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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般配


    大概是林岐川死得吉祥, 林蕴这段时间接二连三地收到好消息。


    除了升官以外,林蕴递上去的折子也有了回应,钱庄头得了编制, 现在是九品小吏, 官职不高,但林蕴在信中接着给他画饼道:【钱大人此次当官, 都是因为农事的建树,若能持之不懈,升官指日可待。】


    【还有,你上次来信说没找到花药瘪小的稻株, 这很正常, 此事极难, 需要一年年坚持, 但只要找到, 对水稻育种极有用处……】


    当时信写到这儿, 林蕴还顿了顿,谢钧说得没错, 如今她也很会唬人给她干活。看来人只要当上了领导, 就很难不忘本啊。


    钱庄头之外, 钱大那边也传来消息,参军三个月以来,终于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 说他在一次围剿战中带队守住了渡口, 抵住了倭寇的攻势,如今已升为了总旗,让林蕴不要担心。


    自钱大投军后,林蕴特地去了解一下军职体系, 总旗可是七品呢,手下能管五十名军士了。


    虽然大周重文轻武,文官官职的含金量远远高于武将,但短短三个月钱大能升到总旗,只能说他定是天赋异禀,极其善战。


    【打仗不难,比写字还要简单许多。】


    林蕴看到这儿的时候哑然失笑,信纸上的字规整,应当是钱大找军中的文书代笔写的,


    知道钱大平安,林蕴稍稍心安。


    不过己方的胜利固然喜悦,但对手的落败更是大快人心,周典虞让林蕴丁忧的折子递上去,被陛下痛批一顿,还贬了一级官,在礼部坐上了冷板凳。


    “果然,我与我父亲定是有些犯冲,否则怎么他出事,我倒是事事顺利起来。”林蕴这般同赵老道。


    赵老笑着摇头,说她实在促狭:“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家少了他,便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了。”


    午间林蕴在赵老这里吃饭,这些长辈皆是不求回报地拉她一把,林蕴没什么能回馈的,只是尽量多陪陪他们。


    在皇城的时候,林蕴得空进宫去见见太后,在乡下,间隙中来看望赵老。


    林蕴在赵老这里的待遇明显比谢钧这个亲学生好许多,谢钧自从入阁,唯一一次在老师家吃饭,还是端午前沾了她的光,


    吃完了饭,赵老说与她一道去皇庄:“我听说你今日下午又在皇庄开课,今日好像讲的是堆肥?据说是种地种得最好的那波人才能去听,我如今年纪上去了,地确实种得一般,不知小友可否给我开个后门?”


    林蕴当即一口应下:“放心,凭我和您的交情,我大大方方开前门让您进来。”


    约定的时辰还没到,知道赵老对农事感兴趣,林蕴先带他到自己的麦田里逛了逛,她指着每一小块田道:“每一块地的种子都不一样,现在是分蘖期,我每日会来锄地松土,记录生长分蘖情况。”


    林蕴近来每日会花半日在地里,剩下来的时间便趁着这农歇期,给百姓分享一些经验。最开始是介绍马铃薯红薯等新作物,现在已经讲到堆肥了。


    上半年林蕴记下了小麦亩产高的那些农户,如今一一邀请他们来听课,为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林蕴甚至发动了送鸡蛋大法。


    只要他们来,一人俩鸡蛋。


    神农弟子开课,本就让人蠢蠢欲动,再加上俩实实在在的真鸡蛋,名单上的种地好手无一缺席。


    想要将农事推广出去,还得有人才,林蕴这些日子也在暗暗观察这些人,拿出老师挑学生的劲头,看看哪些可以收为己用。


    赵老跟在林蕴身后转,指着地里间隔插的木签,问:“这是做什么?”


    林蕴道:“是做标记,插在长的格外好的麦苗旁,之后授粉的时候用它们。”


    赵弘简见过林蕴给西瓜授粉的场面,当即就理解她什么意思了,林小友是要将健壮的麦子也撮合到一块。


    大概是心中有鬼,一想到“撮合”,赵弘简难免想到了林小友和谢元衡。


    当初林小友和陆少卿有婚约,赵弘简是既怜元衡求而不得,又怕他伤风败俗,做些让人戳脊梁骨的事。


    如今林小友与陆少卿的婚约取消,虽然赵弘简十分怀疑是不是自己那个学生给搅黄的,但论亲疏远近,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想撮合撮合林小友和元衡的,他状似无意地问:“不知林小友的婚事如今可有着落?若是有意结亲,我在皇城中门生众多,倒是可以介绍与你。”


    听了这话,林蕴有些想笑,心想她已经同他的得意门生在一处了,她道:“不用麻烦您了,我如今已然心有所属,不过还需相处段时日,待稳定了,我定告知于您。”


    林蕴倒是不介意告诉赵老,但毕竟他是谢钧的老师,要不要告诉他,还得先问过谢钧才是。


    那句“心有所属”听得赵弘简眼皮一跳,但往好处想,说不定那人就是元衡呢,赵弘简旁敲侧击问:“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听能不能配得上林小友你?”


    林蕴抿唇想了想,却发现很难用语言形容谢钧,大概一想到他,是一种感觉与一种心情。


    林蕴压住上扬的嘴角,索性道:“有些像我的猫,就是咪咪,赵老你见过的。”


    林蕴见到咪咪也高兴,虽然与见到谢钧的高兴不太一样,但一时之间她也想不到更好的形容了。


    见林小友提起那位心仪之人,甚至都压不下笑意,赵弘简心都凉了。


    前两日林小友请他去新别院吃饭的时候,赵弘简是见过那只大肥猫的。


    林小友为了让它减点肥,克扣了它的伙食,那猫跟没有骨头似的,就“喵喵”地绕在林小友脚边转,拿脑袋一下下蹭她,片刻都不停,赵弘简当时还在感慨怎么有这么粘人的猫。


    如今想来,先不说谢钧身形挺拔,并不肥胖,就说谢钧平日那一张冷脸,目下无尘,傲慢自大的样子,与那只猫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的。


    自知道林小友又有新的意中人了,而且那个人还不是元衡,赵弘简就有些恍然,他看着人群中心,拿着一根竹竿,正往肥堆里插的林小友。


    “堆肥翻堆很关键,要观察温度是不是达标,方法很简单,插一根木棍或者竹竿进去,过一两个时辰再拔出来用手摸摸,若是烫手,说明这肥堆得好,肥劲很足。等什么时候温度开始下降了,就是翻堆的时候,将肥堆内外上下彻底翻一遍,让周围的冷肥也吃吃劲儿……”


    赵弘简长叹一声,这可如何是好,谢元衡他自己不争气,总不至于又破坏林小友的亲事一次吧?


    唉,真是造孽啊,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让谢元衡给看上了呢?


    ***


    文渊阁内,一场廷议结束,谢钧往外走,正准备去户部。


    刚走没两步,瞧见范光表堵着朱翊深正在说什么。谢钧一走近,范光表就止住了话头,朱翊深趁机告辞道:“老师,本宫是相信你是清白的,只是如今在士林间非议太多,本宫身为太子,一言一行备受瞩目,不好公开与士子们唱反调啊。”


    朱翊深趁机溜了,谢钧则跟看不见这两人一样,目不斜视地只往外面走,心想林蕴说她这些日子都在和人畜的粪便打交道,他又何尝不是呢,不过他眼前的人更会装样子罢了。


    路过范光表,听见他阴恻恻道:“莫要欺人太甚。”


    谢钧置若罔闻,接着往前走,却听范光表一句暴呵:“谢钧!”


    谢钧当即惊讶地回头:“首辅刚刚是在我同说话?”


    范光表气得胡子都在颤,他吸一口气压住愤怒,低声道:“你我之间是有旧怨,但谢钧你清楚,我们两个没了谁,另一个也不会好过,年轻人不要只图一时之快,不顾后果。”


    谢钧懒得逗着已经被逼到墙角的孽畜,点点头说一句受教了:“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首辅若是有按死我的机会,难不成会手下留情吗?”


    谢钧离开后,范光表按下四处奔走的冲动,他要稳,到处找人反倒引陛下猜忌,只要陛下信他,那他就还有路可走。


    司天监是他的人,史道士那里也塞了银子,陛下近来又疏于朝政,他只要再熬一段时间,等舆论随着时间平息,就能腾出手来整治谢钧这小儿!


    ***


    夜里谢宅又来了客,朱翊深涂得一张脸发黑。


    谢钧抬眼一瞧,第一句话就是:“表兄下次还是别涂这么丑,瞧着有些令人反胃。”


    朱翊深:“……”


    很多时候,他都很想直接给谢钧这小子一拳。


    聊了聊最近朝堂上的发生的事,朱翊深道:“雪花般的折子递上去,各方证据确凿,范光表留的小辫子太多,陛下那边快下决定了。”


    谢钧点点头:“此事表兄不用再管,我会收尾的,不会闹太大。”


    朱翊深见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有些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近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


    裴合敬死在书房的时候,朱翊深明明年纪轻轻,却心慌了好几日,他是真怕谢钧提着剑把范光表给宰了。


    如今谢钧瞧着却再镇定不过,讲究一个徐徐图之,不见此前的偏执,心平气和得很。


    谢钧低头从案上抽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答非所问道:“表兄觉得哪个字好?”


    朱翊深摸不着头脑,随手点了一个“笙”,谢钧当即就提笔把这个字划去了,道:“多谢帮忙排除了。”


    朱翊深:“……”


    第162章 拥抱


    乾清宫中, 朱道崇在案上那一摞奏折中随手抽两本出来,看了内容心口愈发烦闷。


    地方官、言官一封接一封,俱是指斥范光表, 说他结党营私, 侵吞良田,甚至秋税也要搜刮一重。


    朱道崇当然知道范光表不清廉, 甚至范光表贪的钱有一部分用于建他的道宫。


    可这些天看到折子上列的数,范光表的胃口也太大了!


    只要范光表不犯大错,朱道崇是不想动他的,左右他是向着自己, 会替自己办事的。但朱道崇想到去岁的天狗食日, 再看看折子上他贪的数目, 不由想, 范光表真的如他表现得那般忠心吗?


    朱道崇正犹豫不决, 太监王德通传史道士来送丹丸, 朱道崇让他快些进来。


    收了丹丸,服下两粒, 朱道崇顿时觉得心气顺了不少, 他见史道士与平日不同, 显得有些吞吞吐吐的,他皱眉问道:“是这丹药还是朕有何处不妥?”


    史道士行了个大礼,跪伏在地:“丹丸是上上品, 陛下也龙体康健, 贫道只是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


    朱道崇让他但说无妨,但等史道士一出乾清宫,朱道崇气得将满案的折子都砸在地上。


    范光表他是想反了天不成?竟敢连史道士都要贿赂,他是要上蔽天听, 下框朝野吗?!


    “范光表手伸得太长了。”朱道崇面色铁青,终于一拍案几,喝令道:“传旨——范光表卸去一应政务,留家反省,候朕发落!”


    范首辅居家反省是震惊朝野的大消息,就连林蕴这个久居乡下的也听说了此事。


    林蕴第一反应自然是替谢钧高兴,也替裴大人的证据派上用场而欣慰,但她也不免担忧,谢钧是个太能扛事的人。


    他偶有在她面前露出点脆弱,但那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在真正性命攸关、血海深仇的大事上,谢钧滴水不漏,泰然自若,绝不会露出分毫的软弱,只让林蕴不用担心,一切他都会解决好。


    林蕴不由想起谢钧在杭州同她说起与范光表的仇怨,提及父亲的死亡,他平静又轻描淡写。


    但以谢钧的性子与行事作风,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仅仅留家自省不可能让谢钧释怀。


    林蕴立于田间,望着成片的麦苗绿茸茸地延展开来,如今长势平稳,简单的记录程庄头也已掌握,无需她再时时盯着。


    几乎没怎么纠结,林蕴就同程庄头交代道:“我要回皇城一段时日,地里只需保持干湿适宜,若有什么急事,随时去信给我。”


    她想去陪一陪谢钧,哪怕他可能并不需要,林蕴来大周后的许多关键时刻,谢钧都在,林蕴亦不想缺席他的。


    ***


    户部,谢钧拆开密信,是司礼监那边传来的消息,范光表日日递信给陛下,有时候一天好几封,决口不提贪污结党之事,句句都在表忠心,甚至扬言说陛下不信,他就要以死明志了。


    看到最后的那句【陛下或有松动】,谢钧嗤笑一声,这对君臣倒是像有真感情似的。


    范光表既有如此真心,应当全了他的心愿才是。


    谢钧将事情吩咐下去,稍微愣了愣神,不过没停顿太久,朱笔再次落下,一切同往常一般。


    不过下值时,刚出门便一眼瞧见走在前面的林蕴,他眸光倏得一亮,唇角还未扬起就又压下,快步近前,眉心微蹙:“林少卿怎么突然回来了?可是碰上什么棘手的事?”


