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学习用具,就算上了堂也属……


    林白棠全然不知父母的担忧,怀着隐秘的兴奋进入梦乡,做了个凌乱而无序的梦,终于在河岸边与小伙伴会合。


    方虎准备的还挺齐全,从家里偷拿了三条捆猪的绳索:“我怕一条绳子不够,万一


    他还有同伙呢?”还有个包的严严实实的大油纸包。


    陆谦顺手接过:“带什么好吃的了?”掂量着手中重量有点轻,还在疑惑里面的东西,打开的同时虎子阻止:“别开!”可惜已经晚了。


    一股臭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差点吐了:“方虎——”追着便要打人。


    这小子怎么把几双没洗的臭袜子包进放吃食的油纸包了?


    方虎背着绳子抱头鼠窜,还再三解释:“谦哥,这可不怨我啊!白棠船上卖的可都是吃食,你要的臭袜子摆在外面,谁还敢买吃的?”


    林白棠背着满满一竹筐吃食,从竹筐里神神秘秘掏出一把斧头:“我觉得擀面杖没有威胁力,不如斧头来得有用。”


    陆谦:“……”


    这两人从小在巷子里打架都没输过,每次动手之前都要与他密谋筹划,以前的武器从棍子到小石子再到泥块之类,主打一个伤害性小但侮辱性强。再加上语言攻击,总能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彻底败北。


    最厉害的武器不过是林白棠偷拿林阿婆的擀面杖或者烧火棍,一场巷战之后,擀面杖掉进了河里,还得方虎跳下去泅水捞上来。


    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武器竟然已经进化到了凶器的程度。


    方虎还有些遗憾:“早知道你拿斧头,我就拿杀猪刀了。早晨起来,我围着我爹的杀猪刀转了好几圈……”


    方家杀猪刀已经用了两辈人,上面浸透了猪血,又重又锋利,一刀下去能斩断猪腿骨。


    陆谦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接受俩小伙伴的无知:“你俩赶紧上船吧,斧头藏在舱底,到时候千万不能用,不然有嘴也说不清了。”他面无表情从书袋里掏出一个石刻的纸镇,塞进方虎手中:“到时候抓住人不说实话,用这个。”


    学习用具,就算上了堂也属于自卫。


    林白棠撑着船,按照约定地点划过去,远远见到河岸边站着俩人,扭头小声朝小伙伴嘀咕:“坏了,咱们只当一个人,那坏人带着同伙。”小船缓缓而行,她渐渐瞧清楚了另外一人的面孔,跟宋小二所说对上了:“另外一个嘴上长着痦子,跟只猴似的没人样。”果然是同伙。此刻方有些害怕之意,游目四顾,生怕河岸边再有同伙。


    万幸此刻河岸边只有那两人,昨儿约了她的中年汉子连连招手:“小姑娘,这边——”


    陆谦跟方虎已经藏在舱内半人高的竹筐之后,只是意见难成统一。


    方虎满心都是抓坏人的兴奋,陆谦欲要阻止:“白棠,要不两人就算了?”他们三人对两个成年人,胜算不大。


    “别,来都来了!”方虎不乐意了,小声反对:“敢把主意打到白棠身上,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白棠小声道:“这事儿八成跟傅家那对母子有干系,总不能一直等着他们出招吧?”她受够了王氏在家里的无理取闹,对她背后嗜赌的儿子更是厌恶之极。


    自从王氏离开之后,她老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盯着,抽冷子就要咬她家里人一口。


    二对一阻止无效,陆谦只能打起精神侧耳倾听船靠岸的动静。


    岸上那中年男人笑道:“小姑娘,我这位兄弟听说有好吃的小菜,也想来买些,我顺便带了他过来,你不介意吧?”


    林白棠语声甜脆,好似完全未曾察觉到危机的懵懂小姑娘,热情邀请二人上船:“客官喜欢就好,小心脚下。”


    小船轻晃两下,那两人已经上船,往舱里来了,还招呼林白棠:“小姑娘,将你各样吃食都拿一些过来,让我兄弟尝尝。”


    船头红泥小火炉上坐着一个砂锅,里面正咕嘟咕嘟煮着一锅烫饭,另外一个泥灶上坐着一锅热粽子,凉菜都在舱内放着。


    林白棠端起烫饭进来,殷勤道:“两位客官还未用过早食吧?我煮了点烫饭,若是不嫌弃,不如先用些?”


    那长痦子的瘦猴男人与同伴交换个眼神,道:“小姑娘想的好生周到——”自动寻碗:“那我们哥俩就在这船上先用一点吧。”谁料碗还未至,变故突起,方才还好生说话的小姑娘砂锅未落在桌上,反而将大半砂锅咕嘟咕嘟煮着的烫饭全泼在中年汉子身上,随着同伴的惨叫声,砂锅朝着他脑袋砸了过来。


    瘦猴男未曾防备闪避不及,脑袋上当时便砸出来一个大包,只感觉天旋地转,他厉声喝骂:“臭丫头做什么?”伸手便去抓林白棠的胳膊,想着先制住了这丫头。


    中年汉子此刻还在船舱内嗷嗷惨叫,想要把身上的烫饭全扒拉下来。


    近来天气极热,他又只着一件单薄的外衫,外加内里细布缝的亵衣,滚烫的粥饭全粘在前胸,立时便烫得他哇哇跳脚,疼痛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还未反应过来便从舱内竹筐后奔过来一个壮实少年,手里拎着个陶碗,上来便照着他的脑袋砸过来:“不是要碗吗?”


    那少年身后竟还冒出一名少年。


    ——这船上到底藏了几个少年?


    中年汉子被碗砸个正着的同时,脑子里还能不合时宜的想到这个问题,血顺着额头往下流,糊住了双眼,他忍着被烫伤的疼跟脑袋的炫晕去打那少年,拳头砸过去的时候少年闪避得快,从他鼻子一侧擦了过去,力道却足以让那壮实少年鼻血飙出来……


    船舱里顿时陷入了混战。


    瘦猴男头虽破但勇气不减,伸手便抓住了林白棠,想到既将到来的钱财,只觉得这顿打也没白挨,谁知紧跟着手上便传来尖锐的疼痛,他不可置信的低头去瞧,但见手背上扎着一只尖细的竹签。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竹签竟从掌背两条骨缝之间扎了下去,直接穿透了手掌,痛得他松开了小丫头,用另外一只完好的手去抽竹签,这给了小姑娘可乘之机,她赶紧退后几步,防备的盯着他。


    瘦猴男忍痛拔掉了竹签,仓促转头,发现同伴正跟俩少年扭打在一处,但也未占上风,正被其中一名虎头虎脑的壮实少年压着打,另外一名少年一面帮忙一面密切关注着他的动作。


    他暗暗后悔今日轻敌,原想着只是带走个小毛丫头,便不曾带个匕首之类,此刻头也痛手也痛,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得咬牙逼近了小姑娘:“放老实点,可别让老子动粗。”防着她再扎竹签,将她堵在舱内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谁知这小姑娘悍勇,双手被困,竟一点也不怕,一头便撞上了他的脑袋。他方才脑袋上已经被砸了一砂锅,当时便撞出个大包,偏偏她一头砸过来,正正砸在那大包上,方才的眩晕未散,此刻天旋地转朝后倒下去的同时,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只听得“咔吧”一声,林白棠左胳膊被瘦猴男落倒之时支在船舱龙骨上给压折了,两人一起跌倒的同时,陆谦冲了过来,又朝着瘦猴男脑袋上连续补了两脚,他终于彻底晕了过去,松开了紧抓着的手。


    “白棠——”他懊悔不已:“你怎么样?”早知道就不该答应这俩家伙的提议,非要以身为饵。


    林白棠原本痛叫出声,见到陆谦奔来救她,反而咬牙忍着,额头汗珠不住往外冒,硬生生忍了下来,催促他:“快帮虎子!”


    陆谦只得回身去救陆虎。此刻情势调转,方虎被中年汉子压在身下打,只是小少年气喘吁吁毫不怯阵,手脚都在挣扎回击,直朝着他方才被烫伤的胸口抓去。


    中年汉子被烫伤又不及脱衣,汤饭的热度可要比热开水还厉害,又煮得粘稠,粘在胸口犹如加温,想来他前胸已经被烫伤一片,说不定已经起了大片水泡。


    方虎挣扎着朝他痛处捣,疼得他直抽气,每挨一下便要忍不住哆嗦一下,眼角余光瞥见同伴已经被放倒,只能使尽了力气想要制住身下这壮实的少年。


    也不知这少年吃什么长


    大,一身的牛劲,连挨几拳都不老实,正在拼命之际,脑后风声已至,竟是另外一名少年冲了过来,一时三人又打在一处,船体晃动,随着三人的扭打舱内不少东西噼里啪啦都砸落在地上,有陶碗还有各种备好的吃食,连竹筐也滚在一处。


    林白棠靠舱抱着胳膊坐着,想要努力挣扎着站起来帮俩小伙伴,奈何胳膊钻心的疼,她能坐着没哭出声已经用了很大力气。


    片刻之后,那中年汉子终于被方虎跟陆谦合力揍晕,只是两人也挂了彩。


    陆谦顶着被打青的眼圈,一瘸一拐也不知道被伤到了骨头还是肉,方虎更惨,鼻血洒得到处都是,脸上也全是青紫痕迹,更要命的是一条胳膊也受了伤。


    陆谦拿了绳子过来,三人合力将这两人捆绑结实,用得还是方家杀猪祖传的捆猪之法,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又结结实实用两只臭袜子塞住了嘴,三人这才瘫倒在舱内。


    陆谦左边靠着林白棠,右边靠着方虎,三个人靠在一处喘气歇息。他侧头见林白棠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如水般流下,顿时心慌不已:“白棠,你伤着哪了?胳膊?”他说着便要上手检查,只吓得林白棠往后缩:“别,让我缓缓!别动!”本来就疼,哪禁得起他动手。


    “我不动,你别害怕。”陆谦放柔了声音:“咱们这就上岸去找大夫。”


    方虎半死不活靠着他,不满道:“谦哥,我也很疼,全身都疼,你只惦记着白棠,都不看看我?”


    陆谦扭头,见到他的惨状也忍不住想笑:“小英雄,你跟白棠争什么?”


    方虎不过顺嘴一说,撑起身子越过陆谦去瞧,分明他自己糊了一身的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却来关心小伙伴:“白棠,疼的厉害么?”


    三人之中,其实衣着最为干净的反而是林白棠,她别的地方都不曾受伤,只胳膊被瘦猴男人倒下去之时压折了,其余两人都很狼狈,不是血便是打翻的吃食留在衣服上的印记,还鼻青脸肿,到底一场血战,可列为三人历年来最惨烈的一战。险胜。


    “我还好,别担心。”她伸腿踹了一脚被捆住的瘦猴男:“咱们先审一审吧?”打起精神坐直了,此刻后知后觉的喜悦漫上心尖:“咱们真制服了俩坏人?”


