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新君继位


    他的指尖带深冬的寒意,颜雪蕊颤了一下,别过脸,语气生硬。


    “我不想。”


    顾衍低声笑,道:“蕊儿,我早告诉过你,诚实些。”


    他深谙人心,他当初本不愿意颜雪蕊牵扯进这些风波,是她私自翻他的书房,得知身世,当机立断去皇宫认亲。


    她问皇帝要府兵,要公主府,甚至说出他们的儿子身上也流着皇室的血脉,为何不能争?


    他的蕊儿在少女时,下棋便赢过他,顾衍丝毫不觉她出格。既然她想要,他给她便是。只是蕊儿不诚实,总言不由衷。


    听见“诚实”两个字,他总在耳鬓厮磨时说这句话,颜雪蕊雪白的双颊顿时一红,甩下他的手。


    “呸,不正经。”


    顾衍为今日布置许久,如今胜券在握,他神态自若地拥住颜雪蕊纤细的腰肢,从善如流道:“好好,我不说了。一会儿去皇宫,你……”


    顾衍温声交代。今日的大戏才唱了一半,他不在乎后世骂名,但他的蕊儿和儿子得干干净净。他心里再嫌弃稚奴,那也是他的血脉。


    她九死一生为他生下的孩子。顾衍面上总嫌稚奴闹人,分走颜雪蕊的注意。但三个孩子,如果非要排个一二三四,明澜是他着重培养的嫡长子,明薇是他唯一的女儿,都不如刚出生的稚奴得他疼惜。


    前两个孩子来得突然,带着些勉强的意味。前年来了个江湖骗子,说取他的心头血能为颜雪蕊治病,他养伤那段日子,她特别乖顺,要她怎么做都听他的,顾衍身强体壮,一两个月能养好伤势,硬生生休养了大半年。


    稚奴便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


    她最不听话的时候,顾衍曾想过狠狠心,生吧,反正侯府又不是养不起,怀孕了能消停些。但有稚奴那会儿,他不见喜悦,素来运筹帷幄的顾太傅,罕见地怕了。


    她的身子太弱,也不如当年年轻,如果这个孩子的代价是伤害她,他不愿意。


    她很喜欢孩子,那段日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一针一线给稚奴做虎头帽,她把他的掌心放在微微隆起的肚皮上,感受腹中孩子一下一下的跳动。


    两人琴瑟和鸣,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情。幸好稚奴胎位正,平平安安降生,他们小儿子的骨血中融着爱意。


    ……


    顾衍今天喝了酒,大权在握,美人在怀,手握忠于顾家的玄甲军,他引以为傲的谨慎今日缺了一个角,以至于他忘了,这里是东宫,太子的地盘。


    他教导太子多年,太子的性情说好听点是柔善,其实就是软弱无能,他连贤王都不敢下手,顾衍从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可俗话说得好,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顾衍当着太子的面杀了他的心上人,现在又废除他的太子之位,做了多年顾衍的学生,他同样了解顾衍。


    顾太傅一定不会留他的性命。


    外面寒风呼啸,顾衍低头,替颜雪蕊拢了拢身上的狐皮大氅。就在此时,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顾衍的余光瞧见一道锐利的寒光,他本能地侧身闪躲,但他和颜雪蕊离的那样近,他足尖下意识一转,把她护在身后,迟疑了一瞬。


    偏偏就是这么一瞬,电光火石间,太子近乎疯狂地刺上来,紧接着响起太子的哀嚎,等颜雪蕊反应过来,太子被顾*衍一掌拍出数丈,捂着胸口吐血。顾衍的手牢牢按在她的肩上,连闷哼声都没露出半句,他垂着头,暗色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你别动!”


    颜雪蕊骤然扬起音调,声音直发颤。顾衍在她眼里无所不能,他怎么会受伤呢?


    没有多少时间让颜雪蕊愣神,她连忙撑住他的肩膀,迅速拔下鬓发间的金簪——知道今日有凶险,那里是她早备下的哨子,只需用力一旋吹响,她的人便会赶来。


    “我叫人来,你撑住。”


    “不用。你闭眼。”


    顾衍声音沙哑,他用掌心遮住颜雪蕊的双眸。喘着气息,指腹捏住那一小截儿漏在外头的刀口,一声闷哼,干脆利落地把嵌在肉里的利刃拔了出来。


    终日打雁,今日竟让雁啄了眼,是他的错。


    太子奔着要他的命去的,用了十成力,纵然没有伤到要害,那么深的匕首直接刺入他的后背,要是换个人,此时估计已经倒地昏迷了。


    顾衍撕下衣袍边的布料,简单包扎了下,扬声道:“来人——”


    “送长乐公主进宫。”


    他的妻子和儿子还要依靠他,他不仅不能倒下,且不能叫任何人看出他的虚弱。否则他就是一块上好的肥肉,等着一群秃鹫哄上分食。


    他下颌线紧绷,冷硬凌厉的脸庞显得十分苍白。颜雪蕊不肯走,固执道:“叫太医给你瞧瞧。”


    “我没事,看着吓人,只伤到皮毛罢了。”


    顾衍的薄唇已经没有血色,依旧有条不紊地劝道:“蕊儿,你久久不露面,必然遭人生疑。我全部的布置付之东流。”


    “我先把伤口清洗一下,一会儿去找你,嗯?”


    颜雪蕊知道,顾衍在说谎。他伤的很重。


    可她同样知道,顾衍说得对。只差临门一脚,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顾衍的暗卫已经赶到,她咬了咬牙,在顾衍耳边低声道:“我和孩子都要仰仗侯爷。”


    “你死了,我们孤儿寡母,我可不会为你守节。”


    说罢,不顾顾衍铁青的脸色,匆匆迈出殿门。她的脚步急促,生怕慢了一步,她心软地留下来。


    她手脚都在发颤,有多少次,她在心里想恨死他了,可真到了这一刻,她的心口闷痛,痛地她想流泪。


    呼啸的寒风吹在颜雪蕊娇嫩的脸颊上,她掐紧指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


    因为中途出了太子这出变故,原本十拿九稳的局面一度十分混乱。


    皇帝醒是醒了,但他中风了,口齿不清。颜雪蕊没了顾衍挡在前头,独自一人面对质疑的群臣。她学着顾衍的模样,眼眸往下一扫,架子端得十足,尊贵无比,凛然不可冒犯。


    诸臣从前只知道长乐公主国色天香,经此一役,原来长乐公主能言善辩,腹有丘壑。她还知晓当下朝政,户部钱粮的亏空,吏部官员的考核……其实颜雪蕊只知道个皮毛,她故作高深,唬住不少人。


    皇帝呜呜啦啦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胶着之时,顾衍派人把圣旨送到。皇帝的笔迹无疑,上面明明白白盖着玉玺,确实是立皇孙周玄逸为新君。


    最后颜雪蕊跪在皇帝榻前,朝他磕了三个响头,道:“父皇,儿臣定会教导皇孙,善待皇室宗亲,守好大周的江山。”


    皇帝不能说话,一双龙目瞪得浑圆,显然没有想到素来乖巧孝顺的女儿竟有如此野心。废太子的旨意是他写的,可他从未想立稚奴为新君,他还活着!


    再说,那是顾衍的儿子。他和顾衍不死不休,他立谁都不可能立顾衍的血脉。


    颜雪蕊缓缓靠近皇帝,道:“父皇,诸位大人都在,您给个准话。”


    皇帝怒而不语,眸光中闪着两簇怒火。颜雪蕊面色平静,她微微俯身,故意大声道:“父皇,您说什么,儿臣听不清。”


    过了片刻,她转身,手里拿着的,赫然是号令宫中禁军的令牌。


    自从贤王宫变,皇帝越发多疑,看谁都不放心,索性把令牌牢牢攥在自己手里。此前颜雪蕊日日抱着稚奴进宫,不是单纯进宫给皇帝逗乐。


    皇帝从不让人触碰龙榻,她猜到里面有东西,方才趁机摸索一番,在枕头下找到了号令禁军的令牌。


    “父皇把令牌都给了本宫,如此,诸位大人还有疑虑吗?”


    众人对视一眼,撩起衣袍跪下,高呼:“微臣,谨遵圣上吩咐,辅佐新君,匡扶大周。”


    等服过药收拾妥当的顾衍赶到,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的蕊儿高高站在上首,髻边簪着栩栩如生的凤簪。光线透过窗棂洒进来,笼罩在她身上,仿佛连发丝都在发光。


    真美。


    ***


    就这样,一日之间天翻地覆,还在公主府翘着小脚丫睡觉的稚奴成了皇帝。新帝年幼,其母长乐公主垂帘听政。


    顾衍身为新帝的亲爹,不止朝臣,就连颜雪蕊也想他得给自己封个“摄政王”之类的王爷当当。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稚奴更是连话都不会说,实际还是要依靠顾太傅。


    顾衍出乎意料地淡薄名利,如今太子被囚,他依然做着“太傅”,只是从太子的老师变成了新帝的老师。如今太子被囚,他那日收尾干净,除了颜雪蕊,无人知道他身受重伤。


    有顾衍坐镇,朝中有条不紊,没有出现大的动乱,正好赶上年节休沐,改国号、祭祀宗庙、大赦天下等新君继位的一系列琐事一律推到年后,给顾衍挤出了养伤的时间。


    皇帝要住在宫里,颜雪蕊自然得跟着稚奴一起搬。事推人走,她又回到了刚离开不久的宫殿,她本想要顾衍在宫中养伤,顾衍笑而不语,非住侯府,累得她两头跑。


    大年三十,诺大的皇宫只剩下她和稚奴,颜雪蕊对着一桌子美味佳肴,顿觉索然无味。


    人总是贪心不足。当初在侯府觉得不自由,现在她是皇帝的母亲,摄政长公主,却想念起侯府年节中热闹的场景。


    顾渊和明澜通常会赶在年前回来,一大家子齐聚一堂,婆母,弟妹,三房一堆叫她婶婶的孩子们……颜雪蕊放下玉箸,吩咐道:“备马,我要出宫。”


    第82章 第82章挟恩图报


    前几日下雪,厚厚的雪把官道覆上白茫茫一片,车轮碾过积雪处,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现在时辰不早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上贴的桃符昭示着新春的喜意。颜雪蕊轻车简从,不管她和顾衍如何,她心里对老夫人和侯府有感情,适逢年节,她不愿侯府劳师动众。


    一辆低调的乌木马车从皇宫侧门缓缓驶出,这会儿路上没什么人,颜雪蕊捧着鎏金的暖炉低头沉思,忽然间一个瘦小的人影闪过,拉车的马蹄狠狠刨向地面,颜雪蕊的身体猛然前倾,差点撞上面前的梨花小几。


    “护驾!”


    跟着的侍卫反应极快,迅速拔刀上前,寒光在雪地里一闪,两人迅速扣住罪魁祸首的胳膊,将之反剪到身后,押到马车前。


    “启禀殿下,乞丐误闯惊马,您可有受伤?”


    颜雪蕊定定心神,她掀开车帘,天太黑,她看不见那人的具体面容,隐约看清是个女人,头发披散,身穿浆洗的花白的棉袄,身上有些脏污。


    “我没事。”


    见她挣扎地厉害,颜雪蕊轻皱黛眉,问:“她是不是有话对本宫说?”


    这人忽然闯进来,这里不比守卫严密的皇宫,侍卫不敢让来人靠近长乐公主,厉声逼问。岂料那人竟是个哑巴,嘴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唯独一双眼睛发亮,紧紧盯着马车,眼里翻涌着怨毒的情绪。


    侍卫逼问半天,什么都没有问出来,起身回道:“回殿下,此人口不能言,是否要卑职将人拖下审问?”


    今日是年三十,颜雪蕊想了想,道:“算了,走吧,勿要节外生枝。”


    ……


    经过这一打岔,等颜雪蕊到靖渊侯府的时候,府中的宴席已经散了,万籁俱静,颜雪蕊袅袅婷婷下了马车,看着紧闭的朱红大门。


    不管不顾出来,真到了眼前,她却怯了。


    她正犹豫踟蹰要不要折返回宫时,府门忽然缓缓从里面打开。


    “老奴恭迎长乐殿下。”


    门房揣着袖口,命人把厚重的铁门拉开,乐呵呵道:“外头冷,殿下快进来。”


    这么多人看着,着实把颜雪蕊高高架起,走不得。她低声吩咐:“夜深了,不必大张旗鼓,开个角门便可。”


    不说旁的,单厚重的朱漆大门摩擦石板沉闷震耳的声音便足以扰人。这么晚,老夫人和府中的孩子们兴许已经睡了。


    而且她和顾衍现在不算正经夫妻,她深夜来此,总归惹人闲话。


    她不想张扬,门房却瞪大眼睛,道:“什么话,殿下回侯府,怎能让您走侧门?”


    “侯爷知道,定要罚老奴一个失职之罪。”


    颜雪蕊从他的话音儿中听出端倪,“他叫你们来接我?”


    他猜到她会来?