    林蕴仰头看他,摇了摇头:“地里如今情况平稳,我想着回城待几日,再去翰林院讨教一下编书的事宜。”


    知道林蕴没碰见什么难事,谢钧神色缓和,等林蕴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问他今晚是否有空一起用饭时,谢钧便有些压不住笑意了。


    但他却摇了头,温和道:“今日不成。范光表停职,内阁折子堆得多,实在脱不开身。”


    他顿了顿,又主动补上一句:“明日吧,明日我来做东。”


    见林蕴从善如流地点头,并无不快,他目送她登上马车。直至车帘落下,他脸上残余的笑意才渐渐褪去,眸色沉了下来。


    有些人,确实得尽快料理干净了。


    平白碍事。


    ***


    夜色深沉,范宅书房中还亮着烛火,范光表在写他给陛下的信,屋内只听得见笔尖扫过纸面的沙沙声。


    门“吱呀”一声响,范光表没抬眼,只道:“茶水放桌上吧。”


    说完没人应承,范光表抬头看,没等他看清眼前是谁,冰冷的剑锋已横在颈侧,冷硬的触感与尖锐的疼痛激得他一激灵,手中笔“啪”地掉落在纸上,墨迹晕成一团。


    范光表喉头滚动,冷汗瞬间沁出,若是敢喊,下一刻怕是就要血溅当场,他声音发涩:“……谢钧?你千万别冲动。”


    范光表一方面觉得谢钧大概是疯了,另一边想尽办法地为自己开脱:“是,我承认,我承认对你父亲的死,我是有责任的!但责任不全在我啊,你当时年纪小,许多事都并不清楚。”


    “是吗?说来听听。”谢钧眉梢动了动。


    见谢钧搭话,范光表有了几分底气,叫屈道:“我当初没想着毒死皇后,最后下手的是陛下啊!”


    “你不妨想想,若真是我自作主张,怎能在宫中逃过追查,陛下为了平息事端,连我胞妹的命都填了进去!这笔账怎能全算在我头上?”


    范光表语速极快,不敢一点耽误,生怕他还没说完谢钧就一剑砍下来了。


    “还有你父亲,弹劾的奏疏是我写的,可背后授意的也是陛下!是他觉得你父亲声望太高,功高震主。”


    “谢钧,你也不是毛头小子了,上面怎么想,下面怎么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都只是听命而已,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这种事,只能是认命,你父亲当时心中明明白白,他只要活着,事端就不会停,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他不想害了你们母子和太子,所以他认命了。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你如何就将我视为你的仇敌了?”


    范光表这一番自白,原以为谢钧听了这真相会心神大乱,他可以趁机看看是否有机会逃脱,岂料谢钧持剑的手极稳,剑锋未曾偏移半分。


    烛光下,谢钧的面容半明半暗,只听得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我都知道。”


    范光表心头一紧,骤然抬眼,目光陡缩。


    谢钧声音极轻,却字字惊心:“谁告诉你,我只想杀你一个?”


    “你这是大逆——”范光表话刚至嘴边,剑光倏然一掠。


    鲜血猛然喷溅,他捂住喉口,眼里满是难以置信。踉跄两步,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总算是清净不少。


    谢钧垂眼漠然看着地上迅速漫开的深红,缓步走到书案边,视线扫过摇曳的烛火,他伸手欲拿。


    “如果有机会的话,谢大人放火的时候记得把袖子捋起来。”


    满室血腥与杀戮之中,他却突然想起了她。


    谢钧拿灯的动作滞了滞,旋即细致地将袖口一道道挽起,处理完袖子,这才拿起那铜制烛台。


    手腕一倾,烛火点燃了纸张、帷幔,很快便舔上范光表的衣袍,火苗渐起,噼啪作响。


    在范府外等了一会儿,看火光愈来愈盛,最终盈满那一角空间,谢钧回头问严明:“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严明道:“亥时刚到。”


    谢钧将挽起的袖子放下,这个时间点十分不合时宜,他身上沾了血污,等回府换了衣服就更晚了,等他到了,林蕴定是已经睡下了。


    谢钧想了许多理由不去打扰她,但最终叹息一声——


    他实在很想见她。


    ***


    林宅。


    时迩觉得大人怕不是有病,三更半夜的要见小姐,白日里还说今日事忙,拒了小姐,夜里却特地跑来要见。


    但纵使有再多的不满,时迩也不会擅作主张,还是老实去通传,都看小姐的意思,若小姐想见,她当然不能从中作梗。


    好在小姐实在是个夜猫子,今日又在马车上睡了一会儿,夜里俩大眼睛比咪咪还亮,如今正带着真猫咪咪一块熬夜呢。


    时迩推门而入,见小姐还在写书稿,她道:“谢大人在后门等,小姐要……”


    话还没说完,就见小姐接过她手上的灯笼,一溜烟地往外跑,这回连猫也没顾上。


    时迩抱起要跟着往外跑的咪咪,摸了两把:“算了算了,你就别去打扰了,老老实实和我待一块儿吧。”


    脚步不停,林蕴果断应邀,她今日本就悬着心,非年非节的,谢钧一向再守礼不过,这个点来找,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她几乎是提着一口气,小跑着穿过后院,喘着气在僻静的后巷见到了谢钧。目光急切地在他周身扫过,认真打量一番,见他身上没什么伤痕血迹,这才松了一口气。


    林蕴仰起脸,望着他,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钧摇头,本想说没事,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话音甫落,他便觉得失礼放肆,正欲改口,却猝不及防地——


    一抹温热撞入他怀中。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她张开手臂,正紧紧地抱住他。


    第163章 叫嚣


    林蕴抱得急, 手中的灯笼“砰”得坠地,烛火闪了闪,坚持地摇曳着。


    夜风掠过巷口, 将那点残星烛火彻底扑灭, 发出一声轻微的“噗”响,四周陷入朦胧的昏暗。


    大概是沾染了深秋的寒意, 谢钧身上有些凉,乍一接触,林蕴被激得轻轻一颤。


    但她没有退开,也没再问谢钧发生了什么, 只是收紧手臂, 试图将温暖传递一些给他。


    良久, 感受到谢钧紧绷的脊背稍稍松弛, 身上有了点人气, 林蕴这才稍稍拉开距离, 想看他一眼,却不想谢钧的手臂立刻箍紧她的腰, 将她重新按回怀中, 下颌抵着她额发, 无声地拒绝分离。


    林蕴叹一口气,手指攥住他胸前的衣料,微微用力。


    谢钧顺着那力道倾身, 有些懊恼, 以为让她不舒服了,正要松开手道歉。


    一点柔软轻触他的下颌,蜻蜓点水一样,那块被触碰的皮肤骤然烧灼, 证明这一切的确发生了。


    他听见她道:“谢钧,我们定亲吧,不过现在都在户部,不好大范围公开,但可先告知家中,交换庚帖,将名分定下。”


    “林蕴,你是在可怜我吗?”谢钧眸色骤然转深,不仅没松开手,还将她箍得更紧。


    谢钧从未这般思绪烦杂过,他想再三确定她的决定是纯粹的,只是因为爱,而不是什么同情。


    可与此同时,被轻吻过的那块皮肤越来越烫,梦里面那个更混乱的他在叫嚣。


    叫嚣着——


    他想要更多。


    “不是可怜你,” 她仰起脸,望进他眼底,“我只是希望下一次你需要我,需要一个拥抱的时候,不用再犹豫了,你可以直接来找我。”


    谢钧虽未明说,但林蕴在后巷中第一眼见到他,便知他有些不太好。


    林蕴本想轻碰谢钧的嘴角,安抚一下他,谁知谢钧长得太高,没找准位置,磕他下巴上去了,忍下那点尴尬,林蕴不介意说得更直白些,多给谢钧一点安全感:“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我……”


    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原因无他,谢钧一只手臂环紧她的腰,稳稳托着她向上微微一送,同时俯身压得更低。


    林蕴觉得之前心疼他身上凉,实在是杞人忧天,因为他手掌的热度隔着丝绢衣料透过来,烫得林蕴想逃。


    两人离得太近了,近得鼻尖相对,呼吸交错,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灼灼地、一寸寸向下,从林蕴的眼睛挪到嘴唇。


    谢钧停住,喉结滚动,声音沉得发哑,问她:“还不躲吗?”


    林蕴微微启唇:“谢钧你……唔……”


    谢钧低下头,未尽的话语被彻底封缄。


    他以唇覆上她的,所有的试探、不安与汹涌的渴望,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出口。


    林蕴蓦地睁大眼,谢钧这样一个说话冷硬,夹枪带棒的人,嘴唇竟也这样软。


    夜风喧嚣,林蕴却一点也听不到,唇瓣厮磨间的那点声响让她头脑一片空白,热意轰然席卷全身。


    大片的空白无措中,谢钧微微停顿,贴着她的唇,林蕴听见他轻柔地哄自己:“别紧张,呼吸。”


    林蕴听从地、有些慌乱地张嘴,试图吸一口气,可探入的不是夜风的清凉,而是他更深的侵入。舌尖试探地触碰,温柔却不容拒绝地纠缠。


    谢钧……谢钧他怎么能这样呢。


    唇齿交缠间,她指尖将他胸前的衣料攥得越来越紧,褶皱丛生。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退开。林蕴心在胸腔里乱跳,她低着头,不去看谢钧,只盯着地上他那道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谢钧语气柔和得都不像他,说他回去便给母亲去信,请她早日回京,与她母亲见一面,将亲事定下。


    “夜太深了,你快些回去吧。”


    听见这话,林蕴猛得抬头瞪了他一眼,眼尾还染着秾丽的红——


    方才是谁箍着她不肯放?现在倒是知道夜深了?


    谢钧被她这一眼看得喉头发紧,轻咳一声,压下再揽住她的冲动,弯腰拾起熄灭的灯笼,用火折子重新点燃,暖黄的光晕瞬间驱散一小片黑暗。


    谢钧将灯笼递到她手中,嘱咐道:“回去的时候仔细脚下。”


    林蕴接过,埋着头小跑回去,她跑得比来时只慢一点,来时觉得有些凉的风扑在面上,却没有驱散热意,一星半点也没有。


    谢钧站在原地,目送林蕴带着那点光晕渐行渐远,直至彻底融入夜色。他缓缓低下头,唇角难以自抑地扬起。


    母亲那张嘴竟比道观的道士还灵,范光表也许真是他的月老。


    这不他一上天,自己的姻缘就定下了。


    ***


    翌日,昨夜范宅失火的消息传遍了皇城,等到下午,又传说不是失火,是范首辅为证清白,在家自裁自焚了。


    这般刚烈的死法震惊士林,不少骂过范光表的士子都有些犹豫起来——


    范首辅这般刚烈,难不成真是冤枉他了?


    但再想想近日在皇城中流传的那些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又觉得此人就算死了,也颇为无耻,八成是以死相挟,趁着还没定罪,搏一个身后名。


    年近八十,也不知还有几年活头,便想着干脆留一个好名声也不是不可能。


    关于范光表的死,皇城中是议论纷纷,林蕴知道后是心都提起来了。


    昨夜谢钧这般反常,怕不是刚手刃仇人?


    想到这里,林蕴忍不住捂脸,都这样了,他居然不想着如何遮掩,而是跑到后巷里同他厮混那么久?


    张维刚核算完账簿,动动酸痛的肩膀脖子,就见林少卿脸和脖子都泛着红,他起身顺手将他这边的窗打开。


    一旁的小官道:“照磨,这天渐渐冷了,别开窗了。”


    张维朝林蕴的方向抬抬下巴,压低声音道:“林少卿瞧着热呢,开一会儿。”


    等看到林少卿连耳朵都红了,小官当即不说话了,只默默将衣服领口再勒紧一点,试图稍稍抵御这冷风。


    林少卿身体可真好啊,种地对强身健体这般有效果?


    冷风一刮,林蕴的确清醒许多,比起羞恼,对谢钧的担忧占了上风。


    杀人不难,难的是如何藏住马脚,遮掩下来。


    林蕴知道依照谢钧那个脑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操心这个,但她控制不住,林蕴在桌上的文稿翻了翻,捡起来两张,勉强找到了个事由,便起身去找谢钧。


    林蕴刚出门,在风中瑟缩的小官立即起身关窗,冷风一止,肢体舒展开,小官心想要不要在家中院子里也开两块地种种。


    林少卿再升一级就能有独立的官署的,但这么吹下去,他很难保证是林少卿先升官,还是他先瘫啊!