    俩小伙伴齐齐点头:“嗯。”他们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


    迟来的喜悦暂时压倒了疼痛,方虎道:“咱们也当官老爷审一回犯人!”


    陆谦纠正:“现在最多只能算嫌疑人,还没定罪呢,不算犯人。”


    方虎:“审过就算了!“


    陆谦挪过去拽过书袋,掏出笔墨,原本想着自己来审别人写供词,但四顾舱内,另外两人都属于半文盲,让他们写供词纯属为难,只得认命的瘸着一条腿去扶翻倒的小桌:“总要问出他们的意图,还有背后的人。”


    近来他追着祖父学记帐,才发现祖父居然懂得不少,连写诉状供词都会,不过是闲聊之时问过几句,后来觉得有趣,他还特意跑去请教金鱼巷的曾先生。


    曾先生除了帮人算卦起名,还帮人代写书信,代写诉状讼词,于供词更是小菜一碟。


    听说他年轻时候还做过幕僚,只是后来思念家乡的山水,便带着多年积蓄回到苏州城定居。


    陆谦摆好纸笔,便开始磨墨,这一刻他无比感谢自己平日的好学多问,居然派上了用场。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白棠出事了。


    中年男人姓吴名有金,在一阵剧烈的疼痛之中醒来,还未张口呻、吟,便被一阵恶臭袭击,差点熏个跟头——假如他站着的话。


    他此刻四蹄攒在一处,中间插根杠子,便能被人抬出去当猪宰,最要命的胸口一大片火辣辣的疼,也不知被烫成了什么样。


    陆谦见他醒了,想要在舱内挣扎,举起砚台威胁:要是乱叫唤的话给你脑袋来一下。


    吴有金瑟缩了一下,不敢再挣扎了。


    他才领教过,这三小崽子心狠手黑,上来就敢动真格的,招招奔着致命处去的。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听懂了没?”陆谦摆正纸笔砚台,顶着一张被打到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的脸,试图扳回一点威严。


    吴有金连连点头,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过是一桩没做成的买卖,他可没必要搭上性命。


    陆谦嫌弃的抽抽鼻子,用好的那条腿踹了一下方虎:“去,把你的臭袜子扯出来,让他老实交待。”


    方虎笑嘻嘻挪过去,扯出自己沾满了口水的臭袜子,不提防吴有金一口隔夜饭吐出来,差点喷在他身上。


    他反手便扇了这胖男人一巴掌,恶狠狠用尚能使力的左手揪住了他的衣襟:“还想打?”


    吴有金疼得直哆嗦,连连求饶:“好汉好汉!小英雄饶命!我不是想打,是这味道熏的我想吐……”肚里把方虎祖宗十八代都毫不客气问候了一遍。


    这三缺了大德的崽子,用什么不好,抹布衣衫都行,偏偏用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臭袜子塞嘴。


    他都怀疑自己是被这小子的臭袜子熏醒的,一股浓烈的恶臭袭击了他的口鼻,原本还想要忍着,谁知听说竟是臭袜子,肚里顿时翻江倒海的造反,他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方虎靠回去,被林白棠有气无力的嫌弃:“离我远点,你好臭!”


    “是袜子臭,不是我臭!”


    陆谦瞥一眼帮不上忙二人组,两个半文盲感受到了其中的怨念,老老实实缩着脖子装壁虎,听他审问。


    “你们今日上船,打的什么主意?”


    吴有金心里将自己这两日行踪仔细捋了一遍,打死也只能算得上“好吃的食客一枚”,想来并没露馅,便嚷嚷起来:“我们打的什么主意?我还想问你们打的什么主意?分明昨儿说好了,今儿想让我家里人尝尝你们船上吃食,谁知才上船便被你们上手按着打。”他哭丧着脸喊冤:“你们到底想做什么?绑人可是犯法的!”


    打量三人年纪小不懂法,说不定可以糊弄过去。


    陆谦冷笑一声:“不说实话是吧?”他唤方虎:“去,拿刑具过来!”


    方虎从舱尾拎过来一个包袱扔在吴有金面前,里面的东西重重落在地上,有船上自用的小剪刀,一把削得尖尖的竹签,还有块看起来像纸镇的方形小石条,更有割草的小镰刀——没有一件正经刑具。


    吴有金没有被这些东西吓到,反而指责他们:“你们随便绑人,想做什么?”


    陆谦从身后抓起一团物事扔了过去,落到他眼前,正是他怀中揣着的细麻绳,想来他被打昏过去之后被搜了身。


    那审问的少年嘲讽道:“你们俩没想着绑人,贼头贼脑跟踪好几日,无故打听姑娘行踪,怀里揣着麻绳,就是好人了?”


    吴有金暗暗吃惊,没想到这小丫头一早就起了疑心,却装得跟没事人一样,还甜甜答应他的要求,诱人上船再下手,真是好心计。


    “还不说?”陆谦喝道:“上刑!”


    方虎跟林白棠都起身挪过来,前者很是兴奋:“打了我那么多下,小爷可不会白白挨打!你最好什么都不说!”


    后者此刻胳膊疼得半边身子都在发麻,盼着早点了结眼前事,好去医馆寻碗止疼的汤药,便苦口婆心的劝:“你老实招了,也省得我们动手。这会儿船在僻静处,再不说等天黑透,给你胸口绑块大石头沉入河底,神不知鬼不觉,管你揣着什么心思,跟阎王爷去说吧。”


    吴有金满目骇然——哪里来的这么狠毒的小崽子?


    可没人告诉他啊。


    他提心吊胆盯着这两人,混小子拿起剪刀便要往他身上戳,被小姑娘拦住了:“虎子,剪刀造成的伤口太大了,一动就流血。咱们用竹签吧,从他的指甲缝里穿进去……”她悉心传授经验:“上次我削竹签的时候不小心扎进去一点,疼的要命,我不信他能忍得住!”


    混小子大喜:“这法子妙,还不会流血。”


    两人各自拿了一把竹签,比比划划便要往他手脚指甲上穿进去,他四蹄攒在一处,那壮实的少年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压着,正好方便他们实施。


    吴有金眼睁睁看着尖尖的竹签在自己指肚上停下来,调整方向往里扎,顿时吓到魂飞魄散,一嗓子都破了音:“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方虎恋恋不舍的阻止他:“你先别说嘛,等我扎两个进去再说也不迟!”寻常哪有这样的机会。


    “放你娘的屁!”吴有金急了忍不住骂了一句,随即反省过来人在屋檐下,连忙讨好的央求道:“小英雄,放我娘的屁!我的错,我什么都说,小英雄手下留情!”


    他若叫旁的,方虎也还罢了,听到“小英雄”三个字,可不正挠在他的痒痒肉上,让他瞬间觉得自己伟岸起来,便高抬贵手暂时放过了他。


    吴有金便从头吐出来:“仇俊——”他用下巴示意三步开外还昏迷着的瘦猴男人:“仇俊他有个在赌场上认识的朋友,说是欠了一大笔赌债还不上,便想把家里的侄女儿给拉过去抵债,还说他这债女生得俊俏。正好我最近接到一笔单子,想要搜罗一批年纪小的姑娘,一拍即合,赶来看了几回货,发现当真不错,议好了价格便想着……”对上林白棠冷冷的眼神,“取货”俩字愣是没敢吐出口,怂道:“姓傅的说你是他亲侄女……”


    林白棠狠狠一脚踢在他腿上,在男人的惨叫声中开骂:“我姓林他姓傅,哪来的亲侄女?你们平白无故想着抓别人家闺女抵债,可问过我爹妈同不同意?”


    “啊——你有爹妈?”吴有金傻眼了:“姓傅的说你父母双亡,寄居在亲戚家。”


    林白棠气得狠了,又连踢了几脚:“我爹妈好端端的在家,姓傅的赌债欠多了想的歪主意,你们竟信了他的!”


    吴有金“嗷嗷”惨叫,连连喊冤:“我虽做人牙子买卖,可没想过贩人。”他犹不信:“姑娘当真信林?”


    方虎也踹了他一脚:“她自然姓林,跟姓傅的可不是一家子。”


    陆谦眼神闪烁,慢悠悠道:“这姓仇的还曾打听到林家附近,想来他知道内情。你只说姓傅的骗你,搞不好……是姓傅的跟姓仇的合起伙来骗你呢。”


    吴有金将前后事情串连起来,一个激灵醒悟了过来,顿时破口大骂:“姓仇的,我拿你当兄弟,你把我往火坑里推?”就要滚过去揍仇俊,可惜他被捆绑得结实,又被方虎压着,着实难以移动。


    其实吴有金被审开始,仇俊已然醒了。


    他忍着冲鼻的恶臭,就想听听这三小儿想做什么。


    没想到这三小崽子年纪虽小,行事却颇有章法,先抓住了人接着开审,甚至还知道动刑。


    他原想着,吴有金若是能糊弄过去,便装死到底。


    谁知吴有金是个窝囊废,没几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不但把他招了出来,连傅金宝都招了,再装死下去谁知道这三小崽子会怎么把怒气撒到自己头上,当下假装悠悠醒转,还刻意滚动挣扎了下。


    林白棠过去扯出了他嘴里的臭袜子,直接开问:“你跟姓傅的认识?”


    仇俊想抵赖:“咳咳,不熟。”他想吐。


    好臭!


    林白棠一言不发便往他手指甲扎进去一根竹签子,在仇俊的尖叫声中,又弯腰拿起石头纸镇,“咚”的一下砸在仇俊被扎了一半竹签的指甲上,疼得他眼前一黑,终于老实了:“我说!我说!”


    太疼了!


    小丫头好狠!


    按照仇俊的说法,傅金宝欠的赌债不少,况且赌债都是利滚利。他先前还能变卖家产,或者去姐姐家打个秋风,后来到处都弄不到钱,又被讨债的四处追堵,便着急起来,恨不得哪去抓挠一笔横财。


    有天他忽然喜出望外,神神秘秘跟仇俊讲,近来找到个来钱的路子,想来不日便能将赌债还上。


    仇俊再问,他便不说了,只让仇俊等着。


    谁知左等右等,总不见他还钱,过得一阵子垂头丧气过来,说是那条路子断了,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竟问起小姑娘的价格。


    仇俊跟他认识也有三四年了,知道他家中媳妇虽年轻,但早已被生活折磨的没什么颜色,而他娘年纪太大,也卖不出好价钱。家里唯有个小丫头子还是个奶娃娃,尚在襁褓,纵然长大有几分颜色,也离着能卖出去还有许多年,于是嘲笑他:“你也没个亲闺女抵债,问这个做什么?”


    傅金宝却梗着脖子道:“我没有亲闺女,却有亲侄女,不都是一样的。”


    仇俊也冤:“我单知道他是独生子,还说他骗我,哪来的亲侄女。谁知他说自己有个亲大哥,一个娘生的,夫妻都走了,留下个侄女寄养在本家,长的模样出挑,年龄也符合。我起先还不信,他还让他娘带着我远远来瞧过姑娘。傅婆子亲口保证是她的亲孙女!”


