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公道
嘴上说着恳求, 林清昭眼睛里盈着泪光,却倔强地不肯让泪水落下。
林清昭深知自己生就一双眼尾向下的眼,在不使些招人烦的小手段时, 她的楚楚可怜是很惹人怜惜的。
得知林栖棠去敲登闻鼓的那刻, 林清昭可以说是心神俱震,她费尽心机、厚着脸皮才过上想要的生活, 就要被父亲毁于一旦了吗?
她是知道林栖棠的性子的,既然告了,就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林清昭还知道这里面掺着林蕴呢, 一回府就遭人毒杀的事林蕴不会忘的!
若只是林栖棠尚可周旋, 但再掺和上这位如日中天、势不可挡的二姐姐, 林清昭觉得林岐川赢面不大。
林岐川是位高权重, 二姐姐的官职远不如他, 可二姐姐如今还不满十七岁, 林岐川做的差事皇城里能做的人多的是,二姐姐所做的事却无人能替。
不过慌张片刻, 林清昭毅然拆了母亲死前藏起的那封信, 读完便直奔宋府。
此时此刻, 在这位二姐姐面前,林清昭缓慢眨了眨眼,一滴泪从眼尾滑落, 顺着白皙的脸庞淌下。她像被这泪惊扰, 做错了事似的,慌忙抬手以指尖拭去,声音微颤地道歉:“对不住,我不想哭的, 只是实在有些害怕。”
她发誓,此刻她对这位二姐姐的上心程度远超从前她对傅靖驰。
她想讨好她,攀附她。为此她竭尽全力又小心翼翼。
被讨好的人是能感觉到的,林蕴看着眼前示弱的林清昭,她并无快慰,反倒有些心酸。
林蕴沉默了一瞬,点头道:“可以,若是你出面告发林岐川,日后我会去国公府看你。”
林清昭骤然抬眼,那些被框住的眼泪便乱七八糟地流下来,她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多谢二姐姐……多谢!”
她拭了拭泪,吞吞吐吐道:“我还有一事相求,我母亲当初害你,是她糊涂犯错,她也已偿了命,稍后上了公堂,我能否说……说她是受林岐川胁迫指使,事后又遭他灭口?”
她窥着林蕴的神色,声音越发低怯:“我知道这很是得寸进尺,她罪有应得,但二姐姐你知道的,若是父亲通敌叛国,母亲再做实蓄意谋杀嫡女,我便真的没有活路了。”
林蕴闻言蹙起眉头,按林蕴的想法,自然是林岐川和李氏的罪行都原原本本地公诸于世,可她若不应,林清昭未必愿意豁出去告发林岐川,毕竟于她而言是自绝后路。
转念一想,李氏因为这事已经身死,林岐川却还没为这件事付出丝毫代价,刀已经被毁了,背后的刽子手得被拉出来才是。
至于李氏,林蕴瞧着眼前小腹微挺、泪痕斑驳的林清昭,即使隐去李氏蓄意害她,林清昭在国公府的日子也必定艰难,大周的世道对女子本就诸多压迫限制,林蕴无意再雪上加霜。
“便依你所言。”林蕴终是应下,随即声音微沉,警告道:“你既愿意状告林岐川,我可以做你的依仗,但若你将来效仿你母亲行事,就休怪我旧事重提了。”
林清昭那边忙不迭地应下后,林蕴换了件衣袖完整的衣裳,就带上她和杨嬷嬷往都察院去了。
察院堂内,杨慎思正欲宣布此案牵连甚广,需移交三司会审,一名皂隶却疾步入内,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杨慎思闻言,抬眼深深瞥了林岐川一眼,随即颔首:“准。”
林岐川本想着查不到他头上,今日只是走个过场,见杨慎思神色有异,心头陡然一沉。他狐疑地看向林栖棠,难道她还有后手?
不一会儿,一名衣着华贵、上了年纪的妇人上堂,林岐川一见来人,面色骤变。
“母亲?!”他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声音,“您怎来了?儿子出门前不是说过,仅是误会一场,说清便回,何劳您亲自前来?”
郑氏却冷哼一声,全然不顾他的眼色,她既已做了决定,便不会再受林岐川的威胁,她理都不理林岐川,只目光柔和地望向林栖棠:“栖棠,是祖母来迟了,祖母来帮你了。”
随即转向堂上,郑氏朗声道,“杨御史,老身有证据,指证林岐川通敌叛国!”
她自袖中取出一封泛黄书信呈上。林岐川死死盯着那封信,指节捏得作响。
“杨御史,这信是当初老身长子,也就是前宁远侯林岐诚寄给我的。那时阳城刚刚遇袭,消息还没被敌军封锁住……”
林岐诚在一开始作战策略频频被对方猜透便觉得有异,转变策略打仗的同时,他不忘找出身边的奸细。
后面他活捉了敌军一副将,严刑拷打之下,林岐诚得到了自己的亲弟弟在渭城外被敌军所俘的消息。
鲁王先派兵去的渭城,攻打阳城的军队后面才出发,副将得以知道俘获过一个叫林岐川的,甚至还见过,说出他肩部中箭负伤。副将很快被派到阳城,所以不知后面究竟如何了。
林岐诚在信中同郑氏道歉,他甚至没想过可能会是林岐川出卖他,只觉得许是同被俘的人走漏了消息,他在信中担心弟弟的安危,说他本该发兵去救弟弟,但职责在身,望母亲宽宥。
林栖棠听到此处,恨恨道:“父亲至死都在担忧叔父安危……岂料竟是如此回报!”
郑氏顿了顿,接着道:“后面我收到家书,忧心忡忡,得知小儿子被俘的消息,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战事结束后,死的却是长子,我便觉得古怪,后面有人暗中给我递信,说林岐川通敌,我便查了起来,林岐川的肩头的确多了一处箭伤,渭城军中却根本没有林岐川被俘的消息,当初与他同巡的兵士皆已战死,死无对证,这才知道其中定有隐情。”郑氏道。
杨慎思展信细阅,面色愈沉。他命校尉查验林岐川肩部,果然发现陈旧箭伤。
“此伤从何而来?”杨慎思厉声问。
林岐川急辩:“此乃敌军陷害!”
正当他巧舌如簧之际,皂隶再次入内禀报。杨慎思听完,惊疑不定地看向林岐川——
他办案多年,从未见如此众叛亲离之境。
只见林蕴、林清昭与杨嬷嬷相继入堂。林岐川见状,几乎站立不稳,他吼道:“你们是都和你们堂姐一样,要反了天不成吗?我只是她的叔父,可是你们的亲父?”
林蕴是不吃这套道德绑架的,她有些担忧地看向林清昭,担心她是否打退堂鼓,毕竟从前在林岐川面前,林清昭还是很乖顺听话的。
哦,林清昭眉毛都没动一下,甚至还朝林蕴笑了笑。
随即杨嬷嬷先陈述自己便是向郑氏告密之人,她是被潘嬷嬷告知林岐川私见郭权的,又讲当初换婴,林岐川非要派潘嬷嬷去的异常。
“后面想来,怕是侯爷担心潘嬷嬷说破此事,将她提前送入死局。”
郑氏面露讶色,竟是杨嬷嬷递的信。至于郑氏为什么会放过此人,查都没查?
大概是那时的郑氏希望有一个人能拆穿这一切,让林岐川罪有应得,但那个人不能是她自己,她作为宁远侯老夫人,得守着侯府的富贵。
这样想来,林蕴说的没错,自己的确虚伪。
紧随其后,林清昭将林岐川与李氏的信件交上去:“二姐姐被潘嬷嬷养了好几年,等她回来,父亲怕潘嬷嬷将这桩旧事告诉二姐姐,于是他强迫我母亲李氏毒杀二姐姐,后面事发他怕牵扯到他头上,又将我母亲毒杀。”
林蕴补充她当初的确被李氏派人毒害,此事太后知晓,所以李氏才会被送到寺庙里抄经,甚至呈上了当初李氏的尸检报告:“待我想严查此事背后之人,李氏就中砒霜被毒死了。”
杨慎思看过这些证据,连连点头,诸多罪证环环相扣,织成一张无可逃脱的罗网,只需要将一切细节再确认一番即可。
这桩桩件件的人证物证可比林岐川那一套全是敌人陷害的说辞站得住脚。
事到如今,林岐川依然嘴上说着都是陷害,杨慎思却不欲再听,结束了这场庭审。
林岐川并非如同他出门前说的那样马上就回来,而是被当场扣押,待一切确认后,杨慎思便会上书陛下,给他定罪。
林蕴回头望了一眼跌坐在地的林岐川,他还是那副毫无歉疚、死不悔改的样子。
早有预料,对付这种恶人,只有让他死了,埋地底下,他才会真正老实。
出了都察院,几人一眼瞧见等在外面的陆暄和,林栖棠先是叫了一声表哥,林蕴和林清昭跟着叫了一声。
林栖棠如释重负,却又被愧疚攫住,翻来覆去也只能说:“对不住,阿蕴,实在对不住。”
如今除了道歉,她竟都不知道同阿蕴说些什么了。
林蕴却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道:“没关系,堂姐,没关系。”
说着她转头对着许久未见的陆暄和,道:“也包括表哥,都没关系,我都理解。”
话音刚落,林蕴忽觉一道目光犹如实质,让她背后发凉,偏过头看去,恰见谢钧正从一辆刚停稳的马车上下来。
他大概是刚到,所以林蕴之前没瞧见他。
林蕴当即道:“我下午还要上值,此事既了,大家也都各自安心吧。”
说着林蕴便欲抽身,却想到什么,在谢钧的灼灼目光下,她停下脚步,回头同一脸愁色的林清昭道:“你……你不用害怕,好好养胎,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语毕,林蕴快步走向谢钧,站定在他前面,仰头问他:“今日只告了上午的假,不巧刚发现我马车也坏了,不知谢大人方便载我一程去户部吗?”
第152章 选种
听见林蕴马车坏了, 谢钧没多言,只撩开车帘,微一颔首示意她上车。
谢钧的车驾因为规格更高, 更宽敞一些, 两人坐下后没之前那么局促,马车驶离都察院, 林蕴悄悄打量谢钧的神色,不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算了算了,索性一块哄了吧。
林蕴眼珠子一转,道:“其实一早收到堂姐敲登闻鼓的消息, 我就想着派人去告诉谢大人你, 谢大人这般聪明, 定是能有许多好主意。当时收到严明的口信, 说我有事都可以找你帮忙, 我这才信心百倍地决定自己先试一试, 因为哪怕我做得不够好,谢大人也能帮我圆回来, 这大概就是‘有恃无恐’吧。”
林蕴略有夸张, 却非全然虚假, 她没那么话中说的那般依赖谢钧,但“背后有人”的确能让人放开手脚去做事。
谢钧实在是一个太可靠的人,可靠到林蕴用了极大的自制力, 才不至于事事都找他。
林蕴觉得不依赖谢钧的难度堪比小时候做作业不翻习题册最后两页的答案, 都全靠那点薄弱的“自力更生”意识。
谢钧本想说自己没生气,不用说些甜言蜜语来搪塞他,可听见林二小姐说因为他而有恃无恐,谢钧嘴角不自觉地牵起弧度。
她如今是越发会哄人了, 说起话来一套套的。
谢钧轻咳一声,道:“不必捧我,此事你做得极好。”
见他松动,林蕴也松弛下来,兴致勃勃地同谢钧分享今日的“壮举”。
“谢大人可曾放过火?”
