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重生不涨智商 > 140-150
    第141章 尊重


    一早, 林蕴写着回京后给陛下交差的折子,刚写几个字,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昨夜没睡好, 不由自主地琢磨谢钧究竟骗没骗她, 想他昨日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语气。


    谢钧的病是真的,所以她送了生石灰过去。但林蕴知道谢钧的话未必真, 只是她找不到他的疏漏之处。


    谢钧总是这样,他太聪明,纵使林蕴觉得不对劲儿,她也抓不住他的把柄。


    放在从前, 林蕴从不会白费功夫思考谢钧有没有瞒着她, 想弄清楚一个聪明人到底在想什么, 这无异于自寻烦恼。可如今大概是关系更亲近, 林蕴对他有了更高的期待与要求, 她忍不住去探寻。


    可思来想去, 找不到答案。


    心绪烦乱,这折子是写不下去了, 林蕴叹了一口气, 放下笔。


    果然, 就说了谈感情耽误搞事业吧!


    没心思好好上班,林蕴干脆起身走一走,刚走到舱室门口, 就听见如意在说话。


    “我们这屋里可没有老鼠, 你不能进去。”


    林蕴好奇地张望一下,见如意是在跟一只橘猫说话。


    被如意拦住,这猫“啪嗒”一声躺倒,赖在如意的脚边, 翻着肚皮的同时,微微仰着头蹭如意的脚踝,“喵呜喵呜”地叫。


    林蕴就瞧见如意本来凶巴巴板着的一张脸,陡然柔和起来:“你求饶也没用,小姐在里面写折子,你不能打扰。”


    作为小猫进屋的阻力,林蕴忍不住出声:“这船上怎么会有猫?”


    如意一回头看见小姐,解释道:“昨日停船,从岸上跑来的,刚好运粮的底层有些闹老鼠,船工就留下了它了。”


    林蕴点点头,见小猫痴缠,她道:“她既执意要进,便让它进去看看,兴许屋里真有老鼠呢。”


    如意闻言,将猫儿抱起,正色道:“进去可以,但你须守规矩,不准啃咬小姐的公文,不许冲撞杯盏,你若是明知故犯捣乱,下次再也不让你进了,我可会盯着你的。”


    林蕴听如意训猫听得好笑,猫它能听懂吗?


    猫自然不懂,被箍在如意怀中,等一进屋,就对着桌上那碟小鱼干叫个不停。


    笑着笑着,林蕴若有所思,猫听不懂,人总是能听懂话的。


    猫进屋有些事不能做,人与人相处亦是如此。


    同亲近之人相处要敞开胸怀不假,但亦有界限,有彼此不可逾越的空间。


    与其放任自流,待事态滋生、争执不休,不若在苗头初显时,先划下一条线。


    这就是勿谓言之不预也。


    直白点就是——


    丑话说在前头,别怪我没提醒你。


    ***


    心中有了成算,林蕴顿时浑身轻松,她安心回去写她的折子,接下来几日恢复了对谢钧的日常探病,甚至得闲时,还会带着一叠稿纸去,教谢钧数学。


    美其名曰,活动脑筋,实际上是享受一下碾压他的快乐。


    “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提及大名鼎鼎的鸡兔同笼问题,谢钧没被问倒,他道:“这个问题南北朝的《孙子算经》中就有记载,时人认为一般有三种办法,一种是假设,譬如假设全是鸡,计算脚差得到兔子的数量。”


    “第二种是抬腿法,让所有的鸡抬起一只脚,兔抬两只,剩余脚数减半再与头数比较。”


    “第三种是砍足法,想象每只动物砍去一半的脚……”


    纵使讲出了好几种办法,谢钧也并未自得,这几日他虽然算不明白林二小姐的题,但能算明白她既然问了,一定是有他想不到的法子。


    谢钧身为户部尚书,日常与数目打交道,他其实在明算上是下了苦功夫的,只是林二小姐的方法往往跳离如今的讨论与限制,站到了更高的位置。


    听了谢钧的解释,林蕴不禁感慨这就是古人的智慧了,但她还是道:“谢大人虽然提了三种办法,其实在我瞧来,本质都是一样的。”


    在谢钧的疑惑中,林蕴同他讲何为方程,不论是假设、抬腿、还是砍足,用方程的思想来看,本质就是“化简”、“消元”和“求解”,只是在计算方程的时候先后步骤不太一样罢了。


    谢钧看着林二小姐写下的“设未知数”、“方程组”,按她的思路,三种办法的确是万变不离其宗,而“方程”就是那个“宗”。


    再次降维打击完谢钧,林蕴根本藏不住脸上的笑意,虽然这是在欺负人,但林蕴还是觉得爽啊。


    谢钧写那一手好字,不也是在“降维打击”她吗?如此一想,不过是互相攻击罢了。


    留给他空间一个人好好思考,离开前,林蕴问:“我观谢大人的脸色好转不少,这病是不是明日就好得差不多了。”


    谢钧闻言思绪从雉兔同笼中脱离出来,顿了一下,才点头:“是,明日就好全了。”


    林蕴走后,谢钧却有些看不进纸上的方程了,他将稿纸推到一旁,按了按额头。


    思绪绕了几圈,仍猜不透明日林二小姐会如何行事,他难得想找个人给他出出主意,同一旁的严明道:“她这两日瞧着与往常无异,我却觉得她是因为我还病着,所以隐而不发,你以为如何?”


    这个“她”没有指名道姓,但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严明忖度片刻,答道:“应当不会吧?那日林二小姐特地送了生石灰,这般关心大人你呢。再说了,大人行事周密,此番也是真的病了,林二小姐应当是寻不到大人你的错处的。”


    谢钧一听,便觉得多余问他,林二小姐就不是个走寻常路数的。


    纵使谢钧如何推演,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第二日林蕴来的时候,一眼看见谢钧,便觉得他面色有些凝重。


    同谢钧相处久了,林蕴自然知道这个人的洞察秋毫,她昨日撂下一句他病什么时候好,他定然会多想。


    林蕴就是故意的,也该让他体会一下这种纠结才是!


    这次来,林蕴没带稿纸,也没打算在谢钧这里练字,她搬了把椅子,同谢钧面对面坐着,看着他的眼睛,再次问他:


    “钱大投军之事真的是巧合之下你没来得及告诉我,还是你早有筹谋?”


    林蕴见谢钧启唇欲言,她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道:“你不必回答我,因为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骗我,我也没你心思缜密,找不到你的破绽,你尽可以糊弄我。”


    “这件事木已成舟,我也无意抓着不放,就当你真的是病了,机缘巧合之下没告诉我。”


    听到这里,谢钧的心难以自控地沉下去。


    林蕴微微前倾,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不容转圜:“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有些事须说在前头,于如今的我而言,比起想让你更喜欢我,我希望你能更尊重我。”


    林蕴从不怀疑谢钧的真心,他将自己的时间和性命都看得极重,若是对她没有感情,绝不会在她身上倾注时间,更不会替她挡那一刀。


    可这世上的事,不是裹上真心的外壳,就做什么都对。


    林蕴需要尊重,这一点绝不能退让。


    “如果谢大人做不到,”林蕴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避让,“我想,我们退回上峰下属的位置,或更相宜。因为我觉得,当一个你器重的下属,似乎能获得你更多的尊重。”


    谢钧会给机会让下属发挥才能,却没那个功夫事事替下属做决定。


    这是林蕴第一次这么强硬地同谢钧说话,她素来都是迟钝的、柔和的、友善的。


    她是个不愿意和人争执,起冲突的人,但在切身维护自己权益的时候,她一向胆色惊人。


    正如同她刚认识谢钧时,她怕她怕得要命,却还是拽着他的袖子,同他说九麦法要有她的姓名。


    也如此刻,她同谢钧说,如果没有足够的尊重,他们的关系不如退回原位。


    片刻沉寂后,谢钧缓缓颔首,开口时声音都带着丝沙哑:“好,我知道了,日后我会更尊重你。”


    听见谢钧应下,林蕴松了一口气,这划定界限的第一步走的很顺利,接下来全看谢钧如何做了。


    林蕴想起如意对小猫说的话,她补了一句:“好,我可会盯着谢大人你的。”


    说完林蕴觉得这句话有些好笑,谢钧也浮现浅浅的笑意,将方才室内的凝重冲散不少。


    林蕴接着说:“我说了我的要求,但这些都是相互的,谢大人你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希望我能遵守的吗?不妨告诉我,我也会认真遵守,当然谢大人也可以盯着我,我们互相监督。”


    听到林二小姐的话,谢钧也认真思索起来,林二小姐做什么事会让他感到冒犯?


    谢钧刚想摇头,想说她在他这里并没有禁忌,但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最后笑着道:“的确有,我希望林二小姐能更喜欢我。”


    有些话好像很难说出口,但在这样推心置腹的坦诚之中,它忍不住偷偷溜出来。


    “这样下次若我还有什么做得不对,让你不喜之处,林二小姐能这样告诉我,而不是一声不吭地离开。”


    第142章 求神


    天色未明, 东方只露出一点鱼肚白。官船穿过晨雾,伴着橹声,缓缓靠抵通州码头。


    湿润的江风裹着岸边的泥土腥气扑面而来, 跳板搭上青石岸, 发出沉闷的声响。


    终于又踏上实地,林蕴竟觉得脚下有些绵软, 站稳身形,抬眼望去,巨大的漕运码头如同一只张大口的巨兽,正将他们吐了出来。


    离开皇城时是农历五月中旬, 如今已经快道八月中旬, 再过两日就是中秋了。


    这还是在来回水情都稳定的情况下, 否则还要再耽误些时日。


    下了船, 林蕴便同谢钧点点头, 示意自己不回城内, 就此和谢钧分开。


    两人并无依依惜别之意,他们在船上共处了快一个月, 甚至后面践行要更喜欢谢钧一点的承诺, 多一些相处的时光, 她同谢钧在同一张案上办公。


    想象中两人同处一案增进感情,但现实是都熬不过半日。


    不到下午,就又搬了一张案进屋。


    翌日, 两张案间更是悬起一道竹帘, 保证两个人谁也看不见彼此,隔出一个垂帘听政的格局。


    原因也不复杂,林蕴每抽一本书摊开在桌上堆一块儿,谢钧便忍不住地去瞟那逐渐高筑的“书山”。


    虽未直言, 但那竭力克制的眼神分明写着煎熬。


    起初林蕴还想迁就他,想着收拾齐整,三番五次后,她也烦了,干脆分开点好。


    帘子一挂,两相清净。谢钧眼不见为净,林蕴乐得自在。隔着一卷竹帘,偶有交谈,反倒更轻松。


    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圣人说得对。


    她是女子,那谢钧只能是小人了,他们得找一个合适的距离,让两个人能长久相处下去,谁也不用迁就谁。


    看着眼前纵使风尘仆仆,站在那里却像是如玉堆砌的“小人”谢钧,林蕴忍不住噗嗤一笑:“谢大人明日官署见。”


    谢钧不明所以,颔首道:“那明日见。”


    站在不远处的如意压低声音同时迩小声嘀咕:“诶?时迩你发没发现,小姐是不是谢次辅之间有些不对劲儿?”


    时迩挑眉,如意才发现不对劲儿吗?


    如意道:“谢次辅之前对小姐一开始那是爱答不理,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要扭头走,如今是小姐说什么,他都要应一句。”


    时迩心想那当然是爱得难以自拔了!然后她就听见如意说:“果然小姐在农事上天资卓越又勤劳肯干,立下了大功劳,如今谢次辅再也不敢对她呼来喝去,十分想拉拢小姐,让她牢牢待在麾下呢。”


    乍一听觉得全跑偏了,细想也不是全无道理,在如意期待的眼神中,时迩应了句:“嗯,好像是这样。”


    如意这种一睁开眼就是自己要当小姐身边头号丫鬟的人,往这方面想也不奇怪啊!


