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侯爷,你弄疼我了
柔软的指腹像羽毛瘙过,弄得人心生痒意。
顾衍眸光一黯,不自觉摸上颈侧的抓痕。她力气小,现在已经淡的几乎看不出痕迹。
他今年三十有五,论年纪,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谁料她轻轻一勾,他引以为傲的自持轰然倒塌。
顾衍想了想,大约她从前对这事抗拒逃避,他一碰她,她便忍不住瑟缩颤抖,他自然容不得她躲避他,不免没轻没重,久而久之,她不敢躲避,只颤着睫毛承受,视他为洪水猛兽。
现在顾念她的身子,他控制欲.念,反而叫她没那么怕他,如今竟敢明目张胆“引诱”,他虽享受这种感觉,但代价却是一直吃素。顾太傅向来随心所欲,想要就要,哪儿受过这种“委屈”。
人到中年,顾衍实在体会了一把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倏然抓住她纤细雪白的腕子,低声警告:“老实点儿,别勾我。”
颜雪蕊睁着乌黑水润的眼眸,无辜道:“侯爷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
好吧,如顾衍所想,她方才确实有故意之嫌。
和他做了二十年的夫妻,颜雪蕊当然知道怎么取悦他,他喜欢她乖巧柔顺,喜欢她听话。
从前,有求于他时,她也会忍着羞耻讨他欢心。她都生过孩子了,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没什么可矫情的。
她主动时,他比往常更激动,要的也更狠,到最后她也分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
无妨,她习惯了。
如今凭空冒出个高神医,顾衍把他的话奉为圭臬。颜雪蕊逐渐发现一个好处。
她可以撩拨他,在达到她目的的同时,不用“灭”她挑起的火。
这叫颜雪蕊心头产生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
尽管知道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似要证明什么似的,她控制不住自己。
被戳穿了也无妨,反正她“身子弱”,又不能拿她怎么办。
……
颜雪蕊睁着一双无辜的美眸,轻声道:“侯爷,你弄疼我了。”
顾衍瞥了一眼,手下没有收敛力道,沙哑道:“这般放肆,我看你还是不怕疼。”
颜雪蕊见好就收,垂下浓密的眼睫,在雪白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那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顾衍哼笑一声,骤然欺身上前,大掌轻车熟路,顺着细白的脖颈缓缓往上,摩挲她系在颈间的小衣细带。
“侯爷——”
颜雪蕊惊叫出声,前几日的荒唐历历在目,撩拨归撩拨,她现在还有点儿酸,不想真招惹他。
带着薄茧的掌心继续往上,扶正她发髻上歪了的珍珠步摇。
“这支步摇不错,衬你,回头叫工匠多打几支。”
顾衍微微一笑,手背在她惊愕的小脸上蹭了一下,痛快地起身离开。
“照顾好夫人。”
他沉声吩咐,心情颇好地亲自关上房门。门外守着两个身子高挑的侍女,厢房外是密密麻麻腰跨长刀的护卫,把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顾衍心道,他守着这么个宝贝,是应该束之以高阁,好生珍藏保护起来。
旁人惦记,也得看有没有那条命!
***
过了晌午,顾衍抽不开身,还是叫明薇去陪颜雪蕊。颜雪蕊心里抱怨顾衍,但明薇活泼俏皮,搂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极大缓解了她心中的郁气。
“母亲,给你看看我的字,比之前强多了。”
“母亲母亲,这是我写到《策论》,老师说可评甲等卷。”
“母亲,你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呀,我都没有准备。”
“书院有好多好玩儿的地方,我晚上挑灯夜读,把课业赶完,明日带你去后山采山菇。”
“带回侯府,叫碧荷姑姑给母亲煲汤喝,可鲜啦。”
“……”
十几岁的少女精力旺盛,叫颜雪蕊暂时忘却一切忧愁。和顾衍的“放养”不同,她是个很贴心的母亲,认真听女儿在书院的点点滴滴。她的开心,她的烦恼……明薇性情直爽,连烦恼也是那么简单。
白鹭山书院鲜少招录女弟子,如今山里的女弟子不超过一巴掌,皆是少有才情、名满乡里的女子,只有明薇靠家世被破格招录,大小姐心高气傲,心里憋着一口气,日夜勤勉,如今她的课业在整个书院也算出类拔萃,
只是她的笔墨实在不敢恭维,自己也常常自嘲,下笔如野草一般。
颜雪蕊看过后,不赞同她妄自菲薄:“你的字虽不秀气,但笔锋清劲,当年卫夫人教导王右军,也说过‘意在笔先’,你好生揣摩揣摩,说不定我儿将来要成一大家。”
明薇被颜雪蕊夸得双颊通红,一把抱住她的腰,把脸埋在母亲怀里。
“母亲贯会取笑我。”
她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骤然一下子,撞得颜雪蕊“嘶”了一声,加深了腰间那股隐隐的酸痛。
都怪顾衍!
她心里暗骂一句。明薇还是个姑娘,她不好解释地太清楚,看着女儿懵懵懂懂的眸光,颜雪蕊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件事。
“明薇。”
她揉了揉后腰,轻声问道:“你和那位苏公子,近来如何?”
上一回女儿回侯府时神态匆匆,眉眼间隐有愁色,她问也问不出来。这回见明薇眉宇舒展,恢复了从前的爽朗。
这是彻底放下了?
颜雪蕊把嗓音放轻。她和顾衍是两个极端。顾衍顾太傅就算什么都不说,单单坐在那里,就有一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和侵略性,叫人如芒在背,生怕说错话。
在颜雪蕊面前,听着她轻柔的声音,如潺潺溪流,叫人不自觉放下一切戒备,沉醉在江南水乡的温柔。
明薇无法抵御这样的母亲,关起门来,此处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少女心事尽数道来。
“那个苏怀墨好奇怪。”
明薇把脸埋在母亲柔软的胸前,闷声道:“我喜欢他时,他不屑一顾。”
“我好不容易放下了,他又说喜欢我。”
“母亲,都说女人口是心非,这男人的心思,也这么难猜呢。”
哪儿像她,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分明得很。她可以大胆地对她看中的儿郎示好,也能在屡次遭遇他拒绝后,越挫越勇。
她这样好的姑娘,她坚持,他总有一天能看到她。
父亲把血淋淋的真相撕扯给她看,她彻底明白两人没有可能。她做不到像父亲所说的那样狠,只有放手。
在此之前,她特意见了苏怀墨一面,问他,之前他不接受她,是不是因为家世?
他面容冷淡,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对明薇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道:“苏怀墨,我以后不喜欢你了。”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开解自己,看书、习字,蹴鞠玩乐,甚至跟兄长讨酒喝,被兄长告密到父亲处,她好一阵子不想搭理兄长。
她有疼爱她的双亲,还算沉稳可靠的兄长,可爱的弟弟,慈爱的祖母,英武的二叔,柔善的三婶婶,一堆堂姐堂妹,一个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逐渐放下,眸光不再追逐苏怀墨,不再出现在他面前,不再缠着他比功课,不再问他要字帖临摹,她去找别人,他却不高兴了,总坏她好事。
叫她不知如何是好。
……
颜雪蕊静静聆听女儿的心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脊背。明薇抬头,委屈地看着她。
“母亲,我是不是……太不自爱了呀。”
在本朝注重男女大防的风气中,她出来念书已经是家族的恩赐,还对一个屡次拒绝过她的男人念念不忘,牵扯不清,明薇自己不怕,就怕连累家中姐妹的名声。
“怎么会?”
颜雪蕊轻声道:“别听那些人瞎说,只要你父亲不倒,你二叔,你的哥哥们得用,侯府的姑娘们永远不愁嫁。”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今不过是掉了个个儿,我的明薇,比世间许多男子都勇敢。”
她只是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生出这么多波折。
从前是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既然两个孩子都有意,何不成全两人?
她得见见这个久闻大名的“苏怀墨”。
颜雪蕊心有计较,却没有和明薇细说。两人家世确实不相配,不是说门第高低,而是党羽之争,那苏怀墨是贤王党,不出意外,今年春闱后会入朝为官,和他们侯府是宿敌。
这是一道大坎儿,除此之外,那苏怀墨人品如何?忽然出尔反尔,是当真心系明薇,还是因为朝堂恩怨,包藏祸心?
这些,都要等她见过苏怀墨后,再慢慢考量。正好趁着她在书院,择日不如撞日撞日,多好的机会。
现下唯一的阻碍,只有明薇那个小心眼儿的爹。颜雪蕊颇为头痛地揉了揉额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晨刚来一出,要不是为了一双儿女,她真不想再去招惹他。
第32章 第32章她该允许自己快乐
入夜,山谷沉入墨色深处,鸟雀息鸣,虫豸禁声,安静地可怕。
颜雪蕊睡眠浅,可真到万籁俱静的时刻,外头连打更声都没有,她反而睡不着了。
她在榻上辗转难眠,进来剪烛心的碧荷听见动静,轻声道:“夫人,可是睡不惯这里的床榻?”
自从入了侯门,颜雪蕊鲜少有在外过夜的机会,顾衍提前交代过,她住的房间是整个后厢房最干净舒服的,被褥床帐皆从侯府带出来,提前清洗晾晒,熏过熏香。
颜雪蕊自己便是个调香高手,主院房间的熏香是她一手调配,不似寻常熏香的甜腻,她调出来的香干净舒爽,闻之令人平心静气。
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颜雪蕊还是难以入眠。
她翻了个身,道:“无事,退下吧。”
想当初她初至侯府,也是成宿成宿睡不好,如今习惯了,突然离开,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颜雪蕊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木门再一次被打开,身上骤然一沉,熟悉的气息如网般扑来。
“唔——”
颜雪蕊被迫睁开眼,纱帐半垂,浓稠的黑夜中,一线微弱的月光勾勒出来人的锋利的轮廓。眉骨如断崖横斜,凤眸如墨,深幽不见底。
两人身形相差甚大,他压得她胸口喘不上气,颜雪蕊却没有挣扎,轻轻放匀呼吸后,她道:“喝酒了?”
一身酒气,别又喝醉了,这会儿不比在府中方便。
她的乖顺极大取悦了顾衍,他低声笑,道:“浅酌几口,没醉。”
上一回是察觉到付出多年心血教养的太子欲杀他,顾衍惊怒交加,一时喝多了酒,清醒后便做出除掉太子的决定,毫不拖泥带水。今日只是寻常间的应酬,远不至于叫他喝醉。
顾衍道:“我叫水沐浴。”
他今天喝的不多,就怕味道重,扰着她。他回房前再三问询,众人皆道并无酒气,他才直接上榻。
“别,这么晚了,侯爷早些安寝。”
颜雪蕊急忙扯住他的衣袖,其实旁人没有欺骗顾衍,只是颜雪蕊嗅觉灵敏,他们两人又太过熟悉,她一下子闻出来,他身上的酒气并不重。
骤然开荤的男人的如狼似虎,经过前几日那一遭,她现在一听“沐浴”就哆嗦。不如叫他安生就寝。
顾衍不知颜雪蕊心中的计较,只觉得她今晚乖巧又称心。扯开锦被,抱着她温存。
啧啧的水声响起,耳鬓厮磨间,外衫扔出纱帐,颜雪蕊彻底没了睡意。
不如趁着此时,他好说话,与他商量商量明薇的事吧。
……
鬓角的乌发被薄汗沁湿,沾在颜雪蕊嫣红的脸颊上,一双乌黑明亮的美眸中水雾朦胧。她的肌肤极白,下颌小巧精致,檀口微张,有种极致病态而破碎的美。
“侯爷——”
她微微喘.息,雪白的双臂勾上男人的脖颈,“妾身方才……”
“方才说的事,那苏……苏怀墨……”
顾衍不轻不重在她脖颈轻咬一口,声音沙哑,“苏什么苏,此情此景,说别的男人,该罚。”
颜雪蕊皮肉娇嫩,她难耐地皱起眉,情不自禁合.拢.双腿,提醒他道:
“大夫……说过,此时不能纵/欲。”
顾衍恶狠狠道:“我说你胆子这么大,原来是有所依仗。”
明知不能动她,偏这个时候来撩拨他,早晨放她一马,还不老实。
以为他拿她没办法了?笑话。
她的一切都是他教的,他今日便叫她知道,她还生嫩得很。
顾衍磨着后槽牙,忽然勾唇一笑,极浅,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显得有些突兀。
颜雪蕊心里“咯噔”一下,没由来一股心慌。
“乖。”
他轻拍她的后腰。
“抬起来。”
***
早晨,碧荷小心翼翼掀开床帐,轻声道:“夫人,苏公子前来拜访,已经到了前厅,您看……”
昨夜三更灯火要了水,她原以为夫人又要睡到晌午,寻常这等时候,侯爷会吩咐下去,不许旁人打扰。
今日苏公子能进层层侍卫把守的院子,显然是得到了侯爷的默许。碧荷只能前来叫醒夫人。
轻唤两声后,榻上的美人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眸。
“夫人,先喝口水润润嗓。”
碧荷把茶盏递到颜雪蕊唇边,说话絮絮叨叨:“您要是疲累,奴婢就去回了他,晚些再见。”
“不必。”
颜雪蕊道,她声音干涩,却没有平日事后那种沙哑。
小口小口饮尽,她把瓷盏递给碧荷,趿着绣鞋下榻,行走自如,也不像被折腾一夜的样子。
碧荷心中纳罕,那昨夜缘何叫水?山中不比府里方便,她们姐妹们体力不支,昨日还是央求守门的侍卫抬水过来。
她唤来两个小丫鬟一同给颜雪蕊梳妆,绸缎般的黑发在手中顺滑无比,碧荷一边用牛角梳梳理,一边给她按压头皮。
“夫人昨日劳累,奴婢给您解解乏。”
在颜雪蕊身边伺候这么久,有些事心照不宣,夫妻敦伦,人之常情。颜雪蕊从曾经的羞涩到坦然处之,甚至事后叫丫鬟们给她按压捶腿。松快松快。
这回,听到碧荷的话,颜雪蕊雪白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有恼羞成怒的意味。
做晚两人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她心里,还不如真真来上一回。
他贯来霸道,不许她躲,她从前一直闭上眼承受,身体被迫打开,总让她联想起曾经的屈辱。面上乖顺,心里却不如意。
昨夜叫了水,因为她……动情了。
这么多年过去,如今人到中年,她这回忽然意识到,她是一个正常的女人。
不止男人有那种需求,她也有。
只是女人羞涩,承认这件事似乎多么放.荡,而她和顾衍的开始又那么不堪,她不愿细想,秉承着“难得糊涂”,拧巴着过了这么些年。
如今他不碰她了,反叫她心中明了。
无妨。颜雪蕊心道,读书人的老祖宗都说了,食色性也,她只是世间一个普通的女人,不是圣人。
她该允许自己快乐。
她这一生,幼时不得双亲偏爱,少年被迫入侯府,现在儿女们都要成亲了,何必再揪着前事自苦?
