大人怀里了。”


    见到表姐吊着胳膊,装模作样拱起还未褪去婴儿肥的小爪子见礼:“听闻表姐受伤,弟弟很是心焦,特意央求母亲跟先生请假来探望。表姐可还疼得厉害?”


    “姐姐疼!”三岁的卓云穿着红裙红纱衣,头发还扎成个小揪揪,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打量着院里三位伤残人士的伤——谢天谢地,经过多日休养,方虎跟陆谦脸上的伤肿总算褪去大半,不至于吓到小姑娘。


    方虎原本以为不去学堂,便能逃脱读书的痛苦,谁知好学生有一种神奇的本领,能把哪都变成学堂,林家很快变成了第二个书斋。


    他伤了右胳膊,但没伤嗓子,可以不写字,但不能不读书,尤其还有林白棠这种好学人士的陪衬,陆谦便监督他每日背书,简直苦不堪言。


    没想到林姑母的儿子小小年纪不学好,也沾染上了学堂里的酸腐气息,还向他二人道谢:“听说两位兄长救了表姐,小弟有礼了!”


    方虎好似碰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朝后弹跳开来,尴尬的摸摸自己吊着的右胳膊:“小弟弟,我胳膊受伤,就不必还礼了吧。”


    陆谦摸摸七岁小朋友的脑袋,笑得温和有礼:“小弟弟,不客气。”


    七岁的小朋友小脸鼓鼓,不太高兴。


    但碍于身高问题,十一岁的小少年跟七岁婴儿肥都未曾褪去的小孩子差距很大,他也只能忍下来,瞧见他手边的拐棍,腿上绑着的夹板问:“兄长是腿受伤了吗?以后会不会变瘸子?”


    林白棠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连忙制止:“庆哥儿,不许胡说!”


    龚氏怀里抱着卓云,拉着女儿回房去聊天,留几小儿在院里乘凉。在卓庆开口之前,林白棠威胁:“表弟,你要是再拿腔拿调用这副酸倒牙的模样说话,我就让哥哥们揍你!”这小鬼头精得很,三不五时要闹一出,也不知最近又抽什么风。


    卓庆小大人般的叹一口气,小肩膀便垮了下来:“还不是我学堂里那帮龟孙,天天嘲笑我家里,说我爹爹是个走江湖的船把式,说我粗野无人管教……各种话都有,我为了恶心他们,就天天扮这副样子。”扮着扮着就上瘾了,碰见谁都想逗一逗。


    方虎松了一口气,这孩子现在瞧着正常许多。


    “那你方才作什么鬼?跟姑姑生气了?”瞥见姑姑方才牙疼似的表情,林白棠猜这娘俩肯定又呕气了。


    卓庆实话实说:“还不是我娘,非要逼着我读书。我想跟帮里人练武,她不同意,我就……”天天做出一副读书人的模样来膈应亲娘。


    方虎却好似找到了知音,若不是右手还吊着夹板,恐怕要上前来与卓庆双手交握引为知己:“你也不喜欢读书?”


    卓庆点点头,在方虎欣喜的表情里上前来挽住了林白棠完好的右胳膊,甜甜笑着宣布:“你不许跟我抢白棠姐姐,我长大以后要娶白棠姐姐的!”


    林白棠:“……”


    小屁孩,懂什么娶不娶的。


    方虎愣在原地:“要是你白棠姐姐不愿意呢?”


    “白棠姐姐为什么不愿意啊?”小屁孩借用最近听来的一句话来堵方虎的嘴:“我家有很多好吃


    好玩的,我娘还说姑舅作亲,亲上加亲!”


    “姐姐要给家里赚钱!”林白棠试图摆脱这熊孩子的磨缠,他可不比方虎好哄,从小就是个缠人鬼,遗传了几分卓水生的秉性,认定的事情非要达成。


    听到林白棠要赚钱,卓庆二话不说便从怀里掏出个鼓鼓的荷包,打开之后哗啦啦倒出满满一荷包钱,有铜钱也有碎银子,豪爽的推到林白棠面前:“白棠姐姐,我可不是说着玩儿的,来之前我把自己存的钱都带了来,全都给你花!”


    他爹对他娘便十分大方,家里银钱尽着林青枝花,耳濡目染,卓庆也学到几分,于钱财之上很是大方。


    方陆林三家都赚的辛苦钱,孩子们手里的零花钱都是有数的。三小儿之中,数林白棠的零花钱最多,但她攒着的每一块铜板都是自己辛苦所赚,更舍不得胡乱花用,面对小表弟豪爽的举动,三小儿目瞪口呆。


    大方的小朋友人人爱。


    林白棠眼珠一转,听着外面的叫卖声,软软央求:“表弟,姐姐想吃冰碗。”正值暑热,时常有人挑着担子卖冰碗,碗底垫小碎冰,上边放各色水果,再浇糖汁儿,吃时搅匀,入口沁凉,很是解暑。


    卓庆不但豪爽,还是个行动派,抓起一把钱便往外跑,还指挥院里候着的小厮帮忙,很快便端回来四碗冰碗,送到各人手中,靠着林白棠笑得可爱:“白棠姐姐,你这碗我还让卖冰碗的大爷多浇了两勺糖汁儿。”


    林白棠:“……”不怪齁甜。


    房间里,林青枝跟亲娘嫂子聊天:“外面传的沸沸扬扬,各种说道都有,我还不知白棠出事了,只当故事听。今儿起来才听说差点被拐卖的小姑娘姓林,在河上撑船卖小食,派人出去打听才知道白棠出事了,当时吓得我魂都差点飞了。”


    金巧娘抱着幼棠喂奶,宽慰她:“万幸没什么大事儿,全赖邻居家俩孩子不要命的护着白棠。”话锋一转数落起女儿:“也怪这丫头胆子太大,还敢拿自己当饵,非要钓出背后的人,她怎么就不知道怕的?你阿兄知道以后吓坏了,多少天都睡不着,我瞧着都要落下心病了。”


    “白棠胆大,也不知随了谁。”龚氏忧愁道:“她性子这样要强,姑娘家家让人担心。”


    林青枝笑道:“侄女随姑,我瞧着白棠比我年轻时候胆子还大。”她如今不过二十有五,听这老气横秋的话,倒好似七老八十一般,瞥见母亲揶揄的眼神,连忙讨饶:“在阿娘面前,这话该打。”


    婆媳俩撑不住笑了。


    金巧娘再有十来日便要出月子,念叨起家事:“白棠也辛苦了一年,又伤了胳膊,我想着让她在家好生养个半年,只恐这丫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还想着给她寻个轻巧不累的活儿去做,想求陆家婉儿带她去绣花。”


    绣花是假,拘拘女儿的性子倒是真。


    林青山被女儿的自作主张吓到之后,好几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苦思:“她才几岁,竟连自身安危也不顾,这么不服输的性子,竟没女孩儿半点温婉,再大些可怎么好?要不趁着伤了胳膊,就留在家里跟着娘做些家务,别再去河上卖东西了?”


    金巧娘比林青山看得更透彻:“娘那样疼白棠,能狠下心拘得住她?”


    想想自家女儿在老母亲怀里那副撒娇的小模样,林青山又泄了气:“这丫头多说几句好话,娘能把自己私房钱全都掏出来给她花,哪里舍得她难过?”


    可恨他在家具店上工,儿子可以带在身边学手艺,这职业于女儿却很不相宜。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瞧中了邻居陆家刺绣的手艺,小姑娘文文静静坐着绣花,既能赚钱还能磨磨性子,可不正好。


    林青山听嫂子这番话却并不赞同:“嫂子,白棠明快爽利,做什么要拘着她的性子?到时候她不开心,你们就高兴了?”


    金巧娘也心疼女儿:“可她这样子,实在让人担心。”


    林青枝便劝道:“依我说啊,她既胆大心细,也是好事。我们帮里罗帮主的三姑娘可是个胆大的主儿,前面两姐姐都嫁了出去,轮到她不愿意嫁人,一门心思要做买卖,已经跟着北上运粮的漕船跑了两回京城,每回都带东西回来,放在自家铺子里售卖,生意做得有模有样。水生还说,过两个月押送秋粮北上,他也带我跟孩子们去京城玩玩,正好白棠不必去卖小食,不如带上白棠,让她也出去散散心,权当给孩子压惊了。”


    “真要跟着你去京城转一圈,回来不得更野了?”龚氏不放心:“你这孩子出主意也不带这样的。”


    金巧娘到底疼女儿的心占了上风,犹豫道:“等夫君晚上回来,我跟他商量商量。”


    她一面忧心女儿胆大包天,想把她拘在家里磨性子;一面又觉得机不可失,林青枝带女儿进京玩儿,孩子要是知道这事儿,不知得多高兴。


    疼爱孩子的父母,总怕自己给孩子的不够多,更怕自己的决定对孩子不好,左右权衡,难以取舍。


    林青枝探病一趟,见小侄女无恙,救她的小伙伴们也都在逐渐恢复,便心满意足要带着孩子离开。只是走之前,卓庆死活不愿意,非要留下来在舅舅家住几日,被林青枝以“学堂里只请了一日假,晚两天去小心先生打你手板,再说等休沐了再来舅舅家玩,白棠姐姐最近都在家”为由,好说歹说,劝了又劝,他双脚跟扎根似的,死活不走。


    娘俩在院子里僵峙着,若非还有邻居家俩少年,林青枝估摸着早请儿子吃竹板炒肉了。


    林白棠往姑母手里塞了个鼓鼓的荷包:“弟弟的零用钱,请我们吃了冰碗,剩下的都在这了,他非要给我花,小姑姑替他收着。”


    卓庆用眼神使劲谴责表姐:哪有收礼还给退回来的道理?


    林白棠用完好的右手使劲捏小表弟圆润的脸蛋,这小子从小伙食好,养得油光水滑面色红润,脸上的婴儿肥都还没褪去,捏起来可舒服了。


    卓庆跟小狗似的,把脑袋直往她手里蹭,大有钱给你随便花,脸给你随便捏的温顺。


    最后到底还是恋恋不舍被林青枝拖走了。


    娘俩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嘀咕,上了小船还问:“娘,前几天你跟罗太太说,姑舅作亲,亲上加亲,可是真的?”


    漕帮帮主罗清江年富力强,奈何儿子运不佳,前面生了五个女儿,才生出一个宝贝儿子。


    前面俩闺女都好生发嫁,轮到罗三姑娘犯了倔,面对罗帮主挑的夫婿人选以死相逼,不愿嫁人。


    罗太太愁的夜不能寐,来卓家串门,跟林青枝聊起三女儿婚事,林青枝便开玩笑道:“许是三姑娘对帮主挑的人选有异议。三姑娘有没有相熟的少年郎?”


    “我娘家倒是有个侄子从小跟三丫头相熟。”罗太太仔细回想:“可一年小二年大,这两年他们兄妹倒见得少了。”


    林青枝便开解罗太太:“姑舅作亲,亲上加亲,要不太太跟三姑娘提一提?”


    没想到妇人之间的玩笑话,正巧被放学归来的卓庆听到,这小子便入了心,还特意拿来问自家娘亲。


    林青枝取笑他:“真的又如何?难道你还想娶你白棠姐姐不成?”


    没想到儿子一本正经点头:“白棠姐姐好漂亮,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娶她!”小小孩童郑重宣誓,直逗得林青枝笑倒在船舱:“才几岁啊你,就想着娶妻。”


    卓庆的心愿被嘲笑,扭头不再搭理母亲,沉默的注视着河水,只盼自己快快长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盆儿也没救了!


    傅金宝被流放的当日,杨氏背着女儿去送他。


    杨氏也是个苦命人,家里父亲暴虐好赌,在牌桌上输急了眼,把女儿当物品抵给了傅金宝还债。正好傅金宝缺个媳妇,这一个又不花钱,于是当晚就领回家,从此


    成为傅家的壮劳力,将王氏从家务劳动的桎梏里解救出来,还多了个任劳任怨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奴隶。


    自傅金宝染上赌瘾,傅家奴仆早被陆续发卖,女儿们陆续出嫁,王氏再没享受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


    王氏心比天高,总觉得自己儿子有一飞冲天直上青云之日,很是瞧不上被领回来的杨氏。


    杨氏嫁进来之后,王氏捶捶自己被家务跟浆洗赚钱累垮的腰,吐着瓜子壳想尽了法子的刁难折磨她。


    这些,杨氏都忍了下来。


    夫妻俩在城外相见,傅金宝扛着重枷,眼巴巴望着枫桥的方向,到了此刻他才意识到,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无条件无底线的纵容他,替他遮风挡雨了。


    见到杨氏背着瘦小的女儿过来,他张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可带了银子?”


    别说是银子,杨氏连一个鸡蛋都不曾带过来。


    她摇摇头:“瞧在孩子面上,我来见你最后一面。”这话说得跟一辈子不再相见似的。


    傅金宝在杨氏面前习惯了颐指气使,当即破口大骂:“你不带银子跑来做什么?”


