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山雨欲来


    顾渊没想到兄长话风骤转,他怔愣片刻,道:“有母亲在,长嫂应该无碍。”


    为避嫌,顾渊在京郊的军营布置,刻意避开了颜雪蕊。


    府中只剩下些妇孺,他们早在府内外安排好了人手,不会叫人欺侮到家门口。


    只是家中女眷不知内情,可能要担惊受怕几天。


    顾渊道:“长嫂身子柔弱,不若我回去一趟,交代……”


    “不必。”


    顾衍垂下眼眸,语气冷硬,“按计划行事。”


    那个高先生确有几分本事,喝了几天平阳的心头血,他搭过她的脉,脉象沉稳匀停,和从前相比大有好转。


    他皮糙肉厚,她力气小,肩膀上的伤口早已结痂,心口那道蜿蜒狰狞的疤痕却没那么容易痊愈。


    他这些年金尊玉贵养着她,要星星不给月亮,他把他的心都给了她,她究竟有什么不满意?


    当局者迷,是他想岔了。就像指缝间的细水,越用力,流逝的越多,他或许该松一松。


    到时她就会知道,身在福中不知福。离开了他的庇佑,她面对的不是梦寐以求的自由,而是雨雪风霜。


    最后,她会乖乖回到他怀中,祈求夫君的怜爱。


    顾衍薄唇紧抿,明灭的烛火照映在他冷峻的脸上,显得十分阴鸷森然。


    ***


    与此同时,皇宫的道观内。


    那副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前,贤王儒雅的面上难掩激动,“道长,此乃千载难逢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方知许坐在轮舆上,身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儿。


    他微微皱眉,语气迟疑,“王爷稍安勿躁。”


    一切太顺利了,反而叫他生疑。


    在二十年前,他还是一介秀才时,靖渊侯府是他眼里的庞然大物,不管他怎么挣扎、反抗,永远是权贵随手碾死的蝼蚁。


    那种利刃悬在头顶的压迫感叫他战战兢兢,也更加谨慎。


    纵横朝堂二十年的顾衍,那么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没有后手么。


    “此事有蹊跷,先静观其变,沉住气。”


    “沉沉沉,本王都沉了多少年了!”


    一整夜没阖眼,贤王的眼底泛着红血丝,紧紧攥着拳头。


    “本王将近不惑之年。”


    他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皇长子啊。皇帝夸他聪颖勤勉,宽厚仁爱,请大儒给他授课,擢升他的母妃,授予他亲舅舅权柄。


    他以为他是无冕太子,结果多少年后,皇帝又迎徐家女入宫,诞下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他曾经也想过,老老实实当一个“闲”王,就像扬州的肃王叔一样,清静自在。可是皇帝又态度暧昧,处处扶持清流,叫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他年长太子太多的年岁,皇帝年迈,但无病无灾,说不定还有十几二十年的好寿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他最后赢了,能坐几年那个位置?


    面对皇帝,要时时忠孝仁爱,面对下臣,他不能摆皇室的架子,得礼贤下士。甚至面对太子那个毛头小子,太子年轻,却为君,他得屈膝朝太子行礼。


    这样憋屈的日子,他过够了!


    贤王深呼一口气,语气笃定,“道长,你多虑了。”


    他们先前的计划,利用春闱构陷顾衍,为了撇清关系,他特意用的外地学子。


    顾衍顺利罢官,他心中也曾摇摆过。尤其是查来查去,查到了他的人头上,太子党反而轻拿轻放,他正怀疑顾衍将计就计时,他竟发现了京郊大营有异动!


    京郊大营,驻扎着顾渊从西北带来的三千玄甲军。


    原来如此,顾衍狗急跳墙,竟要谋反!


    他是太子的老师,就算现在罢了太傅官职,他听说太子要把顾衍的外甥女抬到东宫,侯府与东宫密不可分。


    顾衍要谋反,就是太子谋逆。


    得到这个消息后,贤王彻夜难眠,去向父皇告发?不不不,太慢了,如果他在玄甲军行动前,提前调动禁军,杀太子,清君侧,父皇被太子谋逆的行径气病在床,皇长子摄政。


    合情合理!


    贤王压抑住心头的颤抖,对方知许道:“道长,来为本王卜一卦吧。”


    方知许垂下眼眸,面色微冷,“既然王爷心意已决,何必再来问贫道。”


    贤王轻摇头,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也许在内心深处,他也觉得冒险,才有了今日的会面。


    方知许拗不过他,身后的青衣小厮送上龟壳和三枚铜钱,他微微抬手,往卦盘上一掷。


    六次,下震上乾,天雷无妄卦,大凶。


    “怎么样?”贤王泛红的眸光殷切。


    “吉兆。”


    方知许淡道,“贫道在此先恭祝王爷。”


    他和贤王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进宫为杀了顾衍,夺回表妹。


    她却说,叫他放下。


    那么多年,他忍过苦痛、饥寒,折辱,从阎罗殿里爬出来,撑着的一口气,忽然消散了。


    她说,她如今已为人妻、为人母,年少那些情谊,都算了吧。


    方知许痛苦地闭上眼,为了活命,为了积攒力量杀回京城,他手上沾了很多无辜的血,他数不清。


    他早已不是当初良善到软弱的方秀才,良善有什么用?杀人放火金腰带,他要不择手段手段往上爬,但她……她是他自幼钦慕呵护的、他最心爱的蕊表妹啊。


    他怎么舍得她难做。


    她叫他放下,他听她的。


    太子和贤王,谁赢了,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方知许缓缓道:“贫道尘缘未了,近日需出宫一趟,当日折返,王爷可否行个方便?”


    掌管皇城禁军的,是贤王的舅舅,戚太尉。


    “好说,好说。”


    贤王大喜,十分痛快地答应方知许,作为宫中的座上宾,方知许不是囚犯,他能出宫,只是颇为繁琐,行个方便而已,贤王没有多想。


    他现在满心是他的千秋大计,寒暄两句后匆忙离去,等到他离开,窈儿端着一盆清水进来,跪在方知许脚边。


    她小心翼翼道:“义父,该换药了。”


    义父和那女人见了两次面,神色越发清冷,纵然义父没说什么,窈儿心里嘀咕,猜想她当初撒的谎被颜雪蕊戳穿了。


    窈儿心中又急又气,又不敢主动提,日日胆战心惊。


    她撩开方知许的裤腿,把膝盖上的膏药揭下来,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扑面而来,有些呛鼻。


    窈儿皱了皱鼻子,嘟囔道:“义父,您感觉怎么样,还痛不痛,要不暂停两日?”


    这是那女人托人给义父带的膏药,不是窈儿心存偏见,义父每每敷药时,浑身肌肉僵硬,她知道,那是义父疼狠了,没有表露出来。


    一般的膏药续骨,就算不是很舒坦,也没有叫人这么疼的。义父早年吃了很多苦,能叫他这般情态,那得多疼啊。


    她怀疑那女人是不是要暗害折磨义父。


    方知许忍着针扎似的刺痛,问:“圣上要的符篆送去了?”


    窈儿点点头,“三日的量,都送齐了。”


    “好。”


    方知许淡道,“不必收拾行李,你和从青明日跟我走,我们出宫。”


    宫中,要乱了。


    走之前,他要不要见蕊表妹一面呢?


    ***


    这些潮流暗涌,并没有影响到颜雪蕊,她在顾衍书房呆了整整一日,踏出房门时脚步虚浮,美丽的面庞神情恍惚。


    原来如此!


    她原来就是宫中找了多年的长乐公主,怪不得,怪不得皇帝对她那么好。


    因为遵循宸妃……她的生母的遗愿,所以他不想认她么?


    颜雪蕊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她是皇帝的女儿,是尊贵的公主,原本能和平阳公主一样……


    想起遇刺,奄奄一息的平阳公主,颜雪蕊捂着心口,一阵阵干呕。


    顾衍早就知道了,那根本不是补气血的药,是平阳公主的心头血!


    从理智上,她是这个世上最没有资格嫌弃,或者责怪顾衍的人。


    但是、但是她真的受不了,当初用顾衍的血时,她只觉得震惊,现在浑身上下仿佛小虫子在啃咬,好难受。


    她不想用同父异母的姐妹的命治病。


    她也不想喝别人的血。


    她脸色苍白,跌跌撞撞走到院中的梧桐下,粗糙的树皮膈地她掌心通红,喉间的酸意一股股涌上。


    “夫人,您怎么了?”


    在昏暗的月色中,秋月赶忙上前,扶住颜雪蕊的手臂。


    “奴婢去叫大夫。”


    “不、不用。”


    颜雪蕊额间冒着一层虚汗,她掐紧指尖,道:“扶我回房。”


    一天中发生太多事,顾衍下狱,安抚侯府众人,骤然得知身世,还有平阳公主的事,顾衍,皇帝,太子,贤王……各自都打着什么主意。


    她不能慌。


    现在侯府老的老,小的小,她不能倒下去。


    颜雪蕊咬了咬牙,推开秋月,兀自忍着不适回到主院。桌案上,内外院的对牌井然有序摆放整齐,按照颜雪蕊原本的计划,她明日要出门,拜访各位大人,如果有可能,她要去一趟大理寺大牢,见一见顾衍。


    一切都乱了。


    心中思绪乱如麻,颜雪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条条抽丝剥茧,现下当务之急是解侯府之困,她能依靠谁,皇帝?不行,太子她想都没想,就算顾衍……


    如今这一遭,是突来横祸,还是他的意料之中?


    烛火在烛台上摇曳,烛泪蜿蜒而下,眼见房内的火光越来越暗,秋月进来换蜡烛,看见一动不动的颜雪蕊,大吃一惊。


    “嚯,夫人,您怎么还不睡?”


    “您说过,明日要去大理寺拜访诸位,早些安歇罢。”


    “不。”


    在黑暗中,颜雪蕊的声音有些模糊,却异常坚定,“明日,我要进宫。”


    第52章 第52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睡不安稳,天刚蒙蒙亮,她端正地坐在铜镜前,乌黑的长发如绸缎般垂顺而下,秋月小心翼翼拢在手心,绾了个随云髻。


    她是新提拔上来的,比碧荷手法更加轻柔舒适,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颜雪蕊念旧情,还是记挂着碧荷。


    她淡淡垂下眼眸,收拾整齐后,正准备出门,秋华匆匆进来禀报。


    “夫人,老夫人……老夫人朝主院来了。”


    颜雪蕊一惊,连忙起身迎上去,老夫人尚在病中,拄着拐杖,步伐依然沉稳有力。


    “老大媳妇,辛苦你了。”


    老夫人刚开口,颜雪蕊已经猜到她此行的缘由,心中不由暗恼。


    她年轻,从前不掌家事,和威严持重的老夫人比起来,定是有人违逆了她的命令,把顾衍下狱的事捅给婆母。


    颜雪蕊扶着老夫人的手臂,在她开口前,宽慰道:“侯爷留了话下来,没什么大碍。儿媳这才不叫人打扰婆母。”


    “哼。”


    老夫人冷哼一声,自己的儿子她当然清楚,倘若顾衍当真做了布置,府中不是这般光景。


    “你不用诓骗我,我都知道了。”


    老夫人看了一眼她的装扮,握住颜雪蕊的手,道:“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分重量,放心,天塌下来,有我老婆子顶着,你莫怕。”


    老夫人中年丧夫,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大,接连经受长女和幼子逝世的噩耗,她不是一般颐养天年的老太太。


    她道:“老身是先帝钦封的一品诰命,我进宫面圣,你好生在府中修养,稍安勿躁。”


    颜雪蕊身子纤细柔弱,仿佛随风飘摇的柳枝,老夫人心底明白,顾衍这些年把她当宝贝似的看着,连府门都没踏出过几遭,如今叫她抛头露面为侯府周旋求人?


    老夫人于心不忍。


    颜雪蕊先前确实有这个想法,她知道婆母的苦心,婆媳俩你来我往拉扯半天,老夫性情执拗,颜雪蕊是小辈,拗不过她,最后搀着老夫人一同进宫面圣。


    因为老夫人在,颜雪蕊原本准备的一腔话,不方便对皇帝讲。


    不知道皇帝有什么顾虑,从内心里,颜雪蕊想认这个爹。


    颜家人待她不薄,但一涉及雪芳,她总比不上妹妹,她能理解他们,她原以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没想到生身父亲近在眼前。


    她也想要体会一下,亲生父亲的慈爱。


    除此之外,她的生父不是一般人,是皇帝。


    皇帝的女儿,是公主。


    本朝公主除了享有食邑封号,另赐有公主府,公主婚后享有极大的自主权,可以跟随驸马居住,也能单独在公主府别居,可豢养不超过三百的府兵,甚至像平阳一样,关起门来,公主就是公主府的天,想做什么都行。


    颜雪蕊不敢奢求像平阳那样糜乐,她只想稍微透口气。顾衍的控制欲太浓烈,她不想喝药,也不想用姐妹的血治病。


    颜家是商户,地位低微,如果成了公主,是不是能过上她想要的,自由的日子?


    可惜,临时生变,很多话颜雪蕊不好当着老夫人的面讲,隐晦打探了几句皇帝的口风,皇帝对她依旧慈爱有加,金口玉言叫她放宽心,临了又赏赐了诸多珍宝。


    颜雪蕊心中有数,献上香囊,和老夫人一同回府。


    一晃一天过去,在暮色四合中,颜雪蕊把老夫人搀回春晖堂。她细声细气道:“婆母,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她昨日刚交代过,叫婆母静心养病,任何人不许透露顾衍的事,才一天,意思是她前脚吩咐,后脚就有人捅到老夫人跟前。


    她昨日说过,违令者杖责五十,逐出府门。


    她说得委婉,“这是婆母院儿里的人,儿媳不敢僭越。只是……这是儿媳第一次管事,便有人阳奉阴违,若是不惩处,日后儿媳如何在府中立足。”


    泄露消息的是春晖堂一个管事婆子,近些年不受老夫人重视,想以此邀功表衷心,重得老夫人青眼。一个可有可无的下人,怎么能和疼爱的儿媳相比?


