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久违的自在


    明澜身穿挺阔的霜色圆领锦袍,衣襟袖口处用银线绣着松竹暗纹,墨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剑眉斜飞如鬓,鼻梁高挺,端地一个冷冽俊美的少年郎。


    “母亲。”


    他微微躬身,语气关切:“您身子如何,可好些了?”


    颜雪蕊脸颊微红,她这是顽疾,女人家或多或少都有的毛病,偏偏顾衍兴师动众,婆母遣人来问,还连累儿女们操心。


    她温声道好,叫明澜不必在她这里费心,接着看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


    少女一身粉色襦裙,脸若芙蓉,眉似新月,小巧的琼鼻和樱唇,确实如颜母所说一般,花容月貌。


    她还这么年轻,如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可惜……


    颜雪蕊心中叹息,面上不动声色,叫人给云姝送来一对宝蓝点翠攒珠蝴蝶钗,一支鎏金缠枝纹金步摇,一双水润清透的碧玉手镯,一块儿羊脂玉佩。东西贵精不在多,对于周云姝来说,已经足够贵重。


    周云姝微微低下头,拨弄着手上姨母刚刚赠与的碧玉手镯,镯子质地润泽,碧色中泛着盈盈水光,不见半分杂质。


    比祖母给她的好得多。


    周云姝笑意盈盈,俏生生道:“多谢姨母。”


    她言语伶俐俏皮,和尖酸刻薄的颜雪芳大不相同。颜雪蕊不想因为上一辈的恩怨迁怒小辈,但云姝到底年纪小,在颜雪蕊面前,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是个有野心的姑娘。


    颜雪蕊轻抿一口茶水,道:“你的事,你祖母已和我提过了。今日来问问你,你意属怎样的儿郎?叫我心里有个底。”


    云姝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她扬起脸,大胆道:“云姝所求不多,只求夫家钟鸣鼎食,门庭煊赫,足矣。”


    颜雪蕊微微皱眉,道:“齐大非偶,恐非良配。”


    “配不配,总要试试才知道。”


    云姝语气不以为意。她看着年过三十,依然玉肌雪肤,面如桃花的姨母,明明和母亲一样的年岁,两人却天壤之别,这便是权势的滋养。


    因为颜雪蕊之故,颜家在扬州颇有脸面,幼时的云姝对京中的姨母多有向往,向母亲问起,颜雪芳则面露恶色,斥道:


    “有什么好羡慕的,一个贱妾而已,迟早年老色衰,遭人厌弃。”


    云姝懵懵懂懂,可这么多年过去,姨母不仅过得好好的,还从妾室扶正,成了名正言顺的侯夫人。


    她深受其母教导,在颜雪芳口中,姨母空有一副好容貌,既然姨母可以,她年轻,貌美,她当然也可以。


    她的家世比当初的颜家好太多,借助侯府这股东风,她将来的前程,说不定比姨母还风光。到时候区区一个肃王府算什么?


    当初被人大张旗鼓打上门来羞辱,云姝羞愤欲死,彻底把肃王府记恨在心。


    她将来嫁的郎君,定然要尊贵非常。思及此,她的眸光悄悄瞥向正襟危坐的冷冽少年。侯府的嫡长子,还未娶妻,听说房中干干净净,连个妾室通房都没有。


    姨丈便只守着姨母一个人,子肖父,明澜表兄想必也不是花心滥情之人。只是不知道姨丈究竟官居几品,京城这个侯爷、那个伯爷多如牛毛,靖渊侯府什么地位?和扬州肃王府比起来如何……


    “京中和你相配的人家不少,除去人品低劣的,不求上进的,年龄不合的,已经娶妻生子的,细数起来,剩下的也不多。”


    颜雪蕊打断了少女的幻想,道:“如若再求钟鸣鼎食之家,更是难上加难。”


    侯府人口简单,老夫人持家严明,侯府后宅素来风平浪静,但颜雪蕊知道,不是每户人家都是如此。当初颜府一个小院,她尚且和雪芳闹别扭,越是大户人家,后宅龌龊越多。


    更何况顾衍和她提过云姝在扬州的事,钟鸣鼎食之家娶妻,恨不得把人的祖上三辈翻出来查,单论名声这一条,云姝便进不了门。


    颜雪蕊道:“我倒觉得不必看中家世,主要看郎君的人品德行。”


    “怎能不看中家世?”


    云姝反问,少女睁着乌黑的大眼睛,言语天真而残忍。


    “当初要不是姨丈家世煊赫,姨母怎会委身为妾?姨母自己入得侯门,为何我就要嫁一个不入流的人家?我不要。”


    “表妹慎言。”


    颜雪蕊还没说话,在一旁默然陪衬的明澜骤然沉下脸色。


    今日明澜不当值,平时只能在母亲处喝一盏茶,有时颜雪蕊起得晚,一日见不了一面。今天想在母亲身边尽孝,没想到碰上扬州来的表妹。


    他自幼被顾衍教导,少时又跟着顾渊在西北历练,没有去过扬州,对祖母家只有些面子情,现在云姝当着他的面对母亲出言不逊,明澜身为人子,断不能忍。


    他看向云姝,寒眸锐利,“在我侯府的屋檐下,不晓尊卑,是为不义,不敬长辈,是为不孝,信口雌黄,是为不信,周家便是这样教养女儿的?”


    明澜的眉眼和顾衍十分相似,沉着脸看人时,压迫感十足,男人都禁不住,更何况云姝一个少女,她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的娇小姐,此时被吓的双眸泛红,不敢看明澜,转而向颜雪蕊诉苦。


    “姨母——你看他!”


    颜雪蕊头痛地扶额,到底云姝是娇客,她安慰两句,叫碧荷把表姑娘先送回院中。云姝脾气犟,扭扭捏捏不愿意走,直到颜雪蕊冷下脸,道:


    “听话。”


    这是顾衍常对她说的两个字,听话。潜移默化间,颜雪蕊说出口的时候,语气强硬,和方才温柔的姨母判若两人。


    云姝不甘地瞪了一眼明澜,气冲冲离开。明澜紧皱眉头,先站起身,朝颜雪蕊行了个礼。


    “母亲,儿子知错。”


    他不是为方才训斥云姝认错,而是不该不分场合,叫母亲难办。


    人有远近亲疏,更何况是为了维护自己,颜雪蕊摆摆手叫他坐下,“不怪你。”


    就连在她面前出言不逊的云姝,她其实也没有对她动怒。云姝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小辈,小孩子而已,她懂什么?


    她所知道的,无非是长辈言传身教。


    颜雪蕊至今想不明白,当初顾衍在颜宅养伤,雪芳与他互通书信,落款为何附上那片含糊不清的雪花。


    那个误会毁了她一生!


    在雪芳口中,成了她看中顾衍的家世,攀附权贵。


    颜雪蕊脾气温和,但她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在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想把颜雪芳叫来跟前,亲口质问她,那片雪花真的只是巧合?还是她故意为之。


    她为什么,她凭什么!


    在明澜面前,颜雪蕊压下汹涌的情绪,轻轻带过这个话题。明澜向来有眼色,母亲不愿意提,他便说些旁的事逗母亲开怀。


    “母亲,近来我见苏公子出入父亲书房,兴许府中好事将近。”


    明澜宽慰道,他知道,妹妹和苏怀墨,一直是母亲的一块心病。


    这苏怀墨也是,从前妹妹追着他,他冷若冰霜,要不是他人在西北,早把人套麻袋揍一顿。他的妹妹,侯府的千金大小姐,叫他挑上了?


    好不容易等他那傻妹妹想通,这厮又幡然醒悟,明薇心有余情,两人又你追我赶地拉扯起来。明澜不懂小儿女这些情爱,但他看得出来,明薇放不下苏怀墨。


    女大不中留啊,可那苏怀墨身份敏感,父亲那一关便不好过。母亲有意撮合两人,


    父亲迟迟不松口。听到这个消息,母亲该高兴的吧?


    果然,颜雪蕊身子微微往前倾,面露疑色。


    “苏公子来侯府了?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


    她后来又旁敲侧击和顾衍提过几次,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再看看”,从未说过苏怀墨来侯府拜访。


    明澜想了想,道:“大约在傍晚,天色昏暗,我险些以为看错了。”


    走近一看,器宇轩昂、芝兰玉树,单从皮相上,此人确实挑不出错。


    颜雪蕊更奇怪了,“哪有傍晚去拜访的?”


    就算没有明薇这层关系,寻常人去拜访客人,早晨天亮出发,晌午前便要离开,否则到午膳的时辰,主人家是留客还是不留?


    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明澜当时去和二叔切磋拳脚,没有细想,现在一思忖——


    他道:“他今年参加春闱,又是清流学子,明目张胆拜访主考官,不好。”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颜雪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顾衍明知她心系明薇,怎会瞒着她呢?


    颜雪蕊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好在虽然女儿不叫人省心,明澜沉稳有度,主动提出再去打探打探,为母亲分忧。


    颜雪蕊心中宽慰,正巧她需要找个治骨头的好大夫,倘若叫明澜帮忙……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立刻想起了顾衍说的那句——“你叫明澜情何以堪。”


    即使他不在她身边,好像一把无形的锁链,把她牢牢锁住,不能挣脱分毫。


    颜雪蕊最终没有开口。


    ***


    三年一度的春闱如期而至,顾衍身为主考官,忙得分身乏术,颜雪蕊正好得了这段儿松快日子,邀请几位夫人来府中做客。


    只是儿女姻缘,颇讲缘分。明澜面上倒是好说话,只道:“温柔贤惠,能侍奉母亲身侧”,她照着温柔贤惠的找,待见过一面,明澜耿直道:“没有母亲好看。”


    几次下来,见颜雪蕊面露不虞,又连忙补上一句,“只要母亲喜欢,儿子都行。”


    把颜雪蕊气得没脾气,她费这么大心思,不就是想为明澜寻一个可心的妻子么,不管是明澜还是明薇,在姻缘之事上,她想尽她所能,叫他们舒心。


    再说到云姝。


    那日云姝负气离开,后来被颜母教训一番,来主院认错赔礼。颜雪蕊没工夫和一个小辈计较,但如她所想,云姝确实不适合嫁入高门。


    她为云姝选的,皆是身家清白,但官职不高的人家,云姝一个都没有看上眼。不过倒是阴差阳错,颜雪蕊因此结识了一些姊妹们。


    从前围在颜雪蕊身边的是顾衍的眼线,她们对她很好,诚惶诚恐,但颜雪蕊在她们跟前始终不自在。后来大办赏花宴,遇到各种打量的目光,她们的夫君有些是太子党,有些是贤王党,纵有心结交,也得考量身后的势力,始终是面子情。


    这回她相邀的没有高官之妻,什么太子和贤王争储,谁当皇帝不耽误人家领那几两俸禄。几位夫人常在市井,性情爽朗直率,和她们相处,颜雪蕊感受到了久违的自在。


    第42章 第42章罢官


    其中有一位姓武的夫人,和颜雪蕊颇为投缘。武夫人原是镖局家的女儿,自幼跟着爹娘走南闯北,和青梅竹马的邻家弟弟喜结连理。后来夫君争气,通过武举成了百户。武夫人经营镖局生意,夫君领朝廷俸禄,夫妻俩膝下一个独子,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过着悠哉安稳的小日子。


    武夫人并不爱出门交际,她和这些娇夫人们聊不来。起初收到侯夫人的请帖,她险些以为是送错了,捏着鼻子到了地方,乖乖,怪不得是顶级权贵,颜夫人长得真俊啊!


    她押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跟天上的仙女儿似的,衣角发丝都透着矜贵。


    就是身子骨儿不太好,那小腰细的,她怕一阵风把人吹跑喽。武夫人自己高挑强健,看见娇柔窈窕的颜雪蕊,不免心生怜惜。


    这样纤细的身子,竟然生下三个孩子,真不容易。


    颜雪蕊宴客有道,不管是对地位高的官夫人,还是家世平平的人家,皆一视同仁,为了防止尴尬,一同宴请的宾客大都家世、性情相合,上的茶水和点心也依据各人口味细微不同。她说话轻声细语,低眉浅笑间,叫人如沐春风。


    武夫人原本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女人,但和颜夫人相处起来,竟意外地舒服。一个月时间,武夫人来侯府越发频繁,她路子广,颜雪蕊摸清了武夫人的脾性,悄悄托她帮忙找个治骨头和治灼伤的大夫,武夫人拍着胸脯应下。


    一个月后,放榜日,苏怀墨位列榜首,一甲三名,二甲数十人,三甲数百人,一共百余名学子,春风得意马蹄疾,这些意气风发的学子们,只待参加皇帝主持的鹿鸣宴,授官印,自此执笏簪缨,平步青云。


    颜家认的嗣子,颜雪蕊没见过几面的便宜兄弟,这次没中。顾衍写信*暗示人来,他又是本次主考官,原以为本次能靠着侯爷姐夫,捞个京官儿当当,结果还是名落孙山。他心中郁郁不得志,又不敢问顾衍,重金买了几株名贵的花种,求到颜雪蕊头上。


    春闱重事,当初还是颜雪蕊对再三规劝,叫顾衍不可徇私。她说了几句场面话,把人打发走后,颜雪蕊心中也生疑。


    照理说,春闱结束,顾衍该从繁忙的案牍中抽身出来,但他似乎更忙了,白日不见人影,深更半夜才回房,有时太晚,不扰她安睡,直接歇在书房。


    她想找他说明薇和苏怀墨的事,迟迟找不到时机。


    在这股诡异的氛围中,鹿鸣宴前夕,二甲进士郭从嘉,携本次参加春闱者,共计三十余人,敲响了午门外的登闻鼓。


    “学生郭从嘉,状告顾衍顾太傅,私泄春闱试题,坏科举公道,乱天下纲常!”