    门房自知失言,作势打了自己两嘴巴,躬身在颜雪蕊跟前赔笑。大年夜,颜雪蕊不想为难下人,她命人给了赏银,在侍女的挑灯引领下,再次踏进这座困了她多年的院子。


    心境早已不同。


    主院在侯府的最深处,颜雪蕊走了许久,廊下灯笼的光透过窗纸投出阴影,男人身量颀长,端坐在软榻边,似乎等着她进来。


    颜雪蕊呼吸一凝,伸手推门而入。


    屋内烧着暖融融的火盆,和外面的严寒冰火两重天。颜雪蕊屈了屈冰冷的指尖,移步走到衣桁前,把身上披的狐裘解开,挂上去。


    “怎么,我是洪水猛兽,不敢进来?”


    不满颜雪蕊在外间的墨迹,顾衍沉声说道。颜雪蕊抿了抿唇,掀开珠帘进去。果然,顾衍半褪衣衫,玄色的绸裤松松扎在腰间,上半身赤着,露出肌肉紧实、线条流畅的胸膛。


    和平时不同的是,一条白绢布绕过他的肩头,紧紧缠绕着他的前胸后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儿气,顾衍旁边的案几上放着一碗琥珀色的膏药,显然没被人动过。


    “你又不按时敷药。”


    颜雪蕊皱紧眉目,她绕到他身后,他后背上的血迹已经渗出来,晕染一大片,看着分外可怖。


    顾衍抬眸,深邃的眸光盯着颜雪蕊,毫不避讳道:“我在等你。”


    当时太子那一下,他本可以躲过,为保护颜雪蕊才遭此横祸。此事,他知,颜雪蕊也知。


    顾衍从不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有这个挟恩图报的机会,他当然要好好利用。从前是他追着颜雪蕊跑,现在反过来,风水轮流转,轮到顾衍拿乔。


    他这伤隔一日要换一次药,颜雪蕊让他在宫里养伤,他不肯,累得颜雪蕊两头跑。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她对他的情义。


    今天腊月三十,官员早已休沐,朝中有顾衍坐镇,颜雪蕊不用操心,可宫中事务繁忙。打赏宫人,侍奉太上皇等诸多琐事,她早就传话过来,让大夫给他换药,她来不了。


    皇帝——哦,不,现在该称为太上皇,颜雪蕊依旧日日前去侍奉,但太上皇怨恨她,对着这张和宸妃相似的脸,曾经最疼爱的女儿,他横眉冷对,眼神恨不得杀了她。


    往日的温情不再,颜雪蕊侍奉太上皇喝了肉米粥,又解开衣襟喂了稚奴。稚奴吃饱喝足便呼呼大睡,她一个人对着满桌佳肴和诺大的宫殿,忽然感觉有些寂寞。


    颜雪蕊垂下眼睫,伸出指尖,解开他后背上的绢布。经过这几日,她熟能生巧,先叫人送来热水和巾帕,把伤口边缘的血迹轻轻擦拭干净,接着抹上清凉的药膏,用新绢布重新缠好,她顿了一下,在他肩头重重打了个结。


    大把的大夫、小厮不用,非得来折腾她,讨厌。


    她收着力气,只会叫顾衍难受一下罢了,谁知原本面不改色的顾衍忽然闷哼一声,捉住她的手。


    “别招我。”


    微凉的指尖蹭在他的腰腹,带来一阵酥麻。顾衍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顺势把人揽在怀中。


    他伤的很重,这几日换药一直规规矩矩,颜雪蕊没想到他敢这么孟浪,又不敢挣扎,怕他的伤口裂开。她方才瞧了,还未结痂,不能有大动作。


    颜雪蕊只能睁着一双美眸怒瞪他:“你发什么邪风,快放开我。”


    “不放。”


    在外沉稳的顾太傅这时赤着膊,唇角噙笑,显出几分匪气。


    他轻佻地抬起她精巧的下颌,道:“方才那么用力,怎么,外头有姘头了,急着找下家?”


    顾衍有个坏毛病,记仇。


    即使知道那日颜雪蕊是为了刺激他,说什么他死了,她不会为他守节,他至今不能释怀。找到机会就拿话刺她。


    “没有姘头,也没有什么下家。”


    他为她受的伤,颜雪蕊忍。


    她真怕他的伤口再裂开,颜雪蕊出乎意料地有耐心,温声解释:“我那天瞎说的,我只有你。”


    “你快放开我,我今晚不走,留下陪你。我去给你叠被铺床。”


    两人最开始针锋相对,后来迫于顾衍的淫威,颜雪蕊只能做一个柔顺的“侯夫人”,表面顺从,她心里是不愿的。


    所以妻子该为夫君做的分内之事,例如侍奉膳食,宽衣解带,她从未给顾衍做过。顾衍想得开,只要人在他身边,这些细枝末节,他不在乎。


    她如今忽然变得这么“贤惠”,顾衍眸光微闪,他还有另外一个坏毛病——“得寸进尺。”


    这世上能伤他的人不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他的手掌不规矩,肆意撩拨怀中的身体。看着她雪白的双颊敷上一层绯红,想动又不敢挣扎的样子,他的眸色逐渐深沉。


    “你这双手洁白如玉,我怎舍得你做叠被铺床这样的粗活。”


    他喉头微动,哑声道:“蕊儿,俗话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救了你一命,你说,该怎么还我?”


    颜雪蕊这会儿什么孤寂愁苦全没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她当真不明白,这个时候,顾衍怎么还有心思想有的没的。


    她深深觉得今日来侯府是个错误,咬着牙道:“侯爷,你有伤再身。”


    “等你伤好了,随你。”


    又不是黄花大姑娘,都生过三个孩子了,颜雪蕊不矫情。顾衍点点头,心中把这笔账默默记着,以后的份例他要,今日他也要。


    顾衍道:“我身上疼。”


    颜雪蕊根本不敢挣扎,忙安抚道:“好,你放开我。我给你揉揉。”


    “当真?”


    顾衍迟疑片刻,脸色狐疑,“殿下一言九鼎,勿要欺骗微臣。”


    颜雪蕊咬着后槽牙点头,心道她真是好日子过久了,非来顾衍这里找罪受。她再也不来了!


    还没等她感慨完,顾衍笑道:“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辛苦公主殿下。”


    □*□


    “顾衍,你不要脸!”


    ……


    顾衍身体力行地表示,要脸有什么用,不如长乐殿下温香软玉。顾衍仗着有伤在身,要看她自己弄,两人闹到深夜,又换了一次药才消停。


    翌日一早,羞愤的颜雪蕊连老夫人和明薇都没来得及见,就匆匆赶回皇宫,着人给侯府诸人送了年礼,接着传旨接明薇进宫。


    明薇年前从白鹭山书院赶回来,一趟回来弟弟竟成了皇帝,她恍恍惚惚,自从爹娘和离,日子一天天像做梦一样。明薇花了好几天才接受这个消息,她从前不爱来皇宫,如今徐皇后成了徐太后,在慈宁宫深居简出,宫中母亲做主。


    她欢快地收拾包袱投奔母亲,却发现父亲经常留宿宫中。父亲似乎惹了母亲生气,伏低做小哄母亲。母亲不理父亲,却又日日惦记给父亲换药。


    奇怪,两人和离了,看着……竟比从前感情更好。


    第83章 第83章顾衍,你来教我


    明薇自小就是千金大小姐、名门贵女。她不爱去皇宫,看在顾衍的面子上,徐后也不敢强逼她。所以身为太傅的女儿、和身为长公主的女儿,对她来说并无差别。


    她更关心爹娘的感情。父亲和母亲间气氛怪异。现下两人无名无分,又时常宿在一起,着实怪异。


    顾衍积威深重,动不动就罚她禁足,明薇不敢问顾衍,陪母亲喝茶赏梅的时候,明薇挽起衣袖,殷勤地给颜雪蕊倒了一盏茶水。


    “母亲,您与父亲……什么时候和好啊?”


    明薇掰着指头算,说的头头是道:“当时父亲和母亲和离,说是形势所逼,现在没有人能逼咱们了。”


    “父亲总在皇宫留宿,嗯……对母亲名节有碍。”


    明薇的眼眸乌黑发亮,在她眼里,爹娘一直伉俪情深。她记事晚,那些过往,颜雪蕊也刻意瞒着明薇。


    颜雪蕊低下头,用茶盖轻撇上头的浮沫,过了半晌儿,她轻声问道:“这样不好吗?”


    她和儿女们住在皇宫,什么时候想了,什么时候召见顾衍。稚奴是顾衍的子嗣,就算为了儿子,他也会好好辅佐社稷。


    颜雪蕊觉得如今的日子很舒服。


    “不好。”


    明薇摇摇头,她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爹娘自和离起就透露着一股诡异,她忍着没说而已。


    明薇的眸光露出担忧,小心翼翼道:“母亲,您……生父亲的气了吗?”


    父亲对他们儿女们严格,但对母亲十足的温柔体贴,母亲因何不愿和父亲重归于好?明薇不能理解。但女儿贴心,她没有如颜母一般劝慰,先问:“父亲可是哪里对不起您,让您受委屈了?”


    颜雪蕊微微一怔,明薇一下问住她了。她和顾衍多年夫妻,要说顾衍哪里对不起她,摸着良心说,没有。


    但她确实也委屈。


    不论当年那些老黄历,即使到了现在,顾衍为她身受重伤,她心里感激。可是在几个月前,也是这个男人按住她的手脚,在她的后肩一针针烙下独属于他的烙印。


    她怕他。


    两人的捆绑太深,他是孩子们的父亲,她还要依靠他。她也不可能接受别的男人,夜晚孤寂,她需要他。


    这么复杂的感情,颜雪蕊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更遑论少不更事的明薇。


    她低叹了一口气,如往常一样搪塞道:“小姑娘家家,问这些做什么,也不害臊。”


    明薇眨巴着眼睛,反驳道:“母亲,我是大姑娘了。”


    苏怀墨还等着提亲呢。


    她在母亲面前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她双颊微红,道:“苏……苏家在当地德高望重,重礼数,准备来拜访父亲和母亲。”


    前段日子诸事繁忙,颜雪蕊把明薇直接送到书院,忽视了女儿。现在蓦然回神,是了,儿媳有着落了,接着就是女儿的婚事。


    于情于理,该和对方长辈见一面。


    颜雪蕊忽然发起了愁,当下看中门风。她和顾衍和离之事被传得天下皆知,虽说有她和顾衍护着,明薇受不了委屈,但旁人会不会因为此事看轻明薇?


    她一时被搅的心神不定,把明薇支开,去给她一直养的金丝雀撒些小米,自己也无心再赏梅喝茶。


    现在和顾衍若即若离,于她而言刚刚好。再近,那个男人的控制欲太强,对她来说便是煎熬了。


    ……


    在颜雪蕊的思量中,过完了年节的休沐,正月初十,百官正式上朝。因新帝年幼,特在龙椅后设置了一张软塌和明黄色的绣帘,长乐公主抱着新帝坐在软塌后面,绣帘厚实,只能看到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


    颜雪蕊提前喂过稚奴,他吃饱了稍微乖巧一些,不哭不闹,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伸手抓眼前的流苏玩儿。颜雪蕊一边哄着他,抽神听外面的议事。


    年前积压了许多朝政,除了年号、祭祀之类的大事,最引人关注是皇室宗亲,尤其是太子的处置。稚奴这个皇位来的蹊跷,可以说全凭顾衍筹谋,为了儿子的正统,顾衍不留后患。


    他当庭列出太子的种种罪状,多年来他给太子擦了多少次屁股,证据确凿,叫人无从辩驳。诸臣都懵了,顾衍这一招快刀斩乱麻,让人猝不及防。


    颜雪蕊现在对朝政一知半解,隔着厚厚的帘子,她听见顾衍沉稳冷冽的声音,和平时在房中时判若两人。她曾经畅想过上朝是什么样子,威严肃穆或者暗流汹涌,你来我往,言语藏锋。等真身临其境,她发现不过如此。那些身着挺阔官袍的大臣吵起来,急红了脸,也没有什么体面可言。


    颜雪蕊看不清脸,只能听声音、位置,判断是哪位大人,对照从前她依稀知道的消息,默默记在心里,只听不说。新年初始,第一次早朝,改元为“景明”,大赦天下。太子囚禁于东宫,等候三司会审。


    等人三五成群走完,诺大的金殿变得空旷,顾衍掀开帘子,朝她伸出手,“殿下,微臣来伺候您。”


    他说“微臣”的时候总带着些许调侃,颜雪蕊瞪了他一眼,绕过他的手,“抱着孩子呢,别闹。”


    顾衍唇角的笑意微敛,左右环顾,沉声道:“来人。”


    “让长公主受累,都是吃干饭的么!”