    ***


    林蕴没回宁远侯府,直接去了宛平,让如意她们将行李送去林园,自己往皇庄去。


    虽然没提前问过,但宋氏定然是不会住在宁远侯府的,八成是在林园,再说林蕴也不想一回来就看见林岐川。


    虽说明日要去官署,但还是先见了宋氏再回去,住在林园通勤不方便,又不想住在宁远侯府,林蕴已然在想要在皇城中置办住处了。


    在布置自己宅子的想象中,林蕴下了车,瞧见前面驾车的人换了一个,稍稍顿了下,才道一句:“辛苦了”。


    船上行程要根据水情来定,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林蕴到皇庄的时候也没人出来迎,守着庄子的佃农乍一看见林蕴,惊讶道:“林司丞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这就去通知程庄头。”


    等程庄头来的间隙,林蕴在皇庄里转了转,如今是八月中旬,地里黍、粟、大豆都到了收获时候,不少佃农都在田间忙碌。


    农事上做得如何是很难骗人的,林蕴都不用听程庄头说,只在田间看一看,观察一下谷物是否饱满,便能知道他做得如何了。


    地上有些潮,一看就是这两日下过雨,不过并没有达到积水的程度,想来下得不大。


    再看着田间的疏密以及植株情况,程庄头是按照她的办法细致种了地的。


    绕过成熟区,林蕴便瞧见了高粱地,民间总将高粱地称为“青纱帐”,大片高茂,一望无际。


    高粱生长期更长一些,如今还未到收成的时候,正是抽穗扬花期。


    林蕴取出了如意提前给她备好的袖套,将衣袖扎紧,高粱种得密,叶片还十分刺人,若是大喇喇直接进去,马上就能体会到浑身刺挠。


    进了高粱地,林蕴稍稍压低高粱顶端,若是授粉成功,两到三日籽粒就会膨大,进入灌浆期,但眼前这株还都是花,不见籽粒。


    林蕴又多查看了几株,只有少数结了籽粒,林蕴皱了皱眉。


    她抬起手,在半空中感受一番,便明白了究竟是为什么。


    正巧这时候程庄头到了,他一听到林司丞回来了,就小跑着要去门口见,谁知道林司丞一回来就往田里去了,他是追在她后面跑,总算见到了。


    还不等寒暄,程庄头就听见林司丞问:“这几日地里是不是都没刮什么风?”


    程望一听,大吃所惊,道:“是没刮风,林司丞是前两日就回皇城了吗?”


    林蕴摇头,说她刚到没两个时辰。


    那如何能知道皇城刮没刮风?


    还不等程望感叹这神农弟子难不成还能掐会算,就听见林司丞道:“我看这高粱授粉有些慢了,猜到的。”


    再同程庄头一对,林蕴便知道大周是没有人工辅助授粉一说的,高粱采取的是“风自散粉”,更多依靠的是“天时”。


    如今没怎么刮风


    之前林蕴是留给了程庄头一些种植的技巧,但毕竟她这是提前计划,没办法面面俱到。


    这高粱开花的时候又赶上没风,前些日子又下过雨,湿度大一些,就有些遭殃了。


    若是大面积授粉失败,高粱会秃尖缺粒,降低产量。


    林蕴没多犹豫,就吩咐程庄头道:“你让人去找几根干净点的长绳子。”


    程庄头不明所以,吩咐佃农去找,看着林司丞立马开干的架势,他都有些恍惚了,感觉林司丞熟练得好像这两个月从来没离开过皇庄一样。


    但她这不是刚在江上漂了一个月,刚下船吗?这一回来就是干活啊!


    等绳子到了,林蕴毫不耽误,上了田埂,自己拽住绳子一头,让程庄头拽住另外一头。


    如今正是上午,高粱扬花时间短,也就这一个时辰左右,可得抓紧时间。


    “我们拽着拉直绳子,你站到另外一边田埂去,用绳子轻扫高粱穗顶,帮助高粱授粉。”


    找准高度,绳子牵着扫过高粱,穗头轻轻颤动,花粉均匀飘落。


    天公不作美之下,农事上总能遇见各种各样的难处,就如同这无风授粉的高粱地。林蕴不论是在田间,还是实验室里,都失败过很多次,时常能感觉到人力有限。


    但人力有限,却不是毫无还手之力,躬身做事,总能从老天的指缝间,争回几分收成。


    ***


    林蕴这边正在地里挥汗如雨,在码头就分开的谢钧却并没有回皇城,而是去了一趟潭柘寺。


    拾步上了山,谢钧头一次在去庙里的途中没有思索朝堂中的明争暗斗,带上了几分虔诚。


    临近中秋,来庙里上香的人不少,谢钧就顺着人群一路往上走。


    严明跟在自家大人身后,花了不少时间才缓过神来,大人这是突然转性,开始信奉神佛了?


    等到了潭柘寺门口,小僧进去通传,就连止观法师亲眼看见谢钧的时候都有些意外,这可真是稀客,今日真是财神高照啊。


    止观法师暗道一声“慈悲为怀”,然后压住笑意,熟练地开口问道:“谢施主眉宇紧锁,似是心事重重?”


    谢钧道:“若想留住一个人,该去什么殿朝拜?”


    止观摇摇头:“这是执念太深,应当化除释怀……”


    谢钧听得眉头皱得更紧,他特地跑一趟可不是想要听人告诉他如何释怀的。


    从袖中抽出银票,塞入门口的功德箱中,谢钧重复道:“若想留住一个人,该去什么殿朝拜?”


    看着那一摞银票,止观花白的眉毛动了动,咂摸了一下数额,止观当即改口道:“那该去地藏菩萨,他掌管幽冥,度化六道众生,与元衡你的愿望相合。”


    大概是给的银子足够丰厚,谢钧又享受到了贵宾待遇,地藏菩萨庙中就他一人。


    殿内香火缭绕,沉重的檀香仿佛凝固了时间,长明灯芯“啪”地炸开,划破这宁静。


    谢钧立于菩萨座前,平日里在朝堂搅弄风雨、执掌生杀的谢钧难得有些茫然。


    他仰着头,望着宝相庄严、垂眸静观的地藏菩萨像。


    谢钧从前不信神佛,只牢牢抓住手中的权柄与谋算。


    可如今,他站在这里,


    有些事情人力不可为,那佛能帮他吗?


    林二小姐不属于大周,谢钧在杭州府时就十分明确地意识到。


    先不说她在种田、数算、变法等等方面的超凡,真正让谢钧确信的是她与在杭州府生活多年的那个林蕴一点也不一样。


    当初得知有人去她的住处翻找,谢钧便派人去查林二小姐的过往,可惜因为水情耽误了些时日,等重启之后,谢钧才拿到那份资料。


    那上面的林蕴与他认识的不太一样,她不懂种地,不会数算,过得磕磕绊绊又有些浑噩,一直被命运推着走。


    谢钧最后确认林二小姐换了芯子,便是那碗西湖莼菜汤,她在杭州多年,很难对此一无所知。


    她不属于大周。


    谢钧止不住地去想,正如她突然到来,会不会又在某一天突然离开?


    他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第143章 中秋


    林蕴从皇庄出来的时候, 那股干活的劲头下去,发现自己是真的有些累了。


    乘着马车回了林园,林蕴本打算直接去母亲住的翠葆楼, 刚进门, 就听门房说:“夫人留了口信,让我看到小姐你回来, 告诉你她在无舟渡,小姐若是想找她,不必往别处跑。”


    闻言,林蕴脚下一转, 就往无舟渡方向走。


    天没大亮就下了船, 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 难免有些饥肠辘辘。但没提前说回来吃午饭, 如意她们可能忙着归置行李打扫房间什么的, 没准备。林蕴想着等会儿可以让时迩下碗面, 对付一下。


    正想着中午吃什么面,一进无舟渡的门, 林蕴就被饭菜香味捕获。快走几步进了厅, 就发现桌上已经摆上了几个菜, 宋氏则坐在一旁,手中拿着本书册。


    林蕴今日回来,宋氏难得看书有些心不在焉, 等一见林蕴, 她当即起身:“阿蕴回来了?这趟顺利吗?”


    林蕴心下一暖,比起刚来大周的时候,如今家中也有人在等她了。


    她点头:“很顺利,母亲上次信中说没找到的书, 我在杭州府的书肆中找了几本,等会儿吃完饭我拿给母亲看看,有没有找错。”


    听见林蕴回来的动静,如意连忙端水过来洗手。


    洗完手林蕴便迫不及待地坐下吃饭,宋氏道:“先上的是冷菜,后厨还有热菜在灶上温着,一会儿就上。”


    杨嬷嬷适时给宋氏美言:“夫人可关心小姐了,掐着小姐上船前送来的信上说的时间,这几日将无舟渡是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遍。等听见小姐抵达皇城的消息,想着你院子里定是忙着收拾东西,便安排人来准备午食,不想让小姐回来了还等。”


    宋氏是个不善言辞的,林蕴其实很高兴她能有个杨嬷嬷这个“嘴替”。


    怎么能默默无闻地奉献呢?得让她知道才是。


    林蕴咽下嘴里的那口米饭,认真道:“多谢母亲了,我正饿着呢,一回来就能吃上饭都感觉身上轻快许多。”


    应对这么直白的感谢,宋氏略微有些无措,不知如何应答,只点了点头。但其实手上拿筷子更用了点力,她想她应当是有些高兴的。


    吃完饭,宋氏拒绝了林蕴带她去看书的提议,而是道:“阿蕴你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书不着急,你先好好休息。”


    林蕴也没坚持,简单洗漱一番,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林蕴觉得胸闷气短,梦中好似有泰山压顶。半梦半醒中,林蕴还在想,听说梦中负重,是昭示着自己平日里压力太大,难道她如今这般有压力吗?


    林蕴挣扎着睁开眼,怎么还是觉得喘不过气?


    垂眼一看,狸花猫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正眼也不错地看着她,见她醒来发出“喵呜”一声。


    难怪呢!一只猫蜷在她胸口上,她能不胸闷气短吗?


    捧住它毛茸茸的脑袋晃了晃,心疼道:“三个月不见,瞧咪咪你都瘦了,定是想我想的,都是姐姐不好。”


    林蕴搂住小猫,将它翻来覆去地揉搓了一遍,忽略它在外面跑得脏脏的爪子,以及自己中衣上那几个黑爪印。


    猫能知道什么呢?它白日里是个闲不住的,这都特地跑回来陪她睡觉了,人不能对猫要求太高了!


    ***


    回户部上值的第一日过得很快,第二日就是中秋,会放假一天,不论时代怎么变,放假前一日打工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奉了皇命去浙江一趟,回来是要面圣的,谢钧今日就进宫见陛下去了,不过林蕴还得等,她将折子交到了通政司,等折子过了内阁和司礼监,送到陛下那,被他看到后,才会安排她面圣。


    起码要过个三五天,再考虑到明日过中秋,再多等几日也有可能。


    看过北方各大皇庄递过来的揭帖,情况尚可,林蕴提的措施不说完完本本地执行,但也有个七七八八。


    山西那边玉米也在收获期,据丁程那边的信,山西山地种玉米效果不错,很多百姓去看,其中不少打算明年划出一块地试一试。


    如今农事上都颇为顺利,等地里的收获完,就进入农歇期,除了整一整地,以备来年生产,地里就没什么大事要忙了。


    差事上顺利,但林岐川的事却是迫在眉睫,算算日子,还有大半个月,人证应当就从琼州抵达皇城了。


    林蕴看过严律搜集来的女子和离例子,大周对主动要求“和离”卡得极严。


    若是提了和离,林岐川能同意那自是再好不过。但林蕴觉得他八成会反对。


    丈夫不同意的话,基本都是不予受理,除非证明夫妻之间“义绝”,这个“义绝”就是夫妻一方与另一方的家属发生了殴斗、相杀等行为。


    林岐川确实涉嫌杀害了宋氏的兄长,但目前还没有实证,等从琼州来的郭权到了之后才知道他到底掌握多少证据。


    除了和离之外,林蕴还在烦恼,要不要提前告诉宋氏这一切。、


    在去浙江之前没告诉宋氏,是因为她离开三个多月,宋氏又心思单纯,别露了马脚反倒让林岐川给害了。


    如今能直接告诉她吗?她能承受吗?


    一直到吃上了食不下咽的中秋家宴,林蕴都还没想好。


    中秋家宴上,各怀鬼胎的一大家子又齐聚一堂,大概是上次林蕴送的那碗就差沸腾的鱼汤余威未笑,郑氏知道她再玩什么“她有,你没有”的游戏会被林蕴当场撅回去,她倒是没再在餐食上区别对待,只是开宴前又按头林岐川回忆了一番他与他兄长中秋齐聚的过往。


    林蕴抬眼扫过,这桌上坐着的几个人,除了郑氏还抱着宁远侯府的荣耀,只是让林岐川回忆过往,其他人可是都盼着他下去和兄长“齐聚”的。


    他这种人会忏悔吗?只有死了他才会真正老实。


    当然,除了林元翰,他应当是希望他爹长命百岁的,还不知道他觉得囊中之物的侯位已然摇摇欲坠。


    席面上,林岐川还在说:“今日不仅是庆祝中秋,阿蕴刚从浙江回来,也是替她接风洗尘……”


    林蕴听得直点头,脑子里却在想,再过半个多月,就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要阖府吃一顿的日子,林栖棠和表哥他们动作快点的话,能不能在下一顿饭之前解决掉林岐川?


