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91章终章
顾衍眸光一暗,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手腕,温声道:“昔年黄筌画翎毛,讲究‘轻描羽尾’,重染翅根’雀翎该在这里……羽茎处用力。”
说着,他长臂一伸,重新把她纤细的腰肢圈在怀中。他身高颀长,恰好把她遮掩的严严实实,从远处看,只能看见一丝她被微风吹起的衣袂。
无妨。
顾衍唇角噙笑,他始终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人在他怀中,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缠磨。更何况她并非对他全然无情。
他等得起。
颜雪蕊的注意力在画上,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她敛眉把最后一缕金粉描好,抬头看顾衍。
四目相对,顾衍立刻懂了她的意思,他起身从案边取了方素帕,一根一根为她擦拭莹白的指尖。颜雪蕊望着湛蓝的天色,轻叹:“朝看水流东,暮看日西坠,日子过得真快。”
上一年风波跌起,年后方得渐安。安稳的日子如指尖沙,浑然不觉已经到了初夏。明薇觅得良人,学业日精,再等几个月,她就能盼到长子一家回京。
日子有盼头,连微风都带着暖意。
“是啊。”
顾衍随手拿起给她用过的素帕擦手,笑道:“有些东西,赶在这时节做好了,总不能一直压着。”
“岁月不饶人,莫负良辰呐。”
和颜雪蕊挂心的儿女不同,顾衍暗指的是尚衣局连日赶制的嫁衣。金线铺就的凤凰昂首盘旋,袍边滚着饱满圆润的珍珠,和腰间的宝石相互衬映,火红明艳,流光溢彩,
颜雪蕊闻言,眼尾轻轻一挑,斜着眼轻睨他。
“给明薇罢,我这把年岁,惹人笑话。”
“天下谁人不知长乐殿下国色天香,怕什么?”
顾衍闷声低笑。皇权更迭,百姓们有富足日子,虽不论龙椅上坐的是哪个皇帝。但经过“和离”之事,长乐公主的美名远播,如今一跃成为当今幼帝的生母,以女子之身辅政,自古以来鲜少有之,为人津津乐道。
眼见颜雪蕊一双美眸逐渐睁圆,顾衍见好就收,“好好好,你不高兴,我不说。”
他敛下笑意,正色道:“不过我得告诉你,趁早打消你那个念头。”
无论她穿不穿,他送给她的东西,就算放在库房里吃灰,也不容旁人染指,即使是他们的女儿。而且颜雪蕊体格纤弱,每年每季侯府的裁缝量体裁衣,这身嫁衣全然按照她的身形裁量,明薇的骨架比颜雪蕊大,她穿着不合身。
顾衍不笑的时候眉峰微拢,那双凤眸幽深,看人时总带沉沉的威压。一年前颜雪蕊还会被他吓到,低眉顺眼地乖乖听话,经过一年多的折腾,她慢慢找到了平衡自己和顾衍的相处之道。
“哪儿有你这样的亲爹?”
颜雪蕊嗔道:“稚奴怕你,明薇的婚事你不上心。明澜小夫妻马上回京,你这个做祖父的,给小家伙备了什么礼?”
她扯开话题的法子并不高明,顾衍哼笑一声,顺着她的话风接口,“你不是准备了一堆小玩意儿?你我夫妻一体,何须分彼此。”
颜雪蕊温温吞吞,若即若离,顾衍不是没想过逼她一把。他一逼她便心口疼,心口疼完头痛,不要宫女太监,只要顾衍给她按,折腾人一通后又指使他在未见曦光时出宫买蜜饯。
她近来脾气渐长,又会装可怜拿捏他,一时竟让叱咤朝堂的顾太傅束手无策,也敢逼的太狠。
颜雪蕊笑了笑,不去纠正顾衍话中的漏洞。如同博弈一般,两人试探着进退,给平淡的日子添了几分意趣。
她吹干画上的墨痕,小心地慢慢收起来,说道:“正好,昨日武夫人进宫,说东市新开了几家铺子,有竹编的风车,转起来呼呼响。糖捏的小人儿,竹架上缠着彩线,还能点烛火,很得娃娃们的钟爱。”
她说话的时候眼眸乌黑发亮,也许因为体内残留的“美人妆”,也许未曾经历过风霜,保养得当,颜雪蕊今年已经过了三十五,丝毫不显年岁。鬓边的碎发衬得小脸莹白如瓷,眉如远黛,明眸皓齿,
顾衍心里不悦她又宣召那些乱七八糟的“夫人们”入宫,她有他就够了,最多再容许那几个讨债鬼分走她的注意。可她这样俏生生看着他,双眸盛满碎星,让他不忍拒绝。
他紧绷的下颌微松,到底没说什么,只道:“新帝年幼,宫帷当肃,少召外人入宫为妥。”
“知道了,我心里有数。我换衣裳,你去不去?”