颜雪蕊垂下眼睫,扶了扶鬓角沾染晨露的海棠花,道:“这花颜色好,回府时移栽几株,当心,别伤了根。”
虽然她这个年纪不再适宜这种鲜嫩的颜色,和她同辈之人也是碧玉翡翠金钗银环,以显身份。簪花,是年轻的姑娘、妇人才做的风雅事。
但她实在得上苍眷顾,数十载光阴流转,未在她的眼角眉梢留下丝毫痕迹。颜雪蕊自然也不会往老气横秋的方向打扮。
红颜易老,留得住的时候,让她再俏两年罢。
……
颜雪蕊和苏怀墨的会见十分愉快。
除了刚开始,苏怀墨没想到深居简出的侯夫人如此年轻,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险些闹出乌龙外,其他都很顺利。
颜雪蕊这边是丈母娘看儿婿,才貌品行,尽管颜雪蕊心中知道,衡量一个人品行才是最重要的,但见一个陌生人,目之所及,形貌最为直观。
嗯,剑眉朗目,身形高大,姿态端方,气质卓群。
配得上她家明薇。
至于“才”,顾衍亲口说过的“状元郎”,白鹭山书院的魁首,她挑不出毛病。
颜雪蕊细细问了他的家世、双亲。苏家虽不是京城人士,但其是典教世家,在当地名望甚高,既清且贵。双亲俱在,家中还有一兄一弟,家世干净简单。
颜雪蕊越发满意,她又问道:“朝廷争端波云诡谲,你我两家于朝堂立场相悖,听说你的恩师,是户部尚书李大人。”
“我家侯爷和李大人积怨颇深,倘若我要你背弃恩师,转投我顾府门下,你当如何?”
“放心,你若当了后侯府的乘龙快婿,何愁没有前途。我和侯爷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女婿和学生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
过了许久,苏怀墨忽然起身,在颜雪蕊面前郑重一拜。
“夫人,我从前……不识好歹,伤了明薇的心。”
颜雪蕊静静看着他,他道:“倘若夫人将明薇许配于我,我定珍之、爱之,护之,不叫她受任何委屈。”
“但恩师于我,恩重如山。若因一己姻亲之私,背却师门恩义,此乃不忠不义,我做不到。”
“哦?”
颜雪蕊不动声色,淡道:“既如此,你何故来我面前走这一遭?去做你的忠义仁孝之辈罢。”
苏怀墨咬了咬牙,语气涩然:“除此之外,侯府提出任何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我当竭力为之。”
他也知道两人家世相悖,困难重重。但明薇一个女子,尚敢如此大胆,他已经叫她受了太多委屈,他该有他的担当。
忘恩负义也好,攀附权贵也罢,为了这门婚事,他愿意承受万人唾骂。君子处事,贵在存心,难道朝堂除了贤王党、太子党,就没有忠于圣上、心系黎庶的纯臣么?
倘若躲不开京城的旋涡,他还可以带明薇去地方上任,那里没有清流、世家,能落得清静自在。
……
苏怀墨到底年轻,还想着两全其美之道。连在顾衍身边浸淫了多年的颜雪蕊都明白,身在局中,非黑即白,想作壁上观,最终两头不讨好。
不过这人的品性,她粗浅试探一番,心中还算满意。
两人没有机会说太久,顾太傅小心眼儿,连女人都不许她多见,更何况外男。大约一刻钟,苏怀墨被外头守着的侍女“请”了出去。
到了下午,顾衍终于抽出空陪夫人四处走走。两人执手漫步在幽静的山谷间,见颜雪蕊心不在焉,顾衍捏了捏她的手,问:“怎么了?”
颜雪蕊抬起头,认真道:“侯爷,我观这苏公子仪表堂堂,品性甚佳。”
“可当东床快婿之选。”
第33章 第33章她离不开他
“哦?”
顾衍看着她,“前段日子还叫我劝明薇,改主意了?”
“此一时,彼一时。”
颜雪蕊徐徐道:“从前明薇深受单相思之苦,求而不得,我自然心疼她。现在既然两个孩子都有意,何不成全两人。”
顾衍眸光微闪,没一口答应,也没有拒绝,只道:“苏怀墨的老师与我侯府立场相悖,积怨颇深。”
“我知道。”
颜雪蕊点点头,“但立场是死的,人是活的。如今到了这一步,女儿的姻缘,比门第、党羽之争重要得多。”
顾衍哼笑一声,挑眉道:“就这么看好那苏怀墨?”
只见了一炷香时辰,不过一个毛头小子罢了,竟如此讨她欢心。
顾太傅心里生出一丝微妙的妒意。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才貌暂且不论,那苏公子放下党派之争求娶明薇,也算一片真心。”
颜雪蕊说道。如今侯府已经富贵无极,她为明薇挑女婿,家世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只要待她好,明薇自己喜欢,这便是极好的姻缘。
语罢,她微微抬头,恰好撞入顾衍狭长幽深的眼眸。他正放肆地盯着她,眼神酝酿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不知道,在这一瞬间,顾衍忽然很想问,那他呢?
她心疼明薇受求而不得的苦楚,他们近乎二十年的夫妻,她可曾心疼过他。
难得有情郎,他难道不是她的“情郎”?还是说,她心中依旧惦记那个姓方的?
“侯爷?”
只一瞬,顾衍迅速收敛起情绪,淡道:“侯府的女婿,不好当。”
他想他真是疯魔了。这些年他囚禁她,逼迫她,使出百般手段驯服她,唯独没有问过颜雪蕊,心中是否有他。
他不需要。
只有懦夫才会沉溺儿女情长,他想要她,他得到了,这就够了。如今人到中年,反而越活越矫情,竟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荒唐。
顾衍把他的反常归咎于方知许。一个前未婚夫,装神弄鬼,藏头露尾不敢见人。他原想先留着他,看他究竟耍什么花招。
现在想想,左右不过是冲他来的,朝堂向来波云诡谲,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怕什么?一个早该见阎王的人,留着是个祸害。
他该死。
……
颜雪蕊了解顾衍的“小心眼儿”,言谈之间根本不敢多夸苏怀墨,只道明薇喜欢,都是为了女儿,没想到还是动了顾衍紧绷的心头弦。
顾衍不高兴了,便没有昨晚那样“好说话”。
他道:“苏怀墨的恩师是李书鸿。”
颜雪蕊紧接着搭话,“我记得,是当朝户部尚书,朝中肱骨。上回讦攻太子,就属李大人的声音最大。”
“李夫人的娘家侄儿在贤王手底下做事,据说是贤王的左膀右臂,很得重用。”
总之,李家,是彻彻底底的贤王党。
顾衍原本想细细给颜雪蕊解释,结果他刚说出名字,颜雪蕊便将此人的官职、行事娓娓道来,简洁而精准。
他挑眉:“你知道?”
颜雪蕊略有些羞涩地垂下头,“多亏了侯爷。”
两人闲聊时,顾衍会对她说些朝堂上的事;上回侯府赏花宴,借着写请帖,她又了解一些。
在宴席上,女人们言笑晏晏间,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颜雪蕊除了留意适龄的姑娘,她也并非一无所获。
所以今日苏怀墨说想做“纯臣”,不用顾衍出面,她自己便觉得天方夜谭。
如今朝堂上不是贤王党便是太子党,泾渭分明,想两边不沾,看似中立,实则全得罪个彻底。到底年轻,不知轻重。
颜雪蕊日日在府中赏花弄草,能说出这番见解,着实叫顾衍一惊。
他饶有兴趣地问:“那依蕊儿所言,想要这苏怀墨当咱们的乘龙快婿,该如何破局?”
除非苏怀墨不走官场,世家和清流,姻缘和仁义,他必然只能择其一。
颜雪蕊笑道:“正巧,我想了个法子,特意和侯爷相商。”
她既然和顾衍开这个口,自然经过深思熟虑。
两人此时行至一山涧,颜雪蕊多年来养在深宅,没走几步路,额头上已经沁出细细的薄汗。顾衍叫她坐在石头上歇息,他则撩起衣袖,修长的双手捧起一捧清澈的溪水,送至颜雪蕊面前。
“不急,润润嗓再说。”
颜雪蕊狐疑地看着他,“这水……能喝么?”
当扬州,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她也曾卸下钗环,撑起一叶扁舟,行入藕花深处,摘下那枝大大的莲蓬。层层叠叠的荷叶遮挡着碧蓝的天空,她躺在小舟上,故意张开唇,接顺着荷叶脉络流下的晶莹露珠。
偷得浮生半日闲。当时只觉得好玩儿,一点儿也不嫌脏。
如今在深宅大院当了多年的贵夫人,饮食用膳是府中干干净净的清冽井水,饮茶水是侍女们辛辛苦苦,非晨露不采,非冬雪不汲,再经过蒸煮而来,甘甜爽口。
她精细了这么多年,骤然看见山野中泉水,难免嫌弃。
顾衍缓道:“相传白鹭山坐落在龙脉上,人杰地灵。此涧水从地底的苍岩中潺潺渗出,寻常人不辞辛苦来此讨水喝,你倒嫌弃上了。”
颜雪蕊咽了下口水,轻轻摇头,“我不渴。”
多年夫妻,顾衍太了解她。他又好气又好笑,道:“方才我看了,底下砂石清澈见底,不脏。”
一句“不脏”比什么“龙脉”好使,颜雪蕊抻着脖子往前看,太远,她看不太清,不过顾衍既然这么说,他应不会骗她。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像矜贵的小猫儿,一点一点舔舐他手捧的涧水,看得顾衍心中柔软。
他甚为得意地想,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把她养这么好?吃穿用度,无一不精,不单单是金银能衡量的,现在就算他放手,她离得开他么?