    身后的宫女、太监诚惶诚恐跪了一地,碧荷连忙上前抱起正揪着母亲衣襟、一脸茫然的稚奴。他被养的白白胖胖,以颜雪蕊纤细的腰身,她其实没有力气久抱。


    但她主动和被迫是两回事,当着这么多人,颜雪蕊不想给顾衍难堪。她兀自往后宫走,顾衍亦步亦趋跟着她,等到了长乐宫门口,颜雪蕊停下脚步,语气生硬:


    “顾太傅,本宫并未宣召你,你逾矩了。”


    顾衍挑眉,道:“微臣只是想伺候殿下起居。”


    ——年节休沐那几日,顾衍就用这个借口赖在长乐宫,他受伤了,颜雪蕊不好赶人,药上着上着就上到了榻上,两人天天胡闹,好几次伤口裂开,即使如此,珍稀好药用着,现下他的伤口已经结痂,没有大碍。


    颜雪蕊颤了一下鸦睫,道:“不劳烦太傅,太傅请回罢。”


    她近来发现一件事,正如她不愿在众人面前给顾衍难堪,也许怕她在宫中难立威,但凡大庭广众,她吩咐,顾衍总会顾忌长乐公主的面子。


    这也是为何即使依旧和顾衍睡在一张榻上,她不愿如明薇所愿和顾衍复合,没有名分,她觉得自由些。


    果然,顾衍闻言在她面前行了个拱手礼,他身量颀长,躬身下去正好能到颜雪蕊饱满的前胸。他一脸正经,颜雪蕊怀疑又不能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轻薄她?


    “臣遵旨。”


    颜雪蕊定定看着他走远,拂袖回宫。早晨百官上的折子已经在桌案上堆积成了小山,皇帝下朝后便要处理这些奏章。如今皇帝还在吃奶,宫人只能送到长乐宫,由长乐公主批阅。


    颜雪蕊坐下来,拿起一封折子翻阅。正好赶上年节,请安折和上贡的折子很多,颜雪蕊分门别类整理好,请安的、贺表、谢恩折这些不需要多费心,但剩下的,她迟迟拿不准主意。


    一是各州郡的晴雨粮食折,内容是各地方的阴晴雨雪,粮价收成。说句不好听的,颜雪蕊从前不掌家,她连京城的米价都不清楚,现在叫她批阅举朝的奏折,她翻来覆去地看,看不懂。


    和京城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一个镇子下大雪,为何要千里迢迢报往京城?颜雪蕊不明白。


    她这些也单独放置一旁,接下来还有陈情奏事折。如哪里建水渠、修堤坝;哪个官员贪腐,等候京中裁决,哪里有山匪,请求上派官兵剿匪,更有两个官员推诿扯皮,各自状告对方的,看得颜雪蕊头大如斗。


    看了一个时辰,除却那些请安上贡贺表,她只看懂了一张军报,西北顾大将军上的奏疏。


    大意为边疆安稳,军费充足,臣为圣上驻守江山,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圣上无须忧心,天冷日寒,务必保重圣体。


    如果历代都是顾渊这样衷心能干的臣子,皇帝做梦都能笑醒。可新帝还是一个奶娃娃,连话都说不明白,哪儿能看懂这些奏疏呢?这是顾渊写给她的。


    颜雪蕊心中五味杂陈,摈弃那些陈年恩怨,二爷既护她长子,又拥她幼子,再深的嫌隙也磨平了。她提起笔,又不知回什么,等到墨痕干涸,她把折子阖上,低声叹了口气。


    “这么难,为何不来找我?”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颜雪蕊骤然一惊,转头看,顾衍静静站在角落里,不知看了多久。


    寂静的房间忽然多出一人,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何进来,何时进来的,颜雪蕊受到惊吓,脸色都白了。


    “顾衍!”


    她下意识把顾渊的奏折压在最下面,睁着一双美眸,对顾衍怒目而视:“你又骗我!”


    她明明叫他走了,他又阳奉阴违!


    顾衍缓缓靠近在她,一脸正经,“外臣不能入后宫,顾太傅已经听从殿下的吩咐告退。”


    至于现在,他是来与她偷情私会的情郎。顾衍也没有想到,人到中年,他竟体验了一把年轻愣头小子翻墙寻心上的感觉。


    顾衍大步走到颜雪蕊面前,揽过他钟爱的细腰把人拥在怀里。他大马金刀坐上颜雪蕊方才的位置,让她坐在他紧实的大腿上,哼笑道:


    “我前几晚上伺候的不好么,赶我走,这么绝情?”


    颜雪蕊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又顾念他结痂未痊愈的伤势,不敢用力锤他咬他,凶巴巴道:“不好。”


    “你把我弄痛了,混账!”


    顾衍微挑俊眉,“真的痛?”


    他的大掌不规矩地挑开她的衣裙,“我怎么记得你湿了,水流泛滥,一发不可收拾。我瞧瞧。”


    蕊儿口是心非,要顾衍说就是不诚实。她明明喜欢这样,真的轻轻柔柔,不足以让她情动。


    顾念她脸皮薄儿,顾衍但笑不语,咬她的耳朵。等碧荷费了老鼻子劲儿把稚奴哄睡,来给主子送茶点,只见颜雪蕊坐在顾衍的大腿上,双颊绯红,气喘吁吁,两人的衣裳倒是干净整洁,不晓得两人又闹什么花样。


    从第一次的震惊到现在,碧荷习惯了,她的脚步灵巧的像猫儿一样,不说不问,放下茶点飞快退下,顾衍记仇,还记得这个叫碧荷的婢女,蕊儿特意命人从公主府接走她。


    她都没问他这个夫君。


    顾衍冷哼一声,掌心轻拍她的单薄颤抖的脊背安抚,眸光瞥向她分门别类整理好的奏折。


    他漫不经心道:“这些琐事,遣人交给我便是,我难道会推拒?”


    “何必受案牍劳形之苦。”


    每日的奏折堆积如山,批奏折也是个体力活,他了解颜雪蕊,她不会拿朝廷政务玩闹,也是拿捏住了这一点,他方才才那么痛快的听话回去。


    她一定会来求他。


    没想到是他先心软,看她忧愁地蹙着眉,顾衍受不了。


    这会儿的顾衍全然不复金銮殿上的冷冽,他的声音徐徐,温声道:“本来也没打算要你做这些,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儿。”


    她想要至高无上的位置,他给她。他已经为大周操劳了十几年,也不差等到稚奴长大。


    哪儿能让她劳累。


    颜雪蕊却不这么想,在其位,谋其政,更何况她不想做一个绣花枕头,一个听命于人的傀儡。


    她平复气息,伸出手指,轻轻勾了勾顾衍的衣袖。


    “顾衍,你来教我,好不好?”


    第84章 第84章蕊儿,什么时候给我名分……


    她的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仰着头看他,仿佛闪烁着细碎的流光。颜雪蕊了解顾衍,他古板专制,不许她抛头露面。


    见他沉默不语,她以为顾衍生气了,正要拿出“都是为了稚奴”这一说辞,他忽然靠近,颜雪蕊惊了一跳,连忙闭上眼睛。


    微凉的薄唇落在她颤抖的眼皮上,很轻,很柔。


    他的吻总带着浓郁的占有和掠夺,像这种温柔的时候不多见。颜雪蕊颤动着鸦睫,低声试探道:“你答应了?”


    竟这么容易?


    顾衍哼笑一声,声音慵懒:“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他戏弄她!


    颜雪蕊恼羞成怒,指尖摸上他的腰身,狠狠掐了一把,自以为凶狠,在顾衍看来,柔韧的指尖带着酥麻,她在和他调情。


    他捉住她的手,一本正经道:“蕊儿,咱们讲道理。就算是山野间的私塾先生,授业也要收取束脩作为回报,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你说呢?”


    颜雪蕊睁圆美眸瞪着他,言语豪气十足,“你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她自小便没有为金银发愁过,如今更不缺这些黄白之物。


    顾衍轻笑,执起她纤柔葱白的手指在掌中细细把玩。时下女眷们皆爱以凤仙花汁染指,成了婚的贵妇更偏爱缀满宝石的鎏金护甲,以此彰显身份尊荣。颜雪蕊心思全在制香上,一双素手柔嫩纤长,指尖圆润饱满,指甲盖透着层淡淡的樱粉色。


    他道:“我方才说了,那是山野市井的普通先生。本官是*太子太傅,如今的帝师,普通的财帛,不足以打动我。”


    颜雪蕊眨了眨眼,想了一会儿,又变成柔情似水的模样。


    “你呀,至于绕这么大的弯子么。”


    她挣脱他的手,双臂攀附上他的脖颈,嗔道:“你晚上来,我什么时候没让你上榻。”


    何必多此一举。


    顾衍扬起唇角,摇头道:“非也。”


    颜雪蕊微微一顿,怔道:“那你想要什么?”


    “别偷懒,自己想想。”


    顾衍低头看她,徐徐道:“看在以往的夫妻情分上,我先教你第一招,蕊儿,要讨好人,首先要学会投其所好。”


    投其所好?


    颜雪蕊细细思忖,顾衍的起居严谨而无趣。不管晚上歇的多晚,早晨到了卯时一定起身,先去演武场操练两刻钟,接着用膳上早朝。


    下朝后便要赶往东宫为太子授业,午时方回,陪她歇个晌儿。他大多数时间在书房处理公务或者见客,不忙的时候留在主院看书,或者两人对弈几局,消磨时间。他的欲望很强,即使忙碌一整天,晚上依旧神采奕奕,把她折腾地惨兮兮。


    十几年来日日如此,除了来她房中勤些,还真看不出来他特别钟爱什么。身居高位,他从不缺好东西。就连最普通的笔墨纸砚,顾太傅的书房里用的是上好的徽墨,墨色如漆,落纸不晕不滞;用纸是宣州的陈年老纸,质地绵密如蚕茧。笔杆是海南黄花梨所制,笔尖是精选的狼毫,就连镇纸,都是一块整块和田暖玉雕琢而成,色泽莹润如脂,精美别致。


    可这些宝贝在他眼里,仿佛也只算得“合用”二字,明薇小时候贪玩,把他当时最爱的镇纸砸了一个角,美玉微瑕,她看了都可惜,顾衍也只是淡道:“物件儿而已,不足挂齿。”


    她想,顾衍生在簪缨世族之家,不看重这些身外之物。他早年曾热衷于收集名刀宝剑,后来年岁渐长,下面人送些好茶古玩,他看着好就把玩一阵,之后便束之高阁。他的占有欲很强,早年收集那些名刀,即使后来不那么中意,他放在私库里吃灰,也不许别人碰。


    ……


    颜雪蕊想了半天,慢吞吞道:“本宫封你个王爷做。”


    十几年如一日,他喜欢权力。


    顾衍不屑嗤笑,“微臣德不配位,不敢当。”


    他是喜欢权力,可他不看重名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当初皇帝把他打发到翰林院修书,顾衍心平气和,权当养气养神。当个小翰林,或者太傅,抑或王爷,对他而言不重要。他的命令下达四方,莫敢不从,这就够了。


    他什么也不缺,什么也不要,分明在刁难她!


    颜雪蕊气呼呼地松开他的脖颈,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顾衍手臂用力,声音带着笑意。


    “好了,好了。看在之前你帮我换药,还算勤勉的份上,我给你一些时间。”


    “在此之前,你若为我侍奉笔墨,我允许你旁观。学多学少,看你的悟性。”


    顾衍太狡猾了,和他说话一不留神就掉到坑里,颜雪蕊满脸狐疑,“当真?”


    顾衍扬了扬下颌,“不如现在开始。”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小山,反正这些东西最后都堆在他手里,不如现在红袖添香,至于颜雪蕊说的“教她”,他只当闺房情趣,一笑置之。


    顾衍说话经常春秋笔法,但他守信诺,不说谎。颜雪蕊撑着酸软的双腿从他怀中下来,挽起衣袖,像个勤勤恳恳的小书童一般,拿起磨条研墨。


    她的手腕雪白纤细,腕间的白玉镯随着她的动作轻晃,清幽的香气从她的发丝间逸散出来,很快,砚台里漾开了一汪乌亮的墨汁。


    顾衍提笔润狼毫,心爱的人伴在身侧,天下尽在他彀中,这世间美事,莫不如此。


    颜雪蕊时而凑上前,主动询问。


    她的指尖指着折页边缘,蹙起黛眉,问:“这个小镇距京城有千里远,不过下了场雪,值得专门写个折子来?地方官员未免太过清闲。”


    顾衍搁下笔,指尖轻叩那行“初三,大雪至,绵延数里”,抬头问她:“蕊儿觉得的,地方官员是闲,还是不敢不奏?”


    颜雪蕊一怔,“有区别?”


    “当然。”


    顾衍的指尖划过落款处,徐徐道:“此处长江以北,冬日下雪是寻常气候,没有什么稀奇。这其中‘绵延数里’,到底是几里,具体是多大的雪,雪后如何?”


    “这场雪是否伤了田里的新苗?当地百姓是否受冻?屯粮可够?粮价是否如常?有无商人囤积居奇,趁机哄抬粮价,祸患百姓?”


    “再深一些,如若伤了新苗,来年的收成受损,该不该提前调粮,从何处调,调多少?怎么还?”