    林白棠没想到傅家母子无耻至极,不但咒她父母双亡,竟还包藏祸心,想转手把她卖了抵赌债。若非宋小二报信,她还不知危险临近。


    她气得眼圈都红了:“谦哥哥——”


    陆谦从小习惯了给她出主意,当即哄道:“别气别气,我替你想办法惩治他们!”


    他埋头写了两张供词,拿过去给吴仇二人看:“今儿这事没办法私了,必是要动公的。姓傅的想做贩卖人口的勾当,光天化日唆使你二人动手,你们可瞧清楚了,这是你们的供词,证明你们都是被姓傅的哄骗。若是愿意去衙门做证,我们这就动身。要是不愿意……”


    吴有金想到小丫头所说绑块大石头等天黑透了沉进河底,比起进衙门明显比沉进河底要划算,况且姓傅的收了他三百两,他只是上门来收货,其余事情与他无涉,进了衙门也能洗脱,于是痛快应了下来:“我愿意!我愿意!”


    仇俊平日也做些偷鸡摸狗之事,这件事情傅金宝答应分他银子,于是甘愿为姓傅的驱驰,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想要脱身是不可能了,落在这三小崽子手里不定还要遭多少罪,于是也应承了下来:“……我也愿意。”


    太阳升起没多久,吴门桥旁的河岸边靠过来一条小舟,船上少女满脸是血尖声叫着从舱里冲了出来,蹦上河岸向路人求救:“救命啊,船上有俩人贩子,他们说想吃我家的小食,上船之后却想绑我,不知船上还有我家俩兄弟,大叔大伯帮帮忙,把这两人送去衙门,我谢谢大家了……”


    小姑娘似乎被吓得不轻,脸上衣裙上都有不少血迹,面色苍白抱着一条胳膊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吴门桥紧邻着盘门,城外有许多养鸭养猪养马养鸡养鹿的,还有不少酿酒酿醋的作坊,有不少大清早赶着来上工的年轻壮小伙,或者喂鸡喂鸭的中年婶子们,还有准备往城里送酒送醋、送鸡鸭猪羊的,许多家中也有这般大的小姑娘,便有人自告奋勇要上船去帮忙。


    有几名青壮汉子上船一看,但见舱内东西散碎了一地,地上躺着俩被捆住四蹄的男子,另外两名少年满面青肿狼狈的靠在舱壁上,显然被打得很惨。


    内中有一名在豨巷养猪的汉子,常年向方家大肉店供货,见到方虎这副模样,顿时吓了一大跳:“虎子?你怎么被人打成了这样?”


    方虎此刻疼得呲牙咧嘴,见到熟人便露出几分软弱,瘫靠在舱壁上几乎要哭出来:“伍叔,我们今日跟着白棠出来玩儿,谁知这俩人想拐人,然后就打起来了……”


    吴有金跟仇俊都已经在供词上按了血指印,况且他们一门心思想着脱罪,便躺在地上装死,身上还疼得厉害,都在肚里大骂傅金宝不地道。


    伍新达指着吴有金跟仇俊四蹄倒攒的捆法不由笑出声:“这是你的手艺?”他往常去方家大肉铺,早就听说过方虎在巷子里有俩极要好的玩伴,正好刚跟几名伙计送了两头猪去方家回转,车上还有抬猪的棍子,都是现成的。


    方虎点头:“阿翁教我的,说这么捆再挣扎都不散。”


    伍新达使唤伙计去车上取了两根棍子过来,自有好事的青壮上来抬着两人上了岸,他背着方虎下船的时候,小声提醒:“我早晨送猪过去的时候,你爹可是在肉铺里到处找绳子……”


    他打眼一瞧,便猜出来方家偷绳的可能是家贼一名。


    一大清早,方厚要杀猪,却发现捆猪的麻绳少了三条,家


    里铺子里找了好几圈,都不见麻绳的影子。


    他骂了好几遍偷绳贼,要是偷两条肉也算得有图谋,偷三条脏麻绳顶什么用?


    无独有偶,林家大清早也遭了贼。


    林青山出门之前,想起龚氏所说,家中柴不够,让他有空劈些,于是在柴房厨房转进转出找斧头,愣是不见影子。


    最后连龚氏跟林宝棠都加入找斧头的行列,依旧没找到。


    他出门之前还在想着斧子的下落,联想到前阵子在家里住过的王氏,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斧子不会是她偷拿走了吧?


    她拿斧子做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脑子里盘旋,都抵不过上工时间逼近,只得暂且先放下这些,赶往家具店。


    伍新达指使了伙计划着林白棠的船前往芭蕉巷方家报信,另有伙计推着空车过来,把三小只扶上运猪的板车,还有好事的青壮抬着四蹄倒攒的吴有金跟仇俊一起浩浩荡荡前往府衙。


    沿途遇上好事者问起,伍新达便绘声绘色将所见所闻讲一遍,更是引得不少人跟着去瞧热闹。


    从吴门桥出发,这条队伍约莫有十几人,谁知一路不断有凑热闹的人加入,等到府衙门口打眼一瞧,粗略估计竟有四五十人跟着瞧个究竟,更有不断涌过来的人听说城里出现了拐子,差点拐走了一家小闺女,家中养着小闺女的也要来瞧个究竟,以防自家闺女遇上。


    一时之间,苏州府衙门前涌入一大批人,直惊得守门的差衙探头来瞧,见当先两人被捆得结实,后面板车上还推着三小孩儿,头上身上都带着血迹,连忙往内通传。


    林青山大清早上工,还未到正午便被方厚跑去家具店通知:林白棠出事了。


    他心中急跳,想起找了一早上的斧子,整个人都差点软倒在地:“可是……可是被人劈伤了?”花骨朵似的女儿,在他眼前仿佛已经如同柴桩子被人劈开般惨不忍睹。


    方厚一把扶住他,宽慰道:“听说没大事,大约……估摸着胳膊断了。”


    林青山眼前一黑,再次扶住了旁边的柱子。


    ——这还叫没大事?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我好疼!


    林青山软着手脚被方厚一路扶去府衙,围观的百姓已经散了,塞了一把铜钱向门口听差的打听,那差役也是个话多的:“……你说那三个来报案的小孩?可是厉害了,不但抓住了人贩子,审问之后还写了供词按了手印,连我们师爷都说,那供词写得很好,一个字都不必再改,可以直接拿来放进卷宗当证词……”拉拉杂杂讲起三人上公堂之事,夸三人临危不惧,应对得当,就连人贩子都供认不讳。


    还有什么好说的?


    人证物证俱在。


    拿人呗。


    “老爷点了几名兄弟前去抓主犯,下次审案的日子还没定呢,总要所有人嫌犯到案。不过你放心,到时候衙门会在外面贴告示,大家都能来看。”他还当这两人是没赶上热闹的好事百姓,为着八卦还要塞钱打听,可比茶馆听书都瘾大。


    不过三小儿勇斗俩成年男子,不但制服还送官查办,讲出去都是本城奇闻,就连一路护送他们过来的百姓们都交口称赞,议论不止。


    林青山焦心不已:“孩子们呢?不是说受了伤?”他嫌这差役抓不住重点,只差抓着他的肩膀逼问了。


    比起外面人的议论,他现下最着紧的的是自家闺女的伤,被人砍断胳膊不知道得多疼,流多少血才能止得住,只要想想那场景便心痛如绞,几乎要窒息,哪有功夫管公堂之上发生的事情。


    ——孩子得疼成什么样啊?


    ——他又该怎么向家里老娘媳妇交待?


    那差役见他面色不对,恍然大悟:“你问孩子们啊?大人见他们有勇有谋,都受了重伤,派车送去正骨的刘记医馆了。”


    话音刚落,林青山扭头便跑,心急如焚,也不知女儿伤势,跑起来也是高一脚低一脚,方厚在后面连喊几声都不见回头,只得加把劲追。


    两人一头冲进医馆,循着药童的指点进了医馆正堂套间,刘大夫跟徒弟正替方虎绑夹板,他见到亲爹冲进来,虽疼得呲牙咧嘴,却兴高采烈,摆着未受伤的左手大喊:“爹!爹!我在这儿呢。”等到当爹的刚站在床前,迎头便被一句话砸中:“爹,我伤了右手,这下子不能上学了吧?”


    方厚:“……”


    有时候,忍住不打孩子也很辛苦。


    他被吴有金打得面目全非,一张脸堪比铺中待宰的猪头,若不是声音跟衣裳熟悉,方厚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儿子,谁知道这小子受伤之后还不忘讨价还价——还是伤得轻了。


    林青山见方虎活蹦乱跳,着急的扑向旁边床上躺着的闺女,语声哽咽:“盆儿,疼得厉害吗?”


    女儿一张小脸儿白到吓人,胳膊用两条板子固定绑着,小脸上也全是血迹,从小吃尽苦头生活再难也不曾流泪的七尺汉子不由潸然泪下,心疼到几乎要说不出话,粗糙的大掌靠近女儿的胳膊,悬在上方一尺左右,再不敢动,生怕贴近了加剧女儿的疼痛。


    非常时刻,林白棠贴心的没有计较称呼问题,为了安抚父亲,她还努力绽出个苍白无力的笑容:“……还能忍得住。”心虚扭头,生怕被父亲发现她胆大包天以身为饵之事,又奇怪父亲为何落泪,提着一颗心更不敢问。


    当着旁人的面,林青山也不敢问女儿的胳膊,想来此刻虽然绑在一处,被砍断的话未必能接得好,将来这条胳膊算是废了,孩子心里定然难受得紧,却还要安慰他。


    他心中痛悔不已,暗恨自己,招了祸事上门,却害了女儿一生。


    若是他自己挨打受伤都能忍着,可女儿小小年纪却被人打成这样,林青山的眼泪更是忍不住,忙背过身去,与刚刚替方虎治疗完毕的刘大夫视线相接,对方也很是不解——见过疼女儿的,可没见过疼成这样的。


    刘大夫见他一个大男人头上身上还带着木头碎屑,面上眼泪冲出两条水印,忍不住宽心:“别担心,小姑娘的胳膊被压断也不打紧,已经正骨,再敷上我家祖传的药膏固定,养上几个月就好了。小孩子恢复的快,骨头也长的好,不会有大碍。”


    “压断?”林青山还挂着眼泪:“不是……不是被齐齐砍断的吗?”他在一路冲过来的时候,已经脑补了不知道多少遍血淋淋被砍断的胳膊,只觉得眼前一片红。


    “谁说被砍断的?”刘大夫皱眉:“我方才替她复位固定包扎,难道还能有假?”气呼呼去检查最后一个腿受伤的小孩。


    方厚:“……”


    他也没说过白棠胳膊被人砍断啊。


    林青山从哪得来的消息?