她受不了的。
这水入口甘甜清爽,但仅有一捧,指缝间再淌出去一些,根本没几口。颜雪蕊抬起头,睁着乌黑的眼眸看他。
“还要。”
“不行。”
顾衍把掌心的水珠擦干,道:“水寒,你身子弱,不宜多饮。”
颜雪蕊脸上闪过一丝可惜,顾衍贯来说一不二,为了一口水,不值当多言。
她点点头,继续道:“说回这对儿小鸳鸯。妾身想,既然苏怀墨怎么选都是错,不如别叫他选了。”
顾衍静静看着颜雪蕊,她浅浅一笑,“朝堂上除了清流、世家,头上还顶着一片天呐。”
这朝堂两方争锋,此消彼长。为何敢如此嚣张?清流在赌贤王继位,世家把宝悉数压在太子身上,都以为自己的主子将来能当皇帝。
可皇帝,正坐在龙椅上啊。
皇帝只是老了,不是死了。他老人家一道御令,把顾渊从千里之外的西北调回京,转瞬扭转局势。
天下间真正能做主的,只有皇帝一*人。
颜雪蕊道:“如若那苏公子能在本次春闱中夺魁,得圣上召见,参与鹿鸣宴。由圣上亲口赐婚。”
“即使李尚书那边有怨言,谁又能抗得了旨呢?”
这样一来,名声上,她家明薇不至于饱受非议,说嫁了一个忘恩负义之辈。私心上,苏怀墨以后面对曾经的恩师、同窗,心中负罪感没那么重。
双方各自留有余地。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往日的情分兴许能保住,日后的路,要他自己衡量。”
颜雪蕊轻声道,这是两难中,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侯爷以为如何?”
顾衍面露惊叹,夸赞道:“甚好。”
他根本没想那么麻烦,想当他顾衍的女婿?可以,他可以不看出身,但苏怀墨必须和清流划清界限。
他不要首鼠两端之人。
舍不了,干脆别做官了,当个赘婿哄女儿开心,他侯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闲人。
他倒是没想到,颜雪蕊能为明薇考虑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她能直接看透贤王和太子之争,搬出皇帝。
这个法子好不好另说,但她着实有慧根。
他又问:“圣上为何会赐婚?”
颜雪蕊道:“你说过,苏公子能得魁首。”
给状元郎赐婚,历来是一桩美谈。
顾衍又问:“圣上为何会赐这一桩婚,叫两党皆不如意?”
颜雪蕊道:“怎么会,我就……”
她忽然卡住了,她想说,她是如意的,只要明薇喜欢,她不在乎什么党派之争。
可她是她,她做不了顾衍的主。
颜雪蕊神情微怔,小事上她求求他,真到了关乎朝局的大事,他会听她的吗?
顾衍不是这种人。
她低着头,喃喃道:“是我想当然了……”
亏她琢磨半天,还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顾衍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当然绝妙,蕊儿甚是聪慧。”
“只是你也说了,一切得等到鹿鸣宴上,苏怀墨夺得魁首,才有这个可能。”
“距放榜日还有段日子,咱们明薇还小,不急。”
顾衍含糊过去。不知不觉中,日头逐渐西沉,他牵起她的手从石头上下来,问:“走得动?”
颜雪蕊歇了好一会,体力尚可,只是心中郁闷。
她轻轻摇了摇头。
顾衍轻笑,轻车熟路地打横抱起她,山路蜿蜒崎岖,他的臂弯却很稳,她靠着顾衍的胸膛,看着夕阳西下,把山间染成一片瑰红,堪称绝美。
可惜,只有短短三日。昨日她关在房中等他,今日心神全在明薇身上。明日要走了,她才看到这瑰丽的风景。下一次再出来,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看了一会儿,乌黑的眸中映着霞光,又忽然转过头,把脸埋在顾衍胸前。
“走快些。”
她道。回去也好,府中有她的小稚奴,她还要想办法成全明薇这对儿苦命的小鸳鸯,什么风景,都不值一提。
第34章 第34章他顾衍对你好吗
颜雪蕊身子娇,下午明明没走几步路,累得浑身疲乏,晚上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一大早,丫鬟们有条不紊地收拾箱笼,软轿停在院中,轿帘放下,没有任何闲杂人等能窥探侯夫人分毫。一行人在山长的目送下浩浩荡荡下山,封山的禁令随之解除。
一个瘦高的青衣书生和此行人擦肩而过,他冷眼瞧着奢糜的依仗,脚下加快步伐,到了巍峨的山门口。
“唉,你是何人,胆敢擅闯白鹭山书院?”
守门人拦住他,就算没有贵人驾临,白鹭山书院是京城最好的书院,非此间学子不得进。
“学生名郭从嘉,来此寻人,烦请小兄弟通报一声。”
郭从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上书五个大字——苏贤侄亲启。
守卫看郭从嘉斯文秀气,像个读书人,语气和缓许多。
“这里姓苏的有百八十个,你要寻哪个?”
郭从嘉道:“他是我的……族中兄弟,名唤苏怀墨,听说学识甚好,小兄弟可识得?”
别的姓苏的兴许不认识,鼎鼎大名的苏怀墨,守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认得。”
白鹭山书院没有人不认识他,春闱将至,苏怀墨才高八斗,坊间甚至有押宝他是今年的状元还是探花郎,总之,默认一甲前三跑不了。
书院以学识为尊,守卫愿意给苏学子一个面子。
他接过略微褶皱的信笺,“等着吧。”
郭从嘉朝守卫躬身道谢,清瘦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欣慰。
那日与常戚见面后,他心中越想越不对劲,像张翼那等富家公子,终日无所事事,结交狐朋狗友,这等人,怎会对春闱成竹在胸?
他联合其他学子们暗中调查,发现果然如常戚所说,有人出售春闱试题,一份,值万两金!
他们这些外地学子,已经联合写了诉状,准备告到京兆尹。谁说读书人没有血性?敢动摇国本,任他权倾朝野,他们也要把此佞臣拉下马!
只是现在只有人证,如若能花重金买下“试题”,到时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他们二十余个人,即使其中不乏富庶者,依然差几千两,他思来想去,还是得麻烦这位一表三千里的表兄。
同是参加今年春闱的学子,听说苏表兄人品端方,必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
侯府这边,顾衍践行了自己对颜雪蕊的承诺,这两日夫妻相和,因赏花宴产生的龃龉似乎逐渐淡化,他也不能再放任自己沉浸在温柔乡中。
回府后,他过家门不入,先去了一趟东宫。
颜雪蕊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主院,丫鬟们忙忙碌碌,又是一番折腾,颜雪蕊刚坐下喝口茶,正欲叫人把稚奴抱过来,宫中来人,宣靖渊侯夫人进宫觐见。
颜雪蕊微惊,即使上回皇帝说过,要她常常入宫觐见,她只当是客气话,哪儿有皇帝常常召臣妻相陪的?
即使皇帝年纪老迈,已经久久不召后宫,也十分怪异。
但圣旨既到,颜雪蕊思虑片刻,吩咐碧荷道:“给侯爷留个话,说我能应付,尽量在戌时前回来。”
“不必来寻我。”
她怕顾衍又和上一次一样不遵圣旨。一次两次尚可,次次违抗皇命,他不怕,她怕。
顾衍不在,不像上一次那么麻烦,颜雪蕊很轻松出了府门。宫中的车舆停在府门外,宣旨太监躬身道:“夫人,您受累上驾。”
除了宫中能乘轿子的贵人,寻常的车舆只能停在中门外,来人步行觐见。皇帝特意派车舆来接,可见对侯夫人不一般。
宫中贯会看人下菜碟儿,太监对颜雪蕊很是谄媚,说了一大通吉祥话,谁知还没走出巷口,正巧碰上从京郊营外归来的顾渊。
“慢着。”
冷冽高大的男人身穿银色铠甲,胯.下汗血宝马,一派威风凛然。
他拧起浓黑的剑眉,问:“车舆里是何人?”
他们侯府又有谁,能用上宫中的车驾?
顾渊心中生疑,片刻,从车舆里传来女人柔和的声音。
“二爷,是我。”
“圣上召妾身入宫觐见。”
顾渊先是一愣,随即沉下脸色,看向一旁的太监,“圣旨在哪儿?”
顾渊一身血气逼人的杀伐之气,望之令人两股战战。太监忙道:“回将军的话,圣上口谕,宣夫人进宫喝盏茶罢了。”
宣旨太监此刻心中无比后悔方才的墨迹,上一次碰上顾侯,险些不能交差,这回顾侯不在,又碰上这么个煞神,一看就不好相与。
这姓顾的一家……他可真倒霉呦。
太监在心中哀叹,果然,顾渊闻言,眉头拧得更紧,沉声道:
“她是我靖渊侯府的大夫人,朝中一品命妇,只有口谕,没有圣旨,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人带走,合规矩么?”
当然合,口谕也是圣旨,只是顾渊不愿叫人轻易把她带走,借口发难罢了。
当年颜雪蕊跑了太多次,在层层把守的侯府都险些叫她跑了,这么多年,即使已经生下三个孩子,颜雪蕊柔顺乖巧,顾衍对她的看管依旧严格。
顾渊作为兄长的拥趸,也为了自己心中那丝见不得光的私心,把她牢牢地困在侯府,旁人休想窥伺分毫。
她是兄长的禁脔,是侯府所有人的大夫人,也是他的大夫人。
顾渊眸光暗沉,眼看不能善了,车内再次响起女人柔柔的声音。
“二爷勿恼,确实是宫中的人,我上次见过几位公公,如假包换。”
“圣上召见,侯爷也知道的。我出来时母亲正给二爷备着膳食,二爷公务再繁忙,也该去母亲那里看看。”
颜雪蕊万万没想到,没了顾衍,凭空冒出来一个顾渊。因着多年前的往事,她面对顾渊心中尴尬,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能隐晦提醒他。
其一,顾衍知道这事儿,别掺和。
其二,府中还有老夫人,别冲动。
她提醒的话在顾渊听来,却是另一层意思。
她今日刚从白鹭山回来,竟还特地去一趟母亲处,她们说起他了么?
母亲素来刚强,他常年在外,母亲早已习惯,连家书也是叫他不用担心府中,母亲定然不会特意给他备膳。
她是什么意思,叫他常回府么?
顾渊心中杂乱,两人在这儿打哑谜,一脸苦相的宣旨太监道:“二爷,夫人,这天儿不早了,您看……”
下一回,他打死不来靖渊侯府宣旨,都是什么事儿啊!
“二爷。”
车内传来女人拉长的轻呼,如轻羽瘙过心头。顾渊思虑片刻,拉紧缰绳,马蹄哒哒响在耳畔。
他沉声道:“既如此,我来护送长嫂。”
兄长如今不在,这本就是他的担子,义不容辞。他会替兄长好好看着她,保护她。
……
不管路上多曲折,一行人总算磕磕绊绊到了皇宫。在皇宫中门口,顾渊未得到传召,他靠近车帘,低声交代道:“勿怕,宫中有我们的人,明澜亦在禁军之列。”
“万一发生什么事,去淑仪宫找淑妃……或者皇后也行。”
小徐后暂时是他们的盟友,顾渊顿了顿,道:“离那个臭道士远些,他心怀不轨,长嫂当心。”
在他的设想中,最好神不知、鬼不觉把那方知许解决掉,死个人没什么,但若因此离间她和侯府的感情,那便得不偿失。
颜雪蕊心中好笑,去一趟皇宫而已,她见过皇帝,纵然龙威深重,眉宇间亦不掩慈祥,顾渊说的跟龙潭虎穴一般,不至于。
但他一片好心,颜雪蕊朝他微微福身,轻声道:“今日多谢二爷。二爷公务繁忙,不必相送了。”
她腰身纤细,屈膝福身时腰间的束带骤然收紧,勒出盈盈一握的曼妙弧度。顾渊忽然想起,平时和兄长一同见她时,她并不会行完福礼。
兄长总在她屈膝时便快步疾行,掌心托住她,执起她的手,一派鹣鲽情深之姿。
他没有立场扶起她,身为叔嫂,他恪守着男女之间的大防,方才隔着帘子说话,如今见了面,始终相隔数步远。
顾渊微微侧身,避过她的礼,目送颜雪蕊踏入宫门。
一路非常顺畅,没有遇到任何刁难阻碍,老皇帝坐在乾元殿的龙椅上批折子,看见她来,身体往后一靠,表情变得随和。
“来人,赐座。”
一回生二回熟,颜雪蕊回忆着上回和皇帝的相处,抬起头,用那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道:“几日不见,圣上英姿勃发,气度更胜从前。”
皇帝呵呵一笑,没有人不喜欢听恭维话,更何况她那么像她。
“朕老喽。”
他道:“老态龙钟啊,哼,这些人欺朕年老昏花,一个个都开始糊弄朕了!”