    还是开两块地练一练,防患于未然吧。


    ***


    户部正厅中,谢钧稳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听见严明通报林蕴来找,他还有些意外。


    按照昨夜分别时的情景,谢钧以为她还要躲他几日呢。


    为了让她安心些,林蕴进来之前,谢钧对严明道:“等会儿林少卿进来,你不用出去,在屋里守着就是。”


    多一个人,她反倒能放松些,昨夜的确是有些冒进,得缓一缓,别将人吓跑了才是。


    林蕴一进来,看见严明在,的确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谢钧不至于在官衙中乱来,但昨夜谢钧的眼神仿佛要将她吃掉一般,实在是印象深刻。


    交谈两句,见谢钧同往常一般,林蕴全然放了心,果然大概是昨日手刃敌人让一向稳重的谢钧有些失控,如今此事过去,他就正常了。


    她当初第一次发核心期刊的时候,大半夜绕着操场跑了三圈,累得呼哧带喘才冷静下来。


    谢钧蛰伏多年,一朝大仇得报,这冲击程度称得上“范进中举”了,林蕴想了想,合理化了谢钧昨夜的行为。


    假模假样地拿手上这两张纸同谢钧聊了聊:“如今的农术册子正在编,但百姓多不识字,如果想推广到全大周,先要让一拨人上了课,再将这些书和知识传授到百姓中间去……”


    同谢钧讨论过几句,初步定下办法后,林蕴压低声音问道:“范光表的事谢大人有把握吗?”


    谢钧学着林蕴,同样压低声音道:“如今是将有婚约的人了,我不会冲动做没把握的事。”


    不想林蕴担心,谢钧解释道:“范光表人死了,若是浙江那些证据有狡辩的空间,他那些党羽都会想着如何拉我下马,但恰恰是铁证如山,他们便不会帮他申冤,只一心琢磨如何将罪行都推他头上,毕竟死人开不了口。”


    “此事最要防的是陛下,他不想让我一家独大,但陛下虽是全大周最尊贵的人,可他只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久居宫中,能见到的人,听到的声音,就那么多。”


    谢钧说得隐晦,但林蕴见他这副笃定的样子,便知他极有成算。


    事情做已经做了,此时怕也无用,林蕴只道:“那你定要小心些。”


    谢钧点点头,见她要出去,状似无意地问她:“对了,给母亲的信,我已经寄出去了,你同宋夫人说我们的事了吗?”


    林蕴:“……”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想这事!


    “事有轻重缓急,你先将心思放在正事上,此时不急。” 林蕴说完见谢钧垂了垂眼,当即觉得不妥,反省自己话说重了,是她先提定亲之事,不应当如此搪塞。


    林蕴正色道:“虽然此事不急,但我今日下值后便会告知我母亲。”


    听见这话,谢钧当即眉眼舒展开。


    很好,她没反悔就好。


    第164章 差错


    范光表身亡的消息一出, 好些勋贵朝臣都暗中给谢钧递了信,想要拜会他。


    甚至更早一点,自范光表被停职留家反省开始, 就有不少人上门攀交情了, 如今是更多了。


    此时正值秋冬之交,既不用上冰, 也没冷到要用炭,但谢宅门口被送礼的队伍堵得水泄不通,都是要给谢钧送“冰敬”和“炭敬”的,当然车里面冰和炭少得可怜, 尽是些金银财物, 奇珍异宝。甚至有人前一日送了“冰敬”, 第二日就来送“炭敬”, 第三日说府上崔夫人的生辰快到了, 将礼提前送上。


    对于这些“不合时宜”的礼谢钧统统收下, 至于那些人,是一个都不见。财物礼金转头都充了军费里, 甚至还将充军费的明细条子一一送至那些人府上, 感谢他们对战事的支持。


    想要前来攀附的人太多, 真关心他的人也有几个,林蕴上午刚来过,下午谢钧刚到文渊阁朱翊深就来了。


    谢钧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折子捏了捏眉心, 问:“今日不藏头露尾了?”


    朱翊深一点也不客气, 往旁边椅子上一坐,道:“关系再不好,范光表都倒了,如今你可是香饽饽, 我这个太子也不能照从前那样‘肆意妄为’啊。”


    底下还有两个年岁不小的皇子,如今这种情形,明面上再不与谢钧打交道,那就显得他这个人有点傻了,所以他这不就“忍辱负重”地来找谢钧了。


    朱翊深皱了皱眉,问:“你说你收尾,不会闹太大,我还寻思着你转性了,如今这场面还不算大?”


    谢钧翻开折子,一目十行地看起来,嘴上道:“刚好时机到了,若是畏手畏脚他可就没那么容易死了。”


    朱道崇虽让范光表留家反省,但眼瞧着有“高抬轻放”的架势,朱道崇如今未必多器重范光表,但想用他来辖制谢钧。


    若是不抓住这个空档果断出手,怕是还要和范光表纠缠些时日,谢钧实在是有些烦了。


    他父亲当年卸权后死在家中,只是让范光表重新走一遍父亲的路,实在是便宜他。


    “而且抗倭的监军御史冯育明是范光表的人,周岭那边传信说他前些日子又开始干扰作战计划了。”


    迅速出手杀范光表,除了谢钧自己想报仇,南边的抗倭战事也是原因之一,


    周岭虽是抗倭总兵,但大周向来以文制武,冯育明手里有监察权,夸大战事的失利,弹劾将领,干扰决策,轻而易举就能让周岭束手束脚。


    前些年范光表就是靠着这一招捞军费,保守作战,养寇自重,只要战事不停,朝廷就得拨银子。但谢钧如今瞧着倭寇已经被越喂越肥,再养下去迟早是大患,比起后患无穷,还是干脆趁机将范光表砍了省事。


    范光表一死,将冯育明从监军御史的位置上拽下来就是顺手的事。


    朱翊深叹了一口气,他是知道大周如今的内忧外患的,舅父还在的时候,他同小谢钧一同听舅父讲课,说大周对外要寸土必争,绝不能放纵外敌,对内则要压住土地吞并的规模。


    快二十年过去,朱翊深还记得舅父的语重心长:“翊深,你是皇室之人,皇亲国戚人人都有大片田亩于你有利,但人要看得长远,你的地多一点,百姓的地就少一点,位高权重之人的胃口填不满,如若不加以管制,各地良田基本都归那几个姓的人家。等到百姓无地可种,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想推翻大周。”


    百姓是很简单的,只要让他们吃饱饭,他们就会温顺可亲,但若年年让他们饿肚子,逼他们去死,他们会造反,改天换日,重新洗牌。


    舅父说这是永恒的规律,前面几个王朝基本都倾覆于此。


    从前父皇与舅父理念相同,可他当上了皇帝后一切都变了,范光表是他亲手养出来的蛀虫,四面八方地啃噬大周的根基。


    朱翊深望着眼前的谢钧,小时候的谢钧是顽皮的,虽然聪明,但很淘气,总是坐不住,舅父讲话的时候,他最爱插嘴打岔,可舅父死后,替舅父匡扶大周的却也是他。


    朱翊深道:“你心中有数就好,我听闻父皇召任泽了,不知昨夜你有无疏漏之处。若是需要我出手的,尽管开口。”


    朱道崇召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对范光表身死有疑虑,谢钧并不意外,正想说无需朱翊深出手,笔尖顿了顿,想到什么,抬头问:“要不你再帮我挑两个字?”


    朱翊深一听到这话,方才的温情不在,火蹭一下地就起来了,他咬牙切齿道:“想都别想。”


    这小子,怕不是又想排除几个字了!


    朱翊深拂袖而去,出文渊阁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点真切的恼恨,来往的官员见了心中也直犯嘀咕。


    范首辅死了,谢次辅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了,连一向不和的储君也主动低头求和,但这么多年的龃龉岂是一朝就能揭过的,瞧储君这样子,怕是又吵了起来!


    ***


    乾清宫中,朱道崇正在问任泽:“一早就让你去查范光表的事,可有什么发现?他真是自裁?”


    朱道崇天还没亮就听到范光表身死的消息,再听说他是为证清白自裁而亡,他只觉得荒谬。


    这些天范光表说要以死明志的信朱道崇看了不少,后面都懒得拆开了。他那个贪生怕死的性子,不就是说说而已,向他表表忠心,还能真去死吗?


    任泽俯首奏道:“回陛下,臣亲自勘验过范阁宅中痕迹。咽喉处无黑灰,范阁老在火起之前就死了。臣检查过尸体的方位,应当是他拔剑自刎倒地之时碰倒了烛台,引起火灾。”


    听到这里朱道崇忍不住打断:“等等,你说范光表真是自刎的?”


    任泽垂着头道:“是,但臣以为范阁老并非自裁,而是想自伤向陛下明志,却拿错了剑。”


    任泽说在书房中有两把剑:“一为未开刃的礼剑,装饰祭祀所用,一为实刃,防身而用,这两把剑的剑鞘略有不同,臣在现场发现阁老身旁的剑是开刃的,臣试过,将此剑插入一旁的剑鞘略有阻滞。”


    任泽说他又问过范宅的管家:“管家找来了近来给范阁老打扫书房的小厮,小厮刚入府没多久,擦两把剑的时候插错了剑鞘。”


    “范阁老是文臣,无法一眼看出剑是否开刃,他是靠剑鞘来认剑的。书房中没有其他人进入的痕迹,再结合他书案上正在写、烧得只剩只言片语的‘绝笔’,臣以为范阁老应当是想用礼剑自伤留痕,引陛下垂青,谁料误执真刃,锋口太利,直断要脉。”


    朱道崇回想这些日子范光表那些动不动要死要活的信,他想晾晾他,没及时回应,范光表心焦,拿礼剑装小伤再被救下倒是符合他平日的行事作风。


    朱道崇是不信范光表会自裁的,但假装伤变真自裁,倒不是没有可能。


    他问:“你可审过范府的人,确实没人进去?那小厮也的确只是巧合?”


    任泽点头:“都问过一遍,口供都对得上,那小厮也查过,家世清白,是个粗心大意的,前些日子还因为马虎受了责罚。”


    “而且范阁老若是晚睡,夜里定时上两回茶,大火起来的时候,正值仆从要上茶,若是范阁老没拿错剑,应当是算好了时辰让仆从发现他受伤,及时进宫请御医,借此向陛下您表忠心。”


    朱道崇听到这里已经觉得有些发笑了,范光表可真是作茧自缚!


    让任泽退下,殿中重又归于死寂。


    朱道崇指尖在案上轻叩几下,旋即召刑部侍郎张宪觐见。任泽是可信之人,但还是要多查一道方能更安心。


    ***


    到了下值的时候,平日在出户部的时候磨蹭一二,因为说不定能碰见谢钧,今日林蕴走得痛快,谢钧下午去文渊阁了,再“偶遇”也是碰不上的。


    林蕴快步走到马车前,正准备掀车帘上去,就见严律小跑着过来,林蕴顿了顿,问:“是谢大人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严律点点头,道:“内阁近来事多,大人没办法亲自过来,他说请少卿替他向宋夫人问好,改日必登门拜访。”


    听见这话,林蕴愣了愣,谢钧这话什么意思?她一时之间没转过弯儿来。


    眨眨眼,思考一下,才明白是她今日要同母亲说和谢钧的事,谢钧托她问好。


    谢钧还挺有礼貌的?还特地打声招呼。


    林蕴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在马车上想好措辞,林蕴没拖泥带水,一回府就直奔母亲的院子。


    宋望舒果不其然在书房整理书稿,见林蕴来了,刚放下手中稿纸,就被林蕴挽住了胳膊。


    “母亲,我想同您说件事,”林蕴语气干脆,“我与谢钧两情相悦,想劳烦母亲,为我们张罗定亲之事。”


    宋望舒一听,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阿蕴同谢次辅在信中已然情意外露,定亲是水到渠成。


    但点完头又觉得好像有点太镇定了,她是不是装作惊讶比较好?


    宋望舒努力瞪大了眼睛,嘴角欲扬又强压,做意外状:“阿蕴你居然心仪谢次辅吗?”


    林蕴见状微微一怔,仔细端详宋望舒的神色,迟疑道:“母亲是对谢大人有什么不满吗?他为人其实极好,若其中有什么误会,我可以同母亲解释。”


    实在不怪林蕴多想,她从没在宋望舒脸上见过这么凶狠的表情!


    第165章 隐蔽


    对谢次辅有没有不满?


    宋望舒摇头, 她对谢次辅仅见过几面,没有什么了解,但既然阿蕴喜欢, 那他一定是极好的。


    见阿蕴还是有些狐疑, 宋望舒放弃继续表演惊讶,已然知道自己发挥得很差了。


    她起身, 从书架上取下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从袖中取出钥匙,开了锁。


    林蕴屏住呼吸,听到锁舌“咔哒”一响, 脑子里不免胡思乱想。


    方才母亲神色如此古怪, 又特地拿出一个上了锁的匣子, 这里面不会是有什么重要的物件吧?