见谢钧摇头,林蕴眼睛都亮了:“今日我放了一把!别看这事说着不难,实则很需胆魄……”
详细美化,适当杜撰了当时自己的英勇事迹,林蕴侃侃而谈,毫不心虚,毕竟在场的加林蕴一同三个人。
时迩是不会拆她的台的,郑氏更是和谢钧八竿子打不着。
听到林蕴不仅亲自选定无人的角落放火,而且还带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夫人翻墙出去,谢钧感叹道:“实在是很厉害。”
说得兴起,林蕴透露一点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如果有机会的话,谢大人下次放火的时候记得把袖子捋起来,以免影响发挥。”
谢钧目光悄然掠过她的袖摆,今日她穿的是簇新的官服,谢钧已经想到那没被捋起的袖摆是何下场了,开口道:“林二小姐,伸只手。”
林蕴正说得兴起,未及多想便伸出左手,谢钧一手轻握住她手腕,另一手稍稍将袖口向上推了两寸,确认没有灼痕,才转而虚虚搭在她脉门片刻。
松手又道:“另一只手。”
林蕴停了话头,有些好奇地看向谢钧,依言伸出了右手,谢钧检查过,这才松了口气。
他已然知晓林二小姐过得颇为粗糙,除了吃食上有些要求,其他通通不在意。甚至因为前几次的死亡,她比常人都更耐痛一些。
严重的烧伤烫伤反倒痛感不显,今日又实在桩桩件件连着来,谢钧怕她受了伤根本没注意。
放下她的手,谢钧不欲损她方才吹牛的面子,只道:“前两日和孟大夫学了几招,想试试手,看来还是学艺不精,并未瞧出什么。”
原来是在学号脉,林蕴大方道:“谢大人下次想找人试,还可以来找我,我乐意帮忙的。”
吹完了放火,林蕴回归正题:“今日杨御史审案子可真利索,我以为还有纠缠一番呢。可见都察院的官像裴大人这样的更多,之前在宫里碰见的那个肖以恩还是少数。”
谢钧点头道:“想来是你平日积善行德,运势不错,这才让你碰见杨御史了,他向来是个刚正不阿,讨厌拖泥带水的。”
若是此案落到肖以恩手里,现在恐怕还卡在嚷嚷着要先挨过板子,才能确保口供无误。
都察院中,正如谢钧所料,肖以恩被按在文渊阁一上午,又被谢钧贴心地给送了回来,等他到都察院,登闻鼓的案子都审完了。
瞧过书吏记录下的案情,肖以恩眉头打了结,杨慎思做事实在太莽撞,这一屋子女人的证词怎么算数?有没有可能,是她们联合设了套给宁远侯下套呢?这不无可能嘛。
肖以恩当即就去找了杨慎思商讨,都察院可不能这般草率行事,等他与杨慎思说完,杨慎思还在翻阅刚从兵部调来的承德三年的军籍黄册,头都没抬,只问:“肖御史是个什么想法?”
肖以恩道:“有些妇孺借着女子身份,仗着长官不忍,便信口雌黄。一般来说这种告状,得先打过,挨得住板子,这个口供才能可信几分。”
杨慎思合上册子,瞥了肖以恩一眼,知道同他说什么办案看证据,而不是见人就要打大棒,这无异于鸡同鸭讲,便道:“告人林栖棠是原宁远侯林岐诚的女儿,林岐诚和如今的征掳大将军刘武鸿是莫逆之交,你若是今日无甚道理地打了林栖棠,不怕刘武鸿趁你下朝的时候给你一棍子吗?虽说重文轻武,但现在边境不消停,人家可有大用处,被打了可也只能吃闷亏。”
肖以恩嘴唇蠕动,想到刘武鸿那沙包大的拳头,闭上了嘴,但又忍不住道:“林栖棠不好打,那不是还有别的证人吗?”
“郑氏身上有一品太夫人的诰命,林司丞是官身,小林氏是怀着身孕的国公府的二夫人,肖以恩,你是觉得这几个人哪个好下板子?甚至能佐证林岐川谋害亲女的还有太后,你是要将太后也抓来打一顿吗?”
肖以恩自是不敢,但被杨慎思一一怼回来,也来了些火气,他道:“林岐川还是侯爷,你不也说押就押了?”
杨慎思道:“我是因为如今的证据足够,这才关押他,若这证据有疏漏是诬告,那我关的就是林栖棠,是证据决定关谁,而不是我。”
见肖以恩还要再说,杨慎思干脆道:“此案牵扯颇多,督察院审完,三法司还要再议一遍,你若是有意见,别同我说,整理成条陈,三法司会审的时候再辩吧,莫要同我白费口舌了。”
肖以恩这边被杨慎思这副油盐不进的死样子气个仰倒,与此同时,马车中,林蕴也在关心这个案子的走向:“谢大人,一般这种敲登闻鼓,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准信?”
简而言之,林岐川什么时候才能被拉到菜市场砍了,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他这种人不死,林蕴总是有些不放心的。
谢钧回道:“少说半个月,都察院那边要将你们的证据都核过一遍,而且三法司还要再查一遍,除了内部的司法,还要考虑外部的舆论。”
此案一掀出来,林岐川在官场那些利益相关的人可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倒台,就算是通敌罪名不好明着帮,也有暗里帮他叫屈的办法。
林蕴听到这儿,不由倾身追问:“那是不是我们也得找人声援一二?”
谢钧见她这副紧张的样子,道:“自然可以,不知林二小姐如今在朝堂结交了几个‘党羽’?不妨与我说说,我听听看谁能帮得上忙。”
林蕴正苦恼自己在朝中认识的人不算太多,听谢钧这语气就知道他又是在戏耍她,林蕴干脆道:“我在朝中认识的人的确太少,特别熟的就谢钧一个,谢大人觉得此人能帮得上忙吗?”
谢钧顺着林蕴的话,点点头:“此人堪用,想来林二小姐一句话,他定当竭力相助。”
四目相接,终是忍不住一同笑出声。车帘轻晃,光影浮动,映得两人眉眼都格外清晰生动。
“不必忧心,”谢钧敛下笑意,语气温和道,“除了你这个刚入朝堂的新秀,此案中其他人的朋党都不会少,自有角力。而你——”
谢钧目光落在她身上,缓缓道:“你的存在本身,便是这杆秤上最重的筹码。”
如今的林蕴带着些许懵懂与茫然,她还年轻,不知道有多少人,即使与她素未谋面,也会因为她之所为、她之将来而倾斜心中的那杆秤。
谢钧是这样,赵老亦如此,却远远不止是他们。
***
那日谢钧说她只用做好自己的事,旁的无需费心,林蕴似懂非懂地下了马车,很快也无暇想太多,实实在在地忙了起来,原因无他,如今快到正常种冬小麦的时节了。
农时可不会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世事耽误半分,若是错过了,那才是追悔莫及。
土地需要休养生息,北方两年三熟的格局中,去岁种了麦子,今年便会停一年,林蕴却不能停,她要育种,每个年岁都极其宝贵。
皇城中宁远侯被家眷状告通敌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林蕴却直接财大气粗地在宛平又买了套房。
接下来成天往农庄里跑,有个住处更方便些,邀请宋望舒同她一起去住的时候,林蕴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宋望舒正在写信,间隙中抬眼道:“阿蕴你去忙你的差事,林岐川的事没有结果,我得在皇城等消息。”
何止是等消息,宋望舒是不遗余力地添油加火,自从得知林岐川可能害死兄长,她就联系了从前兄长的旧部,企图找出更多蛛丝马迹。登闻鼓响的那日,宋望舒更是给顺天府重新递了和离书,这次是以谋害兄长的“义绝”为由。
如今正是林岐川定罪的关键时刻,她头一次这般能说会道,同宋家交好那些人家一一递过消息。
许多人多年没打交道,难免生分,但宋望舒在信中诉诉旧情,甚至还登门拜访,纵使他们不帮宋家,也不会好意思舔着脸去帮林岐川。
林蕴看着如今干劲儿十足的宋望舒,也没再多劝,有事要做总比天天待在家里垂泪强。
等林蕴抱着猫到了皇庄,咪咪丝毫不认生地跳下去撒野,林蕴也觉得身上轻松不少。
虽然她比从前更懂与人打交道了,但最有把握的事始终都是种地。
将去岁自己特地留下的好种以及百姓送来的麦种按性状分好,不同的性状之后是要分开种的,不能弄混了。再带着佃农按最简单的籽粒大小分一遍:“今年我们种地,只要最好最饱满的种子,次一等的都不要。”
等粗筛过一遍,林蕴又装了几大缸盐水,撒进盐,将挑好的种子倒下去,浮籽淘去,沉籽留种。
筛过两道,林蕴这才满意,同庄头道:“种子拿出去晒个两三日,再浸一遍砒霜水就可以种了,不过这个不急,我们明日先去整地。”
庄头揉着有些酸痛的肩,再看林司丞那一脸干劲儿的模样,心中直嘀咕,心想林司丞果然是成大事之人,纵使远在乡下,皇城里的消息他也听到些风声,可林司丞这个当事人这般淡定,竟是地里的麦子比她那个爹的死活还重要啊。
第153章 杂交
接下来半个月, 杨慎思核验过证据的真实性,写了折子递上去,将案件交至三司。
证据中, 两件是近期发生, 容易追查,一是李氏被毒杀, 二是林蕴被下毒未遂。
李氏重新开棺验尸,确定死因,经手的丫鬟在林岐川的别苑中被抓住。
林蕴看谢钧信中写【那丫鬟本一口咬定是郑氏杀的李氏,说李氏是中碳毒死的, 但验尸结果出来, 李氏的确是中砒霜而死, 口供不实之下, 大理寺上了刑, 问出她的确是受林岐川指使。】
知道案件移交三法司, 林蕴还以为自己要回去一趟,在联合公审中再当一次证人, 不过却一直没人找她。
林蕴写信问谢钧, 她作为证人之一不用协助调查吗?三法司重审是只翻看过往的证据文书就够了?
谢钧信中回复道:【三法司审案不是单纯翻看文书, 也不是重头再审,确认证据详实的情况下便不再需要你再作证。】
【你提供的证物核验过,一回府就服侍你的那两个丫鬟也被抓到刑部审了一遍, 再佐以太后身边罗嬷嬷的佐证, 便无需再议。】
看完了信,林蕴兴冲冲地回谢钧【多谢大人解惑】,再写上最近地里的进展。
时迩就在一旁看自家小姐天天在外面干一天活,回来就忙着看大人寄来的信, 时迩很想说,三法司审案的流程她也知道的,小姐不必舍近求远,非要写信问谢大人。
但看着自家小姐垂眸带着笑意写信,从前和谢大人汇报农事,经常半页纸都多,如今却是越写越长。
时迩叹息一声,大概这不是舍近求远,而是甘之如饴?
皇城没出什么大岔子,林蕴便留在宛平安心种地了。
翻地施肥,又将归类好的种子处理完种下,程庄头上半年是见过林司丞怎么种麦的,原以为不过是照着之前的模样再来一年,没想到的是,仅仅是一年过去,林司丞又想出了更折磨人的方法。
程庄头从没见过有人将种子分成了十几种,地也被分成一块块的,每块地甚至插上牌子,上面记着种的是哪类种子,什么时候种下的。
种地不就是将种子撒下去,努力让它长,怎么能搞得这么复杂呢?
程庄头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一点也没露出来,一是林司丞虽然要求多,但赏钱给的足,二是她上半年的小麦亩产就放在那里,和她犟什么呢,听话就得了。
种下了麦子,在出苗之前可以稍稍歇息,但林蕴却有些焦躁,若是让程庄头知道她此时在犹豫些什么,便知晓分几块试验田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林蕴在纠结小麦育种方向究竟怎么选。
小麦育种,最简单也是最易执行的就是选种,每年从收获的麦穗中挑选最好的籽粒做种,这是普通百姓也能做到的,但进步慢,在产量上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杂交无疑是更高效的育种办法,用人工去雄授粉的方式将不同品种的优点结合起来,譬如有的高产,有的抗倒伏,杂交出高产抗倒伏的品种。
但杂交又分远缘杂交以及品种杂交,品种杂交就是让两种优质小麦杂交产生稳定遗传的优质后代,弊端在于小麦再怎么提升也是小麦,基因和染色体限制了它的天花板。
远缘杂交则能突破小麦基因和染色体的限制,如果成功的话,能让小麦彻底改头换面,性状得到质的飞跃。但与之而来的是难度,育种成功率极低,在没有现代实验室的情况下,兢兢业业干活不说,想成功还得赌一把能撞大运。
要知道在现代,最开始远缘杂交都耗费了二十几年才出成果,更何况是在大周。
有些困难能与人商量,但这种抉择只能林蕴自行解决,她在书房内待了整整一天,等再出门的时候,林蕴直奔皇庄,一碰见程庄头就是问:“之前我让你从北边找来的偃麦草种子在哪里?我们这两日将它们也种了。”
***
谢钧之前预计半个月出结果应当是准的,三法司本就要在这个前后结案,不过林岐川实在能折腾,都快定罪了,他竟然反咬一口,坚持叛国的是林岐诚,说鲁王在阵前说的话并不假,林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实在震惊,这人究竟是为什么这么能折腾?