    顾衍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把颜雪蕊砸的头晕眼花,过了半晌儿才反应过来,她咂舌道:“原来还有这等弯弯绕绕。”


    她在心里庆幸,幸好让顾衍过目,否则她两眼一抹黑,稀里糊涂,真会耽误了大事。


    见顾衍游刃有余地批复,颜雪蕊疑惑又愤怒,“短短一行字,什么都没说,全靠猜吗?这般欺瞒愚弄圣上,何不换一个清廉为民的好官?”


    顾衍失笑,道:“人家如实报了大雪,怎么欺瞒你了。”


    那些端倪看不出来,只能说明上位者愚蠢。多来几次,底下人摸清了底细,便会欺上瞒下成风,这是王朝覆灭之端。


    皇帝坐守京城,然而江山万里,有道是“天高皇帝远”,皇帝只能凭借一封小小的折子治理天下,怎么批折子,怎么任命官员,从中可见其治世之深浅。


    颜雪蕊低叹了口气,语气忧心肿肿,“难道每封奏折都要这样揣摩?”


    稍有不慎,便是一个镇、一个县,甚至一个州郡城池百姓的生计,关乎重大,颜雪蕊自觉担不起。


    顾衍摇摇头,没有和她解释更多,只道:“日后会好些。”


    新帝登基匆忙,地方州郡估计还懵着,这些折子也有隐隐的试探之意,倘若老皇帝在位,即使病重,下面人也不敢这么报。


    劳心者治人,下位者并非忠心耿耿,也不是空有一层身份,就有人死心塌地为你做事,正如太子身份显赫,却被顾衍架空,史书上皇帝被宦官、外戚架空,屡见不鲜,徐后让太子多读史书,可惜太子没读进去。


    顾衍忽然问:“徐后可还安分?”


    他的精力都放在前朝,后宫太后、太妃们,在他眼里,都是将死之人,不足挂齿。


    颜雪蕊苦笑一声,可算有了诉苦之处,“怎会安分,日日在宫中唾骂,要不是封了宫,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原本太后该搬往慈宁宫,现在徐后癫狂唾骂,颜雪蕊直接下令封锁凤仪宫,现在徐太后还住在皇后的宫殿。


    顾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拍她的手背,道:“我来处理。”


    他不会留下任何隐患,太子和徐后,干脆一起上路。


    颜雪蕊轻轻颤了一下,过了很久,她道:“顾衍,我们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他说得对,她该诚实些。


    有很多事,她不是不知道,她却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全推给顾衍,仿佛这么做,能减少心中的愧疚与不安。


    “胡说。”


    顾衍反驳她:“都是和尚道士愚弄人的玩意儿,也就骗骗无知愚民。我的蕊儿冰雪聪明,怎么信这些。”


    他颇为不以为意,慈不掌兵,历朝历代哪次皇位更迭不是伴随着血雨腥风,就连先帝,也杀得只剩个扬州城里风流无能的肃王,日后到了地下,大哥别笑二哥。


    颜雪蕊听见“道士”两个字眸光一黯,她没有提,只是脸色有些晦暗。顾衍以为她害怕,笑道:“就算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也是我的罪业,和你有什么关系。”


    颜雪蕊闭了闭眼,想起窈儿曾经骂她的话,低声道:“奸.夫.淫.妇,分什么你我。”


    顾衍听见这个称呼也不生气,他认真思索片刻,道:“如今你我无媒媾和,确实不妥。”


    “所以蕊儿,什么时候给我名分?”


    第85章 第85章疼也受着


    他语气玩味,看不出是认真或者玩笑。颜雪蕊一顿,指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似挑逗,又似意外,双眸清澈无辜。


    “侯爷,天色不早了。”


    她的嗓音如水,轻柔道:“早些批完,我陪你用膳。”


    顾衍哼笑一声,并不勉强,重新拿起一本奏疏翻阅。他处理起政务一丝不苟,逐字逐句审阅,连普通的请安折都会仔细斟酌。颜雪蕊一度怀疑他故意拖延,顾衍指着落款解释:“蕊儿,你看下面上奏的日期,再看这个地方,奏疏走官道,几日呈到御前,一般有定数。”


    “按时无碍。可若如迟了或者提前,中间发生了何事?也许是中途这条线的驿站玩忽职守,也许有人蓄意拦截,也或许是快马加鞭送来,其中内情,不可轻忽。”


    颜雪蕊惊得双目睁圆,她经历过一次早朝,从前以为威严肃穆的朝堂也不过如此,如今知其中的艰辛和不易,乖乖给顾衍做小书童,虚心请教。就这样,从早晨到夜色深深,年节上的奏折本来就多,外加颜雪蕊这个好学好思的“学生”时常打断问询,顾衍温声解释,直到酉时,才堪堪批了十中有一。


    殿内的蜡烛燃烬了,忽闪忽闪跳跃,顾衍面不改色,沉声吩咐:“换蜡烛。”


    忽然,他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站在身旁侍候笔墨的颜雪蕊。她的脸色略显苍白,如云的鬓发微散,神情带着倦意。


    顾衍低叹一口气,把微干的朱笔搁在笔架上,起身扶住她的肩膀和腰身。


    “我忙起来不顾时辰,累了,怎么不说一声?”


    顾衍把颜雪蕊带到休憩的内殿,扬声吩咐,“来人,备水。”


    早晨两人胡闹了一番,颜雪蕊本来就腿酸,顾衍处理起政务来和平时判若两人,神色冷肃,她不想打扰,也不愿拖累,硬生生站了一日。


    这对曾经给商铺盘账一整天的扬州少女来说不算什么,可娇养十几年的颜夫人受不了这种苦。研墨要站起来,她再帮着整理折子,双腿发沉,走路慢吞吞,十分难受。


    顾衍微微蹙眉,抬起手掌,伸手解她的衣裙。把颜雪蕊吓得连连往后退,直往角床榻的角落里蜷缩。


    “我今天累了,改日罢。”


    她咬着下唇,低声道:“明日还要上早朝,侯爷早些回府歇息。”


    她用完就丢,又误解他的一腔好意,顾衍气极反笑,沉声道:“歇什么歇,我今日就要。”


    她把他当什么人了?她又把她自己至于何地!


    因为他们并不愉快的开始,再加上他过于频繁宿在她房里,颜雪蕊在心里一度把这事儿当成交易,尤其今日看顾衍批了一整日的折子,他虽不会主动开口,但只要她询问,他深入浅出,毫不保留地给她解释。


    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今日她初窥一角,从前自觉耳濡目染,有此慧根,现在才知自己差得远,日后仰仗顾太傅,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颜雪蕊乌黑的睫毛轻颤,顾衍居高临下,黑沉的双眸紧紧盯着她,嗤笑:“你都说了,你我奸.夫.淫.妇,在奸.夫面前矜持什么。”


    “脱。”


    颜雪蕊思量再三,缓缓解开腰间的裙带。她回长乐宫时换了一身绯红色的常服,不似公主翟服华贵硬挺,裙摆柔软摇曳,堆叠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海棠。


    她的双腿雪白修长,骨肉匀称,但此时已经微微肿起,在烛光下积了些暖意,泛着淡淡的粉。


    顾衍看见了,颜雪蕊也看见了,她这时才反应过来误会了顾衍。她也不说话,抬起头,睁着一双水润的美眸,如烟如雾,无辜地看着他。


    顾衍扬起下颌,“继续。”


    他声音冷漠,把暖融融的殿宇都衬的冷了几分,颜雪蕊屈着小腿蹭到榻边,双手轻轻拽起他衣袍的下摆。


    “侯爷。”


    她一口吴侬软语的嗓音,叫得百转千回,顾衍冷笑一声,并不买账。


    “继续。”


    颜雪蕊眨了眨眼,讨巧道:“太傅~”


    “顾大人。”


    “顾先生,学生知错。”


    “……”


    顾衍气得没脾气,他沉着脸握住她的脚踝,他的掌心带着薄茧,她几不可察地瑟缩一下,岂料他更用力,拇指顺着雪白的小腿内侧缓缓往上推,又酸又麻,颜雪蕊忍不住低呼出声——“疼。”


    “疼也受着。”


    顾衍冷声道:“不过站了一日,这点皮肉之痛便受不了,还谈什么天将降大任?”


    颜雪蕊双颊一红,想起自己初恢复身份时回到侯府,大言不惭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豪言壮语,当真是无知无畏。


    小心眼儿的男人,这么久他还记得。


    她不嘴硬,心服口服道:“那时我见识短浅,说的并不妥当。”


    自从她成了公主,性子不如从前温婉,嘴上更是不饶人。现在这么坦诚的时候不多见。顾衍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正巧宫女端来铜盆,顾衍把她的小腿浸在铜盆里,水温得宜,她的脚趾蜷了蜷,接着舒服地舒展开来。


    暖意从脚底漫上来,舒缓了颜雪蕊一整天的疲惫,她低声叹道:“侯爷真是辛苦。”


    她以为的批折子,提起笔在上面勾勾划划,冬日有地龙,夏日有冰鉴,丫鬟小厮伺候着,他看起来游刃有余,原来背后这么费神。


    她一天就觉得心力交瘁,他十几年如一日,侯府没有老侯爷,顾衍年纪轻轻便撑起门楣。她从前痛恨顾衍强势专制,如今想来,朝堂波云诡谲,处处都是陷阱,稍有不慎就会被吞吃入腹。


    他若不强势些,焉有现在的靖渊侯府?


    颜雪蕊第一次理解顾衍,可惜她装腔作势太多,唯一一次真心实意,顾衍没有当真。


    他起身披上衣桁上的黑狐大氅,随口回道:“无妨。微臣不是开善堂的,要收取束脩,殿下莫要忘了。”


    颜雪蕊看着他的架势,惊道:“你要走?”


    “不然呢?”


    顾衍回身看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面庞凌厉,眉眼冷峻。


    他道:“难道殿下想留奸.夫过夜?”


    颜雪蕊想起方才误会他的事,心道也不是不行。


    反正他年节那会儿经常宿在宫中,不差这一晚。


    顾衍不笑的时候冷肃威严,颜雪蕊不好意思说的那么直白,委婉道:“天寒日冻,况且这个时辰,宫门该关了。”


    顾衍语气生硬:“不碍事。”


    宫门拦不住他。


    颜雪蕊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听不出来,她顿了下,道:“殿外的桌案上有暖炉,你带着。”


    顾衍“嗯”了一声,也叮嘱道:“早朝时辰太早,你安生歇息,帘子后看不到人。”


    以顾衍的占有欲,一个影子都不想让旁人看见,绣帘足足用了三层缎。


    颜雪蕊没有接茬,两人气氛诡异,语气一个比一个生硬,却带着关心,动作是鹣鲽夫妻的熟稔,又偏偏没有名分,颜雪蕊眼睁睁看着他走远,乌黑美丽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茫然。


    她想,他还会回来的。


    他最会闯宫翻窗,她千防万防还防不住他,她开口留了,他岂会不来?


    她把双足铜盆里抬起来,雪白小巧的足尖儿踩在青石板上,水珠顺着小腿肚儿往下滑,晕开一片深色。


    她缓缓解开衣襟躺下,眼睛盯着床帐上的金凤花纹。过了一会儿,她翻了个身,把乌黑的长发放在身侧,小脸埋在锦被里。


    一直到双眼酸疼,除了偶尔风吹起窗纱的“簌簌”声,没有任何声音,偌大的殿宇空寂地可怕。


    颜雪蕊缓缓阖上眼眸。


    ***


    虽然顾衍交代过,昨日一整天,颜雪蕊也确实劳累,但她依旧按时到了金銮殿上。


    她照旧只听不说。顾衍太熟悉她了,从一个模糊的影子,若有若无的香气,他知道是她。


    顾太傅早朝气儿不顺,户部、吏部连着几桩差事办事不利,都遭受了顾太傅的斥责,最年轻的吏部侍郎苏怀墨更是被斥的体无完肤,半分不留情面。等太监高唱“散朝”,顾衍照旧留下来,绕到绣帘后,一把掀开帘子。


    “不是说过不必来?”


    “侯爷今日气性不小。”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怔。颜雪蕊抱紧怀中的襁褓,轻声道:“你好凶。”


    怀中的稚奴似乎在应和母亲,睁着乌黑的大眼睛,一双拳头挥地起劲儿。小娃娃看不懂脸色,不管眼前人是自己亲爹,只知道这个人欺负过他,是个坏人。


    颜雪蕊讶然失笑,低头擦了擦稚奴的口水,道:“稚奴也觉得爹爹凶对不对?不怕,娘在。”


    顾衍虽为小儿子殚精竭虑,但着实没有哄孩子的耐心,依旧叫人把碍眼的儿子抱走,却没有和昨日一样,跟着颜雪蕊回宫。


    他道:“把折子送往侯府。”


    他知道,她也知道,以她如今的能力,远远不足以驾驭天下。


    颜雪蕊轻咬着唇,过了一会儿,她抬眸看他,道:“对不住。”


    两人年轻时水火不容,颜雪蕊满腔愤恨,顾衍专制傲慢,谁都不会和对方道歉。后来年岁渐长,顾衍在朝堂的磨砺中变得圆滑,不争口舌之快,颜雪蕊生下明澜和明薇,逐渐软化,才过上明薇眼中的安稳日子。


    他们言语上的争锋很少很少,即使有,也都是顾衍先低头,颜雪蕊顺着台阶下,颜雪蕊先前拘谨,现在说出来,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她温声道:“昨日是我想岔了,我知你对我的情义,是我的错。”


    她忘记了顾衍的脾性——得寸进尺。


    他昨日确实气着了,但他不至于记到现在。现在好不容易轮到她对他有愧,他盯着她的眼眸,沉声问:


    “哦?我对你什么情义,你倒是说说。”


    第86章 第86章她心里有他


    颜雪蕊脱口而出,“自然是夫妻——”


    话说到半截,她忽然顿住了,她低下头,睫毛轻颤:“你我共同孕育了三个子女,其中情分,何必用世俗之礼拘泥。”


    她这话说的讨巧,顾衍却没那么好打发,紧追不舍:“在你心里,我只是几个小崽子的爹,仅此而已?”