    老夫人答应的痛快,她怜爱地摸了摸颜雪蕊的鬓角,道:“好。我再派个人给你。”


    她还担心柔柔弱弱的颜雪蕊面皮儿薄,年轻心软,震慑不住这些老滑头。


    颜雪蕊微微一笑,“不用,儿媳能应付得来。”


    ……


    没有任何商量,不听任何辩解,按照她定的规矩,五十杖,逐出府门。


    秋月拖着发软的双腿回来,轻声道:“夫人,人……没了。”


    五十杖,足以要一条人命。


    颜雪蕊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在雪白的脸颊落下一片阴影。


    “人都在?”


    她问道。为了以儆效尤,颜雪蕊命府内所有下人去观刑。


    她知道五十杖能把人打死,她原也没想要人命,才说出这个数字,想震慑诸人。


    外有顾衍,内有老夫人,侯府的规矩素来好,从柔弱的“颜夫人”,到寡居的三夫人,从没有出现过奴大欺主的行径,她没想到竟有人敢阳奉阴违。


    如果是顾衍在此,绝没有人敢违逆他。不仅因为他是侯爷,而是所有人都知道,顾侯令行禁止,说出口的话重如千钧。


    朝野内外,无不惊惧顾侯。这是顾衍教会她的,她用的很快。


    “嗯。”


    秋月忙不迭点头回话,她再看颜雪蕊,眸中带着些从前没有的敬畏。


    鼻尖萦绕着血腥气,夫人命侯府诸人前去观刑,让她不由想起了碧荷。


    当初碧荷姐姐也是,她恰好当天当值,知道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譬如碧荷姐姐违逆侯爷之命,侯爷原本是想当着夫人的面杖责,震慑夫人,叫她服软听话。


    和今日何其相似!


    区别在于发号施令的人变成了夫人,而那老婆子没有碧荷姐姐幸运。先有二爷劝告,说夫人体弱,受不住刺激,侯爷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有明澜公子及时赶来,


    才保下碧荷姐姐一命。


    秋月看着颜雪蕊莹白的侧脸,忽然觉得在这一刻,夫人和侯爷神似。


    她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原先削尖脑袋想来夫人身边伺候,如今得偿所愿,她……是不是来错了?


    “准备一口棺椁,葬了罢。”


    当了这么多年侯夫人,这是第一次,她亲自下令处置人,说无动于衷,那是假的。


    颜雪蕊强迫自己不去想,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


    ……


    这一招杀鸡儆猴很有用,自那日后,府中再也没人敢看轻这个纤细柔弱的侯夫人,老夫人卧床养病,颜雪蕊关紧府门,府中逐渐风平浪静。


    又过了两日,颜家人来了一趟。


    因为顾衍下狱,云姝进东宫没有大张旗鼓大办,但好歹是进去了,还是个孺人份位,颜雪芳终于扬眉吐气,当着颜雪蕊耀武扬威,姿态十分高傲。


    颜雪蕊懒得搭理她,倒是颜母,她拉着颜雪蕊的手,隐晦道:“倘若真……你也许久没有回过娘家,回扬州看看也好。”


    颜母不知朝政,只知道姑爷被捉拿下狱,她的意思是,如果侯府真倒了,他们颜家扬州有祖宅,有生意,怎么都不会少她一口饭吃。


    不理会颜雪芳的尖言酸语,颜雪蕊心中感动,好生安慰了颜母,命人把一行人送走。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刚过晌午,厚重云层却压得极低,像要下雨。


    她吩咐道:“备车马,我要进宫。”


    这个时辰,皇帝应该在午歇,从先前的打探看,皇帝并非不想承认她这个女儿。


    夜长梦多,她今日问个清楚。


    “不许惊动老夫人。”


    ***


    同日,贤王身穿甲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禁军,陈列在皇宫西侧的宫墙下。


    贤王摩挲着腰间调动禁军的令牌,焦急地来回踱步。一会儿,一个小兵急匆匆跑来,在贤王耳边轻语几句。


    太子已至中门。


    “好,好,好。”


    贤王连说三个好。


    纵身上马,高呼道:“太子——谋逆——”


    “随我救驾,清君侧!”


    “清君侧——”


    呼声穿透云霄,麾下铁骑同时踏动,千万铁蹄汇成连绵不断的闷雷,遮盖了天上真正的打雷声。


    贤王双眸赤红,趁顾衍被困大理寺,他把太子引到中门,截杀之。就算过后清算,是顾家在京郊驻扎的三千玄甲军先有异动,他有证据!


    他名正言顺。


    暴雨轰然倾泻而下,雨水顺着头盔的缝隙灌入脖颈,浇不灭贤王彭拜的激昂,忽然,他觉得不太对劲儿。


    铁蹄的声音太大了,除了他身后,好像……从四周涌来。


    太子呢,太子何在?


    随着他惊疑,宫中的红墙琉璃瓦上,骤然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在闪电劈开云层的刹那,泛着冷光的箭雨迎面而来。


    “不对,撤——”


    贤王瞳孔紧缩,勒紧缰绳,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上套了,可惜,晚了。


    巍峨的宫墙上,许久不见的顾家二爷,顾渊冷冷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微微抬手,“弓箭。”


    小兵迅速把弓箭奉上,他递给一旁的太子,言简意赅,“射。”


    雨水溅在牛角弓上,顺着弓身往下滴落。太子接过来,弯弓搭箭,对准下面狼狈的贤王。


    倏而,他收起手,看向顾渊道:“将军,他到底是孤的手足兄弟,是父王的血脉。”


    顾渊深深皱起眉,沉声道:“殿下,此时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从前兄长说太子柔善,常把兄长气得头疼。他不以为然,太子年轻,多教教就好。


    如今箭在弦上,兄长什么都为他筹谋好了,只用他射一箭,贤王逼宫谋反,被太子射杀,从此以后,无人再动摇他储君的位置。


    这个废物!


    顾渊忍住心头的怒火,咬牙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太子慎思!”


    要不是兄长再三叮嘱,射杀贤王的,只能是太子,他决不能沾手,还用得着在此墨迹!


    太子面露犹豫,从前和贤王相争的时候,巴不得对方死,真到了这一步,这……这可是他的血脉兄弟啊,到时候,父王会怎么想他?满朝文武会怎么想他?将来史书上,会不会记载这一笔……


    战场上讲究兵贵神速,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太子彻底把顾渊的耐心磨没了,他走到太子身后,扣住太子的手,搭上箭,猛然松开弓弦。


    经历过西北风沙的顾渊臂力惊人,那支箭精准刺入贤王喉间的护甲,暗红的血花在暴雨中炸开,顾渊松开腿脚发软的太子,转身离去。


    “去乾元殿禀报圣上,逆贼已经伏诛。”


    他冷声吩咐,贤王既死,接下来皇帝的责问,文武百官的交代,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看兄长了。


    第53章 第53章我想和离


    暴雨裹着碎叶砸在琉璃瓦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烛光在狂风中明明灭灭,将殿内影影绰绰的人影映在盘龙柱上,声音嘈杂阵阵,空气中传来一股浓重的潮湿血腥味。


    台阶下,太子跪在中间,周围是身穿凌厉铠甲的玄甲军,还有众多匆忙赶来,来不及换上官袍,衣角靴底湿漉漉的文武百官。


    “父皇——”


    太子鬓角潮湿,额头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顺着脸庞滴落。


    “儿臣午时收到宫中传召,说父皇您召儿臣入宫。儿臣心中生疑,午后是您歇晌儿的时辰,怎会突然传召儿臣?”


    “儿臣先行派人打探,发现守卫皇城的禁军变动蹊跷,戍守午门的禁军本应该在未时交接换岗,今日连续两个时辰没有动静,不对劲。”


    “母后近来责令儿臣读《通鉴》,史书曰,曾有太子奉诏入宫,行至掖庭,伏兵骤起,被兄弟射杀之。宫门喋血,同室操戈,接着便是谋朝篡位,屡见不鲜!儿臣,实在是怕啊——”


    “所以——咳、咳。”


    明黄色的帷帐后,皇帝的影子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躬下身,给皇帝顺着气。


    “所以,你便先下手为强,杀了你贤王兄?”


    皇帝沙哑的声音含着震怒,一日之间,宫门哗变,丧子之痛,叫老皇帝一时急火攻心,咳出了血。


    外有虎狼,他不能倒下。


    借着血腥味儿和帷帐遮掩,暂时没有人发现皇帝的异样。太子吓得面色苍白,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儿臣万万不敢!”


    “禁军听戚太尉调遣,戚太尉又是贤王兄的亲娘舅,儿臣……儿臣当时慌了神,惊惧之下,想到京外驻扎的玄甲军,快马加鞭给顾将军通信。”


    “如若是一场误会,儿臣甘愿认罚。没想到、没想到贤王兄竟率禁攻破午门,直逼乾元殿,贤王兄不仅要儿臣的命,还要弑父篡位,罪不容诛。”


    “父皇明鉴,儿臣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太子涕泗横流,额头磕出了血,破坏了原本儒雅的面容。在场诸人却没有一人敢取笑,因为他们知道,太子本就明正言顺,如今贤王已死,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太子储君的地位。


    太子党,赢了。


    “太子一派胡言!”


    吏部尚书李书鸿气得怒目圆睁,同样声泪俱下跪下,道:“明明是贤王殿下收到消息,京郊玄甲军有异动,殿下护驾心切,当机立断,率兵进宫救驾。”


    “却被太子设伏,截杀于中门外,贤王爷冤枉,圣上圣裁啊!”


    他说完,下面跟着一堆附和声。


    “是啊,贤王爷仁厚纯孝,他不是这种人!如今死无对证,还要给王爷泼脏水!”


    “王爷冤枉,请圣上明鉴!”


    “……”


    这些是贤王党羽,贤王已死,个个如丧考妣,但他们还得为贤王说话。一来贤王这些年充当伯乐,礼贤下士,确实收拢了一批忠心耿耿之辈,二来成王败寇,他们知道,事后清算,太子及其党羽不会放过他们。


    越是如此,更不能叫人把脏水泼到贤王头上。一旦坐实贤王谋逆,太子收拾他们这些人更肆无忌惮,逆贼同党,连罪名都是现成的。


    这边贤王党字字啼血,另一边太子党不甘示弱,也纷纷撩起衣袍,跪了下来。


    “什么叫泼脏水,合着有人拿刀逼贤王率兵进宫,是吧?”


    “就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就算贤王爷得知京郊有异动,应该先禀明圣上才是,私自调动禁军算怎么回事,逼宫么。”


    李书鸿气得双目赤红,“你们、你们含血喷人!”


    太子党有能言善辩者,即刻回道:“要说含血陪人,李大人,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京郊大营就异动了,我等怎么没有得到消息?”


    “顾家享万户侯封邑,玄甲军听圣上宣召回京,对圣上忠心耿耿,你们硬要说立下赫赫战功的玄甲军哗变,有点天方夜谭了吧。”


    “呸,尔等还敢狡辩!”


    贤王党义愤填膺,“谁人不知,顾衍因科举舞弊被下狱,玄甲军听顾渊调遣,顾家怀恨在心,这个理由不够么!”


    太子党回:“哎哎哎,打住。大理寺和圣上均未给顾侯定罪,少信口胡诌。”


    “……”


    “够了!”


    皇帝的声音中气十足,从帷帐后传来,“当金銮殿是菜市口吗,一个个,成何体统!”


    两方顿时消声,叩首高呼,“请圣上圣裁。”


    两方唇枪舌战,没有一个人体谅到,皇帝不仅是皇帝,他还是一个父亲。


    一个老年丧子的父亲。


    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苍老的手臂上青筋暴起,胸口燃起熊熊烈火。


    “父皇息怒,喝口茶,润润嗓。”


    女人一口温柔软糯的吴侬软语,在空旷的宫殿里显得格外突兀。


    诸臣看着帷帐后身姿窈窕的女人,心中不由犯嘀咕:圣上子嗣不丰,膝下有“平阳”“丹阳”“晋阳”三位公主,自小在京中长大,这是哪位公主,怎么一口江南口音?


    唯独方才沉默不语的顾渊瞳孔骤缩,锐利的眸光直直盯着那道倩影。


    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忘怀,甚至常常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的长嫂。


    她怎么会在此?


    她为何唤皇帝,父皇?


    方才面对千军万马,不崩于色的男人,此时深深皱起了眉心。


    ……


    不管掀起了多少*惊涛骇浪,颜雪蕊绕到皇帝身后,纤纤柔荑给皇帝按压额角。


    她轻柔道:“怒伤肝,您要爱惜圣体才是。”


    今天一天,对她来说惊心动魄。


    她在皇帝歇晌前进宫,面见皇帝,先委婉说出自己并非颜家亲女,黯然道:“像妾身这样的女子,是不是不得爹娘喜爱,才抛下了我?”


    “一派胡言!”


    皇帝急切地打断她,道:“你这般聪明伶俐,貌美懂事,你爹娘……定是极为疼爱你。”


    他和宸妃为她取名长乐,意为长乐未央,只愿她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可她骗了他,她竟骗了他!


    他一直以为她被后宫的女人害死,他为她大肆清理前朝后宫,甚至赐死徐后。贤名不要了,被称做昏君也罢,他派出很多人,花了很多年,没有找到任何他们女儿的蛛丝马迹。


    几年后,他渐渐回过神来。皇帝少年御极,他不是个糊涂君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么精密的排查,怎么会,怎么可能找不到。


    除非,她在骗他,他们的女儿脚心根本没有红痣。


    她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她不满他三宫六院,可他是皇帝,天下之君。山野匹夫得了几两碎银,尚且买个妾回去,她叫他守着她一个人,无稽之谈!