    泪眼朦胧的林青山:“……”


    他连忙擦泪,既庆幸又尴尬。


    还好还好。


    女儿的胳膊保住了!


    同一时间,枫桥镇傅家小院里,王氏喜孜孜坐在院里候着,指使儿媳妇杨氏团团转,一时要喝茶一时要吃炸果子。


    杨氏背着八个月大的女儿,在厨房灶下烧水,侧耳听外面的动静。


    院子里,母子俩说说笑笑,难得傅金宝今日没有出门鬼混,清早起来脾气也意外的好,被孩子吵到也不曾开骂,还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蛋,说了一句:“爱哭鬼。”于他而言简直算是逗孩子玩儿。


    锅中水汽弥漫,杨氏估摸着水开了,在厨房找了一圈,最后在角落找到一点纸包着的陈茶沫子,泡进粗陶碗中,战战兢兢端了过去,婆母皱着眉头接过喝了一口,到底没有开骂,只催促:“一会去割点肉回来,今儿吃顿好的。”


    杨氏小声嗫嚅:“娘,我没钱!”


    以往常惯例,她开口要钱轻则挨骂,重则挨打,从来没有消停的时候。


    但买不来肉,可能一样逃不开挨打。


    没想到今日光景大是不同


    ,傅金宝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扔给她,难得阔绰一回:“娘不是喜欢吃杨家炸果子吗?割完肉给娘买两斤炸果子,再去老郭家打一斤散酒回来,我陪娘好好喝两盅。”


    杨氏心中暗暗称奇,也不知这娘俩去哪里发了一注横财,竟还有钱给她。


    她不敢多嘴追问,生怕招来一顿臭骂,赶紧背着孩子出门去置办。


    注视着媳妇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傅金宝便跟猴似的有些抓耳挠腮:“娘,咱们银子都收了,这事儿……能成吧?”


    王氏没有一刻犹豫便同意了儿子拿林白棠抵赌债之后,便带着傅金宝跟仇俊远远去认人。


    傅金宝见到林白棠的第一眼便觉满意,听着她甜甜招呼老主顾的模样,得意洋洋跟仇俊夸:“不是我说,可着苏州城漂亮成这样的,也很少见吧?真要长开了,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啧啧,可惜了,赌债不等。


    仇俊起先还不相信傅金宝有亲侄女,待见到人之后很是满意:“老吴近来高价搜罗女孩儿,这一个还真不错。”


    傅金宝仔细再瞧两眼,又觉熟悉,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丫头可不正是端午龙舟竞渡之时,让他难堪的臭丫头吗?!


    再拉了吴有金“看货”,对方也很是满意,生怕他反悔,还签了卖身契付了银子,只等挑日子收货了。


    到了“取货”的正日子,王氏心里也跟猫抓似的不安稳,但比起傅金宝她反而镇定许多,还替儿子宽心:“那丫头整日一个人撑着船在内河卖吃食,到时候把人带走,等那边找到船,还当他女儿落水淹死了呢。苏州城这么大,林家也没那个财力抽干城内河里的水找尸体。神不知鬼不觉,咱们也得了一笔银子,怕啥?”


    不知为何,傅金宝想起两人初次见面,那臭丫头倔强的双眸,心里却有点不安。


    娘俩在家里待了半日,等着杨氏带回来果子跟酒,又吃过了炖肉米饭,还不曾听到消息,王氏也有些不安:“那丫头有些烈性,不会……没逮到人吧?”


    傅金宝反过来安慰王氏:“老吴身强力壮,还有仇俊,就不信两个大男人制不住一个小丫头。”也顺便说服了自己,打个呵欠准备回房睡觉:“不定歇个午觉起来,老吴就取了货回来了呢。”


    母子俩还未起身,便听得外面闹哄哄的,似乎有不少人往他家而来。


    傅金宝被讨债的堵上门也不是头一回,下意识便要找地方躲:“娘,你先去门口挡一挡,他们如果非要进来,你就躺在地上打滚。”他自己游目四顾,准备在家里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无奈家徒四壁,所有能卖钱的全被上门讨债的人带走了,从大宅子搬到这巴掌大的小院里,正房只有三间低矮的屋子,加上狭小的厨房跟柴房,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


    王氏还未到达门口,破旧的院门便被人暴力推开,打头的是两名衙门官差,身后还跟着鼻青脸肿很是狼狈的吴有金与仇俊,两人齐齐指着傅金宝:“官爷,他就是傅金宝,我们并非有意拐卖少女,是受他蒙骗!”


    傅金宝整个人都懵了,傻愣愣站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那臭丫头生来克他,头一回见面便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一回脸;第二次可能要让他吃官司了!


    王氏哭天抢地,想要耍赖救下儿子,官差可不是吃素的,一脚便踢开她:“黑了心肝的婆子养的好儿子,连旁人家姑娘也敢拐!”拖起傅金宝戴了重枷,连同吴有金及仇俊一起带回府衙看押。


    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带走,王氏从地上爬起来,发现儿媳妇杨氏却背着孩子呆呆站在厨房门口,瞧不出面上悲喜。


    丈夫被官差带走,她竟无动于衷。


    王氏恨得眼底出血,“呸”的啐了她一口:“没心肝的娼妇,你男人都被官家带走了,竟也不知道求求官爷高抬贵手。你是不是早盼着金宝出事?”一肚子火气没地儿撒,上来便揪着杨氏的头发打。


    杨氏直到此刻,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在傅家便跟个聋子哑巴似的,这母子俩密谋拐卖人家女儿,她竟然半点不知,直到枕边人被官差拘拿才知晓。


    脸上身上的痛意提醒着她,自己嫁进了怎样的烂泥塘,背上被吓到大哭的女儿提醒着她,这样的日子她早过够了。


    她忽然发了疯般的推开婆母,愤怒的火焰在胸腔内燃烧,面对再次扑上来蛮横无理的婆母,她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扇了一巴掌,终于鼓足勇气骂了回去:“我倒了八辈子霉才嫁进了傅家!你惯坏了儿子,他犯事被官差抓走,又不是我的错!你再打我一次试试?”


    别瞧着杨氏瘦弱,但却常年干活,到底年纪也轻,自然不是老迈的王氏能敌。


    王氏头一次在媳妇仇恨的目光下退缩了,她环顾左右,绝望的发现自己可能救不了儿子,扭头便朝横塘街芭蕉巷奔去。


    芭蕉巷内,三个孩子受了重伤是大事,从伍新达派伙计送船报信,先是方家知道了。


    方厚考虑到林家老的老,做月子的还不能出来受风,顶梁柱在家具店,而陆家除了卧床的老爷子,爱串门子的郑氏,还有个作不了主的陆婉,索性暂且压下此事,先去寻了林青山。


    林青山跟方厚在医馆照顾三小只看完大夫,又去外面雇了辆车,将三人依次抱上马车,一路护送回芭蕉巷。


    方虎一路上都在讲自己的英勇:“自从宋小二提醒过白棠,她便留神买吃食的主顾,发现有疑便跟我们商议,想要把人抓住……”


    林青山的脸色渐渐难看。


    一直在装死的林白棠终于忍不住打岔:“虎子,你疼就别说了!”


    陆谦:“……”


    方虎荣升小英雄,也想让父亲分享他这份荣耀,聒噪的厉害:“我不疼!”呲牙咧嘴挪个姿势继续讲:“那人之前诱白棠,想要加双倍的钱带白棠去他家,被白棠拒绝了,还跟那人约了日子。”


    林白棠再次阻拦:“虎子,疼就喝口水!”


    方虎正讲到兴头上,哪肯停歇:“我不渴!”得意洋洋讲:“我从家里带了绳子,白棠还带了斧子……”


    方厚攥紧了拳头:“你拿了绳子?”


    方虎洋洋得意:“抓坏人可不得拿绳子?我还拿了臭袜子塞嘴!”


    他都觉得自己机灵的不像话。


    林青山缓缓转头,仿佛脖子生了锈导致他动作不太灵活:“白棠,你拿了斧子?”


    林白棠想装死,还想耍赖撒娇蒙混过去:“爹爹,我好疼!”


    林青山一张脸彻底黑透:“坐好!”


    陆谦乖巧认错:“对不起方叔林叔,都怪我没拦住他们,我劝了没用!”


    方厚跟林青山一起安抚他:“不是你的错!”


    方虎还没有察觉到马车内气氛不对,再讲到三人勇猛大战吴有金,林白棠恨不得用眼刀子戳死他:大哥你可歇歇吧!


    背着大人偷偷出门闯了大祸,你还当什么光荣的事情?!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吵架归吵架,怎么还分起家……


    方厚先黑着脸把自家猴儿送回去,路过林家再等着林青山把林白棠送回去,最后俩人一起送陆谦回家。


    陆谦一副愧疚的小模样:“方叔林叔,都怨我没拦住,才让虎子跟白棠受了伤。我应该再坚持劝劝,没护住弟弟妹妹,都是我的错!”


    他腿上骨折,也打着夹板,身上脸上都有伤,却还这样懂事。


    方厚原本就肤色黝黑,方才在马车上更是阴云密布,此刻总算和缓起来,尽力维持着邻居慈爱叔父的形象宽慰别人家懂事的小孩:“我家那臭小子从小就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多少次都是你跟在后面拦着,有什么用呢?还不是祸照闯。”


    “方叔,不是这样的。”陆谦对小伙伴还是颇为了解:“虎子是个热心肠,他只想帮帮白棠。”


    “你也别自责了,他要闯祸你也拉不住。”方厚摸摸小儿郎低垂下去的脑袋,反过来开解他。


    陆谦在巷子里大人们眼中向来是懂事的小孩,从小不参与打架斗殴,还能好声好气跟不懂事的同伴讲道理,进了学堂开蒙,读书也很勤勉,连先生也时常夸奖他,比起他家不懂事天天嚷嚷着退学的虎子强百倍!


    心里最不是滋味的反而是林青山,一切的祸源皆起于林家。


    女儿受伤的消息传来到冲进医馆,接着在马车上听到事情经过,其中埋藏着多少危险,他想都不敢想。心情如同海中逐浪,起伏不定,此刻尚未平复,暗骂自家女儿胆大包天,小小年纪自作主张,遇事不告诉大人,不但自己受伤,连邻居俩小孩也被牵累。


    “都是我家的事情,带累了虎子跟谦哥儿都受了伤。这丫头真是不听话,我回头一准教训她!她才几岁,大包大揽什么事情都敢干?”林青山当着女儿一张惨白的小脸,跟不住的哼唧声不忍心骂,但肚里憋着一团拱得他一张脸也是阴晴不定。


    背过女儿骂起来,便停不下来。


    方厚见他越骂越凶,显然气得狠了,反过来又安慰他:“万幸孩子们都没出什么大事,你也消消气。”对于林家之事,巷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自家老娘熟知本巷子及附近几条巷子各家纠纷,他也有点同情林青山。


    摊上糟心的亲娘上门,全家都不得安生。


    陆谦听到方虎被骂还罢了,不过排解几句方叔的怒气,见一向疼女儿的林叔也动了大怒,那模样好似送完他回家便要回家揍女儿,顿感不妙,忙扯住了林青山的袖子:“林叔林叔,白棠也是不得已。她说每日防着傅家人,一家子都得提心吊胆,还不如……”窥着林青山始终紧绷的脸,他只能换个角度尝试说服愤怒的老父亲:“白棠她也是心疼家里人,不想一家子都跟着不得安生……”


    林青山一面生女儿的气,一面又愧疚于自己的无能,竟让女儿小小年纪便着保护家里人,岂非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过失?