从前在侯府时被顾衍看着,不自由。到了皇宫诸务缠身,她没心思。趁着近来空闲,长乐公主经常微服出宫,感受市井的烟火气息。
当然,顾衍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出宫,她最后多余一问。尽管不满,顾衍脚下亦步亦趋跟上颜雪蕊,他的脚步落后她半步,肩背挺得笔直,每一步几乎恰好落卡在她落脚的间隙里。
她踩过的第一块砖,他的靴底便碾在她身后半寸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把她纤细的身躯笼在自己的影子里。
***
东市的小风车,西街的面人,南市的琉璃串珠,北市的竹蜻蜓……颜雪蕊给稚奴和未来孙儿搜寻了几箱子“宝贝”。她和顾衍曾并肩走过馄饨摊前,他给她挡穿堂风,曾一同看过街边艺人吞剑的杂耍,一同挽着手走在护城河畔。从烟罗轻纱的襦裙到素绸夹袄,再到锦袍狐裘,当皇城又一次被漫天的大雪覆盖时,颜雪蕊搜罗的“宝贝们”终于派上用场。
西戎驸马爷携妻女,带着一张和大周世代友好通商的国书回京。
为节省路上行程,一行人轻车简从,并未大张旗鼓地宣扬。等颜雪蕊得到消息,长子一行人已经到了中门外,这会儿刚过未时,顾衍正在陪她歇晌儿,冬日外头冰天雪地的严寒,宫中烧着暖暖的地龙,饱暖思淫.欲,这个“陪”带着些旖旎的色彩。
“这么快?”
颜雪蕊猛然坐起身,她雪颊透红,乌黑的鬓发松松垮垮,锦被滑落肩头,精致的锁骨旁和雪白的颈侧大片大片的红痕。
她道:“怎么不早说,先拦着……不对……快把人请到偏殿。”
颜雪蕊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抓凌乱的衣裙。指尖颤抖着系上襟盘扣,越急越乱,不顾扣错了位置,屈膝下榻,双足往鞋上踩。
“慌什么。”
顾衍的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他伸手握住她的脚踝,往里带了带,放下床帐,没让外人看她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
他道:“中门到长乐宫少说也有一刻钟的时间,不急。”
顾衍伸手给她整理歪扭的衣襟,慢条斯理,完全不把这当回事。
他的从容让颜雪蕊稍显安心,她深吸一口气,拔下簪子理顺松散的发髻,依然担忧道:
“我这个样子没法子见人,再梳妆一会儿,恐怕来不及。”
时隔一年有余,终于见到长子,第一次见儿媳,还有她的孙儿,她这个做祖母的粉面含春算怎么回事?她以后在儿子儿媳面前怎么做人!
颜雪蕊忧心肿肿,她甚至无法责怪顾衍,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半推半就,才有了如今尴尬的局面。
“来不及就让他们等着。”
顾衍不以为意,她想梳妆多久都行,她是他们的母亲,哪儿有让长辈去迎合晚辈的道理。
对于孩子们,颜雪蕊永远做不到像顾衍这样淡然。她急忙穿上绣鞋,叫几个宫女一同给她梳妆,敷上细腻的珍珠粉,遮盖住绯红的双颊和耳后的痕迹。顾衍总爱咬她的耳垂,她特意选了圆润硕大的东珠耳铛遮掩。等她一通折腾完,顾衍已经高坐上首,受过儿子和儿媳拜礼。
颜雪蕊步履匆忙赶赴偏殿,只见顾明澜身着玄色长袍,晒得微黑的面庞棱角分明,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添了几分沉毅。看见她便躬身行礼,声音也比往日浑厚些。
“母亲。”
他身侧的阿依娜跟着屈膝,她穿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发髻不是大周女人贯梳的式样,绸密的墨发编成松散麻花辫垂在颈侧,发梢坠着串精致的银铃。肤色雪白,鼻梁高挺,湛蓝的眼珠如湖水一般剔透明亮。
她不太会说大周话,抬头看见颜雪蕊,瞳仁骤然睁大,拉了拉顾明澜的衣袖,震惊道:“公主娘娘……比画中还要好看,简直是闭花羞月,鸡群鹤立!”