    这话传出去,轻了,她是善妒,往重了说,她便是惑国妖姬。她不知道怎么当一个贤良的宫妃,他可以教她,但万万容不得她如此任性。


    他开始冷落她,宠幸旁的妃嫔,等她慢慢想通。他们日渐生出嫌隙,她脸上的笑颜越来越少,他是皇帝,更不可能服软。


    好在她想开了,她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这不是他第一个孩子,但第一次让他生出了为人父的喜悦,两人又变得如胶似漆。他对她万分疼爱,连她嫌宫里闷,想去行宫生产,他也由着她。


    倘若他们的女儿脚心根本没有所谓的“红痣”,那岂不是说,一切都是她的筹划,她亲手把女儿送出宫去。


    她根本没有过去那道坎儿,直到临死前,她还在恨他。


    ……


    痛失所爱的悲痛被另一种痛苦掩盖,这种痛苦比前者更甚,痛入骨髓。皇帝一把烧了宸妃所有的画像,和宸妃有关的起居注全部销毁,更不许任何人提起她。


    他撤了寻找长乐公主那些人,转而求仙问道。这么多年,皇帝痛苦又矛盾,他既想找到女儿,又怕证实他的推测。好在那些“仙人”都是神棍,他杀起来毫不手软,直到许道长进宫。


    许道长真乃神人也,把她送到了他跟前,从第一眼,他就知道,那是他的女儿。


    毕竟,她和她的母亲那样相像。


    第一回没有认她,他太震惊了,又为确保谨慎,命人去查她的身世。对得上,他真是他的女儿,皇帝心中五味杂陈。


    他半只脚入土,女儿都能当祖母的年纪,当年的恩怨,等他到了地下与她细说。


    可她当年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把女儿送出皇宫,他若把人认回来,她会不会怪他?


    密信上说,女儿的养父养母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为人厚道,待女儿如同亲女。


    她现在嫁给朝廷重臣,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不比公主差。


    种种因素下,皇帝按捺不动,他想,或许这样,才是对她最好的。


    如今颜雪蕊乌黑水润,和亡母神似的双眸水盈盈看向皇帝,“圣上说笑了,倘若妾身真的像圣上说的这般好,妾身的双亲怎不来寻我?”


    “他们定是嫌弃我。”


    皇帝凝噎,话已至此,这谁还忍得住,当场便认了亲。


    父女相认,还未温情片刻,地面忽然传来震动,接着听到了如雷的铁蹄声,还有贯彻云霄的——“清君侧。”


    皇帝当即唤人护驾,宫内侍卫刷刷抽出佩刀,把乾元殿围得水泄不通,谁知等了半天,天色渐黑,雨越下越大,没有等到叛军。


    顾渊一身水汽地进来,单膝跪地,沉声道:“启禀圣上,贤王私自调动禁军,意图截杀太子,谋朝攥位,已然伏诛。”


    “戚太尉得知事败,已自戕谢罪。”


    短短两句话,让皇帝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


    贤王再不好,那是他的儿子,如果贤王被活捉,他或许会震怒,圈禁,对这个儿子冷漠无情。


    却不会要他的命。


    皇帝少年继位,当了四五十年皇帝,自诩深黯君主之道,即使已经老迈,太子和贤王对他底下的龙椅虎视眈眈,朝中世家和清流党同伐异,他都知道。


    都在他的股掌之中。


    恰如权衡两端,太子行事嚣张,便压一压世家的气焰,清流起来了,便压一压贤王,拍板做主的,永远是他这个皇帝。


    至于戚家和顾家,只是他儿子手里一把好用的刀,一条听话的鬣狗,不足为惧。


    没想到,终日打雁,反被雁啄瞎了眼!


    贤王私调禁军,必然不清白,可知子莫若父,要说贤王想弑父篡位,皇帝万万不信。阶下群臣各执己见,皇帝却知道,贤王党输了,输的彻底。


    在春闱案发之初,顾衍已将一切上奏,春闱最后的试题,不是原本顾衍选的,是他亲笔所勾,为避嫌,顾衍甚至刻意避开了接触试题。


    试题还是泄露了,是谁,都不可能是顾衍。


    他当时怒不可遏,敢动摇国本,该杀。他与顾衍合演一出戏,欲查出究竟有哪几个不要命的参与进来。


    顾衍的罪名都是假的,怎么会“怀恨在心”,发动禁军哗变?他没有立场。


    可顾衍绝不无辜!


    今日宫变,顾衍在大理寺牢狱,他摘得太干净了,反而叫皇帝笃定,都是他的谋划。


    好端端,贤王为何会觉得玄甲军有异动,一定是玄甲军做了什么,叫贤王误会,才铤而走险。


    玄甲军是如何从京郊进皇城的,一下午,时间太短了,纵然是太子亲自去调兵,也来不及。


    里头太多的疑点,可是贤王本身不干净,顾衍又安排得天衣无缝,他心有怀疑,拿不出半分证据。


    那一刻,皇帝曾想过借着春闱杀了顾衍,一了百了。


    顾衍贯会揣摩圣心,旁人得了他的圣意,却干的乱七八糟。但顾衍不同,有些事他不用吩咐,他也会办得妥妥当当。顾家以军功起家,原本是这样的勋贵,只得虚名荣养,不会给实权。


    他用顾衍用的太顺手了,即使明知道他借着太子太傅这一虚名铲除异己,权力日盛,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介臣子而已,还能翻出天去?


    如今,狼子野心骤显,皇帝这才发觉,他养大了一头蛰伏的猛虎,一头贪婪的狼,爪牙毕张,穷凶极恶。


    他偏偏不能杀他。


    皇帝想,依靠玄甲军在西北驻守,才有了如今四海升平的局面,倘若贸然动顾家,会乱军心。


    就算再找人接替顾渊,满朝文武,有谁能有顾衍的智谋,有谁能有顾渊的勇武?他处置了顾家,苛待功臣,以后还有谁会心甘情愿为他戍守边疆?


    如今贤王已死,他没有选择,只能把位置传给太子。隔着帷帐,皇帝看不见,却能想象到太子窝囊的样子。


    待他百年后,没有顾太傅镇守朝廷,太子能守住这万里江山吗?


    况且……


    皇帝低声叹了一口气,握住颜雪蕊的纤纤素手。


    他道:“来人,去一趟大理寺,把顾太傅请出来。”


    他是她女儿的夫君,他刚刚认回她,又怎能叫她做寡妇。


    ……


    皇帝此言一出,底下人神色各异。听话听音儿,皇帝说的是“顾太傅。”


    用的字是“请。”


    满朝文武,屏息凝神等了半个时辰,顾衍一身玄色衣袍,剑眉斜飞入鬓,眸若寒潭藏星,猎猎的风卷起广袖翻飞,他不疾不徐踏上台阶。


    “臣,顾衍,参见圣上。”


    他声音沉稳,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运筹帷幄的模样。


    皇帝痛苦地按着额角,刚经历丧子之痛,眼前人就是罪魁祸首,他偏偏不能动他。


    他冷声道:“贤王已死,诸卿各有想法,如今唤顾卿前来,听听你怎么说。”


    顾衍眸光平直,闻言没有刻意表现出惊讶,微微颔首,“臣遵命。”


    ……


    只用半个时辰,顾衍不疾不徐,把言辞如刃的贤王党辩驳的哑口无言,顺带解释清楚了春闱一事。


    穷寇莫追,贤王已死,他并未和在场的太子党一样,非要在今日把贤王“谋逆”的罪定死了——上头的皇帝还在,估计不会叫他斩尽杀绝。


    沙漏中的沙子几乎流尽,快子时了。


    死者为大,贤王之事暂且搁置,先把人收敛入棺,在未定罪名之前,贤王府吃穿用度一切照旧,不可怠慢。


    顾太傅自即日起,官复原职。


    这对太子党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皆下跪高呼“圣上圣明”,太子松了一口气,顾衍唇角微勾,只有顾渊,眸光一眨不眨盯着帷帐后的身影。


    他还是想不通。


    “还有一事,趁着今日,一并宣了罢。”


    皇帝疲惫的声音响起,他整理好龙袍,叫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憔悴,命人掀开帷帐。


    一股幽然的暗香浮动,皇帝身边站着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妇人,刹那间,满殿金光仿佛都成了陪衬。


    她琼鼻挺翘,肤色雪白,唇不点而朱,鸦青鬓发间的步摇轻颤,映得眉眼似春水般温柔美丽。


    堪称绝色佳人。


    百官看愣了神,心中不由嘀咕,这是谁?皇帝新纳的宠妃?不对,方才好像听见了一声“父皇”。


    皇帝何时有这么一位绝色的公主?


    公主年方几何?看起来这样年轻,却梳着妇人发髻,周身的气质也不像小姑娘,沉淀了岁月,有股成熟的韵味,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颜雪蕊终年深居简出,见过她真容的夫人都少,更遑论这些官员。他们正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人时,身后传来顾衍阴恻恻的声音。


    顾衍皮笑肉不笑,咬牙切齿道:“不知缘由,拙荆为何在圣上身边侍奉?”


    他微抬下颌,沉沉的眸光盯着颜雪蕊,道:“过来!”


    他藏了这么多年的宝贝,如今竟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他想把这些人的眼珠子都挖出来下酒吃。


    即使在如此凶险的今天,一切如他所料,进展顺利。自此后,皇帝不再敢动他,太子要仰仗他,他成为名副其实的权臣,只手遮天。


    突如其来这一出,叫他觉得他追逐的这些荣光,什么都不算,狗屁!


    顾衍贪婪地盯着她的容颜,她瘦了些。也是,他特意没有留下交代,侯府一群妇孺,她这些日子应当辛苦了。


    这原本也是他的打算,她那么抗拒他,他便要她看看,没了他,她会过怎样的日子,她离不开他。


    日后,该学着乖一些,好好讨夫君欢心。


    顾衍此话一出,成功把文武百官的目光从美人身上拉到他身上,众人心里不住泛酸,原来是顾侯那个身娇体弱的夫人。


    怪不得,这些年顾侯不肯纳妾,原先他们以为顾侯高风亮节,把心神全奉献给了朝政,不近女色,乖乖,竟是府中藏着这么一个绝色大美人!


    瞧瞧人家顾侯顾太傅,仪表堂堂,三十五岁,正直壮年;一家之主,权倾朝野,身边还有如此佳人相伴。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世上还有谁比得过他顾衍?


    一时间,羡慕的,嫉妒的,仰望的,各种眼光射向顾衍,顾衍恍然未觉,沉沉盯着颜雪蕊。


    仔细算算,颜雪蕊已经和顾衍有一旬未见,隔着人群相望,颜雪蕊仿佛被他的眸光蛰了一下,她微微垂下头,凝脂般下颌勾出婉约的弧度。


    皇帝握住颜雪蕊的手,浑浊的眸光逡巡一周,道:“颜夫人,便是朕丢失多年的长乐公主。”


    “自即日起,尔等当以公主之礼尊奉,赐公主府,封玉牒,吃穿用度,皆按照皇室规制。”


    颜雪蕊率先施施然跪下,柔声道:“多谢父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惊得呆滞的群臣如梦初醒,连忙跪下跟着高呼“皇帝万岁”、“公主千岁”,诸人看向顾衍的目光更毒了。


    娶了个绝世大美人就算了,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皇帝金口玉言承认的,不管中间有何波折,不会有假。


    大丈夫当如是啊。


    被羡慕嫉妒的顾衍本人却微微皱眉,按照他的想法,公主的身份牵扯复杂,他只想她是他的妻子,不想掺杂其他。


    他心中迅速思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皇帝则拍拍颜雪蕊的手,道:“你的宝册金玺,朕明日便给你送去,至于册封礼……”


    他低低叹了一口气,“你贤王兄尸骨未寒,等等罢,过段日子,再选个良辰吉日为你册封。”


    颜雪蕊细声细气道:“一切全凭父皇做主。”


    今日失去一个儿子,认回一个女儿,女儿乖巧懂事,稍稍缓解了一丝皇帝丧子的苦痛。


    他说道:“朕有时顾不上你,你若还有什么想要的,命户部去办。朕的女儿,就算要天上的月亮都行,别和他们客套。”


    颜雪蕊垂下眼睫,墨色的睫羽层层叠叠,宛若折翅的蝴蝶,簌簌颤动。


    她悄悄往皇帝身后挪了挪,根本不敢抬头看顾衍。


    “儿臣……儿臣不想要天上的月亮。”


    她压下心头的颤动,声音柔和而清晰,传遍整个殿宇。


    “我想和离。”


    刹那间,原本经历一整天贤王宫变被诛、顾衍舌战群臣、皇帝当庭认女,已经疲惫的文武百官,纷纷瞪大了眼睛。


    而一直运筹帷幄的顾太傅,青筋自腕间暴起,骨节捏的泛白,脸色阴沉如阎罗。


    第54章 第54章绝不放手


    诺大的殿宇内寂静无声,谁也没想到,竟是太子率先反应过来。


    “按照本朝律令,夫妻和离,应先邀集双方的宗族尊长,三党六亲共至,于祠堂焚香设誓,陈明缘由,再立文书,详列子女归属,田宅财帛交割,双方共同签字画押,报由户部核验存档,方算终了。”


    “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素闻皇姐和老师夫妻恩爱,膝下儿女双全,纵有误会嫌隙,解释清楚便是,何至于此啊。”


    “皇姐三思。”


    太子一番话情谊恳切,经过今日的惊险,太子的榆木脑袋终于转过来弯儿了。


    如今贤王兄既死,父皇没有惩治他,他的老师顾太傅官复原职,他是师母竟是父皇找了多年的长乐皇姐,亲上加亲,日后没有人会动摇他的太子之位。


    可父皇擅长制衡之术,绝不会纵容一家独大,父皇子嗣不丰,那几个兄弟要不生母出身太低,要不实在愚钝,烂泥扶不上墙,就算父皇强行扶持一个上位,和他打擂台,也不会有贤王那样的威胁,他不惧。


    可若皇姐和离……和离和休妻不同,一般低头娶妇,夫家的地位比女方高,女子犯了七出,被休弃后身无长物,甚至得不到娘家接纳,下场凄惨。而和离则遵循“两愿”的原则,能和夫家中取得一定的财帛,甚至带走子女。


    有和离的律法,但实际上,真正能和离的都是凤毛麟角,因为过程繁琐且名声不好,就算平嫁平娶也很少和离,除非是那种女方家族地位高出男方太多,且女方得家人宠爱,再或者譬如平阳,谁敢休弃公主?


    太子迅速想到,虽不知缘由,他这个刚认回来的“皇姐”一旦和离,她能把流着顾家血脉的孩子带回皇家,入皇室玉牒。


    她为顾衍生下了两个男丁!


    太子瞬间冒起一身冷汗,如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有自己的亲生血脉,顾衍还会一心一意辅佐他吗?


    史书上,可明明白白记载过,有长公主摄政,传位于其子。


    假如顾衍转而支持“皇孙”,他失去最重要的臂膀,顾衍代替贤王,朝堂上又成了均衡之势,父皇想必也是喜闻乐见的吧?