    林蕴在中秋节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许下一个愿望,希望宁远侯府早日家破人亡。


    “特指林岐川,其他人还是平平安安,当然郑氏和林元翰随便,不用特殊关照。”林蕴在心中严谨补充。


    宴席散了,宋氏和林蕴一起走了一会儿,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同阿蕴聊了聊最近府上发生的事:“你父亲下个月就要去征讨瓦剌残部,担任宣府统军指挥,等回来可能官职上还要升一升。”


    林蕴听得皱了皱眉,自从钱大投军,林蕴也了解一番大周抗击外敌的情况,瓦剌前两年一战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斗不成气候,林岐川这一仗怕是不用出什么力,是被陛下安排捡功劳加升官的。


    又听见宋氏说镇国公世子闻铮自请去辽东打仗了:“他和你父亲不一样,他是去辽东打女真,镇国公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国公府里因为这事闹腾了好一阵,不过也是,不知闻铮和栖棠怎么商量的,成婚之事没再提,竟跑到北边去打仗了。”


    林蕴也不明白,但她从前瞧着林栖棠和闻铮是彼此有意的,也许只是先各自发展事业?婚事之后再论?


    绕来绕去,宋氏道:“阿蕴你瞧,婚事不顺利的人比比皆是,你此前那点不顺不用挂怀。”


    听到这里,林蕴噗嗤一声笑了,她想着宋氏这冷性子怎么会突然聊八卦,原来怕她还记挂着那桩告吹的婚事,宽慰她呢。


    “母亲不用担心,那事在我这里已经过去了。”林蕴还想说说她和谢钧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事没什么可瞒宋氏的,就是她和谢钧终究还没稳定,等真正定下再告诉她,以免她又跟着担心。


    回了西泠阁,林蕴同咪咪玩了一会儿,许是上次离开太久,如今林蕴在家,它都十分黏她。


    手里拿着自制的带羽毛的逗猫杆,看小猫仰着头来回扑腾,林蕴突然好奇,当初谢钧养它的时候,会怎么和它玩呢?


    大概是人禁不住念叨,刚准备放下逗猫杆,时迩过来小声通知林蕴:“谢大人在侯府后门等你,说小姐要是想出来的话,就来找他,不想的话也没关系。”


    这不请自来的,还是大晚上,时迩希望小姐硬气一点,晾一晾大人,谁知道小姐听了就要往外走。


    不,也是回来了一趟的,将猫一起抱上,拖家带口地走了。


    时迩扶额,真是恨铁不成钢。


    等林蕴抱着猫,到了宁远侯府的后巷,看见被清亮月光笼罩,显得温润清俊的谢钧,还有些紧张。


    怎么搞得像幽会一样?


    不过,他们好像真的是幽会。


    咪咪躺在林蕴怀中,刚刚还在撒娇地“喵呜”“喵呜”地叫唤,一抬头看见谢钧,顿时歇了火,发出低哑地“嗷”一声。


    林蕴奇怪地看了眼咪咪,然后同谢钧道:“虽然现在是我的猫,但你也养过它,中秋佳节见一见也算团圆。”


    谢钧挑眉,他养过它?


    谢钧顺林二小姐的意,细细看了看这猫。这猫脸盘子不小,不过身上的毛色花纹有些熟悉,他这才认出来。


    方才夹着嗓子叫唤的肥猫是玄甲?


    第144章 月亮


    给谢钧展示完咪咪的现状, 林蕴将怀中的猫放下,咪咪虽然不重,但抱着走了一路, 如今还要抱着猫说话, 难免有些坠手。


    原以为重获自由的咪咪要么头也不回地跑回西泠阁,要么和它的前主人亲近亲近, 不想林蕴一放下它,猫就在原地端坐着,两只小山竹脚挨得紧紧的,尾巴一甩一甩地打在并拢的脚上。


    林蕴有些惊讶地看向谢钧, 难不成他不仅能训人, 连猫在他面前都服服帖帖?


    谢钧看着玄甲坐好, 找到几分它从前的风范, 赞道:“玄甲被你养得很好。”


    林二小姐是养得不错, 虽然玄甲如今变得懒散、肥胖、粘人……但她喜欢的话, 这些都不算缺点。


    林蕴听到“玄甲”这个名字皱了皱眉,纠正道:“它如今叫咪咪。”


    这猫又不是要打仗, 叫什么玄甲。


    明确完猫如今的署名权和所有权都归她享有, 林蕴问谢钧:“谢大人你有异议吗?”


    谢钧摇头, 被她对一只猫的认真逗得有些想笑,道:“没有异议,任凭林二小姐做主。”


    既已送了她, 难不成他还要抢回来不成吗?


    林蕴满意地点点头, 以前听过不少情侣闹别扭后偷猫抢狗的事迹,咪咪是谢钧暗中送的,归属权得先确定好,避免不必要的纠纷。


    看过了猫, 林蕴抬起头望向夜空:“谢大人,你也抬头。”


    谢钧依言仰首,目之所及,一轮圆月悬于天际,澄澈、圆满,将清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


    他听见林二小姐带笑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我想谢大人此时此刻来找我,应当是想同我一起看看今晚的月亮,不知我猜的可对?”


    说着她的语气中带上几分打趣:“或者难不成是中秋佳节,崔夫人在外,你找不到人共度中秋,所以才来找我?”


    这话分明是借了他当初在杭州时要给她写信报平安的口吻。


    谢钧垂下视线,目光落在身旁人笑意盈盈的侧脸上,月光勾勒出她仰首看月的轮廓,眸中映着满天的清辉。


    谢钧点头,声音低沉又温和:“是,我的确是想来观月。”


    天上挂着的那个是月亮,眼前这个也是。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并肩而立地看着月亮。月光如水银迤地,将后巷、屋檐和两人的身影都浸染得清晰又宁静。


    过了好一会儿,林蕴开口问道:“谢大人回京述职可顺利?”


    谢钧刚回皇城,这两日是极忙的,又是面圣,还要处理离开这些日子堆积的事务,这两日林蕴也才瞧着他。


    他这个点来找她,八成是忙到了这个时候才有空闲。


    谢钧道:“顺利,不必担心,今日甚至参加了陛下的中秋家宴,那封信的事如今只需要时间,很快都会尘埃落定。”


    虽未明说,但谢钧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公事上他游刃有余,让她忧心的是那份棘手的证据。


    见谢钧笃定,林蕴稍稍松口气,听见谢钧反问她这两日可还好。


    林蕴点头又摇头,她微微挪步,离谢钧更近几分,压低声音道:“农事上无甚烦扰,只等陛下召见我就好,但林岐川的事我有些拿不准,要不要提前告诉我母亲。”


    依照大周的规矩,在林岐川确定害死宋氏兄长之前,宋氏单方面想和离几乎不可能。


    若说之前找太后施压,林岐川说不定会同意,但如今林蕴眼看着前途光明,林岐川这等小人绝对会拽着她不放手。


    林蕴叹了一口气,自得中带了些惆怅:“这就是太出息之后的一点弊端了。”


    谢钧一开始见她摇头还有些担心,想着该如何解决她遇到的麻烦,却在听到林二小姐对“太出息的弊端”的感叹露出一点笑意。


    怕林二小姐认为他是在取笑她,谢钧稍稍偏过头,恰巧瞧见老老实实蹲坐在地上狸花猫尾巴正抬起来,发现谢钧在看它,又猛得落到脚边。


    谢钧这下笑意是彻底忍不住了,确实是猫随主人,方才在翘尾巴的可不只是它。


    谢钧轻咳一声,敛下笑容,正色道:“你说过你母亲性情单纯又极其重视兄长,若是从前,我会建议你不要告诉她,不说打草惊蛇,更是避免替她提前招致祸端,当然我现在依旧不建议你贸然告诉她。”


    这是谢钧一贯的行事作风,他为了林二小姐“好”,曾经瞒过她许多事,一个人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知道,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但谢钧顿了顿,接着道:“不贸然告诉,不代表就要隐瞒,你上次同我谈过,你希望我能尊重你。”


    当时谢钧其实并没有理解林二小姐要的是什么样的“尊重”。


    什么是尊重呢?


    如果说对帝王是尊重,可谢钧“欺上”已然轻车熟路。


    如果说对赵老是尊重,但也不免互相隐瞒、斗智斗勇。


    如果说对母亲是尊重,但他们都是报喜不报忧,小心翼翼地让彼此轻松一些。


    百官对他是尊重吗?但他们只是畏惧他,忌惮他,又想要依附他。


    严明严律他们呢?谢钧觉得那应当是忠诚。


    对于尊重,他没见过,没体会过,所以没办法在一开始给到她。


    谢钧不明白什么是尊重,但当时他一口应下,因为不答应下来,他就会失去她。


    谢钧从小学什么都快,他自信自己可以很快学会,哪怕真的难到学不会,他也可以伪装。既然她重视,他能装一辈子。


    后面在船上相处的日子,谢钧逐渐明白了林二小姐口中的“尊重”。


    在一张案上办公时,谢钧克制着不看她将桌案弄得很乱,但林二小姐却还是注意到了。


    他说自己可以忍受,不必分开,但她当时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只是想想田里面的苗种得歪七扭八,我也会浑身难受,换位思考、感同身受之下,我不愿让谢大人你强忍着。”


    那一刻,谢钧突然意识到她究竟想要什么了。


    她想要的尊重大概是“待她如待己”,不是事事为她好,而是设身处地。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合情合理,因为她一直是这样对他的。


    此时此刻,谢钧看着陷入困扰中的林二小姐,道:“不妨想一想,你母亲有没有睁开眼睛的决心,若她有,哪怕知道真相后她会一时飘摇难定,我相信你也会扶住她。”


    林蕴同宋氏散席后一道走的那段路上,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如今在谢钧的引导下,这个答案越发清晰。


    林蕴很快做出决定:“明日我找个机会告诉我母亲。”


    她不能永远将宋氏当成一个弱者,在她离开的这三个月,宋氏不仅在潜心编书,杨嬷嬷说她甚至破天荒地入了趟宫,感谢太后对林蕴的照拂。


    宋氏有在努力作出改变,林蕴觉得自己应当更相信她一些。


    心绪一定,顿觉轻松许多,她望向身旁的谢钧,突然生出一丝庆幸。


    有些路纵然独行也能找到出口,但有他在身侧,不用隐瞒,他们一起说说话,便没那么难了。


    “谢大人进步神速,”林蕴眼睛弯起,赞道,“前不久我们还因为此事争吵,今日就轮到你来开解我了,果然是天资过人,一点就通。”


    谢钧从容接下这顶高帽:“是林二小姐教得好,不过我们当时不是争吵,那是探讨。”


    “好好好,是探讨。”林蕴满口应道,天色实在不早了,他们在这后巷待了许久,已然不太像话,林蕴抱起站桩的小猫,就准备回去。


    握着咪咪的爪子同谢钧挥了挥,转身欲走,却忽又回头。


    “谢大人这两日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她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却字字清晰,“还有,谢大人说会尊重我,你没有骗我。”


    月色中,连她的笑都带上了几分朦胧:“我亦不曾食言,我如今好像更喜欢谢大人了。”


    话音未落,她就抱着猫转身溜进角门,裙裾一闪便再也瞧不见了。


    谢钧站在原地,半晌,唇角难以自抑地扬起,终化成了一声低笑。


    抬眼望了望天色,的确是很晚了。


    不过她这样,如何让他能好好休息?


    ***


    翌日,林蕴准点下了值,没往地里跑,回去就先饱饱吃了一顿。肚子不饿,心里不慌,然后就去了宋氏的住处。


    林蕴到的时候,宋氏也刚吃完,她养生,吃得不多,见林蕴来了,有些惊喜道:“阿蕴吃了吗?杨嬷嬷只说你今晚要来找我,没想到这样早就来了,早知道我该备你的吃食。”


    林蕴摇头道自己吃过了,余光瞥见杨嬷嬷有些紧张的样子,林蕴今早来找过她,告诉她今晚自己会同宋氏说清楚林岐川的所作所为。


    屏退其他丫鬟仆从,又让时迩转了一圈,确定没人窥听,在宋氏疑惑的目光中,林蕴道:“母亲,我有一件事同你说,林岐川他应当害死了林岐诚,并且,极有可能,舅舅的死也同他有关。”


    一旁陆嬷嬷听得心头猛跳,我的老天爷啊,二小姐你怎么说得这么直接?