    “此等佞臣,望陛下开天听,彻查此事,还天下学子公道!”


    “陛下圣明!”


    一群年轻后生峨冠博带,声音喊得震天响,很快惊动了宫中。翌日早,颜雪蕊总觉得心神不宁,在窸窣的穿衣声中,她缓缓睁开眼睛。


    “侯爷?”


    她轻声唤道,隔着朦胧的纱帐,顾衍在屏风后更衣。白色的绸裤扎在腰间,男人露出的上半身肌理分明,小臂上的肌肉紧实流畅,随动作一股一股起伏。


    他慢条斯理地取过外袍,遮住宽阔遒劲的腰背。


    “在。”


    他走到榻前,微微躬身,把她的手放回锦被里。


    “天还没亮,再睡会儿。”


    颜雪蕊顺势扯住他的衣袖,她还没睡醒,怔愣了一会儿,道:“我心口慌。”


    顾衍微微皱眉,他反手搭在颜雪蕊额头,又搭了一会儿她的脉,没有异常。


    他道:“一会儿叫高先生给你瞧瞧。”


    外头的天是灰蒙蒙的,房里温香软玉,玉肌雪肤的妻子正扯着他的衣袖,顾衍心叹美人乡英雄冢,难消美人恩。


    他轻轻掰开她的手指,道:“我去上朝,等今日回来,多陪陪你。”


    颜雪蕊倒不怎么需要他陪,其实他忙的这段日子,她日日和武夫人等人闲话,武夫人见多识广,她很喜欢听她说的那些走镖佚事,很有趣。


    她虚虚阖上眼眸,顾衍没有多温存,吩咐丫鬟们“照顾好夫人”,款步踏上早朝的轿舆。


    顾太傅今日一来,满朝文武的视线都黏在他身上。顾衍面不改色,仿佛不知道昨日午门的闹剧,平视前方,十分沉得住气。


    吏部尚书李书鸿先跳出来,道:“启禀圣上,昨日敲登闻鼓的学子已经分别关入大理寺受审,人证物证俱在,口供已签字画押,呈报御前。”


    “大多是外地学子,出身清白,身后皆无显赫的家世撑腰。如今冒死上谏,请圣上彻查,还天下间寒门学子一个公道!”


    李尚书年过半百,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大义凛然。接着出现一片附和声。


    “是啊,先祖皇帝创科举,网罗天下英才,春闱舞弊乃动摇国本,乱天下之经纬,其罪当诛!”


    “……”


    顾太傅积威深重,一群人吵得沸反盈天,愣是没一个人敢提顾衍的名字,生怕万一扳不倒他,将来被顾衍腾出手来收拾。


    “都给朕闭嘴!”


    皇帝揉了揉额头,重重把供词摔在桌案上,一双凛凛的虎目看向顾衍。


    “顾卿,你怎么说。”


    清流有的放矢,话里话外强调,击鼓鸣冤的是外地学子,且“出身清白”“身后无人撑腰”,并非两党相争。


    他们如今义愤填膺,是为了天下经纬,更是为了维护先祖帝的圣意,那叫一个正义凛然,姿态高昂。


    谁料顾衍比他们更坦荡。


    “臣冤枉。”


    他道,“臣入仕二十载,为报皇恩,夙兴夜寐,未敢松懈一刻。”


    “臣从未泄露过春闱试题,请圣上明察。”


    和清流那边的人证物证相比,顾衍的辩驳着实苍白无力,马上就有人一条一条陈列罪证,此事把太子党打得猝不及防,连连败退,最后皇帝拍板,用浑浊的嗓音道:


    “顾卿是朝中肱骨,但春闱科考关系重大,即日起,褫其夺太傅一职,暂收印绶,待刑部协同大理寺一同审理后,再做定夺。”


    皇帝的话如一声惊雷,惊得两党皆惊。太子党和贤王党都没有想到,纵横朝野二十年的顾太傅,竟这样被褫夺了官印。


    像在做梦一样。


    皇帝看着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继续道:“是忠是奸,一查便知,朕不会叫贤良寒心,也绝不会放过毁坏朝纲的蠹虫!”


    “下朝。”


    ……


    清流党上朝时摩拳擦掌,真达成目的,下朝反而消了气焰——顾衍神色太平静了,不知是多年养成临危不乱的气度,还是留有后手。


    他喜怒不形于色,叫人摸不清深浅。


    诸人偷觑他,又避着他。顾衍目不斜视往回走,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太傅。”


    太子疾步赶来,他跑得太急,头顶上的玉冠歪了几分。


    “太傅,此事定是贤王兄蓄意陷害,他可真是胆大包天,敢拿春闱做文章。”


    “殿下慎言。”


    顾衍淡道:“说了多少次,隔墙有耳。贤王胆子大不大另说,你妄议兄长,有失储君风范。”


    “肯定是他,他心虚!”


    太子言之凿凿,巧的是,前几日贤王告病,接连几日没有来早朝,今天的风波,贤王完全置身事外。


    如今告御状的是和贤王党无关的外地学子,完全抓不到贤王的把柄,此番来者不善。


    太子俊秀的面容露出忧色,“太傅,这可如何是好。”


    在他羽翼未丰之前,他离不开顾衍。


    顾衍道:“凭圣上彻查,还臣清白。”


    “那怎么行?太傅——”


    “殿下。”


    顾衍打断他,语气平静,“臣如今已被褫夺官印,你不该称臣为太傅。”


    太子一怔,随即道:“多年恩师,传道受业解惑,岂能因为一方印玺断了恩情?”


    顾衍倒是没想到,他早已放弃的太子,能在这时候说出这番话。


    太子面露期盼,“太傅,您是不是已有应对之策?”


    毕竟顾衍游刃有余的模样,实在不像一个被罢官的人该有的反应。


    “并无。”


    顾衍慢吞吞道,他看着慌张的太子,道:“我行得正,坐得端,自然无畏无惧。”


    “殿下无须担忧。你的当务之急,是和太子妃有个东宫嫡子。”


    说到孩子,太子略微难堪地低下头,顾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走过。他今日没有去东宫讲学,回来的早,于是侯爷被罢官一事,迅速传遍侯府。


    ……


    侯爷是侯府的天,顾衍被罢官,无异于天塌了。顾渊和明澜在书房等他,老夫人和三房那里闹得人仰马翻,顾衍去了一趟春晖堂安抚老夫人,直接来了主院。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怕什么。”


    顾衍不以为意,他解了外袍,姿态随意坐在红木椅上,问道:


    “今日高先生怎么说,开方子了?”


    顾衍交代过,即使颜雪蕊心里看不上这个“高神医”,也推拒不得。高先生这回搭了脉象,倒没有开药,只说让夫人放宽心。


    “郁结于心最耗气血,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夫人气血不足,更该看得开些。”


    说得颜雪蕊一脸莫名,她近来好着呢,哪儿有郁结于心?果然是个江湖骗子。


    她含糊应过,追问顾衍,“春闱之事……是贤王一党的陷害?”


    顾衍心道,不光是贤王,她心里装着那个野男人,在后背出力不少。


    瞒着他找大夫,治骨头的、治灼伤的,她可真敢!


    第43章 第43章陪伴妻儿


    顾衍紧咬后槽牙,却没有说破质问,他微微一笑,把人拉进自己怀里。


    “是与不是,皆凭圣上裁决。”


    他没有多说,带着薄茧的掌心贴上她的后颈,颜雪蕊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却没躲开。


    男人低沉的声音落在耳畔。


    “正好,这段日子我公务繁忙,冷落了你。无事一身轻,趁此机会陪伴妻儿。”


    “高兴么?”


    他语气温和,颜雪蕊坐在他紧实的大腿上,看不见他的脸色,隐约觉得他语气不太对。


    “妾身高兴。”


    她垂下眼睫,敏锐的直觉下,她扯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


    “听说苏公子是今年春闱的榜首,经此变故,不知春闱所得的名次,可还做得数?”


    “还有今年一同参加科考的学子们,十年寒窗,便付之东流了么。”


    顾衍俊眉微挑,今日早朝,一群道貌岸然的老东西大义凛然,左口一个祖宗规制,右口一个天下经纬,就是无人关心眼下参加春闱的学子,不管最后查出哪里出了纰漏,从现有的物证来看,试题确实泄露了。


    科考的目的是选贤任能,不管是世家公子,还是寒门子弟,甚至是个土里刨食儿的田舍郎,只要有经纬之才,会做文章,皆能通过科举入仕为官,大展宏图。


    如今试题泄露,有些人提前知道考题,那本次中第者,当真满腹经纶,还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


    真是把这回的学子们放在火架上烤。


    顾衍本不想把朝政带到内宅,但今日满朝文武,竟还不如颜雪蕊一个女人识大体,让他心里有些感慨。


    他如实道:“是。”


    试题既泄,且郭从嘉敲响了登闻鼓,闹得太大,坊间已有风声。


    为明正典刑,圣上彻查此事,会有很多人丢乌纱帽,甚至项上人头。这批学子保住性命,留有入仕的资格,已是格外开恩。


    至于今年取得的次第,废了。


    “时也,运也。”


    他宽慰颜雪蕊:“天命如此,蕊儿无须挂怀。”


    天时地利人和,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顾衍心中漠然想道,天下间有才者多如牛毛,吏部的官位从不空缺。


    颜雪蕊语气可惜:“那苏公子和明薇……”


    她原先还想借鹿鸣宴的时机,给两个小儿女一个机会,当时没有说动顾衍,如今一点儿念想也没了。


    下一回科举,又得等三年。女儿家花一般的年纪,她的明薇可等不起。


    顾衍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原本不同意这门婚事,贤王神来一笔,没想到竟是这个清流培养的好苗苗,阴差阳错帮了他一把。


    他们确实培养出了一个真正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


    他起初怕他挟恩图报,问他想要什么。苏怀墨站在他的书房里,沉默许久,道:“数年寒窗苦,春闱不该作为两党相争的利刃,只求侯爷对学子们网开一面,学生在此拜服。”


    顾衍不怕阴险小人,他自己便不光明磊落,他有上百种法子应对。但碰上真君子,他反而不好拿捏。


    骨节分明的手抚过她的鬓发,顾衍顿了顿,还是那句话,“再看看罢。”


    此时这句“再看看”带着考量之意,和从前的含糊敷衍大不相同。正如他了解她,和顾衍睡了这么多年,颜雪蕊也听出了他的松动。


    她联想到上次明澜和她说的,苏怀墨曾来拜访过顾衍。


    其中又发生什么事,难道和这番风波有关?


    颜雪蕊旁敲侧击,奈何顾衍口风紧,他不想说,她怎么问都没用。两人正拉扯间,奶娘抱着稚奴掀开珠帘。


    “侯爷,小公子刚睡醒,已经喂过奶了。”


    人一多,颜雪蕊脸皮薄,赶紧从顾衍大腿上下来。顾衍难得没有拦她,扬了扬下颌,示意奶娘把稚奴给他。


    顾太傅哪儿会抱孩子?明澜和明薇他都没怎么抱过。他身上肌肉坚硬,抱襁褓的姿势也不对。稚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忽然离开奶娘柔软的怀抱,他好奇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


    然后“哇——”地一声哭出声。


    稚奴吃得饱睡得香,身板儿养的壮实,哭声震天响。顾衍顿时沉下脸,斥道:“不许哭!”


    小孩儿看不懂脸色,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听的颜雪蕊这个当娘的心疼,谁知顾衍不知今日抽什么邪风,就是不放手,生生把无法无天的小霸王给熬累了,打了个奶嗝,哭声渐消。


    “这才乖。”


    顾衍随意擦了一把他的眼泪,露出满意之色。


    他的儿子,怎能不听他的话?


    颜雪蕊这会儿才把稚奴抱回自己怀里,小孩儿脸嫩,顾衍下手没轻没重,把稚奴嫩豆腐一样的小脸蛋儿擦出一片红痕。


    她心疼地轻拍低哄,抬起头怒瞪顾衍:“今日侯爷便是来作弄我儿子的?”


    因顾衍厌恶孩童吵闹,也不叫她给儿子喂奶,平日她抱稚奴都是选在他不在的时候。今天顾衍主动叫奶娘把孩子抱来,又把他弄哭,她实在猜不出他的心思。


    “什么叫作弄,蕊儿,那也是我儿子。”


    顾衍不喜她这副和他划清界限的样子,他道:“我说过,日后多陪陪你和孩子。”


    “不用,侯爷忙前朝之事即可,后宅有我和母亲,不劳烦侯爷费心。”


    颜雪蕊语气有些急,顾衍紧抿薄唇,不言语,气氛骤然凝重。


    一会儿,颜雪蕊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方才语气过激,正要缓和两句,顾衍冷不丁说道:


    “我以为你喜欢。”


    谁会喜欢……等等?