颜雪蕊起先也被这充满异族风情的美人惊了神色,听到她蹩脚的官话和她直白爽朗的话语,不由会心一笑,伸手扶起她。
“好孩子,快免礼。”
说着,她顺手把自己手腕上通透的的翠玉镯褪下,戴到阿依娜手上。
阿依娜不知道中原的规矩,睁大美眸,手足无措地看向她的郎君。顾明澜安抚轻拍她的手背,道:“母亲给你,你就收着。”
他看向颜雪蕊,“她不懂事,儿子回头再管教她,母亲勿怪。”
“瞧你说什么话。”
颜雪蕊语气温和,带着几分郑重,“夫妻过日子,靠的是相互敬重,相互扶持,哪儿来的‘管教’?”
“你可不许学你爹的臭脾气。”
顾明澜微顿,他轻轻“嗯”了一声,犹豫再三,他问道:“母亲,您……近来可好?”
其实他想问的是:您和父亲可好?
经过生死一线,又随阿依娜去西戎争权夺位,其中艰辛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明澜变了许多。
在大周的时候,带着亲爹顾太傅给他的荣耀,他生来显赫,骨子里的傲慢。管她是什么公主郡主,他看中了,便是他的人,一切要听从他的管教。
他固执地想把阿依娜变成他想要的样子,如同母亲一样温婉贤淑。但阿依娜和当初的颜雪蕊不同,她身份显赫,弓马娴熟,脾气火爆,惹急了她,能当场抽出宝刀和小郎君干一场。
正常,在她们西戎,不论男女,马背上见真章。
这让年轻的顾明澜十分苦恼。父亲和母亲是他眼里“恩爱”的典范,他像父亲,她为何不能成为“母亲”呢?
明澜舍不得对她下狠手,阿依娜本性如火,根本改不了。两人打着打着,在他深陷敌营时,她挺着隆起的肚子,不顾一切来救他,明澜豁然开朗。
算了,他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她,何必强求。
那一刻,他忽然又想到了母亲。他记事早,母亲的愁容和啼哭他历历在目,后来母亲和父亲关系渐缓,他便强迫自己不去深想,都过去了,人要活在当下。
好好的,母亲为何要和父亲和离呢?
他离京时,还不断规劝母亲不要和离。
他做的,真的对吗?
……
沙场上凶险容不得顾明澜多想,后来昆莫夺位成功,那会儿阿依娜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他陪着她直到生产,她为他生了一个软软糯糯的女儿,她有一双和她一样湛蓝的眼睛,明澜抱着她,战无不胜的小将军第一次手足无措。
怀中的婴孩软乎乎,又沉甸甸,他成了和父亲一样的男人。明澜的心都要化了,再提笔写家书的时候,他又一次想到了母亲。
他爱的他的女儿,他爱的女人为他生的骨肉。他同样爱他的母亲,生他,养育他的母亲。
两者对他同样重要,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的女儿长大成人,出落的美丽窈窕,天真烂漫,遇上和父亲一样的人……他会杀人。
托顾衍的福,长乐公主和顾太傅的“和离佚事”在民间广为流传,阿依娜好奇,拉着他一同去听,一边问他是不是真的。明澜沉默不语,他想:其实母亲在侯府时,一直不快活。
传言不可信,更何况他清楚父亲的手段,其中有多少他的手笔未可知。他见面第一句,先问颜雪蕊:您近来可好?
如果不好,儿子在。
他也成为了一个父亲,一个男人,他不再把顾衍当做唯一且不可违逆的天,他也可以为母亲遮风挡雨。
颜雪蕊闻言笑了笑,想像往日一样拍拍他的肩膀,看见一旁睁着双眸好奇的儿媳,又讪讪放下手臂。她的明澜长大了,一家之主,她不能再把他当成孩子看。
“我在你母亲身边,她能有什么不好?”