    宋氏闻言一怔,像是没听懂,可她深吸好几口气,问:“阿蕴你是说……说我兄长在渭城战败和林岐川有关系?”


    林蕴从没在宋氏面上看到这样的表情,那双平日里清冷平静的眼睛几乎瞬间就红了,面上的血色褪个干净,嘴唇都在抖,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种残酷的真相再粉饰也依旧残忍,林蕴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是的,是他害死了舅舅。”


    第145章 看宅


    “是的, 是他害死了舅舅。”


    “林岐川当年通敌,证人半月内便会抵达皇城,潘嬷嬷正是撞破他与敌军幕僚密谋, 才被安排与我同去阳城送死。”


    听到这里, 宋氏猛地站起,连肩膀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兄长是被林岐川害死的!


    兄长是被林岐川害死的!


    这念头如尖刀反复绞入心口。


    宋氏痛得都快直不起腰了, 但她此刻更想让林岐川痛。


    她突然转身走向一旁的架子上,抓起一把剪刀就要往外冲:“我要杀了他!他得偿命!”


    林蕴惊地急忙起身欲拦,却发现宋氏自己停住了。


    宋氏回过头,眼眶通红, 声音嘶哑:“我……我不能杀他, 我若是就这么杀了他, 阿蕴你怎么办呢?”


    林岐川害死兄长的事还未定论, 宋氏自己的命不要紧, 但母弑父, 不仅阿蕴好不容易挣的官没了,她这辈子可能都会被流言蜚语压得直不起腰。


    宋氏缓缓蹲下身, 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一声声呜咽。


    林蕴听得心头一酸, 都这种时候了, 最先想的竟还是她。


    她快步上前俯身,将宋氏紧紧搂进怀中,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常说母亲河母亲河, 若宋氏也是一条河, 这条河天生水量就少得可怜,此时她喉头哽咽,却没有什么泪水。


    为数不多的水流泼洒殆尽,宋氏靠在林蕴的肩头静默良久, 再抬头时,眼底是一片干涸的红。她望向一旁早已知情却沉默不语的杨嬷嬷,又看向女儿,声音越发哑了:“你们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嬷嬷嘴唇蠕动,怎么也没办法将“从前夫人知道了只会是催命符”这句话说出口。


    林蕴则道:“因为母亲你从前的世界太小了,小的只装得下你的书和舅舅,若那时的你知道了,你的世界会崩塌,你也许就拿着这把剪刀冲过去和林岐川你死我活,可那太亏了。林岐川一条命,怎配换你和舅舅两条?”


    “更何况真相未明,他们定会将你污蔑成一个疯妇,我们要让这件事清清白白的,让世人都知道,不是舅舅吃了败仗,不是他用兵有误,他是被林岐川害死的。”


    “我们要将林岐川钉死在耻辱柱上,让他遭人唾骂,遗臭万年。”


    林蕴接过时迩递来的帕子,沾过热水,轻轻拭过宋氏未沾泪痕的脸庞。


    宋氏已经是泪流满面,只是外面看不到而已。


    “如今母亲和从前不一样了,你的世界变大了,你开始有想做的事,母亲读了那么多的书,字也写得好,你还有了我,有了牵挂,便不会那么冲动了。”


    宋氏感受到热帕子的温度,将她从愤怒悲痛中一点点拽出来,但随之涌上来的是自责。


    宋氏将脸埋得更低:“是我无能,是我的错,我识人不清嫁给林岐川,害死了兄长,为什么死的那个不是我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程,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母亲只是走得慢一些。”林蕴握紧她的手,“母亲同我说过,我的名字是舅舅取的,他说‘林蕴’既是草木生发,生机勃勃,又有‘凌云’之志,他给我取了这样一个好名字,是希望我和母亲都能过得好。他如今是不在了,但他对母亲的爱就像这个名字一样一直陪伴着我们。”


    “从前是舅舅牵着你往前走,如今换我领着母亲你。”


    “再说了,该赎罪的是林岐川,该死的人是他。”


    良善的人总是自责愧疚,而凶恶之徒却逍遥。


    “他会被定罪,证人已经在路上了,但在此之前,与他共处一檐都令人难以忍受,明日我们就去顺天府递交和离书,他如今罪行未露,他不同意的话,顺天府必定会拖延不管,但那无妨,这个空隙我们直接搬出去。


    “我前日已经看好了几处宅子,牙人我提前约好,如今就在外面候着了,宅子母亲也要住,同我一起去选,挑一个你最喜欢的,可好?”


    这一番劝慰听得杨嬷嬷眼睛都瞪大了,二小姐虽然直白,但比起婉转深思的话语,她的一片真心却更能让人获得慰藉。


    不想让宋氏沉浸在自责愤恨的情绪中,林蕴拉着她往外走,已是黄昏,霞光铺满天际。


    马车驶过街道,林蕴打起车帘,让粉紫色的暮光与市井的烟火气透进来,她指着窗外笑道:


    “母亲看这霞光多好,一想到林岐川再看不了几日,我便觉得这天色更美了。”


    宋氏望着天空中的绚烂,怔怔地想——


    若林岐川再少看几十年,就更好了。


    他们要看的三处宅子离得很近,当然都离宁远侯府很远,远的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到了第一处宅子,牙人便赞道:“林大人手上钱足,眼光又好,都是挑的精致小巧的宅子,周围也全是当官读书的人家,清净不闹腾。这一处白墙青瓦,最为高雅。”


    宋氏进去一看,格局轩朗,窗明几净,檐下还种了几丛芭蕉,叶片舒展,漂亮得像画一样。


    出来后,他们又去逛了两座宅子,但停留的时间远没有第一处长。


    从第三处出来,宋氏摇摇头:“这宅子庭中种柳树,有些不讲究。”


    林蕴问何出此言,宋氏道:“杨柳槐不进宅,它们都是阴树。总是可以砍了重栽,但总归种了那么久,意头不好。”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开始看的宅子,林蕴见宋氏明显中意这一处,道:“我还以为母亲会喜欢第二处,那院子里种了许多竹子,母亲在侯府和林园里的住处都有大片的竹林。”


    也正是那片竹林,前日林蕴选房子的时候才将第二处的房子纳入备选。


    宋氏眉头皱起来:“其实我不喜欢竹子,不讨厌罢了,是林岐川觉得我喜欢。”


    住在别人家中,别人觉得你喜欢什么,就要在你的院子旁边栽一大堆,刚和林岐川闹掰的那段时间,宋氏将竹林就砍了,然后林岐川又栽了,来回往复几次,宋氏便累了,没再折腾。


    她忍受着林岐川,也忍受着院子里的竹子。


    林蕴听了当即道:“母亲不喜欢,那日后母亲的院子里不会再有竹子了,喜欢什么就种什么,哪怕母亲你要把墙拆了,我都听你的。”


    “我想将西泠阁里的桂花树移在院子里,母亲若想观鱼,我们便在那儿凿一方池子……”


    看着阿蕴努力让她开怀的样子,再看看眼前令人耳目一新的宅子,宋氏缓缓露出一个笑。


    林岐川是该有报应,但阿蕴不能被他拖下去,她的阿蕴这样好,她不能因为一时意气害了她。


    见宋氏笑了,林蕴狠狠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没有女人会不喜欢买漂亮房子的!


    痛快向牙人付了定金,从前林蕴大部分时间都缩在宿舍里,她多么希望拥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如今也算是实现了!


    走出宅子,上马车离开前,林蕴回望这座即将属于她们的这方小天地,渐沉的暮色为青砖白瓦镀上一层暖光。


    林蕴挽住母亲的胳膊,同她说:“日后这就是我们的家,等一切都修整好了,我将这宅子挂上林宅的牌匾,不过这个‘林’和林岐川无关,是林蕴的林。”


    她们都会驱散开林岐川这片阴影,过上更好的生活。


    ***


    翌日,刚到下值的时间,林蕴就急匆匆地往户部外面跑。


    等不看见林蕴的影子,值房里其他几位面面相觑:“这林司丞从浙江回来一趟,是性情大变啊。从前总是恨不得最后一个走,如今却赶上了头阵。”


    “许是刚回来,家中事情多吧,再说了,人家差事干得漂亮,早走晚走都一个样。”


    林蕴自是不知道身后的这一番讨论,她急匆匆地走向马车,想快些回去看宋氏和离书写得怎么样了。


    她抬手掀开车帘,却看见熟悉的绯红官袍,林蕴猛得放下车帘,退后仔细打量马车。


    对啊,这是她的车驾无疑,没上错车啊。


    那为什么谢钧会在她的车里面?


    再次掀帘,看着那张清润无双的脸,林蕴结结巴巴问道:“谢大人……谢大人这是走错车了?”


    谢钧端坐不动,坦然道:“未曾走错,我的马车车轴坏了,想劳烦林司丞送我一程,不知可否方便?”


    下值出来的人眼看着越来越多,现在上去反倒没人注意,再拖拖拉拉可就不一定了,林蕴心一横,侧身入内。


    待坐定,林蕴追问:“谢大人的车真的坏了?”


    “没坏,”谢钧从善如流地推翻前言,目光落在她脸上,“我就是想找个理由见一见你。”


    这两日林蕴都走得早,谢钧白日里又忙于公事,两人是面都没见着。


    若是车厢中只林蕴一人,这车便有些宽敞,但谢钧个高腿长,实在是很大一只,两人面对面坐着,车辆颠簸间,两人膝头轻撞。


    林蕴刚想再往后退一退,就见谢钧抢先向后避让,动作快得都有些仓促。


    膝盖相撞的那一刻,谢钧就有些后悔非要上林二小姐的马车了,这简直是个昏招,看出她也有些不自在,谢钧轻咳一声,寻了个话头:“前两日你还在为告不告诉你母亲而烦扰,如今可还顺利?”


    听闻她已定下宅邸、不日迁居,又从她轻快的语调中听出她与母亲关系更近一层,谢钧眼底笑意渐深。


    这好极了。


    虽然那日跑到了潭柘寺,可谢钧也并不将希望全都放在求神拜佛上。


    林二小姐在大周羁绊愈深,便愈难割舍,也许就不会走了。


    宋氏就很重要,她如今就林二小姐一个亲人了。


    想通了此事,谢钧甚至对陆暄和、詹明弈他们也没那么耿耿于怀,她在大周有更多亲朋好友才是。


    心念一转,谢钧问道:“你回来是不是还没见过陆暄和?”


    听到谢钧主动提陆暄和,林蕴头皮一紧——


    他这是又要作哪门子的妖了?


    第146章 和离


    林蕴狐疑地看向谢钧, 企图从他脸上读出些端倪。


    但林蕴显然道行不够,只觉他神色无异,似只是随意提起问一句。


    想不明白, 她索性开口道:“从浙江回来, 我并未同陆表哥碰过面,其实我们俩除了隔了一层的亲戚关系, 又因为旧事卡着不好来往,上值的官署还离得远,公事上我与大理寺又没什么交集,所以不特地去找的话, 我与他是碰不上的。”


    言下之意, 谢钧别疑神疑鬼的。


    给谢钧吃一颗定心丸还是有必要的, 毕竟他要是误会了, 背地作起妖来, 那定是威力巨大。他身上伤可是才好呢, 还是稳着点吧!


    “我与陆表哥的事不成便是不成了,我既主动提出和谢大人你相处试试, 便会一心一意。在这段关系存续期间, 与其他人相处, 都不会有任何男女之情。”


    谢钧本还想着她和陆暄和的事,听到她这句话,眉眼倏地舒展, 低头笑了起来, 再抬首时,眼中便只剩她一个。


    “所以,”他拉长语调,慢条斯理地重复, “林二小姐的意思是,你只会与我有男女之情吗?”


    谢钧觉得她这张嘴可真是让人既爱又恨,有时候的直白让他如坠寒冬腊月,此时此刻却让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若他和林二小姐已经成婚了就好了,他实在是很想抱一抱她。更过分的,他甚至想亲吻她,让她这张嘴往后多说些让他高兴的话。


    然而谢钧只是攥紧了拳,甚至因为马车颠簸,还往后又退了退,以免让她不自在。


    他与林二小姐接触的只有视线,一寸寸将她摄入眼底。


    林蕴总觉得谢钧有些不对劲儿,他就这样看着她,林蕴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她强忍着没有别过头,而是点了点头,再次肯定:“是,我如今只会对你有男女之情。”


    说着林蕴顿了顿,想到大周是能三妻四妾的,她皱了皱眉头,她从没在谢钧身边见到哪个女子,所以没担心过这件事,但日后呢?他是怎么想的呢?