若是她杂交出来的麦子也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就好了。
谢钧为了安她的心,在信中同林蕴说林岐川是困兽之斗,叫她不必担心,她母亲向三法司这两日提交的新证据足以让林岐川翻不了身,朝堂中之前隐隐替林岐川叫屈的声音如今也没了。
毕竟如果林岐川是板上钉钉的叛国通敌,再和他扯上关系就是自寻死路了。
【安心做事就好,这案子我会盯着。】
不可置否,林蕴看到这句话的时候,的确松了一口气。
但她还是赶在种子们出苗前,特地回了一趟皇城。
林司丞求见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谢钧刚从外面回户部,严明就见自家大人先是笑,然后加快步子往正厅里走。
厅中没有外人,谢钧一见她先是上下扫了扫,好像瘦了点,应当是又去地里干活了。
谢钧让严明搬把椅子过来,等林蕴坐下了,他才移开点视线,道:“我本想着过两日休沐去找你,你父亲的事就快有结果了,不会影响你的。”
林蕴却摇头,说:“我来找谢大人不是因为林岐川的事,是想托大人帮我在海外找一样植物。”
如今大周海贸繁盛,外来之物并非不可得。林蕴同谢钧讲她要找的植物叫秋水仙,林蕴拿出画好的秋水仙样子,递给他。
谢钧看过纸上大块茎、开紫花的植物,甚至没问林蕴为什么找这个便应了下来。
林蕴提醒道:“这个植物是有剧毒的,你的人找起来要小心一些,给我带一些块茎和种子就行。”
谢钧虽然没问,但林蕴还是解释了:“这个秋水仙能提取出一种叫秋水仙素的东西,这个对培育新种、提高产量有很大的作用。”
秋水仙素能诱导植物染色体加倍,合理运用,可以大大缩短杂交时间。
林蕴前几日思来想去,品种杂交是一定会做的,而且相对容易出成果,大概五六年之内就能铺开良种,但远缘杂交也可以先试着,试不出来算了,试出来就赚了。
反正这辈子也基本是在地里干活,这件事十年二十年她干不成,如果四十年,五十年呢?她不信她在五十年内都不能走运一回。
做好了决定,林蕴便觉得轻松许多,林蕴问谢钧:“谢大人现在忙吗?”
听到谢钧说不忙,林蕴便心安理得地“打扰”他:“谢大人伸手。”
谢钧朝林蕴摊开手心,就见她窸窸窣窣地放了一把种子到他手心,又让他伸出另一只手,谢钧觉得莫名其妙,但依言照做了。
一种是麦种,谢钧认得,便问手心中的暗褐色长粒,问:“这是什么?”
林蕴道:“这是偃麦草种子。偃麦草很厉害的,它特别抗病,不得锈病和白粉病,而且耐旱耐盐碱,如果小麦能有这些性状,那百姓种起来就会轻松很多了。”
林蕴形容把它们结合在一起对于现在的林蕴来说,就像让鱼上岸走一样难。
虽然她有前人的成熟方法,不用费劲儿从零开始,但抄答案也不是好抄的。就像她想做杂交水稻,说破天去也得先找到雄性不育株,否则都是白扯。
看着林二小姐说着说着,一张脸就快皱成包子了,谢钧一手一把种子,挑眉问道:“我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林蕴顿时眉眼舒展,前面诉这么多的苦,就等谢钧这句话了。
“谢大人!你拿着我的种子许个愿吧,和它们说点好听的,说不定它们就超常发挥了。”
林蕴如今是科学玄学两手抓,杂交本就是撞大运,种子她是会好好种的,但玄学也不可轻视。
毕竟从前实验室里还有师妹偷偷对着种子磕头呢,林蕴开门后火速关上,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却在实验反复失败后忍不住去问师妹:“有用吗?”
师妹红着脸同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我觉得有点作用。”
林蕴当然不至于让谢钧对着种子磕头,但他在大周混得这般好,除了实力,也是有运气在的,世上若真是有气运这回事,让谢钧给她的种子开开光,定是事半功倍!
谢钧在林二小姐迫切恳求下,强忍住笑意,同种子道:“望……望如她所愿,孕育出良种。”
两人声音不大,在屋中窸窸窣窣的,严明守在门口,实在耳聪目明,捕捉到只言片语。
严明顿时在屋外瞪大了眼睛。
孕育?
孕育出什么?
大人和林司丞是在里面做什么?
这不合适吧?
等林蕴出来,两捧种子又都放回小布袋中,她已经和谢钧约好了,他休沐那日还是要来看她,到时候再到地里帮她开开光,
心情不错地在门口和严明打过招呼,严明今日不知是怎么的,是被谢钧骂过?头都不敢抬。
出了户部,林蕴还同时迩打听:“从前谢大人经常骂你们吗?”
林蕴刚走,谢钧让严明将桌上茶水收了,手上拿起折子翻看起来,刚看两行,察觉到严明的视线总是在他领口腰带上扫,谢钧皱眉问道:“你在看什么?”
“方才以为大人袖口脏了,定睛一看原来是花了眼。”严明憋出一个回答,毕竟他总不能说想看自家大人是想生孩子,还是真的在生孩子吧!
等会儿还得和严律说一声,大人和林司丞在一处的时候,他们得再退远一点才是,以免听到些不该听的!
第154章 长命
从户部出来, 林蕴没直接回宋宅,而是先去了一趟定国公府。
递了帖子,先在正厅同定国公夫人打过招呼, 从前因着傅若薇的做派, 林蕴对整个定国公府都没什么好印象,总觉得大概是同傅若薇一样个个逢高踩低, 但这几次来,国公夫人曹氏都露了面,而且言行间都颇为客气,连傅若薇在她母亲身边都老老实实的, 没说什么不中听的, 也没耍小脾气。
喝了半盏茶, 林蕴便道:“叨扰夫人了, 家中最近事多, 清昭怀着身孕, 我想着时不时望一望才能放心。”
曹氏笑着摇头:“这哪里算得上打扰,我们都是盼着清昭和孩子好罢了。再说了, 我久在内宅, 同林大人你说说话, 也觉得心胸开阔些。”
等林蕴离开正厅,看不见影子了,傅若薇才撅起嘴:“娘, 宁远侯府眼看着就要败落了, 你对林蕴这么客气做什么,就算是个六品官,也用不着娘你这么给面子。”
就算不给她甩脸子,也不用这般和善吧。
见傅若薇这副作态, 曹氏方才还带着笑意的脸倏地沉下来:“你如今是连装样子的功夫都做不到了吗?她林蕴的确只是六品官,但谁要是敢动她,陛下第一个不答应。”
曹氏娘家就在江南,消息更灵通些,对于林蕴在江南的农事改良略有耳闻,她不过去江南一月有余,就有些声名鹊起的势头,再加上林蕴在皇城百姓间的声望,此女绝非泛泛之辈。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哪怕上面位置坐的人换了,林蕴都还能接着当官,因为全大周,能将亩产提高如此之多的只有她一个!
曹氏看傅若薇这副蠢样子心烦,当初她产后身体不好,傅若薇便交给老夫人养,老夫人处处护着她,惯得她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曹氏皱着眉道:“你回屋好好待着,将你这副嘴脸收一收,你同林蕴争什么?她和你二哥虽然没有姻缘,但如今两家也算得上姻亲,她倒霉,你是有什么好处吗?若没有好处,何故要摆出这副样子,平白招人嫌呢?”
这边傅若薇正在被母亲训斥,那边林蕴正被林清昭拉着手贴在她的小腹上,气氛大相径庭。
感受着手下的肚皮在“蛄蛹”,林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才不到五个月就胎动了吗?”
林清昭弯了弯眼,道:“平时都不怎么动的,许是今天知道姨母来看,他高兴呢。”
林清昭怀孕后胖了一些,褪去了从前过于柔弱带来的那一点苦相,笑起来温柔又娇媚。
明知道林清昭这一套是在投她所好,但林蕴忍不住也弯了弯眼睛。
大概是感受到一个小生命的孕育诞生,带来发自内心的喜悦。
看到林蕴面上的浅浅笑意,林清昭松了一口气。前两次来,林清昭就发现林蕴并不太喜欢孩子,她来看自己,全然因为林蕴是一个言出必行的好人。
但林清昭想在林蕴那里分量更重一点,而不仅仅是责任与善心,就算因为前尘过往,林蕴很难喜欢她,也可以稍稍喜欢她的孩子。
本来这些听胎动的招数都是要用在傅靖驰身上,如今林清昭却觉得用在这位二姐姐身上更有效果。
有她的喜爱,这个孩子才会走得更平顺。
在林清昭这里待了一会儿,临走前,林蕴问:“你可有什么缺的?我下次带过来。”
林清昭扶着肚子,仰起莹白的脸,道:“按理说,小孩子出生后要有一把长命锁的,家里二姐姐也知道,是指望不上了,不知道姐姐能不能给孩子准备一把,我出银钱,只是想让孩子沾沾姐姐你的福气。”
这句话她说得有些吞吐,怯生生的,林蕴摆摆手:“我是这孩子的姨母,银钱就不用了,长命锁我下次来的时候带给你。”
镇定自若地答应下来,林蕴却有些茫然,这送孩子长命锁是怎么个送法?有没有什么讲究?去铺子里直接买吗?还是要自己打?
林蕴有些不明白,要不问问谢钧吧?他当了这么久的大周人,应当知道?
明明可以直接问袁嬷嬷,林蕴却写了一封信给谢钧,谢钧好像对她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林蕴觉得自己对感情的忠诚毋庸置疑,谢钧总是在担心什么呢?也许是怕她随时重开?