    一天的时间,太子的心情大起大落,他现在感觉如芒在背,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此事必将有个交代。


    这是顾衍夫妇俩专门为他设的局,好歹毒的计谋!


    ……


    太子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文武百官看向顾衍顾太傅的眸光更加惊叹,高,实在是高啊,一环紧扣一环,顾太傅雄心壮志……等等,好像不太对?


    顾衍平时面沉如水,深不可测,没有人能窥探顾太傅的喜恶。如今他孤身站在光影的交界处,下颌绷地近乎锋利,幽黑的双眸淬着怒火,直勾勾看向那道窈窕的的倩影。


    “臣,恕难从命。”仿佛从齿间辗轧出来利刃,顾衍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


    颜雪蕊提的太突然,连太子都想出了种种理由劝说,方才舌战群臣,游刃有余的顾太傅却哑了言。


    他眼底泛红,只有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四个字,“除非我死!”


    想离开他?做梦!


    不,梦也不行,她是他的,一辈子都是他的,活着是他的人,死了也是他顾衍的妻。他们一同拜过皇天厚土,摆过四方天地,他们要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颜雪蕊低垂头颅,亦不言语。气氛顿时变得冷凝,皇帝目光扫过顾衍,又看了一眼身旁的颜雪蕊,她跪在地上,十指紧紧攥着裙摆的缠枝花纹,把上面的金线都勾出了丝。


    “婚姻大事,岂容儿戏。”


    皇帝苍老的声音在上方响起,颜雪蕊心中一紧,却听皇帝继续道:“长乐进宫伴驾,一月内,顾卿上疏陈情,朕再做定夺。”


    意思是给顾衍一个月的时间,向圣上陈情不和离的缘由,如果不叫皇帝满意,便如长乐公主的愿。


    皇帝摆摆手,道:“今日诸卿辛苦,明早罢朝一日,回罢。”


    那道炙热的眸光如芒在背,颜雪蕊垂着眼眸,当做看不见,起身搀扶皇帝回寝殿。


    ***


    金碧辉煌的殿宇夜明珠和烛火照的如同白昼,颜雪蕊搀扶皇帝坐在软塌上,父女相顾无言。


    过了一会儿,颜雪蕊轻声道:“父皇,我……儿臣是不是叫您难做了?”


    今日金殿上那一出,其实是她的临时起意。


    隔着帷帐,她和皇帝一同看了一出同室操戈的戏码,太子能想到的,早在顾渊前来说“贤王已伏诛”时,她早就想到了。


    那一刻,沉寂已久的心骤然颤动,她生出这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有这个可能,为什么不争一争呢?反正对手是太子,太子柔善,输了也不要紧。倘若皇帝当真疼爱她,最后是她的孩子得了天下,那就赚大了。


    前段日子顾衍忽然下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那时候,颜雪蕊强撑着自己不能倒下,满府老弱妇孺,她心里很慌。


    她下意识地去寻找顾衍,这么多年,他像神一样无所不能,她禁锢了她,也庇佑了她。可是,他不在。


    她还能依靠谁呢?


    颜雪蕊陷入了深深的茫然,他看了顾衍书房和群臣来往的信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找不到一个能完全信任的人依靠。


    就连她的生父,去皇宫认亲前,她也是心怀忐忑。


    她开始想念顾衍在身边的日子。


    直到那一日,她亲自处置了违抗她命令的婆子,自那日后,府中上下对颜夫人莫不拜服。其实从前碍于顾衍的威严,也没有人敢苛待她。


    但两者的感觉不一样。


    她忽然间想明白了为何很多人终其一生,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不想再陷入那般惶恐,她想给她的孩子们最好的一切。


    在当前的形势下,对于皇帝来说,太子和顾衍沆瀣一气,一家独大,她提出和离,把太子和侯府分化开,正衬他的心意。


    对于顾衍,流着他的血脉的孩子成了皇室子孙,他一生追逐权力,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对于明澜明薇和婆母,她好生解释,他们会理解她的。


    天时地利人和,又缝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所以在今日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猝不及防说出“和离”。


    借着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掩盖她内心最隐秘的期盼。


    她终于要自由了。


    一举多得,颜雪蕊压下心头的颤动,她筹谋了很久,怎么算,顾衍都不亏。


    但说出那句话时,她还是不敢看他。


    她更没有想到,他反应那么大。他那么聪明,不会想不通背后的关窍。


    在她的想象中,她当众提出和离,他虽发怒,但为了孩子,为了侯府的将来,为了他的权柄,他会咬着牙同意,皇帝顺水推舟,这事便成了。


    现在顾衍反应激烈,不仅叫她头疼,还把皇帝放在火架子上烤,顾衍那架势,不像能善终。


    颜雪蕊羞愧地低下头,道:“此事是儿臣任性,给父皇添麻烦了。”


    烛光照着皇帝脸上的沟壑,他抬掌摸了摸她乌黑的鬓角,慈声道:“无妨。你是朕的长乐,朕早就说过,要你长乐无忧。”


    “别想太多,回去歇着罢。”


    颜雪蕊还想再说,但见皇帝的脸上满是疲惫,她忽然想起来,今日,皇帝死了一个儿子。


    和顾家脱不了干系。


    如今她当着皇帝的面,堂而皇之提起顾衍,不管什么缘由,都是在老人家伤口上撒盐。


    顾雪蕊更加羞愧,行了个礼,听从皇帝的话离开。宫中的殿宇甚多,皇帝给她在乾元殿附近指了一个宫殿,等她进去的时候,宫人已经将殿宇洒扫了一遍,暂时没有铺陈装饰,但宽敞整洁,十分干净。


    宫人伺候她草草沐浴,换上寝衣,颜雪蕊心里装着事,即使到了夜半,在榻上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忽然,外面传来几声细微的响动,绸帘被一股冷冽的气息掀开,带着雨后的潮湿,颜雪蕊翻了个身,骤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压下,铁钳般的手掌扣在她细嫩的脖颈间,紧得她将要窒息。


    “公主倒是好眠。”


    沙哑的声音擦着耳畔落下,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轻轻摩挲她跳动的脖颈。


    他的力道有些失控,颜雪蕊逐渐呼吸困难,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珠,她不住摇头,“不……不是……”


    “痛。”


    顾衍微怔,腕上的力道瞬间卸去,借着昏暗的烛光,他扫了一眼她的玉颈。


    如羊脂玉一般细腻,没有丝毫痕迹。


    他冷笑一声,“你贯会骗我。”


    颜雪蕊抚着脖子,乌黑双眸水盈盈,“真的痛,今日之事,侯爷且听听妾身的解释。”


    顾衍似笑非笑:“不敢当,如今该是臣尊称您一声公主殿下。公主恕罪,臣今日要以下犯上了。”


    他抬起手,放下了床帐。


    陌生的床榻,熟悉的气息。颜雪蕊看了眼外头,低声道:“侯爷,这是皇宫!”


    你一个臣子,随意出入皇宫,被发现怎么收场!


    “嗯。”


    顾衍嗤笑一声,遒劲有力的大腿跨在她的纤细的腰肢上,“那公主叫人,把臣抓入大牢罢。”


    颜雪蕊顿时语塞,她看着面色阴冷的顾衍,轻轻叹了口气。


    “侯爷何必阴阳怪气。”


    “妾身的用心,我以为侯爷知道。”


    颜雪蕊放柔了声音,道:“都是为了大局……”


    “狗屁大局,你就是想离开我!”


    自幼浸淫经史子集,言语风雅的顾侯第一次口出污言,他紧紧扣住她的手腕,狠狠道:“我告诉你,休想!”


    颜雪蕊有一肚子的理由,奈何秀才遇上兵,顾衍根本不听,在她耳边阴恻恻道,“蕊儿,你乖一点,咱们好好过日子。”


    “逼急了我,我把老皇帝宰了,给你下酒喝,你说好不好。”


    他的书房守卫严密,只对颜雪蕊不设防,没想到反而成了刺向他的利刃,狠狠给了他一刀。顾衍气得咬牙切齿,此时,权倾朝野的顾太傅竟有一种被抛弃的“糟糠之妻”的错觉。


    当然,他不像糟糠妻那样温和无害,他是连皇帝都要忌惮的毒蛇猛兽,时刻亮着爪牙。


    颜雪蕊心神具震,美眸瞬时瞪得浑圆。


    “顾衍,你在胡说什么?你真的疯了。”


    顾衍抚着她的脸颊,低声笑。


    “你今日才知道么。”


    他明白她的谋划,但也一眼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他今日便明明白白告诉她,就算冒着乱臣贼子的骂名,他也绝不放手。


    第55章 第55章她错了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绸缎般的乌发间,往下细细摩挲她莹润白的耳垂,直至泛红。他俯下身,牙齿咬住她的耳珠吮吸轻碾。


    颜雪蕊受不住这个,腰身软的和水一样,顾衍的大掌强硬托住她的后腰,掌心缓缓下移,隔着一层薄绸寝衣,掌心的薄茧仿佛带着钩子,颜雪蕊的呼吸瞬间急促。


    “别——”


    她呜咽一声,微弱的声音颤抖着,“这里……不行……”


    今日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她落了顾衍那么大的脸面,按照顾衍霸道的脾性,他不会放过她。


    颜雪蕊素来识时务,如今绝不能再激怒顾衍。她难耐地扬起脖颈,泛红的眼角挤出两滴泪珠。


    “外面……都是侍卫……”


    “被听见了,不好、不好收场……”


    顾衍面色阴沉,一把扯开她身上的红色小衣,揉成团,掐开她的下颌。


    “那就别叫。”


    他冷声道,她胆大包天,巧言令色,这张小嘴净说些叫他伤心的话,干脆别说了。


    他把艳红的小衣塞进她的檀口里,衬着乌发雪肤,柔弱又糜艳。


    ——除却最开始,平时在帐中,顾衍没什么折磨人的癖好,也不大爱玩儿花样,只是他体力强劲,和他颀长健壮的身躯比起来,她显得太过纤细,才辛苦些。


    骤然被堵住嘴,颜雪蕊乌黑的双眸瞪得浑圆,她哪儿受过这样的委屈?手脚并用踢他,抓他,挠他,顾衍俊美的脸上被抓出一道血痕,顾衍心中怒火更盛,又顾及控制不住力道,伤了她。


    他靠近她耳侧,声音沙哑,“宫中守卫森严,你猜我怎么进来的?”


    颜雪蕊一顿,顾衍继续道:“戚家败落,调遣禁军的兵符由圣上亲自掌管。我没有三头六臂,有人为我悄悄留了门。”


    乌黑浓密的睫毛颤动,顾衍微微勾唇,肯定了颜雪蕊心中的猜测,“没错,是明澜。”


    顾明澜前几日跟着顾渊在京郊大营布置,告假几日。但早在戚太尉掌权时期,明澜在禁军当值。


    “明澜就在外头,你若想他听一场爹娘恩爱,随你。”


    呜呜咽咽。


    ……


    翌日一早,身着粉衣的宫人们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躬身道:“殿下,早膳备好了,可要起身?”


    房间一股近似于麝兰的味道,有些奇怪,宫女儿们尚不知人事,只当临时腾出来的宫殿没洒扫干净,不疑有他。


    颜雪蕊缓缓睁开双眸,想起昨晚的荒唐,她骤然一惊,慌忙掀开纱帐。


    “嘶——”她浑身酸软,指尖都在发颤。


    “殿下,您怎么了,可要唤太医?”


    宫女慌忙上前,被颜雪蕊厉声制止,“别过来!”


    她冷静下来,除了酸痛,她身上别的地方干净清爽,地面的狼藉也被收拾地了无痕迹,应该是她熟睡后,顾衍善的后。


    颜雪蕊长舒一口气,她轻轻敛下眉目,心中细细思索。


    “殿下?”


    宫女见她不动,把身子往下躬的更低。宫中素来看人下菜碟,颜雪蕊不知道,短短一夜之间,“长乐公主”的名号已经传遍朝野。


    相传,这位公主是皇帝寻了三十多年的掌上明珠,圣宠正浓。


    相传,长乐公主已过盛年,容色身段如少女一般,风华绝代,倾国倾城。目睹过真容的人莫不为其倾倒赞叹,美得不似凡间人。


    长乐公主是当朝顾太傅之妻。


    长乐公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顾太傅提出和离。


    ……


    昨日在场的人太多了,谁说漏了嘴已经无从考究,这一传十,十传百,平民百姓也有耳闻。文武百官之中,还有人考量朝堂的利害权衡,平头百姓可不在乎死了哪个王爷,也不关心谁当皇帝。但对宫帷秘闻、夫妻和离这种皇家权贵的佚事,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宫人间同样好奇,只是不敢像民间那样放肆谈论,只敢在心中揣度。


    宫女轻声道:“殿下,圣上已命人将殿下的翟服、金印送来,公主府也开始着手修缮。圣上吩咐过,一切皆以您的喜好为准,过会儿工部的大人过来,与您商议细节。”


    “您若不方便,奴婢这便推了去。”


    颜雪蕊一怔,从前在扬州颜家,后来嫁入京城侯府。她从小长大的院子红墙黛瓦,灵动秀丽,侯府则是对称规整,庄严宏伟,和从前大相径庭。


    她起初在侯府郁郁寡欢,顾衍说府中风水不好,铺陈过于沉闷,于是叫来工匠,她一点点绘制舆图,把主院重新修缮了一遍。


    主院是整个侯府最靠里的院子,曲径通幽,经过层层高墙才能进去,但里头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假山池*水,皆是根据她的喜好铺陈修缮,浸淫着江南的韵味,最衬她的心意。


    她道:“按照其余诸位公主的府邸规制来,不用特意找我商量。”


    如若按照她的喜好,直接把主院的舆图拿过来复刻便是。她不想这样,又想不出别的样式,干脆和其他公主府的规制一样,至少不落人话柄。


    她对公主府不怎么上心,三言两语掠过。不想叫宫女发现她身上的痕迹,颜雪蕊放下床帐,抬着酸软的手臂,自己穿衣。


    过了一会儿,帐里传来细微的声音,“去……去拿干净的亵衣亵裤。”


    收拾整齐后,颜雪蕊去勤政殿见了皇帝。


    她去时正值辰时的霞光初映,金线织就的翟衣自她肩头倾泻而下,裙摆鸾鸟展翅欲飞,流转着夺目的光华。肌肤似雪,乌发如云,发髻上的点翠凤尾栩栩如生,美丽又华贵。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整整一夜未眠,人老了,精力不济,正闭眼小憩,没醒。


    皇宫的地板光滑幽冷,冷意顺着膝盖骨丝丝渗入。颜雪蕊昨夜被顾衍折腾一整夜,她又体寒,久了受不住这股寒气。她提高音调,扬声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身边的太监小跑着下玉阶,压低声音,“圣上正在小憩,望公主静候片刻,莫要打扰圣上。”


    颜雪蕊揉着泛红的膝盖,正准备起身回去,太监抬手虚虚压着她的肩膀,讶声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皇帝新认回来的长乐公主,一夜之间声名鹊起,太监不想得罪她,低声解释。


    “殿下恕罪,不是奴才为难殿下,宫中素来规矩如此,就算是太子殿下在这儿,圣上没叫起前,也不敢私自起身。”


    “御前失仪,这是大不敬啊。”


    恍若一盆凉水泼下来,浇灭了颜雪蕊认亲的喜悦。不可控制地,她忽然想起顾衍总说的一句话。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蕊儿,你太贪心了。”


    她起初只想到认祖归宗,因为她的生父是当朝圣上,她能逃离顾衍,她能得到权力,同时弥补了她缺失的亲情,一举多得。


    恢复公主身份第一天,因为她的生父是皇帝,不能像寻常父女一般,她得跪在殿前,等皇帝醒来。


    在颜家是严母慈父,颜父无事一身轻,终日赏花遛鸟,或者出去巴结权贵,对她们姐妹管教松散。


    在侯府,她每次膝盖都没有弯腰去,顾衍或者婆母会把她扶起来。


    她以为皆是如此。


    颜雪蕊闭了闭眼,道:“我明白,多谢公公。”


    顾衍说的对,她错了。


    皇帝睡了大约一刻钟,说长不长,说短,对于颜雪蕊来说,也足够度日如年。


    老皇帝悠悠转醒,按着额角,没好气道:“还不快把长乐公主给朕请进来!”