    林蕴反将一军,问道:“谢大人呢?就像这马车里,我觉得待我与谢大人两个就已经够拥挤了,谢大人觉得还能加人吗?”


    谢钧回道:“谢宅里东西都是双数的,人也成双成对才好。”


    什么成双成对?


    谢钧他难不成还要娶两个妻子?


    林蕴听到这个回答震惊程度不亚于五雷轰顶,她一边想叫车夫停车,将谢钧这厮不要脸的给赶下去,另一边还在想着再同谢钧确认一遍,他当真是这样想的?


    见林二小姐神色骤变,跟炸了毛的猫似的,眼看着就要上来挠他了,谢钧便知道刚才说的话有歧义,加快语速道:“谢某就一人,与林二小姐在一处便是成双成对了,其他人便再也容不下了。”


    见她格外在意此事,谢钧正色承诺:“谢某不蓄婢纳妾,从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此话一出,林蕴松了口气,幸好两个人最基础的婚恋观没出什么大分歧,心放下来,林蕴也有心思说笑,她学着谢钧刚才的语气,道:“那谢大人放心,林某也没什么养侍卫面首的习惯,往后也不会有的。”


    莫说她没什么花花肠子,就谢钧这样子,她要是敢有,怕是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马车渐渐停下,林蕴一揽车帘,已然到了谢宅,林蕴侧了侧身,让出下车的空间:“谢大人,已经到了。”


    谢钧起身,下车前只道:“等林二小姐乔迁那日,宴请名单莫要漏了我才是。我与你提陆暄和,也是想告诉你,你若想邀请他,不必因为我而犹豫,既然前尘已逝,我亦不会介意。”


    林蕴愣了一下,没想到谢钧如此宽宏大度,不过有没有可能——


    她之前根本没打算办乔迁宴席,所以两个都没打算请呢?


    ***


    绕了一圈,回到宁远侯府,林蕴刚踏进朱门便觉得气氛凝滞,往来仆从皆垂首疾行,面色惶惶,偌大的府邸静得出奇,有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林蕴心下警觉,顾不得换官袍便直奔母亲的院落,宋氏没出什么事吧?


    远远便瞧见下人们正忙着将箱笼搬出,太后身边的罗嬷嬷竟也在场,正低声吩咐着什么。


    “嬷嬷今日怎么出宫来了?”林蕴快步上前见礼。


    罗嬷嬷抬眼见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太后派老奴来看看你和你母亲,你母亲今日可算做了件大事。”


    林蕴刚想问是什么大事,罗嬷嬷就让林蕴自己进去:“老奴帮着收拾东西搭把手,你母亲就在里面,二小姐去问她吧,”


    罗嬷倒是很愿意帮忙做些事情,从前她瞧不上这位只顾自己死活的宋氏,如今却觉得人不可貌相。


    也是,宋家个个人中龙凤,林小姐这个小的更是扬名皇城,宋氏自然差不了。


    罗嬷嬷是笑着的,宋氏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一切都太过反常,林蕴这心还是有些七上八下,连忙小跑着进里屋。


    见宋氏好好地站在书架前,正将书一本本撤下,她这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去,问:“母亲这是在做什么?”


    宋氏一见到林蕴便软和了眉眼,道:“今早你上值后,我便同林岐川说要与他和离,果不其然,他不同意,我就将和离书递交了顺天府。”


    宋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不是说她一日内做了当下看起来惊世骇俗的大事,而是在说中午吃了什么。


    在杨嬷嬷的补充之下,林蕴知晓宋氏先和林岐川吵了一架,然后趁着林岐川盛怒之下却还没来及采取措施的时候,宋氏就拿着令牌进了宫,从太后那里讨了罗嬷嬷,带着她一起去了顺天府,递了和离书。


    林蕴一开始是疑惑:“太后娘娘此前一直压着林岐川,希望他好好待你,怎么如今同意让你与他和离了?”


    宋氏淡淡道:“我没说什么,就说林岐川经常和我说他瞧不起宋家,瞧不起我母亲,说我母亲有眼无珠,猪油蒙了心,当初她看不中他这个女婿,如今他飞黄腾达了,真该让她好好瞧一瞧,可惜她没这个命。一听他骂我已逝的母亲,太后直接气得把杯子摔了,让我去递和离书。”


    林蕴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啊?林岐川敢这样大不敬吗?”


    宋氏摇头:“不敬是有的,但他当然不会这么明显,我昨夜找了两本话本子学的。”


    是有些对不起母亲,但母亲是个注重结果的人,她若是知道自己能“支棱”起来,怕是只会叫好。


    与林岐川提了和离,等他反应过来定是要禁她的足,宋氏干脆去找了太后,有罗嬷嬷在,林岐川不敢轻举妄动。


    她上交的和离书也是以林岐川常年不敬她亡兄的名义。


    侯府的生活锦衣玉食的,有什么能让一个贵妇常年与丈夫分居不说,甚至不惜舍弃眼前大好的生活,冒着毁掉名声的风险也要和离呢?


    当然是林岐川对她宋家百般羞辱,她对林岐川忍无可忍,


    至于他到底说没说,她反正是听到了。


    林蕴消化了这惊人的消息:“所以母亲今日要搬出去?新买的宅子还没置办好?母亲搬去哪里呢?还有母亲怎么不等等我,今日的事我可以陪母亲一块的。”


    宋氏道:“宋家的宅子还在,我先回宋家住着,这是大人之间的事,不该牵扯上你。”


    宋氏不想永远躲在阿蕴身后,事事依靠她,阿蕴身为儿女,不论事后到底站在谁那边,但她不能担上蹿腾父母和离的不孝名声。


    今日她忍着仇恨,看着林岐川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比起直接一刀捅死他,她脑中全想的是——


    这个畜生得死,但不能连累了阿蕴。


    抱着这样的念头,于是她告诉阿蕴她需要多一日来思考如何写和离书,然后趁着这个空档将事情给办了。


    “宋家只剩我一人,辱骂一事虽然够不上‘义绝’的罪名,但顺天府也不好直接驳回和离书。”


    见宋氏将书收入箱中,林蕴眨巴两下眼睛,回过神来,问:“那我能跟母亲一起去宋府住两日吗?母亲能带上我吗?”


    宋氏犹豫了片刻,最终点点头:“当然可以,宋府也是你的家。”


    得了宋氏的应允,林蕴转身欲回去收拾行装,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但见暮色渐浓,母亲站在满室箱笼间,依然从容地整理书卷。


    林蕴突然想起杨嬷嬷对母亲定是经不住事的预设,杨嬷嬷小瞧母亲了,她也是。


    宋望舒比她们想象中的都要更坚强、更有力量。


    ***


    西泠阁中,时迩如意她们正忙着将箱笼捆扎妥当,林蕴的行李并不难收拾,她这段日子四处跑,东西都是规整好的。


    林蕴立在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指尖轻抚粗糙的树皮,纵使她施了肥,今年桂花还是没开。


    这次走得匆忙,桂花树等后面才能挪走了。


    忽而院门外喧声乍起,林蕴扭头瞧见林岐川疾步闯入,官袍微皱,眉宇间尽是压不住的烦躁:“阿蕴,你母亲胡闹便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任性?”


    林蕴一见他,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父亲怕不是糊涂了,你自己说了什么不知道吗?对舅舅外祖母出言不逊,宋家只剩母亲一个人,你这明明是剜母亲的心!”


    “我从未有过!”林岐川急声辩驳,“是你母亲臆测攀咬!”


    林蕴听得直摇头:“我母亲是个什么性子,你我心知肚明,她虽惜字如金,却从无虚言,若非被逼至绝境,她岂会舍弃侯府优渥,决意求去?”


    她侧目扫过屋内几乎搬空的箱笼,语气斩钉截铁,“宋家无人,可我还在。我自与母亲同进退。”


    她回头朝屋内略一颔首,时迩即刻会意,低声催促仆妇们捧匣提箱,列队待发。


    林岐川横跨一步欲拦,林蕴却径直迎上他惊怒的目光:“父亲莫忘了,我不仅是林家女,更是陛下亲封的司丞。我想去何处,自有决断之权。您今夜拦得住我,明日我去户部上值,您还能拦吗?”


    言毕,她不再多看一眼,领着众人径直出院。衣裙拂过门槛,未曾半分犹豫。


    林岐僵立于原地,盯着决绝离开的背影,牙关紧咬。身后管家惴惴劝慰:“侯爷……您千万保重。”


    林岐川嗤笑一声,如今一个个心思都野了,都以为翅膀硬了,能飞出去了。


    静默良久,他拂袖转身:“无事,碰了壁就知道回来了。”


    第147章 复活


    天边的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林蕴一行人才抵达宋宅。


    久闭的宅门缓缓开启,门内并未林蕴想象中的萧瑟枯败。


    虽无主人居住,但还有不少宋家的老仆住在里面, 日常洒扫维护, 甚至前两年杨嬷嬷还带人来修缮过一回。


    白石子铺就的小径蜿蜒,借着夜间的那点光亮, 宛如月华铺路。宋望舒踩上去站定,有些失神。


    “母亲?”林蕴见她突然停下,问道,“可有哪里不妥?”


    宋望舒摇摇头:“没有不妥, 阿蕴, 我只是有些想你外祖母了。”


    宋望舒从小不爱出门, 这小路却也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 母亲总是压着她出去看账。


    母亲身体不太好, 但凡有点精神头的日子, 她就对宋望舒不假辞色、耳提面命,硬逼着她看账学规矩, 絮絮叨叨地教她人情世故、持家之道, 告诉她如何周旋与自保。


    当时只觉得母亲接受不了这样封闭自我的她。


    直至今日遇见难题, 用上了母亲的那些“手段”,宋望舒才恍然明白,母亲大概只是希望自己在这世间能更好地活下去。


    宋望舒低头看着小路, 有些不知所措。


    大概是走了很远的路, 以为自己挣脱了枷锁,逃离了困顿,回头望,才发现原来最开始的地方就是她梦寐以求的。


    感受到母亲的失落, 林蕴牵上她的手,带着她一步步往前走,她道:“我这是第一次回外祖母的家,还不熟,得母亲介绍一二呢。”


    宋望舒回过神来,缓声道:“你外祖父不尚奢靡,只是一个三进的宅子,不大却也处处精巧。你看,”她抬手指点,“正厅两侧是厢房,做待客之用,往年同族有学子上京赶考,你外祖父就会将他们安顿在这里。过了仪门,就是女眷的住处,正房与厢房有抄手游廊连通,书房与主卧皆朝南而设,冬暖夏凉……”


    说话间步入中庭,一株枝繁叶茂的石榴树在夜色中影影绰绰,走近一瞧,枝头硕果累累,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桠。


    宋望舒停了往前走的步子,顿了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这树…是我小时候同你舅舅一道种下的。”


    都快二十年过去,这树还在结果子。


    怕触景生情,宋望舒从前只让人打理,鲜少回来。如今却觉得她应当多回来看看的,不辜负这日复一日结果的石榴。


    她转头吩咐杨嬷嬷:“嬷嬷将放在西边小屋里的梯子拿出来。”


    而后她扯了扯唇角,对林蕴道:“阿蕴,这石榴很甜,母亲摘一个给你尝尝。”


    ***


    虽然昨夜归置东西,折腾到半夜才睡,但第二日林蕴上值的时候毫无疲惫,甚至算得上神清气爽。


    大概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进了厅房,没坐一会儿,就感觉今日同僚们一直在频频偷看她。


    林蕴放下笔,问:“诸位是有什么事情想说吗?还是我脸上写了字,诸位想看个清楚?”


    被抓了包,这照磨所的主官轻咳一声,问道:“下官家离宁远侯府不远,听闻林大人的父母闹了些矛盾,不知一夜过去,是否转圜?”


    昨日里的闹腾不小,而且搬东西人来人往,自是有不少人瞧见了。


    林蕴摇摇头:“我父亲在我母亲面前多次辱骂她的先父母和亡兄,她实在忍不下,去顺天府交了和离书。”


    照磨所主官张维乍一听骇然,这宁远侯委实有些过分了,要知道宋老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顺天府尹,朝野内外皆是美闻,宋将军虽然在渭城战事不利,但也战死沙场,赔了命进去,而且早些年林岐川没当上宁远侯,差事都是拖了宋家的关系,这转过头来辱骂先人,的确是不讲究了。


    张嘴欲劝林大人可以再劝劝父母,不必闹到和离的程度,但一见林大人沉着脸,面上难得不见一丝笑,他又咽了回去。


    这别人家的事,看看热闹得了,掺和进去讨人嫌呢!