颜雪蕊低头笑了笑,这话她没办法接。顾衍地位特殊,说不准皇帝口中的“这些人”就是指她的夫君,她只能赔笑。
皇帝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工部尸位素餐,一会儿道吏部臃肿繁杂。皇帝的烦恼不外乎此,无非就是臣子不好管,不听话,哪里又发了水灾、旱灾,圣心忧愁。
颜雪蕊现在对朝局有一定的了解,但她很谨慎,只是低头浅笑,不表态。好在皇帝只是想找个人抱怨,不用她回应,皇帝自说自话,也不嫌烦。
过了一会儿,口干舌燥的皇帝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看朕,宫中无人陪朕消遣,净说这些糟心事。”
皇帝语气随和,问:“你呢,顾卿特意告假,陪你一同去白鹭山游玩。旁人都道你们夫妻情深。但朕知道,传言么,有些当真,有些算不得真。”
“如今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来说说,你在侯府,过得好吗?”
“他顾衍对你好吗?”
第35章 第35章别碰我
好吗?
皇帝的问话猝不及防,颜雪蕊看着龙椅上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头发花白,眸光凛凛,威严中带着慈祥,叫她忍不住想落泪。
她……应当过得很好吧?
上有慈爱的婆母,下孕有三个好孩子。长子少而沉稳,女儿活泼明媚,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稚子。
出入轿舆护卫、锦衣玉食,家宅安宁祥和,活到她这把年岁,只盼着给明澜娶妻,给明薇寻个好归处,安稳把小儿子养大成人,这一生便无所遗憾。
就连顾衍,她摸清了他的脾气,她多顺着他些,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什么好矫情的。
颜雪蕊垂眸,轻轻摆弄腕间水润清透的碧玉镯,低声道:“好啊,侯爷……侯爷待妾身情深意重,再好不过了。”
“抬起头。”
皇帝把茶盏放在桌案上,喟叹道:“你啊,又不是生得貌若无盐,怎么总是低眉顺眼,做出这般怯怯之态?”
颜雪蕊骤然绞紧袖下的手指,勉强扯出一抹笑。
“妾身失仪,请圣上恕罪。”
其实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也不想整日低眉顺眼,她骨头硬,他手段更硬,如若学不会顺从,她根本熬不过去。再加之日日困于后宅,不常见人,上一回赏花宴,面对众人的目光,她竟感到十分害怕。
好不容易在人前稍有松懈,他又不允许她见人了。和曾经的很多次一样,这事儿以她的妥协告终,她也强迫自己渐渐淡忘。
有些事不能深想,何苦和自己过不去。
见颜雪蕊一脸拘谨,浑身紧绷如惊弓之鸟,皇帝轻叹一声,和缓了语气。
“行了,朕又没怪你,你恕什么罪。”
皇帝说道,不再逼问她,转而说起自己曾经的宠妃。
颜雪蕊静静聆听,在皇帝口中,这位讳莫如深的宸妃娘娘是个极为独特的女子。她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既不温柔小意,也不循规蹈矩。
她是江湖中人,自幼走南闯北,习得一手好剑法,既能舞剑艳惊四座,也能一人单挑数个男儿郎。
她脾性刚烈,即使面对皇帝,她不痛快了,说翻脸就翻脸,常常把皇帝气得七窍生烟。
她嫉恶如仇,在做宫妃时时常常微服出宫,碰上恃强凌弱之类的不平事,抄起佩剑出手相助,绝不会冷眼旁观。
皇帝苦笑一声,道:“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宫妃。”
颜雪蕊道:“宸妃娘娘是个性情中人。”
未见其人,光听着,颜雪蕊便觉得可惜。这样一个热烈如火的女子,竟在枯萎在深宫之中,早早撒手人寰。
“是啊。有时候朕常常在想,是不是朕做错了。”
皇帝微眯眼眸,语气怅然,“她这样的性格,或许不入宫,叫她在宫外自由自在,来去如风,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皇帝的对错没有人敢评判,颜雪蕊依旧没有搭话,皇帝继续道:
“她为朕生了一个女儿,可惜,当日朕被缠住手脚,未曾见一面。”
“她说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眼睛、眉毛都像她,漂亮极了。”
“她说我们的女儿脚心有颗红痣。朕找了又找,当天封锁东西两城门,后面派出禁军找寻数年,一无所获——咳咳。”
皇帝的声音逐渐激动,低咳两声,身后的太监急忙上前给他拍背。皇帝摆摆手,一双深邃的眼眸直勾勾看着颜雪蕊。
“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颜雪蕊当然回答不出来,她猜想她的长相和已逝的宸妃有几分相似,皇帝不是在问她,而是在透过她看一个故人。
可她的脚心光洁无暇,真的不是皇帝的女儿。她全身上下只有一道疤,是当年顾衍拿马鞭抽的,她皮肉娇嫩,即使后来用了上好的祛疤膏,现在依然留下一块月牙儿大小的痕迹。
她要是公主……
算了,颜雪蕊不做妄想,轻声道:“圣上节哀。”
颜雪蕊有一种错觉,此时的老皇帝似乎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一个丧妻失女的可怜人,她想了又想,放弃了一直遵从的谨慎准则。
她道:“我观圣上唇色泛白,眼底乌青,是否近来久久夜不能寐?”
身为一个臣妻,这话十分僭越,皇帝不以为忤,随意道:“有那两个糟心玩意儿,朕睡得好才怪。”
颜雪蕊忽略皇帝口中的意指,道:“妾身自幼研习调香之道,尤擅安神香,可令人宁心安神,睡梦香沉。如若陛下不嫌弃,妾身回府便命人送入宫中。”
“何须这么麻烦。”
皇帝摆摆手,从激动的情绪中缓缓回神。
“你下次进宫,直接给朕带来,不用经旁人的手。”
颜雪蕊低声应是,只当皇帝谨慎,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她陪皇帝一同用了晚膳,暮色四合,见她面色焦灼,不等她说话,皇帝开口放人。
“你夫君是当朝肱骨,这世上,没几个女人比你更尊贵。”
皇帝看着颜雪蕊,缓缓道:“你尽可以抬起头说话,腰挺直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怕。”
皇帝说这话时语气平实,像在话家常,没有丝毫九五之尊的架子。颜雪蕊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珠。
颜父颜母待她不薄,但永远比不上雪芳。
顾衍待她好,她得顺从他,取悦他,才能得到这份“好”,稍有不顺就要被惩戒,她在他身边战战兢兢,一句话都要斟酌万分。
这些年她向来是“不许”做什么,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别怕。”
如同汪洋一般的包容,如今凭着一张和已故宠妃相似的脸,从老皇帝处得到了。
即使是偷来的,她也知足。
颜雪蕊微微福身,情真意切道:“妾身告退,望圣上保重圣体,福寿绵长。”
她跟着宫女走出乾元殿,此时天色已经渐黑,宫中走廊曲曲折折,走了一会儿,颜雪蕊越走越慢,忽然停下脚步。
“不对。”
她面露狐疑,“进宫时,不是这条路。”
皇宫很大,道路纵横交错,寻常人进宫一般由宫女或者太监带领,不敢四周张望,也不大记得路。颜雪蕊留了个心眼,下了车舆后,暗自记个大概方位。
不仅路不对,连方向也不对,这不是出宫的路!
颜雪蕊微微往后退,看了看四周,此处是条深幽的小径,十分偏僻,不见宫女和太监。
“你是谁的人?意欲何为?”
最初的心慌后,此时颜雪蕊反而冷静下来。这是大内皇宫,她作为一品侯爵夫人,刚刚被圣上召见,就算有人对她不利,也不会挑在这个时辰地方。
她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她有口能言,能喊,并非毫无应对之法。
果然,她不走,宫女不能强迫她,低声劝道:“夫人无须惊慌,我家主子邀您一叙,不会伤害您。”
颜雪蕊不为所动,“你家主子是谁?”
宫女支支吾吾不想多说,颜雪蕊忽然道:“你身上有檀香味。”
出身调香世家,颜雪蕊的嗅觉很灵敏。她想,一般信佛或者信道的场所常燃檀香,当今圣上轻佛重道,宫中大兴土木,专门设置了道场。
如今宫中正得圣上欢心的……许道长!
进宫前顾渊特意告诫过她,远离这个姓许的道士。
颜雪蕊并不准备以身犯险,宫女不敢动她,也不给她带路,两人胶着间,忽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走来一个身穿道袍的小道姑。
“轿舆在偏门候着,侯府的人也在等,没多少时间了,还没把人请来?”
“作死呐。”
小道姑骂骂咧咧,颜雪蕊觉得她的声音熟悉,定睛一看,惊愕道:“窈儿!”
……
***
入夜,靖渊侯府的主院灯火通明,丫鬟们步履匆忙,端着热水和巾帕进进出出。
“行了,你们都下去。”
颜雪蕊苍白的脸上泛着一丝红晕,薄汗沁湿了额头,几缕碎发蜿蜒地沾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唇色是几近透明的浅粉,整个人似雨中海棠,叫人不敢大喘气,生怕惊碎了这抹病态的破碎。
她躺在床榻上,虚弱地皱起黛眉,道:“顾衍回来了吗?”
碧荷把一个汤婆子放入锦被中,摸了摸她冰凉的手,道:“遣人去礼部衙门叫了,夫人再等片刻。”
“夫人,您还是乖乖喝药,侯爷再厉害,他又不是大夫,纵是来了也无用啊。”
碧荷语气担忧。今日本来好好的,从宫中回来时,夫人神色恍惚,脸色不大好。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夫人传唤进来,看见夫人紧捂小腹,脸色苍白,榻上隐约见红。
因颜雪蕊身子寒,来癸水时疼痛难忍,碧荷作为贴身大丫鬟,牢牢记得日子,明明不是这一天,怎么提前了?
碧荷先前没当回事,女人么,每月都有这么一遭,也许是夫人去了一趟白鹭山,山里寒气重,这才乱了。她们像往常一样伺候,发现这回颜雪蕊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和寻常很不一样。
赶紧叫来大夫,高先生把了脉,说是骤然惊忧过度,肝气郁结,致使血行不畅,胞宫气血瘀滞。加上体内的余毒一同作祟,这才腹若刀绞。
此非药石可医,需先安神,再调其经。
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碧荷听不懂,叫人按着方子去熬安神汤,颜雪蕊却怎么也不肯喝,只道:“叫顾衍回来。”
“我有话问他。”
……
案上的安神汤热了好几次,颜雪蕊平时好说话,这次却异常固执,碧荷无奈,叫人把凉了的安神汤再去热,用巾帕轻轻擦拭她额头的冷汗。
“夫人,您先歇着,奴婢去外头迎迎。”
碧荷心急火燎,幸好没等多久,顾衍阔步走来,步履匆匆,靴头上还沾染着城外的草屑——侯府报信儿的下人以为他在礼部衙门,他下值刚好得到消息说颜家一行人抵达京城,他顺路去接应,这才耽搁这么久。
碧荷把大致情况禀报顾衍,顾衍微微皱眉,“不喝药怎么行?再去熬。”
碧荷如临大赦地退下,顾衍推开房门,像往常一样大步走入里间。
“这回是怎么了,我看看。”
他坐在床榻边,伸出大掌,刚要触及她苍白泛着病态潮红的脸颊,颜雪蕊骤然激灵一下,如受惊的的小鹿,偏过头去闪躲。
“别——别碰我。”
一双乌黑的眼眸惊慌失措,浓密的睫毛如同扑棱的蝶翅,不住轻轻颤抖,衬得巴掌大的小脸越发可怜。
她艰涩地开口,声音细小而微弱。
“顾衍,我问你。”
她慢慢地,蜷缩在锦被里,不住往榻里后退。
“当年,你答应过我的事,为何说话不算话?”
“你骗我!”
第36章 第36章逼迫
“别闹。”
顾衍见不得她躲他,长臂一伸,握紧她伶仃的手腕,把人从榻里揽在自己怀中。
颜雪蕊本就力气小,又在病中,那点儿微弱的挣扎在他眼里还没有小猫儿挠痒儿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片冰凉。
“这个时辰芙蓉阁打烊了,我遣人把做点心的师傅请到府里。”
“乖乖喝药,嗯?”