    电光火石间,颜雪蕊想起另一件事。


    她近来和武夫人交好,有次闲聊,武夫人说起她那青梅竹马的小夫君,赞他在家中帮持家务,亲身教养孩子,比旁的男人强太多。


    颜雪蕊想起自家,三个孩子,顾衍就对明澜上心,这个小的,顾太傅公务繁忙,他一个月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孩子一次。她不自觉抱怨两句,当即发觉不妥,轻轻带过去,说起别的话题。


    这事儿武夫人都不一定记得清楚,顾衍怎么知道?


    她和人说话的时候,素来摒弃左右,他不可能知道!


    颜雪蕊周身血液冷凝,她抬头看着顾衍,见他眸光平直,面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好了,我气量没那么小。”


    顾衍缓缓道,他看着颜雪蕊略微吃力的姿态,使了个眼色,示意奶娘接过稚奴。


    她力气小,现在稚奴越长越壮实,她抱不动。


    ……


    颜雪蕊心中发虚,再没心思照看小儿子,一整天在顾衍身边周旋。顾衍的养气功夫比她好太多,颜雪蕊心里越发没底,注意力不自觉放在顾衍身上,连明澜、明薇都略逊一筹。


    自那日后,顾衍仿佛真成了无事一身轻的闲人。每日晨时晨练,和颜雪蕊一同用早膳,去书房看半晌儿的书,回主院用午膳。下午陪她歇晌儿,两人下会儿棋,或者给颜雪蕊的花花草草浇水松土,逗逗小稚奴,便到了晚膳时分。


    他确实如他所讲,在府中陪伴妻儿,过着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外面今日查出了一个太子党,明日贤王的人落马,一切纷纷扰扰,和顾衍无关。


    他有时会见客。


    毕竟他只是罢官,侯爷的头衔还在,皇帝也只是说“暂夺印绶”,日后如何还未可知。有人不信纵横朝堂二十年的顾太傅就这么倒了,本着“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来侯府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顾衍不是每个人都见,但有些却不好推拒。


    譬如太子。


    太子也许是把小徐后的话听了进去,也许是近来朝堂纷争,叫他明白他不能失去顾衍这个恩师,来侯府越发殷勤。


    颜雪蕊知道这事,她还有些感谢太子。她刚得了段松快日子,顾衍忽然闲赋在家,说是陪她,其实是她在陪他。


    和武夫人说说笑笑,她心情舒畅,和顾衍在一处……怎么说,他倒不是对她不好,他控制欲太强,又不容忤逆,朝臣和顾太傅一个早朝便汗流浃背,更何况她日日相对,和他相处确实疲累。


    像被一条蟒蛇紧紧围绕,闷得她喘不上气。


    她心中欢迎太子这个宾客,但她万万没想到,太子来府中久了,一来二去,她许久没有注意的云姝,竟看上了太子!


    太子,可是早有太子妃和侧妃的啊!


    她把云姝叫来,云姝不以为意,“就算做妾,天家的妾,和寻常人能一样吗?那是主子。”


    “姨母。”


    云姝看着色如桃花的颜雪蕊,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她劝道:“姨丈如今被罢官,更应该疏通关节,谋求复起,为了侯府,云姝愿意侍奉太子身侧。”


    第44章 第44章贪嗔痴念


    “云姝!”


    颜雪蕊紧蹙黛眉,难得动了怒。


    “太子并非良配。”


    “太子不是良配,难道姨母给我寻了什么好人家?”


    提起这个,云姝满腹怨言。姨母给她和明澜表哥同时相看,明澜表哥的就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到了她这里,只能相配家世低微的破落户。祖母总说姨母是为她好,叫她一切听姨母安排。她不争取,难道真等姨母把她随便嫁了?


    那日她丢了随身绢帕,急得在后花园中迷了路,偶遇一白皙俊秀的翩翩公子,他一身明黄色的锦衣,语气温和,吩咐人把她送回院中。


    她后来才回过神,那位公子衣裳上绣的象征皇家身份的五爪金龙,一打听,竟是当朝太子殿下!


    他对她如此温柔,还体贴地叫人护送她,太子殿下定然对她有意。


    云姝信誓旦旦,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把颜雪蕊气得没脾气。太子柔善多情,且在恩师府中,对侯府女眷多有礼遇,怎会叫云姝误会成这样。


    “姨母,求你了。倘若日后我飞黄腾达,定不会忘记姨母的提携之恩。”


    少女脸庞俏丽,一双乌黑的眼眸中闪着不驯的野心。颜雪蕊看着云姝半晌,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她真的能劝住她吗?


    她闭了闭眼,道:“你可知东宫的太子妃、侧妃位皆满,你若去东宫,只能是个没名没份的侍妾。”


    “那又如何。”


    云姝一脸倔强,“我年轻,日后的前途,谁又说得准。”


    姨母当初不也是妾室扶正么?周云姝如是想道。只是有了上回的教训,这回没敢说出来。


    太子的妾,将来最差也是个娘娘。她打听过了,太子妃膝下无男丁,倘若她能一举得男,那可真是……


    云姝压下心头的颤栗,上前殷勤地给颜雪蕊奉茶。


    “姨母,求您了。”


    “我若进了东宫,倘若我过得不好,那是我没本事,我认,绝不连累侯府。但万一我有幸得太子青睐,饮水思源,定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颜雪蕊垂下眼帘,没有接那盏茶。


    她缓缓道:“我与你母亲的关系,并不融洽。”


    云姝脸上的笑容忽然僵硬,不知道颜雪蕊葫芦里卖什么药。


    颜雪蕊看着她,继续道:“给你挑那几户人家,皆是我精挑细选,不管你信与不信,那是真的为你好。”


    她眸光平直,直直剖开周云姝浮于表面的嚣张,叫满腔怨愤的周云姝狼狈地躲开,不敢对视。


    “我这么做,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外甥女。是你的外祖母,我的母亲,开了口。”


    “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东宫水深,以你的性子,将来必受磋磨!”


    “你听懂了么?”


    周云姝来侯府月余,见过颜雪蕊几面,只觉得这个姨母温柔似水,好像永远不会生气,人的骨子里怕恶欺软,在颜雪蕊面前,她素来娇纵。


    如今她凝脂般的面颊褪去笑意,眉稍微蹙间,原本含着春水眼眸凝出薄霜,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竟将美丽的脸庞雕琢出几分凌厉。


    叫云姝不敢放肆。


    “碧荷,送客。”


    颜雪蕊冷声道,她玉面含霜,连伺候她许久的碧荷都吓了一跳,赶紧把人请出去。待她们退下,影影绰绰的珠帘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蕊儿好威风。”


    顾衍支着修长的腿半倚在软塌上,月白广袖慵懒地垂落膝边,指节随意勾着本《兵要辑录》,眼眸深邃,带着股漫不经意的疏狂。


    近来顾太傅闲赋在家,可谓悠然自在。


    颜雪蕊闻言身子一僵,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掀起珠帘,坐在顾衍身侧。


    “侯爷。”


    颜雪蕊眸光迷茫,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是。”


    顾衍没有丝毫客气。


    他如实指出,“要么,你就报答娘家的养育之情,叫你那外甥女儿得偿所愿,颜家尚能念你几分好。”


    “那些根本不是良配。”


    颜雪蕊忍不住道,“太子更不行。”


    顾衍慢条斯理,把手中的书翻过一页,道:“要么,快刀斩乱麻,寻一户合你心意的人家,一副嫁妆而已,侯府出得起。”


    “云姝心气高,且执拗,必不会愿意。”


    “重要么?”


    顾衍反问,他声音温和,出口的话却十分强横,“论辈分,你是她的长辈;论情分,是她们求到了你头上。何须理会她愿不愿意。”


    颜雪蕊凝噎,嗔道:“到底是母亲开口,她是我的外甥女,这样不妥。”


    颜家护佑她无忧无虑活了那么多年,她不顾及云姝,总要想想母亲。


    “这便是你的错,蕊儿,你太贪心了。”


    顾衍放下手中的书,喟叹道:“既舍不得亲缘关系,又守着你那点儿良心,唯恐她日后艰难。左顾右盼,反而把人的野心养大了,不好收拾。”


    上一次是在苏怀墨之事上也是,她总是这样,企图找两全之法。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世人能得其一,便已是万幸。


    颜雪蕊不服气地瞪大美眸,可仔细想想,忠言逆耳,不就是这个理儿么。


    云姝的性子,在初见时已现端倪,明明不适合高嫁,又有着那样的野心。她这段日子为她找家世清白的儿郎,心想万一有看对眼儿的,两全其美。


    这是她的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


    颜雪蕊叹了口气,转而看向顾衍。


    “侯爷觉得,此局何解?”


    连她自己都没有留意到,她问话时语气暗含依赖。可她又坐得那样矜持,坐在离顾衍最远的榻脚边,似要随时离开。


    顾衍眸色微暗,书页“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颜雪蕊没来得反应,只觉得腕子一痛,腰间被一双铁臂紧扣,天旋地转,整个人跌进男人坚实的胸膛。


    顾衍冷哼道:“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当你费心。”


    他请颜家人来京,只为弄清楚她的身世,周云姝的野心,颜雪芳的小心思……这些内宅琐事,瞒不过顾衍的眼睛,却不值得他多费一个眼神。


    他忽然一顿,说道:“前几日,我在书房外碰到了……妻妹。”


    顾衍挑了一缕她的秀发,绕在指尖把玩。


    “我的书房层层守卫,除了你,任何人不能靠近半步。”


    颜雪蕊的心还挂在云姝身上,没有听出顾衍的意思。


    “嗯,书房重地,应该的。”


    她含糊回了一句,纤纤十指抚上顾衍的小臂,轻轻推搡。


    “轻些,我有点痛。”


    “侯爷方才的意思是,叫我择其一而行?”


    颜雪蕊若有所思,认真思虑顾衍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顾衍眼底的阴鸷渐浓,凌厉的下颌紧紧绷着。


    她究竟有没有心,当初是谁假冒她用书信与他传情,她难道都忘了?


    她怎么能……她怎么敢,不在乎!


    ……


    “侯爷?”


    颜雪蕊后知后觉,察觉出顾衍情绪不对,不太敢挣扎,轻轻勾了勾他的手指。


    “怎么了,妾身说错话了?”


    顾衍回神,忽然哂笑一声,笑他自己。


    方才还说她贪心,轮到自己身上,才觉贪嗔痴念是人之常情,俗世之人,谁也逃不脱。


    他闭了闭眼,再抬眸时,清醒的眸光淬着坚定决绝。


    他不贪。


    顾衍道:“颜家的事我来办。”


    他要怎么办?颜雪蕊深知他的行事作风。但云姝的婚事拉扯她太久,本就是一个没多少情分的外甥女,她还有三个孩子要照顾,还有知许表哥……


    她真的有些累。


    浓密的睫毛颤动,颜雪蕊垂下眼帘,“如此,多谢侯爷。”


    顾衍说的没错,她总归要失去一头,要么她守着她那点儿为人姨母良心,强硬把云姝嫁给清白上进的寒门子弟,云姝不会感激她,颜家所有人都会怨怼她;要么干脆如了云姝的意,但若日后她过得不好……


    那是交给顾衍办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颜雪蕊伏趴在顾衍坚实的胸膛上,他的手臂依然勒的她很痛,但在痛中,她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想,她骨子里也许不是一个好人,她明明知道该怎么做,既不想担负恶名,又不想担负良心的谴责,干脆把事情一推,躲在顾衍身后。


    舒心了。


    “怎么谢我?”


    顾衍的声音低沉,大掌游移到她的腰间,轻轻一扯,绸缎腰带悄然滑落。


    颜雪蕊难耐地动了动身躯,双手虚虚抵住顾衍的胸膛。


    “高先生说过,此时……不宜行房。”


    她眼神四处飘忽,就是不敢看他。作为一个正常女人,这么久空着,她并非毫无欲念。但她有种敏锐的直觉,今日顾衍情绪不对。


    她方才真说错话了?


    颜雪蕊往前捋,没有察觉出差错。


    顾衍随手把襦裙扯下,扔到地上,青天白日,不在床榻上,没有朦胧的纱帐遮挡,颜雪蕊羞涩地蜷起身子。


    “别——”


    至少别在这里。软榻又小又挤,只够一个人躺卧。


    “软塌窄,抱紧我。”


    顾衍仿佛能看穿她所想,更加肆无忌惮,薄唇磨蹭她的鬓角的,低声警告:“万一掉下去,叫丫鬟们进来看见——”


    原本抵着顾衍胸膛的雪白双臂立刻缠绕上他的脖颈,“顾衍,你、你不许说。”


    顾衍如她所言,不说。


    只做。


    ***


    红纱暖帐,沉香袅袅漫过雕花木格。颜雪蕊蜷缩在猩红色的软罗锦被里,薄汗沁透了乌黑的鬓角,几缕碎发沾在脸颊上,纤细的腕子无力地垂下来。


    果然,她的直觉没有错,顾衍今日跟饮过鹿血似的,似要把前些日子的一同找补回来。


    她这时才觉得自己当初有多天真,竟还想和他鸾凤和鸣。她那点儿可怜的需求,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清心寡欲,也挺好。


    幸好有高先生那句话,她日后少招惹他,还是不要了。


    颜雪蕊迷迷糊糊地想,她缓缓睁开眼眸,闭眼时是白天,如今不知是什么时辰,房内烛火通明,麝兰之香未曾散尽,她躺在床榻上,纱帐中透着着旖旎之色。


    “碧、碧荷。”


    她扯着嘶哑的嗓音,她浑身酸痛,连动指头都没力气,更遑论起身。


    片刻,碧荷麻利儿地掀起珠帘进来,惊喜道:“夫人,您醒了!”