    “你也别担心,我不生白棠的气了。”林青山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又有点心疼他:“被打成这副样子,你爹娘得多心疼啊?”


    两人送陆谦回家,出外赚钱的两口子还没回来,连郑氏也带着小孙子出去串门了,只有陆婉在家绣花,还有卧床的陆泉。


    “怎么被打成了这样?”陆婉心疼的摸着弟弟的脸,还有夹板固定的腿,眼泪都差点流下来:“谁打得你,光天化日之下,可是没王法了?”


    林青山便将事情经过简略讲了一遍,再三表达愧疚之情,表示晚间等杨桂兰夫妇回家,一定携重礼上门赔罪,先把受伤的陆谦安顿到床上,这才跟方厚各自归家。


    林家房里,龚氏正搂着小孙女抹眼泪。


    她见到被儿子小心翼翼抱回来的小孙女脸上还有血迹,吊着胳膊哼哼唧唧,被吓到差点晕过去,待听说遇见了人贩子差点被拐走,便搂着孩子不敢撒手,仿佛撒开了手下一刻便有人夺走了她的小孙女。


    “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怎么能遇上拐子?”


    林白棠偎在老祖母怀里,连金巧娘也闻声而来,红着眼圈上手检查女儿身上的伤。


    “可是疼的厉害?”当母亲的最见不得孩子受伤,且还是这么惊险的事情。


    “好疼好疼!”林白棠靠着老祖母,疼是真疼,但也是真后怕。


    她回想一路上父亲的脸色心虚不已,那疼痛便加倍夸张:“还不是傅金宝欠了赌债,竟想出拿我抵债的缺德法子,找了人来抓我。幸亏虎子跟谦哥休沐跟我出去玩……”


    龚氏婆媳还当自己听岔了:“什么?”自己欠了赌债,拿别人家孩子抵债,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金巧娘也顾不得自己还在坐月子,跳起来便要去找王氏算帐:“这个老虔婆,她上门来逼迫还不够,竟还想害我的女儿,我跟她拼命!”恨不得活撕了王氏。


    此刻她再顾不得给丈夫留点脸面,只想着找王氏算帐。


    龚氏心疼的抱着小孙女骂:“黑了心肝的,这种事情也想得出来,上次就不该收留她,竟把主意打到了孩子身上,哪有一点人性?”


    婆媳俩正骂着,林青山回来了。


    他进门便直奔卧房,到底还是忍不下去,开口便骂:“白棠,谁给你的胆子?连斧子都敢拿出去,万一出事呢?”


    她一个小姑娘拿把斧子,到底是保护自己,还是给坏人递凶器呢?


    只要一想到当时眼前血淋淋的闪过女儿胳膊被人齐齐砍断的画面,林青山连心跳都差点吓到停止,手心冒汗全身发麻,走路都打飘。


    金巧娘与之成婚多年,两口子从来和和气气,不曾生过口角,见丈夫进门不问青红皂白便骂女儿,顿时火冒三丈,找不到王氏的怒意全撒到了丈夫身上:“你骂白棠作甚?还不都怨你那黑了心肝的亲娘,嘴上说着有多疼你多想你,憋了满肚子坏水来害我女儿!林青山我告诉你,若是白棠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你进门问也不问就骂我女儿,你没瞧见她都疼成什么样儿了?你跟你亲娘过去吧!”


    林青山没想到还没教育女儿,先招来妻子的怒火,孩子虽然在眼前,也无性命之忧,但后怕不止:“你怎么不问问这丫头都做了什么?”


    胆大得很,遇上大事连父母都敢瞒着,可不得上天?!


    林白棠直往老祖母怀里缩,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肚里把大嘴巴的方虎骂了几百遍,若不是他不打自招,非要炫耀自己的“英雄事迹”,亲爹只当这是偶然撞上,哪知道她蓄谋多日引鱼上钩。


    金巧娘听得这话,还当丈夫把自己亲娘的过错全都推到了女儿身上,当下气到脸都青了,抖着手指着丈夫骂:“你怎的不问问你那亲娘做了什么?还来骂我女儿!”生起气来孩子都是自己个儿生的,跟丈夫无关。


    夫妻俩都憋着一肚子火,龚氏也生着气,正想数落儿子几句,外面院里响起一声哭号:“青山啊,你快救救你弟弟,他被官差押走了……”


    竟是王氏来了。


    金巧娘正愁找不到王氏算帐,当下便要往外冲:“好啊,她害得我女儿成这样,倒自己找上门来,看我今天不挖烂她的脸!”被林青山一把拦腰抱住:“你等等,月子都没出,怎么能出去打架?”


    以王氏撒泼打滚的性子,可不得伤着自家媳妇。


    生气归生气,林青山疼媳妇的习惯先占了上风。


    金巧娘更生气了,在丈夫怀里挣扎嚷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她?非要看着她把咱们全家都害了才好?林青山你跟她去过吧,娘跟孩子们都跟着我过!”


    林青山:吵架归吵架,怎么还分起家来?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女人的性命便如此轻贱。……


    王氏一路哭着跑回林家,鬓发散了,脸上糊着鼻涕泪水,进了林家门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不顾冲了进来:“青山——”无助大哭:“你可一定要救你弟弟啊!”


    金巧娘正在丈夫怀里挣扎,闻言破口大骂:“什么弟弟?傅家丧良心的黑心种子,把我闺女害成了这样,还有脸跑到家里来张口?我要是你,就算是投河上吊,都没脸求过来!”正愁找不到人呢。


    龚氏也上前拉住了金巧娘:“媳妇你别急,今儿咱们就把事情撕掳开来。”


    金巧娘便停了下来,拉着婆母的手往后退,一直退回床边去,搂着自己女儿,颇有种“你若处理不当,我便与你和离”的决绝,冷眼看着林青山。


    林青山此刻也顾不得安抚媳妇,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王氏便来拉儿子的胳膊,被他躲开,漠然道:“有事说事,别在我家撒泼!”


    “你弟弟金宝,他被官差抓走了。青山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林青山都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给气笑了:“我家只有兄妹两人,并无什么弟弟。再说,傅金宝为何被官差抓走,你不知道吗?”


    王氏眼神有一瞬间的闪躲:“……我不知道。你是他哥,可不能不管!”语声渐高。


    林青山心寒至极:“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跑我家里来做什么!”他只是老实,但不是傻:“要不是你,他认识我家白棠是谁啊?保不齐这个主意就是你给傅金宝出的!”两步冲上去便要将她往外撵。


    王氏大惊。


    她闯进来的时候,一门心思全在儿子身上,压根没注意房里其余人,此时果然瞧见吊着胳膊满脸是血的林白棠,暗骂这死丫头太过刁悍,老老实实走了便没她儿子什么事儿,非要闹得大家不得安宁,还惊动了官府。


    她这人自私偏狭,把傅金宝捧在手心,其余儿女皆是脚下泥土,只配他踩踏,便是连素未谋面的孙女也逃不脱此列。


    原还想着,就算官府知道了,林青山未必知道真相。再说知道了也还有一重血缘羁绊,总能拿捏住了长子救金宝。


    谁知林青山不但全都知道了,甚至还猜出她也参与其中。


    打死王氏,她也不会承认。


    面对盛怒的林青山,她抹去面上泪水鼻涕,哄骗道:“那是金宝听说我跟白棠这丫头置气,于是找人去吓唬一下孩子。怎么就……闹成了这副样子?”


    “把胳膊打折也叫吓唬?”林青山内心对王氏再无一点母子之情,剩下的只有仇恨:“要不是有邻居家孩子拼死护着,只怕我家白棠这会子已经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吧?”


    王氏眼见得抵赖不掉,狡辩道:“金宝也不知道那人下了死手啊,都说了只是教训一下孩子,谁知道就闹成了这样?都是一家子,闹着玩的,青山你可别当真!”


    话音刚落,迎头砸过来一个茶盅,王氏侧头躲过,茶盅落到地上碎成几片,却是金巧娘气到听不下去了,扔了东西便要将她砸出去:“我也打断了你的胳膊跟你闹着玩儿,你要不要来试试?”


    她之前顾忌着丈夫的面子忍气吞声,从不与王氏发生正面冲突,但孩子是她的底线,见到女儿满脸是血还断着胳膊,连丈夫她都不想要了,何况王氏!


    王氏被她的凶悍吓到,生怕她当真打断自己的胳膊,不由后退两步:“儿子——”


    林青山对她的害怕视而不见,直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往后不要再来我们家了。我不会救你的儿子,他咎由自取!”


    王氏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态来寻林青山,拿他当最后的希望,谁知儿子这般无情无义,连半点母子之情也无,顿时哭起来:“你弟弟他是个好孩子,青山你不能不管他啊!要错也是娘的错,我从来也没想着丢下你不管!都是你父亲非要休了我。”


    提起旧事她也感觉自己很冤:“儿啊,娘是有苦衷的。你外婆连生几个女儿,时常被你外公按着打,她怀疑自己被女胎缠上了。我小时候亲眼瞧见她接连溺死三个女儿才生出儿子,你外公也瞧见了,并没说什么。偏你父亲事多,不过溺死一个丫头,便生生拆散了我们母子,让龚氏教唆得你连亲娘亲弟弟也不认!”


    她母亲溺死三个女儿,婆家拍手称庆。


    她不过溺死了一个女儿,便被林家扫地出门。


    难道不是林家之过?


    她为林家着想,但林家却不领情。


    还害得他们母子分离多年,从头到尾,可怜的人不是她吗?


    林青山瞠目结舌,眼神里的气愤跟怪异更是压不住。


    他忽然意识到,在他眼里溺死亲生女儿的残忍,在亲娘眼中不过是寻常之事,甚至为此而将怨怪林家人大惊小怪。


    可其荒谬?!


    亲生的女儿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可随手溺死之人,性命如同家中蓄养的鸡鸭般轻贱,何况他视如珍宝的女儿?


    大约白棠的生死,在王氏眼中也不过如此。


    想通此节,他忽然怒气全消。


    为这样的人而生气,不值当。


    “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我们家没你这样亲戚。”林青山眼中怒意消散,直接上手去推王氏。


    王氏不肯,还想撒泼打滚的逼迫:“青山,你不能这样,我是你的亲娘,金宝可是你的亲弟弟啊!”