烛光照着他平静的面容,薄唇轻抿,黑眸幽深,一派坦然之色。
“顾衍,你回答我。”
颜雪蕊被迫靠在顾衍胸前,乌黑如绸缎的长发铺散在身后,身子轻轻发颤。她固执地抬起头,看向顾衍。
似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顾衍轻笑一声,神色温和,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他还是那两个字。
“蕊儿,别闹。”
她今日反常,刚从宫中回来,又骤然提起“当年”,顾衍一瞬就猜到是为何。
身为他的妻子,不恪守本分,私见外男,念在她身子不适的份上,他不计较。
左右不过一个将死之人,他跟个死人较什么劲儿。
他已经如此大度忍让,她却翻出陈年旧事与他闹,在顾衍看来,着实是不识好歹。
该罚。
他捏起她的雪白尖细的下颌,怒极反笑。
“蕊儿,你现在要为一个野男人,来质问我?”
“质问你的夫君,咱们三个孩儿的父亲?”
那姓方的有什么好,值得她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颜雪蕊今日骤然见到方表哥,多年未见,她原以为方表哥家境殷实,品貌端方,在扬州城有妻有子,过着平凡富足的日子。
少年的情愫,她早就看淡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身受杖刑,还要救她出牢笼的少年。作为交换,她当年不再激烈地反抗顾衍,她配合他,乖乖任由他摆弄,他明明答应过她的!
他说会放过表哥,放过颜家。
她今日见到方表哥,物是人非,俊秀的郎君被毁了脸,他的一只眼睛被火灼瞎了,断了一条腿,好好的人,被如此折磨,她又惊又惧又愧,心神大震,身子也跟着垮了。
现在顾衍提起三个孩子,颜雪蕊的眼泪瞬间委屈地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淌。
“别跟我提他们!”
“你只要回答我,为何、为何……”
她的声音哽咽难平,喉头使劲儿压抑着涩意,双手抵着顾衍的胸膛,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
她那么点儿力气,顾衍根本不当回事。他伸手擦她的泪珠,指腹带着薄茧,因为太用力,弄得她刺疼难忍。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同床共枕二十年,你不清楚么?”
顾衍嗤笑一声,觉得她十分天真。
一个小秀才,碾死就碾死了,还需要理由?
他看着她,既然她非要一个说法,好,他给她。
“因为他觊觎你,敢觊觎我的女人,现在他活着,还能蹦跶到你面前,是他运气好,命大。”
“就是不知道,他运气能不能一直这么好。”
顾衍的声音冰冷如霜雪,颜雪蕊心中一震,骤然瞪大朦胧的眼眸。
“不要。”
他还想害方表哥!
颜雪蕊方才心神大乱,一心等顾衍回来对峙,他明明答应过她,怎能食言。
谁料顾衍浑然不当一回事,是啊,同床共枕这么多年,她怎么忘了,他从来不是个君子。
他坏死了,她怎么能跟他讲道理呢?
她攥紧他的衣袖,语气涩然,“你不能这么做。”
“我有什么不能?”
顾衍看着她,眸光锐利逼人,“蕊儿,你想清楚,谁才是你的男人。”
当初她因为这个姓方的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他怕打了老鼠伤玉瓶,忍怒放那小子一马,已是格外开恩。
他是答应过她,他也确实践行了他的诺言。谁知姓方的敢不知死活地撞上来,他摁死他,理所当然!
现在过去二十年,他们夫妻和美,为了这么一个男人,难道她还能像当年一样闹?
不能。
顾衍忽然和缓了语气,掌心捂上她的小腹给她取暖,一边徐徐道:“今日你在宫中久久未归,明澜下值后,一直守在中门外等你。”
“你脸色不好,也不说话。那孩子要拿侯府的令牌去宫中请太医,阿渊好说歹说才给他劝回来。你前脚面见圣上,后脚请太医,传出去对你名声有碍。”
“明日明澜来请安,问母亲昨日因何失态,你要怎么解释,嗯?”
“是因为一个男人?母亲旧情人?明澜长大了,像他这个年纪,有人都当爹了,可怜咱们明澜孑然一身,闹出这档子事,叫他情何以堪。”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颜雪蕊想反驳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眼泪又开始簌簌流。
顾衍擦拭她的泪水,继续道:“我回来时,正好和母亲院里的嬷嬷打个照面。这个时辰,她老人家早该睡了。听说你发寒症,她也睡不好,遣人来看你,说不准又得起来念几卷经书。”
“母亲已经过了天命之年,还要母亲像当年一样,为我们操心么?”
颜雪蕊攥紧他的衣袖,把硬挺的官服揉得越发褶皱,她摇了摇头,不说话,只是无声流泪。
“好了,不哭。仔细明日眼睛疼。”
眼泪跟珍珠似的一颗一颗流淌,顾衍俯身,颜雪蕊这会儿不敢躲,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任由他吻舐她的泪珠。
过了片刻,外头响起敲门声,碧荷道:“侯爷,安神汤熬好了。”
顾衍掰开她的手,把衣袖从她手中解救出来,打开房门接过瓷碗,道:“去取两个生鸡蛋,再打一盆凉水。”
他身形颀长高大,挡在门前,碧荷看不见里面的场景,也无从得知这一场闹*剧。
“是。”
碧荷躬身退下。顾衍舀起一勺,放在唇前吹了吹,递到颜雪蕊唇边。
颜雪蕊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他,粉唇紧抿,唇色透着苍白。
按照从前顾衍的脾气,早捏开下颌生灌下去了。如今此一时彼一时,顾衍心道,实在无须那么麻烦。
他道:“还想不明白?蕊儿,我的耐心不多。”
他们可是有三个孩子。
明薇的婚事,还有最小、最离不开人的小儿子。她早已不是当初能不顾一切的小姑娘,她的牵绊太多了,小儿子几声啼哭都受不住,她还要闹什么?
既不能离开他,又不能和他撕破脸,毕竟还要在顾明薇面前扮一双恩爱夫妻。顾衍此时深觉可惜,若不是担忧生子凶险,她身子又孱弱,这些年应该多生几个的。
又不是养不起,她的心力放在孩子身上,总比放在野男人身上好。
颜雪蕊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张开唇,小口喝下勺里浓稠的药汁,苦味漫入咽喉,她呛得直咳嗽,褐色的药汁濡湿了前襟。
顾衍放下药碗给她擦拭,在外权倾朝野的顾太傅此时小心翼翼,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情深义重”。
颜雪蕊忽然抓住他的手,道:“他们……也是你的骨肉。”
“你不能拿他们当筹码,逼我。”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孩子们无关。
顾衍低声一笑,轻而易举挣开她的手,语气笃定。
“我能。”
他继续舀起一勺喂她,喟叹道:“蕊儿,我比你心硬。”
他该给儿女们的,譬如精心培养明澜,侯府将来的权柄,他的钱权地位,都留给他。明薇能破格去白鹭山书院念书,她想做什么都行,活得潇洒恣意。他们的小稚奴,一个不会说话的稚童,日日六个奶娘十几个丫鬟嬷嬷围着他,一个月花费上百两银子。
他自诩尽到了为父之道。
至于其他,儿女们心里怎么想,他们心中可畅快开怀?婚事是自己喜欢的吗?小孩儿多哭了几声……这些,统统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他不在乎。
她在乎,那她就输了。
人越在意什么,就会被什么困住。他被她困住,她亦被儿女们困住,他们一家人绑得牢不可破,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分开他们。
颜雪蕊痛苦地闭上眼,她明白顾衍的有恃无恐,可她做不到。
也许女人生来多愁善感,也或许是母亲生产艰难,从她的肚子里爬出来孩子,她永远做不到和顾衍一样狠心。
她此生愧对知许表哥。
她艰难道:“和知……方公子的婚事,当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我对他并无多少情谊。”
顾衍面不改色,“哦?”
她乖乖咽下又一口药汁,“当初,已经过去了,你我夫妻多年,我也早已不做他想。”
“方才我只是一时失态,没有……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她掐着自己的指尖,低声道:“因为你我之事,他已受无辜之灾,你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烦。”
她垂下头,绸缎般的黑丝垂下,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十足的柔顺姿态。
“侯爷,求你了。我听话。”
顾衍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一勺一勺喂她喝完一盅药汁。又撩起衣袖,给她擦干净泪痕斑驳的小脸。
“闭眼。”
颜雪蕊平躺下来,他用生鸡蛋在她眼睛上滚了几圈,道:“今日哭得痛快,明日眼睛要不要了。”
“岳父一家安置在西小院,明日见娘家人,你要顶着一双红眼睛见人?”
颜雪蕊此前知道颜家一行人进京,倒没想到这么快。她心里杂乱,此时无心想其他。
“侯爷,我和方公子——”
“累了就睡,你身子不好,今日我不和你计较。”
“乖些,别总叫我生气。”
黑暗中,男人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喜怒。颜雪蕊一阵恍惚,明明是他做的孽,怎么到最后,变成他不和她计较?
不过哭了一通后,理智逐渐回笼,过往不可追,当务之急,是保住知许表哥的命,再找大夫给他瞧瞧,他才三十多岁,治好了,还有大好年华。
她也许能弥补一些。
她轻声道:“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
“你不喜我出门,我以后不出去了,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是要为谁求情,只是……你知道的,我素来心软。”
“当年是我不懂事,误解侯爷心意,致使方公子无辜受牵连,归根到底是我的错。”
一阵冗长的沉默,顾衍没有说话。
颜雪蕊咬了咬牙,继续道:“若是因为无辜之人因我受伤、丧命,我永远良心难安,我会惦记他一辈子。”
顾衍手下一顿,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你倒是会说话。”
颜雪蕊道:“实话实说,你了解我的。”
顾衍不言,过了一会儿,她眼眶的红肿渐消,顾衍给她掖了掖被角,道:“歇吧,我去书房睡。”
颜雪蕊微舒一口气,他语气和缓,她以为她打消了他的念头。殊不知在她看不到的阴影处,他脸色黑沉阴鸷,瞧着瘆人。
一辈子又如何?跟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她人在他身边,两人生同裘,死同穴,她心中惦记谁,随她。
姓方的一定要死!
第37章 第37章见娘家人
那高神医兴许真有几分本事,白日经历那么多事,一碗安神汤下去,颜雪蕊睡得昏昏沉沉,翌日快到晌午才醒。
昨晚用过鸡蛋滚过眼眶,又用巾帕敷了眼睛,一双灿若星子的眸子并没有肿起来,只是稍微有些泛红,碧荷不知道昨晚夫妻俩的争执,用象牙箸挑开鎏金雕花脂粉匣,轻柔地给颜雪蕊敷粉。
嘴里调笑道:“夫人,今日见娘家人,您怎么冷着一张脸,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指尖轻捻,脂粉质地细腻,缓缓铺展在瓷白的肌肤上,颜雪蕊略显苍白的脸颊霎时若朝霞映雪,如月光晕染的初绽芙蓉,在细碎日光的照耀下,泛着珍珠般柔嫩的光泽。
“这粉果然比普通的铅粉细腻柔和,这盒快见底儿了,奴婢一会儿去库房再取一盒。”
碧荷小心翼翼阖上匣盖,别看巴掌大一盒胭脂,拿到秤杆儿上细究起来,比金子都贵重。宫中御赐的贡品,宫里位份高的娘娘才能用上,他们侯府和宫中徐皇后、太子亲近,这等珍稀的胭脂水粉,侯府从来没有缺过。
徐皇后掌管内廷,每年年节,宫中例行给百官封赏,多得是瓷器、书画、金银玉器,都带着宫中御赐的钤印,不能变卖,只能当个祖宗一样供着,以示对皇家威严的敬重,给侯府的赏赐,则是女眷用的妆奁脂粉居多。
譬如天蚕丝织就的绸缎,在日光下流光溢彩的浮光锦,巧夺天工的鎏金点翠头面,闪耀的宝石珍珠……和别的府中大相径庭,这其中没有侯爷的手笔,碧荷是不信的。
虽然没有明说,赏赐统一进了内库,但府里明面上的主子就那几个。这等华贵鲜亮的布料、头面,老夫人年纪大了,用不上。二房没有正经主子,三房倒是热闹,可三房没个男人撑腰,三夫人性情柔静,凡事不爱掐尖儿出头。
只剩她们花容月貌的颜夫人了。
要碧荷说,就是侯爷专门给她们夫人弄来的,所以她每次去库房取用,腰杆儿挺得直直的,理直气壮。
碧荷想了想,道:“对了,今年春天尚未裁新衣,库房里新到了几匹缂丝和浮光锦,不若奴婢一同取来,给夫人和明薇小姐做春衫?”
“不必。”
颜雪蕊心乱如麻,无暇顾及什么春衫,一心惦记着宫中的“知许表哥”。昨日匆匆一面,她被他如今的模样震得方寸大乱,现在冷静下来细想,更觉迷雾重重。
她该怎么帮他?