顾衍沉沉的声音打断了“母慈子孝”的场面,男女有别,离母亲那么近,不敬不孝!他的指节轻轻叩击桌案,颜雪蕊知道,他不耐烦了。
她瞪了他一眼,对小夫妻、主要是对儿媳宽慰道:“他就是这个脾气,你们别害怕。”
嘴里这样说,她还是走了几步坐到顾衍身侧,顾衍屈指把凉好的茶推过去,她自然地拿起,轻啜一口,对明澜道:“我很好。”
她声音柔和,眉宇舒展,对明澜道:“眼下的日子,对我来说,已是再好不过了。”
“成了家就不一样了,你啊,多想想你的妻儿,别总记挂母亲。”
颜雪蕊心中轻叹,明澜娶妻生子,明薇也即将嫁人,一儿一女相继离她远去,这两兄妹和稚奴不同,如果说稚奴身上承载了她对顾衍的一丝情意,明澜和明薇则是她绝望中唯一寄托。
果真如顾衍所言,儿孙自有儿孙福,稚奴也会终有一天,不再需要母亲的怀抱。
她爱她的三个孩子,只是稚鸟终将离巢,她心里不舍,却没有多少难过。
她斜睨一眼眸光一直黏在她身上的顾衍,无奈道:“你笑一笑,冷脸显凶相,一会儿别吓着我的小孙女儿。”
她想,有顾衍这个煞神在,她只有摆不脱的纠缠,永远也不怕寂寞。
顾衍目光沉沉,皮笑肉不笑地轻扯唇角,让阿依娜在烧满地龙的宫殿里打了个寒颤。她轻轻扯明澜的衣袖,湛蓝的眸子无辜又忐忑。
敢孤身闯大周的西戎公主天不怕、地不怕,见公婆也难免忐忑。婆母如小郎君所言一般温柔和善,可是她竟这样年轻,这是大周的巫术吗?还有公爹,少年便闻名天下的顾太傅,他和小郎君眉眼间八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经年累月沉淀的威仪,他淡淡扫一眼,她便感觉呼吸收紧,浑身的汗毛竖起。
好美丽的婆母,好可怕的公爹。
她想回西戎,呜。
“好了,一路舟车劳顿,稍后再叙旧。你们先沐浴更衣,一会儿小苏大人和明薇进宫,一起用个膳。”
最后还是美丽的婆母善解人意,颜雪蕊温声解围,她心心念念的小孙女儿在路上便睡着了,为了不扰她酣睡,明澜把她安置在暖阁,正好她的三叔,当今新帝也才断奶不久,宫中有现成的奶娘和摇床。
她要去暖阁看孙女儿,顾衍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阿依娜远远看着,她看见公爹侧起身子,给婆母挡寒风,婆母像古文里“窈窕淑女”那样窈窕,被公爹挡着,她只能看见她的一片裙角,很快,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中,留下两串依偎的脚印。
“原来天桥底下说书的,竟是真的。”
阿依娜喃喃道,民间传言顾太傅和长乐公主分分合合,恩爱缠绵。她问小郎君,小郎君抿唇不言,她还以为有什么内情。
她方才亲眼所见,公爹和婆母默契天成,比传言中还要黏糊。
她看向一旁的明澜,抱住他的胳膊,嗔道:“你不早说,害我差点在公爹和婆母面前出丑。”
明澜苦笑,在回来之前,他甚至想过带母亲去西戎,但母亲告诉他,她很好。
这次她是真心。
“无妨,母亲温柔慈爱,她不会介意。”
他温声安慰不安的妻子,阿依娜摇摇头,手指暗戳戳指向雪地中大的脚印,她不怕婆母,怕严肃的公爹。
“他更不会在意。”
明澜语气笃定。父亲的心很大,胸怀天下;父亲的心又窄小,只容得下母亲一个人。
他叮嘱道:“你……少看母亲,坐得离母亲远一些,便没事。”
阿依娜目瞪口呆:“啊?”
太过复杂的前情,明澜暂时没有对阿依娜解释,继续道:“我有一个妹妹,名唤明薇,活泼可爱,你们应该脾性相投……”
“……”
今日长乐宫设家宴,宫人们的脚步声渐密,带着暖意的炊烟从御膳房的方向漫上来,给清冷肃穆的宫中田添了一层烟火气。油光水滑毛色亮的金丝雀在琉璃瓦上蹦蹦跳跳,扑棱着翅膀嘹亮歌唱,吵醒了睡在乾元殿的小祖宗,他睁着圆溜溜的双眼,“哇”地一声,哭声响彻云霄,接着暖阁也传来婴孩儿的啼哭,颜雪蕊柔柔轻哄,顾衍沉声传唤奶娘。
正兵荒马乱之时,殿外传来一道活泼的女声:“母亲,我来了——”
今日的热闹,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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