    杨氏心里冷笑,到了此刻傅家母子还认不清现实。她从小被父亲打惯了,进了傅家门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最近几天才觉得自己喘了一口气,总算活出了一点人样,有时候半夜回想过去的一切,竟觉得好似做了一场噩梦。


    “家里也没银子啊。”杨氏面无表情,也懒得再看他狰狞的面目:“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你娘瘫痪在家,送不了你,欠债的找上门来要收院子,我管不了你娘,只能带着孩子离开。妞妞不会记得有你这样的父亲,你也从来不曾疼爱过她。”


    她的女儿,跟她一样命苦。


    但她会成为孩子生命里的一点甜,而孩子、这个完完全全属于她、依赖着她的小生命,也是她生命之中唯一的甜。


    一路过来的时候,她还想着毕竟是亲生父亲,让孩子见最后一面也好。


    谁知出门时还哭闹的孩子,走了一路偏偏在出城的时候在她背上安静的睡熟了。


    可见,连孩子也不想见这样的亲生父亲。


    傅金宝判流刑五年,原还以为五年之后回来还有家,没想到他前脚出了苏州城门,后脚杨氏就扬言不会等他,这与妻子上赶着给他戴绿帽子有什么区别?


    “你在外面有野男人了?”傅金宝暴跳如雷,不过扛着重枷跳不起来,两眼血红瞪着杨氏,气得直喘气。


    杨氏从小在娘家活得像牲畜,进了傅家门处境也没多少改观,甚至因为王氏的刻意刁难跟傅金宝在床榻之上的折磨,处境更糟糕。


    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傅家,她与这些人都不像家人,更像是主人跟奴隶。


    王氏瘫痪以后,她终于吃上了饱饭,后来发现原来填饱了肚子,连腰杆子也能挺直了。她小心往后退了几步,免得傅金宝的咆哮吓醒了孩子:“什么外面的野男人?我与你无媒无聘,既无婚书,也没嫁娶,连嫁衣红烛合卺酒都没有,只能算你家领回来的丫头,算不得正经夫妻!”


    一个人,一旦过上几天好日子,回望过往,就能彻底明白过来,自己以前到底过得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更会彻底醒悟,跟过往的日子挥手诀别。


    杨氏便处于这种境地:“往后你我嫁娶自由,互不干涉!”


    傅金宝懵了。


    他随便对待杨氏,却误以为杨氏与他,如同血缘上羁绊的王氏跟姐姐们一样,会永远以他为主。姐姐们会离开,王氏意外瘫痪,杨氏怎么能离开他呢?


    傅金宝感觉到了一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恐慌。


    巨大的被彻底抛弃的恐慌淹没了他,对着杨氏消瘦的背影,他头一次试图用温和的,挽留的语气留住一个人:“……你回来!”


    可惜杨氏说完了自己积压在胸口的话,再也不想见到这张憎恶的脸,背着孩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傅金宝嚎啕大哭,也不知是慌还是怕,眼泪鼻涕落了一脸,还有对未来流放苦役生活的恐惧,可惜连这样短暂的放纵时刻也没有,押送的差役上来便踹了他两脚,水火棍毫不留情打在他身上:“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哭这么凶,吵死了!闭嘴!”


    实木的棍子落在身上,伴随着疼痛跟怒骂,吓得傅金宝将哭声憋了回去,一瘸一拐踏上了流放之路。


    杨氏回到傅家,先是进王氏的屋子告诉她傅金宝的近况:“你儿子今儿出城被押走了,讨债的要上门收院子,我已经告诉银花你得病之事,一会我便收拾东西离开。”在王氏恐惧的试图伸手拽住她衣角的同时,她退开两步,挺直了腰背俯视着这个折磨了她数年的老太婆,如今便如块烂肉般腐烂在床上都没人管,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全都会被时间一一洗去。


    憎恶的,不堪的,绝望的……所有的情绪都会被留在过去。


    她挽起小包袱,里面是她跟孩子仅有的两件换洗衣裳,还有家里的一点留存的吃食——反正王氏也没办法爬起来煮饭,留着不过便宜讨债的赌徒。


    杨氏离开没多久,讨债的便涌进傅家小院,进屋闻到屎尿的味道,顿时捂住了鼻子,指使打手们将王氏拖出去扔到大街上:“傅金宝都被流放了,哪得银子还债,就拿这院子抵债,这死老太婆爱去哪去哪。”


    王氏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连挣扎都做不到,这两日只能颤微微动一动右手,可也做不到抓握,仅限于缓慢伸出去。


    她被讨债的打手蛮横的从床上拉下来,连同床上的被褥一起被扔到了河岸边,有想要占便宜的过来偷被褥,闻到浓重的便溺味道,便抬脚走开了。


    听着河岸缓缓流淌的水声,她眼角的泪不住下落,缓缓闭上了眼睛。


    ******


    林青枝的提议,金巧娘暂时没敢告诉女儿,怕自己抵挡不住这丫头的磨缠吐口答应。


    林白棠内心嫌弃表弟缠人功夫厉害,却是五十步笑百步,她自己要是打定了主意,旁人何曾拗过去。


    等到晚上林青山回房,金巧娘便提起了小姑子所说:“……我今儿思虑了半日,你说咱们盆儿,当真能耐得住性子安安静静坐着绣花?”


    林青山只是提议,早都打定了主意由妻子通知女儿,他可扛不住女儿撒娇,可此时也不能塌台子:“不然用什么磨性子?”


    “青枝说白棠这性子很好,倒不必非要给孩子找不痛快。她还想等秋天妹夫押送漕粮入京,带白棠去京城玩一圈呢。”


    遥远的京城如同神仙宫阙般令人向往,金巧娘悠悠叹:“那可是京城啊,咱们要不要答应呢?”


    林青山:“……”


    你都有点心动,总不能让我当爹的在女儿面前当回恶人吧?


    再想到伤了胳膊的女儿憋着一肚子气委委屈屈被困在家里绣花,他也有点不忍心。


    林白棠自小调皮,祖母宠爱,当父亲的更是没什么威严,小时候时常抱在怀里陪她摘花摘果,追鸟捕蝶。等到她蹒跚学步,还用家具店的边角料木块给她做小小的凳子,见她乖乖巧巧团成一小团坐在小小的凳子上,别提多可爱了。


    林青山手巧,刻的木头小马小猪小鸟之类活灵活现,深得儿女喜爱。他还给儿女各自刻过一个自己的木头小像。林白棠的小像正是她六岁时候的淘气模样,至今这些小玩意儿还好好保存在她房间的箱子里。


    这样一位慈父,她伤了胳膊这次,算是平生对女儿发过的最大一顿火,比起邻居方家夫妇同操棍子暴揍儿子,简直算得上溺爱。


    在这个家里,金巧娘曾是唯一制约女儿的存在。


    小时候


    见女儿鬼心眼多,丈夫婆母又惯着,儿子也宠着妹妹,便板起脸来给女儿立规矩,谁知孩子的成长速度比地里的韭菜还快,一场春雨浇下来便拔高一节,再后来连立规矩也做不到了。


    小丫头歪理一套又一套,时常挑战家里的权威,天长日久这规矩便如同废去的法律条文般,毫无约束力。


    夫妻俩在静寂的黑暗之中躺着,听着耳边小胖子平稳香甜的呼吸,勉强坚持的那点要下狠心磨磨女儿的性子约定便被心照不宣的忽略了,当娘的先兴奋起来:“我瞧着盆儿个头又长了,要去京城的话,可得及早做衣服。秋天出发,不得来年才能回来?我听说北边可冷了,衣裳可得厚厚做两件。”


    一旦放弃严厉约束女儿的想法,林青山也彻底做回了慈父:“到时候给盆儿多带点零花钱,她这一年撑船卖小食也辛苦了,掌心都磨出了茧子。穷家富路,咱们买不起贵的,京城的小吃总要让孩子多尝尝。”


    夫妻俩兴奋的在床上商量了半夜,次日起床便向林白棠宣布:等胳膊养好,便让她跟姑姑进京玩耍。


    林白棠还当自己听岔了。


    她长到九岁,只在苏州城打转,去趟城外虎丘山上玩,或者去南城外的塘里挖菱角,就算是出远门了。


    听说能去京城,她瞬间乐开了花,等到小伙伴们进门,兴高采烈宣布这一好消息。


    方虎先替小伙伴高兴,接着便唉声叹气:“白棠你把我带走吧,我也想跟着你出去玩。”比起能玩到一处的林白棠,他感觉自己跟好学的陆谦越来越玩不到一块了——没事便抓着他读书的小伙伴,能有多可爱呢?


    不招人厌都算是小时候积攒的情份了。


    陆谦不改好学生本色,先自叮嘱:“去了京城也不可懈怠了识字啊,路上每日描三张大字,回来我可是要检查的!”


    林白棠对此毫无反抗的迹象,还笑着答应:“陆先生放心!”


    方虎:盆儿也没救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还要娶第二回不成?……


    傅银花是隔了好些日子才知道娘家出事的。


    她嫁的丈夫年近五十,姓柴。继子继女都比她年纪大,进门后儿媳妇掌家,不过是家里摆个吉祥物,谁也不拿她当一回事。


    成婚之后,娘家母亲跟弟弟三不五时来打秋风,柴家下人便在背后议论她,除了年纪轻有几分姿色,还是个未嫁的黄花大闺女,没一样能拿得出手。连继儿媳妇也对她这当婆婆的少了许多恭敬。


    后来丈夫扬言跟娘家断亲,傅银花反而松了一口气。


    不说柴家人怕王氏,便是她自己也是从小大到就怕亲娘。


    怕她哭怕她闹,怕她以孝道压人。


    她被亲娘以死相逼做人续弦,丈夫倒是性格温和,除了年纪大点没别的毛病,三餐饭食四季衣裳都很大方,比起做姑娘时候,日子倒也安稳。


    柴家门上小厮来传话的时候,柴老爷正在书房跟外地的粮商谈生意,听说此事之后便道:“先别告诉太太,她娘家还有弟媳侍候,想来亲家老太太也不打紧。出去打听一下,傅金宝犯了什么事儿。”


    这个不省心的小舅子,从来就没消停过。


    柴家下人去外面打听了一圈,各种传言都有,总归罪名清楚,唆使拐卖人口,好像骗人去捉城内撑船卖小食的一个小姑娘,有说是那小姑娘跟傅家有亲,有说是那姑娘是亲家老太太的孙女,具体什么亲戚也没个确切的信儿,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街市间传闻经过数百人传唱,再经过时间的发酵,最后故事变得面目全非。


    经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小姑娘船上还有俩小儿,听说三小儿勇斗人贩子,将人扭送办官,这才扯出背后的傅金宝。


    “定是他欠赌债太多,又生出什么歪心思了。”不拘傅家什么亲戚,都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了这样一家人。


    柴老爷想到傅家的情况,还庆幸亲家老太太瘫痪在床,不然以她打秋风的本事,不得撒泼打滚上门来讨钱给她儿子买命?


    等到傅金宝被押解离开苏州城两日之后,柴老爷才派人告诉傅银花,也准许她回娘家探望。


    傅银花拿着儿媳妇准备的礼品,也顾不上都装了些什么,带着丫头小厮上门,谁知傅家小院已经换了主人,新住户一脸茫然:“这宅子是我们前两日刚赁来的,连契书都签了三年,原来住什么人家,我们哪知道”


    站在娘家门口,傅银花一阵茫然。


    她曾经痛恨娘家母亲兄弟,可是现在一个瘫痪一个流放,以死相逼的不见了踪影,从小欺负她的此去山长水远,也不知有无机会再相见,她也说不出什么感觉。


    这世上血缘的羁绊,有时候让人痛恨,可是当真没有了,却又让人觉得这世间的荒凉。


    最后还是柴大爷派人出去寻找,在河岸边找到了吊着一口气的王氏。也幸亏近来天气暖和,她躺在河岸边,有那好奇的小孩儿路过,竟不嫌弃难闻的味道,见她干裂的嘴唇起了皮,还好心喂了她几口水。


    清水下肚,如同甘霖,又吊住了王氏这口气,让她忽忽悠悠留在了人间。


    柴老爷便派人将王氏接回家来,自然不能当贵客相待,只安置在柴家大宅子外面,后街上那一排低矮的下人房里,有奴仆嫁娶空出来的一间,派了个婆子去侍候。


    那婆子年纪不轻了,还要被派来做这等腌臜活计,况且太太在柴家也说不上什么话,不过领一份月钱做个不要紧的活计,还没有额外的赏钱,便侍候的很是敷衍,不至于饿死渴死便算数。


    傅银花倒是得空来瞅了一眼。


    母女一个卧一个坐,也没什么亲近话儿好讲。


    自来不亲近的母女,感情扒出来上秤,也未必有二两。


    傅银花初次见到王氏满头白发散落在枕头上,口眼歪斜,连句整话儿也说不出来,竟不觉得心疼,只有说不出的轻松。


    ——亲娘再不能以孝道跟血缘亲情来逼迫她做什么了。


    更不能再随意的打骂她,左右她。


    侍候的婆子不经心,王氏便溺也不曾及时处理,下人房阴暗潮湿,房间里的味道便不大好闻,傅银花身边的丫环嫌弃的捂住了鼻子,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傅银花也并没有坐,而是站着瞧了好几眼,将这个生她养她的女人仔细打量过,忽然“嗤”的笑出声:“我以前……很是怕你,小时候还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觉得你只是金宝一个人的亲娘,我跟大姐都是你抱来的。不过后来长大渐渐明白,你生了我未必要疼我,这事儿强求不得。”


    王氏呜呜哇哇,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混浊的老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失去了语言的眼泪竟毫无半点杀伤力,傅银花一点也不觉得可怕:“我知道的时候,傅金宝就流放了,杨氏……”她叹一口气:“那也是个可怜人,比我更可怜。”


    她至少嫁的丈夫性情温和,给了她容身之处,还得饱暖,“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跟金宝不做人,往日对她非打即骂,苛待她那么久,她也不欠你们什么。”


    出门之前,她轻声说:“我吃你一口奶,现在给你一口饭,也算是孝顺了。往后……”她推门出去,外面阳光正烈,暑热逼上来,她抬手遮阳,把后半句话咽回肚里。


    她们母女,从前不堪,哪还有往后呢?