    “您睡了好久,已经子时了。”


    子时,深夜了。


    颜雪蕊清了清嗓子,碧荷连忙端起杯盏给她喂水,道:“侯爷不在。不过侯爷吩咐过,你醒后记得喝药。安神补气血的,喝完药再睡。”


    说着,身后的小丫鬟端着托盘进来,上面一个精致的瓷碗盛满黑乎乎的药汁,浓稠苦涩,隐约逸出一股血腥之气。


    第45章 第45章惩罚


    “这味道……不对。”


    颜雪蕊本就厌恶喝药,她嗅觉灵敏,瞬间察觉出今天的安神汤和往日不同。


    “嗯?奴婢瞧瞧。”


    碧荷舀了一匙轻轻搅拌,滴在手背上一滴,放在鼻下轻嗅


    “有丝血腥味儿。”


    碧荷喃喃道,她想了一会儿,“啊,奴婢知道了。”


    她半跪下来,和床榻齐平,这个姿势让颜雪蕊喝药更舒服。


    碧荷一边吹药,一边道:“奴婢听说过,有些方子以地龙和蝉蜕入药,熬完后,药中会有一股血腥儿味。”


    “兴许高先生调方子了吧。”


    高先生在府里好吃好喝养着,夫人身子骨儿依然纤弱,大夫调整药方,合情合理。


    颜雪蕊似乎也被这个理由说服,她半信半疑喝了一口,浓稠的苦涩味混着铁锈味儿,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蔓入口舌,她一下子捂着胸口吐出来。


    “哎呀,夫人,快来人。”


    黑褐色的药汁溅在猩红色的鸳鸯锦被上,白绸寝衣上也被沾染。碧荷慌了手脚,忙把药碗往旁边一搁,招呼小丫鬟们端来水、巾帕和干净的寝衣。一群人围绕着颜雪蕊折腾一通,又过去两刻钟。


    药放凉了。


    药苦,放凉的药,更苦。


    颜雪蕊黛眉紧蹙,嫌弃地看着它。


    碧荷体贴道:“夫人莫怕,奴婢这就叫人温一温。”


    “算了。”


    颜雪蕊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子时,太晚了,温一碗药,还得叫厨房的人重新起灶烧柴,忒折腾人。


    她也实在喝不下去。


    值夜的小丫鬟都已退下,房里只剩颜雪蕊和碧荷两人。颜雪蕊使了个眼色,叫碧荷附耳上前,悄声私语。


    她吩咐碧荷,把这碗安神汤倒给她花房里的宝贝们。


    碧荷起先瞪大双眸,主院大大小小的下人都把*侯爷的话奉为圭臬,这药是顾衍亲自交代的,她万万不敢阳奉阴违。


    可夫人同样是主子,还是她侍奉多年的主子。她看着面露疲色的颜雪蕊,心想已经到了这个时辰,再折腾一会儿,恐怕到后半夜了。


    一碗安神汤而已,府中一日熬好三顿,倒一碗,应该不碍事。


    碧荷给颜雪蕊掖了被角,抬手吹灭蜡烛。趁着夜色昏暗,她悄然把这碗药倒入花盆里,看看四周无人,放心地回房歇息。


    主院的大丫鬟分例高,身上的杂事也多。明日她不当值,可以好好睡一觉。


    ***


    翌日,颜雪蕊在近乎晌午才起身。丫鬟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梳妆用膳。碧荷的手最巧,她绾的发髻似墨云般堆叠,发间松散得宜,既无紧勒头皮之苦,又能平添几分雅致。


    颜雪蕊轻抚鬓边的云髻,这次没有碧荷梳的好,她刚想叫碧荷,又骤然想起来,今日碧荷歇值。


    话风一转,她问道:“侯爷呢?”


    这些日子顾衍和颜雪蕊日夜相对,醒来不见人,反而叫她惊奇。


    “回夫人,侯爷今早晨时出门,说晌午前回来,算算时辰,快了。”


    一个圆脸杏眼的丫鬟回道,她把一朵鲜艳欲滴的魏紫簪在颜雪蕊鬓边,含胸躬身,规规矩矩地退至一旁。


    其他丫鬟眼观鼻,鼻观心,各自忙活手中的事,房内安静地出奇。颜雪蕊是个宽和的主子,从不无故责罚下人,主院都是年轻活泼的侍女,平时偶有说笑,十分热闹。


    今日有些不一样,但颜雪蕊腰身酸痛,心里又想着颜家一行人,没有放在心上。


    过了大约一炷香,顾衍款步走进来。玄衣广袖卷着清风,他长身挺拔如松,束发的白玉冠映着日光,剑眉凤眸,周身凌厉的气势,显得手上那挂用红绳系着的油纸包格格不入。


    “醒了?”


    顾衍挑眉,把蜜饯放在桌案上,立刻有丫鬟奉上铜盆伺候他净手。


    他慢条斯理挽起衣袖,随意道:“今日我去得早,恰好赶上蜜饯起缸,刚裹了糖霜的杏脯,尝尝。”


    颜雪蕊瞥了一眼,是芙蓉阁的标记。想起昨日偷偷倒的那一碗安神汤,心中难免发虚。


    她先发制人,轻轻垂下眼眸,“身子疼,吃不下。”


    顾衍用锦帕擦干净手,走向颜雪蕊。


    “是我的错。”


    他从不在口舌上较真,顾衍道:“你躺下,我给你按按。”


    下了榻,穿上衣裳,顾衍俊美的脸上一派温和体贴,和昨夜凶狠手黑的男人判若两人,同床共枕多年,颜雪蕊却不会再上他的当。


    “不,不用。”


    她悄悄往后挪了几步,撇过脸,“我没事。”


    “既然无事,那就把药喝了。”


    顾衍淡淡道。话音刚落,丫鬟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昨夜那股恶心劲儿又泛上来,颜雪蕊捂着胸口,如烟的黛眉紧皱。


    “乖,听话。”


    顾衍一步步逼近,颜雪蕊退无可退,跌坐在窄小的软塌上。


    正是昨日的那方软塌。丫鬟们已经把痕迹收拾干净,上面新换了云锦织就的绒毯,针脚细密地绣着缠枝并蒂莲纹,鲜亮华贵,丝毫看不出昨日的荒淫。


    颜雪蕊雪白的脸庞微微泛红,顾衍站在她身前,曲指勾起她的下颌,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她的纷嫩的唇瓣。


    “张嘴。”


    蜜饯被送入齿间,酸涩甜腻在舌尖炸开的瞬间,他修长的指节忽然探入,指腹轻轻按压她颤抖的舌面,“含住,别掉出来。”


    低沉的声音有种危险的意味,颜雪蕊被迫仰起头承受,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


    昨日得罪他了?


    指腹擦过软肉,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和着蜜饯的酸甜在唇齿荡开,又甜又叫人难受,两人目光对视,看着顾衍漆黑幽深的眼眸,颜雪蕊恍然大悟。


    他就是故意的!


    又发什么疯。


    这些年来,颜雪蕊的性情已经被他打磨的柔和温顺,喉间呜呜咽咽,化作软绵的求饶,可顾衍似乎听不见,指节愈发用力地顶.弄她敏感的的上颚。


    忍无可忍,颜雪蕊猛地咬紧牙关,贝齿刺破他的指尖,铁锈味儿混着蜜香在口中蔓延。


    顾衍却没有收手,任由她咬,反将她的下颌抬得更高。


    “下次不许浪费。”


    他沉声道,染血的指尖擦过她的唇瓣,仿佛上了一层口脂般美艳。


    颜雪蕊捂着胸口咳嗽,原本的一腔愤懑,听见顾衍的话,忽然一下子泄气了。


    她一直知道,顾衍在她身边放的有探子。那些人看着她,不叫她逃跑。过去这么多年,她和顾衍的关系日渐缓和,她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只把那些人当普通护卫。


    倒一碗药而已,这也要对顾衍禀报?


    这一刻,颜雪蕊心头再次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闷得她快要窒息。


    顾衍用巾帕擦了伤口,随意丢在地上,端过瓷碗,舀了一汤匙,抵在颜雪蕊唇边。


    “乖,不苦。”


    昨夜那一小盅东西,其中花费的人力物力加起来,能抵一套京中三进出的大宅院。她倒是舍得。


    顾衍不是心疼银子,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侯府世代锦绣,顾衍自幼就没有对黄白之物上过心。就算散尽家财,能治好她,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真正让他发怒的是,他交代过,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交代过!


    主子阳奉阴违,丫鬟有样学样。在外,即使如今他罢了官,一句话下去,能被人琢磨千百次,揣测他的用意。他顾衍在内宅,在他的女人面前,说话竟如此没有分量?


    方才那一番,正因为此。


    颜雪蕊不知其中内情,讥讽道:“一碗安神药而已,也值得侯爷大动干戈。”


    顾衍淡道:“一碗安神药而已,也值当你百般敷衍搪塞。”


    颜雪蕊:“……”


    顾衍的强硬,颜雪蕊年轻时已经吃尽苦头,他向来说一不二,她不想和他硬碰硬。


    她闭了闭眼,启唇含住汤匙。


    味道很怪,即使吃了蜜饯,依然叫颜雪蕊几欲做呕。


    她推开顾衍的手臂,难受道:“水。”


    ……


    一碗巴掌大的小瓷盅,硬生生叫颜雪蕊喝了大半天,一会儿嫌苦了,要喝茶。喝完茶觉得淡,得吃蜜饯,一通下来,药放凉了,拿去温热,热完回来,她又嫌烫。


    那味道确实不好,她心里气不顺,有故意折腾顾衍之嫌。顾衍不用上朝,有足够的时间陪她闹。


    她想喝茶,他便给她沏茶,想吃蜜饯也随她,间隙喂几口药,一碗药拿去温了五六次,顾衍面色平静,丝毫不见恼色,依旧舀起一勺抵到她唇边,最后连颜雪蕊都钦佩他的气度。


    不愧是能纵横朝堂二十年的顾太傅,她自愧不如。


    最后一口咽下,颜雪蕊赶紧闷了一口茶,压下浓郁的药味。


    她道:“有股血腥味,高先生改方子了么。”


    顾衍含糊应了一声,道:“我在外给岳家置办了一处宅子,明日着人搬过去。你若想念双亲,今日多见见。”


    顾衍办事雷厉风行,昨日刚应承,他今早先去了一趟东宫,问太子的意愿。


    太子这时正想给太傅表衷心,纳顾太傅的外甥女儿,他求之不得。


    东宫闲置的院子那么多,放一个女人进去,与他而言不痛不痒。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心系斯人,太子如今丝毫不留恋后院,只频繁去太子妃那里,看过许多郎中,一定要一个“嫡子”。


    顾衍不在乎太子翻涌的心绪,他解决一个麻烦,太子得了一个安心,周云姝如飘云端,在某种意义上,达成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太子这个年纪,东宫有名有份的妃位早满了,到底是老师的外甥女,不好一顶小轿抬进去,太子贬了一个孺人的份位给周云姝,预备选个黄道吉日抬进府。


    正好趁此机会,顾衍把颜家一行人挪到外面的宅子里,面上十分坦荡,“如今外面乱成一团,她从我侯府抬入东宫,难免遭人揣测。”


    其实是他心觉颜家人没用了,她又心软,不忍两个老人车马劳顿,刚到京城就折返。他不喜她的注意力放在旁人身上,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打发出去。


    顾衍办事缜密,话风滴水不漏,颜雪蕊不疑有他,此时顾不得为一碗药和顾衍怄气,扶着酸软的腰身,去见了颜父颜母。


    顾衍料的没错,她心里确实舍不下双亲,她看得明白,云姝在东宫要吃苦头。


    即使太子看在侯府这一层面子上,对她多有照顾,太子又岂能时时刻刻照看?后院,终归是女人的天下。


    她一进东宫,旁的不说,首先得罪原来那个孺人,人家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了给她腾位置,莫名没了份位,能不恨么。


    第46章 第46章谁伤了她


    作茧自缚,颜雪蕊对云姝没什么愧疚,但面对鬓间花白的颜母时,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颜母倒是豁达,她握着她冰凉的手,低叹道:“蕊儿,那丫头心大,母亲知道,你费心了。”


    “也怪我,或许我就不该叫云姝来京。”


    云姝能如愿进东宫,颜雪芳在姐姐跟前矜贵地抬起了头颅,自诩皇亲国戚,姿态高傲,颜母却是满心忧虑。


    早年凭借一介女流之身,找赘婿,把颜家的一摊生意撑起来,颜母非同一般妇人。早年间,颜家长女天姿国色,不少达官贵人上门求娶,都被颜母挡了回去。


    她怕她万一嫁入高门大户,将来受了委屈,护不住女儿。颜雪蕊自小主意正,她最后为女儿选的方知许,知根知底儿,模样俊俏,性情腼腆,虽不是大富大贵,成婚之后,蕊儿会活的自由快活。


    当初长女那样一副绝色姿容,她都没想过攀附权贵,更遑论云姝。她把云姝带进京,也是在扬州实在找不到好人家,她怜惜孙女儿,才来京城碰碰运气。


    现在想来,还不如在扬州找户人家嫁了,也好过这般局面。


    “我回头再教教她。罢了,不说这个,蕊儿,你的手这般凉,身子骨儿还没将养好么。”


    颜母眸含忧色,蕊儿自小身患寒症,在扬州不知道瞧了多少个大夫,都只有一个字,“养”。


    侯府富贵锦绣,按理说应该比闺中养的好,可她看女儿气质纤细羸弱,还比不上当初做姑娘的时候活泼。


    颜雪蕊想起那碗药,胸口不自觉泛起一阵恶心,脸色不大好看。


    “怎么,姑爷对你不好?”