前科累累,两人又都很忙,林蕴想让谢钧对这段关系有更多信心,她渐渐试着在小事上多去依赖他一些,离他更近一点。
写完了信,吃过了晚饭,林蕴又等了等,日头沉到了底,宋望舒才从外面回来。
林蕴在正厅中检查自己的育种计划,听见宋望舒回来了,连忙去迎一迎。
宋望舒瞧见林蕴顿了顿,道:“阿蕴今日回城了?我刚刚去拜访你舅舅的旧友去了,离得远一些,所以才回来。”
林蕴见母亲脸上的疲色,也不拦着,只让她快些去吃饭休息:“母亲这些日子劳心劳力,是大功臣,但也要注意身体。”
林岐川最后的困兽之斗确实是被宋望舒给摁下去的,林岐川反咬一口林岐诚叛国,不知什么时候还整出了伪证,举证通敌的是林岐诚。
杀林蕴和杀李氏时间离得太近,已有铁证,他赖不掉,便说是怕兄长叛国的事败露,把自己包装成发现兄长恶行后遮掩的角色。
李氏是他的侧室,林蕴是他的女儿,都是家里人,他不承认通敌叛国,只承认自己在“家务事”犯了错。
水被他越搅越浑,眼看着这案子又要重新再审,最后还是宋望舒去渭城和阳城贴了告示悬赏,若有此案线索,重金相赠。
借着陆暄和的关系去大理寺看了卷宗,发现阳城和渭城两战中,护拥将领,级别比较高的士兵死伤人数和明确收尸的人数有出入,这在战场中很常见,有的可能趁乱跑了,有的大概是死状太惨,认不出人来。
死马当活马医,宋望舒重金悬赏之下,没曾想在一堆骗钱的人中竟真有证人。
当初跟着林岐川外出巡逻的那一队人中竟有一个侥幸生还的,本只想保一条命,安安稳稳过日子,如今重金作赏,这才站出来。
核验过外貌口供,林岐川这下是真的翻不了身。
林蕴刚知道的时候,还向时迩感叹老天有眼,机缘巧合之下让林岐川暴露了。
时迩却反驳道:“我觉得是老天不够有眼睛,才让林岐川逍遥到今日。”
“做过的事情很难抹得干干净净,更别说林岐川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时迩是真的觉得林岐川运势太好,哪怕杀一个人,计划做得再缜密,事后都能因各种意想不到的原因被翻出来。林岐川这种在战场左右横跳的,手下那么多血债,他露出的马脚只会更多,时至今日才落了锤,实在是命好。
这样一说,林蕴也认同林岐川这恶人是真的命不错了,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对给林岐川定罪这件事做了大贡献的宋望舒回屋就吐了,被恶心的。
在阿蕴面前不好表现出来,她其实今日去刑部见了林岐川,她想看看这人是如何落魄,她要看他慢慢走上死路,才能平息心中之恨。
可林岐川还是那般镇定,甚至同她说:“望舒,害死你兄长的不是我,是你们一家,你们宋家都瞧不起我,你当时怀了孕,我想着为了孩子,我也得挣一份前途,这才想着上进,好好表现,主动出去巡逻。”
“若不是因为你,因为阿蕴,我怎么会出去呢,我不出去就不会被鲁王的人抓住,也不会有后面那么多的事,这能怪我吗?我也是被逼的啊。贼人说不透露渭城布防图就杀了我,我当时满脑子没有自己,只想着你,想着你需要我,我们的孩子也不能没有爹啊……”
说到后面,林岐川都是笑着的。
他不觉得自己有一点错,还把错推到了宋家,推给了宋望舒和林蕴。
宋望舒咬着牙,感受到嘴巴里的血腥味,庆幸自己没带那把匕首进来,不然此刻她一定拿匕首捅死他。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林岐川是故意的,他想看自己难过,看自己发疯,看她自责,他希望她和阿蕴永远摆脱不了他。
他激怒她,希望她亲手杀了他,然后她和阿蕴一辈子都在流言蜚语中不好过。
他的确做到了,宋望舒恨到想啖其血肉,但走出刑部大牢的那一刻,宋望舒满脑子都是——
林岐川死之前,别让阿蕴见到他,别让他再恶心阿蕴了。
***
林蕴本来准备在城内多待一日,陪一陪母亲,但没成想母亲突然想出去散散心,要同她一起去宛平的住处。
于是第二天林蕴就回了地里,只要想,地里有干不完的活。
观测育种,可比上半年单纯种地更累,林蕴开始盯苗情,挨个记录每块田的出苗情况,并且及时补上出苗失败的空隙。
除了去年皇城收的麦子,林蕴还在北方其他皇庄那里也要了麦种,单在出苗这一项上,不同品种之间就有了差距。
林蕴将出苗最齐的几块田都标记好,这都是日后的重点关注对象。
程庄头学着林司丞,记录下眼前这块地的出苗日期,缺苗多少,扒在地里不过数了四块田,就心浮气躁起来,再抬眼看林司丞手上写写记记,面上的表情和一个时辰前一模一样。
程庄头是真的对林司丞服得五体投地,她能有这个耐心,合该她当神农弟子啊!
***
谢宅,书房里。
谢钧难得没看折子、没忙公务,他让严律找了不少银锁的图样,挑来捡去,还是觉得不够满意,最后决定自己画一个。
林蕴既然问到他这里,他必然是会认真对待。谢钧深知将事情办得足够漂亮,就会有下一次的机会。
谢钧知道这锁是给她外甥的,在林二小姐对她那个妹妹的只言片语中,谢钧便知道那是个心思深的。
但谢钧并没有阻挠她靠近林蕴,人与人的相处并不都是纯粹的,她讨好林二小姐,不敢伤害她,那就够了。
谢钧下笔勾勒出锁身,再绕几圈祥云纹路,填上“百岁”字样。
林二小姐在大周有更多羁绊是好事,多些联系,多些责任,便舍不得走了,他乐见其成。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更可爱讨喜些?让她喜爱牵挂?
严明手上研着墨,眼神无法从大人笔下的长命锁挪开,惊得手都抖了几下。
不是?
怎么都画上长命锁了?
大人和林司丞的孩子都已经存在了吗?
第155章 可惜
两骑骏马在官道上扬起烟尘, 并辔疾驰,直至皇庄前才猛地勒住缰绳。马蹄高抬,两声嘶鸣。
陆暄和率先翻身下马, 青袍下摆利落翻飞, 目光望向一旁:“我们这是不约而同了。”
谢钧几乎同时落地,顺手将缰绳撂给随后赶来的严明, 动作间不见急促,自带压迫感,他道:“确实巧得很。”
陆暄和笑笑,道:“同一天休沐, 碰上也不出奇。再说了, 我若不与你一处来, 想来元衡只会更担心吧。”
谢钧没反驳, 陆暄和说得没错, 他确实担心。纵使林二小姐说她如今只对他有男女之情, 可谢钧还是难以自控地担心。
他百般算计、煞费苦心才同林二小姐站在了一处,而陆暄和呢?在一开始, 林二小姐与他的走近似乎是自然而然, 毫不费力。
“所以他和林二小姐也能轻而易举地分开。”谢钧这样告诉自己。
而他和林二小姐绝对不分开, 他们只会在纠葛中越缠越紧。
谢钧微微颔首,率先迈开步子往庄子里走,陆暄和紧随其后。
往里走才发现今日皇庄中很是热闹, 空地上乌泱泱站了不少百姓, 最前面放了张桌子,林蕴就站在桌子后面侃侃而谈。
她手里拿着一块马铃薯,道:“这种作物叫马铃薯,不用种子, 挑结实的块根,切成带芽眼的小块,埋土里就能生,瘠薄坡地也能活,不与麦稻争地并且高产,明年春天种下,夏天收成,三个月成熟。”
其实马铃薯能种两季,但夏末种收成要少一些,今年夏末林蕴就让皇庄在秋天种了些,她吩咐佃农将锅抬上来,锅冒着白烟,里面装的正是今年刚收的土豆。
有洗干净的叶子托着,将这些撒了盐的蒸马铃薯分给百姓们尝一尝。
北方多种麦粟高粱大豆,如今快到农历九月底,地里已经基本都收了,进入农闲时期,林蕴便在育种的间隙开一开课,在林蕴“神农弟子”的名头下,再加上能免费吃一点新鲜东西,来的人不少。
今日的主角不是林蕴,而是“马铃薯”。
“这马铃薯需做熟了吃,十分果腹,最简单的做法就是煮熟蒸熟蘸盐吃,也可以熟后捣烂,做成团子、窝窝头,掺麦面蒸饼,还可以切片煮汤,或与肉同炖……”
其实林蕴最喜欢的还是薯条,但大周百姓做饭菜时舍不得放太多油,薯条不合时宜。
不远处,谢钧同陆暄和站在人群后面,看着林蕴有条不紊地将蒸好的马铃薯分给百姓尝。
陆暄和感叹道:“表妹如今做事更有章法了。”
他还记得,当初表妹同他商量能否将他的田借给她种,陆暄和多少存着些哄她高兴的心思,并不在意成与不成,可她竟真的勤勤恳恳种地,将亩产提高了快五成。
不过一年时间,她就再也不缺田种了,整个北边的皇庄都归她管。
谢钧点点头,她从前就很好,只是还不适应大周的环境,没有亲手推动事成的经验,如今的她什么都有了,自然而然地将事情做得更好。
杨满仓尝了尝这马铃薯,觉得口感绵密扎实,初尝有些古怪,但并不难吃,他边吃边听小神农说:“马铃薯的亩产在五百斤以上,是麦粟的两三倍,对土地的要求也不高,贫瘠的山地也能种,家里地情况不好又缺粮食的人家,明年可以试着种一点,薯种可以到皇庄来领,领多少,收成以后再还多少就好,明年我也会教大家怎么种。”
亩产五百斤以上?
地不肥也能种?
杨满仓顿时觉得嘴里面的马铃薯变得香甜起来了,他将手中这块一点不落地吃完,再开口就是说:“林大人,明年我想种一亩地试试,给我留一点种。”
诸如杨满仓这样的不少,林蕴又简单讲了讲马铃薯具体怎么种,当这场小课结束,不少百姓离开时还意犹未尽,又能学种地还有东西吃,哪里有这样好的事!
人群散去,林蕴接过如意递来的茶水,狠狠灌了一口,说话说得她嗓子疼。
茶还没咽下去,抬眼看见一齐走上前的两个男人,一口气没顺上来,林蕴直接呛住了。
“咳咳咳……谢大人、还有陆表哥……咳咳咳,你们怎么一起来了?”林蕴弯着腰,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谢钧大步上前,比她身边的如意反应还快,轻拍她的背,皱眉道:“多大人了,喝水还呛着了。”
咳声渐停,谢钧也收回了手,后退重新拉开距离。
林蕴直起腰,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位,不怪她突然呛着,毕竟猛地看见他俩在一处,很难不惊讶。
早和谢大人约好,他这两日休沐要来看她,林蕴问:“陆表哥也来皇庄玩吗?”
说着林蕴眼神悄然瞟向谢钧,见他面上没什么异样,这才稍稍放心。
陆暄和看到两人方才的熟稔,便什么都明白了。
从前表妹见元衡多是尊重畏惧,从不见亲近,刚刚元衡上前拍背,她不仅没躲,还自然而然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陆暄和努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和从前差不多的笑容,他道:“不是来玩,是有些事虽然表妹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同你道个歉。”
林岐川的案子昨日在三法司结案了,如今已经奏报陛下,只等最终的裁定,按照林岐川的罪行,以儆效尤,多半跑不掉一个斩立决。
在这件事尘埃落定前,陆暄和都无颜来见她,如今总算可以说开此事了。
与陆暄和截然不同,林蕴想说这件事真的过去了,表哥不用介怀,但她抬眼看见陆表哥面上的笑意,她突然意识到——
于她而言,这件事过去了,但表哥好像还被困在那里。
林蕴点点头:“好,我们谈一谈。”
正想说这件事可以让谢钧旁听吗?不然她怕谢钧过一会儿又折腾起来。
谁知道谢钧竟大度地主动提出:“那你们先谈,我去周边农田望一望。”
说完他朝林蕴和陆暄和点点头,然后就转身往田里去了。
见谢钧离开的背影,陆暄和的笑意才有点真切,他道:“表妹和元衡应当相处得很好。”
林蕴意外道:“何出此言?”
陆暄和:“我同元衡一起长大的,他小时候喜欢什么,便不让旁人碰,走哪里都要带着,如今竟也学会了忍让。”
忍让并不是因为不够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所以考虑到了对方可能不想随时随刻盯着。
林蕴望着眼前的空地,已经看不见谢钧的身影了,她肯定道:“是,表哥不愧是大理寺少卿,断案很准,我们的确相处得极好。”
“其实表哥同我退婚后两天,我就知道你是因为林岐川的缘故了。不过我想我若是知道了,可能会让你和堂姐担心,所以便没同你们说。”
其实是更晚一点,不过重开这一次就是在退婚后两天。
陆暄和面色微变,她竟这么早就知道了:“栖棠是端午那日告诉我此事的,之后隐瞒你退婚,对不住。”
林蕴摇摇头:“我从来没怪过你和堂姐,有些事情不是光靠信任就能赌的。你和堂姐别再跟我道歉了,我从来没觉得你们做错了什么。”
“只不过在岔路口,我往右走了,表哥你和堂姐往左走了而已,”林蕴直直望向陆暄和,冷静又真挚道,“我如今在右边的路上遇到了谢大人,望表哥在左边那条路上也能遇见同行之人。”
他们的分开不是对谁的惩罚,这只是一个已成事实的结果而已,他们应当接受它,而不是停在原地抱头痛哭。
知道真相后林蕴就接受了,她不希望陆表哥一直沉湎在端午做下的那个决定中,他没有做错什么。
天边红霞渐渐侵染,让陆暄和想起表妹到定国公府找他,问他愿不愿意与她定婚的那个黄昏。
她一如既往的真诚坦率,只是这次她说:“表哥,我们都往前走吧。”
陆暄和身侧的拳头松开又握紧,最终他松开手道:“好,我们都朝前看。”
***
严明跟着谢大人在一块块的农田中四处晃,林司丞的田分成了很多小块,每块上都插着牌子,严明就见谢大人一开始还有闲情逸致看牌子上写着什么,一刻钟不到,他就脚步渐沉。
明明什么都看不到,眼睛却往林司丞在的那个方向瞟。
严明想说你和林司丞都到给孩子画平安锁的地步了,真这么难受,就去一旁听着吧!