    颜雪蕊轻咬唇瓣,伸出纤纤素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嗔道:“什么小崽子,别这么说他们。”


    她避而不谈,不是很高明地扯开话题:“稚奴人小听不懂话,明澜和明薇都长大了,对了,明澜近来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颜雪蕊一直盼着见到未来儿媳,阿依娜有孕,她再怎么思念儿子也不可能这时候把明澜叫回来,即使阿依娜生产后,小婴孩经不起路途奔波,再长几个月,等她见到孙儿,估计得到今年的年末。


    明澜少时便被顾衍送到西北戍边,颜雪蕊倒不至于太担心他,只是西戎距京城万里,通信不便,她一两个月才能收到一次明澜的家书。


    当了父亲,果然比从前更沉稳。他报喜不报忧,只说一切都好,颜雪蕊只能问顾衍。


    顾衍冷哼道:“家书都在你那里,我怎么知道。”


    明澜和温柔的母亲尚能通过家书闲叙一二,和威严的父亲便没有那么温情了,父子间通信只谈政要,最多再问一句父亲安好。


    顾衍把明澜当继承人培养,明澜能独当一面,甚至违逆他这个父亲,他才觉得他长大了。小徐后严苛强势,培养出了一个唯母命是从的懦弱太子,有这个前车之鉴,顾衍对明澜的疏离不以为忤,甚至感到一丝欣慰。


    顾衍从前愿意给颜雪蕊台阶,今日赶上这个时机,他脚步往前逼近,不允许她逃避。


    他沉声道:“明澜会娶妻生子,明薇也要嫁人。闹人的小崽子日渐长大,他有他要肩负的重担,蕊儿,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往后的际遇,都与你无关。”


    “和你白头偕老的人,只有我。”


    顾衍深深看着她,问道:“你说你知道我的情义,那你对我呢?真的只有利用么?”


    他问的猝不及防又那样直白,颜雪蕊的心中漏了一拍,还没想好怎么回答,顾衍挑起她的下颌,让她直视他的眼睛。


    “蕊儿,我告诉过你,诚实些。”


    顾衍声音低沉严厉,颜雪蕊一时被吓住了,过了许久,她颤抖着唇,声音低的连她自己都险些听不清。


    她道:“我不知道。”


    “你别逼我。”


    □*□


    现在却没有半分旖旎的气息,他的掌心紧紧贴着她的胸口,感受惴惴的跳动。


    原本咄咄逼人的顾衍忽然笑了,他低头附在她耳侧,声音低沉:“蕊儿,你的心很乱。”


    颜雪蕊宽大的衣袖下指尖掐得泛白,她不愿示弱,嘴硬道:“年节的奏折没有批完,本宫自然心中忧愁。”


    “你说过的,给我一些时日。”


    她一语双关,既指顾衍教她处理政务,又应了他方才的逼问。顾衍这回没有继续相逼,也不再提把奏折送回侯府的事。两人并肩走进长乐宫。男人颀长冷隽,女人雪肤花貌,远远看着郎才女貌,十分相称。


    顾衍径直坐在梨花木制成的桌案上,他不说话,颜雪蕊亦不言语。就在颜雪蕊挽着衣袖准备拿起磨条时,顾衍眉心微蹙,放下手中的折子。


    “宫中缺一个座椅?”


    颜雪蕊耐着性子回道:“坐着研墨不方便。”


    “我来。”


    他微凉的指尖按住她的手,淡道:“你手劲轻,研出来的墨汁浮而不沉,平白耽误我。”


    顾衍发号施令惯了,侧脸轮廓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颜雪蕊倒不怕辛苦,她没接触过朝政,但她制过香,开过铺子,万事都不容易,哪儿能一开始就放弃呢?


    她道:“我用力些便是。”


    她只怕顾衍嫌她笨,不愿意教她。


    顾衍眉峰一蹙,“蕊儿,我不说第二遍。”


    投其所好。他昨日便教过她。颜雪蕊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墨条仿佛烫手一般,连忙放下来。


    顾衍不再言语,低头研磨润笔,颜雪蕊略显局促地站在他身后,她不懂的继续问,他依然会停下解释,和昨日无贰。


    片刻后,宫人们搬来一个小凳,方便颜雪蕊坐在他身侧。


    这样舒服是舒服了,无功不受禄,颜雪蕊心里忐忑。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碧荷来上茶果和点心,那一瞬间,颜雪蕊忽然福至心灵,起身接过碧荷手中的托盘。


    “侯爷,喝口茶水,歇歇罢。”


    顾衍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等他喝完颜雪蕊才意识到,长乐宫上下皆遵循她的喜好,她喝茶口味偏甜,不符合顾衍的口味。


    从前在侯府时一直如此,她享受惯了,现在做人家的“学生”,她一时心里不是滋味,起身吩咐碧荷又烧了一壶味浓的大红袍上来,第二盏茶水入喉,顾衍闭了闭眼,把后背靠在圈椅上,低声笑了。


    近乎二十年啊,烈女怕缠郎,不枉他攻身又攻心,他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她心里有他。


    他握住她的手,忽然说道:“我观苏怀墨人品端正,家风清白,可配得明薇。”


    “啊?”


    颜雪蕊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这个,明薇喜欢小苏大人,先前顾衍不同意,说什么“皇帝的姐姐不愁嫁”,多留两年,再看看。


    他怎么想通了?


    顾衍但笑不语,他最先用金链困住她,后来用高墙深院,接着用几个孩子,如今,什么都不需要了。


    原来用来调和的女儿现在变成了打扰夫妻恩爱的累赘,他巴不得赶紧把明薇嫁出去,她心里有他,还不够。


    她的心太大了,给儿女们分一点儿,说不定再给孙辈分一些,他得到的便少了。


    这不公平。他想,他顾衍不算好人,却独独对得起她。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她既受了他的好,自然要付出“回报”。


    他要她的所有,她的一切。


    顾衍叹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明薇年纪到了,她又喜欢苏怀墨,干脆成全这对小鸳鸯,怎么,你不开心?”


    颜雪蕊早就意属苏怀墨这个“乘龙快婿”,她选婿只看中两点,一来明薇喜欢,两情相悦。其二要品行端方,这样即使两人日后淡了,明薇也不会受委屈。


    颜雪蕊笑了笑,眼眸弯弯,嗓音柔和道:“好啊。什么时候你我见苏家长辈一面,定个日子。”


    她又想起曾经的顾虑,声音变忽然低落,“顾衍,你我……会不会耽误明薇?”


    顾衍一下就听出了她的意思,他曾经逼着她要“名分”,现下倒是稳如泰山,他好笑地看着颜雪蕊,丝毫不能理解她的顾虑。


    他道:“蕊儿,明薇是你我的女儿。”


    当朝长公主之女,皇帝的亲姐姐,谁娶回家不得烧香供着,谁敢薄待她?他顾衍又没死。


    颜雪蕊心思细腻,多思多虑,顾衍知道她的性子,轻拍她的手背,“莫怕,交给我。”


    颜雪蕊心中万般滋味,他不再提,她反而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和顾衍有个名正言顺的名分。


    明澜的孩子即将出生,她这个年岁,何必再折腾。


    ……


    今日两人的相处比昨日融洽。照旧是颜雪蕊问,顾衍耐心解释,颜雪蕊不再站着给他研磨,她慢慢明白了“投其所好”,过会儿给他捏捏肩,累了歇一会儿,两人对坐吃些茶果,说说儿女们,一天的日子过得很快。


    过了约莫十日,年节的折子全部批完,颜雪蕊收益良多,和顾衍的相处也越发随心温和。明薇来长乐宫找母亲时,经常看到父亲手握小钳子,手边的小碗里剥了小山似的一堆饱满的果仁,母亲躬身给父亲沏茶,殿内暖融融,红泥小火炉,十分风雅。


    明薇歪着头,实在搞不懂爹娘在做什么,不过看这架势,爹娘算是和好了吧?


    听说尚衣局在绣嫁衣,几十个江南绣娘连夜赶工,是为母亲……还是为她呀?


    顾衍眼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明薇请了个安,不好意思当着父亲的面问母亲,委屈巴巴地告退,拿着母亲给她的令牌,出宫找苏怀墨。


    颜雪蕊既要操心女儿的婚事,还得跟着顾太傅学政务,顾衍是个堪称严厉的“老师”,他的学生不好做,颜雪蕊白日伏低做小,虚心学习,晚上被摁在榻上教训。顾衍的身份太多了,白天是“顾侯爷”、“顾太傅”、“顾先生”……,晚上是“顾衍”。


    顾衍这段日子出奇地兴奋,跟喝了鹿血似的,颜雪蕊时常招架不住,乌发披散,双眼朦胧。意识不甚清醒时,勾着他的手指,双腿磨蹭他的腰身,柔柔求饶。


    “顾衍,侯爷……太傅,饶了学生吧。”


    顾衍的呼吸骤然急促,把她翻了个身。接着就苦了颜雪蕊,此事后,经常被逼着叫“太傅”,“老师”,颜雪蕊是正经上过学堂的小姐,当时对老师只有敬重,不敢有半分逾越,现在人到中年,没有名分的两个人拉上帐子,倒是什么都敢叫。


    以至于白日里,上朝时她听拿别人喊“顾太傅”都有一种莫名的羞涩。她对顾衍支支吾吾,只敢唤他的大名。


    ……


    颜雪蕊白天忙,晚上也不得闲,等她知道太子死讯的时候还有些愣神。她蓦然想起,太子已死,东宫的女眷们该如何呢?


    第87章 第87章多年心结


    摸着良心说,颜雪蕊这个半路出家的“皇姐”对太子没有多少姐弟之情,太子据说未竟三司会审“畏罪自戕”,其中真假,她不愿深想。


    但东宫的女眷之中,还有一个她的外甥女儿,云姝。


    云姝的死活她可以不在乎,但她得在乎远在扬州的养父母。两老年纪大了,又因为她的身世,舟车劳顿往京城走了一遭,颜母走时委婉叮嘱,云姝年轻气盛,望颜雪蕊能多提点提点她。


    当初颜母不愿意云姝入太子府,曾竭力训斥阻止过云姝。云姝被眼前的荣华富贵迷了眼,对祖母心存恨意,殊不知颜母临走时还是惦记着她的孙女儿。


    颜雪蕊思索片刻,劝道:“据说太子是自戕认罪?此事已了,女眷何辜,不如放她们一条生路。”


    顾衍眉心微蹙,“蕊儿,我说过了,此事交给我。”


    也许他觉得不需要,也许还念着那么一丁点儿师生情谊,他用的是太子曾经犯下证据确凿的罪证,并没有宣扬出去太子子嗣有碍。他想为他的儿子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就不能留隐患。


    正如顾家和贤王血海深仇,要么就不做,一旦动手,必然要斩尽杀绝。


    顾衍乾坤独断,放在从前,颜雪蕊深知他的脾性,可能要另想办法。现在身份上转变以及心境上的不同,颜雪蕊抬起眼眸,幽幽望着他。


    “顾衍,别杀她们。”


    “我不是妇人之仁,你先听我说。”


    颜雪蕊纤细的腕骨搭上他的肩膀,有条有理地劝道:


    “我*知道你为稚奴好。但东宫的女眷,大多出自世家大族。从前你是太子太傅,他们或多或少,都为你办过事,其中不乏有人依旧在你的麾下效力。”


    “那是他们的亲女儿、亲姊妹,如若半分不留情面,恐怕日后他们对你生怨,徒增仇敌。”


    顾衍轻轻摩挲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语气漫不经心,道:“除却太子妃,都是些不入流的旁支罢了,旁支只是依附于主家的浮萍,世家主脉只会谢我替他们清理门户,蕊儿,你多虑了。”


    颜雪蕊闻言轻轻摇头,她这个“学生”受过老师的耳濡目染,言语条理清晰,语气从容。


    她道:“旁支确实如浮萍,太傅你也曾告诉过我,浮萍多了,连成一片便成水泽,看着平静,却能绊住脚下淤泥。”


    “我观去年青州的水灾,流民不过千,就有人借着‘朝廷容不下草芥’的由头煽风点火,太傅觉得这些的旁支单看是蝼蚁,就怕连成势,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啊。”


    顾衍倒不觉得不入流的旁支能成什么气候。近一两年都不太平,不论地方州郡,光京城就发生诸多事端。如今朝堂清流势弱,世家独大,从前靖渊侯府作为世家之首,他为打击贤王一手造就现在的局面,但站在大局的角度看,并非吉兆。


    新帝登基势必要加开恩科,他准备再从中择取寒门子弟,和世家形成分庭抗之势。他纵横官场多年,他太懂了,无论是世家还是清流,必须有制衡,无论哪一方独大都不做吉论。就算自诩清流的寒门在位那段日子,朝中中饱私囊、党同伐异依然屡见不鲜。


    当然,他不会大刀阔斧地革新,稚奴还小,慢慢来。他连世家主脉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这些旁支庶出。


    看出他眉宇间的不耐,颜雪蕊顿了下,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


    她不再言语,转身走进内殿,从四四方方的锦盒中取出一块儿青黑色的佛牌,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经文,边缘包裹一层金边,沉甸甸缀在红绳上。


    她躬着纤细的腰身,要这块佛牌系在他的腰间,睁着一双乌黑明澈的美眸仰头看他。


    “那我不与你讲大道理了。”


    她道:“我前几日去钦天监给明薇算日子,顺带给你求了一块平安符。顾衍,你说过的,要和我白头偕老。”


    “就算不为你自己,为了我和稚奴积福,你别像从前那样……那样……”


    颜雪蕊蹙着黛眉,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相对好听一点儿的词“——剑走偏锋。”


    顾衍指尖捻着沉甸甸的佛牌,牌身在指尖转了半圈,反复摩挲。颜雪蕊见他久久不语,搭在他肩上的手臂缓缓收紧,顺势坐在他怀中。


    “好不好?侯爷?”