    林青山被愤怒冲昏的头脑此刻冷静无比,常年搬搬抬抬扛木头的男人手底下有得是气力,提起王氏便往外面送,面无表情道:“不止是我家白棠断了胳膊,隔壁两家的孩子为了护着白棠,一个断了胳膊一个断了腿,你如果非要在我家闹,把他们两家招来,方家的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到时候我断断不会拦着!”


    王氏终于明白俩大男人为何连个小丫头也制不住了。


    原因在此。


    她倒是想闹,可想到初次来到芭蕉巷,被曹氏提着扔了出去,听说她家男人更壮实,杀个两三百斤的猪跟玩似的。


    方婆子还曾在她面前夸耀过自家那把杀猪刀:“我们方家吃这碗饭已经有三辈子了,那杀猪刀是祖上花大价钱请人锻造,切肉断骨如削豆腐。”或者有夸张的成份,但王氏不敢赌。


    “儿啊——”


    “我不是你儿子!往后你我走到大街上都是陌生人,我自有母亲,你自有儿子。”他提着王氏将人扔在门口,不顾力道见对方坐了个屁股墩,眉毛都不曾皱一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你最好祈祷自己没有参与贩卖我女儿的案子!”


    “砰”的一声,当着王氏的面关上了大门。


    房间内,彻底安静了下来。


    龚氏婆媳,连同林白棠,被王氏的话震惊,全都静默无言。


    原来在王氏心中,女人的性命便如此轻贱。


    她不止轻贱自己的女儿,也许在她的内心深处,连自己也是轻贱的,只能依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是父亲、丈夫、还是儿子。她自以为无底线的讨好儿子傅金宝,便能过上好日子,哪管儿子赌博贩人。


    林家三代女人头一次意识到,哪怕同样身为女子,做母亲的龚氏无法苟同王氏对于女儿的残忍无情;做媳妇的不理解王氏溺女的疯狂,纵容儿子的无底线。


    而林白棠,却是头一次触及到王氏溺女背后的想法。


    她竟然还认为自己溺女是有苦衷的,并且这苦衷还是别人可以理解的。


    林白棠不理解。


    也无法理解。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从来也不知道身后父母的担……


    林青山赶走了王氏,进门也不说话,一言不发盯着林白棠。


    他若是生气教训,林白棠大抵会辩解,狡言砌词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但是对上老父亲担忧无奈的表情,她反而不好意思再耍赖,痛痛快快承认自己的错误:“爹爹你别生气嘛,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金巧娘不明就里,还要护着女儿,板着脸冷哼一声:“白棠别怕,有娘给你作主。”


    林白棠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期期艾艾:“娘,我知错了!”


    龚氏见小两口有和好的迹象,况且林青山已经将王氏推出门去,摆明往后老死不相往来,她便打水过来给孙女清理脸上的血迹,还小心翼翼生怕打湿伤口:“脸上这么多血,到底伤哪了?”


    除了吊着的胳膊,便是面上血迹,瞧着极为吓人。


    “也……没伤哪,脸上是别人的血。”她当时出舱求救,为了演戏逼真,引起路人围观同情,便弄了两把方虎身上的血迹涂在自己脸上,只是瞧着吓人罢了。


    “到底怎么回事?”龚氏跟金巧娘此刻还糊涂着,全然不知事情经过。


    林青山没好气道:“你让她自己说。”


    林白棠于是将宋小二提示,自己留心发现异常,与小伙伴商议,引鱼上钩——上船之后,反抓人贩子,还刑讯逼供画押,再下船去求救报官全都老实交待了。


    隐瞒也无用,反正以方虎那大嘴巴,回头再经过方阿婆的大胆渲染,还不知道得传得多离谱,还不如她自己一五一十交待。


    龚氏听得心惊肉跳:“你这孩子!你这孩子胆子也忒大!”


    金巧娘


    原还当丈夫为着亲娘责备女儿,谁知根子在这儿,顿时气得要教训她:“你说你,在外遇上事怎不回家来告诉爹娘?你说多吓人,但凡他们多带俩人,你们三个都不知道被卖去哪了!”


    林白棠认错态度极好:“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不敢了!”乖巧之极。


    林青山见她可怜的模样,不禁心软,但不让她知道厉害,恐怕下回还敢犯,于是板着跟妻子告状:“她多大胆子啊,敢拿斧子去砍人。”厉声教训女儿:“你多大力气?到时候没砍到别人,反被人夺了斧子把你给砍了!我在家具店听说她胳膊断了,吓到腿都软了,只当她胳膊被人砍断了……”


    想起在医馆掉眼泪丢脸的样子,林青山用力揉一把脸,再不想跟这胆大包天的丫头多说一句,扭头出去了。


    金巧娘还想教训女儿一顿,被婆母推着往外走:“你去瞧瞧青山,我瞧着他被吓得不轻。”


    等到父母全都出去,林白棠先发制人扑进老祖母怀中,娇声娇气喊疼:“阿婆,我胳膊好疼好疼……”


    龚氏食指在她额头一点:“你呀!”


    真是个小祖宗!


    金巧娘回房去,小胖子浑然不知家中大事,摊手摊脚睡得香甜,小肚皮轻轻起伏,煞是可爱。


    林青山背朝门口坐在床上不语,被媳妇轻拍肩膀也不曾回头,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真生气了?”金巧娘软了声气,为自己误会了丈夫而生出几分不好意思,谁知落音刚落,林青山便转过身,拦腰抱住了妻子,埋头在她胸前。


    她感觉到滚烫的濡湿渗进了单薄的衣衫,怀里的男人无声流泪。


    卸下坚强的外衣,他也只是个疼女如命的父亲而已。


    金巧娘回抱住男人。


    良久,男人沉闷的声音响起:“巧娘,我好害怕!听到盆儿胳膊断了,还当……还当她被斧头砍断。”他都不敢回想自己当时惊魂一刻,在没有旁人注视的地方,只有他们小夫妻的世界里,他终于袒露心声:“我好恨她!好恨她!”


    儿子恨亲生母亲,讲出去大逆不道,恐为世人所不齿。


    然而不管是从极小时候溺死妹妹,还是女儿因其而遭受的危险,都让林青山内心深处实无法对这样的母亲生出依恋之情,反而因其凉薄无情而从心底里生出数不尽的恨意。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


    如果女儿出事,他这一生都无法原谅王氏。


    在妻子温暖的怀抱之中,林青山彻底松懈下来,又是侥幸又是后怕。


    孩子在外面世界不管不顾的时候,从来也不知道身后父母的担忧有多深。


    林白棠不知,一墙之隔的父母有多庆幸她只伤到了胳膊,而不是被人拐带到了此生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


    林宝棠出门送货,傍晚回家才知道妹妹出事,趁着祖母去厨下煮饭,他用忧伤谴责的目光注视着妹妹,质问她:“你是不是听说我们不是同一个父亲,就开始远着我,有事也不告诉我了?”


    小少年很是愤慨:“林白棠,我还是不是你阿兄?”


    当着祖母跟父母认错就罢了,没想到阿兄也来掺一脚,林白棠哭笑不得:“阿兄你想哪去了?你不想当我阿兄,想当谁的阿兄?”


    “在外被人跟踪欺负,你不告诉我,却跟虎子谦哥儿商议,难道不是远着我?跟我隔了一层?”这些话其实从王氏大闹家具店之后他就想跟妹妹讲,但一直没找到好的时机:“我也不是想瞒你……”他也很委屈:“可爹娘都没告诉你,我主动提起也不对。”


    有些事情,总要找到合适的时机。


    林白棠冰雪聪明,立刻便猜到了兄长跟父亲生气的理由是同一个,用完好的右手拉住了林宝棠的手,少年掌心已经烙上了生活的茧子,她软软求饶:“我瞒着阿兄不是远着你,而是……”她狡黠一笑:“我要是告诉阿兄,你会瞒着爹爹?”


    林宝棠:“……”


    父子俩朝夕相处,确实不能。


    林白棠得意一笑:“那我告诉阿兄,跟告诉爹爹有什么区别?”


    林宝棠张张嘴,竟发现他无言以对。


    林白棠压低了声音再掰开揉碎了解释:“姓傅的不怀好意也不是一天两天,让爹爹知道只会日日忧心烦恼,他摊上这样的亲娘已经够糟心了。只有抓到姓傅的一个无可饶恕的大把柄,让爹爹跟傅家彻底决裂,咱们家才有好日子过。就算爹爹事后知道,顶多责备我胆大,还要心疼我受伤,瞒着阿兄也是为了你好。”


    林宝棠为妹妹的贴心而感动,又为自己误解了妹妹而道歉:“都是阿兄想左了,你别生阿兄的气。”


    “咱们嫡亲兄妹,我怎么会生阿兄的气呢。”小姑娘软软道,又提出非份请求:“阿婆说我不能吃油炸的东西,羊肉鱼虾是发物,也不利于伤口生长,还有一长串东西不能吃,我觉得不打紧。要是我馋的慌,阿兄就从外面偷偷给我买点吃的吧,我知道你攒了不少零钱……”


    “阿婆,盆儿说要让我给她偷买吃食——”林白棠话未说完,林宝棠已然扬声朝外喊。


    小姑娘脸上的笑意瞬间被惊愕取代:“阿兄你——”


    说好的嫡亲兄妹呢?


    翻脸比翻书还快!


    “谁让你胆大包天,什么祸都敢闯的?”听到外面父母跟老祖母的脚步声跟斥责声响成一片,林宝棠笑道:“往后闯祸之前先想想家里人,也让你长个教训。”还是心疼妹妹的胳膊,“我会问清楚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你放心。”


    能吃的,他自然会带回来。


    不能吃的,她想也别想。


    林白棠:“……”


    所谓众矢之的,便是现在的自己。


    她逃不过被家里人教育,俩小伙伴亦如此。


    等到曹氏弄清楚儿子受伤的缘由,还听说他竟敢拿家里捆猪的绳子去绑坏人,顿时气得要拿鸡毛掸子让这小子长长记性,“我瞧着你最近皮子松了,祸是越闯越大!”被方婆子拦住了。


    方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犯了蠢,没事在家里人面前讲什么“英雄好汉的事迹”啊?


    这不是上赶着找抽?


    他往方阿婆身边靠,不住求饶:“娘,我不敢了,以后真不敢了!”在曹氏威慑的眼神之下,拉住了方婆子的胳膊躲到她后面去,讨好道:“还是阿婆疼我。”


    方婆子话锋一转:“他现在一身的伤,打了你也心疼。这顿打暂且先记着,等他伤好以后再打也不迟!”