    譬如说她们家和谢钧的祖辈有仇怨?她与谢钧想定婚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林蕴天马行空地想着, 然后就见宋望舒从匣子中取出两封信, 递给林蕴道:“阿蕴下次送书稿前还是稍微理一理, 我只看了第一封次辅让你不要贪嘴,少吃些冰酥酪, 第二封没拆。”


    宋望舒一板一眼地坦白, 看人信件颇为无礼, 虽然她并非有意,但还是需要知会阿蕴一声自己到底看了多少。


    先前不说,是怕阿蕴不自在, 但如今阿蕴误以为自己对谢次辅有意见, 还是及时坦白为好。


    林蕴愣愣接过宋望舒递过来的信,脸难以自控地发烧,怎么突然有一种早恋被家长抓包的感觉!


    见阿蕴低着头“嗯”一声,宋望舒有心缓和她的不自在, 想了想,道:“定亲也好,这样下次你们再私下见面,不用在后巷,夏日里还好,等到冬日就有些冷了,日后你可以让次辅进宅子来,如今府里都是些老人,嘴都很严。”


    林蕴:“……”


    居然连他们私下见面也知道,母亲平日里瞧着不声不响,究竟为什么总能撞破她?


    林蕴大大方方地来,走的时候带着两封信落荒而逃。


    为了缓解臊意,林蕴回屋就吩咐小厨房做了碗冰酥酪,吃到一半,时迩嘀咕:“想来小姐是压根没将谢大人的话放在心上。”


    方才林蕴去找母亲,身后带着时迩,因此时迩前脚从夫人口中得知谢大人对小姐的嘱咐,一转头就见小姐吃冰酥酪吃得香喷喷的。


    大人的话小姐当然是不想听就不听,但少吃冰这一块,时迩还是赞同大人的。


    林蕴意犹未尽地抹抹嘴,放下汤匙,道:“我当然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了,他劝我少吃,我本来要吃一碗的,如今就吃半碗。”


    汤匙刚落碗里,林蕴来不及再做告别,时迩就生怕她反悔似的,迫不及待地端起碗走,如意小跑着追上去,有些不满道:“谢次辅为什么要管小姐吃冰酥酪?如今上峰连这等事都要管吗?”


    时迩脚步顿了顿,她转过头,有些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是否除了差错,她确认道:“昨日夜里你问我小姐怎么不见了,我告诉你她去见谢大人了?”


    小姐虽然没直白地同她们说和谢大人的关系,但也没有瞒着的意思。


    大半夜不睡觉,两个人偷偷见面,小姐和谢大人的关系显而易见。


    如意压低声音,问:“见面怎么了?小姐实在是勤勉,夜间都忙于和谢次辅谋事。”


    这么晚了还要偷偷摸摸聊的事,定然是十分紧要且机密,不宜大肆声张。


    时迩满眼震惊地望着如意,小姐回来的时候,嘴唇都有些肿,冰还是如意亲手敷的,谈什么事能把嘴都谈肿了?


    是不是小姐和大人在如意面前嘴对嘴亲上了,她才能相信他们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啊!


    ***


    范光表死了,弹劾他的折子却有增无减,谢钧瞧见弹劾范光表强抢民女的折子都有些发笑。


    这些人可真是什么事都往死人身上推,范光表可是都快八十了!


    虽然八十不一定不行,但范光表就是不行的那一类,他上哪儿去强抢民女?


    瞧见这些荒唐的折子,谢钧也没多痛快,因为知道若败的是他,这些折子弹劾的对象就是自己了。


    甚至于日后他想主持变法,若一朝身死,反扑只会更猛烈。


    既任泽之后,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好几个都被召道乾清宫,范光表这事未盖棺定论,朝堂上就一直不消停。


    三日后,旨意从宫中传出来。


    “范光表身为辅臣,本当匡扶社稷,清白自持,岂料罔顾天恩,侵吞田亩,侵占秋粮,私肥一党。纵自裁身亡,不足抵罪,家产悉数籍没,以儆效尤。”


    铁证如山之下,孙铭古等几个江浙官员也被罢职抄家流放,这桩牵扯甚广的欺民贪墨案总算落下帷幕。


    但随之而来的是,范光表已死,首辅之位空缺,内阁接下来由谁领头?


    朝野之中都将谢钧视为不二之选,但朱道崇在难得召开一次的早朝上启口道:“自今以后,内阁群臣共议政务,谢卿行事有方,擢其主持内阁议事,择善而行。”


    随后朱道崇又将翰林学士黄相林补入内阁,黄相林是一个极其坚决的保守派,与谢钧的政见可谓截然相反。朱道崇这几年对黄相林信赖有加,此人算得上他的心腹近臣。


    朱道崇眼也不错地盯着谢钧,想看看他是否对这个结果不满,但谢钧面色平静,无喜无悲,接下了这桩差事。


    锦衣卫,刑部,大理寺都查证过,虽然各自找到的线索有些差异,但没人将范光表的死与谢钧扯上联系。


    “谢卿克己奉公,事情交给你朕才放心。”


    朱道崇嘴上又赞了谢钧两句,心中却在想——


    就算范光表的死不是谢钧干的,谢钧如今也不得不防。若是有得力之人可用,待朝局再稳定些,将谢钧也除掉才好。


    朝会一散,周围官员多是恭贺,毕竟谢钧现在除了缺一个名头,其实与首辅无异了,谢钧一边颔首示意,一边快步离开,他已然有些厌烦了。


    死了一个范光表,又来了一个黄相林,只要朱道崇坐在那把龙椅上,制衡之术永无止境。


    谢钧方才在早朝上的镇定不是装的,毕竟他早有预料,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不给谢钧首辅之职,却让他行首辅之责,这就是既要用他干活,又想压他一头,再插进来一个黄相林,按照朱道崇的意思,估计接下来几年此人会在内阁风生水起,继续和谢钧打擂台。


    甚至这个黄相林但凡有一点可用之处,朱道崇怕是会想方设法将他踢下台子,就如同当年对他父亲做的那样。


    众星捧月的谢钧去了户部,又听了一耳朵的奉承,躲到正厅中办公,总算有了片刻的清净。


    谢钧按了按胀痛的额角,破天荒地对严明道:“你叫林少卿过来一趟。”


    在户部,谢钧叫林蕴到正厅的次数不少,但破天荒的是这次他一点正事都没有。


    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想到一个挑不出错的正经理由,可他没有,他只是很想见到她。


    林蕴一进门,便见谢钧仰靠在圈椅里,姿态疏懒,与平日里的端方模样大相径庭,不等林蕴开口发问,他道:“林二小姐说话算数吗?”


    近来谢钧对她都是直呼其名,乍一听到他又叫她“林二小姐”,林蕴有些意外,又带着点警惕,但仍点头:“算数的。”


    虽然说的信誓旦旦,但实则有些心虚,她反思最近有没有骗谢钧,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冰酥酪。


    难不成谢钧开天眼了?知道自己又偷吃了?


    “我想抱一下你。”


    “前两日是吃冰酥……”


    两人一齐开口,和林蕴的话头一块截住的还有严明的脚步,他本想在厅里站个不起眼的角落,此时一听见自家大人的话,一个大撤步退到门外,然后火速关上了门。


    林蕴没注意到这出“大变活人”,她意识到谢钧没开天眼,说的也不是冰酥酪。


    她见谢钧眉心微蹙,问:“你又吃……”


    不等谢钧接着“问责”,林蕴小跑着过去,几乎是往谢钧身上一扑,迫不及待道:“来,快抱抱。”


    谢钧感受到怀中的温热,见她这样姿势变扭,难得身体比脑子快,他手掌顺势滑至她腰侧,微微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揽起,转眼间安置在自己腿上。


    动作太快,等林蕴反应过来,她已经是在微微低头看谢钧了。


    她瞬间僵住,都不知道手该放哪里好,扶着椅子的把手就要起身:“谢钧!这、这是在官署……”


    谢钧却箍着她的腰将人按回原处,下颌轻抬,坦然道:“嗯,我知道。”


    他仰首,直直地看着林蕴:“放轻松,就抱一会儿,好不好?”


    谢钧的睫毛很长,近距离抬眼看人的时候竟然显得很真诚无害,林蕴本来僵住的腰板渐渐软下来。


    严明守着呢,不会被发现的,林蕴在谢钧的目光下自行洗脑。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就这样依偎着。渐渐地,那点不自在散去。林蕴将头缓缓靠在谢钧的颈窝,不知道谢钧此刻有没有好一点,但她却从这个怀抱中感到了安心。


    好像时间停滞,只剩他们两个人,他们都是安全的,放松的,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他们都会无条件地支持彼此。


    她听见谢钧道:“除公务外,近日你我私下相见需隐秘些。”


    林蕴一怔:“为何?”


    “陛下有意分权,你明面上离我远些,你着官升得更快。”


    头一次林蕴听到升官不是全然激动,而是激动中带着对谢钧的担忧:“你有把握应对吗?”


    听到谢钧肯定的答复,林蕴又问:“那是不是我们定亲的事也要推迟些?”


    话音刚落,一只温热的手掌蓦地抚上她后颈,稍稍施力,迫使她低头与他鼻尖相抵。


    他说:“你想都别想。”


    第166章 确认


    两人离得太近, 林蕴清楚地看见谢钧方才还舒展的眉眼瞬间沉下来,眉心压出一道浅痕。


    这是又不高兴了。


    她算是发现了,如果将她和谢钧之间的关系量化成一个缓缓推动的进度条, 一旦这个进度条有一点要倒退的痕迹, 谢钧就和咪咪一样,会炸毛应激。


    林蕴是怎么哄炸毛的咪咪的呢?


    她会抱起它, 从头到尾捋一遍,拍拍它的屁屁,然后和它碰碰鼻子,咪咪马上“喵呜”叫个不停, 完全忘记之前发生了什么。


    当然这个不好在谢钧身上照本宣科, 实在有些羞耻。


    心念一转, 林蕴抬手搭上谢钧肩头, 倾身向前, 在他微蹙的眉间轻啄一口。


    谢钧明显一怔, 神色迅速缓和下来。


    果然嘛,这个办法管用。


    解决完情绪, 就来解决问题, 林蕴道:“我没说一定要推迟定亲, 我说说我的看法,你再聊聊你的想法,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 得商量着来。”


    谢钧没之前那么抗拒, 低低“嗯”了一声,像是从鼻腔发出,磁性轻缓,震得林蕴耳朵发痒。


    林蕴忍住没去揉耳朵, 接着道:“如今我们都在户部,定亲一事是不准备大张旗鼓的,只两家亲属之间换过庚帖,再请赵老做个见证,就差不多了。”


    感情归感情,官途归官途,他们俩太早明面上公开在一起,对林蕴并没有好处,最起码要等到她从户部独立出来,才好公开此事。


    否则林蕴自己本就是罕见的女官,又和同一官署的顶头上司在一起,她的工作会比从前更难开展。


    很简单,就和夫妻档导师在学术界声名斐然一样,若在普通导师那里是当奴隶,在夫妻档导师手底下就是当家奴。搞得不好容易“一鱼三吃”,服务导师、导师的配偶,甚至还有导师的孩子。


    林蕴没有将其他人当奴隶的倾向,但她不愿将自己所有的功劳都掺和上谢钧的名头。


    而如今陛下忌惮谢钧,同林蕴扯上关系对他也没好处,陛下可不会觉得他们两情相悦,只会觉得谢钧为了拉拢她而无所不用其极。


    “虽然我们没打算公之于众,但卡在这个多事之秋,我们定亲之事若是被陛下发现了,又是一桩麻烦,如今不是最好的时机,不是吗?”


    林蕴觉得自己说的有理有据,却见谢钧摇了摇头:“此时就是最好的时机。”


    林蕴:“什么?”


    难不成谢钧已经进入到要挑衅陛下的阶段了?


    谢钧望定她,道:“你我定亲一事与旁的所有事都不同,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你愿意,那就是最好的时机。”


    谢钧抚在她颈后的手掌微微用力,林蕴以为两人快要亲上去的时候,却停顿住,只是额头相贴,她听见他说:“今日若为陛下的猜忌而让步,明日说不定又有旁的事,在我这里,你我之间的亲事是最最首要的,不必为任何事让道。”


    谢钧说他们不想惹出旁的麻烦,那就提前布置得再缜密些,而不是因为可能的困难而止步不前。


    林蕴瞬间哑口无言,甚至觉得心口“噗通噗通”地跳,谢钧这种话都说出口了,她还能怎么反驳?