但他不敢置喙大人的行为,只能看着他一圈圈地转,甚至还站定在每一块田前,小声念叨什么。
怕太耳聪目明,听到大人心碎的声音,严明选择埋着头闭起耳朵当木头人。
和陆表哥分开,跑到农田里的林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谢钧和严明两个人肃穆得就像在农田中罚站一般。
林蕴顿觉不妙,连忙加快步子跑过去,她怕再晚一点就哄不好了!
听见脚步声,谢钧侧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林二小姐,谢钧最后微微垂眸,问:“你们谈得可开怀?”
“我按照之前约好的,一一鼓励过你这些麦苗了。”
“真可惜,你没听见,不知道还管不管用呢。”
第156章 夕阳
“管用, 当然管用!”林蕴装模作样地俯身打量了地里的麦苗,道,“我怎么瞧着它们比上午都精神些了?想来离不开谢大人你的功劳。”
严明在一旁听得咋舌, 林司丞如今和从前那是大不相同了, 这等瞎话她居然张口就来了?
谢钧抬眸,眼底一丝笑意掠过, 挑眉问道:“真的吗?”
林蕴直点头:“真的真的。”
这话林蕴说得是一点也不亏心,想来若是麦苗能知道她的难处,它们定也是愿意配合她的。
谢钧没问她同陆表哥具体说了什么,林蕴却拣了个大概讲了讲。
“之前陆表哥对当初他隐瞒我退婚耿耿于怀, 不过没事, 我们方才已经说开了, 我们都会朝前看。”
谢钧听得扬了扬眉, 陆暄和想开了?
谢钧不信, 不喜欢林二小姐是件太难的事, 起码谢钧做不到。
若他们感情出半点变故,陆暄和怕是第二日就能出现, 就如同谢钧之前做的那样。
当然, 谢钧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纵是持疑, 谢钧也没有反驳,而是说:“不用事事告知我,我相信你, ”
这话听得林蕴警铃大作, 连忙说得更详细些,边说她边小步小步地往谢钧那处挪,距离拉近,袍角相接, 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林蕴探了探指尖,勾上谢钧的掌心,迅速将一物什塞入谢钧手中。
感到掌心触到一抹温软,谢钧指尖蜷了蜷,下意识地回握,却握住了一块温热圆润的东西。
谢钧低头,那东西被帕子包住,打开帕子,里面是一颗很饱满、散发着热气的马铃薯。
谢钧不由失笑,举起它问:“这是林司丞给的酬劳?感谢我在这麦田的‘功劳’?”
林蕴摇摇头:“我们如今关系不同寻常,不必谢来谢去,这是我的心意。别人都有的,谢大人也有。”
眨眨眼,她大言不惭道,“而且给谢大人的会是独一无二的。”
谢钧示意严明拿水囊过来给他洗手,擦干手后他问:“都是马铃薯,我这颗如何独一无二?”
“谢大人没发现这颗格外圆吗?这是我提前挑过的,最好看的一颗马铃薯,是特地留给谢大人的。”
谢钧将马铃薯在翻来覆去瞧了瞧。
嗯,的确很圆。
而且实心的,和她一样。
他掰下一块,掀了皮,放入口中,听见林蕴问:“味道怎么样?”
谢钧没回答味道如何,只又掰了一块,举到林蕴面前,目光放在她的唇上,道:“不好说,你尝尝。”
林蕴刚要伸手去接,他却回躲了一下:“手脏。”
林蕴当即要回头,想找严明要水囊,抬眼一看,严明刚刚还在,怎么突然之间没影儿了?
谢钧手放得低,林蕴只好微微倾身,低头从他指尖衔过那块马铃薯,纵是已经小心,唇瓣还是擦过了他的指腹。
咬着马铃薯,往后撤,囫囵间听见谢钧问:“林二小姐觉得这马铃薯怎么样?”
林蕴哪里知道?她没吃出来什么味儿,慌得就知道赶紧往下咽。
怕自己说不知道,谢钧还要接着喂,林蕴只含糊道:“好吃。”
“确实,”谢钧视线扫过她泛红的耳尖,眸色深了深,道,“我也这么觉得。”
他也不再要喂林蕴,而是低着头,认认真真将这颗“独一无二”的马铃薯吃掉。
吃完后他跟着林蕴往田边走,见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大块灰布。
谢钧看着眉梢动了动,她这是拿袖子当抽屉了?装这么多走路不沉吗?
林蕴弯腰将灰布铺好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后邀请谢钧:“谢大人坐。”
见谢钧依言坐下,林蕴松了一口气,要是她一个人,随便往哪儿一坐都行,但谢钧显然比她要骄贵些。
换句话说,他事儿多。
但对谢钧的喜爱足以让她迎难而上。
林蕴偏了偏头,看向身侧的谢钧。夕阳将沉未沉之时,日光从远山的缝隙中穿过,绵密又柔和的光线蔓延,落在谢钧的侧脸,衬得他鸦羽般的眼睫都缀着金粉,好看得不可思议。
林蕴看得失神片刻,暗自点头,不说其他的,为了这样一张脸,她也不该怕麻烦。
回过神来,林蕴道:“前几天傍晚我在这片田边上数麦苗,日落的时候才发现此处甚美,当时我就在想——”
林蕴拉长语调,果不其然引得谢钧追问,他也别过头来,望向林蕴:“想什么?”
林蕴绽开笑容:“我想,要是谢大人同我一起就好了,要是我们一起看到此处的日落就好了。”
谢钧怔了怔,难以自抑地笑起来,他看着她,只看得到她。
“前两日听说谢大人今日要来,我就想着一定要带你来看看,”明明都坐在一处了,林蕴还是明知故问,“谢大人愿意满足我这个心愿吗?”
谢钧没有任何犹豫,颔首道:“乐意之至。”
他们并肩坐在田梗上,一起看夕阳缓缓沉向远山脊线,看天边的云霞被熔成赤金,层层叠叠铺开,烧红了半个天际。
仿佛一层暖融的薄纱展开,拢住这方天地,拢在他们身上,温柔又盛大。
光华敛尽,谢钧竟有些怅然,既留恋好景色,更想长长久久留住身边这个人。
林蕴一手撑地,微微用力准备起身,两人离得近,另一只手碰到了谢钧的手背。
猝不及防间,一抹温热擦过,谢钧想也没想就反手抓住。
等看到林二小姐面上的愕然,他反应过来,但索性错上加错,贪恋地、逾矩地将指节挤入她的指缝,摩挲间十指紧扣:“我以为林二小姐想牵我?”
林蕴:“……”
想反驳,却觉得她嘴皮子没有谢钧利索,林蕴干脆破罐子破摔,用力攥住谢钧的手,顺势摸了两把,他手指修长,指节匀称,擦过常年写字的薄茧,带着点酥麻的痒意。
都被冤枉了,那就干脆坐实好了!
***
在皇庄待了没几天,林蕴又回了趟皇城,一是同宋望舒一起去顺天府领和离的判词,林岐川犯了通敌叛国之罪,还谋害了宋归舟,他与宋望舒已然算得上义绝,便无需林岐川同意,顺天府自会判离。
从顺天府出来,林蕴同宋望舒就去了菜市口,今日还是刑部监斩林岐川的日子。
陛下前一日下了旨意判了斩立决,等到菜市口看到乌泱泱的人群,林蕴才知道来看这种“大官”斩头热闹的人不少,她和宋望舒没什么经验,来晚了还有些赶不上趟。
林蕴也不好意思带着母亲钻进去,说什么她要看第一现场,近距离观赏,林蕴道:“母亲,都是我昨天还要看苗,今日到得太晚,才没抢到前排。”
林蕴环视周围,不远处有一座小食肆,在食肆的二楼应当能看得清楚些,林蕴问:“要不我们去那里看?”
宋望舒点点头,其实见阿蕴去不到前排,宋望舒还松了一口气,她怕林岐川临死前见到阿蕴再说些什么恶心的话。
等付了茶水费上了食肆二楼,林蕴才发现这个观景位也很紧俏,她在二楼见到林栖棠了。
几人也没多说什么,打过招呼便都坐在窗前,等着午时。
“吉时”已到,刑部监斩官宣读圣旨,声若洪钟:“前宁远侯林岐川,通敌卖国,滥杀无辜,害戮骨肉,罪无可赦。奉旨斩立决!”
鼓声三下,刀光一闪,人头落地,血溅黄土。
任林岐川再能兴风作浪,人死了,便没办法再折腾了。
林蕴其实见不惯血腥的,但她没有眨眼,甚至为林岐川死透了而松了一口气,她左右望望,宋望舒和林栖棠都红了眼。
林蕴等了一会儿,等她们情绪缓回来一点,她问:“正好我还想去找堂姐你,如今侯府改了县主府归你,西泠阁里有一棵桂花树,我很是喜欢,不知能不能容我带走?”
陛下的旨意是封了林栖棠当县主,郑氏、宋望舒、林蕴都不同程度受到林岐川所害,罪不及她们,林清昭既是出嫁女,又出庭作证,她也不受牵连,算来算去,最后唯一一个因为父亲通敌要被流放的只有林元翰。
这小子之前在府里总嚷嚷着他是侯府唯一的继承人,是父亲唯一的男丁血脉,如今确实让他彻彻底底继承了。
对于林蕴的要求,林栖棠一口答应,虽然知道林蕴不会再回来住,她还是道:“阿蕴和宋姨的院子会一直留着,若你们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得到了主人家的认同,林蕴又带着人到了如今的县主府,吭哧吭哧地将桂花树挪到她新买的院子里去。
林蕴一边刨坑一边发愁,挪树多少会伤树,看来明年这桂花树还是开不了花。
桂花树栽好,林蕴折腾得身上沾了不少土,正准备去洗个澡,就听见通传说詹明弈詹大人来访。
林蕴本想去洗漱一番,但这洗头洗澡耗时不少,怕詹明弈有什么急事,林蕴只洗了个手就去正厅见他了。
于是詹明弈见到的林蕴一身布衣,灰头土脸,他惊地放下茶盏,道:“不过刚离侯府,你就这般落魄了?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找我开口。”
林蕴:“……”
早该想到,詹明弈能有什么要事,该让他候着才是!
第157章 忠孝
林蕴咬了咬牙, 转头同身后的时迩道:“你把詹大人的茶给撤了,他不渴。”
时迩惯是听林蕴话的,林蕴吩咐一出, 詹明弈还没反应过来, 桌上的茶水就被端走了。
詹明弈骤失茶水,有些茫然地望向林蕴:“林司丞, 如今你家连茶水都要省了?可那茶我已经喝过了,倒了有些浪费吧?”
“你若是缺茶叶,我明日从家里带几罐松萝茶来,这样日后你待客也能用, 若你喜欢其他茶叶也可以, 我去我兄长那里找一找, 他什么茶叶都有……”
见詹明弈这副样子, 林蕴有些哭笑不得, 又叫如意:“你去给詹大人上一壶新的阳羡茶。”
她同詹明弈解释道:“不缺钱也不缺茶叶, 我这一身是刚刚在家中栽树,你来得实在赶巧。”
确认林蕴的确目前没什么困难, 詹明弈这才放下心来, 同林蕴道:“我前日刚从浙江回来, 你一直在皇庄,我本想着去找你的,听说你今日回了城, 我这才紧赶慢赶来了。”
詹明弈回来的时候, 林岐川的事已然尘埃落定,但听周围的议论,也知林蕴这段日子定是不好过。
按理说,父亲通敌叛国, 在朝野之上不受牵连就不错了,更别说接着当官了,但林司丞不一样,因为她实在是太惨了。
先不说她母家舅舅直接被林岐川害死了,她本人刚出生没多久就被她爹沽名钓誉地换出去送死,流落在外虽大难不死,儿时也过得颠沛流离,据说夜夜都要做手工活儿赚取家用,给养母买药。
等回皇城了,又被林岐川派人下毒谋害,竟是要赶尽杀绝。
因为太惨,就连礼部那几个最讲究礼法的老学究都没说什么,詹明弈的父亲官任太常寺寺卿,执掌祭祀礼乐之事,对于林司丞这事,也念叨不出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了,只道林岐川实在是为父不仁。
想到这里,詹明弈上下打量一番林蕴,忍不住感叹道:“林司丞,你居然能好好活到今日,实在是苍天庇佑。”
林蕴笑不出来,何止是苍天庇佑,苍天都帮她作弊了,她还死了八次。
自认为慰问完了好友,詹明弈提及来意:“前两个月寄回皇城的家书中我提过林司丞你几次,我父亲因此知道我与你关系好,他昨日透了点口风给我,说吏部侍郎手底下的人最近跑了几趟礼部和太常寺,想联名上疏让林司丞你丁忧。”
丁忧指的是官员在父母去世后,必须立即辞去官职,回家守孝三年。
生父去世,按理是一定要丁忧的,但林蕴这个情况又不太一样,林岐川是通敌叛国而亡,她与林岐川算得上“义绝”,是否丁忧存在讨论的空间。
若是无人提,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但如今看来是有人想借此事做文章。
吏部基本都是范首辅的人,吏部侍郎刘隆更是范光表的头号走狗之一。
詹明弈接着道:“我父亲不想掺和此事,他对林岐川极其不齿,但听说礼部的周典虞已经递了折子上去了。此事不算要命的大事,但林司丞还是要当心些才是。”
周典虞?