他明明是扬州城的秀才方知许,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许道长”?
“许道长”由贤王引荐进宫,贤王一直视靖渊侯府为眼中钉,知许表哥要做什么,是不是对侯府不利?
是了,他该报仇的,顾衍把他害得那么惨,一报还一报,天经地义。
可是……可是……
颜雪蕊的心似被烈火炙烤,她痛苦地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薄情。她愧对方知许,想补偿他,想找大夫治好他,想他安宁平和地过完后半生。
她想他幸福。
她不想看到他与侯府为敌。
她可能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可她上有老夫人,颜父,颜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稚奴,顾衍说的没错,她的牵挂太多了,她放不下。
……
“夫人不为自己考虑,好歹为明薇小姐想想。”
碧荷挑了口脂染在她的唇上,苦口婆心劝道:“您的春衫堆叠如云,可明薇小姐好好一个千金小姐,日日穿着书院里素净的常服,有道是人靠衣装,就算明薇小姐天生丽质,也太委屈她了。”
“明薇小姐是个大姑娘了,女儿家不比男人,您可得多上点儿心。”
碧荷伺候了颜雪蕊三年,在她面前心直口快。她是最不愿意委屈主子的,侯府每季度都会遣人给各院主子量身裁衣,颜雪蕊前一年的衣裳还是新的,今年就没要。碧荷却觉得,上一年是上一年,纵然夫人身形没有变化,每年时兴的款式还不同呢。
放了一年的绸子颜色暗沉,哪儿有新料子流光溢彩,光鲜亮丽?
碧荷说的是衣裳,说者无心,却恰好硬生生戳到了颜雪蕊的心窝子,她闭了闭眼,语气疲惫。
“行了,按你说的办。”
“爹和娘到哪儿了?快给我梳妆,别叫他们等急了。”
***
因为今天要见娘家人,即使颜雪蕊无心,碧荷铆足了劲儿打扮,颜雪蕊款款到宴客的前厅时,茜色对襟上襦裹着纤细的腰身,烟霞色锦绣襦裙自腰间倾泻而下,裙裾影影绰绰绣着金线海棠,每片花瓣上坠有细碎的珍珠。日光笼罩在她身上,珠辉玉润间,连发丝都好似在发光。
颜父和颜母上一回进京看望女儿大约在五六年前,多年不见,路上酝酿了一肚子的情绪,已经红了眼眶,结果硬生生被这股惊愕打断。不尴不尬,想象中亲人相见,抱头痛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咳,果然是侯府,财大气粗,蕊儿保养的好,跟从前相比没有变样。”
颜父捋着胡须打圆场,他已年过半百,身形高瘦,眼角皱纹堆叠,隐约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
“父亲、母亲快坐,碧荷,看茶。”
颜雪蕊这些年对扬州淡淡,但双亲真到了她跟前,她也做不到无动于衷。父亲身形佝偻了许多,母亲从前白皙丰腴,现在也瘦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扬州和京城相距千里,下回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
思及此,颜雪蕊心下微酸,上前亲自把双亲搀扶到圈椅上,然后看向一旁垂首不语的女人。
“雪芳,你也坐。”
她是长姐,都活到了这把年岁,那些少年时的旧怨,都散了罢。
颜雪芳抬头瞧了她一眼,她身上的珠光太耀眼,被蛰了一下似的,颜雪芳迅速低下头,沉默着坐到颜母身侧。
“嗳,你们俩姐妹,小时候不对付,现在一大把年纪,还不让我省心。”
颜母用巾帕沾了沾微红的眼角,在顾衍的照看下,颜家近些年过得不错,知府都要给他们几分颜面。颜母一身暗红色的绫罗缎子,头戴翡翠抹额,她身形偏丰腴,往那儿一坐,是个慈眉善目的富态老夫人。
她道:“你们是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一家人当相互扶持,莫要生分了。”
颜雪蕊闻言一顿,轻轻垂下眼睫。
“嗯。女儿晓得。”
心中初见双亲的喜悦酸楚,忽然淡下去不少。
母亲待她不薄,她本不应该再奢求更多。偏偏她心思细腻,微小之处的差别,总能叫她察觉到。
父亲、母亲一同进京,不是单纯陪她那个“嗣弟”陪考。母亲一来就提点她,应该是雪芳遇到了难处。
原先她给顾衍做妾,作为“筹码”,顾衍给了颜家诸多好处,其中有一条就是雪芳的婚事。她嫁给了扬州一学政之子,夫家是官身,家风清贵,人品端方,听说那公子也生得俊朗,这样的人家,是他们颜家从前怎么也攀不上的。
雪芳嫁过去过了一段好日子,在她生下明薇之前,母亲给她的寥寥来信,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的喜悦。
女儿过得好,母亲怎会不高兴呢?
后来大约是天妒英才,她那年轻薄命的妹夫刚考上举人,便因病长逝,独留雪芳一个人,把一儿一女拉扯长大。
颜雪蕊当时唏嘘不已,好在她的夫家在扬州当地有些势力,颜家也越来越好,后又认了嗣子顶门立户,雪芳有弟弟撑腰,她这个孀居的寡妇,过的比寻常妇人好得多。
到了她们这把年纪,雪芳的难处……
颜雪蕊轻啜一口茶,轻声道:“父亲母亲舟车劳顿,身子骨儿可还受得住?”
“好好,我和你爹身子硬朗,不怕奔劳。”
颜母呵呵一笑,望着上首玉肌雪肤,珠罗辉映的大女儿,纵然心有疼爱,相隔多年不见,又隔着一层身份,难免疏离。
她现在不止是他们的女儿,方才在厅中,她不坐,满屋里的人都不敢先坐,她是侯夫人。他们在女婿跟前诚惶诚恐,不敢摆岳父岳母的谱儿,今日面对颜雪蕊,竟也开始气短了。
唉,儿女都是债。
颜母心中苦叹一声,该说的话还得说。
她对颜雪蕊道:“蕊儿啊,我和你爹一把老骨头,没什么要紧,就是你的外甥和外甥女,两个孩子身子弱,一路颠簸,现在还上吐下泻,在府里躺着呢。”
“等好利索了叫他们来给你请安,一个叫云景,一个叫云姝。都是好孩子。”
“特别是咱们云姝,年方十五,知书达理,长得更是花容月貌。来求亲的人,能踏破咱们家门槛儿。”
“唉,那丫头眼光高,一个也瞧不上。嫌咱扬州城小,正巧赶上你弟弟春闱,一同来京城碰碰运气。”
颜雪蕊静静听着,抬起眸,“所以,妹妹此番前来,给女儿求姻缘?”
“何必说求这么难听。”
颜雪芳忍不住反驳,岁月不饶人,她今年也三十有余,不事劳作,她的鬓角倒没有显出霜白,只是眼角眉梢的细纹渐生,用再厚的铅粉也遮挡不住。
孀居多年,她穿了一身宽大的暗紫色缎袍,发髻上的珠钗,手腕上的镯子也各有精致。姐妹俩自小不对付,尽管知道如今姐姐身份不一般,她也不想落于人后。
一照面,无须那些衣裳和珠钗,高下立见。颜雪芳袖中把袖子绞成一团,心中又惊又妒。
她是不是有妖术?再美的美人也终有红颜枯骨的一天,没有人能躲过岁月的侵蚀,她为什么不老?
不可能!
第38章 第38章夫君看看,有什么好羞的……
少女时仗着稚嫩的面容,尚且和姐姐一争高下,如今人老珠黄,容貌,夫君,儿女……原先在扬州时,许多人羡慕她,虽是孀居,但夫家得力,娘家可靠,儿女双全,比寻常的妇人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
可一来京城,侯府真气派啊,朱漆大门高阔巍峨,门上铜钉排列齐整,门口两尊怒目瞪圆的石狮子,比扬州知府府衙门前的还威风。
颜雪芳自小和颜雪蕊争锋,即使后来姐姐嫁去京城,京中繁茂,也只是闻其言,未窥饲真貌,不觉得有多惊奇。如今亲身走一遭,恍若置身琼楼玉宇,才发现扬州城原来那么小,自己原是井底之蛙。
这怎能叫她服气?
颜雪芳道:“我家云姝天姿国色,知书达理,不比姐姐当年差。如今到了适龄之期,如若能在京中觅得良缘,将来也是侯府的一大助力,两全其美。”
她的夫家在扬州也算名门望族,她们不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说什么“求”字。
她死也不会求她!
这姐妹俩刚见面就针锋相对,颜母使劲儿朝颜雪芳使眼色,一边对长女笑道:“你妹妹就是这个脾气,蕊儿你是长姐,莫要与芳儿计较。”
你是长姐。
这句话恍若魔咒一般,牢牢禁锢在颜雪蕊身上,少时因为这四个字受了多少委屈,只有颜雪蕊自己心里清楚。
她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从前雪芳以小欺大,她也凭借长姐的身份教训回去。雪芳嘴毒,心眼儿小,却实在算不得聪明,她并不吃亏。
但若一旦闹到爹娘面前,就是另一番场景,颜雪蕊是“长姐”,总要让着妹妹。
颜雪蕊淡淡道:“不敢当。侯府的将来靠男人们在外打拼,不需要姑娘靠姻缘助力。”
“若是妹妹有这个打算,趁早断了念头。”
她实话实说,当然,实话不怎么好听。尤其听在颜雪芳耳中,更为刺耳。
她颜雪蕊什么意思?侯府的将来靠男人,暗讽她死了夫君?嘲笑她没男人?
颜雪芳满目怒火,声音陡然尖锐,“你别欺人太甚。”
“够了!”
颜母用手重重拍打桌案。颜父是个空有皮囊的花架子,这些年家中里里外外,全靠颜母一把抓,她沉下脸,厅内顿时安静下来。
“芳儿,我看你是昨夜吃多了酒,糊涂了。你姐姐是为你好,怎如此不识好歹!”
她又看向颜雪蕊,圆润富态的脸上堆起了笑。
“蕊儿,你……”
“好了,母亲,我晓得。”
因为颜父是赘婿,在颜雪蕊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家中一言九鼎的“顶梁柱”,她幼时寒症发作,是母亲在病床前把算盘珠子盘了又盘,大掌一挥,说,“咱家不差那几个子儿,治。”
强硬了一辈子的母亲年过半百,在她面前赔笑,颜雪蕊于心不忍。
她叹了口气,道:“改日叫姑娘来我这儿走走,我这个做姨母的,欠孩子们一个见面礼。”
话风已有松动,颜母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看你,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套。”
“你一个人在京城过得不容易,自个儿看顾好自个人。好东西自己留着,咱们颜家再不济,也不能叫孩子们占你的便宜。”
“你是没见过,云景和云姝都是性情极好的……”
颜父不善言辞,目光一会儿落在一旁的博古架上,一会儿看看墙壁上高悬的遒劲书法,猜测是哪位大家的真迹。颜雪芳垂着头不说话,整个大厅只有颜母郎朗的声音,她的两个好外孙,她认下的儿子……滔滔不绝。
最后还是碧荷见颜雪蕊面露疲态,俏生生道:“夫人,小厨房温的红枣乌鸡汤好了,侯爷特意吩咐过,您气血不足,得多补补身体。”
“凉了就不好喝了。”
闻音知雅意,颜母立刻起身告辞,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安置他们的偏院,颜母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颜雪芳!”
她恨铁不成钢,指着颜雪芳,双手颤抖。
“京城是你要来的,当初谁跟我再三保证,乖乖在姐姐跟前伏低做小,啊?
“是谁说为了两个孩子的前程,什么都愿意?”
“才到京城一天,你的话被吃到狗肚子里了!”
颜母气得脸色发红,这姐妹俩自小不对付,再加上当年的事,她自觉愧对长女,这回要不是为了外孙女,她根本不会叫颜雪芳进京。
方才她没有骗颜雪蕊,云姝确实生的花容月貌,虽说比不上曾经的长女,但在扬州城可是美名在外的淑女,一家有女百家求,求亲的人险些踏破门槛。
可她同样隐瞒了一些事。几个月前,肃王府的小公子在扬州泛舟时,恰好遇上出门游玩的云姝,孤男寡女,郎情妾意,一发不可收拾。
原以为遇到了良缘,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原是肃王府世子爷的嫡子,肃王爷是出了名的风流,小公子颇有其祖父之风,家中早早娶了正妻,妾室通房一大堆,孩子都好几个了,云姝自然不愿,两人拉拉扯扯,被小公子的妻子察觉,大张旗鼓抬了聘礼来府中,要代夫纳妾。
最后扬州知府出面,此事平息下去,但云姝的名声也彻底毁了,在扬州找不到好人家,恰逢赶上顾衍来信,暗示两老进京,几人一合计,干脆一大家子一同来京。
他们在扬州小地方呆久了,加上嗣子前几次落榜,并未因为这层关系受到优待,他们其实也不太清楚“顾侯爷”具体是个多大的官儿。总之这名号听起来威风,连扬州知府都要给几分薄面,想来能为云姝找一个官宦人家。
颜母叹了口气,道:“我原想着蕊儿膝下的明澜年岁正好,蕊儿又是她的亲姨母,倘若云姝嫁过来,必不会受罪。”
“想都别想!”