    王氏吊着一口气,又在柴家下人房里苦捱了一阵子,后背生了不少褥疮,后来连饭也吃不下去,在一个雨夜去了。


    侍候的婆子晚上回家,并没有守夜,等到发现的时候,她全身都已经硬梆梆的,也不知道几时咽


    的气。


    好在傅银花对这位亲生母亲也并不上心,听下人来报人去了,还恍惚了一下:“没了?”


    下人小心翼翼去瞧她的脸色,见她并无什么伤心的意思,更无追究侍候的婆子照顾不周的打算,便问:“那丧事怎么办?”


    傅银花自己在柴家后宅子装聋作哑的活着,连半点决定权都没有,她后知后觉想起来人过世之后是要办丧事的,便吩咐下人:“去问问老爷,但凭老爷做主。”


    柴老爷便拿出二十两银子,吩咐下人去买了一口薄棺,置办了衣裳祭品纸钱,将王氏葬进了傅家祖坟。


    丧事全部办完,二十两银子还有剩。


    ********


    林青山不知傅家发生的一切。


    他与傅金宝多年来不相认,初次相见便对簿公堂,也着实没什么情份。


    至于王氏就更不必说了,仅有的一点母子情份早被她上门来逼迫要钱,后来竟还想卖了林白棠给磨了个精光。


    王氏瘫痪之后,他也不曾上门探望,只当多年前母子二人便已经失联,她在枫桥镇过着她的日子,自己在芭蕉巷守着母亲妻儿奔波衣食。


    大家两不相欠。


    小孩儿骨头长得快,养伤的日子眨眼便过,林青山雇驴车带着孩子们再次前往医馆复查之后,三小只胳膊腿上的夹板都取了下来。


    老大夫再三叮嘱:“虽取了夹板,万不可淘气攀爬或拿重物使力,还是要好生养着。”对三小儿的营养供给很是满意:“饮食上心,吃得不错,骨头也养得好,往后注意点,年纪小恢复的快,也不怕留下什么后遗症。”


    林青山一颗心才落回肚里。


    方虎垂死挣扎:“大夫,我的胳膊还不能写字吧?”


    老大夫抚须,对小孩子的把戏心知肚明,但还是一本正经说:“轻些的东西也使得,纸张毛笔什么的不要紧,只要别抱着砚台砸来砸去。”


    林白棠跟陆谦扭头偷笑,出得医馆便坏笑起来:“我们回头就告诉方叔,你的胳膊可以握笔了。”


    方虎跟在后面央求:“好白棠,别告诉我爹娘好不好?”


    林白棠:“我考虑一下。”


    来医馆复诊,自家爹爹回去总要告诉方陆两家大人复诊结果。


    林白棠看着小伙伴央求的模样,只觉得他有点傻,有时候也怀疑曹婶子记错了,这货比她大一岁?


    她觉得小三岁都不止,光长个头不长脑子,只知道一门心思往前冲。


    “别担心,等我从京城回来,会给你带好吃的,你就留在芭蕉巷好好读书吧。”


    林白棠摸摸小伙伴的狗头,很是同情他。


    做不喜欢的事情,跟饱受折磨无异。


    方珍出嫁的日子跟林白棠出发的日子相近,前者忙着准备嫁妆,嫁衣鞋袜,给未来夫家公婆丈夫,还有亲戚准备的活计都做的差不多了,陆婉绣的盖头已经完工,就摆在方珍房里。


    陆谦的腿也能走路了,三小儿自然闲不住。


    方虎带着小伙伴去凑热闹,:“婉姐姐的鸳鸯绣得活灵活现,我娘跟姐姐满意的不得了,你们要不要去瞧瞧?”


    陆谦已经在家里见过了,鲜艳的红色盖头,上面的鸳鸯用各色丝线精心描绘,还有水波,盖头四角缀着彩线流苏,很是精美。


    “不大好吧?”他是个守礼少年,跑去偷窥新嫁娘的房间总觉得不大合适,但被林白棠跟方虎一左一右挟持着拖去了方家。


    林白棠长这么大还没参加过婚礼,也没机会见新娘子的嫁妆。姑姑嫁人的时候,她还是个一岁的小奶娃,什么都不记得,便不算数。


    三小只扒着窗户探头往里瞧,但见方珍房里撑开的衣架上挂着红色的喜服,盖头摊开在嫁衣之上,鸳鸯用五彩丝线绣出了灵动的身体跟羽毛,纤毫毕现,便如在盖头上划波凫水。


    林白棠只听说陆婶子绣工了得,陆婉姐姐从小师承其母,预备进张记绣庄做绣娘,亲眼所见不由赞叹:“婉姐姐真厉害!”她至今不会做女红,也没什么耐性坐下来抓针,就连缝个衣裳也能走歪了针脚不成样子,做过一两回便放弃了。


    去年还未撑船卖小食之前,龚氏倒是耐下性子教过她几回,想让小孙女能简单的绣个花啊鸟的,不去绣庄讨生活,总也要有点女孩子的样儿。


    若论绣技,芭蕉巷当属杨桂兰第一,不过关起门来过日子,这巷子里的妇人们哪家都会些针线活,衣裳鞋袜全都是自家裁制,没得闲钱去成衣店买。


    可惜林白棠天生不是这块料,不是扎着手指头就是坐立不安,跟猴似的没半刻安闲。


    龚氏还笑言:“盆儿,凳子上有刺吗?”


    小孙女扔下绣花棚子往她身上扑,撒着娇喊疼:“阿婆好疼,你瞧瞧我的手指头,不过一会功夫就扎出了十来八个针眼,再做下去手指头都别要了!”


    龚氏心疼她,还找来了细布替她包扎,随后妥协:“算了,你现在还小,再大点学也不晚。”


    陆婉三岁捉针,五岁便能绣的似模似样。


    林白棠与之比起来,可也不算小了。


    林白棠不会绣花,眼光倒不错,一眼便能瞧出来嫁衣跟盖头的刺绣水平,高下立见。


    方珍出嫁的当日,新郎官前来迎亲,林白棠跟陆谦站在方家大门口凑热闹,见方虎铆足了劲儿背着方珍出门,十岁的小儿身高有限,方珍又随了曹氏跟方厚,骨架大加之方家伙食好,便略显丰腴,他背起来很吃力。


    反倒是新郎官虽在粮店当个小管事,生就一张容长脸,个头不算矮,身体却有几分单薄,与方珍在正堂拜别父母之时,一脸严肃。


    喜轿远去,方虎也去男方家吃喜酒,林白棠跟陆谦并肩回家,过得一会她终于忍不住问:“谦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新郎不太高兴?”


    她虽没见过新郎娶妇该是什么模样,却见过爹爹见到娘亲的眼神,还有小姑父卓水生跟小姑姑在一处的模样,恨不得把对方嵌进自己的眼眶里挖不出来。


    新郎在新娘子上轿的时候,好像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情愿,瞧不出多少喜意。


    林白棠在河上卖小食,见过的主顾也不少,有些人喜兴,见人老远便打招呼,近了还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极好说话。


    有些人板着一张脸,也不知是生性不爱笑,还是揣着一肚子心事。遇上这类主顾,林白棠便不说废话,主打一个迅速满足对方的需求,利索将吃食装好奉上,银货两讫尽快送对方离开。


    察颜观色,她也略懂一点。


    陆谦失笑,不欲往深处去揣测邻家之事,便哄她:“许是新郎头次成亲,有些紧张,瞧着便严肃不少。”


    林白棠才不信他这番话:“什么呀!他娶妻也就这一回,难道头回娶了方珍姐姐,还要娶第二回不成?”


    三日后,她便要出发,也顾不上再思考邻家姐姐的婚事,还要赶着收拾行李,便与陆谦在家门口道别,回家去了。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想给白棠姐姐花钱!……


    大虞立朝一百三十多年,当初太祖定都洛阳,结束南北之战,此后兴修前朝水利,恢复漕运,本朝南粮北调已有上百年历史。


    百年间,漕运制度已然大改。


    太祖之初,战事渐休,但江南水匪泛滥,为肃清水匪清理河道,天子特下旨组建漕军,由河道总督全权处理江南漕运之事。


    后来交趾叛乱,朝廷用兵,不但抽走了大部分漕军,还要征调漕船运粮支援平乱。数百万石秋粮等着入京,天子皇室百官在洛阳嗷嗷待哺,时任河道总督的穆建东急得满嘴燎泡,迫不得已之下征调民船应急。


    彼时的罗家祖上仅有一条货船,却也在应召之列。


    谁成想一时应急,竟渐成旧例,漕运由军运被民、运取代。罗家祖上随着漕运的兴起用心经营,三代之后竟已成江南漕帮领头羊,不但有两百多条货船,且为了保证漕运,还兴建了大型船坞,造船修船,有余钱广置商铺良田,由是声名大噪,渐成富豪。


    卓水生从小在河边长大,父亲出自漕帮,乃是罗家前任家主的心腹,随同前任家主出行之时,遭遇水匪护主而亡,留下


    他们孤儿寡母依附漕帮生活。没过几年,卓母也一病不起,转年便撒手西去,他便成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前任家主怜惜他,便将他接回罗家,放在儿子罗长清身边当义子养大,临咽气之时,还嘱咐罗长清善待卓水生。


    卓水生进罗家门时,才满六岁,而罗长清已然是十二岁小少年。等到罗长清十六岁成亲,卓水生才将将十岁。


    罗长清谨遵父亲遗言,待卓水生不错,田庄铺子身外之物也给他不少,等他十六岁上便开始为他物色媳妇,卓家父母在世,也不过如此了。


    谁知卓水生不在意这些,名下的田庄铺子全都交由罗长清的太太打理,还打发走了不少罗长清请来的媒婆,连罗长清硬塞给他的女人都婉拒了,一度让罗长清误以为他有断袖之癖,直到他在河上遇见了撑船卖小食的林青枝,才算开了窍。


    林青枝初嫁卓水生,跟着他入罗府拜见罗太太,见她亲切和气,凡事但有不懂便上门请教罗太太,渐次熟悉交好。


    罗太太喜欢林青枝明快爱笑,常叫她进府陪伴,有时候嫌府里罗长清带回来的女人们乌烟瘴气,便去卓家散心躲半日清净。


    罗长清年富力强,后宅子女人不少,奈何儿子运不佳,从正房太太到偏房妾室,总共生了十朵金花,唯独罗太太在六年前生下一位嫡子,千顷地里一棵独苗苗,宠爱非常。


    罗太太膝下育有三女一子,前面的两位姑娘已经出嫁,如今常伴膝下的唯有罗三姑娘跟罗家大哥儿罗辰。


    林青枝带着侄女出发之前,将江苏漕帮当家人罗清江之事细细在林白棠耳边讲过:“罗太太听说我也要去京城玩,便作主让我们跟罗三姑娘同船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你别瞧着罗三姑娘年纪不大,但行事极有主张。你在家性子便要强,我瞧着也不是能安静坐在家里绣花的样子,既然出来了,不妨见识一下富贵人家的姑娘。”


    他们这样的市井小民,与官宦之家隔着天堑,若非极缘巧合大约也不会有机会与富贵之家的姑娘相处。


    林白棠要出远门,龚氏跟金巧娘便紧赶慢赶给她做了几身衣裳,从薄的到夹的,再加冬日的厚袄皆准备齐全,一时里担心她钱不够花,一时又担心她出门挨饥受冻,婆媳俩整日忧心忡忡,直到出门当日还未消停。


    出发当日,林青枝见到送行的娘家人,除了小侄女还有一个很大的箱子,不由失笑:“跟着我出门,还怕白棠没衣裳穿?等到了京城,还要买新衣裳,倒也不必带太多东西。”


    龚氏给孙女塞了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林白棠要推拒:“阿婆,爹爹跟娘亲也给我银子了,阿兄也给了我零花,你自己存着用。”


    林青枝取笑道:“娘,把眼泪擦擦,我当年出嫁你都不曾这么伤感,白棠可是跟我出去玩儿,不会饿着冻着你的宝贝孙女的。你们祖孙俩再推拒下去,这银子我便收了,拿来给自己买几块饴糖甜甜嘴儿。”


    “你一个当家太太,做什么跟白棠抢零花钱?”龚氏拍开她伸过来的手,把荷包塞进小孙女手里,林白棠便扑进老祖母怀中,深嗅一口熟悉的味道,软软撒娇:“阿婆,我舍不得你。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京城玩?”