    明明推迟定亲才最为稳妥,可此刻林蕴却环住谢钧的脖颈,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你说的有理,等崔夫人回皇城,我们就将定亲之事提上日程。”


    纵使有更好的方式,但那一点“冲动”行事,方能证明对方在自己那里的不同。


    究竟是什么样的不同?


    林蕴望着谢钧仿佛永远也探不到底的眼睛,她想大概是运筹帷幄之人的不计得失,是循规蹈矩之人的打破惯例。


    林蕴需要这种不同,谢钧同样需要。


    他们都渴望被看见,渴望被坚定的选择,渴望成为那个“唯一”。


    本就离得极近,说不上是谁先动了一下,唇瓣便贴合在一处,同在后巷中的那个带着热意的吻不同,此刻的唇齿相依是潮湿的,夹杂着细微又绵密的喜爱。


    少了些试探,却多了丝确认。


    “唔——”林蕴被吻得有些呼吸不稳,轻哼出声。


    谢钧稍稍推开些许,掌心仍熨帖地抚着她的后颈,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耳下细嫩的皮肤,嗓音低哑得厉害:“……不舒服?”


    林蕴在他耐心的抚慰下轻轻喘了口气,眼睛略带水光,望向眼前的这个人。


    她摇了摇头。


    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眉眼。


    ——是他吗?


    ——就是他了。


    心念落定的刹那,林蕴主动仰起脸,又一次吻了上去。


    ***


    自同谢钧在官署里做了不该在官署做的事,第二日林蕴就跑回宛平了,一是的确得回去看看她的麦苗,二是那日实在是太过尴尬,林蕴得缓几日。


    最后打断他们接吻的是严明的敲门声,说户部侍郎卢储到了,有事来找谢钧商议,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听见严明的通报,这次炸毛的是林蕴,她连忙从谢钧怀中挣出来,就要跑路。


    谢钧这人也许是这辈子做过的坏事太多,这个时候还十分镇定,不慌不忙的。他一手拉住要离开的林蕴,抬声同严明道:“告诉卢储,我同林司丞还有一点农事上的事没聊完,稍等一会儿再见他。”


    声音与平日无异,平静地仿佛真在跟林蕴在讨论农事一样。


    林蕴使力要挣开谢钧的手,她以为谢钧丧心病狂地还要继续,却听见他压低声音道:“整整衣冠,等你面上的红褪去些再出去,不然怕是瞎子也能看出林少卿同我在官署中做了什么。”


    林蕴将已然放得有些凉的茶水整杯灌下去,问过谢钧好几遍自己是否妥当了,得到肯定的答复才出了门,还同卢侍郎打个照面,甚至强装镇定地颔首示意。


    纵使有惊无险地回了厅房,林蕴缓了好一会儿,她平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被人堵在门内的经历太过难忘。


    实在是色令智昏,一时冲动了,日后决不能再犯!


    此时,林蕴正在带头用木磙在垄沟间轻轻压实土壤,一边操作一边同程庄头解释道:“如今天气越来越冷,轻压后缝隙少一点,能防冻,而且能促进麦苗根系发育。等天气再冷一些,可以在小麦根际稍微培些土,让小麦更暖和些。”


    林蕴又点了点自己插了签子做标记的那些壮苗,道:“它们很重要,等越冬期到了,若是今年太冷,可以在它们周围铺一些秸秆保温。”


    林蕴这边按部就班地施肥、为小麦的越冬期做准备,谢钧这边却俨然已经入了冬。


    黄相林果然不出所料,在内阁中事事与谢钧唱反调,谢钧虽然不惧他,但因为此人的反对,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拉出来重新商议,谢钧厌烦至极。


    “朝中既出一个范光表,便足见风气有亏。当今考绩,过于侧重实绩,致使百官急功近利,德行有失。依某之见,当增大德行评核之比重。一人若能孝亲忠君,又岂会行范光表那般悖逆之事?”


    “再者,范光表前既贪没军费,今其人已死,贪墨之路已绝,军费开支理当酌减。如今国库吃紧,陛下心系黎庶,一再节用,修道宫之事延宕数年。然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岂可让圣上如此年复一年苦等?”


    说着说着黄相林又列了好几处明年可以省的开支,拉着谢钧同他算这笔账,乱七八糟算了一通后道:“谢次辅,你掌管户部,应当能算得明白的,怎么这几项好几年了都没想着改一改呢?”


    黄相林这些“真知灼见”用来垫桌脚都觉得不够平稳,谢钧觉得此人不适合当阁臣,适合当朱道崇身边的太监。转念一想,也不好这么说,司礼监中比黄相林有骨气的可大有人在。


    谢钧不欲与此等蠢人多费口舌,他只道:“我在户部还有些事要忙,你可将所思所想都写成折子,等我空些再一同看。”


    等他交了折子,自然是有多远丢多远。


    谢钧出了文渊阁,一进户部就同严明道:“通知史道士那边,动作可以更快一些。”


    成日里同这种蠢货打交道,实在是在挑战他的耐心。


    接下来几日,严明就见自家大人气势越来越迫人,既看不到林少卿,又还得天天见黄相林,也难怪大人心情不好。


    不过这日谢钧停下公事,亲自去了城门口一趟,等待中神色缓和许多,甚至还带上点笑。


    不过半个时辰,挂着“谢”字令牌的马车便到了,谢钧骑着马绕过去,轻敲窗框两声。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精致粲然的芙蓉面,崔氏挑了挑眉:“哟,谢陶陶,没记错的话,今日太阳瞧着是从东边出来的,你这大忙人竟然特地来城门迎我?”


    不怪崔氏惊讶,从前她回来,谢钧可都是在府门口守着,这次竟是恨不得迎出二里地去。


    不过想想路上收到的那几封催行程的信,崔氏也明白这小子的心思。


    再说了,如此调侃,谢钧这个说一句顶两句的臭小子竟低眉顺眼的,一句都没反驳,她感叹道:“看来如今用得上我,也不叫我大中午的快歇下了,怕是巴不得催我赶紧去办事吧?”


    谢钧对母亲这张嘴早有所料,他也不回嘴,认输地很彻底,只道:“嗯,麻烦母亲了。她说她母亲不善言辞,到时候母亲见她,好好相处才是。”


    谢钧自然是要客气些,毕竟他可不想让母亲对着宋夫人这般说话,那还是让母亲先在他身上过了这“嘴瘾”吧!


    第167章 定亲


    林府, 林蕴昨日和母亲回了皇城,崔夫人已经回来了,她要同谢钧走定亲的流程了。


    因为要避开陛下的耳目, 林蕴觉得定这桩亲搞得都有点像偷情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除了紧张,还带着几分刺激。


    崔夫人昨日递过信邀宋望舒在博雅书肆碰面, 交换一下谢钧和林蕴的八字。


    制造偶遇,再交换情报,比起碰面,林蕴称之为碰头。


    一大早, 林蕴跑来找宋望舒, 打量一番母亲的神色, 瞧着眼下有些青影, 想必这样和一个陌生人打交道对她也有些负担。


    林蕴道:“要不今日我还是同母亲你一起去吧。”


    宋望舒却摇头:“此事是我该做的, 阿蕴你不用操心, 安生去上值就好了。”


    见她坚持,林蕴只好絮叨起来:“我与崔夫人今年过年的时候见过一面, 她是极开朗健谈的, 很好相处, 但人与人之间,并非因为都是好人就能处得来,若是母亲与她合不来, 不必因为我的缘故忍着, 你回来告诉我,我再同谢钧商议别的办法就好。”


    宋望舒和旁人有些许不同,林蕴不想让她受委屈。她和谢钧的亲事是重要,可母亲的感受也很重要。


    怀揣着送社恐母亲出去社交的担忧, 林蕴白日在官署中一边整理最近的麦苗数据,一边想母亲那边怎么样了。


    谢钧今日没来户部,据说他同新上台的阁臣不和,日日在内阁同人吵架,吵完了还得干活收拾烂摊子,实在是繁忙。


    在官署中熬了一日,终于到了下值的点,林蕴也不多留,卡着点回家。


    同厅房的照磨所小官瞅了主官张维一眼,道:“林少卿又准点走了?”


    张维也沉重地点点头,同在一间厅房,他们对林少卿也多有关注。她平日里实在是醉心公务,除非家中有事,否则都会在公房中多留一会儿。


    上一阵子早走是她母亲要和离,后面早走是告她父亲通敌叛国,如今不会又要出什么大事了吧?


    林蕴确实是有“大事”,她提着心一回去就去宋望舒的院子,一进屋就瞧见母亲正踩在脚凳上,抬首在书架上找什么。


    大抵是找到了想要的书,她眼睛一亮,拿着书下来的时候瞧见林蕴,道:“阿蕴回来了啊。”


    见她神色颇为轻松,甚至带着轻快,林蕴稍稍放心,也不拐弯抹角,直问她今日与崔夫人相处得如何。


    “崔夫人学识渊博,我喜欢的书她许多都看过,很多观点都令人耳目一新,十分有见地,不过我总待在家中,看的书终究更多一些,她对我说的有几本很感兴趣,我明日再去书肆一趟,将这几本带给她瞧瞧……”


    宋望舒虽然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话比平日多不少。


    “当然分开前,我也将八字给了崔夫人,她说两家若都去合八字有些费事,她直接去找潭柘寺的止观法师。”说到这里,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本是为了阿蕴的亲事才碰面的,聊到后来宋望舒差点把此事忘了。


    刚到书肆的时候,宋望舒见崔夫人已经到了,她少与人打交道,眼前之人又是阿蕴将来的婆母,宋望舒的确有些紧张。


    她先介绍自己宋望舒,这个习惯还是从阿蕴这里学的,每遇见生人,若是不认识,她总会认认真真介绍自己是林蕴。


    本想着介绍完就赶紧将八字给了,谁料崔夫人听了她的名字后就说她们极有缘分,说她叫崔照萤。


    不等崔夫人解释,宋望舒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脱口而出:“举酒忽见月,光与波相映。座客本玉姿,照曜几筵莹。”


    这是本朝大才子徐渭写下的赏景赏月诗,她名为望舒,就是看月亮,而崔夫人叫照萤,两人的名字实在是与这诗中的意象相合。


    顺着这两句诗聊了聊,发现她们都爱看书,不是市面上女子要读的那些范本,她们不仅通读经史子集,甚至读过许多离经叛道的书。


    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不同。宋望舒比崔照萤看过更多的书,崔照萤比宋望舒走过更远的路。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快离开书肆才想起还要换八字。


    林蕴这边正在为母亲社交顺利而开心,谢宅中谢钧也赶回了家。


    谢钧到的时候,崔照萤正在吩咐嬷嬷将箱笼都打开,将她一路上写的游记找出来。


    一翻箱倒柜,室内就有些乱糟糟,谢钧顿了顿脚步,这才走进去,问:“母亲和宋夫人相处得如何?”


    崔照萤只顾低头找书,头都没抬,道:“望舒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务实求真,我自然与她相处得好。”


    找到了想要的那本游记,崔照萤合上箱笼,抬眼间谢钧还直愣愣地站在一旁,仿佛生怕她与人起口角似的。


    崔照萤挑眉,恣意自眉梢漾开,她道:“谢陶陶,你母亲比你会讨人欢心。当年我一个月不到就拿下了你父亲,你比我可差得远呢。”


    从袖子里取出字条,递给谢钧:“八字我已经拿到手了,我同望舒说我们这边合八字就行,她是个直性子,太过务实,就不让她费心了,你自己拿去给止观法师合一合,记得多给些银子,他保准说你和林二小姐是天赐的姻缘。”


    谢钧点头,母亲这事的确做得漂亮,这八字定会相合,他追问:“那何时交换庚帖,你们定下了吗?”


    “你急什么?” 崔照萤手上翻着游记,下颌轻抬,示意谢钧手上刚拿到的八字,“这八字才有一撇,等你合出来的结果再说。明日我和望舒约了在书肆见,放心,不会忘了你的事的。”


    谢钧蹙眉,这叫他如何能放心?


    母亲这一口一个“望舒”,谢钧怀疑她是交友交得忘乎所以了。


    她从前不是很急吗?如今到底有没有将他的亲事放在心上?