颜雪芳抬起头,狠狠道:“从小她就压我一头,现在叫我的女儿当她的儿媳,日日晨昏定省伺候她?做梦!”
“可不是做梦么,人家不一定看得上云姝。”
颜母冷笑,今日颜雪蕊神情淡淡,她话题刚往这边扯,就被她不动声色带过去,几次后,她也歇了心思,不敢再提。
蕊儿孝顺,但颜母也越来越意识到,颜雪蕊和从前不一样了。
两个女儿的争锋她不是不知,雪芳总是那个挑事儿的,蕊儿也决计吃不了亏,她通常各打五十大板,蕊儿委屈,但她听娘的话,她出面了,她也就不计较了。
颜母承认自己有私心,五根手指头还不一样长短呢,雪芳是她唯一的亲生女儿,难免偏疼。
可当年那事之后,蕊儿被京中的权贵带走,渐渐和家中疏远,她后来进京看了她好几次,她待双亲依然孝顺,却不似小时候那般隐忍听话。
她脾气越发大了。
如今在她面前,她待雪芳不假辞色,连她这个当娘的也得小心翼翼。今天她没开口,因为她知道,即使她拉下这张老脸开口,颜雪蕊一定会拒绝。
何必闹得都不愉快。
颜母忽地叹了一口气,卸力般地坐在圈椅,轻道:“也好。”
有脾气好啊,说明她在侯府没有受委屈。
她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养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最后竟委身给权贵当妾,她当初也心痛啊。
两个都是她的女儿,纵然不是亲生,她精精细细养了十几年,她聪明、伶俐、孝顺,谁会不喜欢她呢?
颜母此时后知后觉想起来,“也不知蕊儿的寒症如何,现下还怕冷么。”
方才她一心想着雪芳,云景,云姝,人就在她跟前,也没有问上一句。
颜母头痛地揉了揉额头,这时外头进来一个侍女,高挑劲瘦,和普通的侍女很不同。
她逡巡一圈,道:“诸位主子安。侯爷有请。”
颜母一怔,当初整理下襟口衣袖欲走,侍女脚下纹丝不动,再次道:“侯爷请老夫人和老爷一同前去。”
颜父一直是个撑场面的摆设,原本在椅子上瘫着的颜父立刻站起来,不可置信道:“侯爷……不是,贤婿也叫我?”
侍女点点头,颜雪芳神色怪异,怔了一会儿,轻声问道:“我孀居多年,侯……侯爷,找我去做什么?”
侍女微微一笑,“这位夫人,侯爷唤颜老爷和颜老夫人,并未传其余人,您可先行休憩。”
“两位,请。”
***
夜凉如水,热闹一日的侯府归于沉寂。
丫鬟们把汤婆子放在锦被里,碧荷拔下颜雪蕊头上的珠钗步摇,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如绸缎般散下,忽然“咣当”一声,房门开了。
“都下去。”
顾衍步履平稳,丫鬟们即刻放下手中的差事,躬身悄声退下,并且贴心地关上房门。
他走到妆奁前,颜雪蕊已经换上了薄绫寝衣,春日衣衫薄,领口微敞,露出雪白的脖颈和曼妙的身姿。他进来时妆面没有完全卸完,乌发散落,她耳边还坠着东珠耳铛,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衬得颜雪蕊整个人如玉人一般。
“甚美。”
顾衍不吝夸赞,他的掌心放肆地托住她的后颈,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
“今日身子如何,还痛不痛?”
说着,另一只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往小腹探去。
在镜中看,这个姿态亲密,颜雪蕊颤着睫毛要躲,可这个姿势牢牢把她禁锢在男人怀中,反被顾衍扣住腰肢压在妆奁上。
“夫君看看,有什么好羞的。”
顾衍的声音有些不满,他全然不把昨日的争吵当回事。他是个实干派,说要方知许的命,今日早朝,在他的授意下,礼部和刑部尚书联合其余几个官员发力,说宫中道士装神弄鬼,蒙蔽圣上,该杀。
第39章 第39章药引
岂料皇帝此时犯了糊涂,从前那么多沽名钓誉的“仙长”死在皇帝手上,这会儿他老人家倒对那许道长维护得紧,说他有些神通,和之前那些人不一样。
早朝事务繁忙,不可能为一个道士争执不休,顾衍做事要么如雷霆之势,一击必中,彻底斩草除根。要么便暂缓不发,谋局于暗处,叫人难窥他的心意。
探过皇帝的口风,顾衍心中权衡,轻描淡写掠了过去。诸人只道是贤王党和太子党的寻常交锋,不知道其实顾太傅心里恨毒了方知许,明的不行,他有上百种方法弄死他。
他从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且看吧。
……
带着薄茧的掌心带来一阵颤栗,乌发散落在雪白的胸口,颜雪蕊连忙拉起凌乱的衣襟。
“别,我不疼。”
她的身躯纤细伶仃,当然抵挡不了他的力气。顾衍轻而易举按住她,摸了摸小腹,接着强硬地掰开双腿,沿着腿.根儿往里探。
“顾衍!”
颜雪蕊语气惊惶,她现下身上来着月事,不怕他胡来,但这样像粘板上的鱼一样,任由他摆弄赏玩,即使知道他是为她好,她也十分难堪。
顾衍没有在意她的拒绝,在他眼里,两人都睡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再亲密的事也做过,她若还对他有所保留,那才是不应该。
顾衍不是大夫,但他自幼习武,懂一些粗浅医理,颜雪蕊多年的老毛病,他摸摸她的小腹,又搭了一下她的脉搏,估计个八九不离十。
他一本正经道:“今日径水缓和归顺,比昨日好些。”
“想来那安神汤有些作用,接着喝。”
颜雪蕊气得浑身发抖,又对他无可奈何,只得偏过头不看他。顾衍笑了笑,把她的双腿架在臂弯上,抱着滚入榻里。
“好了,你的月事带我都给你换过,看一眼罢了,如今这么娇贵,看都看不得了?”
不触及他的底线,顾衍把所有的耐心给了颜雪蕊,颜雪蕊负气不说话,他也不恼,想她今日身子不适,温声抱着人轻哄。
颜雪蕊本来不想理他,有道是烈女怕缠郎,她不知道早朝上的事,心里怕他发起疯来伤害知许表哥,还有……
她难耐地扭了扭腰,低声道:“顾衍,我今日月事来了。”
没法伺候他。
顾衍低声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道:“那就别招我。”
顾太傅正值壮年,吃惯了山珍海味,这些日子被迫清粥小菜,饿得他眼冒绿光。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在他的追查下,今日又叫来颜父、颜母逼问。多方供词,当年的蛛丝马迹,小徐后的话……顾衍把自己关在书房良久,现有的证据全都指向他那个大胆的猜测。
他的蕊儿身世不一般,竟是龙子凤孙!
他从前的追查的方向是对的,大户人家,姿容绝世的宠姬……统统没错,他错在地方。
扬州和京城相去千里,他的蕊儿全身光洁无暇,更没什么红痣。他稍有怀疑,也很快打消念头。
他却忘记了,颜家人是商人。商人,走南闯北,再正常不过。
颜母说,当年她久而无孕,去京城进香料的同时,一同求医问药。在京城呆了数月,肚子依然没动静,心灰意冷时,碰上一个中年女人。
那女人身上穿的绫罗缎子,脸上却有些脏污,似刚从火海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孩的哭声震天响。
那女人年纪不小,却着实不会哄孩子,急得团团转。颜母听不得这个,驱车上前,温声问是否需要帮忙。
颜母当时想要孩子想疯了,动作轻柔妥帖,在她的怀抱中,婴儿慢慢止住哭声。她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关切道:“这位夫人,孩子是饿了,我观你行色匆匆,可是遇到了难处?”
“夫君,包袱里还有些羊奶,先凑合给孩子喝些。哎呦,小可怜,别哭、别哭。”
她对孩子的温柔喜爱装不出来,女人慢慢放下戒心。交谈中,颜母才知原来这女人不是孩子的生*母,只是家中的一个佣人,现下家中走水,一时住不了人,才叫她抱着孩子先出来。
颜母当时觉得奇怪,但人家的家事,她不好多问。好不容易把孩子哄好,那女人忽然跪下,恳求颜母照料小主子片刻,她心忧夫人,想回去看一眼。
颜母一口应下,她和颜父等啊等,从太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足足三天,日日在原处等候,再没有等到那女人。
她那日到底是托孤,还是真的有事,路上遭遇了不测,他们无从考究,但那孩子长得真漂亮啊,长长的睫毛,乌黑的眼眸,浑身白的似一捧雪。
颜母想,偏偏那么巧,她久久不孕,她偏偏到了她怀里,这是上苍赐给她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他们还没来得及动身,恰好遇上封城,全城搜索脚心有红痣的女婴,闹得沸沸扬扬。颜母心中微惊,但那个孩子……她生得好极了,全身光洁无暇,什么胎记、痣,统统没有。
一个月后,他们顺顺利利出了城门,来回的路程,加上京城耽误好几个月,等她回去时,说路上查出有身孕,诞下一个女婴,街坊四邻没怀疑什么,只说京城果然是个好地方,一去便怀上了。
从此,颜家多了一个女儿。她生得似雪一般白皙,像花骨朵儿一样好看,颜母念书不多,给她取了一个通俗好听的名字——雪蕊。
……
至于颜母眸光含泪,诉说多年来对这个意外得来的女儿的精心呵护,顾衍没工夫听,他确定了一件事,颜母得到颜雪蕊的时辰、地点,和长乐公主丢失的时辰恰好吻合。
至于脚心的红痣……
长乐公主的脚心真的有红痣吗?这个消息,是宸妃告诉皇帝,皇帝派人追查,才被人所熟知。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宸妃会对皇帝撒谎。
顾衍原本也没想到,可其中的巧合太多了,只差一个红痣,就完全对上了。尽管对那些陈年恩怨不感兴趣,为了颜雪蕊,他一点点抽丝剥茧。
他问过小徐后宸妃之死,小徐后冷笑,“我姐姐是中宫皇后,她算什么?一个野丫头,也配脏了她的手。”
“倘若真是我姐姐,害死了他的宠妃,依圣上的性子,怎会再迎徐家女为后?我姐姐冤枉!”
小徐后至今依然为徐皇后鸣不平,最开始,顾衍其实只把她的话听了五分,毕竟人有远近亲疏,就算不是徐皇后,也和后宫那些女人脱不开关系。
当年宸妃死后,皇帝大肆清理后宫,不正是因为此么?
顾衍理所当然这么想,他想也许是宸妃经历了宫廷斗争之后,心灰意冷,不愿女儿埋没在宫里,才拼死将人送出去。可仔细推敲,又站不住脚。
一朝宠妃,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女儿,好好的公主不当,冒着欺君的风险,送出去当平民?
太滑稽了。
当初和宸妃相关的记载被销毁得七七八八,年数也十分久远,顾衍全力追查,只得到宸妃只言片语的消息,他百思不得其解间,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肃王府。
当初他叫人查扬州的权贵,首当其冲便是肃王府。当然,查错了,一无所获,反而因为肃王风流,府内莺莺燕燕争斗,耽误他不少时间。
那些女人间的手段,密密麻麻,看得顾衍头疼。但无一例外,一群女人争一个男人,免不了一个“妒”字。
为此,陷害,流产,毁容层出不穷。就有女子因太过貌美,被后院女人嫉妒,划花了脸,从此恩宠不再,日日独守空房。
颜雪蕊娘胎里带的毒叫,“美人妆”。中此毒者身姿窈窕,面若桃花,永葆容颜。
顾衍狠狠闭上眼,原来如此!
美人妆,美人妆,试想一个后宫里的女人,想害一个宠妃,用什么办法不好,非得叫她容颜永驻?