    方虎绝望了:“我都被打成这样,你们也不心疼心疼我?”听说赊肉欠账的,可没听说过还欠着一顿打的。


    方厚从外面回来,一锤定音:“这小子,是该打一顿了。”


    全家一致裁定对他的惩罚,方虎抗议无效。


    陆家又是另一番光景。


    陆文泰卖完货回来,见到受伤的儿子也是心疼,但听说儿子保护了方虎跟林白棠,对他大是赞赏:“我儿不惹事,但也不怕事。虎子跟白棠比你小些,能在出事的时候护着弟弟妹妹,书没白读。”


    “你瞧瞧孩子给打成什么样了?”郑氏听说祸起王氏,大骂她包藏祸心,害了自己亲孙女不说,连邻居家孩子也不放过,简直晦气,往后在路上见到都要绕道走,免得把晦气带回来。


    杨桂兰除了心疼儿子,还有些发愁:“绣庄最近太忙,我每日早出晚归,狗儿受了伤要吃得好些,我也没功夫在家给孩子做点好吃的,可怎么办?”


    陆谦想到亲娘那一手堪比毒药的厨艺,很是庆幸赶上了绣庄忙碌的好时候,连连表示自己不挑食,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就不必亲娘特意请了假回来照顾。


    他不挑食?


    说出去陆家没人信。


    一样的饭食,全家都觉得还不错,就他下筷子克制而为难,当谁瞧不出来呢。


    若非方家跟林家俩孩子时不时投喂,还不知道他得瘦成什么样儿。


    不过很快,陆家便不必为此而发愁了。


    吃过晚饭,林青山提着酒肉糖茶上门,除了特意来向陆谦道谢,还提起每日接了陆谦去他家养伤,由龚氏照顾饮食。


    “谦哥儿这伤是因我家而起,况且白棠也在家。我刚跟方家商量过了,让虎子也去我家养着。他们家要准备珍姐儿的婚事,恐怕后面人多杂乱,也不利于虎子养伤。再加上谦哥儿一起,他们仨不是老爱往一处


    凑嘛,白日便去我家养着,晚上等你们忙完了回家来,我再把孩子送过来,可还行?”


    陆谦想起林家饭食,口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父母,用眼神央求他们答应。


    ——倒不是为着林叔的谢意,纯为馋林家饭食。


    杨桂兰对上儿子的眼神都觉得脸红,他是有多嫌弃自己的厨艺啊?虽然从不曾明说,可是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轻扯丈夫衣袖,陆文泰便笑道:“林婶厨艺好,我家这小子也馋,就麻烦婶子照顾了。只是我家送些肉蛋菜过去,你家可不许推拒啊。不然就让这小子在家躺着去!”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再帮过人家孩子,他也不喜欢占人便宜,偶尔一两顿只当邻居相处融洽,但长久养着却不好。


    林青山见陆文泰夫妇态度坚决,便不再推辞,又再三致谢才回转。


    第30章 第三十章替我顶罪想来也愿意的。……


    林家院子里,藤荫下摆放着一把躺椅外加两把竹圈椅,伤了腿的陆谦理所当然被安置在躺椅上,方虎跟林白棠便坐在竹圈椅上,团团围坐在一处,嗅着厨房里传来的阵阵肉香味,等着开午饭。


    一夜过去,方虎跟陆谦面上伤肿愈加触目惊心。早晨林青山去接陆谦的时候,再次忍不住道歉——因自家事而被牵累邻居小孩受伤,好好一张小脸被毁,他内心深感不安。


    陆谦小时候便长得眉目清秀,这两年入学堂读书,愈发斯文有礼,可是巷子里各家交口称赞的好孩子。


    陆文泰反而不在意:“我家谦哥儿自小太过文静,巷子里谁家男孩儿不淘,偏他整日衣衫上连个泥点子都没有,爬树掏鸟窝更不曾做过,哪像个儿郎?男孩子挨打便挨了,总要多经点事儿将来才能担起重担。”


    市井人家,哪得那么精贵的孩子。


    旁人羡慕他家儿子乖巧知礼,他反而羡慕别家儿郎淘气惹祸,尤其喜欢方虎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颇有初生牛犊之勇。


    方虎伤的是胳膊,昨晚被曹氏骂过,又被阿婆念叨了半夜,一大早睁开眼睛便想逃家,幸亏林宝棠来得早,这是连早饭都包圆了。


    他开开心心洗漱完毕,也不用林宝棠搀扶,跟在他身边一路溜溜达达就过来了,进门便直奔早饭。


    三小伙伴伤后隔夜重聚,颇有种同甘共苦之后的沧桑,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


    林家父子吃完早饭便去家具店上工,龚氏忙着收拾出门买菜,金巧娘还在房里坐月子。三人坐在院里,微风拂过,齐齐叹了口气,又绷不住一起笑了。


    方虎十分懊恼:“我昨儿就不该在马车上大夸耀,回家被我娘好一顿骂,还差点挨揍。”


    林白棠瞪了他一眼:“要不是你,我昨儿能挨骂?拦了好几次,总是拦不住,要不是方叔跟我爹爹盯着,我真想拿臭袜子把你嘴塞起来!”


    计划若无纰漏,方虎能管住自己大嘴巴,昨儿她原本能糊弄过去,还能收获家人怜惜。


    三人之中,唯有陆谦不但没挨骂,还得到了大家众口一致的夸赞,便是连林青山昨晚送礼致歉回来,都叮嘱女儿:“往后行事,多听听谦哥儿的劝,万不可再冲动行事。”


    女儿为家人着想的一片心意难得,可也得顾及自身安危。


    方虎跟林白棠此时终于回过味来,齐齐瞪着陆谦:“你不会回家路上,跟他们告黑状了吧?”


    场景太过熟悉,小时候三人出门惹祸,最终被夸的是陆谦,挨打的总是方虎,林白棠也会逃不脱被口头教育。


    陆谦喊冤:“我真没跟方叔林叔告状,你们得相信我!”


    他那不算告黑状,又没扯谎,不过就是实话实说而已。


    三人也算有难同当过一回,怎么这点信任都没有呢。


    午饭上桌,龚氏特意做了满碗酱香浓郁的炖肉,鲜美的清蒸鱼,当季清爽的鲜炒时蔬,再配上蒸的入口即化的金黄色蛋羹,方虎先“嗷呜”一声扑向饭菜,伤着腿的陆谦慢了一拍,被林白棠用未曾受伤的右手扶了一把,撑着她肩膀坐定,方虎已经一块炖肉入了口。


    “林阿婆,你炖的肉好香啊。”方虎嘴角沾着油亮的肉汤,还不忘仰头卖乖。


    方婆子的厨房艺虽也不错,比起郑氏还是略胜一筹,只是到底不如林家做小食生意的味道更佳。


    龚氏摸摸他的脑袋:“虎子喜欢就多吃点。”并不肯厚此薄彼,一样招呼:“谦哥儿也多吃点。”


    家中习惯了两餐饭食,最近金巧娘做月子便添了午食,但三小儿要养伤,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便也为他们加餐。


    她并不同三小儿一起用饭,端了金巧娘的饭食回屋,媳妇用饭婆婆看孩子,倒是一派融洽。


    林幼棠还是个吃饱了就睡的小孩,金巧娘边用饭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这三个孩子从小闹腾惯了,方虎的嗓门最大,大块的炖肉都堵不住他的嘴:“我爹娘也不知怎么想的,要是早一年送我去学武,昨儿老子就打得那俩龟孙满地找牙!”


    林白棠实话实说:“练个一年估计不大行,过个三五年应该没问题。”


    “白棠,你也觉得我该去练武?”方虎还当自己找到了人生知己,总算有人支持他的想法了,满脸期待盯着小伙伴,只盼她会说多说点。


    自进了学堂开蒙,他没少回来抱怨读书,厌学之深大家皆有共识,连方厚跟曹氏现在只要听到他提退学之事,都头疼不已。


    林白棠再不晓事,也不敢煽这股风,点这把火,唯有挟一筷子蒸鱼堵住他的口:“你尝尝我阿婆做的鱼,可鲜了!”侧头发现陆谦追逐过来的目光,也挟了一筷子:“这鱼说不定还是宋小二杀的,谦哥哥也尝尝。”


    她向来一碗水端得很平。


    陆谦心满意足吃鱼,不紧不慢吐出一根鱼刺后,泼了一盆凉水给方虎:“功夫练得再好,打完了人连个供词都不会写。字都没识两个,就算旁人代写供词,不读书怕是你也看不懂啊。”


    方虎:“……”


    碗里的鱼瞬间都不香了。


    林白棠却觉得陆谦说得有道理,还天真建议:“虎子,你要真喜欢练武,不如读书之余再去武馆拜师,文武全才听着也很不错呢。”


    方虎丝毫不因小伙伴的高看一眼而高兴,惆怅反问:“白棠,你觉得……我是读书的那块料?”


    他虽小小年纪,却很是清楚自己。


    读书识字,也是需要天份的。


    “我可不想在书斋里耗费几年时光,最后一事无成,还得回家杀猪。”小小年纪,竟已经开始思考未来:“我自己倒无所谓,就怕我爹娘当我是块读书的料,对我生了不该有的期盼,供我读书最后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到时候只怕更失望。”


    平日瞧着方虎冒冒失失,没想到他竟连几年之后的事情都想过了,林白棠仿佛头一次认识他,连连打量好几眼:“虎子,你可真没白长这脑袋。”


    旁的不说,对父母的想法倒很有预见性。


    连陆谦都对他刮目相看:“虎子,往日是我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竟想得这般深远。”


    方虎得意一笑:“谦哥,你从小拿我当傻子看是吧?再怎么说我也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是要顶门立户的。我姐姐都快出嫁了,要是娘家弟弟撑不起门户,将来还不得被婆家欺负死啊。”


    市井人家,小孩子再天真,也已经知道了生活的艰辛。


    陆谦舀一勺蛋羹给他铺在米饭上,伤的是右胳膊,终究吃饭不便:“喏,当我赔礼了。”


    林白棠也挟菜给他:“多吃点,我还指望着将来再有危险,有虎子哥哥护着我呢。”


    “虎子哥哥”四个字让方虎精神大振,豪爽应道:“白棠别担心,虎子哥哥定不会让你吃亏!要不你再叫


    几声来听听?”


    林白棠奉送他一个大白眼:想得美!


    三人在院里有说有笑,屋内婆媳相视而笑,金巧娘还感叹道:“这三小孩子感情可真好,从小就玩在一处,白棠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他们连命都不要护着她,也多亏了这俩小子。”


    龚氏亦笑:“就是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娶了咱们盆儿。”


    金巧娘骇然:“娘,你想的可有点远了。”


    她女儿不过是个小孩子,离定亲还早着呢。


    婆媳二人都不过一句玩笑,但巷子里却另有人早早想好了。


    毛婆子午间洗完衣裳出来串门,听郑氏说起昨日之事,王氏伙同儿子要拐了林白棠去抵债,先是惊叹:“好狠的心啊,这可是亲孙女,竟能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接着再听到郑氏说起自家孙儿跟方虎皆受了伤,便心疼个不住:“我竟不知,谦哥儿呢?伤得可厉害?”