    宫人搀扶着颜雪蕊款款走来,她的脸色微微苍白,皇帝免了她的礼,对太监斥道:“公主来了怎么不叫醒朕?都是干什么吃的!”


    “父皇莫怪,是儿臣……儿臣看父皇辛苦,不忍打扰。”


    经过一刻钟时间,颜雪蕊已经谙了宫廷的相处之道。皇帝不止是她的父亲,他是一国之君,她是“儿”,亦是“臣”。


    于孝道,于君臣之道,她该等。


    方才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算是好心提醒,她也不能恩将仇报。


    果然,听到这句话,皇帝的神情微微动容。他后背往龙椅上一靠,问道:“宫中住的可还舒坦?昨日事出紧急,吃穿用度,有什么欠缺,去找内务府。”


    “倘若不喜欢那个宫殿,满宫殿宇,随你挑。”


    相比于其他子女,皇帝对她确实算的上“宽厚慈爱”,颜雪蕊垂下眼睫,轻声道:“父皇给儿臣的,都是最好的,儿臣没有不满意。”


    这些身外之物,颜雪蕊并不在意,她轻声问:“儿臣听宫人说,每位公主自成年后都有扈从府兵护身,不知儿臣……是否也和妹妹们一样?”


    “净说傻话。”


    皇帝微抬下颌,道:“你是朕的长乐,你姊妹们有的,怎能少得了你。”


    “按规制,公主的府兵不超过三百人,朕给你五百人——”


    皇帝语气忽然一顿,倒不是舍不得,因为其他的公主,例如平阳,有自己的公主府,占地百倾,有足够的地方养这些私兵,但颜雪蕊的公主府还在修缮,她住在宫里。


    皇帝道:“等你的公主府修缮好,朕再给你。”


    颜雪蕊轻咬嘴唇,“倒也不用重修,现在叫人好好清扫,也能住人。”


    修建公主府是大工程,快则三年慢则五年,寻常养在宫里的公主,公主府在幼年便开始搭建,成年正好住进去。皇帝不可能叫颜雪蕊三五年没有地方住,她的府邸,从前京城的王府宅院改建而来。


    颜雪蕊不在乎住的好不好,她现在迫切想有听命于她的人。深更半夜,她不想再经历昨晚的事。


    她该有这个权力。


    第56章 第56章母亲,为何要和离


    她不介意住处,皇帝却不愿这么委屈女儿,他大掌一挥,道:“朕叫他们抓紧工期,最慢,一个月修缮好公主府。”


    一个月,正好是皇帝昨日在殿上说的,给顾衍上疏陈情的期限。


    颜雪蕊颤动着浓密的眼睫,轻声道:“父皇,儿臣……让您难做了。”


    如今贤王已死,她看得清楚,皇帝动不了顾衍,至少在此时,为了超纲稳固,他不能动他。


    她给皇帝惹了个麻烦。


    皇帝笑了笑,霜雪染尽他的鬓发,出口的话依旧凛然威严。


    “一介臣子而已,长乐勿扰。”


    “朕说过,总会教你如意。”


    最初,在宫变之前,皇帝见颜雪蕊似乎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称心,心中倏然起了叫她和离的苗头。可又一斟酌,平阳的驸马出身微寒,且和驸马是出了名的怨偶,平阳的孩子都不一样是驸马的,他才下旨和离。


    长乐和顾衍没听说有大矛盾,而且顾衍是朝廷肱骨,他们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尚且嗷嗷待哺,她和平阳不同。


    所以他随口提了一声,如若长乐真觉得委屈,为了弥补她,他做父皇的,总会叫她如愿。后来颜雪蕊没有提,他也没放在心上,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十全十美。


    而今闹过这一出,皇帝却一定要两人和离。


    其一,如颜雪蕊所想,太子和顾家沆瀣一气,朝堂上出现一家独大的局面,他不允许。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没死呢,他是皇帝,九五至尊,他的女儿是尊贵的帝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主的话,他顾衍焉敢拒绝?


    他决不允许有人挑衅帝王的威仪。


    所以在此时,“和离”或者还带着对心爱的女儿的“怜惜”,但其中更多裹挟的,是朝堂的权柄角逐。


    他顾衍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这个皇帝干脆不用做了,天下改姓顾罢!


    皇帝谆谆道:“当时情势使然。放心,一个月后,朕亲自给你办乔迁宴。”


    那也是皇帝第一次见城府深沉的顾衍失态,玄甲军围困皇宫,所以皇帝即使发怒,权衡利弊之下,没有当朝激怒顾衍。


    颜雪蕊聪颖擅思,她立刻从皇帝的话音儿中听出皇帝的打算,事已至此,她道:“那父皇可否多给儿臣派一些近卫?儿臣骤然入宫,心中害怕。”


    这点儿小要求,皇帝自然答应。颜雪蕊陪皇帝一起用过膳食,回宫的路上,宫女们扶着颤颤巍巍的颜雪蕊,她脸色苍白,宫女们以为她要回宫歇息。


    行至御花园,颜雪蕊忽然停下脚步,道:“备车马,我要出宫。”


    皇帝给了她出宫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宫门,在宫门落钥前赶回即可。


    镶嵌着铜钉的朱扉轰然打开,尽管颜雪蕊吩咐过一切从简,但公主出行,朱轮华盖,两列佩刀的侍卫为鸾舆开道,彩绸垂蔓间,隐约能看见翟服上金丝暗纹和颜雪蕊鬓间步摇闪烁的流光。


    鸾驾停在靖渊侯府门前,颜雪蕊望着高悬红底儿金字的匾额,径直往主院走去。


    院中的下人们也听闻昨日的宫变,府中二十年的大夫人,骤然变成当朝公主,下人们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怎么行礼。连常年守在院中,为防止她逃跑的高挑侍女,经过颜雪蕊前几日的雷霆手段,此时也不大敢拦她。


    一路畅通无阻,颜雪蕊迈进主院的垂花门,顾衍似乎知道她要来,他斜靠在紫檀圈椅上,玄色织金的广袖半垂,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漫不经心地缓缓转动。


    颜雪蕊垂下眼睫,对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叫她们下去。等诺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两个人,顾衍似笑非笑,站起身。


    “呦,这不是长乐公主么?公主驾临寒舍,微臣有失远迎。”


    “公主海涵。”


    顾衍一步步逼近,颜雪蕊不想搭理他阴阳怪气的话,但他眼中浓郁的侵略欲叫她不适,她昨晚受了太多罪,身子现在还发软。


    也许是身份上的转变,也许是这身代表公主的翟服面料挺括,颜雪蕊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躬身低眉,她抬起头,看向顾衍。


    他应当一晚上没有睡,刀刻般的眉眼下泛着一圈淡青,在白皙的面色下,显得十分阴鸷森然。


    他靠近,她不退,两人离的极近,彼此呼吸交缠,颜雪蕊后背一阵颤栗,浓密的睫毛蝶翼般震颤。


    她轻声道:“侯爷还未向本宫行礼。”


    顾衍面上微怔,他怒急反笑,竟真的躬起身,他没有刻意后退半步,反而屈指勾起她纤细腰间的云锦嵌宝石腰带,迫使她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低头,冷冽的气息笼罩在她的颈侧。


    “这样,够了么,公主殿下?”


    顾衍等了她一早晨,只要她来,向他好生认错,她一时糊涂,定然是被那老匹夫撺掇,才敢说出那么大逆不道的话。


    她终日在府中侍弄花草,天真烂漫,不懂人心险恶,他原谅她。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被妻子提出和离,顾太傅成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顾衍统统不在乎。没有人敢闹到他面前,他不关心虚无缥缈的名声。


    他重实利,只在乎真真正正落在他手里的东西,譬如怀中的娇人。


    ……


    皇帝都不想激怒顾衍,更何况颜雪蕊。她呼吸急促,指尖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道:“侯爷,我——”


    话音未落,她忽然听一声熟悉的低咳,愕然地转过头。


    明澜和明薇正站在垂花门外,哥哥冷峻沉稳,妹妹明媚可爱,此时却都面色尴尬,拘谨地微微踱步。


    “轰——”地一下,绯红瞬时蔓延颜雪蕊整张粉颊。颜雪蕊眸光呆滞,明澜和明薇同样不自在。


    母亲成了公主!


    母亲要和父亲和离!


    不敢去问顾衍,兄妹俩一早在房间里合计,听门房来报长乐公主鸾架亲临,两人一怔,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长乐公主”是母亲。


    脚下生风,两人连忙赶过来,没想到看见父亲母亲两人在院中搂搂抱抱,缠绵悱恻,浑然忘却今夕何夕。


    几人相顾,彼此都十分尴尬。


    颜雪蕊如梦初醒,急忙推开顾衍,心虚地理了理凌乱的鬓角。


    顾衍倒是从容不迫,扬了扬下颌,“进。”


    明澜和明薇前后脚进来,齐声道:“母亲。”


    顾衍冷笑,“哪儿有什么‘母亲’,你们母亲不要你们了,要尊称公主殿下。”


    想起方才颜雪蕊的混账行径,顾衍咬紧后槽牙,阴阳怪气道:“还不给公主殿下跪下行礼,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兄妹俩对视一眼,明知顾衍在说气话,但不敢违背父亲的话,齐刷刷撩起衣袍,做出欲下跪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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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雪蕊怎么会忍心,疾步向前,托起兄妹俩的手臂。


    “别听你们爹瞎说。”


    颜雪蕊把两个孩子扶起来,她先摸了摸明薇的头顶,宽慰她几句,又看向身姿挺拔的明澜,问:“这几日,没受伤吧?”


    当时明澜杳无音信,后来她想明白了,明澜向来和顾渊亲近,应当跟在二叔身边,刀剑无眼。


    明澜摇摇头,道:“儿子无事。累得母亲忧心,是儿子的错。”


    夏日的衣衫轻薄,黑色的锦衣下,颜雪蕊敏锐地注意到明澜麦色的脖颈上有一道血痕,整齐锋利,像利刃划过。


    颜雪蕊心中一颤,惊道:“你真受伤了?”


    “痛不痛,快叫府中的大夫瞧瞧。”


    明澜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他扯了扯衣襟,把那道血痕遮住。


    “没有受伤,是……意外。”


    “母亲不用担忧,儿子常年习武,从未敢懈怠,少有人能伤我。”


    明澜今年十七,少年郎长身玉立,比母亲还要高,已有一个成年男人的轮廓。虽说是自己的血脉,顾衍还是不能忍受两人这么亲密。


    儿大避母,这小子不知道吗?还是课业太松懈,回头加练!


    在顾衍冷嗖嗖的目光下,明澜自觉后退一步,问出兄妹俩关心的问题。


    “儿子先恭贺母亲恢复公主身份,金枝玉叶之尊,今朝终得昭彰。”


    “然,我听闻母亲要与父亲和离,这因何缘由?外面捕风捉影的揣测,儿子不相信。我和妹妹心忧如焚,还请母亲直言相告。”


    就算威严如父亲,方才顾衍说那句“你母亲不要你们了”,顾明澜也是不信的。从小到大,母亲待他们温柔慈爱,他们都知道。


    身后的明薇一同点头,她拽着颜雪蕊的衣袖,眉眼忧愁。


    “母亲,为何要和离呀?您昨晚没回来,我担心死了。”


    “宫中有没有人欺负您?侯府不比皇宫好吗?”


    一儿一女在侧,两双眼睛直勾勾看着她。两股力量在颜雪蕊心中撕扯,快把她的心撕碎了。她强笑道:“没有,母亲……这是权宜之计。”


    “朝中情势复杂,小孩子家家……说了你们也不懂,母亲有母亲的缘由。”


    “别多想。”


    明薇似懂非懂,她依然攥紧颜雪蕊的衣袖,问:“母亲不让我问,我就不问。可……会不会有危险啊?您可千万别以身犯险。”


    她抱住颜雪蕊的手臂,她自小就知道,母亲的身子柔弱,汤药不离口,她的胳膊都比母亲的手臂粗。


    像从前一样,在侯府不好吗。皇宫虽然富贵,但伴君如伴虎,小徐后为显亲近顾家,她去过几次,她不喜欢宫里一口一个“规矩”、“仪态”,动不动就要人下跪。


    而且她已经是“贵客”了,就连徐后娘娘也不能在宫里随心所欲,皇宫能是什么好地方?明薇整夜辗转反侧,生怕柔弱的母亲在宫中受欺负。


    感受到女儿的依赖和关心,颜雪蕊握住她的手宽慰她,又拔下头上的凤簪,簪在明薇头上,想逗她开怀,明澜默声站在身后,小小年纪,已有其父沉稳的风范。


    好不容易把一儿一女打发走,颜雪蕊站在门槛前,望向遥对着她,坐在圈椅上闷声喝茶的顾衍。


    “顾衍。”


    她伸出双手,“扶我一把。”


    顾衍冷笑一声,“当了公主是不得了,走路都不会了。”


    “怎么?自己走过来,玷污了公主殿下尊贵的双足?”