    小孩子对远方的向往总是毫无道理,林白棠也不例外。


    龚氏将小姑娘推进林青枝怀里:“照顾好盆儿。”


    林青山一大早给闺女塞完了银子,便带着林宝棠去家具店上工,美其名曰多多赚钱给儿女攒些嫁娶之资,实则昨晚大半夜都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烙饼,舍不得女儿远行,被媳妇取笑:“算了,孩子受伤你掉眼泪,别等白棠出发你站在码头上红了眼圈,就太过丢人了,你还是别去了。”


    自上次拐卖案发生之后,孩子胳膊上的伤很快恢复了,但却好像在林青山心里种下了阴影,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家女儿容貌出挑,便开始患得患失,总担心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恨不得把女儿藏在家中。


    这种担心在女儿出发的前夜,达到了顶点。


    最后还是在媳妇的取笑声中落荒而逃,到底没来送行。


    苏州漕运码头位于长江与运河的接口处,乃是大虞运河的起点。但运河水位经由水闸人工调节,水位要高出运河近两米,用巨大的石头在两岸砌起河堤,中间修筑水闸,由绞盘机将漕船升起拉入运河。


    漕运码头人声鼎沸,旌旗招展,前面领头押运的官船已经被数百名赤裸着上身年轻力壮的船夫拉进了运河,而后面巨大的漕船也在陆续从长江之中拉入运河水闸。


    林白棠跟着姑姑林青枝,还有表弟表妹一同挥手与家人道别,登上了巨大的漕船,站在甲板上,注视着苏州城越来越远,河两岸紧密排列的商铺人来客往,她鼻端似乎还能嗅到熟悉的食物香气。


    她年纪小,尚不懂离别的伤感,只有对未来的期望,身边还跟着个小尾巴卓庆,后者一朝从学堂解放,还能跟着前往京城游玩,身边还有漂亮的白棠姐姐相伴,兴奋的恨不得爬上桅杆昭告天下,牵着她的衣角不舍得松手,笑得跟个二傻子似的,悄摸往她手里塞钱:“白棠姐姐,我又攒了点零用钱,你可不能再还给我娘啊。”


    林白棠都被小表弟的执着给折服了,拿出最后一招来改他塞钱的毛病:“你是不是嫌弃姐姐穷?”


    卓庆急了:“没有,我就是……想给白棠姐姐花钱!”


    林白棠捏捏他的脸蛋:“心意姐姐收下了,你的零用钱还是自己留着吧。”


    姐弟俩正在拉扯,林青枝打发人来请林白棠去见罗三娘子,她便顺势牵着不情不愿的卓庆前往上层舱室。


    漕粮起运,卓水生尚有许多事情要忙,顾不上妻儿,便派了人来跟着照看。


    林青枝上船之后,带着女儿先去上层舱室见罗三娘,将讨人嫌的儿子跟侄女林白棠留在甲板上玩,自有卓家下人照看。


    她跟罗三娘原本便是旧识,提起还带了小侄女进京,罗三娘便问:“可是那位抓住人贩子的小姑娘?”


    前几个月苏州府出了桩奇闻,说是人贩子要拐卖个撑船卖吃食的小姑娘,反被小姑娘跟小伙伴送官查办。


    此事在罗府传开,罗太太提起这小姑娘还感叹:“也不知哪家子养出这样机灵的孩子,要是懵懂些说不定就被掳走了,一辈子也见不着爹娘的面儿。”做母亲的,听到拐卖孩子之事,难免揪心。


    恰巧林青枝也在席间,便抿嘴笑。


    罗三娘奇道:“卓婶子笑什么?”


    林青枝便直言相告:“听到太太夸我家侄女,我心里高兴,便忍不住笑了。”


    罗太太追问起来,林青枝便讲起自家小侄女林白棠早早便瞧出端倪,巧计带小伙伴捉了人贩子,如今还在家里养伤:“那丫头胆子大得很,心里藏了这样大的事,竟不告诉父母,只瞧着那人好几日来买吃食,还不住打量,便察觉那拐子不怀好意,疑心遇上了拍花子。后来那人提起约她家去送吃食,她还带了斧子上船,你说吓人不吓人?”


    至于傅金宝跟林家的关系则隐下不提。


    罗三娘便起了兴致:“她几岁了?”听得林白棠才九岁,却已经独自撑着小船卖小食一年,便心生喜爱之意,还邀请:“婶子几时回娘家,不如带她来我们家玩儿。”


    罗太太正苦恼女儿到了婚嫁之年却对婚事极为抗拒,听到她对林白棠感兴趣,更头疼了:“你这样无法无天的丫头,连父母之命也不肯听,可别把人家孩子给教坏了。”


    林青枝捧腹:“我兄嫂也正发愁小侄女胆子太大呢。”


    罗三娘随漕船上京,在舱内安顿妥当,问及林青枝,听说正是抓住拐


    子的小姑娘,便兴致勃勃要见她。


    林白棠拖着弟弟踏进上层舱室,但见室内布置的富贵逼人,帘帐帷幔皆是珍品,坐卧便是锦绣堆叠,她于织品不熟,想来若是陆婉在此定能认出许多丝织品。


    坐着的姑娘有些眼熟,五官明丽大气,颇有几分飒爽之姿,见到林白棠惊讶不已:“原来是你?”


    “见过三姑娘。”林白棠还未想起她,脑子里将年轻的主顾挨个检索一遍,正在迟疑间,林青枝已经捺不住性子奇道:“三姑娘见过我家白棠?”


    罗三娘便提醒她:“端午,五毒玉牌,想起来没?”


    林白棠便笑起来:“原来是你啊。”


    她端午在胥门外遇上小偷,后来才知偷东西的竟是穷途末路的傅金宝,想不到差点被偷的却是罗三娘。


    兜兜转转,原来都有渊源。


    有此一节,罗三娘便更加喜爱林白棠:“卓婶子,不如留白棠妹妹搬过来跟我住在一处,陪我玩儿?”


    临出发之时,罗太太再三叮嘱,让林青枝多照顾女儿,除了期望女儿旅途愉快,还想让林青枝多劝劝罗三娘,能够接受罗清江挑出来的夫婿人选。


    其实罗三娘十三岁便已经坐漕船北上洛阳,如今已是她第三回出远门,身边的下人们除了照料她的日常起居,常日陪伴已没什么新鲜感,见到林白棠便觉新鲜。


    林青枝肩负着罗太太的重托,为了让罗三娘高兴,便将小侄女出借:“三娘既喜欢白棠,便留她在你身边做个伴儿。”


    唯有卓庆不愿意,撅着嘴抗议:“白棠姐姐留下来陪伴三姐姐,那谁陪我玩儿?”


    罗三娘便逗他:“要不你也留下来陪我?”


    林青枝揽过儿子:“这小子哪里是要白棠陪啊,跟先生请假的时候布置了许多课业,他是想逃避读书,别理他。”揪着他的耳朵回房去读书了。


    林白棠留了下来,罗三娘见小姑娘双目莹莹,肤白若凝,透着股说不出的灵气,便拉着她的手儿坐下,又塞了点心果子蜜饯给她吃,问她被拐之事,还问她:“你当时怕不怕?”


    “……也是怕的吧?”林白棠咬一口红豆糕,回想当时的心境:“但有些事情就算是怕也要去做,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束手待毙吧?”小姑娘眼里流露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坚毅:“再说邪不压正,我又没做坏事,该害怕的是拐子才对!”


    罗三娘深觉有理:“你说的对,有些事情不能因为害怕就束手待毙!”心中却想起自己的婚事,既已打定了主意拒绝父亲的安排,更不能连个小姑娘都不如,左右摇摆。


    她将舱里侍候的丫环婆子们全都打发了出去,与林白棠闲坐聊天,听小姑娘讲苏州城内河上人家趣事,或者芭蕉巷里的故事,只觉得小姑娘的日子轻快无忧,连出发之前跟母亲大吵一架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林白棠讲得累了,便问罗三娘洛阳之事。


    “芸姐姐已经不是头一遭去洛阳了,想来见识过不少新奇之事吧?”


    罗三娘单名一个芸字,她只听小姑娘眉飞色舞讲市井趣事便觉开心,更喜小姑娘虽家境贫寒,但进了富贵窝也不见眼馋舱内摆件器物,更不以自己身上衣衫布料寒陋而自卑,还讲起自己学针线的趣事,大叹针线活之难,平生难遇。


    她敢力斗人贩子,却败在小小一根针下。


    也是好笑。


    罗三娘也不擅女红,当然以罗家家境,自不必困于此道。可当母亲的养个女儿总想要她温婉顺从,将来嫁出去相夫教子谨守妇道,于厨艺女红乃是必备,不求精通也得略会一二,谁知罗三娘宁可看帐本也讨厌学女红,母女间无数次因罗太太逼迫学女红争执不下。


    谁知在北上的漕船上遇到了知音林白棠,也忍不住大吐苦水:“我能赚来大把银子,自然也能雇到顶尖的绣娘,为何偏要逼自己去学女红?简直浪费时间。”


    两人虽年龄足足差了六岁,但此刻却难得的心意相通,不由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相视而笑,开心之下罗三娘便报了名字,改了称呼,讲些沿途风物给小姑娘听。


    她见林白棠双目亮晶晶,闪着好奇的目光,便忍不住捏捏小姑娘的脸颊:“等到时候你去了就能见到,倒也不必着急。”


    待到晚间,将卧房里守夜丫环睡觉的榻让出来给林白棠,见她临睡之前还要从自己的箱子里拿出笔墨纸砚写字,不由奇道:“你家还送你读书啊?”不怪她觉得小姑娘说话颇有章法。


    林白棠便笑道:“芸姐姐说笑了,我家哪有钱送我读书啊?是我自己想要读书识字,便央了同巷子在学堂里读书的玩伴,放学回来教我读书识字记帐,不然可不是个睁眼瞎啊,在外面连个招牌也不认识。”


    罗芸才知这小姑娘心气颇高,且聪明伶俐,脑中忽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试探道:“我与白棠妹妹一见如故,不知你可愿意来我身边做事?”


    小姑娘虽然才九岁,却胆大心细,聪慧上进,极为难得。


    她时常羡慕父亲罗清江身边有左膀右臂襄助,便如卓水生父子两代皆忠心于罗氏。她身边趋奉之人不少,使唤的手下也有,皆出身漕帮,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头上的姓氏跟背后的父亲之故。


    眼前的小姑娘与她性情相投,并非漕帮中人,也不靠罗氏吃饭,最合适不过。


    林白棠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邀请,她近来养伤也在考虑自己,到底是跟母亲一起撑船卖小食,还是另寻赚钱的路子,一时之间也无头绪。


    “芸姐姐瞧得上我,于我是好事。可我连字也认不全,许多事情都不懂,在姐姐身边能做什么?”


    罗芸问:“你想不想学?”


    林白棠:“自然想。”


    她嘴上许诺,要赚钱给母亲开小食店,实则全无经验与方向,罗家家大业大,可不正是好机会。


    “多谢姐姐!”林白棠脆声应下,还与罗芸击掌为盟:“姐姐可不许嫌我笨中途反悔!”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性别也是出生便注定,无从……


    罗家借漕运之便,争的是南北货物流通之利。


    林家做的小本买卖,赚的也不过是一点糊口钱,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林青枝打算的不错,带小侄女出来长长见识,原还想着林白棠讨喜,万一投了罗三娘子的脾气,能在一处说笑几回,让她能在罗家富贵窝里开个眼,也就不错了。


    谁曾想,头一回见面便被罗三娘留在了自己舱室,再也不肯放人。


    简直意外。


    卓水生家底子厚实,成婚之后全权交由她打理,且再三交待:“我父母双亡,家中再无长辈可孝敬。罗大哥算是半个长辈,可他家大业大,吃的用的也不缺什么,我只管安心为大哥办事,也用不着特意想着。如今有了岳母,你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家里有什么吃的用的,你尽管拿去孝敬岳母。我一年之中总有一半时间不在家,兄嫂若有需要接济之处,你也去安排。他们若想开铺子或者做生意短了本金,你也不必跟我商量,家中大小事情太太尽可作主。我只要回家来,能得枝枝疼爱一二,便心满意足了。”


    可怜见的。


    林青枝当时还抚摸着丈夫的脸庞笑道:“夫君就不怕我把家底都搬去贴补娘家?”


    卓水生早有应对之策:“岳母做的饭甚是美味,搬回娘家正好我便上林家做个赘婿,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过日子,多好。”


    “想得美!”林青枝道:“我娘好不容易把我嫁出去,就不能过几天清净日子?”


    她倒是想接济娘家,婚后夫妻俩回门,除了准备的礼品之外,还带了一大笔银子送给兄嫂,谁知反被林青山骂了一通。


    “我们


    家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吗?要妹妹跟妹夫接济!青枝你也太不懂事了,刚嫁过去就拿夫家的银子补贴娘家,知道的说是妹妹心疼兄嫂,不知道的还当林家靠着女儿发家呢。”他平日话不多,但那天狠狠把林青枝骂了一顿:“嫁人了就跟妹夫好生经营自己的小家,家里帮不上你就罢了,怎么能拖累你?”


    林青枝从小在兄长背上长大,这还是头一回挨骂,当时眼圈便红了。


    卓水生见媳妇挨骂,连忙替她解释:“舅兄别恼,此事是我的主意。原本送来的聘礼是给岳母的,谁知兄嫂不但原样送了回去,还给枝枝添了压箱底的银子,这让枝枝心里很是不安。”


    新婚之夜,夫妻俩收拾东西,林青枝在自己的嫁妆箱子里发现了两百两雪花银,压在嫂子给她准备的被褥下面。


    卓水生见到嫁妆单子也很懵:“岳母跟兄嫂竟什么也没留,全陪送了回来?”