之前那个变相支持女婿,结果害女儿被打死的那个老东西?
林蕴心想好啊,他上赶着希望自己为林岐川丁忧,那他与林岐川勾结的脏水可以再泼一盆了!
天色渐晚,事情说完了,詹明弈也不多留,主要是听过林司丞的旧事后,他见不得她灰头土脸的样子,总觉得有些心酸。
林蕴送詹明弈出门,顺带送他两罐阳羡茶,道:“多谢詹大人特地跑一趟告诉我此事,来日我请你吃饭,不过别拿那种看路边小狗的眼神看我了,我没你听说的那么惨。”
詹明弈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林司丞你实在是坚强。”
林蕴:“……”
算了,他明白不了。
等改日她穿身大富大贵的见他,他才能真明白!
关上门,林蕴长舒一口气,当即回书房去给谢钧写信。
前些日子,谢钧同她说过,她和宋望舒、林清昭不同,她是当官的,对名声的要求更高,她不仅仅要无罪,甚至要无辜,否则等来的就是党派之间的攻讦。
谢钧说要给她造点势,林蕴一口应下,甚至高兴谢钧如今做事也会提前和她打招呼了,实在是有进步。
林蕴这些日子基本都在皇庄里埋头种田,她还是刚刚从詹明弈那里知道她的“事迹”的。
简而言之,事儿确实是那些事儿,但经过谢钧一包装,都快把她打造成“感动大周十大人物”了。
什么寒冬腊月下河捕鱼,只因为养母病中想吃。冬日粮尽,热粥奉母,自己只饮雪水充饥,直至昏厥。夜间蚊虫成群,自请睡于床前,引蚊蚋叮咬,换养母安宁,甘之如饴。
听得林蕴都怀疑这是什么“二十四孝”新编。
还有什么,早猜到是林岐川害她,却仍守孝道,不敢轻言父亲之过。是后面知道父亲通敌叛国,这才忍痛揭发。
“忍家恨以全孝,断骨肉以成忠。”詹明弈说如今最时兴的戏词里就是这么唱她的。
听得林蕴拳头都攥紧了,谢钧若是不入阁,去写话本子也可以的。
她就说呢,前两日怎么突然有百姓非要来给她送鲤鱼,原来是听说她的悲惨过往了。
这样一套下来,林蕴成了至纯至孝至善的大好人,稳稳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世人只是唏嘘,再也没人说为什么林蕴不受林岐川牵连了,甚至觉得除了被林岐川直接害死的那些人,活着的就数林蕴最惨了。
书房中,林蕴想写点什么,却迟迟下不了笔,谢钧这事虽然剑走偏锋,但实在做得漂亮。否则在刘隆的故意窜腾下,整个礼部和太常寺,也不会只有一个有旧怨的周典虞跳出来。
林蕴顿了顿,最后还是谢过他的帮忙,只不过最后还是加上一句【为表谢意,待今年冬日,寒冬腊月,我给谢大人捕鱼,望谢大人多吃些才好。】
写完后,林蕴洗漱过换了身衣服,便同宋望舒一起吃晚饭,这顿饭十分丰盛,既是庆祝她们在新的林府吃第一顿饭,又贺林岐川今日人头落地。
饱餐完,林蕴又借着这股兴奋劲儿,一气呵成地又写了一份弹劾周典虞的折子,明日她就递上去。
折子写完,锤了锤有点酸痛的肩,戌时都快过了,这对大周人来说,已经是在熬夜了。
打了个哈欠,林蕴正准备睡了,就见时迩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信。
“小姐,谢大人的回信到了。”
她和谢钧都在皇城,时迩和严明在中间送,信件往来很快。
拆开信,谢钧先讲今日一早浙江布政使的折子就已经移交到陛下那里,陛下应当很快就会见她,还让林蕴无需担心小人作祟。
【范光表过两日就自顾不暇,无心管你的事了。】
林蕴并未少了找麻烦的而松口气,反倒皱了皱眉,因为这预示谢钧要出手了,他那些收集的证据快放出来了。
信已至尾声,林蕴提着心往后看,谢钧道:【林二小姐既愿替我冬日捕鱼,来日成婚后,谢某自请睡于床前,受蚊虫叮咬,以回馈之。】
林蕴当即也不替谢钧操心了,她将信纸往桌上一拍,明明已是深秋,却觉得脸都在发热。
时迩听到动静,走过来瞧发生了什么:“小姐?”
见时迩走近,林蕴连忙把信折起来,道:“没事,刚刚有一只蚊子,已经打死了。”
时迩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绕着屋中走了几圈——
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蚊子吗?
***
旁的不说,谢钧在正经事上可谓是料事如神,回皇城一个多月都没见到的陛下在第三日就召见了林蕴。
一回生二回熟,对于林蕴而言,这是第三次了,倒是没什么可紧张的。
文华殿中,林蕴行过礼起身,朱道崇仍是一袭道袍,虽说不能直视天颜,但余光扫过,林蕴觉得这皇帝的脸色好像瞧着比上次好不少,给人一种红光满面的亢奋感。
他说话也不像上次那样拖音带调的,而是很激昂兴奋的语气:“前两日俞延儒递了折子上来,提前报喜今年浙江的收成,特地提了一句林爱卿你的良法效果显著。”
棉花早已收获,晚稻近期也收割了,在杭州府官员的见证下,林蕴那几片试验田的结果也出来了。
“俞延儒在折子上说,你去浙江不过一个月,仅仅在稻田里改了改搁田施肥之法,便令水稻产量提升了一成多,山中大片的冷浸田竟是增产快三成。”
闻言林蕴并未自骄,她早有预料,江南的水稻种植的确精细,稻种不变的情况下,难以出现巨幅增产,于是林蕴当时才将目光放到了增长潜力巨大的冷浸田上。
朱道崇的确开怀,这林蕴去浙江一趟,她经手的地棉花多两成,稻子也增产,据说还在改桑树种植,如今朱道崇对她是神农弟子可再信不过了。
问及林蕴如今在皇城做什么,林蕴道:“臣在谋求培育小麦良种,这种子好了,小麦产量才能更上一层楼。”
朱道崇听得是连连点头,不过他转眼听见林蕴下一句道:“臣虽一心在农,惟恐耽误耕织,但臣父既已定罪身亡,臣为人子,理当自请丁忧,以明大义。臣不敢贪恋官位,愿退避一二,望陛下恩准。”
朱道崇愣了愣,她要丁忧辞官,粮食增产是不是又要晚几年?
那他的宫殿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啊?
第158章 升官
林蕴自请丁忧三年, 殿内静了一瞬。
等朱道崇反应过来,他当即不允:“林岐川通敌叛国,死不足惜, 你如何需要替他丁忧?你是大周所用之臣, 怎可因逆父自缚手脚?粮田尚待改良,百姓尚待温饱, 这才是爱卿该解决的事。”
林蕴跪伏在地,道:“陛下圣明,可丁忧乃朝廷惯例,臣若破例, 怎可堵住这悠悠之口?”
朱道崇想起那些言官的嘴, 皱了皱眉, 但还是道:“若有不妥, 叫他们来找朕。朕亲自问问他们, 是为一个乱臣贼子守丧重要, 还是让百姓快些吃饱饭重要?”
朱道崇向来是火不烧到他身上,不爱管这些麻烦事, 由得下面人自己斗。但林蕴这事又有不同, 粮食增产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怎能袖手旁观?
“陛下,清议如刀,臣不愿……”林蕴的三推四请还没说完, 就被朱道崇打断。
“此事休要再提, 爱卿只管种好你的地,”朱道崇顿了顿,想让她更安心些,道, “朕早就说过,你若在浙江做出成绩,重重有赏,如今你令稻棉增产,蚕桑亦有起色。如此功劳,不但不当避退,还当进秩,以彰国恩。自今日起,升你为司农少卿,从五品。”
林蕴谢过恩,拿着新鲜出炉的夺情升官旨意出了文华殿。
夺情,是皇帝因国事需要,要求丁忧的官员停止守丧,复出为国效力。拿了这旨意,林蕴这官当得是名正言顺,若那些宵小之辈还有意见,有本事去找陛下抗议吧。
拿着圣旨出了宫,林蕴当即就往户部走,升了官,理应先与上峰打声招呼。
林蕴如今是五品的司农少卿,还在户部底下,陛下给她升的这一级比起实权,更多是展现对她的倚重。
等她当上了正四品的司农卿,才能真正将司农司从户部独立出来,不再当谢钧的直属手下。
林蕴拿着圣旨,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户部的正厅。
一见林蕴来了,谢钧搁下笔,见到笑意盈盈的林蕴,他不自觉地眉眼舒展开,问:“怎么?林司丞这是遇见什么好事了?”
林蕴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非也非也,谢大人应当唤我林少卿了,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然升官了。”
谢钧瞧着林蕴微抬的下巴,她若是有条尾巴,必定已经翘到天上去了。接过林蕴递来的圣旨,谢钧顺她的意赞道:“的确该改口了,林少卿如此年少却有这般作为,的确是前途不可限量。”
林蕴被夸了高兴,也回馈道:“谢大人也不遑多让,虽然如今你的进步空间是没我大了,但站的位置还是很高的。”
严明退到屋外,听得牙都酸,也就屋里这两个人都是年少成名、繁花锦簇的,但凡有一方不是,那可就不是互相吹捧,而是互相嘲讽了。
报完喜,林蕴敛了笑意,正色对谢钧道:“陛下升我做少卿,南边皇庄太远无法直管,但也可以参与管理,我想将杭州府的钱庄头升作我的属官,在户部递完折子,是不是还要再交到吏部去?如今我们和吏部关系不好,会被打回来吗?”
她一句“我们”自然脱口,谢钧唇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虽指的是朝中党派,终究带着亲近。
大抵是有些忐忑,谢钧瞧见林蕴无意识地一手按在案沿,用力之下,指节紧绷,指甲沁出粉色,昨夜梦中景象不受控地翻涌而上。
这只手,既是桎梏,也是释放。
谢钧没有移目,甚至凝神看着,似是要记起更多的细节。
他声线沉了几分:“白身入官,的确破例,但农官擢选又有不同,以实效和才干为准,我记得杭州府的农田是钱昌代你管理?”
得到林蕴肯定的回答,谢钧接着道:“杭州府的农事改良效果显著,他沾上这份功劳,便够用了。陛下的旨意还新鲜着,长了眼睛的不会故意刁难,再说,很快范光表他们自身难保,没心思在农事上与你争长短,你放手去做就好。”
语气平稳,心中却在想——
她虎口那颗褐色小痣生得恰好,一如她颈后红痣。
问过自己可以选的属官数量,林蕴又问起修书的事宜。
“谢大人,我想出指导农事的书籍,这个是不是也要写成折子递上去?”除了写折子,还要走什么流程吗?