    顾衍淡淡一笑,他收起佛牌,玩味地看着她,颜雪蕊正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什么,顾衍道:“你方才叫错了。”


    他靠近她雪白的颈侧,声音低沉,“我教了你那么久,你该唤我一声‘老师’。”


    经过这些日子的胡闹,“老师”"先生"这几个正经的称呼已经变得不似从前那般纯粹,颜雪蕊雪白的双颊一红,绣鞋往下踩,碾在他硬挺的官靴上。


    “给我正经些。”


    她忍着羞耻道:“我还没有给你束脩,按照礼节,我不算你的学生。”


    “不许侮辱圣贤。”


    “怎么没有?”


    顾衍挑眉道:“我要的束脩,已经得到了,按孔祖之教,你当然算我的学生。”


    颜雪蕊自然想到方才给出的那块佛牌,他的“投其所好”,竟这么简单?


    她试探道:“那日后我请教你问题,你可不许推诿。”


    顾衍好笑地拍了一掌她的臀肉,在颜雪蕊的惊呼声中,手臂从她腿弯儿处一抄,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腰,把人抱起来。


    “小没良心的,你先说说,我何时推诿过?”


    他本不想颜雪蕊受案牍劳形之苦,但她执着,顾衍对她深入浅出,耐心授业,他对太子和顾明澜都没这么有耐性。


    除了不许她离开他,她想要的,他什么没给她?


    颜雪蕊心中似有所动,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她没有时间细想,骤然腾空的感觉让她害怕,双臂搂住他的脖颈,足踝无意识地往他后腰处收了收,她像缠绕在树干上的藤蔓,紧紧夹住他劲瘦的腰身。


    “顾衍,你混……呜呜。”


    ……


    两人这样的次数多了,守在殿外的碧荷已经见怪不怪。她淡然地拦住进去送茶水的宫人,摆摆手,“殿下在休憩,一个时辰后再来。”


    “对了,叫锅炉房烧几盆热水。”


    “殿下的金丝雀喂了么,它这几日不爱吃小米谷子,我打听过,小家伙可能是吃腻了,把鸡蛋碾碎放在食槽里试试,看它吃不吃,不行我再想办法。”


    碧荷此时已经颇具宫中女官的威严,把长乐宫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年前的腊月总下雪,经过雨雪的洗涤,天空湛蓝明朗,她抬头飞檐翘角上的天色,心道:快开春了,真好。


    ***


    太子自戕后,身死债消,太子这桩案子变成了“无头悬案”,太子妃忧思过度病倒了,东宫大乱,“皇孙”无人精心照料,竟早早夭亡,一时东宫挂起白帆,处处哀声哭嚎。


    太子妃识相,让太子膝下唯一的男丁“夭折”,加上颜雪蕊竭力阻挠,顾衍最后放过了东宫女眷,太子最后以"储君礼"荣葬,小徐后、太子妃和其余东宫女眷,前往京郊的行宫为太子祈福守丧。


    吃穿用度皆从宫中调配,衣食不缺,只是宫门紧闭,如同软禁,一辈子见不到外面的天日。太子生前被小徐后掌控,温雅软弱,他的后院并不太平,如今不管是受宠的、还是不受宠的,太子妃还是无名分的侍妾,都没什么争了,各中滋味是苦是甜,只有自己知道罢。


    ……


    冬日的严寒还未褪尽,巍峨的城门边,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下,前面的马车宽大华美,后一辆低调朴实。


    后面青布小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身着素衣,面容略显憔悴的女子从马车上下来,迈着小碎步走到前面。


    “多谢姨母,云姝在此拜别。”


    此人正是太子的姬妾,周云姝。人教人远没有事教人来得深刻,从前心比天高的少女经过得宠,失宠,太子得势又失势,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后,知道自己如今能返回母亲和祖母身边,全靠和她并无亲缘关系的姨母。


    从前她看不上姨母以色侍人,以为自己年轻貌美,定能比姨母更有一番造化。后来姨母摇身一变成了长乐公主,和顾太傅的和离闹得沸沸扬扬。那会儿她自己却陷在东宫的漩涡中,太子有个亡故的心上人,却不耽误他怜爱宠幸后院,她那会儿才明白,她错了。


    世上美人何其多,她的姨丈近乎二十年不纳妾,纵是倾城之色,也有看厌的时候,可见姨母所恃,绝非仅靠容貌。


    隔着车帘,周云姝福了个身,轻声道:“从前云姝不懂事,对姨母出言不逊,云姝知错了。”


    颜雪蕊快当祖母的年纪,根本不会和小辈计较这些。云姝经过大起大落,把骄纵的性子磨掉了,她还年轻,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回扬州后好好孝敬祖父祖母,让二老颐养天年。”


    颜雪蕊温声叮嘱了两句,宽敞的马车内,她侧身坐着,穿了件湖蓝色的锦缎夹袄,腰间束着同色鸾鸟纹玉带,带子收得紧,正好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连带着垂落的裙摆都显得轻盈。


    她这身打扮雅致清丽,出水芙蓉般鲜嫩,身旁的顾衍为了配她,特意穿了一身显年轻的月白色衣袍,他半倚在车壁上,一手撑着额角,一手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勾住她垂在身侧的衣带,轻轻拉扯。


    颜雪蕊知道他等得不耐烦了,两人一会儿还要去侯府见老夫人,她安抚似的朝他使了个眼色,简单嘱托两句,便让云姝尽快出发。


    周云姝却没有动,她在华贵的马车前站立片刻,忽然道:“姨母,母亲当年……不是故意陷害您。”


    当年颜雪芳写的那些模棱两可的信笺,是颜雪蕊多年来的心病。雪芳从前一直在香笺上留芳草的印鉴,那片雪花,她一定是故意的。


    所以当时她才那么委屈,妹妹陷害她,让她未婚失身权贵,爹娘劝她认命,做权贵的妾室。她知道商不与官斗,也知道爹娘的无奈,可她还是意难平。


    母亲说,雪芳因仰慕权贵,心难自抑,才造成那般误会。可是她知道明明不是误会啊,母亲也偏袒雪芳!自此后,她心里连颜父颜母都不自觉疏离,天宽地阔,好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


    至于雪芳为何那样做,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后决定放过自己,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今日忽然被云姝提出来,她怔愣住,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应。


    周云姝咬着唇瓣,母亲醉酒时失口说过,这事是姨母的心病,她要她一辈子困在里面,不得解脱。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做的是对是错,快速道:“姨母,其实当时母亲确实……心系权贵。她不是想陷害您,祖母也没有欺骗您。”


    俊美无俦的翩翩公子,家世显赫,身份尊贵,颜雪芳见到的第一面就失了魂,但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只要姐姐出来,他们的眼里只能看到姐姐一人。


    从小便是如此,在姐姐的光辉下,没有人看得到她。她无数次摔了房内的铜镜,抱着颜母哭诉,为何那么偏心!


    凭什么姐姐就是美丽的花蕊,她就是平平无奇的小草,这不公平。


    颜母伸手擦拭她的眼泪,柔声道:“我的芳儿才不是小草,古人以芳草喻人的品行高洁,母亲想要你生如香草般,纵生于常处,也自有清芬。”


    颜雪芳未曾理解颜母的苦心,哭着闹着不许母亲疼姐姐,只能疼她,不然就是偏心!


    后来如她所愿,虽然姐姐貌美,爹娘也只疼她,这稍稍弥补了颜雪芳心中的不甘,直到京中来的权贵住在颜府养伤。


    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而他却一直看着姐姐!


    她嫉妒,怨恨,痛苦,对他所有的爱慕化成一张张香笺,最后的落款,她犹豫许久,画了片模棱两可的雪花。


    母亲说过,为人在世,最重要的是品行。他先前被姐姐的容貌迷惑心神,不怪他。等两人渐渐了解,他就会明白她的好。


    她也想不到光风霁月的贵公子皮下是个恶鬼,她当时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吓坏了,跑去和颜母坦白,后来发生的事,颜雪蕊都知道了。


    ……


    周云姝不知道事件牵扯的另一个人正好坐在颜雪蕊身侧,天寒风大,顾衍不让颜雪蕊掀车帘,周云姝身为小辈,在此大谈长辈们的风流韵事也有些尴尬,她飞速说完,给姨母解开多年来的心结,福了身告辞,留下怔愣的颜雪蕊和顾衍面面相觑。


    第88章 第88章当年种种,是我做得过火……


    多年前的旧事,颜雪蕊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她心思重,雪芳是故意的,母亲却说是误会。她想过很多阴谋诡计,是不是雪芳故意毁她的名节,母亲纵容偏袒,一同欺瞒她?甚至想过一切都是顾衍的设计,他想强抢民女,给他们颜家设了这样一个圈套。


    原来竟真的就是这么……简单?


    仿佛压在心中多年的暗石悄然消散爱,颜雪蕊不禁想起当初最屈辱的那段日子,她怨恨,怨恨顾衍,怨恨雪芳,怨恨父亲母亲,经过漫长的岁月,她现在连雪芳都不恨了。


    恨意太过痛苦,如同跗骨之疽,日夜噬心。人不应该总活在过去。


    放过过往,也放过自己。


    顾衍冷不丁被一个小辈提起自己曾经干的混账事,他坐直身子,把她纤细葱白的手指拢在掌心。


    "蕊儿,当年种种,是我做得过火。”


    年轻气盛时说不出的话,低不下的头,如今几经浮沉,顾衍的心性早已磨的圆滑,波澜不惊。


    他道:“对不住。”


    顾衍的歉意真心实意,不过倘若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做。只是手段会比当初更成熟,更高明。


    他从不后悔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她,只是后悔少年的他手段拙劣,他运兵打仗时都知道攻心为上,在她身上却只会一味地蛮横掠夺,几度失控。


    顾衍专制强势了一辈子,颜雪蕊如今听到他迟来的歉意,心中五味杂陈。过了一会儿,她垂下浓密的睫毛,道:“快走罢,别让婆母等急了。”


    新君年幼,京中的安稳除了顾衍坐镇,更离不开顾渊在西北手握重兵震慑,顾渊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颜雪蕊住在皇宫,顾衍宫中和靖康渊侯府两边跑,更多的时候住在宫里。侯府只剩老夫人和三房子女,清清冷冷,今日两人特意去看望老夫人。


    顾衍听见她的称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倒没说什么,把她的手放在掌心捂暖。


    喝过几次药,她体寒的毛病好了不少,不过终归体弱,姓高的老叟说,日后还得金尊玉贵地养着,不可受凉受冻。


    可惜,因为某些原因,他日后不能让高先生出现在她眼前,等再养几年,她的身子彻底好了,他便把高先生打发走,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稚奴年幼,她牵挂幼儿,一辈子都不会踏出京城。他收尾干净利落,除了一个下落不明的义女实在无处寻觅,此事天知地知,她永远不会知道。


    他断然不会容忍,有人暗中觊觎他的妻子。


    ……


    车轮滚滚向前,很快就到了靖渊侯府朱红色的大门前。两人并肩而行,老夫人远远看见两人走来,严肃的面容上遮掩不住欢喜。


    颜雪蕊并不依仗身份,照旧对老夫人行晚辈礼,老夫人先一步托住她的双臂,嘴里念道:“好,好,好。”


    "回来就好,哪儿那么多礼。"