    颜雪蕊轻轻摇了摇头,他没有对她不好,他为了她好,她知道。


    只是那种“好”,叫她难以承受。


    这夫妻间的事,即使亲如母亲,她也无法全部倾诉。颜母神色一黯,颜家是商户,在顾衍的照看下,颜父才有了个闲散官职。就算姑爷对女儿不好,她又能怎么办呢。


    颜母骤然想起来,刚到京城时,顾衍把她和颜父带到书房,他从容倨傲地高坐上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似温和,语气咄咄逼人,叫人背后发凉。


    她紧握颜雪蕊的手,劝道:“姑爷脾气大,你多顺着他……女人么,都是这么回事。”


    她现在有些后悔,颜家里外都是她做主,导致两个女儿,一个赛一个心气儿高,脾气倔,雪蕊这样,雪芳也是如此,都叫她操心。


    颜母抬掌为颜雪蕊理了理她鬓间的碎发,语重心长道:“儿啊,你是个聪明姑娘。”


    和眼高手低的小女儿不同,长女素来会审时度势,她知道该怎么做,叫自己舒坦。


    “嗯。”


    点到即止,颜雪蕊明白母亲的意思。她敛下眉目,轻轻带过这个话题,颜母来京多日,顾衍恰好这段日子闲赋,整日霸着颜雪蕊,临了搬迁,母女俩才有时间好好说些体己话。


    颜母说,等云姝的事办妥,她便和颜父启程回扬州。颜雪蕊心中不舍,原想再留两老几日,谁知顾衍的人办事利落,翌日就将宅子收拾好了,请岳父岳母动身。


    顾衍言之凿凿:


    “岳父岳母心有挂念,他们有别的女儿,有养子,有外孙、外孙女儿,纵然再留几日,两老心中难安。”


    顾衍有意无意提点暗示,“岳父岳母心里装着大多人,蕊儿,你该放下。”


    ——起初,颜家将颜雪蕊送予顾衍为妾,颜雪蕊不老实,千方百计逃跑,顾衍便是这套说辞。


    “你要跑到哪儿去,扬州?纳妾文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等着回去再被卖一次么。”


    “颜家从我手里得到多少好处,他们舍得吐出来吗,他们愿意么?”


    “你若跑回去,于他们而言,是女儿,还是累赘?”


    “……”


    不是这样的,颜雪蕊知道,爹娘不是卖女求荣之辈,当时……也是没有办法。可顾衍着实会拿捏人心,这些话仿佛魔咒一般,时不时涌上心头。


    颜雪蕊这些年对扬州淡淡,除了路途遥远,车马不便,顾衍在其中“功不可没”。


    如今过去多年,那纸纳妾文书早被焚烧殆尽,颜雪蕊再次听到这种话,想反驳,又无从开口,心里莫名升起一股烦躁。


    相较于她的郁闷,顾衍把颜家人打发走,她的心思终于回到他身上,顾衍心中畅快,正准备继续过他娇妻在怀的神仙日子时,宫中来人了。


    和前几次一样,单宣靖渊侯夫人进宫。


    即使如今知道了颜雪蕊的身世,老皇帝召见他的妻子入宫,顾衍依旧不痛快。可皇命难违,更何况如今顾衍暂罢其官。


    他原本要陪着颜雪蕊一同去,正巧府中来客拜访,是一个姓刘的大人,颜雪蕊知道,是顾衍的心腹。


    他近来见客颇多,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颜雪蕊趁机劝道:“侯爷,正事要紧。圣上仁慈宽厚,妾身无碍。”


    她原以为顾衍不会同意,谁料他思忖片刻,轻轻点头,“好。”


    出乎颜雪蕊的意料,她踏上了进宫的马车。上一回是顾渊护送,颜雪蕊恍然想起,自从顾衍被革职罢官后,她很久没有见过二爷了。


    之前顾衍叫她给顾渊留意妻室人选,她挑了几个,画像送入二房,一直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顾家的男人,有一个算一个,真难伺候。


    颜雪蕊心中腹诽,却不好像对待明澜一样明说。因为早年那段往事,她面对顾渊素来尴尬,摆不起长嫂的谱儿。


    ……


    在她的胡思乱想中,她再次在乾元殿觐见皇帝。这回和之前不一样,她到的时候,玉阶下首跪着一个御医。


    “……公主脉象虚浮细弱,气血亏虚至极,恐……难支撑长久。”


    “知道了,太医院再派些人过去守着。”


    皇帝挥退太医,苍老的声音依然严厉,“来人,去刑部大牢一趟,看人有没有招供。”


    接着,皇帝看向一脸茫然的颜雪蕊,沉着的脸色略微和缓。


    “快,赐座。”


    颜雪蕊记得上次皇帝说的话,行过礼后,落落大方地抬起头,笑道:“圣上万安,数日不见,圣上风采更胜从前。”


    本是一句场面话,皇帝冷哼一声,把折子撂在御案上。


    “朕可一点儿都不安。”


    春闱、太子、贤王已经叫皇帝焦头烂额,前几日平阳公主微服外出游乐,竟遭遇山匪,如今躺在公主府奄奄一息。


    皇帝震怒,上位者见惯了阴谋诡计,第一反应不相信这是巧合,不仅把山匪严加拷打,朱笔一挥,直接把驸马一家下狱。


    颜雪蕊困在内宅不知平阳公主遇刺一事,但平阳公主的大名,她如雷贯耳。


    最先知道这位公主,因为早年有传闻,平阳公主看上了侯府大公子顾衍,欲下降侯府,结果侯夫人被她这个商户女占了,公主震怒幽怨,私下广养面首,寻欢作乐。最后皇帝看不下去,把平阳公主嫁给了个寒门臣子。


    公主婚后并未收敛,和驸马过得鸡飞狗跳,时常闹到御前。驸马嫌平阳不懂为妻之道,平阳冷笑一声,“本宫乃金枝玉叶,生来尊贵,要懂什么为妻之道?荒唐!”


    接着冒天下之大不韪,扬言道:“本宫要休夫。”


    因为这一句话,平阳公主遭到了诸多士人的口诛笔伐,自古乾为天,坤为地,就算贵为公主,也不能反了天地阴阳!皇帝要保全女儿,又得给堵悠悠众口,最后和稀泥,给两人判了和离。


    自此后平阳公主便愈发放纵,如今公主府还养着些戏子乐师。曾经平阳公主有意为儿子打听明薇的婚嫁,颜雪蕊不愿意,也正是因此,公主府太乱,不适合明薇。


    皇帝子嗣不多,儿子争抢他底下的龙椅,他对女儿十分宽厚。平日纵着平阳,如今人遇刺,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前驸马下狱,他怀疑驸马心存怨恨,报复公主。


    ……


    皇帝没有避讳颜雪蕊,三言两语说了经过。皇家之事,颜雪蕊不好评判,她记得皇帝睡不好,忙把做好的香囊奉上。


    她的绣工很好,针脚细密,用金线勾勒出栩栩如生的腾龙祥云纹,里头放的香料清新舒爽,不似寻常香料的甜腻,皇帝见之,爱不释手。


    他当即把香囊挂在腰间,连说了三句“好”。


    俄而,皇帝忽然低叹一句:“还是你贴心。”


    区区一个香囊,颜雪蕊没想到皇帝这么喜欢,她略微羞涩地垂下头,把鬓间散出的碎发别在耳后。


    “圣上谬赞。”


    春日悄然而去,已至孟夏,颜雪蕊穿着用浮光锦新裁的茜色襦裙,轻薄若雾广袖如云翻卷,随着她的动作,露出一小截儿洁白的小臂。


    在流光宽大的衣袖衬托下,她的手臂更显的伶仃纤细,以至于腕子上那纵横交错的指痕,格外显眼。


    “等等。”


    老皇帝眯起浑浊的双眸,问她:“你手怎么了。”


    颜雪蕊后知后觉,忙用衣袖遮盖住手臂,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圣上看错了,没什么。”


    她在心里暗骂顾衍,这人牲口一样,前日要的狠,她揽镜自照,脖颈、小臂,大腿……她今日进宫前,特意穿了一件高领的襦裙,耳后敷上一层厚粉,才敢出门。


    没想到被皇帝大剌剌指出,她心中羞愤难当。


    皇帝不好糊弄,固执道:“不对,你过来,叫朕好好看看。”


    他方才分明瞧见,青青紫紫的指痕下,还有清晰的咬痕。


    谁伤了她?谁敢伤她!


    第47章 第47章长痛不如短痛


    老皇帝虎目怒视,颜雪蕊是臣妻,被连连逼问,雪白的脸颊泛起薄红,声音细微。


    “圣上恕罪。”


    皇帝理智稍微回神,即使多年没有宠幸宫妃,他略一思忖,语气笃定。


    “是顾衍。”


    上一次顾衍顶着显眼的抓痕上朝,皇帝只当夫妻俩感情好,不轻不重敲打了两句,没放在心上。


    这回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淤痕……若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皇帝还能调笑一句不知节制,可他们已经成婚近乎二十年。


    寻常这个年岁的夫妻,即使面上再相敬如宾,入了夜,大多分榻而眠。他知道,顾衍身边没有妾室通房,颜雪蕊为人妻便要辛苦一些,他也是男人,并不能因此指摘顾衍。


    可看那痕迹,即使他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放纵过。


    皇帝紧皱眉头,问:“顾衍打你了?”


    “没、没有。”


    房中事拿到大庭广众下来说,颜雪蕊心中羞涩,但也如实道:“侯爷并未责打妾身。”


    “你抬起头说话,在朕面前,不必拘泥。”


    因为宸妃之故,皇帝并不想在颜雪蕊身上见到唯唯诺诺的柔顺姿态,在他心里,她应该是个倔强不屈、张扬明媚的女子。


    皇帝沉吟片刻,又问出那句话。


    “你如实说,顾衍对你好么?”


    皇帝威严的面容中露出慈祥,颜雪蕊骤然鼻头一酸,心中再次升起一股异样。


    皇帝对她……太好了些。


    母亲劝她,多顺着顾衍,让自己过舒坦日子。


    皇帝却一直叫她抬起头,那种宽厚如山的依靠感,从前从未有过。


    “来人啊,给夫人上茶。”


    皇帝缓缓道,“别怕,慢慢说,不急。”


    侯夫人体弱多病,素来深居简出,顾衍把她护得密不透风,即使是皇帝,也仅仅从侯府后院干干净净,老夫人严肃不失仁厚,想她应该过得不错。


    上一次,她确实这样说。


    颜雪蕊轻抿一口茶水,略微拘谨地把衣袖往下拉,遮住这些肆虐的痕迹。


    “侯爷确实对妾身情深义重。”


    她依然如是道,她性情谨慎,在老夫人、明澜、明薇面前,甚至在颜母面前,她都没有透露过分毫,更遑论眼前和她非亲非故的九五至尊。


    皇帝似知她心中所想,低叹一声,道:“你的年纪,和朕的女儿差不多。朕初见你便心生欢喜,一腔舐犊之情,你该知道。”


    “朕纵富有四海,别无所求,只愿你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皇帝一番话,让人闻之动容,即使颜雪蕊知道自己沾了这张脸的光,和圣上逝去的宠妃相似,也不由松懈心防。


    她垂下眼睫:“侯爷对妾身的情谊如千钧之重,然……妾身福薄,反成负累。”


    她不是不识好歹,她记得他的坏,也不能磨灭他对她的好。世间事不是非黑即白,正如此,才叫她痛苦。


    她只觉得日渐疲惫。


    皇帝不赞同道:“尽说傻话,你的福气都在后头,怎会福薄。”


    “至于你和顾衍……既对你好,又怎会成负累,想必是对你不好。”


    皇帝看事简单粗暴,不必深究什么负累,她满脸苦涩,便是顾衍的错。


    他试探道:“你可知道平阳?”


    “她和驸马当时也是感情不睦,朕想,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多次从中斡旋。”


    “结果,呵。”


    皇帝摇摇头,“最后闹那一出,驸马怨言陡生,平阳也日渐憔悴。两人和离后,平阳才展露欢颜,哪知又遭此祸事,唉,罢了,不说她。”


    他看向颜雪蕊,“你呢,你心里怎么想。今日不论君臣,你把朕当做一普通老翁,闲聊即可。”


    皇帝一下子问住了颜雪蕊。


    她怎么想?


    她怎么想重要么,她半生都被顾衍裹挟,她只需顺从他。当年是迫于无奈,如今人到中年,再忍几十年,一切皆归尘土。


    颜雪蕊道:“只愿儿女们安好,妾身别无所求。”


    “此言差矣。”


    皇帝不赞同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还年轻,该为自己考虑。”


    怎么考虑?难道也学平阳公主一样,和离?