    他自头一日在河上见到林青枝,便猜到她家境。


    家境富裕的,也用不着未嫁的女儿抛头露面出来卖小食。


    原还想着借送聘礼的机会帮补一把舅兄,谁知他竟一文没留。


    也不知该说林青山固执死脑筋,还是清高有骨气。


    林青山眉头皱的死紧:“知道妹夫家资富饶,可我们家不是吃不上饭。虽然家底子比不上妹夫,可枝枝从小也是家里人捧在手心长大,你若真有心孝顺母亲,让我们安心,很不必拿银子来补贴,只要平日多疼她些,让她日子过得舒心,这门亲事就算结的圆满。”


    “阿兄——”林青枝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卓水生忙拿帕子替她拭泪。


    “兄嫂这般疼你,正该高兴才是。”心里暗暗佩服舅兄为人,正直善良,不占人便宜。


    林青山生怕自己妹妹犯傻,当着龚氏跟林青枝夫妇的面划出一条线,往后林青枝要是往娘家拿银子,他便不认这个妹妹!


    “我们一家子有手有脚,日子尚且过得,你嫁出去之后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想母亲了就回娘家看看,兄嫂都欢迎。”


    从那以后,林青枝夫妇回林家便不再拿银子,只送各样吃食或者衣料。


    吃食还好说,左不过应时应节的新鲜吃食,或者漕船北上带回来的土宜。衣料却分贵贱,太过贵重的夫妇俩便不送,只挑结实耐用的布料送来,都是家里人能用得上的。


    林青枝自己过上好日子,也盼着兄嫂能富裕起来,还曾与丈夫商议带兄长前往京城行货运之事,所赚利润比在家具店辛苦干活要厚上几分。


    林青山却有自知之明:“我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也就一把子死力气跟一点手艺,真让我去贩货卖货,是赚是赔还是未知,如今便已经很好。”


    卓水生走南闯北,见过许多人。


    浮躁的、油滑的、心比天高的、没有自知之明的,种种都有,反而喜欢舅兄这样踏实肯干的。


    “舅兄既不愿意贩货,便由他去吧。左右日子也过得,他凭自己本事吃饭,心里踏实。”


    自此,林青枝渐渐熄了扶持娘家的心。


    既然兄嫂顽固,大侄子跟兄长虽非亲生,但脾气秉性瞧着却也有七八份相似,果然一家子生活久了容易沾染上一样的毛病,便把主意打到了林白棠身上。


    她留心几年,发现小侄女性格活泼讨喜,嘴皮子还利索,有她小时候的影子,说不得要给孩子早早谋划。


    主意倒是奏效了,可惜效果太好,自把人送过去之后,小丫头便彻底被罗三娘归笼到自己羽翼之下,连晚上也不肯送回来。


    卓庆白天伸长了脖子等着,晚上还不见自己喜欢的白棠姐姐回来,便磨蹭着不肯去睡,一直在她耳边念叨:“白棠姐姐几时回来啊?天都黑了该睡觉了!”小家伙一早便盘算着要跟白棠姐姐睡一个舱室:“我船舱里有两张床,正好跟姐姐一起,她晚上还能给我讲故事。”


    卓云听到讲故事,也来了精神:“……要跟白棠姐姐睡。”


    俩孩子在她耳边嗡嗡念叨不休,拒绝了几回没用,直等卓水生忙完了回来,见孩子们在船舱里闹得厉害,便派人去罗三娘住处问,听说林白棠已经跟罗三娘洗漱上床,这才罢了。


    “没想到三娘子倒喜欢白棠。”卓水生也很意外。


    林青枝笑道:“我们林家的姑娘,自然讨人喜欢。”


    卓水生押送漕粮多少回,风里来雨里去,这是头一回带着家小上京,扫一眼碍眼的儿女,宽厚的大掌握住了妻子的手,意有所指:“嗯,林家的姑娘都讨人喜欢。”


    林青枝自然也是林家的姑娘。


    她拍开丈夫的手,赶着儿子带上小厮回自个舱室,她转身去哄女儿睡觉。


    次日见到林白棠,她已经进入学习的态度,跟个小尾巴似的追在罗三娘子身后,听她讲自己的生意经。


    “咱们苏州占了地利之便,离最近的太仓刘家港还是海江大码头,南来北往的船都来苏州交易,有闽粤之地的客商,还有湖广徽赣之地的客商。咱们漕船北上,不拘丝绸茶叶、干鲜果品、粤东的雕绣、江西的瓷器、还是闽南的茶叶,或者笔墨纸张,胡椒桂圆等等,皆可随漕船北上。回来之时,还可在洛阳采卖北地特产,人参鹿茸,皮货果脯,光这一来一回就能赚不少。”


    她使唤丫环将厚厚的进货单子递给林白棠,小姑娘一页页翻过去,有些拗口的字不认识,便虚心求教:“芸姐姐,这个字怎么念?”


    罗芸闲极无聊,况且学生虚心好学,还一点就透,她便摆出先生的派头来,挨个教过去,还解释清楚。


    林白棠也不闲着,当即拿出笔在纸上抄下不认识的字,也好回头多写两遍再熟悉熟悉。


    林青枝带着一双儿女过来,却发现这两人教学相得,一夜过后竟成莫逆般融洽,案上摊着一堆账薄,大为惊讶:“三娘子若是忙,我先把白棠带回去,省得给你添乱。”


    林白棠正学到兴头上,很是不愿意回去,而罗芸也教得兴起,当即拒绝:“卓婶子别担心,白棠正在帮我理帐呢,怎会添乱。”


    “白棠几时学会理帐了?”林青枝小时候家中没条件,也从不曾有机会读书识字,还是成婚之后,卓水生特意花钱请了识字的女先生回来教她认字记帐。


    家中母亲跟大嫂皆不识字,她回娘家的次数也有限,竟不知道小侄女还识字。


    林白棠笑得腼腆:“识得不多,跟着陆谦哥哥学的,他还教我记帐。满打满算也就三四个月吧。”


    “真只有三四个月?”罗三娘不敢相信,在林白棠一再点头之下,她欣喜的摸着对方的小脑袋夸奖:“三四个月便认识这么多常用字,还会简单的记帐看账薄,教你的先生固然有本事,但你自己也很聪慧。不像我家阿弟,开蒙一年至今字没认识几个,写出来的也全是墨团团,白瞎了父亲请西席的银子!”


    她每每见父亲对弟弟器重的样子,摆明了要将罗辰当下任家主培养,便心有不平,暗骂弟弟不争气,无心向学便罢了,还嫌弃请来的西席教书啰嗦,想尽了办法捉弄老先生。


    可惜身份不能对调,性别也是出生便注定,无从更改。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我们总互相挂念着的


    漕船一路北上,过无锡宿扬州,从淮北入中原,最后到达洛阳,中间经过各地方层层关卡,到达洛阳已经是次年春天。


    林白棠一路跟着姑姑跟罗三娘吹过了洛河的风,尝过了京都有名的燕菜,吃过了黄河大鲤鱼,喝过了汤鲜肉嫩的驴肉汤,吸过了香甜诱人的火晶柿子,再逛几回京都的东西二市,见识过了宽阔的御街,骑马出行官员的风采,远远窥见过巍峨宫殿,终于坐上了返程的漕船。


    她离开家的时候,父母阿兄连老祖母都塞了银钱给她,都想让她在外面过得舒服些,可她跟着姑姑跟罗三娘,衣食住行通通不用付钱,这二位还喜欢不定时投喂。遇上好玩的,还有个哭着喊着要给她花钱的表弟卓庆。


    不让花就跟她急。


    林白棠从小到大,还不曾感受过这种被人追着喊着给她花钱的日子,一度需要自我调节才能接受这样的好意。


    林青枝跟罗三娘与她朝夕相处,又怜惜她年纪小小还


    主动承担了家中部分生计,都很是疼她,有什么好吃的都想让她尝尝。


    林白棠也很是捧场,什么东西都愿意尝试,喝到用十几种香辛料熬制的麻辣鲜香,开胃醒脾的胡辣汤,小脸皱在一处,哪怕不习惯这样浓烈醇厚的味道,还是夸一句:“好汤,底料丰富。”


    彼时,罗三娘子被她的模样逗乐,还解释道:“这汤的确不符合咱们南人的口味,但汤里有一味极贵重的调料,却是从闽地转运而来,此次入京我们船上也带了不少。”


    林白棠近来也认识了不少南北特产的香辛料,猜了足足十几种,罗三娘子才公布答案:“是胡椒。”


    “那我一定要多喝两碗。”林白棠在船上便见过三娘子的提货单,知道胡椒的价格贵的令人咋舌。胡辣汤虽不符合她的口味,但调料价格如此昂贵,想来不是汤的问题,大约还是自己不懂欣赏。


    她捏着鼻子喝了两碗胡辣汤,肚子里热呼呼的,顶着京都冬日的寒风出门,惊讶的发现自己一点也不觉得冷了。


    漕船返程夜宿淮安,林白棠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换上去岁穿过的夹袄,发现衣服不但有点紧,袖子还短了一小截。


    不过几个月时间,她惊讶的发现:“姑姑、芸姐姐,你们有没有觉得……我长高了?”


    “还真是啊。”林青枝捏捏小侄女白里透红的脸蛋,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高了也胖了一点,回去也能给你阿婆交差了。不然她总觉得姑姑会饿着冷着她的宝贝孙女。”


    罗三娘子财大气粗,指挥随侍的丫环婆子们翻箱倒柜取料子给她做衣裳:“正好回去也要穿。”


    林白棠连连婉拒:“我不能再让芸姐姐破费了。”


    谁知罗芸才不在乎这点银子:“我身边的人不但发月银,还包三餐四季衣裳,这是你份例内的。”使唤婆子上来量身裁衣。


    林白棠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狡黠笑道:“我还不曾为东家效力,便要东家送衣,心里过意不去。再说穿着来时的衣裳回去,家里人也能瞧得出我长个子了。等我去罗府上工再收衣服也不迟。”


    罗芸便捏她的小脸:“就数你毛病多!”


    南下回程的路要比来时顺畅许多,逢各闸口也不似漕粮般逢关卡必仔细查验盖章,他们一行人回到苏州城恰逢端午,满城洋溢着节日的气息。


    漕船北上之时,龚氏曾问起卓水生归期,他怕老岳母日夜悬心,便将归期推迟了一个月,来回路上音信不通,林白棠到达苏州漕运码头,果然没见到家人来接。


    卓水生夫妇还想带着小侄女回家,等收拾完东西一起回林家拜访,罗三娘子忙着收拾货物,早早催她:“先放你回家休息几日,等过完了端午就来我府上工。”


    未来东家发话,林白棠归心似箭,拒绝了姑父姑母的好意,被卓家下人赶着车送回了芭蕉巷。


    离家许久,鼻端闻到不知名花儿的香味,湿润的水乡浸润着林白棠的皮肤,她恨不得肋生双翼立刻飞回林家小院。


    马车驶进芭蕉巷,远远见到家门口楝树下围得密不透风,场景何其熟悉,她不由大吃一惊:“……又来了?”脑子里已经开始回忆最后一次与王氏见面的细节,记得那大夫当时说过,不出意外的话她要终生与床榻为伴了。


    难道那大夫医术不精?


    林白棠急匆匆跳下马车,冲过去便扒拉人群:“让让——”这老太太战力强悍,没想到瘫痪在床还能爬起来,已经见识过京都繁华的她比过去底气更足,已经握起拳头准备开战。


    前面的人听到身后的叫嚷声,齐齐让开一条道,由得她冲进去,差点撞上人群中央坐着哭得泪涕交加的老太太。


    老太太身边还有个小姑娘声气儿不稳,一直尝试劝她起来,可惜身体过于瘦弱语声极低,被邻居们围在当中又羞又窘,说话跟蚊子似的,林白棠并没有听到。


    “阿婆,你快起来啊!”


    人群中央坐着的却是毛婆子,旁边站着使劲想要拉她起来的正是毛思月。


    林白棠猛然冲进来,倒让围观邻居们瞧见,她们暂时将一点关注力转移到从京城回来的小姑娘身上,曹氏肥厚的大掌握住了小姑娘的手上下打量:“咦,白棠长高了?”


    郑氏跟方阿婆也停止了劝说老姐妹,转而欢迎远道而归的小姑娘:“我瞧着不止长高,还俊了,也胖了些。”


    林白棠环顾四周,没发现自家人,猜测都忙去了,更不好意思大喇喇与人寒暄自己出门的风光之事,衬得毛思月更可怜一样,忙转移话题:“我还当家里出事了。”上前直接去拉地上坐着的老太太:“毛阿婆可是不小心摔倒了?地上潮湿坐久了会起疹子,赶紧起来吧。”


    这老太太虽然家贫,但极要面子,平日出门头发鬓角都抿得整整齐齐,衣裳也干净,有个爱占些便宜的小毛病,却也无伤大雅。


    毛思月瘦弱,况且她自小被阿婆打骂惯了,不敢狠扶怕拗着老祖母的性子,更加惹火了她。


    林白棠上手可不管毛婆子的意愿,只想赶紧结束毛思月的尴尬——她一张腊黄的小脸涨得通红,额头鼻尖全是急出来的汗,红着眼圈瞧着马上要哭出来。


    “别拉别拉我!”毛婆子见有人上手来拉,挣扎的更起劲了,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又哭号起来:“没廉耻的贱货,丢下我们孤儿寡妇怎么活啊?”


    毛思月去拉她,反被她就手在身上拧了一把:“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你那个不要脸的娘一起跟野男人私奔了,过两年也找个野汉子……”


    小孙女不过十岁,这话可太难听了。


    毛思月难堪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林白棠:“……”


    什么意思?


    毛思月的亲娘跟外面男人私奔了?