    半信半疑递回了书房,严明刚巧送来赵弘简的回信,谢钧昨日就去信给老师,请他给自己和林蕴证婚。


    这么快就收到了回信,想来老师也很替他高兴,十分愿意来见证他和林蕴的姻缘。


    此事顺利,谢钧面上带了点笑,可拆开信,看了不过一句,谢钧的嘴角就拉平了。


    【谢元衡,你莫不是疯了?林小友的心上人不是你,你怎可强迫她定亲?你不情我不愿的,请我证婚,你想都别想,我绝不会助纣为虐!】


    后面两页纸密密麻麻,都在骂谢钧德行有失,丧心病狂。


    谢钧平白遭了一顿骂,面无表情地将信收起,想来他朝老师解释,老师也不会信的。明日他就将信带给林蕴瞧瞧,他得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写信给老师解释,告诉他,她那个心上人到底是谁。


    ***


    谢钧担心母亲忘乎所以,崔照萤却觉得儿子是在杞人忧天,依她的聪明才智,自然是交友谈亲事两不耽误。


    虽不好大张旗鼓,不过谈亲事,还是男方到女方家中才显得诚心,但问题就是陛下盯着,她与谢钧单独上门太过扎眼。


    但崔照萤是谁?她很快就想到了对策。


    她让宋望舒在家中办了场小型诗会,邀请的却不是年轻小姑娘。女子间的寻常诗会,办来办去多是为了闺中扬名,或者干脆就是男女相看。宋望舒办的这场是她们这些年岁渐长,不只是附庸风雅,而是真正嗜书之人的聚会。


    崔照萤虽在皇城中待得不多,但交友广泛,只论才学,不论身份,写了一份名单,再由宋望舒去下帖子。


    宋望舒虽然对这些人都不熟,但她女儿是本朝唯一的女官员,这便足以引人瞩目了。林蕴又不好交际,很少去外面参宴,很是神秘,很多人想认识她都无从下手。


    随着拜帖一起送去各家的还有宋望舒写的诗词,以文会友。


    帖子寄出后,宋望舒还有些紧张,但除了实在没空的,其他人基本都答应赴宴。


    既然是诗会,也得有一个压轴人物,宋望舒顺势将大儒赵弘简请来。因着他举荐林蕴的关系,他来并不奇怪。


    赵弘简来了皇城,那谢钧这个好学生必定要去拜访一二啊,他跑林府也就有理由了。


    这般一折腾,男女双方,两方家长,再加上证婚人就合情合理聚到一块儿了。


    林蕴听宋望舒磕磕绊绊讲这计划的时候,不免有些咋舌,崔夫人和谢钧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心眼子多的,果然是家学渊博。


    林蕴看了看正复述计划的宋望舒,叹了一口气,说不定在谢钧他们母子眼里,她和宋望舒也是一脉相承。


    等到诗会那日,冬日里天光淡白,府中花厅两侧已围起青色风障,炉中沉香袅袅,驱散寒意。案几上设着温茶、果盘。


    聚众讨论对诗的环节结束,彼此都找到了同好,四散开来各自交谈。


    外间能听到宾客说笑,内院暖阁中,费尽周折,几人总算是凑齐了。


    崔照萤笑着对宋望舒和赵老道:“止观法师合过八字,说他们是天作之合,但要我说,只靠眼睛都能看出来,瞧他们多登对啊。”


    宋望舒点点头,只要阿蕴喜欢,那谢次辅便与她相衬。


    赵弘简抚抚胡须,要知道他这些时日心境可谓是起起伏伏,谢元衡一开始给他递信,要他帮忙给他和林小友证婚,他当即还以为谢元衡发癔症了,写信企图骂醒他。


    后面林小友去信,赵弘简才知道错怪了元衡,他的确是和林小友两情相悦,要定亲了。


    想到这里,赵弘简又瞧了一眼并肩而立的两人,觉得自己想岔了很正常,毕竟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原来像那只大肥猫的怪人就是自己的学生谢元衡啊!


    第168章 铜镜


    厅堂内, 长辈们坐于上首,林蕴和谢钧并肩立于中央,两位母亲表达完对这桩亲事的满意, 赵弘简起身提笔, 在婚书上签下证婚人的名字,落笔时语气沉肃:“你们一个掌国之权柄, 一个司天下农桑,今日之合,不仅是家事,亦关乎国运, 望你们日后相辅相成、风雨同舟。”


    放下笔, 方才的严肃褪去, 赵弘简露出笑意, 补充道:“当然也要永结同心, 白头偕老。”


    说第一句话的时候, 赵弘简是提拔过他们二人的致仕阁臣,望他们能不改其志、匡扶大周, 第二句话则只是一位长辈对两位喜爱小辈的祝福。


    记着两人姓名、生辰、籍贯的婚书一式两份, 这是林蕴和谢钧定婚的凭证。


    待焚烧完祝文, 昭告过天地,就到了交换信物,或者说收礼的环节。


    崔夫人递来两只叠放的紫檀木匣, 林蕴双手接过, 只觉掌心一沉,分量不轻。


    她揭开上头的匣盖,匣里卧着一只圆条圆口的镯子,通体剔透, 莹润生辉,看着就极贵重,林蕴品鉴能力实在有限,具体好在哪里她说不出来,只觉得这镯子绿得跟菠菜一样。


    崔照萤道:“这是谢家祖传下来给儿媳妇的,不过别有负担,留再久也不过是个物件,你想戴就戴,若是下地不方便戴首饰,收起来就好。”


    第二只匣子一打开,一沓厚厚的纸上面压了一只纯金打造的大雁,样式精美,个头不小,想来这匣子这么沉,主要是它的功劳。


    “提亲的时候应该带只大雁,但今日实在不便,以此代之。”大雁是忠贞之鸟,一生只一位配偶,这个好意头必须得有。


    崔照萤接着道:“还有些聘金、铺子、田契,本该是抬箱子热热闹闹的,如今局势要低调,委屈你了。将来等你和陶……元衡大婚的时候,一定把场面给补上。”


    崔照萤打了个磕绊,今日谢陶陶定亲,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那一沓银票地契的厚度丝毫没让林蕴感觉到委屈,她道过谢,甚至瞟了谢钧一眼,他家可真有钱啊。


    谢钧那边收到的是一块和田籽玉的螭龙纹玉佩和一套文房四宝,玉佩是宋家代代传下来的,宋望舒还特地提醒一句这玉和林岐川一点关系都没有,放心佩戴。


    赵老则送了林蕴和谢钧一人一块黄铜镇纸,两块镇纸一方一圆,方的雕刻山峦纹,圆的则是海浪纹。


    天圆地方,海誓山盟。


    再听到赵老道:“今日赠尔山海,愿汝情长。”


    又听赵老说了一通什么“山高水长,永世不移”,还有“山之定力,水之通达” 之类的。


    林蕴认真谢过,听得直在心中感慨,书读得多就是有用,说起话来一套套的。随即林友有些庆幸,庆幸谢钧鲜少咬文嚼字,否则成日里说话跟做文言文阅读理解似的,还怎么谈恋爱?


    不过赵老已是耳顺之年,谢钧再过三四十年会是什么样子呢?会同赵老一样出口成章,还是依旧一句话把人噎死?


    抱着沉甸甸的匣子,林蕴突然意识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应当是有机会见证每一个阶段的谢钧,同他一起变老的。


    想到这里,林蕴不自觉弯了弯眼睛。


    外面的诗会还没结束,交换过信物,礼节已成,两位母亲和赵老就又出去了,做戏做全套,继续出去吟诗作对。


    一转眼,厅内就剩林蕴和谢钧两个,林蕴将收的礼放好,拿起婚书打量了一番。在陛下的忌惮之下,为了这纸婚约,两家人都废了不少心思。


    走过一遭,收回之前觉得定亲像偷情的比喻,林蕴如今觉得和谢钧定亲有点像谋反。


    她和谢钧如今手中的婚书就是千万不能被陛下发现的“复刻版龙袍”。


    谢钧站在一旁,就见林蕴像打量什么新奇玩意儿一样,研究那份婚书,他轻咳两声:“记得收好了,这个很重要,不要随手乱放。”


    在浙江回皇城的船上,一同办公的那段日子,谢钧已然见识过了林蕴的“乱中有序”,因此他更不放心了。


    要不是于礼不合,他都想直接替她保管,确保这婚书在他们大婚那日还平平安安的。


    林蕴点点头,再三保证完自己会收好的,她问谢钧:“谢钧你今日高兴吗?”


    不等他回答,林蕴分享起自己的感受:“毕竟是早就安排好的事,我原以为只是走个流程,但今日你我的母亲都在,还有赵老,他们都希望我们能幸福美满,我突然……就觉得很开心。”


    虽然她和谢钧是主角,却都是被指挥着团团转,没什么机会说话,直到此刻只剩他们两人,便可以畅所欲言了。


    林蕴兴致勃勃地讲这“意外之喜”,谢钧眼底也漫开笑意,道:“同你一般,我也很高兴。”


    对于谢钧这等什么都藏在心里的,说自己“很高兴”已是破天荒,可他犹觉不够,补充道:“从未这般高兴过。”


    林蕴不信,她揶揄道:“谢大人实在不诚实,你三元及第,十六岁中状元的时候,定然也是前所未有的高兴。”


    并非是林蕴抬杠,她承认自己此刻的喜悦,但她觉得这很难量化比出高低,不是说哪种多哪种少,在她这里,与谢钧的相处更像是开辟了一块新的小天地,带来的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同她在地里、与母亲、和好友,都不一样的感受。


    谢钧却坚持说此刻最高兴,但一向能言善辩的他也很难抽丝剥茧地同林蕴解释为什么。若是政见之争,自当滔滔不绝,可内心那点隐秘的感受,却是有口难言。


    林蕴也没再深究,就当谢钧特地说情话给她听了,确实顺耳。


    多事之秋,谢钧不便久留,只来得及说几句话就又要分开了,林蕴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谢钧的手。


    他的手实在生得好,净白修长,润如白玉,好看到林蕴发掘出自己居然有点恋手的癖好。


    谢钧将她的不舍看在眼底,收回那只被她握得指尖泛红的手,他微微倾身,抬手在她的鬓间掠过。


    林蕴只觉得发间微微一沉,触到一支冰凉的簪尾,她有些惊喜,问:“是簪子?”


    “嗯,”谢钧颔首,目光沉静地落在她发间,“先前是母亲和谢家给的。这一支,是我单独为你备的定亲礼。”


    林蕴心下微动,幸好她早有准备了,不然岂不是被谢钧比下去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塞入谢钧掌心:“我觉得止观法师还是很有本事的,去找他求了一张平安符,旁的功名利禄我们都不论,我最希望谢钧你能平安。”


    如今朝堂上的局势紧张,林蕴是知晓的,虽说因着她的特殊性,这些人再争,也不会折腾这个种地的,但谢钧处在风暴中央,林蕴很难不担心。


    谢钧攥着那枚轻飘飘的,被折成三角形的符纸,他蹙了蹙眉头。


    他与止观法师相熟,自是知道他那里许多奇怪的规矩,请平安符就极其繁琐,要先斋戒三日,还要用“初晨井水、正午河水、夜半井水”各一瓢,用来研墨,并且求符之人还要抄好几遍经书,最后请到了符还要守一夜,十分熬人。


    事事亲力亲为,不允仆从代劳,谢钧觉得止观法师就是吃准了这帮达官贵人受不了这种麻烦,让他们用银子走捷径,谢钧向来是这么做的。


    但林蕴不一样,她太过老实,怕是根本不懂那言外之意。


    谢钧瞧见她眼底那浅浅的青黑,便知道止观法师应当没在她身上赚到什么银子。


    谢钧低叹一声,既是心疼又是喜悦,展臂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住。


    “好,”他的声音贴着她耳畔,沉缓而笃定,“这符既是你求的,就一定有用。我会平安。”


    ***


    谢钧走后,林蕴带着婚书和小匣子们回了屋,将东西放好,林蕴就准备去卧房里找铜镜,刚一进门,如意就问:“咦?这簪子不是交公了吗?小姐又打了一支?”


    林蕴顿了顿,走至妆台前,铜镜光可鉴人,让林蕴瞧见自己鬓边的簪子。


    那是一支金玉顶梅花簪,银簪脚,簪顶以珠宝玉石铺开一朵梅花,和她从前那支一般无二。


    这是林蕴见谢钧第一面的时候,赔给他的簪子。


    后面她复杂发髻梳得少,便没机会戴,再后来林岐川事发,林蕴只带走了宋家的财物,将林家的都充了公。


    林蕴取下簪子,簪脚是平直圆润的,不是她那支,她那支簪脚被打磨得很锐利,像是时刻准备着要插入谁的心口一样。


    这是一只谢钧新打的,林蕴重新插入鬓间,又在镜子前面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是很好看。


    她应当只戴着这簪子见过谢钧一回,他如何能猜到这是她最喜欢的簪子呢?


    林蕴想不通,便提笔写了张纸条,叫来时迩:“我有些事想问问谢大人,还请你帮忙送一下。”


    时迩接过纸条,还有些发怔——


    这不是前脚刚分开吗?这么快就又有话要说了?