    颜雪蕊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细声解释道:“我脚麻了。”


    其实是膝盖疼,她娇贵的身体,早晨在皇帝哪儿跪了一刻钟,方才又站了那么久,她现在怕一走动,便摔下去。


    太难看了,颜雪蕊使唤上顾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语气多么理所当然。


    顾衍道了一声“娇气”,手中放下茶盏过来,颜雪蕊高估了自己,刚搭上顾衍的手臂,她膝盖一软,身体直直往下倒,幸好顾衍眼疾手快,抱了个满怀。


    第57章 第57章我们娘儿俩,日后得多多……


    顾衍微微皱眉,将她拦腰抱起,大踏步走进寝房。


    “怎么,皇帝虐待你了?”


    顾衍收敛神色,把人放在软塌上,作势掀开她的衣裙。


    颜雪蕊此时无意激化顾衍和皇帝的矛盾,她轻轻偏过身,幽幽道:“昨夜侯爷做了什么,自己忘了么。”


    顾衍手下一顿,他当然没有忘记昨夜的旖旎。可除了最开始那会儿,她是他第一个女人,他什么都不懂,横冲直撞,她身量又太纤细,每次都哭哭啼啼,他也十分扫兴。


    直到生下明澜后,她张开了,他日渐沉稳,两人磨合日久,熟悉了彼此的身体。她知道怎么伺候他,他明白怎么叫她舒坦,昨晚只有半夜而已,不至于如此。


    况且她贯会骗人,还没怎样就拈轻怕重地叫嚷。昨夜倒是没叫,她睁着那双乌黑水润的双眸,咬紧双唇呜呜咽咽,他满腔怒火,却终究没舍得下狠手。


    顾衍拧眉,语气怀疑,“我干的?”


    颜雪蕊点点头,轻轻把裙摆从他手里拽出来,道:“抹点儿香膏就行了,不用费心。”


    “我今日来,是想跟侯爷说一件事——啊——”


    颜雪蕊大惊,顾衍低头,直接扣住她的足踝,不由分说捋起她的绸裤。日光穿过雕花窗棂照在雪白细腻的肌肤上,除了昨晚他留下的暧昧红点,膝盖处的肌肤泛着不正常的红,皮下淡青色的血丝如蛛网般蔓延,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跪了多久。”


    他的面容忽然沉下来,和方才阴阳怪气的语气不同,他此时声音阴冷,仿佛泛着寒冰。


    颜雪蕊默然,她瞧着他的脸色,不知是为皇帝解释,还是为自己解释。


    她不愿叫他看到她狼狈模样。


    她道:“宫中规矩,皆是如此。”


    顾衍温热的掌心贴上去,本来就痛,被他一按,更痛了。痛得颜雪蕊眼泪差点流出来,她推搡他的肩膀,不动如山。


    顾衍冷笑,咬牙道:“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的好日子。”


    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舍得她跪过。就算当初拜祖宗祠堂,他怜她体弱,膝下铺着几层软垫,走了个过场就叫她回了。


    她倒好,进宫一天,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虽然当初顾衍下狱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有叫颜雪蕊吃些苦头的意思,但他那会儿早有准备,府中还有稳重的老夫人,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在他心中,早就把颜雪蕊当成了自己一个人独有的宝贝。顾衍盯着她膝盖上的痕迹,仿佛被触碰逆鳞的猛兽,压抑着滔天怒火。


    他用指腹在她的膝盖处左右按压,确定没伤着骨头,去床头的暗阁里取了一瓶活血化瘀的膏药,涂在伤口处。


    颜雪蕊只觉得疼。


    她不知道是他手劲儿大,还是他想惩罚她,她咬着牙,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是侯爷在明澜幼时教他的话,侯爷忘记了?”


    顾衍不屑嗤笑,“公主这副柔弱的身板儿,一碰就叫痛,能担得起什么样的大任。”


    颜雪蕊忍着膝盖上针扎似的痛,终于把话头扯到正题上。


    “我今日来,正欲与侯爷商议此事。”


    颜雪蕊缓缓道:“你我和离、嘶——侯爷先别恼,先听我说完。”


    “事已至此,侯爷应该明白,圣上忌惮你,忌惮顾家。正好侯爷与太子已生嫌隙,形势比人强,你我分开,是当前最好的办法。”


    “你我夫妻多年情分,侯爷待本宫如珠似宝,本宫心里明白,自然也不敢分割财帛,真论起来,是本宫欠你良多。”


    颜雪蕊声音温柔款款,伸出纤纤十指,搭在顾衍肩头。


    她道:“但儿女们……十月怀胎,女子不易。明澜是侯府的长子,将来要撑起侯府门楣,明薇活泼明媚,宫中不适合她。两个成年的儿女,还和原来一样,姓顾。”


    “咱们的小稚奴还没有入族谱,他那么小,离不得亲娘,我想把他带走。小稚奴虽还不会说话,到底是个男丁,待日后……说不准大有一番作为。”


    一阵沉默后,顾衍握着她的踝骨,慢悠悠道:“蕊儿,上有老迈却不肯放权的皇帝,下有年轻鼎盛,并无大错的太子,你凭什么以为皇帝会把皇位,传给一个垂髫嗷嗷待哺的外孙?”


    “谁不是从嗷嗷待哺过来的,人总会长大。”


    颜雪蕊辩驳道:“当初贤王已出入朝堂的年龄,太子殿下才刚刚出生。如今时过境迁,你再看看?”


    “反而是年长的贤王先倒下,当初的垂髫小儿稳坐太子之位。时过境迁,谁能想得到将来怎样呢?”


    顾衍慢慢琢磨出味儿来了,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太子的位置怎么坐稳的,你应当清楚。”


    “是仰仗侯爷。”


    蝶翼般的睫毛簌簌闪动,颜雪蕊望向顾衍,“方才侯爷问我凭什么,我现在回答你,当然是凭——侯爷你啊。”


    “自己的亲骨肉,难道不比旁人养的熟?我们娘儿俩,日后得多多仰仗侯爷。”


    顾衍不上套,冷道:“你都和我和离了,那天天干嚎的小子也和我顾家毫无干系,我凭什么,嗯?”


    “血缘骨肉,怎能靠一个单薄的姓氏来断?不论朝堂怎样更迭,他是你我的亲血脉,这点永远不会变。”


    见顾衍不为所动,颜雪蕊咬了咬牙,道:“正如你我夫妻,我方才跟明澜和明薇都说了,权宜之计而已。”


    “一张薄薄的纸而已,侯爷何必在乎。我们夫妻的心是一起的,你瞧昨夜,侯爷那般……我都没有叫。”


    “哦。”


    顾衍冷漠道:“我以为你是怕连累明澜。”


    颜雪蕊讪讪,微微垂下脖颈,“也有。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对侯爷心存旧情。”


    “我们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其中的情分,不足为外人道也。”


    颜雪蕊声音如水般轻柔,让人不自觉沉溺在温柔乡中,顾衍眯起凤眸,直言道:“也就是说,你今日来找我这番长篇大论,想带走我们的小儿子。”


    “你还是要离开我。”


    “不仅如此,你还要我为你们母子保驾护航,做你手中的刃。”


    顾衍低声笑,不禁反问:“蕊儿啊蕊儿,哪儿能天下间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


    颜雪蕊直视他幽深的眼眸,回他:“侯爷曾说过,我本独一无二,配得上天下间任何珍宝。”


    “况且侯爷有句话说错了,不是为我们母子,是为了我们的儿子。”


    四目相对,两人都不甘示弱。颜雪蕊的双眸很美,乌黑的眸色澄澈透亮,像盛着细碎璀璨的星河,叫顾衍忽然想起初见的那天夜里,昏暗的烛光下,他掌心覆上她的下颌,比起貌美的容色,他先见到的是这双乌黑明亮的眼睛。


    一眼,就望到了他的心上。


    顾衍闭上眼,颈侧的喉结上下滚动,他道:“蕊儿,想说服我,叫我替你卖命,单凭几句话远远不够。”


    “我还是那句话,不离。”


    稚奴才多大,等稚奴到了太子这个年岁,少说也得一二十年,颜雪蕊说的冠冕堂皇,却糊弄不了顾衍。


    想一脚踹开他,单独和稚奴在公主府过十几年,他不能忍受。


    他绝不放手。


    颜雪蕊气急,她好话歹话都说了,没想顾衍油盐不进。


    她道:“你知不知道,你再不收敛,皇帝要除掉你,除掉顾府。”


    慌乱中,她甚至没有称“父皇”,而是直言“皇帝”。


    顾衍用纱布把她的膝盖绕紧,放开她纤细的腕骨。


    他面色平静,“那就叫他试试。”


    两人不欢而散,颜雪蕊原以为顾衍会拦她,或者直接把她囚禁在侯府,她早有准备,带了足够的禁军,没想到顾衍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叫她见稚奴。


    “他睡了,这时候抱过来,又得扯开嗓子嚎。”


    顾衍道,“你该知道,他大概在戌时醒。”


    戌时,宫门早落钥了。


    颜雪蕊狠狠瞪了他一眼,起身离开。那药敷起来疼,确实有奇效,一会儿功夫,膝盖上已无痛意。倒是方才一语成谶,被顾衍握了一会儿,脚麻了。


    她走得很慢,刚出主院的垂花门,正巧和顾渊擦肩而过。


    顾渊微怔,他自然也看到了颜雪蕊这一身华贵的装扮,他犹豫片刻,上前颔首道:“长嫂。”


    不管颜雪蕊是什么身份,在他心里,她永远是他的长嫂。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和她有那么一丝关系,即使是叔嫂,他也有理由靠近她。


    人有远近亲疏,颜雪蕊面对沉默寡言的二叔,没有对顾衍那么随性,她朝他点点头,客气道:“将军进去吧,侯爷在里间的院子里。”


    进主院的路就这么一条,顾渊过来,总不会是为了找她。


    顾渊如往常一般沉默,颜雪蕊身上带着一股幽香,是她自己调的,在西北时,顾渊曾找遍了所有的香铺,未曾找到相似的。


    在京城,碍于兄长,也碍于她清誉,他不能找。


    两人擦肩而过,在那股香气消失之前,顾渊想和她多说几句话。


    他沉声道:“西北有异动,我来给兄长送密信。”


    颜雪蕊不懂顾渊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个,但出于礼节,她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好像是西戎朝的两个王爷为争夺王位,打起来了。


    皇位之争,历朝历代皆是如此,颜雪蕊感叹一句。如今天色已晚,她来不及去看老夫人,托顾渊给老夫人带个话。大约一炷香后,颜雪蕊坐在回宫的鸾舆上,凝眉沉思。


    顾衍不是不同意,他今天的原话是:“想要我为你卖命,这些远远不够。”


    她还能给顾衍什么呢?


    颜雪蕊正苦苦思索间,突然,鸾舆骤停,外头的侍卫道:“启禀殿下,有人拦架,说……要面见公主。”


    第58章 第58章放我出去


    颜雪蕊骤然回神,当街拦驾,碰上个脾气不好的贵人,不要命了么?


    她掀开舆帘,瘦弱的少女被侍卫按下,定睛一看,还是个熟人。


    是窈儿。


    骚乱引起了四周百姓的围观,颜雪蕊对侍卫低声吩咐:“不要伤人,带走。”


    窈儿待方知许忠心耿耿,见颜雪蕊不搭理她,张口大声呼:“夫人,求求您救———”


    颜雪蕊眼皮一跳,“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前后仅仅一瞬间,在引起更大的震动之前,窈儿被堵住嘴押下去,直到仪仗浩浩荡荡走到人烟稀少的午门外,颜雪蕊叫人把窈儿带上来。


    在窈儿满脸惊愤的窈儿说出口前,颜雪蕊道:“许道长出什么事了,长话短说。”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此时已经夕阳西下,暮色为朱红的宫墙渡上了一层金光,颜雪蕊高高坐在鸾舆上,华美的裙裾层层叠叠,铺陈如绽放的牡丹,把雪□□致的脸庞衬的更加美丽高贵。


    叫满心愤懑的窈儿不敢放肆。


    窈儿低下头,咬着牙,道:“夫人……不,殿下,义父今早用过膳,忽然头晕目眩,双膝剧痛,硬生生被痛昏了过去。”


    “义父素来注重养身之道,多少年来,一个风寒都没得过,是那膏药!”


    “自从义父用了你送来的膏药,身体日渐虚弱。殿下,你不能不管义父!”


    颜雪蕊皱眉:“许道长现在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寥寥几次相处,颜雪蕊了解窈儿,她对知许表哥忠心耿耿,但脾气急躁,有自己的小心思,她的话不能全听。


    “找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说什么无甚大碍,须得静养。人都痛昏过去了,静养管什么用!”