    她震惊的眼神与曹氏对上,疑问全写在眼睛里,对方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表示事实正如她听到的那样——逆来顺受的吴寡妇忽然揭竿起义,不愿再受毛婆子的打骂,跟着外面男人私奔了。


    这老太太的嘴巴平日聊八卦便十分厉害,如今骂起自己孙女来更是没了顾忌:“要不是我追出来抓着你,你也早跑了是吧?”


    毛思月面色惨淡,虽然被自家阿婆又重重捶了两下,还是不曾放开老太太枯瘦的手,拖着哭腔劝她:“阿婆,我没想着离开……”


    可惜毛婆子不肯相信她的话,对着小孙女连打带骂:“小贱人,你们娘俩就没安好心,都盼着我死是不是?”自儿子早亡,家中大小事情她待媳妇孙女愈加苛刻,凡事要在母女俩面前立威,让她们对自己害怕,更不敢反抗。


    只有捏住这娘俩,她才有安稳的晚年。


    可惜世间之事,多是物极必反。


    吴寡妇隐忍多年,没有外力的催化,为了女儿还能咬牙忍下来,但有外力介入,感受到背后有了助力,外面得到一点温暖,便再也忍不下去,义无反顾的追着外面的温暖跑了。


    林白棠挪去毛婆子后面,抱着她的腰抓住老太太腰间软肉往上拉:“毛阿婆你赶紧起来,别再打思月了。吴婶子不是你女儿,她再嫁也正常,思月可是你亲孙女啊,你这么打她骂她,就不怕半夜毛叔一脸血来找你,埋怨你欺负了他女儿?”


    同样的年龄,林白棠时常觉得沉默寡言的毛思月很是可怜。


    一家人穷点不要紧,但不能挨打受气,互相折磨。


    毛思月听到这话,眼泪“涮”的落了下来,忙低头去擦眼泪。


    她父亲生前也很疼爱这唯一的女儿,每日虽在码头上扛货,但还是舍得买小吃食哄她开心,那时候阿婆还不敢磋磨她们母女。


    父亲过世之后,一切都变了。


    阿婆越来越刻薄刁钻,母亲也越来越痛苦。


    毛婆子被林白棠的话吓到,她亲眼见过儿子被砸到脑浆迸裂抬回家来的


    凄惨样子,多少年都不曾忘。忽然被提醒,这么多年一直苛待亲孙女,宛如一根尖刺扎进她那颗苍老坚硬的心脏,血珠汩汩冒出,瞬间生疼。


    曹氏也上前来拉她:“毛婶子,白棠这话说得没错,媳妇再嫁便嫁了,这么多年守着孩子过也不容易。你可只有这么一个亲孙女了,再把孩子欺负跑了,将来靠谁去?赶紧起来,瞧把孩子给吓的!”


    毛思月平日寡言少语,瘦瘦弱弱瞧着胆小又畏缩,此刻却忽然大声冒出一句:“阿婆,我不走!我要代替爹爹给你养老!”


    浑浊的老泪顺着毛婆子沟壑丛生的脸奔流而下,她张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任由曹氏扶起来,被小孙女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家走,竟是连半句话都不曾再说。


    围观的邻居皆摇头叹息这祖孙俩的命运,却也不觉得吴寡妇跟人私奔是多大的事儿:“男人死了这么多年,婆婆又不是个好相与的,难为她守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又七嘴八舌问了几句林白棠在京都见闻,便一哄而散了。


    曹氏拉着她的手高兴的念叨:“虎子要是知道你回来,怕不是得高兴疯了。自你走后这小子不知道念叨了多少回,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郑氏也表示,自家狗儿虽然念叨的不及虎子频繁,但跟老祖父时不常念叨什么淮安洛阳的,还问起年轻时候坐船去过京城的老祖父,计算她的归期。


    林白棠也很高兴:“我带了礼物给他们,让他们放学一起来我家。”


    曹氏便有些为难:“这小子去年冬天自作主张退了学,跑去武馆打杂,等我们知道他已经拜师了,可能回来的有点晚。”


    林白棠:“……”


    嗬,方虎子出息了!


    龚氏出去买菜,回来发现小孙女被铁将军挡在门外,顿时高兴不已:“盆儿回来了?!”


    林白棠扑进老祖母怀中,连连深嗅,还撒娇:“阿婆,你没在身边,我每晚都睡不着了。”又抗议:“我都十岁了,可不能再叫盆儿了!”


    龚氏拉过小孙女仔细打量,对女儿一路的照顾表示了肯定:“你姑姑还算操心,我们家白棠长高了,也胖了些,气色真好,像个大姑娘了。”也不知是出去太久的缘故,还是孩子当真在外面见过了世面,神情间稚气脱去不少。


    身上衣裙还是她亲手所作,从袖子跟裙摆上便能估摸出孩子长高了多少。


    老太太打开大门,卓家的下人便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眼瞅着搬了十几筐东西进院子,听从她的指挥全搬进了空厢房里,连同她的衣裳箱子。


    “娘跟弟弟呢?”林白棠都不必问,父亲跟兄长定然还在家具店干活。


    “你娘怕我带着幼棠太累,就将这小子拴到船上去了。她说你也是在船上长大,幼棠在船上玩也是一样,在家里我又要做饭还要看孩子,怕顾及不到。”


    林幼棠从小能吃能睡,长得还快,十一个月便知道借力扶着走路,已经能顺着墙或者床沿走一圈,活泼健康,精力太过旺盛,嗓门还洪亮,也只有在船上能老实一点。


    大约是两岸的景致时时变幻,还有街市间的热闹吸引,才能安静些。


    林青山还用刻刀给这小子做了不少小玩具,每日带到船上去,金巧娘忙起来便拿玩具哄他,也不耽误生意。


    傍晚时分,林家人陆续回来,金巧娘见到乍然出现的女儿,上前来抱着舍不得撒手:“我的乖乖,你几时回来的?怎的没早告诉娘,娘好撑船去码头接你。”


    林白棠使劲回抱着自家娘亲,腿上却传来疼痛的感觉,她低头发现小胖子手里还拿着个木头雕刻的鸭子,使劲砸她。


    ——离家数月,这小子早忘了自家阿姐。


    他一边流着口水砸阿姐,一边念叨:“我娘……我娘……棠棠娘……”


    感情小胖子以为家里来了个跟他抢娘的坏人。


    林白棠弯腰把小胖子举起来,对上一双亮晶晶毫无惧意的大眼睛,坏笑着喊:“收小孩了!收小孩了!”抱着他作势便要往院外走去。


    小胖子忽然发现坏人不但跟他抢娘,还要抱着他不知道去哪,偏偏老祖母跟母亲站在原地,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哇”的一声哭出来,向母亲伸手:“娘——”


    林白棠被这小子的大嗓门吓了一大跳,差点失手摔下去,亏得林青山在院外便听到小儿子大哭,也不知这皮实小子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连忙快走几步推开大门,这才接住了小胖子。


    “爹爹——”林白棠才不管小胖子被吓到的模样,扑进父亲怀中,把小胖子挤在中间:“爹爹我回来了!”


    小胖子想要蹬腿,踹开跟他抢爹娘的坏人,谁知被林白棠死死压进爹爹怀中,哭得更响亮了,还是后面进来的林宝棠解救了他——坏人跑去抱阿兄,总算不跟他抢爹爹了。


    林白棠与家人久别回归,用热情的拥抱表达了久别的思念与重逢的喜悦,又拉着家里人去空厢房参观她在洛阳置办的东西:“……我身上的钱不多,给阿婆买了个带绒的抹额,大家都有礼物,剩下的全买了京都特产,有稠酒、黄桂柿子饼,还有各样果脯,腊牛肉腊羊肉。除了一部分咱们家吃,给虎子跟谦哥哥留一份,其余全部拿来卖。娘跟咱家的老主顾就说,这是从洛阳带回来的,吃完就没了,价格稍微调高些,到时候……本钱能翻三番。”


    龚氏:“……”


    金巧娘:“……”


    婆媳俩心疼的各自拉住了她的手:“你出门一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零花钱全都拿来当本钱了?”


    她们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自家孩子在京都繁华的街头,舍不得花钱又暗自咽口水的可怜模样,虽然知道林青枝必不会委屈了自家小侄女,可花姑姑的跟花自己的银钱还是有区别的。


    林白棠没想到被家里人误解,瞧着一家子表情不由笑了:“我倒是想花,可一直没逮着机会花。小姑姑跟芸姐姐——就是罗家三娘子逮着机会就买东西,我要再跟她们住几个月,都要胖得走不动道了。”


    全家人仔细打量她,发现自家孩子出门数月不但依旧活蹦乱跳,还长高也胖了,气色红润笑靥如花,总算是放松下来,又夸她能干,走远路也不忘家里的小生意。


    林白棠便趁机提起罗三娘的招揽:“我想着罗家姐姐愿意带着我,她又家大业大是个能干的,便自作主张答应了,往后不但有月例银子,还包三餐四季衣裳,生意好时还能分钱,还能读书识字,爹爹跟娘亲不会不答应吧?”


    林青山摸摸自家闺女,仿佛见到一只振翅欲飞的鸟儿,扑扇着自己绒毛还未褪去的翅膀,却已经向往远方,忽然生出老父亲的酸楚——早晚有一天,小丫头要扑棱着翅膀飞离他筑起来的巢穴。


    金巧娘揽过女儿,又气又笑:“你都答应了,还跑来问爹娘的意见?”


    这就算是默认了。


    “你们这帮孩子,一个比一个主意大。”牵着女儿的手去厨下端饭的时候,金巧娘道:“虎子磨不动爹娘,也从学堂跑了,你曹婶子跟方叔一起按着打,这小子愣是一声没吭,还说除非打死,否则他再也不回学堂读书!”


    当父母的,哪里拗得过年少的儿女。


    自家女儿也一样。


    当晚,三小只久别重聚,谈起自己的“丰功伟绩”,方虎很是得意:“别瞧着我爹娘平日揍我下狠手,可真要让他们上手打死我,他们也不敢啊。毕竟养我这么多年,也费了不少银子。”


    林白棠:“应该还费了不少米饭跟猪肉!”


    陆谦:“……损失有点大,还不如将就将就继续养着!”


    方虎急了:“我有那么差吗?”他自我检讨:“我除了不爱读书,也没别的坏毛病啊,既不杀人也不放火,还是个孝顺的好儿子,每日回家还帮父母干活,就是想学个武,你们都不支持我?!”


    林白棠连忙安抚炸毛的小伙伴:“虎子哥哥也没错,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已,而且拿定了主意便要想办法实现,很厉害啦。”


    方虎心满意足:“洛阳的水里加了蜜吗?总觉得白棠去了一趟京都,说话都甜了!”


    陆谦点头表示赞同:“以前都不叫你虎子哥哥的。”


    三人笑倒在一处,随意靠坐在林家小船舱内,就着桌上摆着的京都吃食,聊起林白棠一路见闻,船上昏黄的油灯映照着他们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庞,眼神里全是对未来的期望。


    夜深语稀,陆谦提起自己生活的变动:“陈先生说我再留在他的书斋浪费时间,他已经写了一封推荐信,端午过后我便要去盐城罗先生门下读书了。”谈起未来他多少有些惆怅:“可能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回家。”


    林白棠也道:“罗家三姑娘手底下开着好几个铺子,她瞧上了我,端午过后,我也要去罗府上工了。”


    方虎那样粗神经的孩子也感受到了不能再朝夕相见的惆怅:“往后,我们也不能日日相见了!”


    他伸出手:“不管几时,我们总互相挂念着的,每年也还有相聚的日子,就是谦哥哥离得远,可能见的少了点。”在另外两人伸过来清脆的击掌声里,他还不忘叮嘱一句:“你们吃到好吃的,可别忘了带回来啊!”


    三人再次笑了起来,互相道别归家。


    端午过后,陆谦收拾出发前往盐城读书,方虎早已熟悉了武馆的生活,而林白棠坐上了罗三姑娘派人来接的马车,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是一个梅雨季来临,苏州城笼罩在绵密的细雨之中。


    林白棠撑着把油纸伞,跟在丹红的身边往罗家后院走去,边走边奇道:“发生什么事了,急吼吼的叫我过去。我帐正算到一半,铺里掌柜都还在外面等着呢。”


    丹红是罗家太太身边的丫头,冒雨跑去前面罗三姑娘理事的院里求助:“林姑娘,太太跟我家三姑娘又吵起来了,杜嬷嬷怕闹得太难堪,催我赶紧来寻姑娘劝劝,好歹先把三姑娘带回去啊。”娘俩都快把正房屋顶掀了,经历再多次还是觉得吓人。


    六年前林白棠在前往洛阳的漕船上结识了罗家三姑娘,被她招揽到麾下效力,从一个活泼跳脱的小姑娘长成了如今稳重的模样,跟着三姑娘学到不少,渐成三姑娘的左膀右臂。外面铺里掌柜见到都要客客气气唤一声“林姑娘”,连罗太太也很喜欢她的机灵,常送她衣料首饰,还时常被拉来劝架。


    无他,罗三姑娘对婚姻之事太过抗拒,自十三岁开始跟父母因婚事而叫板,大小型战役总也经历过了百次,两代人至今仍不能达成一致。


    “今次又是为着什么事儿闹起来?”林白棠都有些头疼,宁可回去看帐本,也不想劝架。


    丹红无奈:“还能为着什么呀,还不是三姑娘的亲事。她这个年纪,年纪小的不合适,上年纪的也不行,自己更不想嫁。听说家主最近为她物色了一门亲事,是咱们苏州知府家的远房子侄,如今跟着知府大人效力,前阵子死了太太想续弦,瞧中了咱们家的姑娘,隐隐透出口风来,家主愿意得很。”


    六年时间,苏州知府也换了两任,新来的这位姓韩名永寿,来苏州任职已经一年半。刚来时也有些心气,似乎想要做出一番政绩,雷厉风行点过三把火,过个一年半载便消停了,可能是被苏州城内温软的山水给泡软了骨头,富庶的日子给迷了眼睛,竟渐渐露出点贪婪的苗头,开始借着朝廷的名头陆续加赋税,还可以折银来抵。


    不是什么好兆头。


    明明知道罗三姑娘不愿意,林白棠还是多嘴问了一句:“那位韩家公子多大年纪啊?”