要想推广农事,全是口头说肯定不行,还是要留痕,方能将好办法代代流传。
谢钧答她要递折子,呈到陛下那里去。
“陛下允你编撰后,你将内容整理成稿,若想大范围推广,还要交由礼部过目,再由翰林院润色序文。”
“不过这套流程迂缓,你不妨先出些册子在民间用上,但内容要注意些,不谈政事,只提农事便可。”
林蕴追问:“就是说,要想写成大部头、大范围推广的传世之作,要上折子走流程,若只是简编农事册子,内容不出格,我可以自行决议?”
见谢钧点头,林蕴没什么别的疑惑了,打算回去先写折子,答应了钱庄头让他当农官的事得做到,编农书这事流程慢,那就早些开始,慢慢推进。
林蕴说完事准备退下,临走前她抬手看了一眼,还是忍不住问道:“谢大人,我这手有何不妥之处吗?”
谢钧方才说话一直不看她的脸,就盯着她的手,依他那事事苛求完美的强迫症,定是又觉得哪里不顺眼了。
谢钧刚提起的笔滞了滞,道:“我方才见你手上有一点色迹,以为是沾了脏污。”
林蕴抬手翻覆检视,才瞥见虎口那枚小痣,简直气笑。
难不成谢钧这个强迫症还要别人痣都长得成双成对才顺眼?
林蕴左手用力在右手虎口一搓,伸手示意道:“谢大人,这是痣,不是脏。”
顺着林蕴的展示,谢钧光明正大地看着那被搓出来的红痕。
他如今是越发放肆了,她的坦然衬得他越发晦暗,但有些心思一旦起来,便再也按不住、摆不脱,夜夜入梦来了。
谢钧捏了捏眉心,道:“嗯,是痣,我眼拙了。”
***
折子递上去走流程,百忙之中,林蕴想着开完升官宴再回去接着种地。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地里,每次回皇城都只待一两日,旧友们跑过去挨个打交道实在费劲儿,干脆趁这个机会一网打尽。
不,是一块请他们吃一顿,效率比较高。
林岐川刚死没多久,虽然是件喜事,但这个前后不宜太过铺张,林蕴只请了关系最亲近的那波人。
林蕴作为一家之主一声令下,帖子发出去,家中除了她都忙了起来。
本就翻修过的林宅好一通打扫,时迩还去请了鹤鸣楼的厨子来操办饭食,务必要让小姐这顿饭办得体面大气。
宴请当日,因为请来的人有男有女,按照时下风气,不宜同席而食,分男女两桌,中间搭屏风,林蕴又觉得变扭,索性学着赵老之前的做法,一人一张案,分案而食。
最先到的是林清昭,林蕴一见她,连忙取出打好的平安锁,递给她。
林清昭接过,本想着哪怕是街上随手买的,她也要夸出花来,定睛一看这平安锁当真精巧别致。
足金累丝制成,纹样也并非市面常见的福寿,而是别有意趣的双鱼绕并蒂莲。
两尾鲤鱼活灵活现,环抱着盛放的莲花,莲心处还镶嵌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浅碧色玉髓,如露水凝驻。
拿在手中,很有些分量,一看就是既花了钱还花了心思的。
林清昭那些天花乱坠的话竟有些说不出了:“实在雅致可爱,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短暂语塞后,林清昭回过神来,攀紧二姐姐的心思越发重了,寒暄过几句,她示意身后的丫鬟上前:“我书读得一般,没什么文采,人也没什么本事,针线倒是做得不错,孕中无事,便想着替二姐姐做几身衣裳……”
如意站在小姐身后,看着对面林清昭一口气拿出好几件衣服,牙关一紧——
怎么连她也抢自己的活儿啊!
林蕴送出去一把锁,稀里糊涂地收了几件衣服,又莫名其妙应承了给孩子取小名的任务。
等林清昭入席,林蕴到门口接着迎客,才反应过来。
她哪里有什么文采?要不还是找谢钧帮忙吧?
都是他给的花样太好了,他得接着负责才是。
章孟秋是第二个到的,她近来在外面开了医馆坐诊,在女眷间很有些名气,打过招呼,林蕴托她道:“我三妹妹怀着孩子,总说她头晕想吐,情志不畅,不知你可有法子给她瞧瞧?”
章孟秋是个极讲义气的,一口应下,有她照看着林清昭,林蕴更是放心在门口迎客了。
男客中詹明弈到的最早,林蕴特地穿了件镶金线的袍子在他眼前晃,引得詹明弈问:“林少卿,虽说你我关系好,但待客之道我还是懂的,你去外间接着等人吧,不用总陪着我。”
媚眼抛给瞎子看,林蕴差点被气个仰倒。
陆暄和同林栖棠一道来的,见到谢钧已在席间,他笑道:“我出衙门的时候特地拐弯去户部问过,严明说你还在议事,怎么到的比我还早?”
谢钧只道:“事议得快。”
陆暄和轻啜茶水,看破不说破。
张维从照磨所出来后先回家换了身衣服,以为自己会是头两个到的,但等进了门,发现工部詹郎中,大理寺陆少卿,甚至连次辅都已经到了,张维顿时两股战战。
他什么身份,怎么敢让这些人都等他一个啊?
第159章 宴会
厅堂轩敞, 四下槛窗支起,深秋的凉风习习,清爽舒畅, 张维却出了一身冷汗。
硬着头皮一一朝各位上官见过礼, 张维谢过林少卿引路,一头扎入他的位置。
等林少卿往主位走后, 张维这才微微偏头,压低声音同他右手边的文常春道:“文司务什么时候到的?我还以为我来得早呢?”
厅中之人,文常春是九品官,张维是八品, 交流起此事来, 皆有心得。
文常春对这位张照磨不无同情, 道:“我出户部的时候正好瞧见次辅, 我急得连家都没回, 这才赶在次辅前头到了。”
张维皱了皱脸:“下次若林少卿还开宴, 我是一点也不敢耽搁了。”
总不能怨上官们到的早,只能是他们来得晚了。
旁的宴会, 官阶高的总是要讲些排场, 时常一个比一个到的晚, 林少卿的宴则不同,简直跟赶早集一样!
见宾客都落了座,彼此之前也没什么龃龉, 林蕴心下稍安。
一开始她图省事想着将这些人一同见了, 帖子发得快,但同袁嬷嬷一起排座次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棘手。
袁嬷嬷安排坐次是按照官阶身份来的,挑不出来错处,但林蕴一见到头就有些大了。
她将章孟秋放到林清昭和林栖棠中间, 又把詹明弈插到谢钧和陆暄和中间。
见林蕴调换章孟秋和林清昭的时候,袁嬷嬷点了点头,的确大小姐和三小姐向来不和,有个缓冲更好。
但看到将詹郎中和陆少卿换了位置,袁嬷嬷疑惑道:“陆少卿官职更高,又与次辅是好友,这么排不合适吧?”
林蕴顿了顿,道:“詹大人同我多次提过他对谢次辅的敬仰之情,我全一全他的心愿。”
林蕴的确存着这个想法,当然更重要的是,有詹明弈缠着,谢钧没工夫兴风作浪,应当是能安稳吃完一顿饭的。
林蕴从前还觉得自己与詹明弈像,几个月过去,林蕴觉得自己已然进步,甩开詹明弈一大截了,还得是经历催人成长啊。
活动方面,林蕴也没安排什么投壶、作诗、听曲了,大家在一块安生吃顿饭就好。
宋望舒在开宴的时候露了个面,就回自己院子了,她不喜人多,再说了,若不论身份,只算年纪的话,都是和阿蕴年纪相仿的晚辈,宋望舒不欲待着让他们不自在。
打过招呼,说了几句场面话,宋望舒视线在来赴宴之人身上一一扫过,毕竟这些都是阿蕴在皇城最亲近的人了。
林栖棠和林清昭不用说,都是自家姐妹。章孟秋她也认识,之前来庄子找过阿蕴几次。
男客这边,谢钧是阿蕴上峰,陆暄和与阿蕴婚事告吹过,文常春相貌平平,还长得有些显老,宋望舒的目光在詹明弈和张维身上停顿一二。
回去的路上宋望舒就在想阿蕴的事,等到了院子,她还是没个头绪,她问杨嬷嬷:“你说阿蕴中秋夜里跑出去见的人是詹郎中,还是张照磨?”
中秋那日,宋望舒吃着杨嬷嬷做的蛋黄月饼不错,阿蕴是个贪嘴的,宋望舒特地去西泠阁送了一趟,却得知阿蕴已经睡了。
也是凑巧,多吃了两块月饼,宋望舒从西泠阁没立刻回去,而是在府中转了转消食,走至府中后门处却听到了阿蕴的声音,宋望舒无意窥伺,很快离开。
离得远,男声隐隐约约,也不知道是谁。
没指望杨嬷嬷能答得出来,宋望舒接着道:“算了,再等等,若是阿蕴想说,应当会直接告诉我。”
阿蕴是个心中有成算的,不必事事都管着她。
***
宴席一开,仆从们垂眉敛目,提着食盒悄然穿行,一一上了菜。
林蕴走过流程,先谢皇恩浩荡,升她的官,再谢上峰同僚的襄助,最后谢亲友的支持。宾客们再贺一遍恭喜她升官,就可以开吃了。
林蕴一汤匙放进白瓷小盅,一勺蟹黄银丝羹入了口,鲜美醇厚,若是平时,林蕴自然是沉迷吃饭中,但今日她是宴席主人,还分了一点神听周围动静,以免出什么乱子。
离得最近的是林清昭她们。
开宴前章孟秋就给林清昭把过脉,只觉得林蕴这个妹妹身体康健得很,并无虚弱之状,一时之间也不知开些什么药调养。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这切脉没切出来,章孟秋想着多多观察林清昭,许是能找出病症。
林清昭桌前的菜色与其他人都不同,她怀着孕,林蕴便没有安排螃蟹这等性寒的,她案上的是一盅淮山枸杞鸽汤,汤色清亮,肉质酥烂。
大概是入口太过清润,林清昭都忘了她要孕吐的事了,一口下了肚,余光瞧见章孟秋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她才反应过来,抚了抚胸口,有些恶心的样子。
她转头道:“二姐姐特地备的汤实在有心,我忍着这股恶心也要多喝些,不知章小姐可有什么药能治一治这孕吐,我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章孟秋有些迟疑:“有是有,但……”
章孟秋话还没说完,她左手边的林栖棠便道:“是药三分毒,她若难受,给她配点凝神静思的香囊就好。”
林栖棠微微抬眼,瞟了林清昭一眼,她是最熟悉林清昭这副做派的。
没病吃什么药,就算林清昭长了脑子不吃,她为了装,定是药熏得满屋子都是味儿,药香盈室亦是治病手段之一,林栖棠觉得林清昭还是少折腾吧。
一听林栖棠说话,林清昭也不想吐了,精神头当即起来,张嘴就是想反驳:“你……”
还没说出口,想到什么,她改口道:“多谢大姐姐关心了。”
林清昭对林栖棠依旧恨得牙痒痒,只是恨得没之前那么有底气了。
倒不是突然良心发现,而是都怪林岐川这个爹拖后腿。林清昭好不容易踩到林栖棠头上,扬眉吐气一回,结果就被告知自己父亲害死林栖棠她爹。
深仇大怨压下来,林清昭才吐出来的那口气又堵回去了。
林清昭别说有多膈应了,有林岐川这么个爹,真的是让她在林栖棠这里再也抬不起头了!
纵使早想到林岐川倒台,自己处境不会好,林清昭也没想过找林栖棠帮忙,觉得恶心。
被迫仰着头十几年,这辈子她都不想再仰头看林栖棠了,这比让她死了还难受。
林清昭如今只想离她远远的,转头问章孟秋香囊里该配什么药,问完了自己的还不够,还道:“二姐姐素来辛苦,不知有否配什么香囊醒神消乏?”
三言两语之间,林蕴吃东西的嘴稍停,卷入这场你问我答,回复平日里是否劳累,夜间究竟什么时候睡。
听到林蕴时常亥时才睡,章孟秋大惊:“这可不是养生之道。”
林蕴当然知道早睡好,她只是做不到!
几个女孩子,外加案上的饭菜就足以将林蕴的嘴堵个严实,男客这边,文常春和张维话都不多,多在倾听。
想奉承逢迎也得看人,上头那三位都不是爱听马屁交际的,文常春和张维敬过酒,只偶尔说两句。
与林蕴想象中谢钧被詹明弈缠住不同,陆暄和与詹明弈话竟更多些,在詹明弈拿出他的随身笔记之前,陆暄和先问道:“詹大人也刚从浙江回来,不知在浙江可碰上阿蕴了?”