    贤王突然身死,方知许和其义子义女们已经打算收拾行囊回扬州,在方知许心中犹豫,走前要不要见表妹一面,骤然发生此祸事,窈儿心中坚信,就是那个膏药有问题。


    旁的大夫看不出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女人一定有办法。


    她性格冲动,又不惜命,这才有了当街拦鸾驾这一幕。


    窈儿太年轻,心中的愤懑难免通过言语神态表露,颜雪蕊心中思忖,知许表哥一定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


    眼下宫门即将落钥,按照宫规,在宫门关闭前必须回宫,今早来送金印和令牌的宫人特意交代过。颜雪蕊虽觉得皇帝不会因为此事罚她,但她初来乍到,刚来便“违逆宫规”,如今外头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她不想打眼。


    因着这层考量,她连她的小稚奴都没来得及看。


    颜雪蕊低叹一口气,问:“知许表哥现在在哪儿。”


    窈儿没有犹豫,急忙报出一个巷子。她急道:“我现在就带公主前去。”


    颜雪蕊没应她,留下一句:“知道了”,便唤人起驾回宫。


    她并非像窈儿所想的“冷血无情”,可她不是大夫,颜雪蕊就算心里着急,也明白自己去也是于事无补。她明日带个御医,还有此前她托夫人找的大夫,一同前去,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方能对症下药。


    越是急,越不能慌。


    她心里想的清楚,但人非草木,颜雪蕊心里既发愁顾衍,又担忧方知许,宫中的床榻奢华柔软,外头守着腰跨寒凛长刀的禁军,今夜无人会来侵袭她。


    颜雪蕊却睁圆双目,看着床顶的如意纹纱帐,辗转难眠。


    今夜,是个不眠夜。


    ***


    与此同时,窈儿被侍卫丢出宫门,义父生死未补,她不甘地在宫门外来回徘徊,心急如焚。影影绰绰的灯火中,一个冷峻挺拔的少年忽然映入眼帘。


    是下值的顾明澜。


    窈儿心中一跳,当初在顾府匆匆一别,他救下她一命,她还没有来得及和他道谢。


    明澜公子和顾狗不同,他光风霁月,心地善良,当初她还是一个小丫鬟时,她便感觉他待她不同,要不,去求求他?


    明澜公子还会帮她吗?


    窈儿怀着忐忑的心情,遥遥跟在明澜身后。她学过些功夫,女子身形娇小,又借着夜色遮掩,明澜步伐沉稳,似未发现身后的“小尾巴”。


    一路跟着,窈儿渐渐发现了不对,这不是回侯府的路!


    他难道发现她了?


    窈儿心口“砰砰”直跳,她踟蹰着脚步,屏息凝神,心中正天人交战间,明澜走到巷口的一座小院前,停下步伐。


    院子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算颇为难得,院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在夜色中发着幽暗的光芒。


    “笃、笃、笃。”


    顾明澜屈指叩门,过了一会儿,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是个醇厚的男人声音。


    “公子。”


    “嗯。”


    明澜应声,吩咐道:“后面有人,拿下。”


    说罢,明澜大踏步走入庭院,在这个幽静的院子里,一个红衣少女静静靠在窗前,银纱般的月光漫过雕花窗棂,她仰着头,肌肤如珍珠雪白透亮,绸密的墨发编成松散麻花辫垂在颈侧,鬓发间点缀珊瑚珠和绿松石,和京城女人的装扮大相径庭。


    听见动静,她转过头,湛蓝色的眸子闪过一簇怒火。


    “放我出去!”


    少女说着一口别扭的官话,她的五官深邃,肌肤是极致的白,眼眸如天空般湛蓝鞍,睫毛浓翘,鼻梁高挺,唇瓣红艳润泽,那是属于外邦女子的妩媚多情。


    她似乎很愤怒,拿起桌上的杯盏,“嗖”地一声,那杯盏如同利刃一般,直冲冲往明澜眉心射去。


    明澜顿了一下,他微微侧身,杯盏碎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


    “把衣裳好好穿上,成何体统。”


    顾明澜上下扫视她,红色的纱衣裹着曼妙的身躯,白花花肌肤在纱衣里若隐若现,这般装扮,对顾明澜这个自幼深受儒家典籍熏陶的男人来说,确实“不成体统。”


    阿依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天这么热,难道要像大周的女人一样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裹起来,连脚踝都不许露出来?


    大周的女人们真能忍。


    “咱俩睡都睡过了,你跟我体什么统啊。”


    阿依娜满不在乎,她亦步亦趋跟上明澜,道:“你说过的,过两日会放我出去,这都几个两日了!”


    她此番来京城身负重任,虽然这个小郎君模样俊俏,功夫也不错,但她不能——大周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不能因美色误事。


    明澜先吩咐下人给她取一件披风,阿依娜怒气冲冲欲撕碎它,对上明澜幽深的黑眸,她低头嘟囔两句,怂哒哒地披上。


    细丝绸缎做的披风柔软舒适,但阿依娜不喜欢,勒在她脖颈上,那种束缚的感觉像套马头的缰绳,叫她很难受。


    她道:“这样好了吧,反正一会儿要脱,臭毛病。”


    刚坐下来,喝了一口茶的明澜眉心直皱,过了一会儿,他沉声道:“我给你请个先生。”


    言语粗鄙,该好好教教她,怎样做一个女人。


    和阿依娜结识,是个意外。


    先前为钓贤王上钩,明澜跟着二叔在京郊的营地外驻守布置,那段时间风声鹤唳,进京来往车马盘查仔细,恰逢那个节骨眼儿,来了一队西戎商人。


    西戎是大周西北的邻国,和京城相距十万八千里,且玄甲军常年驻守西北,两朝虽无烽火,但小打小闹不断,不少交手。


    这个商队立刻引起了顾渊的注意,仔细盘查后,说是来京城做玉石生意,但他们的车队里没有多少玉石,反而不少刀枪剑戟。顾渊当即下令捉拿,对方当然没有束手就擒,在交战的时候,明澜被一把短刃所伤,就是今日颜雪蕊看到的,脖子上的伤痕。


    不是明澜技不如人,而是他想不到,一群五大三粗、疑似细作的商队里,竟然藏着一个野性妖冶的女人。


    母亲正在为他的婚事烦心,他所求不多,只要贤惠貌美即可。当初赏花宴那些千金,不如母亲的十分之一,如今这个尚可入眼,可惜,是个细作。


    明澜稳重内敛,他面上不显,但待阿依娜的特别被顾渊看在眼里,顾渊待明澜如亲子,把商队其他人丢进地牢,严刑拷打,独独把阿依娜交给明澜处置。


    明澜常年跟着不近女色的二叔,至今没有尝过女人,他起初有些拘谨,反而是阿依娜,她睁着湛蓝明亮的眼眸,问:“那个当官儿的说,和你睡一觉,便放了我?”


    “我有急事,别愣着,你快来。”


    她的西戎话夹杂着大周话,恰好明澜听的懂西戎话,他从未见过如此大胆放纵的的女子。


    ……


    她那么不在乎,明澜还以为她身经百战,没想到她竟是个雏儿,一夜后,深受传统教养的明澜深思,他得负责。


    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了他,至少要给她一个名分。至于从前种种过往,待他查清楚她的身份,再做计较。


    对于他的第一个女人,明澜当然是喜欢的。喜欢她不同于普通女人的大胆热情,喜欢她身上那股儿野劲儿,喜欢她白皙的肌肤和湛蓝的眼眸,喜欢她紧紧拥紧他的模样。


    但他又很苦恼。


    她很不听话,他不叫她穿裸露的衣裳,她向来我行我素,置若罔闻。他不喜她言语粗蛮,她张口闭口“脱衣”“睡觉”。他叫她多学学规矩,日后好见父亲和母亲,她却一心想走,叫他放了她。


    她已经是他的女人了,除了他身边,她还能去哪里?她为什么不能像母亲那样柔顺贤惠?


    没有多少日子让明澜沉溺温柔乡,布置人手,贤王身死,亲娘身份骤变,关于自己亲爹娘的传言满京城,明澜刚歇口气,便来阿依娜这里,她还是如此不驯。


    母亲见了父亲,会温柔的上前为父亲斟茶,父亲往往会托住母亲的手,不叫她受累。自小耳濡目染,明澜从心底觉得,就应如此。


    母亲性情雅静,说话轻柔细语,温柔慈爱。


    母亲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出去,也是和父亲一起,两人鹣鲽情深,羡煞旁人。


    在顾府,父亲说一不二,母亲绝不会违逆父亲的话。


    ……


    思及此,明澜看着梗着脖子跟他犟、吵嚷着“放我出去”的,阿依娜,道:“再等等。”


    /:.


    等她学好了规矩再说。


    显然,阿依娜没有颜雪蕊那么好的脾气,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怒斥道:“你言而无信,卑鄙!”


    顾明澜不禁嗤笑,提醒道:“是我救了你。”


    商队其他人,还在地牢里水深火热受刑罚,与之相比,阿依娜过得算是神仙日子。


    阿依娜暴躁地抓了抓头发,急得来回踱步,“我说过了,我们不是细作,不是。”


    “你明明听得懂西戎话!”


    她说过很多次,她不是细作,他们来京城有要事。


    明澜敛下眼眸,“我自会查证清楚。”


    露水姻缘睡的小郎君这么执拗,阿依娜快疯了,她身负父王的重托,不能困在这个小院子里。


    忽然间,灵光一闪,阿依娜看向明澜,试探问道:“你……也是当官儿的?”


    这么年轻的小郎君,她起初没往那个方面想,只当他有个当官儿的爹,是个富贵公子。


    明澜点点头,矜持道:“勉强谋身。”


    阿依娜面上一喜,她上前拽住明澜的衣袖,道:“那什么……按照你们大周的话,百年啊……什么同床眠,哎呀,咱俩都睡了那么久了,是一条绳上的蚂蟥,对不对?”


    明澜听得眉心直跳,想纠正她,竟不知从那句话说起。


    他道:“有话直说。”


    阿依娜的面色骤然变得凝重,“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大官儿,我们来京城,就是为了找他。”


    第59章 第59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官?”


    顾明澜挑眉,“多大的官?”


    不怪乎他漫不经心,纵观朝堂局势,现在还有谁能和顾侯争锋。


    阿依娜双手抓着他的衣袖,睁大湛蓝的双眸,“我没有和你说笑,你若能帮我,我会感激你永远,如果不能,请你遵守诺言,放我出去。”


    “我自己找。”


    她平时嬉笑自若,性情洒脱不羁,如今难得一脸正色,妩媚的脸庞倔强而坚韧。明澜心中一动,沉声道:


    “说说看。”


    地牢那些人嘴巴严实,加上近来多事之秋,对这几个外邦人没怎么上心。对方身份不明,明澜先入为主给阿依娜定了个“疑似细作”的身份,他对阿依娜心有防备。


    阿依娜心直口快,哪儿知道大周人说话弯弯绕绕,她以为明澜答应她了,脱口而出:


    “顾侯爷,我要找你们大周的靖渊侯,顾衍。”


    明澜一口茶水卡在喉咙里,罕见地失态直咳嗽。


    “小郎君,你怎么了?”


    阿依娜关心地上前给他拍背,她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奇大,和明澜想象中的温柔娴静截然不同。


    他握住她的手腕,抬眸,冷峻的脸上一片复杂,“你……要找顾……”


    他到底说不出来亲爹的大名,“你要找顾侯爷?”


    “你可知我是谁?”


    受到其父狂妄多疑性格的影响,其实明澜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细作,还未进京就被识破,真是细作也成不了事。现在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西戎专程为他设的美人计。


    他难道已经中计了?


    阿依娜怔愣片刻,茫然道:“你是我的小郎君呀。”


    出师不利,还没见到传闻中的顾侯,莫名被抓走,阿依娜身怀绝技,原本鬓发间藏有暗器,正准备“大干一场”,谁知见到这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如果父王没有受伤,她这会儿兴许在王庭选王夫,都不如眼前这人生得好。


    少年少女初尝情爱,食髓知味,明澜又事务缠身,天黑过来,天不亮就出门,到现在,阿依娜只知道顾明澜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


    明澜不和她绕弯子,提醒道:“我姓顾。”


    但凡有点见识,或者关注朝政的人都知道,顾明澜是顾衍的嫡长子。


    巧了,阿依娜还真不知道。


    她千里跋涉来寻顾衍,是临危受命,着实没时间做准备。


    西戎国君病重,群龙无首,两个王爷拥兵自重争夺皇位,打的不可开交。阿依娜的父王正是其中之一,她从西戎启程时,父王已经身受重伤,王兄替父王坐守大营,下面的弟弟年幼,属实无奈,才叫天真烂漫的阿依娜来搬救兵。


    ——当初顾衍弱冠之年,以三万兵马大破齐王的数十万兵马,阿依娜的父王眼光长远,看中此人将来绝非池中物,暗中给顾衍行过方便。


    后来齐王大败,顾衍回京,顾渊接手玄甲军镇守西北。大周和西戎两国大体友好,边境却小打小闹不断,因此并未互通书信,逐渐断了联系。


    阿依娜这回来大周,带着父王许诺的筹码和当年的那一点旧情,请求顾侯出手相助。


    ……


    当然,阿依娜再天真,这种关乎性命的大事,不会被明澜一问就说出来,她只咬死了要见顾衍。


    “要不你就放我出去!”


    顾明澜说话旁敲侧击,阿依娜耿直直爽,却倔强不肯言明,两人鸡同鸭讲,互相不能理解对方,说着说着,又同从前一样,交缠在一起。


    翌日一早,明澜理着衣襟出来,对守门的侍卫沉声吩咐:“看好她,要是人跑了,唯你们是问。”


    “昨夜跟着的尾巴,审出来没有?”


    侍卫面露难色,倒是审出来一些东西,可关乎那位“长乐公主”的清誉,他不敢说啊。


    侍卫吞吞吐吐半天,艰难道:“公子,昨夜那个……据说是您的旧识,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明澜看了一眼天色,他今日当值,正欲推拒,侍卫道:“还牵扯大夫人,卑职不敢妄断。”


    尽管颜雪蕊已经恢复身份,但侯府的侍卫还是习惯称她为“大夫人”。


    一听事关母亲,明澜脚下一顿,转身去见窈儿。


    ***


    一整夜,这晚安安稳稳,颜雪蕊却没有睡好,眼底泛起淡淡的乌青,上了一层珍珠粉才遮盖住。


    宫人为颜雪蕊梳妆绾发的时候,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冷不丁说了句,“本宫在侯府有个忠仆,叫碧荷。”


    “她乖巧懂事,伶俐周到。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侯府一趟,把碧荷接来。”


    她睡眠浅,太亮了她睡不着,但她又怕黑,半夜起夜时,要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在侯府多年,素来如此。


    在皇宫的第二夜,反而没有顾衍突袭那晚睡得好。


    颜雪蕊想,她可能只是没有习惯,等碧荷来,或许就好了。


    这么久,她的伤也该痊愈了,衣不如新,人不如旧,还是旧人称她的心。


    有了昨日的教训,颜雪蕊算计着时辰,专门等到皇帝清醒时前去一同用膳。膳后,皇帝用绢帕擦了擦唇角,道:“不必日日陪我这个老头子用膳。”


    伴君如伴虎,就算是太子和其他几位受宠的公主,也没有天天来皇帝跟前尽孝心。


    颜雪蕊低头浅笑,道:“其他的皇弟皇妹自幼沐浴圣恩,儿臣好不容易才有父皇,自然要好好孝敬您,共叙天伦。”


    宸妃当初把皇帝骗的那么惨,斯人已逝,人到暮年的皇帝已不再执着,但颜雪蕊和宸妃容貌相似,她顶着这样一张脸,说着这样熨帖的话,叫皇帝神色动容。


    “要是他们都像你这么有孝心,该有多好。”


    皇帝低叹一口气,又感伤起了贤王和太子。都是他的好儿子,他只想让他们争,没想叫人死。察觉到皇帝对顾衍的厌恶,颜雪蕊见势不对,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临走时,她问皇帝要了几个医术好的御医。此前她已经派人和武夫人通过气,命原来制膏药的大夫一同前往。


    与昨日不同,她这回没有乘坐凤鸾,带的侍卫皆着布衣,低调走进方知许的院子。


    ……


    一股熟悉的幽香钻进鼻尖,方知许缓缓睁开眼眸。


    “蕊表妹——”


    他太痛苦了,从膝盖往四周蔓延,他一度以为他要死了,如今是回光返照吗?