    “呸!”丹红啐了一口:“什么韩家公子?明明是个中年鳏夫,他都年近四十了,还好意思求娶我们三姑娘。”


    三姑娘刚过了二十一岁生辰,都可以当他闺女了。


    “太太让我劝什么?”


    丹红边走边解释:“太太觉得这个姓韩的年纪太大,八成不是瞧中了我们家的姑娘,而是瞧中了我们家姑娘的银子,怕家主答应,想着赶紧寻个年纪相仿的作定了三姑娘的亲事,谁知道三姑娘一听便闹起来,跟太太吵呢。”


    林白棠心道:三姑娘早说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这辈子都不想跟臭男人有什么关系,罗家上下都知道她这话,逼着她嫁人又不是一年两年,这都六七年了不见成效,就该罢手啊。


    可惜她不是罗太太,自然也做不得东家的主,还得冒雨赶去把犯倔的东家拉回来,真是苦也。


    罗家后院正房内,罗太太气得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大骂:“你老说不成亲,骂男人是臭男人,可没有臭男人,怎么生孩子?现下找个品性过得去的,生几个孩儿便由得他去纳妾,自有妾室通房侍候,往后便不必应承,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难道也不行?”


    她这算是一退再退,自忖为女儿想到最好的出路,谁知这死丫头不但不领情,还嘴毒得很:“我为何要生孩子?咱们家里这么多孩子,哪个让你省心了?我就不必说了,就你的宝贝儿子也没让你消停啊。你还嫌自己生的气少了?”


    罗辰前两日又气走了一位西席,据说趁着老先生睡觉的功夫,他竟拿火折子把老先生胡子给点了,还顺手附赠一大把虫子,那些虫子惊惶之下直往老先生脖子里钻。


    老先生来时仙风道骨,一把小胡子打理得整齐漂亮,走时仓皇逃跑,下巴上寸草不留,连仪态都顾不上了。


    听说家主派去追着送银子的长随都没他跑得快,转眼连影子都不见了,也不知这位罗家大哥儿给老先生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


    林白棠站在门口收伞,听着里面母女俩的交锋,心里暗道:不怪罗帮主后院里塞满了花红柳绿,太太从来不动怒。外人只当罗太太除了掌家,多年不得家主宠爱,也从不见家主在太太房里留宿,还暗暗嘲笑她独守空房,原来罗太太对男人在婚姻里的定位十分精确,除了生孩子旁的并不指望,恐怕还有些厌烦罗帮主,这才将男人往外推,还热心张罗替他纳妾。


    后院妾室,不过是罗太太用来逃避妻子责任的工具而已。


    不过适用于母亲的,未必适用于女儿。


    至少罗三姑娘不接受母亲这套理论,分歧过大并不认同。


    罗太太听到女儿公然嘲笑她的生活,虽然不是头一次听到这话,但依然被气哭,扔了个茶盏过去:“我这过得什么日子啊,生出你这么个孽障?!”


    罗三姑娘还待还嘴,丹红掀开帘子,林白棠冒了出来,上前来便道:“柳州来了一批木材,冯掌柜说货跟咱们签的契书对不上,等着东家决断,那边着急催尾款,东家赶紧过去瞧瞧吧。”连拉带推,将罗三姑娘从正房推了出去。


    罗太太见有人解围,把三姑娘推出门去,反而悲从中来哭得更厉害了:“这个死丫头,等我死了连眼睛都闭不上……”


    “太太说什么话呢?”林白棠接过杜嬷嬷递来的帕子替罗太太拭泪:“东家说话是直了些,不过着急忙慌的,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至于那边……”她笑着打圆场:“东家不愿意,自然有人巴不得。总不能外面还没闹起来,自家母女反而乱了阵脚?”


    罗家后宅子里不止一位待嫁的姑娘,只不过自家东家年纪最大。


    罗太太眼泪簌簌而下:“可她……哪里懂得我的苦心啊?我还不是为着她。”


    “太太疼女儿的心,东


    家岂能不知。只是知女莫若母,东家不是非要跟太太生气,而是……”她稍稍停顿,心道:东家在跟家主生气,可这不是时机未到,先被亲娘催逼,便恼火起来。


    她的未尽之意,罗太太如何不懂。


    都说罗家人会经营,可这份“苦心经营”却是要付出代价的。前面两个姑娘的夫家,乃至府里四五六姑娘的婚事,全都是罗府偌大家业的垫脚石,为了打点各处官员,五姑娘甚至送到河道总督府去当了妾室。


    如今罗府算上近几年出生的姑娘,总共有十二位姑娘,到了婚配年纪的,哪个不是乖乖听从罗清江的安排,也就只有她生的三姑娘脾气刚烈,因婚事跟父母闹了不止一回,这些年背靠漕帮打理家业,自己手头上也攒了不少私产,至今未有定论。


    罗太太叹口气,将来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什么叫恶心日子?


    林白棠再回到三姑娘理事的院子,东家正闲散的靠在窗下摆着的罗汉榻上,侍候的丫环各样点心果子摆满了一桌子,她本人倒不似刚在后院跟罗太太大战一场似的余怒未消,反而有种春游归来的尽兴,放松而惬意。


    “丹红姐姐的腿都要跑断了,生怕东家跟太太打起来。你们娘俩下次要闹,不如先提前通个声气儿?”林白棠忽然就懂了罗太太房里丫环婆子的苦。


    这种毫无预兆的母女大战不定时不定点,上次在园子里好好的赏着花呢,当着一众妾室庶女的面,娘俩便大吵起来,着实让人应接不暇。


    “提前通个声气儿,你好早点过去磕着瓜子看戏?”罗三娘子奉送她一个“想得美”的眼神,忽侧头去听外面动静,想也不想端起桌上半盘果子朝半开的窗户扔了出去,拍着罗汉榻的扶手骂起来:“想让我填坑,门都没有!”这句话却是对外面吼的。


    每次娘俩大战之后,得到消息的罗帮主便派手下悄悄儿打探,也不知他在意的是母女俩之间的战况,还是大战之后的结果。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声惨叫,与瓷盘落地的清脆声一同响起,罗芸起身探出头去,语气不善:“怎么是你?”


    半开的窗户前冒出个陪着笑脸的小少年,右手还捂着左肩轻揉了两下,抱怨道:“三姐姐,你脾气这么大,可怎么嫁得出去啊?”正是罗府如今的独苗苗罗辰。


    罗大哥儿前两日气走了自己的西席先生,如今处于无人管束的状态。他这些年顽劣之名传遍苏州城,许多教书先生垂涎罗府开出的优厚条件,亲身前来尝试教化的不计其数,可惜都铩羽而归,令罗帮主很是头疼。


    改换门庭之计,遥遥无期。


    他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罗三娘子扭头便在榻几上抓了一把核桃扔了过去,核桃尽数砸在弟弟脑门上,对方双手抱头连连求饶:“三姐姐,我说错了!我错了别生气!”


    罗家十二朵金花,只这一朵浑身上下长满了尖刺,扎得人生疼。


    罗辰不敢再挑战自家姐姐的脾气,陪着笑脸往里瞅:“三姐姐,我来寻白棠姐姐,不是有意偷听,也不是有意惹你生气。”


    林白棠见惯了他们姐弟俩打闹,每次总以罗辰求饶而告终,埋首帐册拨算盘的同时,还能问候隔窗少年:“听说辰哥儿又气走了一位先生?了不得啊!以一己之力干翻了苏州城一众西席,恐怕连学政大人也得甘拜下风!”


    罗辰挠头,很是不满:“这也怨不得我,还不是爹爹,每次请的先生都是一把年纪,啰嗦又迂腐,讲话的调子慢吞吞让人直犯困,还天天讲什么尊师重道,说得我好像不干点什么,就对不起他们似的。”


    不特意敲打他尊师重道,他还能勉强装装样子,竟然再三强调,不就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有意影射嘛。


    罗帮主给儿子请先生的心态与很多人上医馆看病找大夫的标准一致,总觉得年纪大留一把胡子的学问扎实,许多人瞧见年轻大夫便觉医术不大牢靠,都有年龄歧视。


    偏巧家里生的这位是个混世魔王,自来最不耐烦听人说教。更何况一早听到他顽劣之名的老先生们,都怀着“严师出高徒”的心态上门应聘,遇上脑后长着反骨的罗大哥儿,说教的不遗余力,听教的却满肚子坏主意,最擅长将指责变成既定事实,这样谁都不冤。


    师徒数次交锋之后当先生的最终夺路而逃,为徒弟的顽劣之名再添一笔。


    ——老先生们总要更注重脸面,比不得小无赖的招数混帐。


    “这一位老先生得辰哥儿用虫子招待,可是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罗辰窥着自家姐姐的脸色,暗思那老先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做了几日西席,竟连府里姑娘的婚事也敢指手画脚,可不得被他好生侍候一番?


    不过原话说出来未免伤人,姐弟吵架他可以说自己阿姐,但听到旁人当着他的面指责姐姐在婚事之上的顽固,难免心气不顺,总要找机会教训一番。


    “也没什么。”罗辰扒着窗台往里瞧,见林白棠十指翻飞,左手拨算盘右手拿笔,时不时腾出手来翻帐本,还能一心二用应酬他,不由佩服之极:“伍顺约我去林记吃饭,让我过来瞧一眼,白棠姐姐要是忙完了,正好坐你的船回去,省得再走过去了。”


    林白棠还不曾开口拒绝,罗三娘子已经开骂:“你是闲得无聊是吧,跑来替别人牵线?伍顺瞎了眼的,也敢来挖我身边的人,他是不照镜子的吗?”


    伍顺正是罗帮主身边长随,父亲是个漕帮小头目,送儿子到帮主身边历练,也算是表忠心。谁知这小子偶然见到跟在罗三姑娘身边的林白棠,多番打听之后才知竟是卓水生妻子的娘家侄女。


    卓水生的婚事,当年在漕帮也算是一桩佳话。


    伍顺听说,心中便暗暗揣了一段心事,隔三岔五向林白棠示好,可惜襄王有心神女无意,林白棠几次明示暗示,都无法赶走他,反而越拒越勇。


    他还跟帮内年纪差不多的兄弟们醉后吹嘘:“听说卓叔当年讨媳妇,也追在卓婶子身后跑了两年呢,我这才只是个开始。”


    林白棠跟着罗三姑娘数年,帮内不少人眼睁睁看着小姑娘如枝头花苞慢慢绽放,意动的可不止伍顺一人,只是大家都比不上他没脸没皮,小姑娘拒绝多次也不见气馁。


    甚至还有人议论:“三娘子不想成亲,林姑娘自小跟着三娘子出入,说不得早被她影响,也不想成亲呢。”


    伍顺听了不免心慌,堵着那些嚼舌根的骂了好几回,还花“重金”贿赂罗辰,让他帮忙牵线,也好能跟林白棠单独相处。


    罗辰不少小玩意儿都是伍顺搜罗送来,有不少还成为他的爱物。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不过顺手为之,罗辰深谙此理,便时不常帮伍顺传个话送个东西什么的,至于林白棠态度坚定的拒绝,也伤不了他半分颜面——反正拒绝的也不是他。


    罗三娘子最见不得弟弟这副嘴脸,拿起果碟便要再砸,吓得罗辰一溜烟跑了。


    她犹不解气,转头便骂:“这帮臭小子,都打什么鬼主意,当我不知道啊!略长得平头正脸些的,他们还要多瞧两眼,更何况你这副模样,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白棠你可别犯傻,听信什么‘烈女怕郎缠’的鬼话,哄了你家去做牛做马,侍候婆婆生孩子,运气不好还有几个刁蛮的小姑子,不知道得受多少苦,到时候又是另外一副嘴脸!”