    张维知道多嘴多舌惹麻烦,有些人却不懂,下值的时候,林蕴刚出户部的大门就让人给拦住了。


    林蕴停步,看着眼前不认识的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他年纪不小,头发都有些花白,瞧着也有五十来岁了,林蕴先问:“阁下是哪位大人?找我有事?”


    来人自报家门说是周典虞,礼部仪制司主事。


    不仅没见过,也没听过,礼部虽然就在户部隔壁,但林蕴每次去都是办手续,也没细看究竟有哪些官。


    等听清此人来意,林蕴只觉得荒谬,他特别跑来竟然是告诉她,她母亲主动提和离是违反妇德,以及林蕴也不该搬离,得留在宁远侯府内才是。


    林蕴懒得和他掰扯,真是管得宽,她只问:“周主事有女儿吗?”


    周典虞先是顿了一下,然后点了头道:“有”。


    有就好办了,林蕴直言道:“那等主事你的女婿骂你全家上下的时候,你别生气就好了,想想也是,周主事这般能忍气吞声,做你的亲戚真是好,不高兴了,就随时随地骂你几句,反正你也不计较。就是当周主事你的家人比较惨,跟着一起窝囊。”


    “我和我母亲学不了周主事你的窝囊,哦不,是学不了你的宽宏大量,我们有气性,注重孝道人伦,见不得已逝的先人被侮辱。”


    在户部待了一段时间,时常能听到户部的同僚交流谢钧如何骂人,听多了,嘴皮子也更利索些了。


    最主要的就是不解释只攻击,别人主动找事,一味解释防御便落了下乘,应当直接骂回去,骂得对方无法抬头,那便是没事了。


    林蕴以为还要吵两个来回,她还没骂过瘾呢,没想到对方熄火了,竟然半天说不出话来,只一直“你……你……”抖个不停。


    见状,林蕴也没再接着骂,怕将这老头气出个好歹来,等走远一点,林蕴才问同她一道出来的张维:“这周典虞若是这般不经骂,为什么还无事生非,找人不痛快呢?”


    张维心想,周典虞可不是嘴皮子不利索,他道:“林大人戳到他的痛处了。”


    周典虞是有一个女儿的,早些年嫁给了刑部的一个主事。


    “那人平日里在衙门里负责审讯,都只道他效率高,不惧血腥,谁曾想私下里居然会殴打发妻,当时周典虞的女儿被打得受不了,想归宁,却被周典虞又送了回去,说出嫁从夫,她应当学着好好相处,然后只叮嘱了那刑部主事两句,让他有事好好说,就回去了。”


    林蕴听得是心惊胆跳,这开头就透露着不详:“后面呢?”


    张维摇摇头:“后面他女儿死了,本想遮掩过去,但她的丫鬟是个忠心的,知道刑部靠不上,周典虞也靠不住,直接将此事捅到都察院去了。”


    大周虽有律法“夫殴妻致死者绞”,但那刑部主事一口咬定自己是管教失度、过失杀人,若只算是过失伤人,那就只用杖一百,徒刑三年。


    听到这里,林蕴已然有些愤怒了,她问:“最后就让他这么混过去了?”


    张维摇头:“本来此案要以‘过失杀人’结案了,但当时都察院的右佥都御史裴合敬裴大人不认,举证他是刑部官员,下手轻重极有把握,绝不存在过失的可能,最终将他绳之于法。”


    乍一听到裴大人的名字,林蕴还有些恍然,他是这样公正一个人,林蕴庆幸最后幸不辱命,还是将他的信送到谢钧手上了。


    林蕴松了一口气,再想到周典虞这事,却又有一股无名火拱上来,都想回去再骂周典虞两句。


    怎么被打死的不是他?这个万年乌龟老王八,这么能忍,让他女儿忍什么,应当他自己去忍才是。


    周典虞之流自诩清正,满口纲常仁义,实则恰恰是最大的蠹虫。他们所维护的,从来都是自身的私利和脸面,那些纲常都是为了更立得住脚,扯旗作的皮罢了。


    等林蕴回到家中还是愤愤不平,她气得在书房里转了几圈,最终决定等林岐川的丑事爆发后,上折子弹劾周典虞。


    今日他维护林岐川的样子可是不少人都看见了,就说他与林岐川许是私下早有勾结,不然为什么旁人都不说,就他跳得最高?


    和通敌叛国的事扯上关系,够他喝一壶的了。这是赤裸裸的构陷,但林蕴丝毫没觉得不妥。


    和张维分开的时候,他还提醒周典虞此人极其迂腐,既然来当面对峙,说不定弹劾她对父不敬的帖子都送出去了。


    她这分明叫“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


    接下来几日林蕴是数着过的,身边那些说她不敬父亲的流言蜚语一直有,但林蕴全当夸奖了。她是数着证人郭权到底还有几日抵达皇城,林岐川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罪有应得,顺带惦记一下污蔑周典虞的折子该怎么写。


    人一旦想做坏事,就浑身是劲儿,翻着谢钧给她的字帖,内容林蕴都想了好几版了。


    这日,林蕴收到了江浙的信,钱庄头说棉花已经收获了,收成比平日里高了快两成,仅仅就是多了一个去顶整枝的步骤而已。


    林蕴高兴地将此事又补进之后面圣要背的稿子里,据谢钧说,陛下这段时间沉迷道法,见她的日子还要往后再推一推。


    心中正想着,不会等到面圣的时候,水稻产量都出来了吧。


    正当林蕴记录着自己的“业绩”,有小吏进入厅房,提醒道:“林司丞,谢次辅有事找你,让你去一趟。”


    在户部,林蕴同谢钧是不会聊私事的,难不成陛下有空见她了,谢钧提前提醒她?


    林蕴怀着狐疑去了正厅,就见谢钧屏退左右,面色很是凝重,同她道:“有件事我刚知道,我觉得应当立马告诉你,郭权在路上死了。”


    乍一听,林蕴都有些发懵,脱口而出的竟是:“什么时候死的?能复活吗?”


    第148章 证词


    复活?


    她想怎么复活?


    谢钧脸色骤然一沉, 咬着牙道:“你想都别想。”


    在谢钧迫人的眼神下,林蕴暗叫不好,连忙悬崖勒马:“没想没想!方才只是乍一听太惊讶了, 顺嘴这么一说, 谢大人的话我都放在心上,时时告诫自己要惜命, 万万不敢有那样的想法的。”


    见她认怂得快,谢钧脸色稍稍缓和,却仍盯着她:“你最好是。”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焦躁,道:“证据证人没了都可以再找, 当年的事阵仗不小, 总会有蛛丝马迹, 找到不过是时间问题, 哪怕你真的急着送林岐川去死, 我也有的是办法, 轮不到你以命相搏。”


    林蕴听得是连连点头,头如捣蒜, 甚至自觉站得更直了些, 显得态度十分端正。


    看着眼前人陡然乖巧的模样, 谢钧喟叹一声。


    谢钧习惯万事尽在掌握之中,却常常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骨子里的控制欲总是在叫嚣,想牢牢守着她, 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看顾好, 不让她遭受一点风雨。


    谁也不能伤害她,包括她自己。


    但理智告诉他,他的遮风挡雨,在林二小姐那里, 大概是不见天日。


    蔽体之檐,亦是蔽目之障。


    她会疏远、会恨、会厌恶、更会永远离开他。


    他不能顺着自己的意来,否则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所幸林二小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谢钧眉宇间染上失落,不复方才的强硬,语气放轻放缓:“林蕴,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谢钧垂着眼,他实在生得好,平日里气场太强压下了那份容色,此刻他垂眸敛目,竟显出几分让人挪不开眼的脆弱。


    看得林蕴心口蓦地一紧,瞧她这事做的,将不可一世的谢大人都折磨成什么样了!


    嘴上说着要和谢大人互相喜欢,实际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林蕴,你可真不是人啊,一点安全感都不给吗?


    “对不起,”反省一遍自己,林蕴迅速道歉,甚至倾身试着去拽他的袖子,哄他,“以后不会了,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也不会再这样口无遮拦,我舍不得谢大人你呢。”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酸得耳根发热。


    谢钧微微抬眼,眼睫颤了颤,像一只不安振翅的蝶,颤颤巍巍地飞到林蕴的心口,问她:“真的吗?”


    林蕴连忙点头:“真的真的,再也不会了。”


    见林二小姐就差向天赌咒发誓了,谢钧这才满意,恢复正常谈事的氛围,同林蕴讲郭权身亡的始末。


    “郭权是四日前死的,他身上有顽疾,所以除了看顾他的两个侍卫,还带上了一位大夫。陆暄和做事很小心,两个侍卫可以说是寸步不离,而且入口的吃食也都会一一验过。”


    林蕴疑惑:“那他就这么巧,突然病死了?”


    林蕴不可置信,老天对林岐川这种恶人不会这么眷顾吧?哪有那么多的巧合,真不是林岐川下的手吗?


    谢钧摇头:“问题出在吃食上,没验出毒,但那郭权吃了几口却突然喉头发肿,呼吸不畅,即使及时叫了大夫,也没救回来。”


    “大夫没看出来,那饭食和当日郭权入口的茶水又都再找人验过,的确无毒。”


    林蕴听这症状,不是毒的话,她猜测道:“他不会是吃了什么东西过敏吧?”


    但林蕴还是搞不明白,林岐川手有这么长吗?过去十几年他都没找到郭权处理掉,突然陆表哥找到人了,他就跟着得到消息了?


    谢钧:“过敏?”


    林蕴想到大周是没有过敏这种说法的,举例道:“世家官眷好漆器,视其绚丽多姿,华美非常。但做大漆的工匠大部分全身生疮,少数全无反应,其实是因为大漆是一种大多数人都过敏的过敏原,没反应的便是不过敏的。”


    谢钧一听便明白了:“所以你认为是吃食中加了某种无毒,但郭权却吃了会过敏的食物?”


    将林蕴点头,谢钧询问道:“介意我将这个推测告诉陆暄和,让他接着往下查吗?”


    林蕴自然不介意,又听谢钧说陆表哥做事谨慎,提前就安排郭权写下了口供,以及将他手上的证据拿来了,林蕴狠狠松了一口气,绕这么一大圈并非全无所获,她问:“凭现在的东西能给林岐川定罪吗?”


    谢钧道:“不知道,他并未告诉我证据是什么,且看他们后面的动作。”


    聊完此事,林蕴便忧心忡忡地回自己的厅房接着办公了,只是眉头一直打着结。


    林岐川反应这么快,陆表哥和堂姐身边不会有他的暗桩吧?若是这样,敌暗我明,这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林司丞在谢次辅那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张维他们都暗暗打量林司丞的脸色,脸色这么差,不会也挨骂了吧?


    张维自认和林司丞关系不错,宽慰道:“次辅向来器重林大人你,今日想来也只是就事论事,林大人莫往心里去。”


    闻言林蕴疑惑地抬头,什么别往心里去?


    ***


    林园,勺海堂。


    忧心忡忡的显然不只是林蕴一个,林栖棠独身一人静坐书房,指尖发凉。表哥昨日连夜来找了她一趟,告诉她郭权身死的消息,为了让她安心些,还将郭权的口供以及当年的一封信交到她手上。


    “栖棠,如今的证据已足以掀起轩然大波,但人证已死,若要万全,能够一击必中,我们应当再等等,找一些旁的佐证。当然,你若是等不及,我亦可以直接弹劾林岐川,手头上的证据就算无法定罪,也足以让陛下彻查此事。”


    林栖棠当时收下证据,只轻声应道,不着急,再等一等,找找证据。


    此刻,她再次打开那封密信,是当时的叛军头子鲁王给林岐川写的信,让他快些递消息。


    林栖棠长长呼出一口气,压下那些愤懑与焦灼。


    没有人证,林岐川又是个外表随和,实际狡诈的,这两样证据能让他伏法吗?


    林栖棠没有足够的把握,因此她不愿意让表哥赌上官声和前途,明面上掺和到这件事中。


    表哥已经为了她的事毁了婚约,不能再让他毁了前程。


    林栖棠对表哥说谎了,她其实心急如焚,借着阿蕴的风头,林岐川得了陛下的青眼,过几日就要领兵征讨瓦剌了,眼看着便要扶摇直上,此时若不能将他拉下,日后只会更难。


    “笃笃”两声轻响,般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刚蒸好的糕点可香了,可要尝一口吗?”