    颜雪蕊微微浅笑,顺势和顾衍一左一右,扶着老夫人走进春晖堂。老夫人讲究,春晖堂素来干净规整,今天却显得有些凌乱。正中央的雕花梨木长案和旁边的矮几上散落堆叠了许多洒金宣纸,粗粗一看,上面写着:羊脂玉手镯一对儿,细街布庄一间,青花缠枝纹瓷瓶两对……等字样。


    这是嫁妆单子。明薇婚事在即,苏家已经下了小定,不过两姓合婚事关重大,真正过门最早得到明年。到时明澜携妻子和孩子回京,背妹妹上轿。


    颜雪蕊随意扫了两眼,笑道:“母亲,明薇有我和顾衍操心,她的嫁妆够多了,怎能让您破费。”


    “不止是明薇丫头,老三院里几个丫头也该出阁了,趁着这会儿,干脆一起备上。”


    老夫人拄着雕花拐杖,双目炯炯有神,精神十分矍铄。


    她看着两人,语重心长道:“别怪老婆子多嘴,老三院里的丫头日日拘着,学掌家之道。她们几个比明薇丫头年纪还小。我知道明薇性子跳脱,都快嫁人了,至少定定心心几个月,先把嫁衣绣了。”


    嫁衣对对女人意义重大,无论贫富贵贱,家中无财帛的人事必躬亲,即使富贵人家请绣娘,最关键的地方同样是新娘子一针针绣成,取个吉祥如意的好兆头。


    颜雪蕊正想说宫中请了几十个江南巧手,加上原本尚衣局的人连日赶工,已经初具雏形。她曾远远看过一眼,红艳的嫁衣璀璨华丽,闪烁细碎的金光,美得惊心动魄。


    即使见识广泛的颜雪蕊也不禁感叹,她的明薇穿上,一定是世上最美的新妇。


    在颜雪蕊开口之前,顾衍先一步回道:“明薇还有半年的学业未曾完成,等她念完,儿子督促教导她。”


    “母亲不必忧心。”


    白鹭山书院的课业是三年,顾明薇中途又告假了几个月,她还剩大半年课业。她喜欢白鹭山,即使苏怀墨已经学成为官,不耽误她念书的热情。


    顾衍嫌弃她这个拖油瓶总来打扰爹娘相处,准备把她继续送到白鹭山书院,婚前安安稳稳完成课业。至于成婚后……苏家的长辈们安土重迁、久居祖地,苏怀墨又在京为官,京城的宅子里只有年轻的小两口。


    苏怀墨要顶立门楣,自然不可能日日耗在内宅,顾衍不想看到顾明薇有事没事进宫找母亲,他打算为她在白鹭山书院开辟一个女夫子的职位,日后留在里面授业。


    反正苏怀墨不计较她抛头露面,女儿又喜欢,一举两得。


    顾衍没说那么多,只道明薇学业繁忙。老夫人不是愚昧老妇,读书可以明智,顾府的姑娘们都念书。她点了点头,又叮嘱两句,话了会儿家常,一家人一同用膳。


    等日落西山,两人坐在回宫的马车上的时候,颜雪蕊疑惑道:“宫中已经把明薇的嫁衣绣得七七八八,为何不告诉母亲?”


    徒惹婆母担忧。


    岂料顾衍挑眉反问,“宫中什么时候给顾明薇绣嫁衣了,我怎么不知。”


    颜雪蕊怔住了,她道:“你在说什么?我都看见了。尚衣局的人,还有江南请来的绣娘,不是你为……”


    话音未完,一双春水般的瞳仁骤然睁大,心里有一个大胆且荒谬的想法。


    “等等,不是……”


    “是为你。”


    顾衍乌沉沉的眼眸看着她,沉声答道:“嫁妆给她备得足足的,我闲得慌,筹备女儿的嫁衣?”


    这本也该是母亲、祖母,而不是父亲该操心的事。当时顾衍命人送来绣娘和缂丝、金线、宝石,颜雪蕊不疑有他,还感慨顾衍平时不显,到底是亲生女儿,对明薇上心。


    颜雪蕊脑中轰然一响,怔愣许久,雪白的脸上敷上一层薄红。


    “你、你疯了吧。”


    她磕磕绊绊道:“你我都……都、多大年纪了,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呐!”


    相比于她的震惊,顾衍唇角笑意渐深。颜雪蕊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如果她不同意和顾衍复合,首先该问的是:为何要给她准备嫁衣?


    现在她问都没问,只是怕“丢人”,可见她心里并没有她面上那般排斥,甚至隐隐已经接受。


    他的蕊儿啊,什么时候能诚实些。


    经过宦海沉浮的顾太傅机敏圆滑,他当然不会说出来,正色道:“拜堂成亲,穿喜服天经地义,有什么么丢人的?”


    宫中如火如荼地准备顾明薇和苏怀墨的婚事,受此启发,顾衍忽然想到,他还没有和颜雪蕊正经行过婚礼。


    他把她带回京城的时候是妾室的身份,妾,不需要拜堂成亲。即使后来他为她请封诰命,扶正为妻,只是受了朝廷的册封,府内摆上几桌,拜过祠堂和天地,便成了。


    正经娶妻三书六礼,合婚过庚,八抬大轿,喜服合卺……他们统统没有。


    正好趁着此事补齐,人生在世短短百年,他不想留遗憾。


    颜雪蕊不能理解顾衍荒谬的想法,她的女儿明年成婚,她的孙儿即将降生,要她这把年纪穿上嫁衣拜堂?她丢不起这个人。


    “你别心血来潮!顾衍我告诉你,我不愿意,你休想——”


    车厢里剧烈颤动,顾衍脸色微变,瞬时拦腰圈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掌心托住她的后颈,把人牢牢摁在怀中。


    “怎么回事?”


    顾衍声音发沉。外头传来侍卫诚惶诚恐的声音:“禀侯爷,忽然出来个乞儿横穿道路,惊了马,请侯爷和殿下恕罪。”


    颜雪蕊心觉奇怪,京城巡逻森严,道路平整,拉车的马是宫中良驹,性情温和,没那么容易受惊。


    她掀起车帘的一角,眼见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她眼前溜走,她身量纤细,穿着露棉花的夹袄,发长,是个女人。


    颜雪蕊忽然想起,在月前的除夕夜,好像也是一个女乞儿惊了她的马,这么巧?


    她定睛细看,蓦然,那人回了头。她脸上脏污,颜雪蕊看不清她的面容,那双愤懑的眼神,颜雪蕊熟悉极了!


    可她跑的太快了,腿疾灵活,只一瞬便消失在人海中。外头的侍卫还在禀报:“侯爷,是否要卑职把那乞儿抓起来审问?”


    顾衍小心谨慎,他从相信任何一场意外。徐后作妖?贤王旧臣?抑或其他仇人?顾衍树敌太多,定不会轻易放过,正要开口吩咐,这时,他的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他低下头,见颜雪蕊紧咬唇瓣,脸色可怜苍白。


    “怎么,方才受伤了?”


    顾衍这时顾不上其他,紧蹙剑眉,翻来覆去检查她的伤势。颜雪蕊轻轻摇头,她紧攥他的衣袖,过了好一会儿,顾衍几乎要把她横抱起找大夫,她喘着气,轻声道:“我没事。”


    “顾衍,我们回宫。”


    第89章 第89章她恨他,也爱他


    颜雪蕊的睫毛浓密而纤长,此时紧紧闭合,如同蝶翅般抖动,娇嫩的唇瓣失了血色,如同被骤雨吹落的海棠,柔弱又可怜。


    顾衍数次搭上她的手腕,脉象平稳和缓,不像内伤。方才惊马那一下他立刻护住颜雪蕊,他自己受伤也不会让她磕碰分毫。


    方才还好好的,内外伤都不显,怎么忽然这样了?难道有人暗中给她下毒?


    顾衍城府深沉,这种人谨慎多思,但也有一个缺点,往往会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顾衍此时心中涌现一堆阴谋诡计,又忧心怀中苍白单薄的颜雪蕊,外头听候听命的侍卫迟迟听不到答复,一会儿功夫,小乞丐完全消失在人群中,想抓也难。


    马车疾驰穿过闹市,引起众人纷纷侧目,估计现在就有人琢磨着告到京兆尹,告个闹市纵马之罪。罪魁祸首面色阴沉,他低下头,声音却出奇地低沉温柔。


    “蕊儿,哪里不舒服,你说出来。”


    “别怕,我在。”


    他耐心哄道,颜雪蕊动了动唇,没有应声。手指反复搅弄蹂躏他的衣袖。过了一会儿,她把小脸埋在顾衍怀中,任凭顾衍怎么唤都没反应。


    这是生他的气?


    没事就好。顾衍心下稍安,抬掌轻抚摸她的脊背,一路无言回到皇宫。


    ……


    长乐宫自然是一番兵荒马乱,太医轮流搭脉,跪了一地也找不出长乐殿下的病症,最后在顾衍阴沉的眸光下,开了两幅安神静气的药方,等消停下来,已经夜色深深,长乐宫灯火通明,在烛光的照耀下,连廊柱上雕刻的凤凰纹路都流淌着暖黄的光。


    颜雪蕊恹恹垂着眼眸,半躺在榻上。顾衍把窗子关严实,他走到榻前,他的身影高大颀长,把颜雪蕊的纤细的身躯完全笼罩,给人一种压迫感。


    “蕊儿——”


    他抬起手掌抚向她的脸颊,颜雪蕊如受惊的鸟雀一样偏过头,金钗上的流苏在她的鬓角颤动。


    下一瞬,顾衍便扣住她的下颌,指腹间的力不容抗拒地把她的脸转过来,迫使她的抬头撞上他的目光。


    “你不愿意,大可于我细说。”


    顾衍微蹙剑眉,太医们异口同声,他也逐寸肌肤细细检查了一遍,她没有受伤。既然身子无碍,那就是心里有事。


    他回忆起两人方才谈论的话题,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合婚礼再办一遍,她害羞,不肯为他穿嫁衣。


    就因为这,一句话也不回,和他闹这么久?


    顾衍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颜雪蕊,颜雪蕊被他钳制着下颌,她低垂眼睫,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遮出一片阴影,掩盖了她所有的情绪。


    她这副模样,在外杀伐果断的顾衍也被磨的没脾气,他气笑了,“就这么不愿意?”


    他以为,两人早已心意相通。


    顾衍如今有依仗,脾性不似从前那般强硬,他深呼一口气,放开她,屈指拔下她鬓角的金簪。


    “我方才心急了。”


    如瀑的乌发散落,他的掌心从中穿过,带着薄茧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耳廓,引起她的颤栗。


    顾衍语气温和,道:“此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再想想。”


    即使表象再温柔,他说的是“再想想”,而不是“算了”,颜雪蕊太了解他了,除却外头裹着的这层糖衣,顾衍还是他,骨子里的阴狠暴戾。


    他从未变过。


    颜雪蕊忽然开口,轻声道:“我曾经,也……也绣过嫁衣。”


    青梅竹马的表哥,看着她都会脸红,磕磕绊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那样腼腆,她还曾笑言,他该去武馆学拳脚功夫,添些英武之风。


    年少不知愁。


    母亲希望她嫁一个知根知底儿的好人家,女儿家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当时太小,不懂情爱。知许表哥来颜府提亲时,他涨红着脸,道:“蕊表妹,我……我心悦你。”


    “日后你嫁我为妻,我定对你好,护你周全。纵然……纵以性命相护,亦无怨无悔。”


    颜雪蕊小小年纪貌美伶俐,但她心思深,自小便知爹娘疼爱雪芳更甚,在雪芳面前,她永远排第二。


    她要全心全意的爱意。白净腼腆的少年直白而热烈的示爱,让颜雪蕊的心怦然跳动,那一刻,她觉得上天待她不薄,让她觅得良缘。


    在绣那身嫁衣时,她总会想起他提亲的时候,唇角扬起笑意。那身嫁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缝,在成婚前夜,她把它铺陈在床榻上,珍视地反复摩挲。


    也是在这一夜,顾衍在这上面,要了她。


    ……


    颜雪蕊很少去深想过去的事,她那么聪明,在想起遇到的乞儿是窈儿时,她什么都想明白了!


    他还是没有放过表哥。当年表哥那句话,竟一语成谶。


    颜雪蕊心乱如麻,不知道怎么面对顾衍,或者说,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她要怎么办?杀人偿命?于公,她和稚奴都要仰仗依靠他,于私,他是她三个孩子的生父。


    抛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颜雪蕊不能再自欺欺人地以为,她恨他。


    她恨他,也爱他。


    可是表哥又这么无辜,把她的心反复熬煎,钝钝地痛。


    顾衍不知道颜雪蕊内心的痛苦挣扎,他眸光一闪,显然也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干的坏事。


    他说闹什么呢,原来是为这桩事。


    “好好好,都是我的错,别气着身子。”


    他把她拥在怀中,温声轻哄,和当年阴沉冰冷的贵公子判若两人。


    顾衍笑道:“你还说我记仇,多年前的旧事,亏你还记得。”


    “可往事不可重来。你想出气……要不,我拿条马鞭来,你尽情报复回来?”