    林白棠:“……”


    这一位如今使着她顺手,见天在她耳边历数成亲的坏处,生怕旁人挖了她的墙


    角,于是无奈保证:“东家,我忙成这样,哪有时间考虑成亲之事?再说我阿兄如今还未定亲,也轮不到我啊。”


    林宝棠如今二十岁,却已经拒绝了好几位上门提亲的媒婆,每每被忙中抽空关心儿子终身的金巧娘逼婚,都被他搪塞了过去。


    金巧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晚上归家之后才能跟儿女们打个照面,还得店里闲的时候。


    三年前,林白棠终于攒够了银子,在横塘街盘下一处临街的小店铺,实现了自己小时候的豪言壮语,为母亲开了林记小食店,结束了她多年在河上撑船卖小食的辛苦日子。


    开店之初,金巧娘一个人忙不过来,又不欲婆母龚氏辛苦帮忙,便放出风声,想要招个厨下帮忙的妇人,谁知毛家祖孙俩求上门来苦苦哀求,说是暂时不要工钱,只管毛思月一口饭吃。


    自吴寡妇跟外面男人私奔之后,毛思月便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可她年纪又小,一无技术二无力气,仍旧只能去收衣裳来浆洗。


    巷子里大闹过之后,毛婆子便收敛许多,也不知是旁人劝的话起了作用,怕把孙女再欺负跑了,还是她信了林白棠的话,生怕儿子半夜站在她床头质问,待孙女倒温和许多。


    老主顾见到毛思月上门,小小年纪瘦弱的连大些的洗衣盆都扛不起来,纷纷拒绝给她活计。毛婆子便豁出一张老脸上门央求,到底还是留下了几家主顾,祖孙俩合力浆洗,再加上巷子里各家偶尔接济一点,东家送点米西家送点菜,日子也算勉强过得。


    听说林白棠小小年纪给亲娘盘下一间小店面,毛婆子便动了心思,在家中为孙女筹谋:“林家为人厚道,况且小食店还能吃饱肚子,也不必大冬天还要双手泡在冰冷的河水里。你年纪这样小,万一落下寒症可怎么好?咱们便上门求金巧娘一回,这么多年邻居,就算你年纪小开的工钱少些,也比浆洗衣裳强。说不得日子久了,还能学到她的厨艺,到时候咱们也做些吃食去卖,也算有了糊口的本事!”


    毛婆子在市井里打滚,眼光老辣,但六亲无靠,也只能挣扎着活命,一旦听说有门路,便毫不犹豫攀了上去,当晚便带着孙女上门,好话说尽,不顾金巧娘的一再拒绝“思月年纪太小,况且于厨下之事不熟,我这边想找个熟手”之语,当时便要给林家人跪下:“只求掌柜的给这孩子一口饭吃。”


    一条巷子住着,毛思月也着实可怜,万般无奈之下金巧娘便松了口:“那就留这孩子在店里先干一个月,要是有眼色上手快,便留下来帮忙,包三餐饭,工钱另算。”


    毛婆子欣喜若狂,按着毛思月便要给金巧娘磕头:“多谢掌柜的给这孩子一口饭吃!”被金巧娘硬拦了下来。


    自此之后,毛思月便成了林记小食店的一名伙计。


    她虽话不多,但手脚勤快,学东西也快,还爱干净,在小食店做了半个月,便通过了金巧娘的考核,算是彻底安定了下来。


    林白棠忙完了手头的活计,临出门时,罗三娘子还不放心,叮嘱她:“伍顺脸皮比城墙还厚,这会说不定已经在你船上候着了,我跟娘今儿还大吵了一架,你小心别被他套去话。”


    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罗帮主跟自家三姑娘吵架每次都败下阵来,还被女儿抓着私德不放:“我将来要是嫁个父亲这样的丈夫,后院一堆莺莺燕燕,再生出一堆庶子庶女,还得我操心她们的衣食住行,不如剃了头做姑子去!这种日子谁愿过谁过,反正杀了我也不可能过这种恶心日子!”


    罗清江:“……”


    什么叫恶心日子?


    她几句话,不但指责父亲拈花惹草的毛病,连母亲的婚姻生活也大为不满。


    罗帮主骂起帮内那帮糙汉子口无遮拦,可自家闺女总还是要顾忌一二,更何况这位如今可是所有孩子里面最得用的,掌着他外面大半家业的生意,一个女儿当大半个儿使唤呢。


    罗太太当时听到这话,呜呜哭着捂着帕子回后院去了,似乎大受打击的模样,等杜嬷嬷一路撵上,跟着她进了卧房,发现她扑倒在床上,连忙扳她肩膀要安慰,才发现她笑得几乎捶床:“你瞧见罗清江被气倒的样子没?真是活该!还得是三丫头来治,也就他自己的闺女才能往痛处戳!”


    几番交锋,罗帮主便不再与女儿正面冲突,每次但有什么想法,便唆使太太打前锋,母女俩之间的大战从来没断过,可怜罗太太正房的瓷器换了一茬又一茬,连林白棠都跟东家开玩笑:“等我攒够本钱,就去买几孔窑来烧瓷,到时候跟府里做生意,专供太太!”


    彼时罗三娘子笑骂她:“促狭鬼!”


    “促狭鬼”干完了手头的活计,笑着跟东家道别,出了罗府侧门,到得河岸边,才要登舟解缆,才发现船里冒出个少年,罗辰笑嘻嘻说:“白棠姐姐,我们等你许久啦。”


    紧跟着,舱内冒出个年青男子,五官堪称端正,笑容灿烂:“白棠姑娘,可算忙完了,我带了松子糖,要不要尝尝?”


    正是守候已久的伍顺。


    第40章 第四十章我想请媒人上门提亲


    伍顺是去年才来到罗帮主身边跑腿,头一次在罗家前院见到十五岁的林白棠,便惊为天人,等人走远了还拧着脖子频频回头,脑袋撞上门框才回过神来。


    同伴被他这副呆头鹅的模样给逗乐,捏了一把他脑袋上撞出来的包,嘲笑道:“看什么呢?罗府后宅的姑娘,也不是咱们这样人能肖想的。”


    伍顺不信邪,削尖了脑袋打听,听到那小姑娘并非罗府中人,只是罗三姑娘身边人,顿时松了一口气。


    罗府嫡出姑娘,如今也只余三姑娘未嫁。庶出的姑娘无论多漂亮,都是罗帮主为外面各位能搭上关系的大人物准备的。至于后宅里漂亮的丫环——那是罗帮主的天下,岂容手下染指?


    三姑娘厌恶婚事,跟着她做事的姑娘更不必担心有什么勾连之事,再打听的仔细就更开心了。


    ——卓水生妻子的娘家侄女,与他家算是门当户对。


    林白棠不知道的情况下,伍顺已经在背后打听了一大圈,连她家住哪父母做何营生家中有几口人都打听清楚了。


    他好几次自告奋勇要“送林姑娘回家”,都被她拒绝了。最后小姑娘委婉表示:她在三姑娘身边做事,不会向帮主透漏三姑娘的私事,帮主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找三姑娘当面问清楚,至亲的父女之间大可不必绕弯子,私下向三姑娘身边的人打听,不太妥当。


    伍顺:“……”


    感情这姑娘没开窍,他献了半年的殷勤,在她眼中便是罗帮主派来的细作,只为着探听三姑娘的动向?


    他当晚回家,又懊悔又好笑。


    懊悔白白浪费了半年时间,竟不能让姑娘领会他的情意;好笑于打听出来的消息与现实差距过大。


    那些罗家铺子的掌柜都说林姑娘精明能干,他便先入为主只当多次被拒绝是姑娘家的矜持,对方至少做到了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的图谋,却从来也没想过对方拿他当罗帮主的耳目,既不能得罪又要保持该有的警惕,虚与委蛇而已。


    过两日再见,他便不再绕弯子找借口,开门见山提起:“不知姑娘哪日在家歇息,我想请媒人上门提亲?”在小姑娘震惊的眼神里,他感受到了直来直去的痛快:“我跟姑娘也认识半年了,不知姑娘心里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


    不过是漕帮一个不相干的打过几个照面的男子而已。


    林白棠探究似的眼神在对方脸上扫过好几遍,发现这年轻男子很是稀奇,双目炯炯盯着她,耳根却已经红透,显然很是紧张于她的回答。


    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


    “你……”那个谁来着?


    半年内见过多少次的年轻男子,她至今不知人家名姓,全部以外貌特征来记。


    譬如罗帮主派人来传话,撞上罗三娘子不在,林白棠传话时候多以“小黑子”、“高个炸毛”再或者“鬼头鬼脑”来形容,三娘子便知来传话的是哪一位。


    很不幸的,“鬼


    头鬼脑”是伍顺的代称。


    他在暗中窥探过林白棠太多次,让她察觉到几次,便不太喜欢这人鬼头鬼脑的行径,又觉得罗帮主派这么个人来东家院里打探消息,着实有点不太符合慈父的身份。


    罗三娘子早都瞧出来伍顺的把戏,不过在他没有开口提亲前,她便装傻,更不想便宜了那小子,替他捅破窗户纸。


    直到林白棠在震惊之下拒绝了他:“我不休息,你也别请媒人来我家,你我不合适!”


    当日见到罗三娘子,她紧握着对方的双手一径埋怨:“芸姐姐,吓死我了!家主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呐?就那个‘鬼头鬼脑’老是在暗中打探的那个,居然说要请媒人去我家?他是疯了吗?我又不认识他,他谁啊还想着提亲!”


    罗三娘子笑倒在罗汉榻上,顺带着把林白棠也拖倒,俯在她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感情伍顺上窜下跳了半年,人家姑娘连他甚名谁都不知啊?


    那他散播出去的那些话算什么?


    她笑够了,才轻描淡写的说:“哦,他叫伍顺。”


    林白棠才不管他是什么顺,于她来说不过是不相干的人,见面的次数多寡并不能改变二人的关系。


    不过伍顺总算是在她这里有了名姓,提亲被拒,最后便想到个曲线救国的主意,隔三差五光顾林记小食店,顺便在金巧娘面前露脸。


    林家开着小食店,总没有把食客往外赶的道理,林白棠便由得他去。对方倒是聪明,送她回家被拒,便时常搭她的船去横塘街吃饭。


    林白棠撑篙划开水波,感受到伍顺注视的目光,状似随意道:“三娘子跟太太生了好大一场气,你们前院应该也知道了吧?”


    做戏做全套,母女大战的消息就算吹到罗帮主耳边,她也要再给帮主加深一点印象。


    伍顺原本满心欢喜拉了个挡箭牌罗辰出门,忽略小少年灼灼目光,约等于他与小姑娘单独出门,谁知对方的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便只能敷衍道:“管事的打发人去采买全套的瓷器,想来吵得很凶。”


    林白棠侧头,目光在罗辰肩上扫过,没头没脑问:“还疼吗?”


    伍顺还当她问自己,心脏怦怦跳了几下,也不知她话中之意,正要回答,罗辰已经揉着肩膀卖惨:“还疼呢,八成都青了,白棠姐姐要用四喜丸子来安慰我。”


    “这我可答应不了,谁知这时节回去还有没有。”


    林记小食的四喜丸子每日有固定的数量,卖完就只能等改日了。


    伍顺:“怎么回事?”


    罗辰:“还不是你让我去传话,正赶上三姐姐跟母亲吵完架回去,扔东西砸中了我。小顺哥,你也得赔偿我。要不是为着你的事儿,我定然不会受伤!”


    伍顺:“……”


    感情还是他的错?


    母女俩吵架,闹得罗府前院后宅都不得安宁,连罗帮主都时刻竖起耳朵。他并没有肩负打探消息的使命,可惜林白棠认定了他是罗帮主的探子,怎么解释都没用。


    林白棠想起烦恼的东家,便叹一口气,小心打探:“外面都传那位知府大人的远房侄子……年纪也不轻了,娶的还是续弦,他当真透出口风,想要娶罗府的姑娘?可有指明了想要娶哪位姑娘?”


    仗着知府大人的势,还当罗家姑娘是他们韩家后院的白菜萝卜,想拔哪棵便拔哪棵吗?


    提起此事,不止罗芸身边的人不高兴,便是罗清江身边的人也不高兴。伍顺一五一十道:“姓韩的年近四十,家里可不止过世的原配,妾室通房足也有四五个,尤嫌不足。不过是在外面打听到罗家有钱,便打起了三娘子的主意。”他苦笑,想起罗清江的原话:“谁让三娘子赚钱的名声在外呢。”


    树大招风。


    罗府儿子不成器且年纪小,却有位会赚钱的老姑娘,亲事尚无着落,无论容貌如何,能抓得住罗府的钱袋子便好。


    娶回家,不就等于捏住了罗家一半的资财?


    林白棠打听到了自己想知道的,迎着伍顺期冀的目光浇下一盆凉水:“年轻才俊三娘子都不肯嫁,何况这把年纪的老男人,就算是再跟太太吵十回百回,把太太正院拆了,三娘子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家主其实也不必再让太太来劝三娘子,除了浪费太太屋里的瓷器,半点用都没有。”


    逼婚这种事,用血缘亲情绑架要死要活只是第一步,后续的经济制裁,亲情暴力等招数,罗太太在三姑娘身上来来回回试过不止一次,都不见成效,罗帮主就是不肯死心。


    伍顺呐呐:“这事儿……我们下面的人说了也不算啊。”


    再说他自己的亲事还没个眉目,哪里就替三娘子操心起前程来。


    林白棠见到他,客气归客气,却疏离得很。


    去林记多吃几顿饭,除了让掌柜记得有他这号人,在林姑娘面前半点用处都没有。


    她也并未与自己亲近起来。


    伍顺有那么一瞬间的黯然,很想回去买两坛酒提去卓家,向卓叔请教,当年追着林家姑娘在河上跑的时候,可有过这么挫败的时刻?


    林白棠并不在意伍顺心中所想,跟罗辰东拉西扯聊起被他赶走的老先生,到得横塘街林记小食店,便停船靠岸,系好了船率先下来,才踏上两步石阶,远处便传来兴奋的声音:“白棠——”


    林记小食店门口出来两少年,当先的正是这几年个头窜得飞快的方虎,瞧着模样已经长大,可行为举止却依旧脱不去小时候的毛躁,正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见到她便不住挥手:“白棠,这边——”


    他那么高的个头,想看不见也难。


    后面跟着的却是已经足足有大半年未见的陆谦,个头竟也不比方虎矮,正含笑望了过来,虽未当众大呼小叫,但喜悦之情洋溢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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