    林栖棠迅速将信收回匣中,才道:“送进来吧。”


    她这段时日食欲不振,般般总是变着花样地给她送吃食,可林栖棠没动糕点,甚至见般般放下碟子出了书房,她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林岐川是怎么找到郭权的?林栖棠不知道。她如今有些疑神疑鬼,好似身边人都信不过似的。


    表哥说的很对,找到更多证据一击必中才是最好的,但林岐川权势日盛,只会手越伸越长,证据若是找一件毁一件,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个结果?


    林栖棠起身,攥紧那封信,在书房中踱了两圈,总算下定决心。


    ***


    不同于林蕴和林栖棠,衙门内的林岐川却春风满面,刚巡视完卫所回来,同僚的恭贺声便不绝于耳。


    家宅近来是不太安宁,但差事上却是正得圣心,不日便要带兵征讨瓦剌残部,这可是个既积功又得利的肥差,凯旋之日,便是他“都督同知”的后缀,荣升五军都督府正印都督之时。


    双喜临门的是郭权那个隐患也处理掉了。林岐川捻着胡须,嘴角噙着一抹冷笑。郭权若是泉下有知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林岐川早查到郭权许是在琼州,但琼州地远,他手伸不到那么长,郭权又是个脑袋灵光的,便一直没找到。


    前些日子郭权病了,管不住家里,他那个儿子偷偷变卖他的字画,这才让林岐川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踪迹。


    得知陆暄和的人竟先一步接走郭权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过知道他们何时启程,算算日子,紧赶慢赶还是截住了。


    陆暄和那小子严防死守,但终究是年轻,手段嫩了点。


    林岐川悠然端起案上的青瓷茶盏,吹开浮沫,啜饮一口。想象着陆暄和与他那好侄女此刻正如何焦头烂额地追查泄密之源,心中便一阵快意。


    他们是会狗急跳墙,被狠狠打得翻不了身?还是继续蛰伏,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他平步青云呢?


    放下茶盏,林岐川目光微沉,还是要好好管一管家里的林元翰,儿子不中用,实在是害人不浅,这可是郭权的前车之鉴啊。


    ***


    翌日,林蕴起得早,正在吃朝食,宋府的鸡汤小馄饨皮薄馅香,实属一绝。


    昨日下值回来,将郭权的事有了波折告知了母亲,本以为她怕是难以接受,但最后母亲虽有失落,却还是道:“林岐川实乃小人行径,难缠得很,多花些时间也正常。”


    见母亲并未气馁,林蕴心下也宽慰不少,吃完馄饨,正准备换上官袍去上值,外面如意拿着一封信进来,递给林蕴:“小姐,门房说一大早有人给你送信。”


    林蕴挑眉,公事都是寄到户部去,寄到宋府,那便是私事?


    脑海中过一遍,难不成是詹明弈送来的?


    林蕴拆开信,前面全是对她的歉意,竟是林栖棠的信。


    那些愧疚之语,林蕴囫囵地读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等看到最后两行,她撂下信就要往外跑。


    林栖棠竟是要去敲登闻鼓!她这是不要命了?


    第149章 大火


    林蕴提着裙摆, 急匆匆往外跑,宋府的门房宋伯是宋家的老人,瞧见小小姐闷头跑的样子, 连忙提醒道:“小心门槛, 小心门槛。”


    闻声林蕴一个急刹,回头问道:“宋伯, 早上的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送信的人是个清冷高挑,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姐吗?她是刚走吗?”


    宋伯:“天还没亮就来了,人和小小姐你形容地差不多,走了有好一阵子了, 她让我务必过半个时辰再将信递进去, 说不想打扰小小姐你休息。”


    过去半个时辰, 怕是来不及拦了。


    登闻鼓设在午门, 能“直诉天子”, 但这些年陛下怠政, 只有久悬不决的案子他才会管。


    不过登闻鼓一响虽不是陛下亲自审理,但涉及的案件“必须立案、必须调查”。


    林栖棠告的是权贵林岐川, 那便是先由都察院受理, 再交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


    听起来敲登闻鼓是个告状的好办法, 但比起官场上弹劾,林岐棠身为闺阁女子可以置身事外,亲自敲登闻鼓最后没将林岐川定罪的话, 她可是要受罚的。


    若最后只是证据不足、都察院后续接手监管还好, 倘若是林岐川倒打一耙说林栖棠诬告,她又未出嫁,还是林家人,会被视为“大不孝”, 轻则责杖、禁锢,重则流放。


    林蕴停下脚步,竭力压下焦躁,事已至此,拦是拦不住了,该想想如何增加林栖棠的胜算才是。


    既然没走弹劾的路子,说明这个证据林栖棠没有信心能一举扳倒林岐川,她大概是是不想拖其他人下水,才想自己担责敲登闻鼓。


    林蕴在宋府门口来回踱步,最终一扭头上了马车,同车夫道:“去宁远侯府。”


    ***


    宁远侯府,仁寿堂。


    小佛堂内檀香萦绕,光线晦暗,郑氏跪坐在佛像前,指尖一遍遍捻过冰凉的菩提珠。


    今晨的诸多变故已经让她这个老人家吃不消了,先是收到了栖棠的信,一转眼都察院便来人要传唤林岐川了。


    林岐川出门前,特地说要来拜别母亲,安抚郑氏不要惊慌。


    他走后,郑氏整个人浑身发颤,她口中一遍遍念着经,祈祷她的栖棠能平安。


    忽然,“吱呀”一声,佛堂的门被推开。


    刹那间,汹涌的晨光破开昏暗,将空中浮动的尘埃都照得纤毫毕现。


    郑氏愕然回头,林蕴正背光而立,她问:“祖母吃斋念佛祈求心安,真的有效果吗?”


    眼前的郑氏,比林蕴在中秋家宴看到的,更要干瘪几分。


    林蕴此来,自然不是闲得发慌特地来嘲讽郑氏,林蕴怀疑她手上可能有证据。


    因为重启,林蕴听过两遍杨嬷嬷的坦白,第一次她乍闻真相,再加上要急着出门,便没来得及深思。


    但第二次她便觉得有蹊跷,杨嬷嬷当时怕惹火上身,她是匿名将潘嬷嬷看见林岐川勾结敌军的消息递给郑氏的,但按照这些日子林蕴在宁远侯府看到的手段,当时查出告密者并不是难事。


    而观郑氏和林岐川的平日相处,林岐川显然知道郑氏知情,郑氏当年远在皇城,又不在战场,如何得知战场秘辛?林岐川岂会不好奇?


    哪怕郑氏突然心软,不追查是谁给她递的消息,林岐川也会斩草除根,将杨嬷嬷揪出来,绝不可能放过。


    但杨嬷嬷又好端端、安稳地活到了今日。


    那只能是郑氏手里有别的证据,她与林岐川都知道这份证据的存在,所以林岐川才没想到府里可能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之前林蕴以为凭借郭权就能给林岐川定罪,便没想着要从郑氏这里入手,而且林蕴与她毫无情分,郑氏瞒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自然不可能给她。


    但如今不一样了,林栖棠以身犯险了。


    从前,在郑氏心中,死掉的林岐诚没能争过宁远侯府的富贵,郑氏选择了隐瞒。


    此时此刻,活生生的林栖棠能赢过这烈火烹油的荣华吗?


    林蕴道:“堂姐今晨来宋府送了一封信给我,说要去敲登闻鼓告父亲当年战场通敌,祖母呢?祖母也收到了吧?”


    郑氏没让一旁的嬷嬷扶,而是自己撑着香案,缓缓从蒲团起身,对于林蕴的质问,她避而不谈,只道:“未经通传,便闯了进来,便是要我说此事?”


    “你放心,只是家里人有些误会罢了,闹得大了些,你父亲离开前还同我说,他不会计较栖棠一时的误解,两人事情说开了,很快会回来。”


    林蕴听了想笑,事到如今,郑氏还要粉饰太平:“祖母便是这样宽慰自己什么都不做,缩在这里吃斋念佛的吗?”


    “堂姐看似性情淡然,实则执拗倔强,这次告不成,她不会放弃的,林岐川今日因为要稳住祖母你,告诉你他糊弄过去便不会追究,但日后他真的不会想方设法地蒙住堂姐的眼睛,捆住她的手脚,让她再也没办法插手此事吗?”


    “阖府上下,祖母对堂姐最是真心,瞧着关怀备至,可祖母真的对堂姐付出很多吗?你只不过通过对我和林清昭的吝啬与排挤,对比之下,来让你的真心看起来更可观一些。”


    林蕴早想说了,郑氏从前对林栖棠看着是不错,但满皇城和善的老封君也有几个,对孙女们也能达到郑氏对林栖棠这样。


    郑氏在宁远侯府之所以显得对林栖棠格外好,那便是因为她对其他人格外不好,比出来的罢了。


    “一旦触及到祖母最看重的利益,这时候若再将祖母的这份真心放到秤上称称斤两,怕是看不见重量的。”


    从前郑氏冷遇林蕴,林蕴也不愿与她多言,这还是头一次她同郑氏说这么多话。


    听到林蕴一声声的诘问,郑氏额上青筋绷起,跳个不停,她厉声道:“住嘴!你这小儿到底懂什么!”


    她气得发抖,却让身边嬷嬷退下,等屋中只剩她和林蕴两人,郑氏道:“给你父亲定罪这事对你有任何好处吗?如今这样平顺地过下去,对谁都好!”


    “你们只图一时痛快,有没有想过宁远侯府?你们要将侯府付之一炬吗?”


    林蕴听了摇头:“没了就没了,我不喜欢‘对谁都好’,我就想要真相大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祖母不也怨恨林岐川吗?你的小儿子害死了大儿子,可你明明手里有证据,却为了荣华富贵忍下,你做的只是不给你的小儿子一家好脸色而已,可林岐川他在乎你的脸色吗?他手握大权,过得春风得意,你那些脸色除了让府里的女人们互相折磨,有半点用处吗?”


    说到这里,林蕴语带讽刺:“祖母,就连我当官以后,看祖母摆的那些脸色都只觉得像笑话一样,林岐川可是看这个笑话看了十几年,他难不成会有丁点在意与愧疚吗?”


    “闭嘴!”佛珠被狠狠甩出去,林蕴偏了偏头,躲了过去,她可不会站着被砸。


    林蕴甚至俯身将地上的珠串捡起来,人老了,力气实在不够大,珠串砸到地上都没散:“这些事是我不说,就不会发生了吗?”


    “祖母是想不到堂姐敲登闻鼓却告状失败的下场吗?就算父亲说他谅解,那该挨的板子父亲会替她抗吗?”


    “从前皇城里都说堂姐是第一才女,日后背上‘不敬尊长’、‘不孝不悌’的名声,她又该如何自处?还是祖母觉得堂姐只要留了一条命在,那就够了,至于她过得痛苦与否,无需在意?”


    郑氏手不住地颤抖:“你对栖棠也没什么感情,如今在这里激我,不过就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我交出证据罢了,你在这里装什么好心呢?”


    将珠串放回香案上,林蕴抬眼道:“祖母可知道何为殊途同归?我与堂姐是不算熟,但她想给林岐川定罪,我也想,那不管各自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我都会帮她的。”


    “祖母你呢?你会帮她吗?还是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先失去大儿子大儿媳,再将他们唯一的血脉送上绝路?”


    林蕴说得直白,堪称字字椎心泣血,一根根针扎入郑氏的心口,犹觉不够似的,再猛猛朝郑氏心口踹两脚。


    郑氏方才因为愤怒而略带红润的脸变得灰败,她哑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绝情,也许对你们是,但对栖棠绝对不是,看到她留给我的信,我就想去帮她作证了。”


    栖棠那张信纸像被泪水泡过似的,说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说自己对不住祖母。


    【我知祖母在乎一府荣华,也不曾薄待我半分,但有些事情知道了便是日日折磨,孙女若是不做,怕是熬不下去了。】


    郑氏是将栖棠视做命根子的,将她从一个小团子带到如今的模样,郑氏怎么舍得。


    “但你父亲手里有我杀李氏的证人,他说我今日若出府,便派证人去告我,我成了罪人,证词便大打折扣了。而且你进来容易,但出去可不容易,府外暗中围了不少人,我今日出不去的。”


    “你父亲特地警告我,若我出面,他会追究到底,将栖棠定为诬告,将她流放。”


    林蕴听得皱眉,吃一堑长一智,自从上次码头着急一个人走,差点酿成恶果,林蕴再急也不单独出门了,她今日是带时迩来的,依照时迩的身手,将郑氏带出去应当不是难事。


    她问:“你为什么杀李氏?怎么杀的?”