    如果真是如此,他也认。


    方知许含蓄收敛了一辈子,直到此时敢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


    他的腕骨在素白的袖口下微微凸起,指节泛着病态的冷白,带着些许凉意。指尖距肌肤紧剩寸许,颜雪蕊瞳孔骤缩,几乎本能地偏过头。


    顾衍不喜欢旁人碰她,尤其是男人。经年累月,仿佛刻在骨子里的规训,旁的可以商量,这条绝不能违背。


    “知许表哥。”


    她心有余悸地前后顾盼,这里没有顾衍,只有病榻上脸色苍白的方知许。


    她艰涩道:“我叫了宫中最好的太医,你放宽心,没事的。”


    “来人,快来人——”


    方知许摇摇头,她不想叫他死,但他细数过往,也没什么值得好活。


    “不用太医,蕊表妹,我想……想跟你说说话。”


    他艰难地坐起身,抬手摸到脸颊上冰冷的面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我还以为吓到你了,幸好。”


    方知许低咳两声,他看着颜雪蕊惊慌的双眸,想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又想起方才她躲避的神态,最终作罢。


    “表妹……不,现在不能叫你表妹了。”


    温润的声音带着沙哑,方知许缓缓道:“阴差阳错,你竟真的是皇室血脉。”


    “当年那门亲事,原是我高攀。”


    全身刺痛,方知许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颜雪蕊,似要把她的脸庞刻在心里。


    “现在想想,也许天意如此。我……我配不上殿下。”


    她成了公主,方知许真心为她高兴。但同时,这么多年支持他的信念彻底倒塌,连渣都不剩。


    她叫他忘了。


    当年那场婚约,也是个笑话。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困在了二十年前。


    她送来的膏药有问题,方知许后知后觉才发现,他知道,罪魁祸首一定是顾衍。


    方知许曾经阴暗的想,他一定要当着她的面戳穿顾衍丑陋的面目,他就算拼着这条命,也要给顾衍添个不痛快。蕊表妹重情,她永远不会原谅顾衍。


    但见到颜雪蕊,他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问道:“蕊表妹,你现在欢喜吗?”


    颜雪蕊点点头,喉痛酸涩,哽咽的说不出话。


    “那就好。”


    方知许又问:“听说你要和顾衍和离,我猜不是真的。为了平衡朝局,对不对?”


    颜雪蕊点头,倏而,又摇摇头。


    她特意命人把武夫人找到大夫带来,和御医一同研究药膏,武夫人却道,那几个大夫忽然不见踪影。


    武夫人的性格她了解,她与她无冤无仇,她不会骗她。她又骤然想起曾经和武夫人单独闲聊时说的话,顾衍拿出来点过她。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是顾衍,也是她。


    她害了知许表哥。


    颜雪蕊平生最对不起方知许,她哽咽道:“你省些力气,别说话,那是宫中最好的御医,一定能治好你。”


    “我没你想的那么纯良。”


    方知许不想她难过,道:“你看我身边的义子义女们,哪个不比窈儿懂事,知进退。”


    “我当初单单派她去你身边,她性子急躁,却最是衷心,我其实……其实只是一个不敢说真话的胆小鬼罢了。这一点,我不如他顾衍。”


    方知许明白了什么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恨了顾衍一生,甚至死于他手,此时恨意却如烟尘一般散了。


    也许,只有顾衍那般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才能护得住蕊表妹。


    第60章 第60章她还是放不下他


    方知许的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颜雪蕊没想到情势竟然这样危急,其实她知道,她都知道的啊。


    知许表哥最是谨慎心细,在最初发她发现窈儿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了知许表哥的意思,她当时托窈儿传话,表示无意相见,平添困扰。


    阴差阳错到了如今的地步,是她的错,无论如何,她不能放下知许表哥不管。


    颜雪蕊用衣袖沾了沾泛红的眼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知许表哥,你答应我,好好瞧病,好么?”


    她回忆从前的场景,想像从前一样和方知许相处,可时间太久远了,美好的记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颜雪蕊不在回想,转头去叫太医。


    宫中的太医显然比民间的大夫医术高明,几位老太医把完脉,颤颤巍巍道:“回长乐殿下,这位道长身种奇毒,已经伤及五脏肺腑。”


    “若不及时救治,恐……活不过十日。”


    “那还不给本宫速速解毒。”


    这种时候,颜雪蕊没了平时的温柔娴静,语气凌厉,自有一番威严。


    “并非老臣不愿意,而是不能啊。”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拱手,道:“此毒诡谲非常,药物之间相生相克,甚至同一种药,用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今道长已经危在旦夕,臣怕一时不慎,反而误了大事。”


    “老臣学艺不精,不敢擅专。”


    老太医的年纪比皇帝都大,德高望重,连他们都没有办法……颜雪蕊掐紧指尖,道:“请各位先为道长开些滋养温补之药,有劳。”


    压抑住悲痛,颜雪蕊冷静下来,心中思忖。


    既然是顾衍出手,这毒一定万分凶险。


    她需要一个医术比御医高超,且擅长解毒的大夫。


    譬如,侯府那位高大夫。


    颜雪蕊想,当年她的生母宸妃娘娘同样身中奇毒,宫中那些太医竟然没有一个瞧出来。而被她误以为神棍的高大夫一把脉,他便能说出其中关窍。


    当初顾衍说过,倘若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治她的寒症,一定是高大夫。


    那同样,她想救知许表哥,也只能找他。


    思及此,颜雪蕊转头,对方知许柔声道:“知许表哥,就算为了我,你好好喝药,好么。”


    “当年分开匆忙,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对你说,你等等我。”


    说罢,她不敢再逗留,吩咐御医和方知许的几个义子义女们照顾好他。方道长信徒虔诚,手底下收养的义子义女衷心耿耿,对义父的心上人,他们待颜雪蕊十分恭敬,只有窈儿是个异类。


    没有看见那个对她敌意颇深的窈儿,颜雪蕊来不及细究,她压下心头的疑惑,急匆匆往侯府走去。


    殊不知她前脚刚走,本应在禁军中上值的顾明澜从暗处走出,那双和顾衍极其相似的眉目微微拢起。


    母亲说过,和离只是权宜之计,明澜明白朝堂局势,纵然察觉到父亲和母亲之间细微的不对劲儿,但双亲尚未表态,他暂且按捺不表。


    直到昨晚抓到那个和母亲关系匪浅的侍女,那女人疯了一样,竟敢攀扯母亲,毁坏母亲清誉!


    明澜最敬重母亲,差点失手杀了那个出言不逊的侍女。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良久,未进一滴水,匆忙赶来方知许的住处。


    上一回他察觉出窈儿这个侍女有异,掩去母亲的痕迹报给了顾渊,后来此事便由父亲和二叔掌管,颜雪蕊和方知许的陈年旧事,明澜并不清楚。


    如今经过窈儿那张嘴添油加醋一说,明澜不相信,但那些细枝末节,又实在解释不通。


    母亲曾经的未婚夫的义女,遮掩身份,给母亲做侍女,母亲对她很特殊。


    这个许道长,曾勾结贤王,陷害他的父亲。


    许道长说母亲是长乐公主,有他相助,母亲得以恢复公主身份。


    母亲偷偷给他送膏药。


    母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和离,是为了这个男人吗?


    ……


    虽说明澜不至于像明薇那样天真,但这么多年,父亲和母亲夫妻情深,他底下还有一对儿弟妹,他接受不了。


    或许是个误会。


    明澜想,要不就是这个许道长引诱了母亲。母亲温柔娴静,一定是被骗了!


    还有父亲……对,不能叫父亲知道。


    深知父亲狠戾的手段,作为人子,他既要替母亲瞒下去,也要解决这个隐患。


    他们长房一家五口美满和睦,他绝不容许有人毁坏。


    想通了后,顾明澜告了一日假,一人一刀来此,做好除掉方知许的准备,没想到他竟正好看到母亲从门中出来。


    母亲的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顾明澜惊得愣在原地,过了许久,他咬紧牙根,愤然转身离开。


    ***


    颜雪蕊到靖渊侯府的时候,顾衍下了早朝,正在府中演武场上赤膊,手持一把玄铁长刀破空凌厉,泛着冷锐的寒光。


    一大早,宫中来信,顾衍原以为他那高贵的公主妻终于想通了,他亲自走到门房,看看她到底有什么手段。


    寻常的好处,他顾太傅可看不上,她知道他要什么。


    结果确实是宫中长乐公主来信,接府中的婢女回宫。没有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传信儿的宫女见顾侯俊脸阴沉,还特意解释一句:“公主殿下昨日不得安眠,兴许一时住不惯,碧荷姑娘是伺候殿下三年的老人了,最清楚殿下的喜好。”


    不解释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一个区区三年的婢女都值得她叫人来接,他们近乎二十年的夫妻,她怎么敢!


    这两日在朝堂上大出风头的顾衍拂袖离去,明澜和顾渊都不在,府中的侍卫鲜少有人接得住他的招式,顾衍烦躁地走向演武场,他的墨发随意束起,汗珠顺着紧实流畅的脊背蜿蜒而下,每一次出刀,肩膀上的肌肉高高隆起,刀口裹着凌厉的风骤然劈落。


    四周的石墩应声炸裂,在碎石迸发的瞬间,顾衍幽深的寒眸骤然收缩,刀锋落在半空,生生收起招式。


    未见其人,他先认出了那股熟悉的幽香。


    “你来这儿做什么。”


    “咣当”一声,顾衍扔下刀柄,款步朝颜雪蕊走去。


    他是个文官,平时多峨冠博带的俊逸士大夫儒衫,给他平添几分儒雅之气。现在赤.裸上身,肌理遒劲的胸膛微微起伏,整个人如同一头蛰伏的猛兽,充满侵略欲。


    他逆着光,这种感觉越发明显,颜雪蕊抿了下唇,不自觉后退一步。


    “我来找侯爷。”


    她轻声道,“怎么,侯爷不欢迎我?”


    顾衍嗤笑一声,大掌强硬地握住她的手,把人往主院拽。


    “公主驾临寒舍,稀客。”


    他不忘刺她两句,不过他的心情相当愉悦,她既然人来了,方才那件事,他便大人有大量,不与她计较。


    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顾衍扫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朝堂上的局势,我自有办法。”


    “和离?休想!”


    在宫中这段日子,权当叫她散散心,不管她是商户女,还是什么公主,他绝不可能放手。


    颜雪蕊这时候没心思和他掰扯这个,跟着身高腿长的顾衍,即使他已经放慢脚步,她依旧累得气喘吁吁。


    珠帘响起,颜雪蕊自然地坐在她从前最爱的软塌上,顾衍抬手斟了一杯茶,递在她面前。


    “公主金枝玉叶,别在我侯府受累了。”


    自从皇帝宣告她的身份,顾衍说话贯来阴阳怪气,在来侯府的路上,颜雪蕊告诉自己冷静,不要意气用事。


    但人一到眼前,她还是会轻而易举被他挑起情绪。


    颜雪蕊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过他手中的茶仰头饮尽,平息心头的激荡。


    今日不是来和他吵架的。


    颜雪蕊斟酌着语句,正犹豫怎么开口,顾衍慢条斯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罢,又有什么事用到我了。”


    颜雪蕊:“……”


    她垂下眼,顺着台阶道:“我这两日歇息不好,身子骨儿不太爽利。”


    她其实知道他在乎什么,果然,顾衍立刻收敛起漫不经心的神色,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摸脉。


    脉搏平缓有力,没问题。


    “宫中太医怎么说?”


    虽然脉搏看不出问题,但她常年弱柳扶风的姿态,顾衍关心则乱,不疑有他。


    “宫中的太医开了药,只是……”


    颜雪蕊低叹口气,抬眸,一双盈盈的美眸望着顾衍。


    “没有侯爷买的蜜饯,太苦。”


    “我喝不下去,来找侯爷来了。”


    顾衍深邃的瞳孔一震,他不信,诺大的皇宫里,没有能入口的蜜饯。他想起今日传话的宫女,宫女说:公主殿下念旧,接旧仆去宫中相聚。


    连一个奴婢她都记得,他们多年的夫妻情分,她怎会不屑一顾?


    她还是放不下他。


    在颜雪蕊忐忑的心情中,顾衍忽然靠近她,抚摸她凌乱乌黑的发髻。


    他低声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倔的,和我闹什么。”


    闹得满城风雨,他不在乎。他只想要她好好和他过日子,两人共赴白首。


    颜雪蕊不知这句话叫顾衍感慨良多,她掩下复杂的心绪,缓缓道:“先前府中高先生开的方子倒是不苦,药到病除,我想……能不能叫高先生进宫,方便为我诊治。”


    高先生本来就是为了治她的寒症,顾衍大方地应了她,他温声道:“莫慌,再忍半年。你身上的寒症,我已经找到了解决之法。”


    多事之秋,好些日子没用药,就算今日颜雪蕊不来,顾衍也念着她。


    正好趁今日再喝一碗,怄气归怄气,不能伤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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