    这个念头一出,颜雪蕊心头骤然颤栗,呼吸也急促起来。


    那个男人太过强势,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她从未有敢有过。


    倘若两人能分开——


    颜雪蕊立即掐紧自己的指尖,低声道:“平阳公主金枝玉叶,妾身怎敢与之比拟。”


    平阳公主享食邑封号,有钦赐的公主府,在自己的府邸中豢养乐师、戏子,终日饮酒做乐,她自有她的底气。


    她没有底气,全是羁绊。


    皇帝皱眉浓眉,“不要妄自菲薄,朕与你有缘,你若想——”


    他骤然想起了什么,眸中露出苦意,只道:“只要你想,朕总会叫你如意。”


    皇帝的语气苍老有力,颜雪蕊心中一跳,当做没有听出皇帝话中的隐晦深意,道:“圣上保重龙体,妾身便如意了。”


    皇帝对她太好了,好的莫名其妙。颜雪蕊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因为这张脸吗?


    从前她只当应付皇帝,如今她当真对那位传说中的宠妃有了几分好奇。


    “宸妃娘娘……她是个怎样的人?”


    “……”


    提起宸妃,皇帝总有滔滔不绝的话。方才的话题轻轻带过,颜雪蕊陪皇帝用了午膳,直到高悬的日头渐渐西沉,皇帝露出疲色。


    他到了歇晌儿的时辰,人老了,不如年轻时年富力壮。


    颜雪蕊适时地提出告辞,皇帝没有强留,临在她走时,说道:“你们夫妻的房中事,朕不多言。”


    “但你若不快活,进宫寻朕。朕一言九鼎,说过的话,都算数。”


    颜雪蕊朝皇帝深深福身,她面上沉稳镇定,手中不自觉摩挲着衣袖,泄露了她心里的躁动纠结。午后的艳阳直直照在身上,颜雪蕊平复下心绪,行至一树荫处,再次碰上了身穿道袍的小道姑。


    窈儿不情不愿道:“夫人,义父有请。”


    ***


    宫中的道观距乾元殿不远,这回没有路上耽搁,不到一炷香,颜雪蕊又站在那副太极阴阳图面前。


    此处树荫遮蔽,骤然从燥热的艳阳下到阴凉处,颜雪蕊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表妹,别来无恙。”


    方知许推着轮舆缓缓而来,他看见颜雪蕊瑟缩,吩咐道:“来人。”


    一青衣小厮躬身上前,奉上一件洁白的云锦莲花纹披风。领口处坠有细密圆润的珍珠,明显是一件女人的衣物。


    “这里阴气重,表妹自幼体寒,披上好受些。”


    方知许嗓音清润徐徐,仿佛还是从前温润端方的少年。第二次相见,颜雪蕊已经能够平心静气面对曾经的未婚夫。


    她轻轻摇摇头,“我不冷。”


    她其实有些冷,但房里熏着浓浓的檀香,她再披上这件衣裳,回去身上味道不对,顾衍谨慎心细,平白惹出祸患。


    方知许看出她的婉拒,“不喜欢?”


    他瞥了一眼精心准备的披风,道:“你从前最喜白色,曰纯洁无暇,似月华凝露,如今竟变了喜好?”


    颜雪蕊看着他半张面具遮盖的俊秀脸庞,垂下浓密的眼睫。


    “人都是会变的。”


    她轻声道,“我如今的年岁,再穿白色,不合适了。”


    她年岁长,但面相年轻貌美,也无意往老气横秋方向打扮,衣裳料子也以湖蓝、嫩绿、鹅黄,霞红居多。女要俏,一身孝,但如雪一般纯洁无暇的衣裳,她反而很少。


    不是她不喜欢,是顾衍不喜。


    “寡妇装扮,这么盼我死?”


    “换了。”


    那会儿两人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顾衍控制欲很强,她身上的料子全是顾衍喜欢的颜色式样,久而久之,颜雪蕊习惯了这些,竟也觉得好看。


    ……


    方知许不知内情,他听到这句话,眼神一黯,直直看向颜雪蕊,道:“我没有。”


    二十年,纵然世事变迁,他一直坚守着他的承诺,把心爱的表妹救出来。


    他们原该是一对夫妻。


    他的眸光太过炙热,颜雪蕊撇过脸,盯着眼前的太极八卦图,不去看他。


    “表哥。”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道:“我托人找了个大夫,对断骨和灼伤很在行。多少银子不拘,只要能把你治好。”


    “朝廷波云诡谲,一不留神便性命堪忧。知许表哥,你……你出宫罢。”


    不要再做贤王的棋子,远离朝堂纷争,做一个富贵闲翁。


    方知许清瘦的手指骤然握紧舆柄,即使如此,当了太久的“仙长”,他露出的半张脸依然古井无波。


    他缓缓道:“君当做磐石,妾当做蒲苇。幼时你不懂这句诗,跟在我身后,央我给你解释。”


    “一晃过去几十年了,表妹啊,蕊表妹。”


    他喟叹一声,喃喃道:“磐石无转移,蒲苇可否早就化为绕指柔,随风攀附他人枝?”


    他没有责问的意思,好像是单纯问她要一个答案。青梅竹马的故人再见,既无涕泗横流,也无激动难当,他越平静,颜雪蕊心里越难受。


    长痛不如短痛,她咬了咬牙,道:“是。”


    初见太过震惊,难以启齿的话,如今尽数倾泻而出。


    “知许表哥,我对不起你。”


    “我如今已为人妻、人母。昔日总角之约,权当成一场玩笑,散了罢。”


    “表哥,我只希望你好。”


    ***


    和方知许见面后,颜雪蕊神色恹恹地回到府中,此时暮色四合,已经到了晚膳时分。


    趁顾衍不在,颜雪蕊赶紧叫人烧水沐浴。她今日在道观呆了一会儿,身上染了些许檀香,她不想因此节外生枝。


    褪去流光溢彩浮云锦,颜雪蕊端坐在铜镜前,左右两个丫鬟为她卸下钗环,乌黑发亮的长发一股股散在身后,有个丫鬟手劲儿重,勒的她头皮发疼。


    “嘶——”


    颜雪蕊吃痛地皱眉,丫鬟们忙下跪请罪,颜雪蕊烦躁地挥挥手,吩咐道:“叫碧荷来。”


    还是碧荷称她的心。


    今日到了碧荷上值的日子,颜雪蕊没多想,谁料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再次把头磕了下去。


    “怎么回事,起来回话。”


    颜雪蕊逐渐察觉出不对劲儿,两个丫鬟也不说话,身子抖得跟筛糠一样,颜雪蕊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扬声呼唤道:


    “碧荷、碧荷——”


    这丫头平时最懂规矩,这会儿不见回音。颜雪蕊身穿轻薄的寝衣,趿着木屐,打开房门去寻碧荷,正好对上从书房回来的顾衍。


    “顾衍,碧荷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顾衍眉头微皱,把外袍解开披在她身上,“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


    第48章 第48章顾衍,你疯了


    颜雪蕊仰着头,固执道*:“我问你,我的碧荷在哪儿。”


    初夏的风已经带着股躁意,不会像冷风那样侵袭她的身体,顾衍还是随后关了房门,径直去紫檀屏风后换衣裳。


    “顾衍!”


    颜雪蕊亦步亦趋跟着他,顾衍扯开腰带,露出精壮的胸膛腰身。紧实的肌肉流畅紧绷,后背纵横交错着几道抓痕,肩膀上还有咬痕,只是她的力气太小,痕迹淡的几乎看不出来。


    “来人,备水。”


    他淡淡道,没有要回答颜雪蕊的意思,颜雪蕊疾步,挡在顾衍面前。


    “顾衍,你说话。”


    顾衍停下脚步,眸光沉沉落在颜雪蕊身上。


    他忽然嗤笑一声,道:“蕊儿,今日进宫一趟,累糊涂了?”


    整个侯府,连她都是他顾衍的,哪儿有什么“她的碧荷”。


    主子做错了事,下人不加规劝,反而推波助澜,难道不该罚么。


    顾衍越过她,颜雪蕊闻言心中更加慌乱,双手抓住顾衍的遒劲的小臂,一字一顿问道:


    “我问你,碧荷在哪儿。”


    她紧追不舍,顾衍敛下唇角的笑意,反问:“你在质问我?”


    为了区区一个婢女?


    顾衍一根根掰开颜雪蕊的十指,眉眼低沉,回她:


    “仆代主受罚,我以为你知道。”


    他是舍不得动她,但若是轻拿轻放,日后还有没有规矩?该教她吃个教训。


    尽管心有猜测,得到肯定的答复,颜雪蕊眼前一黑,险些脱力昏过去。


    “顾衍,你——”


    “等等,你身上什么味道?”


    一股檀香味儿从她的发间逸出,极淡,被顾衍敏锐地察觉到。


    皇帝宣人一般在乾元殿或者勤政殿,这两处都没有燃檀香,顾衍心里思绪百转,原本漫不经心的脸色骤然黑沉。


    他咬牙道:“你又去见了那个野男人!”


    颜雪蕊同样怒不可遏,“你还我的碧荷!”


    顾衍身姿高大颀长,颜雪蕊堪堪到他的胸口,她仰着头怒瞪男人,她的眸子极为漂亮,眼尾绯红如染赤霞,乌玉般的瞳仁烧着幽火,美极了。


    挑起顾衍心里一阵悸动。她从前低眉顺眼,温驯却少了丝灵韵,如今一发怒,恰似寒梅破雪,绽放出惊心动魄的生机。


    叫他莫名想起了当初在扬州时,斜依凭栏,朝他笑的明媚烂漫的少女。


    几个身形壮硕的侍女抬着烧开的热水,小心翼翼打开房门,迎面听见侯爷低沉的声音。


    “滚出去。”


    丫鬟们不敢抬头,躬身退下,且贴心地把房门关紧。顾衍沉着脸,一言不发,拽着颜雪蕊纤细的手臂往床榻走。


    他少有失控的时候,他现在需要证明,她是他的。


    “顾衍,你混蛋!”


    颜雪蕊咬紧牙关,但抵挡不住他的力气,雪白的手臂被掐出淤痕,被他粗暴地一推,两人滚入纱帐。


    相较于颜雪蕊的气喘吁吁,他的呼吸很平稳,眸光也没有丝毫色.欲的沉溺,他稍显急躁地撕开洁白的亵裤。


    他今天没有动欲。


    可只有在她的身体里,他才能切切实实感受到,他拥有她。


    颜雪蕊不住推搡他的胸膛,声音陡然尖锐,“我不要!”


    同床共枕多年,两人孕有三个孩子,颜雪蕊没什么好矫情的,但她这时候不想,不愿!


    她知道院里有很多丫鬟小厮死于非命,她不是活菩萨,无暇一个个悲悯。但那是碧荷啊,是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碧荷,贴心谨慎的碧荷,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一碗药而已!


    那丫头早前还眉飞色舞地说,要攒一大笔银子,过两年放出府,做一个富贵娘子。


    都没有了。


    啊啊啊啊啊,颜雪蕊的心在滴血,手脚并用,又抓又踢又咬,更加激怒了顾衍,“你有什么资格不要。”


    去见过野男人,都不知道怎样做一个妻子了么!


    掌心的灼热透过单薄的中衣传来,没有来得及卸下的几枝发簪掉落,乌黑发亮的长发如瀑般铺在枕上,颜雪蕊死命咬男人的虎口。


    在他低头的刹那,这段日子啊所有的委屈、不甘一起涌上心头,她挣扎着抓起散落在枕边的金簪,直直插入他的肩膀。


    ——一片静谧。


    两人都愣住了,顾衍对她没有防备,嫣红的鲜血顺着虬结的肩头流下,一滴一滴,落在猩红的鸳鸯锦被上,湮没不见。


    颜雪蕊周身的血液瞬时冷凝,她怔怔松开手,美眸瞪圆,像被吓坏的猫儿一般,一动不动。


    顾衍转头看了一眼伤口,幽深的眼底漫起一片浓郁的血色。


    女人用的发簪而已,比起当年他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这个刺伤看着可怕,对顾衍而言堪称微不足道。


    他睚眦必报,敢伤他的人,早已尸骨无存,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顾衍咬紧后槽牙,伸手把金簪拔出来,鲜血骤然溅出,黏在她惨白的双颊上,乌发似墨垂在颈侧,肤白如雪,交织极致的艳红,是动人心魄的妖冶艳丽。


    “来,我教你。”


    顾衍把金簪放在她的掌心,握着她绵软的手,抵在自己蜿蜒疤痕的前胸。


    “看好了,这里是心脉,你要一击夺命,只能刺在这儿。”


    “刺喉容易偏头躲过,捅腹亦能拖延一炷香,其他地方更是挠痒痒,唯有这方寸之地,快,准,狠。”


    他握着她的手往前送,“才叫人,一句遗言都说不出。”


    颜絮蕊根本握不住簪子,连连往后退,声音颤抖:“顾衍,你疯了。”


    顾衍哂然一笑,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欺身上前,沙哑道:“要是下不手,便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


    “咣当”一声,染血的簪子落在地板上,纱帐被微风吹起又飘飘落下,烛火明灭,纠缠的身影被夜色逐渐吞没。


    ***


    血。


    好多血。金簪刺入肌肤,滴答滴答……颜雪蕊睡得不安稳,她冷汗涔涔,猛然睁开双眼。


    眼前是熟悉的帐顶,窗外下起了雨,雨丝斜斜掠过雕花窗棂,雨打芭蕉声混着廊檐下积水的“滴答”,每一声都敲进她的心里。


    “碧——”


    她刚要开口,心中骤然蔓延一股巨大的悲痛,压得她喘不过气。


    “母亲,您可算醒了。”


    听见动静,明薇急匆匆掀开珠帘,半跪在床榻前。


    “来,先喝口水,润润嗓。”


    明薇小心翼翼伺候她喝水,殷切道:“母亲,您饿了么,我唤人传膳。”


    颜雪蕊昏迷了两天,高先生说是急火攻心,静养即可,顾明薇被顾衍叫回来,为母亲侍疾。


    颜雪蕊这才知道自己竟昏迷了两天,冒着热气的肉糜粥香味扑鼻,她浑身无力,却没有一丝胃口。


    她苦涩道:“明薇,我交代你件事情。”


    “你碧荷姑姑是个苦命人,爹娘早在把她卖入府中为奴,早断了亲缘情分。但人讲究落叶归根,她的祖籍是徽州,你命人为她打一层厚棺,找一个山清水秀之地……”


    颜雪蕊压着心中的悲痛一字一句交代,碧荷比儿女们陪伴她都多,她心中不止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婢女,几欲说不出话。


    是她害死了碧荷。


    明薇担忧地看着母亲,柔白的双手抚上颜雪蕊的额头,“母亲,您还好吗,要不,我叫大夫来给您把把脉?”