    等谢钧回府,见到林蕴问他是否有读心术,谢钧哑然失笑。


    他们见到的第一面,她奔逃出府,那般紧急的情况下,若是头上戴一根簪子,要么华贵至极,用做逃资,要么简单朴素,力求低调。


    那支梅花簪子不上不下,那便只能因为喜爱了。


    因为喜欢,所以才戴上它。


    谢钧详尽地写下缘由,叫严明送过去。


    写完了信,谢钧在书房坐了一会儿,难得没在处理公务,如今定下亲事,谢钧安心许多,林蕴是重诺之人,有了约定,许下将来,她就不会轻易离开。


    但他还是在想她,谢钧起身步入庭中,四处走走,思量等成亲后,院子里的格局是不是要稍微改一改。她更随性些,这般是否会让她觉得拘束?


    转至后院一角,听见“沙沙”的声响,谢钧瞧见是仆从正在檐下打磨一方铜镜,见谢钧走近,仆从有些紧张,停了手,道:“铜镜用久了,总会蒙上一层晦暗的锈膜,大人屋内的镜子有些花了,小的给抛抛光。”


    谢钧点点头,俯身伸手抚上那半新半旧的镜面,指尖划过,影子逐渐分明。


    未磨过的部分有些模糊,磨好的清晰澄明。


    就在那一刻,谢钧突然明白该如何和林蕴解释为何是从未有过的欢喜了。


    中状元自然得意,可从前的他就像这未磨亮的铜镜,依旧能照见世间万物——


    功名、抱负、得失。


    却也仅止于此。


    一切情绪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锈迹,喜悦有之,却不够真切,仿佛只是应当感到高兴,便觉得了高兴。


    而今日不同,她将镜子拭亮了——


    万物骤然明晰,光可鉴人。


    第169章 书房


    农历十一月中下旬, 天气渐冷,昼短夜长,小麦进入越冬期, 停止生长。


    没有实验室环境, 没办法测激素水平、做分子标记之类的,在越冬期, 大周的育苗工作被迫轻松许多,只需要注意保暖,别把重点关注的苗冻死就好。


    剩下的苗适者生存,毕竟抗寒性也是筛选标准之一。


    地里不忙, 林蕴在乡下又办完了两场宣讲, 刚好陛下传召林蕴, 她就又回皇城了。


    面圣当日, 朱道崇问过她如今在育种上的进展, 一听到要好几年才能有进展面上有些失落, 但很快又问她在户部是否会觉得格格不入。


    “户部只有你一个正经农官,怕是行事多有不便。”


    林蕴回道:“臣多在田间地头做事, 户部同僚们都在官署中, 大家各司其职, 倒没有什么人际上的困扰。”


    朱道崇却摇头:“总混在一块儿也不好,林卿做事有章法,我瞧着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这次觐见结束得很快, 仿佛只是君臣之间的闲聊, 朱道崇关心关心农事罢了。


    得到了天子的“倚重”,林蕴却有些不安,她想与谢钧聊一聊,但又不好私下见面, 只能暂时按捺,等到明日上值再问他。


    未时时分,林蕴在书房中改她的水车图,前阵子詹明弈特地抽空来了趟乡下,同她一起讨论能否将水车改得更模块化,这样组装简易,可以在灌溉难度更大的丘陵地带安装。


    右手在纸上写写画画,左手掖起宽大的袖摆,以免让袖口沾了脏。


    林蕴上身穿着一件妆花缎的交领袍,下搭一条如意云纹缎的侧褶马面裙,裙摆铺展开,精致的暗纹在午后的日光中显得波光粼粼。


    上午去面圣都没穿得这么讲究,是午睡后如意给换的,说林蕴成日在地里怎么轻便怎么来,去官署也是穿官袍,她做的这些漂亮衣服都没什么场合穿,林蕴这才换上了。


    虽然麻烦了点,但穿漂亮衣服,人的确心情会变好。


    正纠结要不要将踏板做得更宽,窗户“吱嘎”一声轻响,林蕴抬眼望去,心脏骤然一缩。


    只见一个小厮打扮的身影从窗户一跃而入,轻巧落地。


    手直接抓住案上那块海浪纹黄铜镇纸,林蕴张嘴就要呼喊叫人,但当看清眼前之人的脸,瞬间卡了壳。


    “谢……谢大人?”


    摘下遮掩用的宽大毡帽,谢钧的头发少见地不齐整,发丝稍稍凌乱。平日里金银玉犀质地的发冠通通不见踪影,只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着。


    身上穿的也不是绸纱绫缎,只一袭灰褐色的粗布棉袍,同林蕴府上小厮打扮一样。


    林蕴见谢钧拧了拧眉头,似是自己也有些不适应这般打扮。


    方才的那点惊慌在谢钧皱眉中消失个干净,莫名奇妙地,林蕴觉得谢钧此刻像一只名贵的家养猫,出去流浪一圈,在外落了难,变得灰头土脸的。


    哦,不是外来的坏人,是家里跑出去的猫回来了。


    灰扑扑的猫,不,是谢钧缓步朝林蕴走来,道:“我若直接前来,太过惹人耳目,但许久不见,实在是想见,便这般来了。”


    谢钧瞥过林蕴手中握着的黄铜镇纸:“临时起意,没提前给你递信,看来险些要被老师送的贺礼打个头破血流了。”


    林蕴讪讪地放下手,物归原处。别说,这个黄铜镇纸防身确实不错,尤其是赵老给她的这个是圆形,份量又足,丢出去跟铁饼差不多。


    时迩在书房门口守着,仔细听屋内的动静,方才要不是最后时刻她认出了这是谢大人,她一个手刀就已经上去了。


    若是小姐将谢大人赶出来,那大人就是歹人,这个手刀要不要补上呢?


    可惜,里面只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时迩遗憾道,想来小姐是允许谢大人这般行径的。


    书房内,林蕴忍不住多瞧谢钧几眼,人靠衣装马靠鞍,粗布麻衣无形之中敛去他几分迫人的气势,少了些许侵略性,却反而让人更能将注意力放在他这张脸上。


    三庭五眼恰到好处,骨相绝佳。


    林蕴眨眨眼睛,心想若谢钧只是一个穷书生,甚至只是一个小厮,凭他这般风采,她应当也是愿意养着他的。


    看归看,林蕴还记得招待这位“意外来客”,既是偷偷来,不好让时迩进来上茶布置,林蕴起身准备将屋角小案处的椅子搬过来,不料谢钧绕过长案,径直走到她身旁,一手搭在她的椅背上,阻拦了她的去路,道:“我就来望望你,说几句话,就不坐了。”


    客人都说不用坐,林蕴顺着谢钧搭在她肩上的力道,又坐下。


    甫一坐下,林蕴竟觉得有些逼仄,不知是不是因为谢钧生得太高,这处的空气好似都被他攫取了一般。


    林蕴莫名地有些紧张,腰板挺得直直的,话变得有些多,她噼里啪啦将今日与陛下见面的情景复述给谢钧。


    谢钧的指尖在椅背上轻点几下,道:“嗯,陛下应当是想分我的权,将司农司拆出来,此事对你有益,你不必推辞。”


    纵使谢钧轻描淡写的回答,但他如今的处境可见一斑,林蕴握上谢钧的手:“那你呢?陛下既然连司农司都想从你手中拆出去,旁的定是逼得更紧,你最近还好吗?”


    谢钧微微弯腰,让高度更适合她牵,同林蕴道:“他是想夺权,可他安排的那些人可不是个个都有你的本事。”


    在陛下的支持下,黄相林的确揽下几桩肥差,可他那人眼高手低,再加上谢钧给他使绊子,如今已是焦头烂额。


    见谢钧这般举重若轻的样子,林蕴稍稍放心,但见招拆招,永远是被动,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想为难一个人,总有层出不穷的办法。


    谢钧从前同她说过真龙天子都是编出来的,那么在他心中皇权应当没有那般神圣不可侵犯。


    林蕴想旁敲侧击一番,他有没有旁的心思,比如让大周换一个皇帝。


    从前关系不到位,林蕴没有问,定亲后又忙地里的事,私下也不好见面,就没来得及问。


    如今他们已经算为一体,时机又正好,林蕴想了想,决定委婉点问一问。


    “谢钧,你想过,将……”林蕴食指伸出,向上指了指,然后又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了吗?”


    谢钧被林蕴直白抹脖子的动作逗笑了,谢钧点点头:“想过,已经开始了。我以为你会害怕,所以之前没详细同你说,是我认识不够,低估林少卿了。”


    她不仅不怕,甚至瞧着还有些跃跃欲试。


    林蕴摇头:“杀人我的确有些害怕,但一想到泗州城那些年年被淹、流离失所的百姓,我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


    纵使政事上不算通达,林蕴从这大周朝的细枝末节也能看出——


    朱道崇不是一个好皇帝,他享受权力,却对他治下的百姓没有半点仁慈。


    筑高台,尽奢靡,为制衡之术,任奸佞当道,他若早些死了,是百姓的福祉。


    谢钧方才说他已经开始了,但朱道崇如今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有点太好了,林蕴今日瞧他面色红润,精神得甚至算的上亢奋。


    但总归在形形色色的历史剧中见得多了,林蕴不是单纯的古代人,她想起面圣时朱道崇随口服下的丹丸,林蕴问:“丹药?”


    谢钧赞道:“对,林少卿实在聪明。”


    林蕴心想猜到不难,古装剧里吃丹药吃死的皇帝,都是论茬计数的。


    爱乱吃东西的,没一个活得长,越吃死得越快。


    重金属、矿物化合物、动植物毒素,将一大堆东西混一块放炉子里进行高温化学反应,总有一种能要命。


    林蕴同谢钧科普一番:“朱砂里的汞、雄黄里的砷,铅丹中的铅都有毒,谢大人可不要信什么长生不老,这种东西只会送人早日归西。”


    谢钧听得连连点头,再问林蕴还有哪些比较毒,一一暗中记下,回去后去信给史道士,让他炼丹的时候多放点。


    说得毕竟是“大逆不道”的大事,两人都压低了声音,越凑越近。


    等林蕴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儿的时候,自己已经仰着头,谢钧一手牵着她,一手搭在椅背上,将她牢牢圈住。


    说“只是来望望”的人俯身压下来,先是一下下轻啄,随即密密地吻着,最后喉结滚动,撬开唇齿。


    粗布与锦缎裙摆微微挨蹭,一片混沌中,手臂环上谢钧的脖颈,林蕴心想这回是真谋反,也像真偷情。


    周围很安静,静得只听见唇舌接触的那一点声响,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隐隐约约听见如意的声音,她在同时迩说话,说她将詹郎中带来了。


    林蕴猛得睁开眼睛,抵上谢钧的胸膛,就要推开他。


    谢钧来得突然,她将下午约了詹明弈讨论水车的事忘得干干净净!最近前几次詹明弈来府上讨论都是直接让如意带他来书房,如今想必他已经在外面了。


    谢钧顺着林蕴的推搡微微撤开,林蕴趁着这个空隙,猛吸一口气,稳住声音,道:“如意,我的图纸没画完,你将詹大人带到正厅中。”


    可回话的不是如意的声音,而是詹明弈:“不用麻烦,我进来同你一道画吧。”


    林蕴顿时心都快吓停了,偏这时谢钧又吻了上来,灵活柔软的舌尖扫过口腔上颚,林蕴瞬间瞬身发麻,不自觉地轻颤。


    “唔——”


    “谢钧……谢钧!”


    谢钧却道:“嗯,我听到了,不过再叫,外面的人就知道我在里面了。”


    林蕴又羞又恼,想直接咬谢钧一口,却又有些舍不得,最后只是趁着谢钧说话的间隙捂住了他的嘴,限制作案工具。


    林蕴平息下喘气声,这才听见如意在同詹明弈说:“詹大人,我们小姐说她没画完,既然小姐这么说了,她就是想画完才给你看,你现在不能进去。”


    将蹦到嗓子眼的心按回原处,林蕴瞪了谢钧一眼。


    谢钧挑了挑眉,示意自己不会再乱来,她这才半信半疑松了手。


    谢钧当真没再动作,他可不想将人惹恼了,道:“还有时迩在外面呢,她不会让人进来的。”


    林蕴整整衣摆,不回谢钧,只咬牙切齿道:“谢大人怎么来的怎么走,不送了。”


    原以为上次在户部被人堵屋里已经够尴尬了,结果今日来个梅开二度。


    谢钧走后,林蕴洗了把脸,带上图纸,在镜中照了又照,自觉没有任何不妥,这才带着图纸去找詹明弈。


    谁知一见到詹明弈就听见他道:“林少卿,你……你注意身体,这才白日就玩得这般刺激。”


    林蕴拿着图纸的手陡然握紧,詹明弈怎么发现的?不应该啊,他一直在书房外,莫不是开玩笑。


    林蕴强装镇定:“詹大人说笑。”


    詹明弈压低声音,一张脸都涨红了:“我都看见了,一个小厮从林少卿你书房的窗户翻出来,今日确实是我打扰了。”


    詹明弈是真没想到,林少卿她私下里玩得这么花呀!