    郑氏见到自家孙子便心疼了半夜,此刻提起还心有余悸,不断抚着胸口念叨:“菩萨保佑,万幸我家大孙子没出大事,就是伤得厉害。听说虎子胳膊都折了,脸上也肿得厉害。林家人过意不去,白日接了孩子们去他家养伤呢。”


    大孙子早晨去了林家,大中午她要眼巴巴赶了过去,倒显得不放心林家人的照顾。


    她倒是有心过去串门,也不好意思过去。


    毛婆子便热切道:“等我回家取几个鸡蛋,你陪我过去探伤?”


    郑氏心中极是愿意,面上还要推辞:“小孩子家家,探什么伤啊。”到底还是等毛婆子回家去取鸡蛋。


    毛家日子过得精打细算,但听说方虎受伤,毛婆子自然要拉着小孙女去探望。她匆匆赶回家中,才进门便发现院里站着个浑身湿漉漉的男人,手里还端着一大盆衣裳,儿媳妇身上也湿透了,两两相望瞧来很是不对劲。


    毛婆子整日出门东家长西家短,有时候回家也要骂儿媳妇“克夫”,年纪轻轻便克死了自己的儿子。有时候悲从中来还拿媳妇撒气,不过吴寡妇性子柔软,也体谅婆婆失子之伤,皆容让过去了。


    谁曾想毛婆子无意之中回家,竟撞见这一幕,当即开骂:“猪狗不如的东西,克死了我儿,竟还勾引外面的野男人,老天怎么不打雷劈死你啊?”


    那男人生得高壮结实,听到毛婆子骂人,连忙将木盆就地放下来解释:“大娘你误会了,我路过河岸见到你家媳妇掉进河里,下河救人才打湿了衣裳。”


    吴寡妇被骂得无地自容,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娘,洗的衣裳掉河里了,我怕咱家赔不起,便想着伸手去捞,谁知脚下打滑掉进河里,幸亏这位兄弟下河救了我,不然我怕是要淹死在河里了。娘,你可千万要相信我!”


    “不知廉耻的货,要不是你平日跟外面野男人眉来眼去,他怎么恰巧路过救了你?怎不是旁人路过救了你?说不得在河岸边守着吧。”毛婆子的意识里,儿子过世之后,儿媳妇便成了儿子留在世上的遗产,怎么处置得她说了算。


    至于这“遗产”内心如何想,她不在意。


    改嫁之事,更是万万不能。


    她一个孤老婆子,家中还有未成年的小孙女,养家的重担全在儿媳身上。纵然将来小孙女出嫁,不把儿媳妇捏在手心,将来谁给她养老?


    儿子过世多年,她严防死守所有靠近儿媳身边的男人,却脑筋活络早早为孙女物色人家。


    吴寡妇平日被婆婆拿捏惯了,骂的再难听也打落牙齿和血咽下去,但今日骂的却是她的救命恩人,头一次对婆婆的无理生出了怨怼之心:“娘,你说话这般难听,我平日什么样你也知道的,骂我就算了,怎好骂这位兄弟?”忙向对方赔礼道歉,送那男子离开。


    毛婆子又骂了足一盏茶功夫,估摸着野男人走远了,也打消了自家媳妇不该有的心思,便唤毛思月去林家:“白棠昨儿差点被人拐走,还受了伤,你去拿帕子包几个鸡蛋,陪阿婆去探望她。”


    她心里暗骂,不该招蜂引蝶的儿媳妇勾得野男人进了家门,该早早打算起来的偏偏连门也不肯出,上次被她推着去林白棠船上玩了一回,小孙女再听到她提“虎子”俩字扭头就走,恨不得把耳朵捂起来。


    毛思月听说林白棠受伤,便去厨房坛子里包鸡蛋。


    她家院子虽小,但家里太穷总要想办法抠钱,便在柴房旁边搭了鸡窝养着几只母鸡,平日剁点野菜捞点小虾米之类喂食,家里的鸡蛋都被毛婆子拿去换钱攒着,她们娘俩谁都别想吃一枚鸡蛋。


    毛婆子后脚跟进来,见小孙女往帕子上放了七八枚鸡蛋,连忙拦挡:“败家的丫头,多了多了,三个就好。”自己亦觉得三个有点拿不出手,她平日去陆家方家可没少吃东西,便犹犹豫豫:“四五个也行。”在毛思月的坚持下最后拿了五枚鸡蛋,心疼的不行,一路唠叨到陆家门口。


    祖孙俩跟着郑氏踏进林家大门,发现院里很是安静,听到外面动静的龚氏迎出来,解释说方才吃过午饭,方虎跟陆谦去林宝棠房里歇中觉,林白棠回自己房间了,估摸着已经睡着了。


    毛思月听说方虎跟陆谦也在林家养伤,没见到几人,反而暗松了一口气。


    过得两日,拐卖案再次开审,林青山跟家具店东家请了假,带着三小儿出庭作证。


    吴有金跟仇俊一早便交待自己只是经手人,并不知林白棠父母健在,咬死了此事他们也是被傅金宝蒙骗。


    三人被分开看押,也就是抓捕傅金宝当日见过一面,当时便互相对骂,怨恨对方拖自己下水。


    吴有金连卖身契都拿了出来,对着堂上的官老爷连连喊冤:“大人,草民只是正常采买,再说还有中间人牵线,至于对方家事,草民如何得知?况且草民契书写了,银子也付了给姓傅的,只是跟着中人去带回自己买的人,怎能算得绑架拐卖呢?”


    仇俊也努力为自己洗脱罪名:“大人,姓傅的说自己侄女父母双亡,寄养在亲戚家,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央草民为他侄女寻个好去处。正好吴有金为富贵人家采买婢女,草民想着往后这孩子不必再淋风着雨,不缺吃穿,便应了下来。原本是好心一片,怎的就成了拐卖人口呢?”


    傅金宝:“……”


    话都让你们俩说完了,我还有何可说?


    苏州知府周无为上任几年,虽无亮眼的政绩,但向来信奉顺其自然教化庶民,也并不苛待治下百姓,或胡乱加征杂税,算得一方还不错的父母官。


    听闻光天化日之下,出了此待骇人听闻之事震惊不已,人犯抓捕归案之后再审,却发现另有隐情。


    小姑娘父亲带着周围邻居前来作证:“大人明鉴,林白棠乃草民亲生女儿,父母双亲健在,与姓傅的并无干系。”他也不怕家丑外扬,遂将亲生母亲王氏年轻时候被休,再嫁傅家,多年未曾联系,忽然冒出来逼迫他拿出几百两为傅金宝还债之事一一道明。


    “草民拒绝之后,没想到傅家人竟将主意打到了我女儿头上。”林青山双膝跪地口呼青天大老爷,求周大人作主。


    周知府没想到一桩光天化日的拐卖案,内中竟还有此等隐情,当即道:“姓傅的虽与姓林的有血缘之亲,但本朝注重的乃是宗族礼法,王氏既已改嫁,生下的孩子便有他礼法之上的母亲,这份母子情早在王氏被休之时便早已经断了,更何况傅金宝与林白棠,也算不得亲叔侄,更无权卖林青山之女!”


    都不是一个姓,当然是两家人。


    傅金宝原本还想拖吴有金跟仇俊下水,谁知这二人滑的跟泥鳅似的,早早为自己谋好了退路,最后反而所有的罪名要他一人来承担。


    他越


    听越害怕,急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在周大人宣判之前忽喊道:“大人,草民有冤!”


    周知府没想他也会喊冤,于是奇道:“傅金宝,难道你没有唆使吴有金跟仇俊去绑林白棠?”


    傅金宝为了自己脱罪,此刻什么都顾不得了:“大人,此事草民也只是负责联络,主意却是我母亲出的。她是林白棠亲祖母,草民被外债逼到头上,想着……想着祖母卖亲孙女,原也不打紧,谁知却闹成这样……”


    竟还膝行过来,向林青山叩头认错:“大哥,我是你亲弟弟,就算咱俩不是一个姓,总归是一个娘生的。我原也不愿意,可是娘说她是小侄女亲祖母,不妨事的,先将白棠卖出去,等过阵子我赚了银子回来,再将白棠赎回来……”


    说得倒好似林白棠是个物件,先抵卖出去,过阵子手头宽裕再赎回来即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都不敢相信他会说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


    林青山再难忍耐,一脚踹在傅金宝身上,破口大骂:“谁是你大哥?你我素不相识,我姓林你姓傅,连大人也说我们是两家人,你还敢来害我女儿,要不是我女儿身边有人护着,早着了你的道儿,此刻人都不知道被你卖到哪里去了。你还有脸来认错?”


    他当着知府及一干衙役的面公然殴打犯人,原本算是扰乱公堂,但周无为也没想到傅金宝的无耻,被他自我辩解的话给惊到了,连同其余差役俱都装没瞧见,由得林青山连踹几脚,听得傅金宝连嚷救命,才上前来拉开。


    傅金宝只觉得肋骨生疼,不住向周知府磕头:“大人,草民不敢欺瞒,此事真的是我母亲的主意!”他从小被王氏捧在手心,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凡事无有不顺从的,对亲生母亲予取予求,早已习惯。


    在牢里两日,左思右想有了对策,如果此案非得有人认罪,那便推亲生母亲出去顶罪。


    他想:母亲那样疼我,替我顶罪想来也愿意的。


    傅金宝既有供词,周知府便派人前去枫桥镇拿人。


    王氏自去林家救助之后,被林青山撵了出来,灰头土脸回到家,想到儿子在牢里受苦,她又没门路去救人,忧心如焚当夜便发起了高烧,在家昏睡着。


    丈夫被抓,婆婆病倒在床,整日昏睡着,杨氏难得感受到家的宁静,内心反而盼着傅金宝一时半会别放回来,婆婆也最好长久的病着,她跟女儿才得片刻喘息。


    谁知不过两日功夫,好容易婆婆退了烧,才喝了一碗米汤,官差便上门来拿人,领头的差役闯进来,倒吓了杨氏一跳。待问起王氏,她向正房暗指,小声道:“我婆婆在家养病呢。”也不知婆婆又犯了什么事儿。


    王氏病病歪歪被押去府衙,见到儿子便扑了过去,见他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好似被人踹了一顿,当即心疼不已:“金宝,谁打你了?”她自己烧得不轻,反而先心疼儿子:“你告诉娘。”


    傅金宝不着痕迹往后悄悄挪开一点,似要与她划清界限一般,忽大声道:“娘,我已经向大人招了,你说卖了林白棠便能替儿子还债,你还说你是那丫头的亲祖母,有权利卖她!这一切都是您老的主意,可不能让儿子背锅啊……”


    王氏不可置信,呆呆盯着从小捧在手心的儿子,还当自己烧糊涂了:“金宝,你在说什么呀?明明——”明明是你先提起卖了林白棠的,怎成了她提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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