宸妃是自己想死。
他即刻遣人快马加鞭去小徐后处一趟,调出当年的彤史,果然,如他所料,尽管没有宸妃的记载,但算着日子,在宸妃怀上长乐公主时,皇帝在后宫的日子,一个月有十五天左右歇在旁的嫔妃处。
其余半个月没有记载,应该是在宸妃宫里。一人霸占皇帝半个月,后宫诸人平分剩下的一半,确实得当一句“独宠”。
但小徐后也曾说过,皇帝和宸妃坐卧起居,如同平民百姓,有时甚至以夫妻相称。
根据彤史,宸妃刚进宫时,皇帝可是后宫佳丽三千,只取一瓢,谁都不看啊。
顾衍心中,大致推测出当初的脉络。
皇帝白龙鱼服,因缘际会结识了江湖女子,一见倾心,将人带回皇宫,赐封号为宸,无上荣宠。
起初,皇帝没有见过这样真性情的女子,两人恩爱非常。慢慢地,宸妃不守宫规,顶撞皇后,引起后宫纷怨。皇帝也许为了平衡后宫,也许是单纯兴致淡了,渐渐宠幸其他宫妃。
在宸妃眼里,便是当初海誓山盟的郎君变心了,她放弃外面的江河湖泊追随他进宫,她甘愿画地为牢,他却变了。顾衍猜测,当年宸妃和皇帝一定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皇帝逐渐冷落,才叫她如此决绝。
宸妃没想到,她怀孕了。
毒已入口,无可挽回。宸妃在服下美人妆的时候,已经对皇帝死心了。她不甘逐渐沦为宫中千人一面、终日盼着皇帝宠幸的妃子。
她要死在他最爱她的时候,她最美的时候。
对于这个不合时宜来的孩子,她偷偷把孩子送出去,谎称女儿脚心有颗红痣。也许是为了保护她,不受她得罪的许皇后迫害,但顾衍觉得依宸妃的烈性情,更像是对皇帝的报复。
她要他一辈子心有遗憾,不得安宁。
……
顾衍压在颜雪蕊身上,在她鬓角落下一吻。
他低声道:“放心,再忍几日,我一定治好你。”
不管当年的恩怨如何,顾衍只知道,他快找到药引了。
虽然蕊儿的身世曲折复杂,叫他花费好大的功夫。看皇帝的态度,他兴许也推测出蕊儿的身世。
当初皇帝忽然不再找脚心有红痣的女婴,转而修道,应该隐约猜到了爱妃可能骗了他。
垂垂老矣、找了长乐公主三十多年的皇帝,骤然见到颜雪蕊,见她的脚心光洁无暇,那一刻,皇帝心里在想什么?
他敢承认么?承认他最爱的女人骗了她,她恨他。皇帝当年为宸妃杀了多少人,结果她是被皇帝逼死的,多可笑。
他不会认的。
第40章 第40章夫妻夜话
皇帝的心思,顾衍没有兴趣过多揣摩。可枕边的妻子忽然成了皇室血脉,顾衍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侯府如今表面花团锦簇,实则如烈火烹油。顾渊曾经说过,倘若他们能有一个流着顾家血脉的皇嗣,那该多好。
她为他生的两个儿子,身上皆负皇室血脉。史书上曾有记载,在百年前,皇室男丁皆废,长公主摄政,皇位传于长公主之子。
当初顾衍读到此处时也曾惊叹巾帼不让须眉,可惜,后世再没有出过那样一位铁血手腕的公主。如若……
这个念头只一瞬,便被顾衍压了下去。
那位公主早年也曾和世间普通的女人一样,有一个恩爱的夫君,夫妻和美,儿女绕膝。驸马被卷入夺嫡争斗惨死,儿女也受其牵连,一子一女死于刑部大牢。她被仇恨裹挟,以公主之身争赢了一众兄弟,却活了不到四十岁。
女人摄政自古少见,面对朝野上下阻力,殚精竭虑,早早油尽枯竭而死。
顾衍抬掌抚摸她的鬓角,耳边的东珠一颤一颤,他没忍住,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合拢她的双腿,有力的腰身往下沉。
迷迷糊糊间,颜雪蕊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蕊儿乖。”
“为夫疼你。”
纵然有侯府在身后为她保驾护航,他依然不舍得把她显露于人前。他的蕊儿是个小可怜,生母把她当成报复皇帝的手段,养父养母市侩算计,顾衍眼高于顶,从未瞧得上颜家的做派。
好在遇见了他,不管她是商女,是公主,在顾衍眼里,她只是他的女人,他孩子的娘,他定会护得她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
颜雪蕊没顾得上细究他说的话,颈侧的气息灼热,躁得她没有心思想其他。
过了许久,顾衍满足地闷哼一声,伏在她身上,微微喘息。
颜雪蕊颤抖着睁开眼睛,侧过脸,语气带着嫌弃,“脏。”
没有真进去,这段日子顾衍禁欲,只用旁的法子纾解。颜雪蕊任他予取予求,他没有满足,也弄她浑身躁动,不上不下地,心烦意乱。
她喃喃道:“不……”
她想说不治了,那什么神医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等她这回身上走了,还和从前一样便是。这么多年都是如此,他这时候装什么大尾巴狼。
要不是她切身感受到他的热情,险些以为他真不行了。
话未出口,颜雪蕊又转而想起至今还坐在轮舆的方知许,顿时消了声音。
她平复身体里的躁动,顾衍随意抽出一方巾帕,擦干粘液,心满意足地搂着温香软玉,吻了吻她浸汗的前额。
“再等等。”
他说道。虽说他已经十拿九稳,但他做事缜密,有些细节还需要仔细斟酌。他已经遣人去扬州颜府拿当年包裹颜雪蕊的襁褓,颜母没有丢弃。宫中的料子,即使过了多年不好追查,也能作为一个佐证。
等他彻底确定,心头血便有了。
太子,贤王不好动,还有那几个废物皇子、公主,总有一个,能治好他的蕊儿。
况且到了特殊时刻,太子和贤王也并非不能动。
顾衍幽黑的眼眸闪着瘆人的光芒,颜雪蕊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看到。
她想,想要方知许好,最好别提他。
她转而道:“今日……今日见了父亲母亲,多年不见二老,我不曾在他们膝下承欢,实在不孝。”
顾衍嗤笑一声,很给面子地没有戳穿她,声音带着满足后的慵懒。
“有话直说。”
颜雪蕊:“……”
他总那么了解她。
她把云姝的事娓娓道来,低声道:“我这个做姨母的,该为外甥女考虑一二。”
顾衍思忖一瞬,语气笃定:“不可塞进明澜房中。”
她若想提携娘家,原本也可给明澜做个妾。恰好他之前叫人查肃王府,密信上顺带提了一句肃王府的小公子和颜家外孙女的风流韵事,他当时扫过一眼,没上心。现在想起来,怎能叫一个名声败坏的女人进他们顾府的门。
顾侯一生中除了在颜雪蕊身上犯糊涂,在其他事上,他一直是个恪守规矩、依循祖训的家主。
明薇因为对其母的怜惜补偿,他纵着她。到明澜的婚事上,面上说叫颜雪蕊随意挑,其实能踏进顾府门槛的,哪个不是家世不俗,父亲得力。
在他眼里,明澜身为侯府的长子嫡孙,娶妻当担得起侯府的重担。母亲年迈,蕊儿身子弱,待明澜娶新妇,正好交接管家之务。
蕊儿养好身子,乖乖等他宠爱就是。
颜雪蕊的思绪却飘到了另一边。
“我没那个打算。”
她道。正如颜雪芳不愿叫云姝嫁入侯府,颜雪蕊同样膈应,她和雪芳自小不对付,现下看在爹娘的面上不计较,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多余的情分。
她道:“云姝生的貌美,家世不俗。虽丧父……有侯府帮衬,在京中找一好人家,也不难。”
“母亲开了口,我总不能驳母亲的面子。”
“恰好明澜的婚事还没有着落,我一同相看……”
她忽然一顿,敛下浓密纤长的睫毛。
“侯爷,是妾身说错话了。”
昨日才给人服完软,说都听侯爷的,今日心又野了。颜雪蕊娇弱无依地躺在顾衍的臂弯里,薄绫寝衣松松裹着纤细柔软的身躯,青丝如墨披散,几缕发丝垂在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是顾衍最喜欢的柔顺姿态。
顾衍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狠狠掐了一把她胸前的柔软,道:“不老实。”
倘若真觉得不该说,颜雪蕊根本不会说出口。一边是长子的婚事,加上一个孝道压下来,她不明说,在他面前装可怜。
偏偏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他就吃这一套。
顾衍道:“不许和上次一般,抛头露面。”
偶尔见几个女客,他也不是不允。
他不能日日陪在她身边,一来怕她闷坏了,二来得知她的身世,现在他不能完全确定皇帝对宸妃的感情,戏弄一代帝王三十多年,是爱?恨?或者爱恨交织。
无论如何,他不愿叫上一辈的恩怨牵扯到她身上,他也不需要“公主”这层身份为侯府做什么,如今这般便很好。
蕊儿冰雪聪明,多忙些别的事,他不想她猜出来,横生变故。
顾衍答应地痛快,颜雪蕊心中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惦记方知许,想找大夫给他治病,想劝他不要与侯府为敌,但一切的前提是,她得出去。
借着云姝试探一番,没想到今日顾衍这么好说话。
她得了承诺,不再和他虚与委蛇,随手卸掉耳铛,莹润的东珠散落在猩红的鸳鸯锦被上,颜雪蕊阖眼欲睡。
顾衍唤人吹灭蜡烛,他扯下纱帐,一片黑暗中,顾衍忽然说道:“我曾叫人查过肃王府。”
他把云姝的事笼统提了一嘴,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前几年,肃王世子有一个极宠爱的小妾,那妾室入门半年便怀有身孕,母凭子贵,世子放出话,生下儿子,便抬为侧妃。”
从顾衍口中说这些家长里短,颜雪蕊感到十分稀奇,她没搭话,但她在听。
“世子妃心生妒意,不惜花费重金,请扬州一位德高望重的道长来府中做法,指出这小妾肚子里的是恶胎,视为不详之兆。”
“恰好刚上肃王感染风寒,缠绵病榻,这一胎被乱棍打落,那小妾也因此落下病根,不久便郁郁而终。”
颜雪蕊的睫毛颤了颤,忍不住低声道:“相煎何太急。”
都是困在一方院子中的可怜人,何必自相残杀。顾衍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道:“我倒觉得,妖道害人不浅。”
颜雪蕊此时还没有察觉出端倪,随口附和道:“是啊。这道士最后下场如何?被绳之以法了么?”
“呵。”
顾衍冷笑一声,黑暗中声音显得格外阴冷。
“那妖道不仅好好的,后来被京中贵人看中,摇身一变,成了仙风道骨的‘仙长’。蕊儿,你说好笑不好笑。”
颜雪蕊笑不出来。她哪儿还不知道顾衍说的是谁!她的手脚僵硬,不信顾衍说的话。
知许表哥……他温柔良善,他看见路边的乞儿会施舍,遇到受伤的鸟雀会把它捡起来包扎。他不是这种人。
颜雪蕊不说话,顾衍由不得她躲避,冷声道:“你道那方知许是光明磊落之辈?一个靠着装神弄鬼,在扬州坑蒙拐骗的神棍罢了!”
“架不住世上蠢人多,还真叫他经营一番‘美名’。不在扬州苟延残喘,偏偏跑到我的眼皮子底下,蕊儿,你说我该不该——”
“侯爷——”
颜雪蕊伸手捂住他的唇,黑暗中,她的一双美眸乌黑发亮,像倒映着漫天星辰的细碎微光。
“睡吧,我累了。”
颜雪蕊翻了个身,留给顾衍纤细削薄的后背。
恼了?
为了一个野男人?
顾衍暗自咬牙,强硬把她的身体掰过来,颜雪蕊忽然攀上他的脖颈,哀声道:“侯爷,妾身真的好困。”
“下面也痛,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别折腾了,睡罢。”
顾衍眸光阴冷,早朝上,他手里握着能摁死姓方的证据,只是心中权衡颇多,才暂且放过他。
但他没有再出声,片刻后,他的双臂搂紧颜雪蕊的纤纤细腰,缓缓阖上眼睛。
***
翌日颜雪蕊醒来时,顾衍已经去上了早朝,碧荷道侯爷留话,要夫人好生喝药,万不可讳疾忌医。
颜雪蕊不会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一碗安神汤下去,心绪平静不少。好不容易得到顾衍的应允,她准备先把云姝叫来瞧瞧,正巧,明澜来请安,两个人一同进来。【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