    第170章 分权


    近十日过去, 林蕴想起那日还是会头皮发麻,冬日中像在暖炉旁烘烤过一般,面颊升温发红。


    詹明弈当时只看到谢钧的背影, 没看见脸, 这才以为林蕴是在同小厮在书房中痴缠。


    林蕴想解释,但又没办法开口, 陛下正虎视眈眈,她与谢钧的事不宜传出去,不仅对他们自己负责,更是不好给詹明弈增添负担。不知道秘密, 便不用承担保守秘密的风险。


    林蕴只好背下在书房中与下人厮混的黑锅, 强装无事, 硬着头皮同詹明弈讨论完了水车的改良。


    等詹明弈一走, 林蕴都顾不得换衣服, 直接钻到被窝里, 缩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儿来。


    之后她连写了五日的信骂谢钧,字字真心, 痛斥毁她风评。


    平日里行事那般周密, 他走的时候就不能小心些, 怎么就让人瞧见了!


    可谢钧毫无悔过之心,甚至还在信中称她“小姐”,道什么“日后行事定会更小心谨慎些, 纵使私会, 也不要毁了小姐的清誉。”


    一封信,林蕴鼓起勇气好几次才读完,等看到最后一行立刻丢了信纸,耳尖都在发烫。


    难以自控的想到那日亲密中, 谢钧扶着她的腰,低低唤她 “小姐”。


    明明只是在亲吻,谢钧的手也很老实,仅仅是托住她,给她借力,那句“小姐”也不过是一句寻常称呼。


    可迷蒙与躁动中,林蕴睁开眼,她正双手环着谢钧的脖颈,衣袖微微下滑,露出一截皓腕,柔软华贵的宽袖正一晃一晃地扫过谢钧的粗麻领口。


    这种情况下,谢钧那句“小姐”便显得意味深长。


    林蕴呜咽一声,抖得厉害,见状谢钧挑了挑眉,从喉咙中溢出一点轻笑,既是愉悦,也带了那么一点心领神会:“原来我们阿蕴喜欢这样啊。”


    谢钧……谢钧他怎么能这般行事呢?


    林蕴有些数不清这是最近多少次这样想了,自从允他定亲,谢钧就变了个样,无名无分时克己复礼、不动声色,如今简直……简直称得上斯文败类!


    将书房中的窗户通通打开,坐立不安了半刻钟,煮熟的虾子退了温,林蕴恢复理智,起身将纸篓里将揉皱的信捡起来。


    信中内容这般孟浪,绝不能再让旁人看了去,她还是自己收好。


    藏好信,林蕴坐回原位,可大概那荒唐就是发生在此处,林蕴觉得这椅子都着了火似的,连忙带着从各大皇庄寄来的文书跑到卧房了。


    卧房也摆了一张案,还是去那里办公吧,起码不会想些乱七八糟的!


    几日下来,林蕴骂也骂累了,算是明白谢钧死不悔改之心了,本以为这桩事尴尬一阵子就会过去,谁知连躲好几日的詹明弈竟主动找上门。


    一开口就是正事,詹明弈说陛下在同太常寺和礼部商量将司农司再从户部中分出来,林蕴以少卿之职代掌司农司。


    陛下既生此意,内阁里又有个黄相林,纵使谢钧“反对”,认为时机不够,黄相林还是力挺陛下,将此事硬推了下去,据说谢钧拂袖而去,内阁算是意见一致,如今此事已过了吏部,到了太常寺和礼部,商讨林蕴这女官又当上一司主官,是不是于礼不合了。


    “我父亲觉得政绩上你足以代掌司农司,但年纪有些轻,是可以再磨练磨练,认为最妥当的方式是等你当了司农司卿,官职再升一级,那时将司农司拆出来,礼部尚书何正卿也不同意,但陛下心意已决,将他们都撅回去了,想来不日林少卿就要自立门户。”


    谈的是正事,林蕴也将往日尴尬抛之脑后,谢过詹明弈这个内应“通风报信”。


    詹明弈摇摇头:“我父亲特地告诉我的,他知道我是个什么性子,既然同我说,就是想借我之口告诉你的。估摸着是看林少卿你前程远大,想巴结你。”


    他父亲原话是林少卿极有能力,但在资历尚浅,入朝时间短,在朝堂之上没什么根基,说詹明弈既与林少卿交好,便要在她需要的时候多帮一帮。


    纵使有些事无法出手相助,同她说一说其中利害也是好的。


    詹明弈接着道:“我父亲说此次司农司拆出来,是受了陛下与谢次辅斗法的波及,但他让你只管好好种地,不用想太多,既给了位置,就努力站稳脚跟,本领足够硬,便没人会动你。”


    林蕴认真谢过詹明弈,再让他转达自己对他父亲的感谢,让他别说什么寺卿巴结她的话。


    太常寺寺卿直言他一开始不同意此事,坦坦荡荡,不过是与小辈结个善缘罢了。


    既然特地跑一趟,聊完了司农司的消息,詹明弈又同林蕴聊起水车的改进:“上次林少卿说增宽踏板,踩得更稳,但我算了算,感觉不如在上面加横杠……”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头碰头兴致勃勃地一起讨论。


    讨论得差不多,天色不早,詹明弈收起图纸准备走了。


    果然时间是一切的良药,都回到正轨了,林蕴正在庆幸,抬眼看见詹明弈脸有些发红,支支吾吾的:“林……林少卿……”


    林蕴脑海里那根弦猛地绷紧,她顿觉不妙,可还没等她撒开腿逃跑,詹明弈就先说出口:“上次那事……你……你当心些,不要找一些不熟的,传出去不好。”


    他!他什么意思?


    林蕴眼睛都瞪大了,听见詹明弈接着说:“唉,若是旁的人,我听到见到此事,定是要骂的,但你……你这般我虽没想到,但不忍苛责。”


    詹明弈乍然知道此事,独自消化了好几日,但最终想清楚了——


    林少卿能有什么错呢?她为人直率纯粹,定是旁人勾引的她!


    林蕴张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但紧接着詹明弈的下一句话直接让她脑子里那根弦“喀嚓”一声炸裂了。


    他说:“那日我虽没看到正脸,但那小厮瞧着身形挺拔,若你喜欢这样的,我府里也有几个长得不错的小厮,你可以去看看,若是看中了,我帮你探一探口风……”


    詹明弈苦口婆心,他在皇城中长大,奇闻轶事听过不少,林少卿这种事若是被捅了出来,依照她的传奇程度,必会传得沸沸扬扬。


    可林少卿既然有此等癖好,也不好一直打压,说不定过两年她就迷途知返了,若是压着不让,怕是愈演愈烈。


    他府里的仆从口风极严,还知根知底,这样林少卿若是想换口味,从他的人里挑,他还能帮忙捂住,减少传出去的风险。


    林蕴感觉脸上都在冒热气,詹明弈这是帮她拉起皮条来了?


    她像是被噎住,哽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不用!不用!”


    被林蕴拒绝,詹明弈反倒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林少卿瞧着目前只对那一个小厮感兴趣,可不等他问那小厮口风严不严,就被林蕴连推带攮送出去。


    “时迩,快送客!”


    将詹明弈赶出门,林蕴咬牙切齿,一扭头就又去了书房,才断几日的书信又续上。


    谢钧收到信,展开信纸,一开始还带着浅浅笑意,前几日林蕴在信中张牙舞爪,很是可爱。


    他也不想欺负她,可实在有些忍不住。


    而且她也可以欺负回来,他又不会反抗。


    【谢大人小厮的戏码唱得太好,詹明弈看了都说好,今日要送我几个漂亮小厮呢。】


    看到这句,谢钧的笑意敛得一干二净,这般瞧来,詹明弈同林蕴的确是挚友,并无其他的心思。


    不,何止是挚友,连这种事都要帮忙,这是狐朋狗友才对!


    等收到谢钧回信,只有【不准收】三个字。今日这一遭,林蕴是尴尬至极,此刻总算心中平衡些。


    不得不说,还得是詹明弈,乱拳打死老师傅,谢钧的小心眼她是知道的,该轮到他辗转反侧了!


    ***


    五更钟响,宫门开启,林蕴跟在队伍后列,过金水桥,入太和殿。


    这是林蕴第一次参加早朝,按理说自她当上司农少卿,就能上朝了,但她大多数时候都待在乡下,陛下又不勤勉,成日称病,两相叠加,林蕴这才头一回入殿。


    不过卡在入朝的最低门槛,林蕴站在户部的最后排。


    伏在地上行叩拜之礼,林蕴余光瞥见自己这队打头的绯红色身影,颇有感慨。


    这礼节还是谢钧教的,如今总算同他一块用上了。


    不过谢钧站最前头,她在最后头。


    但自己的进步空间肯定比谢钧大,此乃一胜。


    都察院几位御史在队伍中巡视一番,看看有无失仪之人,林蕴微微颔首,腰板挺直,仿佛回到周一升国旗,值周生下来检查是不是都穿校服戴校牌。


    林蕴瞧见了自己之前久寻不得的徐正清徐御史,范光表的事了结了,他也回京了。


    证据没找到,但脚程是遍布南方。比去年初见黑瘦不少,大概是被溜着四处跑,累的。


    御史巡视完毕,鸿胪寺官员出班报过名单,早朝真正开始了。


    听闻林蕴即将第一次早朝,詹明弈特地传授过经验给她,他们这些站在后面几排的一般就是听。


    林蕴又瞟了瞟,最前头谢钧正在讲今年的财政哪些超额了,如今距过年不足一月,有些开支已现端倪,正说着那位黄阁老就插嘴质疑,谢钧严密地一条条驳斥回去。


    谢钧定然没有他们这等丰富的摸鱼经验,他忙于到处吵架,此乃二胜。


    等领头的官员议完事,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林蕴站在下面,腿都有点麻了,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又换回左脚。


    林蕴并非站不了一个时辰,但宫门开之前,她在午门外还站着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实在是感到疲惫。


    林蕴左边官员年纪不轻,鬓角花白,但站得稳稳的,一点没动,林蕴暗地佩服,这上朝真是个体力活。


    全场都站着,唯一坐着的是朱道崇,林蕴见他本来苍白的面色逐渐都有些发青了,前两日天寒陡盛,据说前两日朱道崇着了冷风,染上风寒,还烧了一场。


    但林蕴期望他能病得更重些,从前只是道听途说谢钧这些日子在朝堂颇受针对,今日亲眼见到黄相林胡搅蛮缠,陛下暗暗支持,林蕴气得都有些牙痒痒了。


    陛下再这么搅和下去,谢钧别说变法了,正常做事都难!


    等各衙门轮流奏完事,早朝就到了尾声。


    御座上,朱道崇直了直身子,目光扫向户部方向:“近年来农事革新,颇有成效。司农司职司愈重,仍隶于户部,恐难以专精。”


    他声音不高,却让满殿寂静。


    “朕意已决,即日起,将司农司自户部分出,独立置衙,专理天下农桑、皇庄、粮储之事。”


    话音落下,前排的官员们神色不变,显然早已通过气。后排的官员则面露讶异,目光在谢钧与林蕴之间逡巡。


    朱道崇顿了顿,视线最终落在林蕴身上:“林蕴。”


    林蕴立刻出列,躬身应道:“臣在。”


    “朕擢你以少卿之名,代掌司农司一应事务。望你恪尽职守,勿负朕望。”


    “臣,领旨谢恩。”


    ***


    散了朝,不论是相熟的,还是不熟的,路过林蕴的时候都是道贺。


    但当谢钧沉着脸向林蕴这边走的时候,人群四散开,离得有些远,余光却都瞅着林蕴这边。


    一手提拔的下属太出息,分了手中的权力,按谢次辅那张嘴,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难听话。


    林少卿不会被他骂哭吧?


    “林少卿的确是出息了,胆子也变大了。”谢钧并未压低声音,因此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都听见了。


    果然,谢次辅对林少卿极为不满!


    林蕴听了却有些想笑,谢钧前两日又私下里找过她一趟,林蕴昨日去信给他,告知他最近吩咐时迩日日巡查,林府不允宵小之辈进入。


    快到年末,各省的账册都往户部送,谢钧最近忙得很,上次来的时候,甚至在她书房里睡着了,林蕴不忍让他这么来回跑,决定封了他来林府的路。


    周围的官员看了林少卿的表情都暗暗心惊,这个时候还敢嬉皮笑脸的,林少卿是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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