    时至今日,郑氏也没什么可瞒的:“她对你下了手,你当时又与谢次辅交好,我观你是个执拗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为避免此事闹大,影响阖府的名声,我便想着处理了李氏,将此事遮掩过去,但你父亲将动手的丫鬟带走了,按住了我的把柄。”


    灵光一闪,林蕴问:“你是让丫鬟在屋中烧炭好让李氏中炭毒吗?”


    郑氏有些惊讶,这个孙女的确很聪明,居然早就查到了,可见内宅之中,很难有什么秘密。


    林蕴挑眉:“但我找人验过李氏的尸首,她是中砒霜死的。”


    当时表哥给的验尸结果是李氏先中砒霜死了,炭是后烧的。


    既然郑氏是指使烧炭的那个,那林岐川就是下毒的幕后主使了。


    他竟然拿此事要挟,这简直是贼喊捉贼,林岐川当真敢告郑氏谋杀李氏吗?


    ***


    半个时辰后,宁远侯府的主院火光冲天,周围几府的仆从纷纷出来帮忙救火。


    皇城大消息传得快,他们都知道午门的登闻鼓今日响了。一桶桶水泼下去,这些仆从们窃窃私语:“这宁远侯不会同他侄女说的那样,真的通敌卖国吧?如今家里又起大火,这是遭天谴了?”


    第150章 请求


    午门登闻鼓被敲响不过片刻, 消息便已递到谢钧耳中。


    陛下有些时日没上早朝,谢钧刚换好绯红官袍,正抬手整理冠戴, 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 目光微沉。


    “即刻传肖以恩到文渊阁议事。”声音平稳,没什么情绪波澜。


    严律领命疾步而出, 谢钧正了正官帽,随即转身出门,轿子早已侯在府外,上轿前他吩咐严明道:“派人去找林二小姐, 告诉她若是有事, 尽管来寻我。”


    到了文渊阁, 肖以恩已经在等了:“不知次辅急召下官, 所为何事?”


    谢钧并未寒暄, 径直走向后方满列卷宗的书架, 抽出一封信,返身递出:“肖御史先看这个。”


    肖以恩双手接过, 展开细看, 竟是数名工部巡视河道的官员在江南狎妓嬉游、贪贿享乐的详实证据, 条条清晰。


    肖以恩看得诧异不已,谢钧何时过问起这等事了?


    他敛容正色道:“证据确凿,等他们回京, 都察院定会参他们一本, 有劳谢次辅费心了。”


    谢钧已行至公案后坐下,展开一份折子,朱笔未落,道:“此事虽小, 但见微知著,都察院监察京官,巡按督查地方,皆有章法。然京官外差期间,竟似脱缰野马,无人制约。肖御史今日便留在此处,草拟出一个章程来,写成条陈交与我。”


    肖以恩一怔,竟是要留他办公?莫非谢钧看中了他的能力,意在拉拢?


    想出个大概,肖以恩拱手应道:“下官遵命。”随即趋步至侧方小案,铺纸研墨。


    谢钧看折子的间隙抬眼瞧了肖以恩一眼,登闻鼓既响,按制当由都察院先行受理。肖以恩身为右副都御史,迂阔守旧,若由他主审,必先纠缠于“晚辈告尊长”之伦理,反倒模糊要害。左副都御史杨慎思刚正务实,方是主理此案的合适人选。


    谢钧不好贸然插手此案,决定由谁审理,但将肖以恩按住还是能做到的。


    这边谢钧间接定下了案子的审理人,都察院的正厅中,事关林岐川是否通敌叛国一案已经开审。


    察院堂内,气氛肃穆。


    大堂中央,副都御史杨慎思端坐于公案之后,面色沉静。堂下,林栖棠和林岐川分立两侧,书吏正高声宣读状纸、校尉与皂隶持械侍立,维持秩序。


    状毕,杨慎思目光如炬,投向堂下的林栖棠,严厉道:“告人林栖棠,你所控之事,干系重大,涉及通敌叛国。按大周律,卑幼控告尊亲,本应先杖三十,以儆效尤。然,国事重于家礼,今日特许你免于此刑,直陈其状。”


    他话音微顿,接着道:“不过若最后查证是你诬告,这顿板子不仅少不了,还会加刑。本官问你可知晓?可还要告?”


    林栖棠不卑不亢道:“臣女知晓,臣女坚持控告。”


    杨慎思点点头,道:“既然要告,你告你叔父宁远侯林岐川于承德三年的渭城、阳城两战中都有通敌行为,可有证人和证据?”


    书吏呈上林栖棠提交的郭权的供词,以及当年叛军首领鲁王亲笔给林岐川写的书信。


    杨慎思快速看过。供词上写林岐川当年作为宋归舟的副将带兵巡视渭城周围,但领兵不精,被鲁王叛军在城外俘获,贪生怕死之下,就透露了渭城的布防,换自己逃生。


    后鲁王杀死宋归舟,攻破渭城,幕僚郭权以他通敌作挟,又让林岐川透露了阳城中他兄长林岐诚的用兵之策。


    林岐川同林岐诚从小一起长大,兵法都是林岐诚教的,所以一开始根据林岐川的消息,鲁王叛军屡战屡胜,后林岐诚转变策略,才僵持起来。


    这口供杨慎思看得皱起了眉头,再看过鲁王要挟林岐川倒戈的信件,他先是问一旁的书吏:“字迹对比过了吗?是郭权和鲁王的字迹吗?”


    书吏点头:“告人提供了郭权和鲁王的过往笔迹,细致比对过,准确无误,这的确是他们二人亲笔所写。”


    杨慎思当即道:“对于告人林栖棠的证据,被告林岐川有什么要辩驳的?”


    自从上了堂,林岐川没有一点慌乱,他微微颔首:“这证据不是作假,我这侄女也没有诬告,不过这中间人有心蒙蔽,她被戏耍了而已。”


    杨慎思问:“何出此言?”


    林岐川拱拱手:“先不说我在渭城外被俘的事根本不存在,反倒在渭城一战中,宋归舟失利,我竭力抵抗,杀了不少敌军,杨御史可以查阅过往记录,皆有留存。因为奋起抵抗,在郭权那里就落下了仇,他此次写这颠倒黑白的供词,挑拨离间,便是想诬告于我。栖棠,你快将郭权带上来,我愿意与他当面对峙,揭开此等小人的伪装。”


    林栖棠听得拳头都握紧了:“他死在从琼州回皇城的船上了,没法和你对峙。”


    林岐川当即道:“杨御史,这就更荒谬了,郭权定是自己时日无多,想着干脆诬告我,此人身为叛党余孽,人又没了,他的话怎能相信,莫要信奸佞,污忠臣啊。”


    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林栖棠气得嘴唇都在抖,她质问:“那鲁王写给你的信呢?总不能鲁王早在当年就想着污蔑你了吧?”


    林岐川点头道:“侄女聪慧,的确猜对了,当年大战,鲁王还曾在阳城阵前同阳城军队说你父亲已经决意投降,这般抵抗不过是用将士们的命演给朝廷看的,让他们速速放弃抵抗。难不成只要鲁王这般说了,我兄长还真的通敌叛国了吗?这都是攻心之计,鲁王写了这信,也是想当年诬陷,打消军队士气,引我们内部猜疑自乱阵脚。当年阳城的军队万众一心,没有被敌人挑唆成功,今时今日侄女你也莫要被骗了才是。”


    回完林栖棠,林岐川朝杨慎思道:“杨御史,我所说之言句句属实,杨御史可以找当年阳城一战的残部来问,我当时说的情况确有发生,如今不过是故技重施,怎能拿着叛军诬告我们的信件来给忠良定罪呢?岂不是让我们这些忠君爱国的寒了心?”


    杨慎清吩咐书吏记下此事,容后再查,这林岐川平日在朝堂里还不显,如今瞧来,的确是巧舌如簧,一份口供和一份实打实的证据,被他一说,竟变得真假存疑起来。


    证据无从抵赖,便直接将背后牵扯到的人通通打成不怀好意。


    杨慎清问林栖棠:“被告林岐川的说辞并非无理,告人可有别的证据?”


    林栖棠没有别的证据,而且就算她从叛党那里得到再多林岐川的通敌证据,在林岐川这里他都可以打为诬陷。若是从林岐川身边人入手,那更是难上加难,他灭口的速度一定比他们调查的速度快。


    林栖棠心中悲愤,却也没有慌了神,她道:“杨御史,我申请调查郭权的死因,郭权是被林岐川下手害死,郭权应当吃不得一种外邦传来的,名为‘番豆’的食物,林岐川特地派人将此物放入他的饭食中,验不出毒却能让郭权身死,无法开口作证。”


    昨日傍晚,表哥特地将郭权被害一事的进展告知于她,让她稍稍心安,并非毫无头绪,林栖棠也因此更坚定了敲登闻鼓的决心。


    此前林岐川隐在暗处,频频阻挠,使出一些手段,她要将林岐川的罪行捅破,晾在日光之下,看住他的手脚,让他投鼠忌器,不能再轻易动手。


    林岐川听到这里,微微眯起眼睛,陆暄和有几分本事,既然能查到“番豆”的头上,但查到东西了,可不一定能查到他头上啊。


    林岐川当即道:“此事闻所未闻,侄女这是认定我作恶,所以什么没凭没据的事都往我身上推啊。本侯也望都察院彻查,还我一个公道。”


    杨慎清皱了皱眉,此事干系重大,不仅是陈年旧事,审起来诸多疑点,若听林岐川之言,将一概证据都打为诬陷有些草率,而且还涉及到查案,看来得引入刑部和大理寺了。


    ***


    都察院的热闹林蕴没瞧见,她让时迩送郑氏去都察院作证,自己却回宋宅,一是处理一下她烧掉半截的袖子——


    第一次做放火这种程度的坏事,业务不熟练,紧张之下身上的袖子被烧了。


    林蕴感慨,可见作恶也需要一些天赋,时迩干起来就既快又好,显得她在一旁笨手笨脚还添乱。


    毕竟时迩放火时镇定,带郑氏翻墙时镇定,最慌张的时刻就是给林蕴扑灭袖子上的火了。


    火一起,林蕴是独身一人正大光明离开宁远侯府的,不然里面着火了,谁敢把一个朝廷官员堵里面?


    除了换衣服,林蕴还是来找杨嬷嬷去作证,她虽然没有直接看见林岐川通敌,但也是间接证人了。


    林蕴掖着烧得皲黑的袖子下了马车,正要往里走,一旁停着的马车下来一个扶着腰的女子。


    定睛一看,林蕴有些意外——


    林清昭怎么这个时候来找她?


    林蕴一从浙江回来便知道了林清昭怀孕的消息,但这是林蕴第一次见到怀孕的林清昭。


    记得如意说她是怀了四个月不到,看这肚子的大小,林清昭应当是比较显怀的那类人。


    林清昭脸色有些不太好,她道:“二姐姐,我有要事相商,可否与我聊聊。”


    等带林清昭进了宋府,林蕴特地让如意多上了两个软垫,垫在林清昭的腰后面。


    茶水一上,林清昭没什么犹豫地抬起喝了一口。


    多讽刺,她在国公府从不敢乱吃东西,但在关系不好的林蕴这里,她却知道这个人绝不会动些不上台面的心思。


    “林清昭你找我有什么事?长话短说吧,我今日有些忙。”


    林清昭点点头,道:“二姐姐,林栖棠去状告父亲通敌,此事若是落实了,你虽为官身,但难免还是要吃些挂落,受些流言蜚语。”


    林蕴听得皱起眉头:“你难不成要让我替林岐川脱罪?”


    林清昭摇摇头,垂着头道:“不是,我是想让你脱身,我手上有他指使我娘害死你的信,他因为怕你知道真相,杀你在先,我若出庭状告他,再加上你舅父的冤屈,旁人再也难因他说你半句了。”


    听到这话,林蕴很是惊讶,林清昭突然变得这般好?平白出力将她从此事中摘出去?这是突然良心发现了?


    林蕴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清昭再抬头,眼圈都泛着红:“一是他杀了我娘,本就该有报应的,二是等他倒台后,二姐姐你能当我的靠山吗?我不要求多的,你有空的时候,能去国公府看望我一二吗?”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