    母亲不会睡糊涂了吧,碧荷姑姑在外院养伤,怎么忽然要准备棺材了。


    母女俩牛头不对马嘴讲了半天,颜雪蕊才恍然明白,碧荷没死。


    顾衍在她睡时命人把碧荷拖到庭院中,下令杖责八十,以儆效尤。八十杖,足以要一个柔弱女子的命。


    刚打了不到十杖,明澜前来请安,知道这是母亲身边最得用的丫鬟,他开口救下碧荷。


    事后明澜去顾衍跟前请罪,父子俩不知说了什么,总之,碧荷侥幸保住一条命,扣了一年月钱,贬成外院粗使丫鬟。


    大公子发了话,先好生养养,现在也没有人敢叫碧荷做活,只是换了院子,趴在榻上养伤。


    大悲大喜,颜雪蕊的心骤然起落,神情有些呆滞。


    “还好有兄长。”


    明薇缩了缩脖子,语气带着后怕。她喜欢碧荷姑姑,也没想到竟是父亲下的令,顾衍在她面前素来宽厚,纵然听过顾太傅的名声,她只当污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父亲的冷酷。


    颜雪蕊沉默着喝了一口肉糜粥,半晌儿,问:“顾……你父亲,他怎么样了?”


    她那日吓坏了,血腥味扑鼻,根本不敢挣扎,也不敢看他。


    明薇,包括院中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晚发生的一切,她垂下眉眼,闷声道:“圣上有旨,命父亲闭门思过。”


    忽如其来一道旨意,叫人摸不清深浅。从前只是“罢官”,侯府的爵位还在,顾衍照常出入府门、见客,侯府依然门庭若市。


    现在前朝春闱之事查的沸沸扬扬,还没有个明确的结果,皇帝却叫顾衍“闭门思过”,也不知道思的哪门子过。


    颜雪蕊心中一动,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皇帝忽然来的一道旨意,也许和春闱无关,是为她。


    是她骤然昏迷,皇帝责怪顾衍没有照顾好她么。


    为这一张脸,皇帝竟为她斥责重臣?


    颜雪蕊越发觉得奇怪。她暂且压下心头的异样,问明薇:“我说,你父亲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碧荷没死,她误会了他。


    但又一想,他确实想要碧荷的命,是明澜阴差阳错而已。


    那股莫名的烦躁又浮上心头,明薇回她:“大夫上了药,正好趁此机会静养。”


    提起这个,明薇揪紧衣袖,语气愤愤,“这刺客忒大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刺杀朝廷命官,真该把人扔刑部大牢好好拷打一番!”


    颜雪蕊一怔,当时一时冲动,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按照当朝律令,妻伤夫,杖五十或徙刑。她和顾衍不至于此,但也有一堆烂摊子要收拾,比如如何向儿女们、婆母交代他的伤势。


    伤口要换药,瞒不过去的。


    顾衍说是刺客,把她完全摘了出去。当时那种情况,颜雪蕊不觉自己有错,即使和顾衍面对面对峙,她也理直气壮。


    可他总是这样,坏的坦坦荡荡,又不掩饰对她的好,叫她难爱,又恨得不彻底。


    颜雪蕊沉默着喝完一小盅肉糜粥,苍白的脸色透出红润。明薇以为她为碧荷的事愁眉不展,宽慰道:“母亲放心,等碧荷姑姑伤好了,我把人要到我院子里,定不叫碧荷姑姑在外院受苦。”


    颜雪蕊心中想别的事,对此不置可否,明薇还想劝,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母女俩俱是一惊,朝门口看去。


    第49章 第49章下狱


    房门被推开,顾衍缓步负手而入,身后跟着剑眉朗目的明澜,父子俩一前一后进来。


    “母亲。”


    明澜冷峻的神色微微动容,但他是男子,不比明薇方便,顾衍又在,他顿下疾行的脚步,只唤了一声“母亲”,没有越过顾衍。


    “身子如何了?”


    顾衍自然地撩起下袍,坐在榻边,手背搭上她的额头,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的手带着些湿意,颜雪蕊身子骤然一僵,抬头看顾衍的脸色。


    男人眸光和缓,面色平静,那晚仿佛是她的一场绮梦。


    “没、没什么,妾身没事。”


    浓密的睫毛颤动,颜雪蕊垂下眼帘,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顾衍。但明薇和明澜在这里,他们兄妹俩不是只会吃睡哭闹的小稚奴,他们长大了。


    颜雪蕊不想影响孩子们。


    “既然无事,那便多用些膳,补补身子。”


    顾衍瞥了一眼还剩小半碗的肉糜粥,淡道:“你昏睡两日,孩子们和母亲都很担心你。”


    不知道顾衍是有意还是无意,很普通的一句话,莫名叫颜雪蕊想起来顾衍曾经逼她喝药时的话。


    “你叫明澜情何以堪。”


    “母亲这么大年纪,你叫她老人家为我们操心?”


    “……”


    外头雨声淅沥,阴冷潮湿的闷意袭来,颜雪蕊忽然感觉有些冷。


    她低声道:“我一会儿去母亲那里请安。”


    “母亲那里我去说,你先把身子养好。”


    顾衍握住她的手,把她是手放在锦被里,转头吩咐明澜,“窗户关紧,你母亲冷。”


    他这个动作做的流利自然,仿佛恩爱多年的夫妻,丝毫看不出那日的嫌隙。颜雪蕊的心却越发下沉。


    她了解他。


    正如那碗药,最后险些填进碧荷一条命,那日……不说他的伤势,单她去见了知许表哥,就没那么容易过去。


    他一定在谋算什么。


    颜雪蕊心中惴惴,面上也不太有精神。一会儿丫鬟扶着颤巍巍的高先生进来,给颜雪蕊搭了脉,还是那句话。


    “老毛病,郁结于心,把心思放宽些,什么病都好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人神色各异,明薇心直口快,担忧道:“母亲,您有什么心事?”


    毕竟在她看来,母亲享着泼天的富贵锦绣,双亲恩爱,家宅安定,纵然父亲暂且罢官,也只是龙游浅谈,总能扛过去。


    母亲有什么好愁的呢。


    明澜紧皱剑眉,稍稍思索片刻,道:“母亲,我的婚事不急,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


    这段日子颜雪蕊一直在操心他的婚事,明澜以为因为这个,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愧疚。


    “儿子不孝,母亲切勿为此忧心。”


    兄长开了头,明薇想起她和苏怀墨,忙跟着点头,“我也是。母亲,你不用管我,我有分寸的。”


    明澜和明薇懂事体贴,满眼皆是孺慕之情,颜雪蕊心里愈发难受,勉强朝两人笑了笑。


    “都说了没事,还不是你父亲,把这个庸医的话奉为圭臬。”


    她看着面色平静的顾衍,小指磨磨蹭蹭,轻轻勾了勾他的衣袖。


    借着顾衍高大的身躯和锦被遮挡,两人的动作很隐蔽,顾衍回应她,带薄茧的指尖划过颜雪蕊的手背,颜雪蕊蝶翼般的睫毛骤然一抖。


    虽没有那个意思,但……像在儿女们面前偷.情一样。


    “行了,叫你们母亲歇息片刻,你们两个跟我出去。”


    顾衍开口为颜雪蕊解围,颜雪蕊大大松了一口气。她原以为顾衍一会儿会单独折返,心中打了一肚子对策腹稿,谁知他竟真的和儿女们一同出去,让她“歇息”。


    待到晚上,一家五口一起用晚膳。


    烛火通明,将饭厅照的如同白昼。丫鬟们捧着描金漆盘鱼贯而入。盘中珍馐琳琅满目,八珍鹿肉,红梅酿肉脯,鲫鱼豆腐汤,雪蛤银耳粥……腾腾热气裹着浓郁的香气,萦绕在雕梁画栋间。


    一家人鲜少这么坐在一起用膳。


    明澜少时跟随顾渊远赴西北历练,一年能回来两趟已是不易,明薇则在书院念书。就算好不容易聚齐,也是在侯府宴客的花厅,和老夫人、二房、三房一起,宴散之后,颜雪蕊喜静,顾衍不叫儿女们总来打扰她。


    现在顾衍端坐主位,颜雪蕊坐在他手边,往后依次是明澜、明薇,奶娘抱着金线绣虎头的襁褓站在身后,小稚奴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呜呜啊啊,不知道在说什么。


    “母亲,您多吃点。”


    明薇给颜雪蕊夹了一块儿酱香烧鹅肉,她今日很开心,母亲终于醒来,外头飘着小雨,她们一家人却在温暖的房间中用膳。威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年少有为的大哥和咿呀学语的小弟,真好。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明澜则撩起衣袖,为母亲舀了一碗雪蛤粥,默默放在颜雪蕊手边。


    被这样的氛围环绕,颜雪蕊脸上浮现微微笑意,她正要享受女儿的孝心,顾衍把她面前的碗碟推开,给她夹了一道翡翠白菜。


    “虚不受补,你母亲该多用些素菜。”


    顾衍淡淡道,明薇虚心受教般的点头,“哦哦对,父亲说的是。”


    “母亲您先听父亲的,待日后身子好全了,我给您烤雀儿吃,我的手艺……唉,兄长你干嘛?”


    白鹭山书院有个后山,明薇这些年玩野了,挖山菇,下水捉鱼,上树摸雀,总之不像个千金小姐。顾衍尚未发话,明澜用玉箸敲了敲她面前的桌案。


    “成何体统。”


    明澜道,言语间颇有长兄如父的风范。


    “哼。”


    明薇不服气的嘟囔嘴,对颜雪蕊道:“母亲,您看兄长。”


    “老古板,越来越像父亲了。”


    父亲都没有那样管过她。


    明澜掀起眼皮,道:“顾明薇,你几岁了。”


    还向母亲告状。


    看着兄妹俩斗嘴,颜雪蕊莞尔,默默夹起那道她不太喜欢的翡翠白菜,轻嚼慢咽。


    如此,也挺好。


    ……


    热热闹闹用完晚膳,奶娘把小稚奴递到主子怀里。经过这段日子顾衍的打熬,彻底熬好了稚奴这个小霸王动不动就扯嗓子哭的毛病,在父亲、母亲,兄长,姐姐四个人手里过了一遍,愣是没掉一滴泪,只嘟囔着小嘴吐泡泡。


    一家五口其乐融融,直到夜色深处,稚奴困得眼睛睁不开,奶娘把他抱走,明澜和明薇也并肩离开,喧嚣过后,只剩下颜雪蕊和顾衍两两相对。


    颜雪蕊有些尴尬,早早沐浴更衣,裹在锦被里。她今天没和顾衍说几句话,心中祈祷他去书房睡。


    天不遂人愿。


    身边重重一沉,裹身的锦被被分去一半。颜雪蕊脸朝里侧,没有看他。


    过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这股静谧,颜雪蕊轻咳一声,问:“你……伤势如何了。”


    她已经做好他讥讽、翻旧账的准备,她和知许表哥的确清清白白,她也想说明白。


    果然,顾衍冷笑一声,“你在乎?”


    颜雪蕊抿着粉唇,不言语。


    她伤了他,是她不对。可是被捧在掌心这么多年,要她对顾衍赔不是?