詹明弈点头道:“我与林少卿的确巧得很,去浙江的时候就是同船,不过我巡视水情,比林少卿慢一步。”
陆暄和顺势引詹明弈讲讲他与林蕴在浙江的事,谢钧这个好话难说半句的性子自然不会主动说浙江之行,他不说,自有别人提。
“林少卿在浙江此行对当地民生进益良多,种地的事我懂得不多,我比她晚离开浙江,出发前,林少卿的桑剪在江南一带已经颇有名气,流传甚广了。”
谢钧闻言咽下一口鲥鱼,抬眼道:“此事我也知晓,当时我在江浙遇到些波折,病了一场,林少卿怕我病中无聊,特地带詹大人一同到我住处讨论这桑剪的。”
陆暄和见谢钧面上隐隐的笑意,实在是碍眼得很,道:“的确,表妹向来心善,路边的牛流眼泪她都心软,何况是元衡你呢。”
詹明弈也认同林少卿是个心善之人,但总觉得陆少卿这话说得有些怪。
还没反应过来这话哪里奇怪,就听见次辅回道:“确实,陆暄和如今你有牛陪着也不错,不孤单。”
詹明弈:?
怎么感觉更古怪了?
两人暗藏机锋,詹明弈有问必答,文常春和张维间歇性提几句林少卿平日在官署中趣事,这顿饭倒是顺利吃下去了。
等放下筷子,张维还在暗叹哪怕今日有人走错了地方,不言不语,只消待半刻钟,便能知道这宴的主人是谁,这整个厅句句都离不来林少卿啊。
***
宴会堂厅暗潮涌动,宋望舒一人十分清静,很快吃完就去了书房,如今阿蕴要编书,宋望舒也忙碌起来,加快进度帮阿蕴整理手稿。
阿蕴什么都好,唯一一点不足之处就是每次送来的纸张都乱糟糟的,宋望舒凝神,根据内容将前些日子阿蕴送过来的稿纸理一理,
翻动间,厚厚的稿纸中夹带着一封信,宋望舒疑惑地拆开。
字写得遒劲有力,极具风骨,显然不是阿蕴的字,前两行说的都是农事,以为是书稿的补充,宋望舒接着看下去了。
谁知下一句就画风突转,上面写: 【天气转凉,冰酥酪要少吃些,切莫贪嘴伤身。】
宋望舒一顿,知道这是书稿里夹杂了私人信件,她没有继续往下看,却忍不住扫了一眼落款。
她眉梢稍动,转头同身后的杨嬷嬷道:“好像不用再替阿蕴操心婚事了。”
不是詹郎中,也不是张照磨,她知道阿蕴中秋那日出门见的谁了。
第160章 送客
宴席上并没有备烈酒, 只配了九月时兴的重阳酒,甚至女眷那边上的是武夷茶。
林蕴身为主位,大部分时候以茶代酒, 只在宴席将散时敬了一杯酒。
不是她拿乔, 以她对自己的了解,若是再多喝一点, 估摸着宴席是难以“好聚好散”了。
直接睡过去都算好的,林蕴怕的是自己发酒疯。
所幸都是熟人,也没人非要喝个烂醉,都是小酌, 林蕴又一个个送他们出去。
文常春和张维左一句右一句谢林蕴今日帮他们引荐, 林蕴摆摆手:“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 两位大人做事是极认真负责的。”
再将孕妇送上车, 林蕴再三嘱咐车夫:“天有些黑了, 驾车一定要稳当些。”
章孟秋上车前, 林蕴想起来道:“上次入宫我见过太后,同她说了你的事, 宫中的姜女医的确名气大, 你若是想跟她学, 总是入宫不太方便,太后说可以给姜女医每月多休沐两日,让她出宫与家人团聚, 也能指点你一二, 她定是愿意的。”
章孟秋眼圈一下红了,一半是激动,一半是感动:“我从未帮过你什么忙,你却这样为我费心, 实在是不知如何报答你。”
林蕴却摇头:“我就是个传声筒,这人情可在太后身上,你若是想谢就等学成归来,入宫亲自向她老人家道谢。”
林栖棠和陆暄和一道乘车,林蕴笑盈盈同林栖棠道:“我知堂姐有钱,但带来的礼也太重了,我本打算还礼送回去,但想着你总觉得对我心中有愧,那我便收了。我既已收了礼,那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堂姐你日后莫要再介怀。”
林蕴实在是懒得推来阻去,索性收下,林栖棠也不缺钱财,让她一直记挂着反倒更磨人。
说完林蕴冲着陆暄和微微颔首,便目送他们的马车驶离了。
马车内除了车轱辘压过地面的声音,没有一点动静,还是陆暄和按了按额角,道:“栖棠,仇报完了,你如今该过回正常日子了……”
林栖棠却打断陆暄和:“表哥,你和阿蕴当真没可能了吗?”
陆暄和当即觉得额角直跳,按都按不住,他道:“如今是不成了,但我和阿蕴如何,是我们之间的事。当初你没拿刀架我脖子上逼我,说到底都是我自己选的,你不必因此惩罚自己。”
一提到这事陆暄和头更疼了,当初他和阿蕴分开,栖棠大概是觉得坏了他的婚事,她也不能过得好,铁了心要与他“同病相怜”,压根没去挽回闻铮。
镇国公府就闻铮一根独苗,眼看着闻铮与栖棠的婚事没下文,镇国公夫人急着让闻铮去相看别家,谁知闻铮就是认定了栖棠,硬是跑去北边参军打仗了。
林岐川事发,闻铮大概也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但既已领兵便不好说走就走,只能一封封地往栖棠那里寄信,可栖棠除了“愿君平安”,旁的什么都不回。
陆暄和是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自然是栖棠不回,闻铮信都寄到他这里了,一封封的,吵得陆暄和眼睛疼。
见栖棠沉默,陆暄和叹了口气:“非要我俩都过得不好才觉得公平?你若是真觉得对不住我,就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不然我不是白‘牺牲’了吗?”
“再说了,闻铮可在信里跟我发誓,我若是能劝动你,他日后可是要给我当牛做马的,”陆暄和挑眉,“我如今养了一头牛,确实还少一匹马,你若心里还有他,不如帮帮我?”
林栖棠听得皱眉,当即反驳道:“他胡闹,表哥你也跟着没个正经。”
陆暄和正色道:“闻铮不是胡闹,他是死心眼,你不也一样?你可想过前方战事凶险,闻铮那傻小子成日心思都在你的事上,他能好好打仗吗?分心之下,若真出什么意外,你受得了吗?过去的事没办法改了,莫要因为一时想岔了,日后追悔莫及才是。”
说到这里,马车到了县主府,陆暄和示意林栖棠快些回去,只道:“说他两句不好,你就吓得脸发白,何苦再硬抗着?若真觉得欠了我,就日后和闻铮一块好好孝敬我,而不是让我为你操心。”
马车重新起步,陆暄和问驾车的青锋:“家中肥料准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陆暄和点点头,
表妹给他留的牡丹养护册子上说,如今恰是施肥的好时机,这时候勤勉些,来年牡丹花方能开得好。
纵使表妹不在,他也不能亏待这一园子牡丹才是。
***
林宅,宴会已散,其他人都送走了,只谢钧和詹明弈还在。
终究还是让詹明弈抓住了空档,他正拉着谢钧在厅中讨论。
林蕴送完客回来便听见詹明弈说:“次辅瞧过这些河道走势,也觉得若是这两年内不下定决心淹皇陵的话,泗州城怕就要没了对吗?”
谢钧没否认,而是看着詹明弈记录的内容沉默了一瞬。
这时候的沉默,只是聪明人的不好明说,詹明弈难得灵光地领悟了。
他该懂的,正如他几个同僚也看出了问题,却没报上去一样。
正如他报上去,尚书却叫他过去,让他将折子再润色润色一样。
尚书说,陛下绝不会同意放水淹了皇陵的,若是这样写,不仅让陛下为难,还将错处都推到陛下身上了。
就在詹明弈以为谢次辅也要这般劝他时,他听见谢次辅说:“你既已知结果,满腔愤懑,就该将这愤懑用在实处,劝不了陛下,那就想好退路。若泗州城真要被淹,在什么河情之下,百姓该撤退?之后撤到何处?能否给他们选一块好地方,让他们不再受这洪水肆虐之苦?这些都想清楚了,若还有力气,那你就再接着愤懑。”
林蕴见詹明弈听完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忙告辞要回去研究了,她都来不及送一送,就见詹明弈一溜烟地跑远了。
如今留下的只剩谢钧一个,林蕴赞道:“方才我见谢大人开导詹郎中,便想起之前你也这般劝过我,谢大人你可真是位好上峰。”
谢钧却道:“唬人他干活罢了,顺便能让他快些离开,林少卿再多当一段时日的官,应当也能学会。”
虽说谢钧留到最后能同林蕴多说两句话,但也不好长久逗留,林蕴送他出去,不过两人都走得极慢,几乎算得上是小步小步挪动。
严明跟在后面,觉得上次自家大人走这么慢应当还是一岁学走路的时候了。
周围只有时迩和严明,林蕴压低声音问道:“我今日去官署,听见说御史台和都察院有人提及浙江的田亩税收,所以是开始了吗?顺利吗?”
谢钧点头道:“开始了,顺利。”
谢钧早知道若他一回皇城就将证据全交给陛下,陛下多半是不会处置范光表的,顶多小惩大诫。
因为如今的局势是朱道崇一手促成的,他喜欢如今谢钧和范光表互相制衡的场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想打破这平衡。
尤其如果要一击打倒范光表的是谢钧,那就更让朱道崇忌惮。
谢钧索性将手头上的证据分开,隔三差五都有人弹劾,反复提及,日积月累之下,陛下才会觉得烦。
不仅仅是朝堂,两京举子、贡士也会议论起来,士林多言、檄文频发,陛下一向厌烦清议,可他依旧在乎名声,在意什么,便会受限什么。
谢钧:“陛下不会因为证据确凿就给人定罪,但若这人越来越难用,他自己就会放弃了。”
知道谢钧心有成算,这事林蕴也帮不上什么忙,她双手合十道:“这事有结果之前,我每天帮谢大人你祈祷一二,全当是回馈你帮我鼓励麦苗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谢钧听得发笑,他想说他有九成把握,就算结果是剩下那一成,他也有底牌能翻盘,但看林蕴这神神叨叨的样子,想着让她念着他一点也好。
走过中庭,谢钧瞧见一棵桂花树,如今正是丹桂飘香的时节,这树却丝毫不见花,看地上的泥土颜色,想来是新移栽的。
他随口一提:“时迩从前信中说过,你之前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桂花树,你总想着办法让它开花,是这棵吗?”
“这两年应当是都没办法开花了,再等等吧。”
谢钧不解:“你若想看花开,与其等待,不如移栽一棵能开花的树。”
林蕴和谢钧解释不清楚其中的渊源,甚至也不好提什么“有人想看这树花开”,她敢保证她这么说了,谢钧又要疑神疑鬼,怀疑那个人是谁,到底和她什么关系了。
林蕴干脆胡诌道:“树就跟人一样,也是独一无二的,难不成谢大人对一个人有好感,暂时没有结果,都不想着再试一试,而是转头想着换下一个吗?”
能言善辩的谢钧难得没有反驳,而是顺着钻进林蕴的假设,认真作答道:“我不会。”
谢钧抬眼瞧这桂花树,觉得林蕴执着这一棵树也不错,连树都舍不得换的人,更不会想轻易换人。
走得再慢也终究会到门口,道完别,见谢钧转身要上车,林蕴突然想到什么,问:“你觉得孩子取什么小名好?”
谢钧闻言,心猛得一跳,直直看向林蕴,眸色沉沉。
等看着林蕴面上不见羞涩,全是求知,他才反应过来,应当是给她那个妹妹的孩子取小名。
谢钧无奈地笑笑:“方才我说错了,不用再过段时日,林少卿如今就已经很会唬人干活了。”
毕竟就刚刚那一瞬,他就想到好几个名字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