    要是区区几鞭子能让她消气,顾衍觉得值当。


    颜雪蕊双眸怔愣,声音有气无力,“你也不怕我一时失手,害你性命。”


    顾衍闻言闷声低笑,胸口随着笑意一下下轻震。


    他道:“你若真想要我的命,我给你。”


    他说话时尾音微微上挑,带着漫不经心的玩味,似乎在开玩笑,颜雪蕊终于肯正眼看他,他天生一双丹凤眼,眼瞳深邃,显得那样认真。


    两人目光对视,颜雪蕊似被烫到似的,睫毛簌簌抖动,垂下眉目。


    她瓮声道:“你明知道不可能。”


    顾衍笑了,道:“怎么不可能?蕊儿,你摸着你的良心说,我这个太傅,做得可还称职?”


    他不想她太辛苦,累着身子。顾衍一开始只是逗她开心,带着些红袖添香的轻薄狎弄,顺带在书房里,别有一番禁忌的韵味。但她执着好学,认真刻苦,有时候榻上累得几乎昏迷,还惦记着工部的水渠没修好。


    他淡淡道:“你比太子聪颖,我教了他十几年,于你,我倾囊相授。八年,或者五年,你或许就能独挡一面。”


    “那时候稚奴还小,你便是当之无愧的摄政长公主,怎么处置我,不是随你?”


    他抬起手掌,修长的手指一颗颗解开颜雪蕊胸前的襟扣,隔着一层薄薄的绸缎小衣,他的指腹贴上她后肩的印迹。


    □*□


    顾衍道:“成王败寇,你到时候如何对我,我都不怨你。”


    在刺下独属于他的痕迹的时候,她说她恨他。


    他回她,他知道。


    他依旧会这么做。


    即使她恨到杀了他,她也一辈子带着他的烙印,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她都逃不掉。


    更何况她并不是对他全然无情。


    “不过在此之前,蕊儿——”


    顾衍摇头轻笑,他剥掉她衣裳,两人相拥裹在锦被里,肌肤紧贴。他的腿抵在她的腿弯处,紧实的肌肉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你还是乖乖听我的为好。”


    “现在闭眼,休息。”


    ……


    今天顾衍放过她,不过其实就算他想做点儿什么,颜雪蕊也不会反抗。她太累了,牵连无辜的知许表哥,顾衍该死,她也该死*。


    可人对自己总是宽容。她舍不得啊,既舍不得自己,也无法对顾衍下手。即使诚如顾衍所言,她最开始学习政务时有那样的打算,到现在,根本不用等到五年、八年后。


    她已经心软了。


    颜雪蕊不禁苦笑,顾衍说得对,她该诚实些,承认她的自私与懦弱。她舍不得顾衍,舍不得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今日回侯府,主院她曾经宝贝的花花草草经过一整个冬天依然繁茂,她不在的日子里,它们依然被好好照顾着。


    她的长孙即将出世,她的女儿要出嫁……她的牵挂太多了,她对不起表哥。


    第90章 第90章我心口疼


    颜雪蕊沉默不言,不过对于顾衍这种多年习武的高手,更是熟悉她的枕边人,从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中,顾衍知道她没有睡着。


    他屈膝下榻,把殿里明亮的蜡烛吹灭,她怕黑,留了一盏微弱的烛光。颜雪蕊翻了个身,在昏暗中响起窸窣的衣料摩擦声。


    “不困?”


    顾衍手臂搭上她的腰身,掌心贴在她单薄的后背轻抚。


    “什么都应你,还要我怎么做,蕊儿,你说。”


    只要她开口,除却非人力可及之事,他哪样没给她办妥,何须这副忧心肿肿的模样。


    颜雪蕊紧咬着唇瓣,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她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她没有办法为表哥报仇,吵一架?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但她清楚顾衍的脾性,再激怒他,说不定再牵连表哥远在扬州的亲眷。


    那个义女衷心耿耿,她记得除夕夜那夜她声音含糊,舌头似乎断了,好像说不了话。


    已经沦落至此,最好的结果是当做不知道这件事,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还要好好过日子。


    喘了几口气,待平复气息后,颜雪蕊轻声道:“顾衍,我心口痛。”


    一句话,让怀抱温香软玉,原本有几分心猿意马的顾衍立刻脸色大变,他正要披衣下榻唤太医,颜雪蕊柔柔伸出手,搭在他贲张的手臂上。


    “不用。不是身子上的毛病,是心里疼。”


    她睁开眼睛,望着幽暗的床顶,幽幽道:“佛家有言‘因果不虚’今世造业,来世必遭天谴,善恶终有归处。”


    “我们——”


    “蕊儿,你多虑了。”


    顾衍打断她,类似的话在老皇帝退位时她已经说过,他不喜欢听。


    相比于这些虚幻的镜花水月,顾衍更在乎看得见、摸得着的当下。在他眼里神佛如儒家规训一样,只是上位者用来教化民众的手段罢了,他无法打消她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沉声道:


    “就算有什么十道轮回,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怕什么?”


    真有报应又怎么样?他的蕊儿干干净净,冰清玉洁,所有的罪孽,和她无关。


    颜雪蕊沉默片刻,她轻叹一口气,把身子翻过来,仰起头看他。昏暗中,顾衍的眉骨高挺,眸光阴沉,看着十道恶鬼都可怕。


    他身上煞气重,又常常冷着脸,稚奴都不乐意让他抱。颜雪蕊想,就算真入了十八层炼狱,估计也是鬼差不敢招惹的凶煞。


    她道:“你说过,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我既受了你的好,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就像平阳,她同父异出的姊妹,她无意害她,她却因她惨遭横祸,而她也确确实实因此受益。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从前寒症缠身,冬日骨头缝里都仿佛塞着冰渣子,更别提每月一来的月事,似有无数密密麻麻的针扎在上面,疼的几欲昏迷。


    上一个冬天,是她过得最舒服的一个冬日,没有病痛作祟,心情舒畅,用膳都不自觉多用几碟菜。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能指责唾骂顾衍,唯有她,她不能。


    颜雪蕊说的隐晦,顾衍却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皱眉道:“今日胡思乱想……就因为平阳?”


    颜雪蕊不应声,顾衍当她默认,他抚摸着她脊背,徐徐宽慰道:“取心头血而已,又不伤及性命,好好养着,能养活。”


    他话虽这样说,要是真如他说的那么轻飘飘,他当初为何不用亲生血脉的血当药引子?他也怕万一出事,她一辈子不会原谅他。


    他自己亲自试过,一个身强体魄,习武多年的壮年男人也得冒着将死的风险,更何况平阳一个女人。她能活到现在,全靠她从前放荡不羁纵马玩乐,体格比寻常女人康健。


    顾衍冷漠狠戾,不可能有什么忏悔之心。自古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位,太子和贤王身陨,其他不受宠的皇子分封封地,变相被逐出京城,公主们夹着尾巴做人,与她的兄弟姐妹相比,平阳只要大难不死,他容许她留在京城,继续过往日奢靡尊贵的日子。


    万一日后蕊儿再出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顾衍掩下他心中阴暗的打算,捡着好听的说给她听。颜雪蕊心中稍安,她抓住他宽大的掌心,贴在自己胸口。


    “我怕。”


    她道:“这几日心口一直痛,我想是不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上苍在惩罚我。”


    她的胸口饱满柔软,心脉平稳和缓,顾衍再三度量,她身子无碍。


    他丝毫不怀疑颜雪蕊骗他。


    顾衍轻轻揉按她的胸口,沉声道:“宫中太医都是废物。莫怕,我再寻些名医入宫——”


    “不如请法华寺的高僧入宫,祈福祛秽。”


    颜雪蕊打断他。法华寺的高僧心怀慈悲,超度法事尤为精深。只愿表哥来世富足无忧。


    不要再遇见她了。


    顾衍不相信什么“神佛污秽”,祸乱皆由人起,他更觉得是阴谋诡计作祟。可她此时在他怀中,软软说着她害怕。


    她害怕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让他如何是好?


    他轻叹一口气,“好,快睡罢。”


    “明日一早醒来,你想要什么都有。”


    ……


    顾衍生性多疑,又网罗搜寻许多民间高人,甚至趁颜雪蕊熟睡,让高先生给她搭了脉,所有人异口同声,长乐殿下除了身子骨稍弱,一点事没有。


    顾衍也曾在某一瞬间想过,她是不是故意装病。她心口疼的时机太巧,但凡他动杀心,她便捂着心口,紧蹙黛眉,这儿疼那疼的,比话中的林妹妹都娇贵。


    一物降一物,如此几番后,把杀伐果断的顾衍磨得没法子。素来不信神佛的他,甚至怀疑有人给蕊儿下了巫蛊之术,大肆搜宫。当然,最后没搜出什么巫蛊,倒是扯出不少深宫阴私,按顾衍以往的脾性——一并杀了了事。


    他连皇亲贵族都敢弑,更遑论底下人的命。


    颜雪蕊不同意,一双乌黑的美眸瞪着他,道:“宫中事务,侯爷竟能越过本宫做主了么?”


    顾衍不想因为这些琐事破坏两人的情分,他不再插手。原以为他的蕊儿心软良善,她若手段太软,镇不住宫人们,还得靠他收尾。谁知颜雪蕊处理地有模有样,把查出来的阴私一一记录在卷,按照轻重缓急区分。


    稍轻一些的,譬如浣衣局管事嬷嬷苛待宫女,动辄罚跪冻饿;膳房的太监借采买之名贪墨……等等,按照所犯之事惩处,或杖责,或逐出宫去,总归留下一条命。


    重一些的,逼迫宫人致死,或搅和进太上皇后宫争斗,害死嫔妃……闹出过人命的,血债血偿,以儆效尤。


    从牵扯出来到彻底解决,前后用了不到三个月。长乐长公主和顾衍雷厉风行的风格很像,又比他宽仁,恩威并施,公正严明,阖宫上下莫不拜服。


    顾衍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握着颜雪蕊的手,为画纸上簇新嫩绿的荷叶上添色。如今刚过初夏,小荷才露尖尖角,碧绿的荷叶已经圆滚滚铺展开来,翅尖儿带金的雀儿从水面上掠过,惊起一片涟漪。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顾衍笔下一勾收尾,戏谑地看着颜雪蕊,“怎么,这回心口不疼了?”


    寻常人吃一堑长一智,顾衍都上多少回当了,明知道她十有八九是装的,顾衍依然不敢懈怠,一来挂念她的身体,二来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颜雪蕊面不改色,指尖拈起细腻的金粉给她的小金丝雀羽毛上色。经过上一年寒冷的冬季,它受不住外头的雨雪风霜,在宫中屋檐下安了家,碧荷把它照顾的很好,油光水滑,皮毛发亮。


    她说道:“按照宫规办事,有章法可循……你别闹我。”


    颜雪蕊把他不正经的手掌拍下去。入了春后,她的身子渐好,政务过了万事开头难的时候,边境有顾渊,京城有顾衍,除了地方匪寇之流的小打小闹,江山安稳。她也慢慢摸索出门道,不似最开始那样辛苦。


    稚奴一岁有余,新皇已经会叫娘了,他脾气大,顾衍日日冷着脸,总把他从娘亲柔软的怀抱中扯开,无论颜雪蕊和奶娘怎么逗弄,他抿着唇,固执地不肯叫爹。


    顾衍懒得跟个小崽子计较,在他的强制干预下,新帝终于断了母乳,以羊奶、软粥为食。颜雪蕊不必喂养,得了更多空闲。微风拂过,偷得浮生半日闲。诗词歌赋,吟诗作画,颜雪蕊是上过学堂的小姐,顾衍世家出身,两人这把年纪,风雅起来,让顾明薇都红着脸不知所措。


    从前是,如今更甚。顾明薇觉得,明明同处一室,父亲和母亲好似自成一派。父亲随手给母亲递给一瓣剥好的橘子,母亲自然接过,很简单的动作,他们之中有种特殊的氛围,让她这个女儿也感觉格格不入。


    不过她喜欢这种变化。


    从前她觉得爹娘恩爱,但经过现在的对比,那些“恩爱”便显得貌合神离。父亲和母亲和离那会儿她吓坏了,现在想来,也许是件好事。


    母亲在侯府时常常蹙眉沉郁,连笑时眼角都坠着轻愁,现在母亲面色红润,如同枝头刚绽的桃花,每一处都透着勃勃的鲜活劲儿。


    既然母亲这么快活,爹娘感情好,虽然没有恢复户部的文书,两人日日睡在一张榻上,爹娘算和好了吧?


    如今弟弟为新皇,一张文书而已,估计是爹娘不拘泥于俗世之礼。顾明薇想通了这些,关于爹娘再无挂碍,兼顾学业之余,欢欢喜喜地绣自己的嫁衣。


    ……


    顾衍远没有顾明薇想的那样“淡薄名利”,他固执地想和颜雪蕊多一层捆绑,她分明已经对他动情,前几个月她也有所松动,后来他再问,她又开始避而不言。如水中花,雾中月,让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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