    颜雪蕊深深呼出一口气,犹豫再三,道:“侯爷,那日我一时冲动——”


    “行了。”


    顾衍打断她,道:“好好养身子,身子好了,去春晖堂走一遭。”


    “睡罢。”


    枕侧的呼吸逐渐均匀,颜雪蕊心烦意躁,索性也闭上眼睛。床榻很大,两人第一次背对着入眠,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晚上睡得迷迷糊糊间,颜雪蕊不自觉滚到顾衍怀里,手脚并用攀附上去。


    她体寒,褪了衣衫,他身上跟个暖炉一样,叫她舒服。


    每日早晨在熟悉的怀抱中醒来,颜雪蕊更加尴尬,顾衍倒没说什么,用过早膳后自顾去书房。不用他交代,颜雪蕊收拾好去春晖堂,给老夫人报平安。


    两人还像从前一样同吃同睡,却诡异地没有说几句话,还好明薇和明澜时常来陪她,颜雪蕊心中宽慰,也不再抗拒那些苦涩的药汁,养了七八天,脸色越发红润。


    顾衍肩头的伤口也已结痂,一切朝着安稳顺遂的方向发展。忽然一道旨意,严斥顾衍顾侯科考营私舞弊,责令即刻押解大理寺受审。


    颜雪蕊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凌乱的脚步声中醒来,她心下大震,自罢官以来,顾衍一直表现的游刃有余,成竹在胸。


    他对她说过,清者自清,不必担忧。


    她以为过一阵就好了,怎么忽然进了大理寺?刑部是太子党的天下,大理寺是贤王党羽。


    颜雪蕊掐紧指尖,深呼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问道:“侯爷走前,可留下什么话?”


    刑不上大夫,顾衍即使进了大理寺大牢,也不像普通犯人一样,戴上手枷脚枷被迫押送,在彻底定罪之前,他能安顿好家宅,甚至沐浴更衣,吃一顿便饭再走。


    以顾衍谨慎的脾性,一定会留下有用的消息。


    暂时接替碧荷的是一个叫秋月的丫鬟,她面色惊慌,道:“回夫人,侯爷并无交代。”


    覆巢之下无完卵,秋月面色苍白,侯爷是侯府的天,如今侯爷下狱,二爷和明澜公子不在,剩一家老弱妇孺,可怎么办呀。


    秋月的双腿发软,她看着眼前素来身娇体弱的颜夫人,生怕颜雪蕊受不了打击,一下子昏过去。她踱步到颜雪蕊身后,做好扶住她的准备。


    岂料,过了片刻,颜夫人还是那口吴侬软语的嗓音,语气却出奇得冷静。


    “你去取对牌,即刻封锁前后院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秋华,你去趟大小姐那里,告诉她不用慌,好生待着。”


    说完,她脚步匆匆,往老夫人的春晖堂走去。


    第50章 第50章愤怒与迷茫


    春晖堂,二房两个妾室,三房寡居的弟妹都在,哭声抽噎,个个攥紧绢帕,一双眼睛哭成红肿。


    颜雪蕊一进来,几人即刻围上来,叽叽喳喳道:


    “长嫂,侯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天杀的,侯爷清清白白,定是遭遇奸人陷害,这可如何是好。”


    “……”


    先前因为顾衍不动如山,老夫人坐镇后宅,起初的慌乱后,侯府众人日子照旧,吃穿用度照样奢靡,再加上太子毫不避讳抬云姝进东宫,渐渐没有人把这当回事。


    顾衍没有把朝政作为谈资的癖好,包括老夫人在内,其实都不知道顾衍到底清不清白,但若说顾太傅收万两金,泄露春闱试题,实在是无稽之谈,连后宅女人们都觉得他冤枉。


    顾家祖业丰厚,其名下的田庄、铺子不计其数,加上逢年过节上头赏赐的、下头孝敬的,根本不缺银子。


    侯府那些旁支庶出,顾衍大多为其谋求官职,有安身立命之本。每年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涌入侯府,只供养老夫人膝下的嫡出三房。其中二房没有正经主子,三爷英年早逝,顾衍代弟照顾三房的妇孺,花费不了多少。


    府中花销的大头,在颜雪蕊身上。


    她花房中那些宝贝花草,不乏名贵品种,贵重者一株价值千金;她身上肌肤娇嫩,顾衍嫌寻常的丝绸配不上她,春夏的衣物是进贡的浮光锦,是缂丝制成的软缎,秋冬狐皮大氅,上好的皮毛浓密顺滑,整块没有一丝瑕疵。


    鎏金钗环,翡翠玉簪,珍珠花钿,菁纯的红宝石如血,点翠流光溢彩……这些尚且不论,颜雪蕊身子弱,入口的膳食须得精烹细饪,还有每年温补身子的汤药,顾衍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他把她养的娇气矜贵,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养的起她?


    就算如此,侯府百年底蕴,顾衍顾渊身居高位,供养一个女人,绰绰有余。实在无须顾衍挺而走险。


    ……


    耳边女人的声音此起彼伏,颜雪蕊耐下性子,道:“弟妹们放心,侯爷留了话,府中一切照旧,无须惊慌。”


    她声音温柔,如春风徐徐,叫人无端安心。


    “真、真的吗,那侯爷何时回府?”


    三夫人用绢帕沾了沾眼角,虽然三爷走得早,但顾衍作为一家之主,这些年待她们三房不薄,一听顾衍下狱,她吓得魂不守舍,急忙来老夫人这里打探信儿。


    “弟妹安心,这只是侯爷一时的权宜之计。侯爷是什么人,岂能叫那些魑魅魍魉暗害。”


    颜雪蕊握紧她的手,语气殷切。三夫人的神情逐渐和缓,毕竟长嫂貌美柔弱,顾衍要是真出事,她不可能这么冷静。


    她迟疑片刻,道:“长嫂,我们一同等等母亲,听母亲吩咐。”


    这些日子阴雨绵绵,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轻微的风寒,这个时辰还没起身。


    后宅这些年一直是老夫人当家,这也是为何一听出事,三夫人直接来春晖堂的原因。


    颜雪蕊轻轻摇头:“母亲风寒未愈,府中现下已经够乱,咱们做小辈的,别叫她老人家为此操心。”


    老夫人对颜雪蕊宽厚慈祥,早些年也多亏了老夫人开解安慰。她实在受不了,跑到春晖堂,老夫人也会为她挡一挡顾衍。


    只是顾衍霸道偏执,纵然是亲生母亲,也劝不住他。


    也许带着些愧疚补偿,老夫人对她这个长媳照顾有加,为她担着管家的重任,人非草木,颜雪蕊对婆母发自真心的孝敬。


    三夫人心里没底,神色稍显犹豫,“这……”


    “没什么这那的,听嫂嫂的,你好好回院子里,安顿好孩子们。吃穿用度和往日一般无贰,暂时别出门。”


    颜雪蕊一锤定音,扬声吩咐,“来人,把各位夫人送回房。”


    她的嗓音依然柔和,语气却干脆利落,不给人商量反悔的余地,神色间,隐约有几分顾衍杀伐果断的影子。


    三夫人不自觉被她牵着走,剩下的二房两个妾室更是唯命是从。其中一人朝颜雪蕊福了福身,道:“如今大爷遭难,二爷下落未明。如有二爷的消息,烦请夫人知会一声,妾身拜谢。”


    何止顾渊,连明澜也没有音信,顾衍留下这一堆烂摊子,颜雪蕊心里的焦急不比她们少。现在府中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人,任谁也想不到,是柔弱的侯夫人撑住了侯府的门楣。


    “好,快回罢。”


    颜雪蕊面上不见慌色,把两房打发走。她没有像三夫人那样通报等待,而是直接冲进老夫人的寝房。


    非常时刻,当以非常手段,她现在急需知道顾衍有没有留下话。


    老夫人的精神不大好,颜雪蕊伺候她用了茶水,旁敲侧击,没有套出有用的消息,她思虑再三,怕顾衍出事把老人家惊着,暂且先瞒一瞒好。


    “婆母,您身子不便,把内外院的对牌暂且交给我吧。”


    “儿媳偷懒多年,总要试着掌家。”


    高门大户的女眷出入府门,需要出示对牌,侍卫方可放行。一般这种对牌在当家主母手里掌管,侯府是老夫人掌家,颜雪蕊作为名正言顺的侯夫人,只有内院的对牌和库房的两把钥匙。


    公中的库房和顾衍私库里面的东西,她可以随意取用,内外院也能自由出入走动,但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为他生儿育女,她手里依然没有一把外院的对牌。


    没有外院的对牌,踏不出府门。


    她外出一次,先要顾衍点头,再去老夫人处取对牌,十分繁琐,顾衍没有那么好说话,她渐渐也不大爱出门。


    如今人到中年,她对这些身外物、或者掌家权没什么执念,可她不想终日待在府中,提心吊胆等消息。


    她得出门走动。


    老夫人很爽快,直接叫人把府里内外的对牌取出来,握着她的手宽慰,叮嘱她别逞强,等她风寒痊愈,她带着她好好捋捋。府中事务繁杂,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不来。


    老夫人谆谆教诲,听得颜雪蕊鼻尖发酸。从春晖堂出来,她叫人把春晖堂所有的丫鬟仆妇聚集在庭下,逐一敲打。


    第一,诸事依照常规旧例操办,无需惊慌。


    其二,老夫人风寒未愈,谁若敢在老夫人面前透出口风,惊着老人家,杖责五十,逐出府门。


    事后,她思忖片刻,没有贸然叫人出去打探消息,先去了顾衍的书房。


    如果这时候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外人一定会以为侯府走投无路,自乱阵脚。她从前隐约知道哪些是顾衍的心腹,如今再去看一看,兴许能找到有用的消息。


    顾衍的书房层层把守,用哪个对牌都不行。


    但上回弄赏花宴,侍卫把夫人拦在外头,顾衍便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入,夫人除外。


    颜雪蕊没有阻碍地进来,扑面而来浓郁的墨香和淡淡松烟交织的味道。他的书房陈设十分简介,宽敞的红木书案上方摆着一套精贵不凡的笔墨纸砚,案侧的博古架上,经史典籍皆覆月白绫套,按照经、史、子、集四部分门别类,标签上的大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如顾衍本人一般,狂妄又谨慎。


    得益于顾衍井然有序摆东西的习惯,颜雪蕊很容易找到了他的信笺。她对他谋划的朝政秘事没什么兴趣,那些带着火漆的密信她暂且没动,只翻看些普通的书信,是他和官员间的往来。


    而夹在其间,有几封信格格不入。有几封来自扬州,剩下的关于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遇刺,竟是顾衍所为!


    颜雪蕊压下心中的震惊,紧蹙黛眉,一字一句仔细研读。


    ***


    另一边,大理寺大牢。


    青砖地面泛着冷光,空气中传开一股潮湿的霉味,烛火在石槽内半明半灭,透出几分森然。


    顾衍盘腿坐在牢房上的石床上,这件牢房很干净,即使身陷囹圄,也不见半分邋遢颓唐之气。


    听见微微的脚步声,他骤然睁开狭长的凤眸。


    “都办好了?”


    他沉声问,眼前一身黑衣,身形健硕的男人,赫然是消失的二爷顾渊。


    “嗯。”顾渊压低嗓音,他仗着功夫高,潜入地牢,没有惊动狱卒。


    明灭的烛光照*着顾渊锋利的脸庞,显得他面容凶狠。


    他皱眉道:“兄长,这……太冒险了。”


    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计划。


    当初贤王利用方知许,让顾衍担任今年的主考官,他们来者不善,顾衍更加小心,凡事亲力亲为,刚摸到头绪,苏怀墨前来拜访。


    贤王欲利用外地学子,构陷他春闱舞弊。正正好,他们千挑万选出来,最合适的那个郭从嘉,和苏怀墨是一表三千里的表兄弟。


    苏怀墨品行端方,他察觉出不对劲儿,不知是出于君子之道,还是明薇那层关系,他给顾衍递了消息,叫顾衍有先发制人的时间。


    早在春闱开始之前,顾衍已经单独面见圣上,把此事如实上报。顾及皇帝是贤王亲爹,他倒是没提贤王的名讳,只道有人暗害于他,请圣上明察秋毫。


    所以罢官时,他根本不惧。当时颜雪蕊问他,他说:“清者自清,圣上自会还我清白”,不是一句托词。


    总之这件事查到最后,只能查到贤王头上,他什么都不用做,稳坐钓鱼台即可。这是他们原本的计划。


    事后,能扒掉贤王党一层皮。


    如今顾衍身在大理寺大牢,是顾衍临时起意,把顾渊也吓了一跳。


    某日,顾衍把顾渊单独叫到书房,冷不丁说了一句,“阿渊。”


    “我等不及了。”


    争来都去,就算他赢了,最多也只是叫贤王元气大伤。按照皇帝权衡的手段,他接着会打压太子党,而后贤王和太子,清流和世家,又趋于平衡。


    顾衍从前不急,因为他正值壮年,而皇帝老了,他有大把时间,他能把太子扶上位。


    现在……


    或许是宫中频繁传召,那一纸圣旨,压得他不得不从。


    也或许是他厌倦了这种尔虞我诈的倾轧。


    这回,他要彻底拔除贤王,往上再走一走。


    ……


    “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顾衍平静道,他既然敢做,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顾渊扫视一眼简陋的牢房,说道:“此处委屈兄长,要不要我打点……”


    “不必。”


    为成大事,这些身外物不值一提。顾衍细细交代了顾渊,最后,他顿了下,语气忽然变得古怪。


    “她……怎么样?”


    本来,顾衍是要把谋划隐晦告知颜雪蕊,不叫她担惊受怕。


    但那日她毫不留情一簪,叫顾衍陷入了愤怒与茫然。


    他是不是对她太宽容了,该叫她吃吃苦头,她才会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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