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记录
一看到谢钧泛红的耳尖, 林蕴也没心思纠结什么手帕干不干净了,她快走两步,倾身凑近, 微凉的指尖贴上谢钧的额角。
蹙着眉, 林蕴又飞快地将另一只手的手背贴向自己的额头,细细感受。
温度好像差不多?谢钧没发烧。
陡然悬起的心落到实处, 她收回手,问谢钧:“是觉得屋里热吗?热的话我将窗子开大一些?”
见谢钧点了点头,林蕴去开了窗,回来又路过架子, 瞧见那勾了丝的帕子, 还是气不过, 指着帕子问:“这是我昨日刚还给谢大人的帕子, 我特地洗过的, 如何就不干净了?”
有个缓冲的时间, 谢钧耳尖的红褪去些,目光坦然地迎向林二小姐指向帕子的指尖, 他语气平缓, 毫无滞涩:“昨日掉地上弄脏了, 夜里又洗了一遍。”
说着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吸一口气,压下那点燥意, 再道:“帕子没全干就装着带走了, 江南不同于北方干燥,阴干总是不够洁净。我如今受了伤,还是换一个更干净的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钧喉结轻微滑动了了一下, 舌尖下意识地抵了抵齿根,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心虚的自我唾弃猛地涌上来。
面上八风不动,甚至微微偏头示意林二小姐换条帕子,只不过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绷着。
听了谢钧的解释,林蕴方才那点不快就散去了,谢钧说得不无道理,他还挺注重生活品质的?
林蕴指着另外一块平整得连一点褶子都没有的手帕:“那这个可以吗?”
见谢钧点头,林蕴才取下新帕递过去。谢钧接过,指腹隔着细软的布料碾过唇角,大概是带了几分力道,泛白的唇洇出鲜润的血色,衬得低垂的眉眼都染上几分灼灼。
明明就是擦个嘴而已,不知怎的,林蕴竟然觉得有些非礼勿视,她猛得别过头去。
谢钧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着林二小姐像是要将青石板盯出一个洞来,他扯了扯唇角,将帕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天色已经很晚了,剩下的事严律会处理,我让严明送你回去吧。”
林蕴连忙摇头:“不用,时迩和钱大已经到了,在外面等我呢,我跟他们一起走就行。”
不是林蕴自夸,她和严明一道,还不知道最后谁保护谁呢!
谢钧看出林二小姐面上的警惕,张了张嘴,想为严明解释一二,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算了,这些日子他病着,严明还得继续“没眼力见儿”,林二小姐眼见为实,此时解释也无用。
等林蕴出了屋,时迩和钱大正在堂厅中等她。
时迩那张圆脸绷得紧紧的,有些严肃的样子:“小姐,都说了我去照顾谢大人就好,你哪里会照顾人呢?累不累?”
林蕴摆摆手:“谢大人替我挡了一刀,没有让你去帮我去照顾的道理,你如今已经不是他的下属了。”
时迩现在可没拿谢大人的工钱,没有照顾他的义务,再说了,祸是她闯下的,怎么能让员工去弥补呢?
“而且也没什么活要干,也就看着谢大人烧没烧,搭把手递点东西而已。”
好不容易劝住了时迩,林蕴又看看呆站着的大块头,道:“好了,我真的一点伤都没有,钱大你也别难过了,这次是我疏忽,下次我不管去哪里,一定会记得带上你,不一个人乱跑了。”
听了这话,钱大眉眼间的沮丧才散去些,点了点头。
时迩连忙道:“也得带上我。”
林蕴当即补上:“当然当然,两个都带上。”
这话说的真心实意,大周实在太危险,她再也不一个人乱跑了!
林蕴这边哄好了两位,三人一起回驿馆,屋内严明正利索归整物件,林二小姐放东西可没有居中对齐的习惯,严明为了病中的大人更顺心些,连忙按照大人的习惯一一整理。
谢钧吩咐:“明日林二小姐若是还来,你多准备几个软枕软垫,她坐着也舒服些。”
说着谢钧按了按额角,道:“还有,将架子上勾丝的帕子收好,莫要再往外摆了!”
***
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天,已然身心俱疲,林蕴以为自己会马上睡着,但不知是不是白日里打过盹,竟然躺在床上还有些精神。
脑子里乱糟糟的,刺杀、证据、农事……桩桩件件都脑海里涌,最后画面停留在那个情急之下的拥抱。
肩头忽被一只手扣住,眼前一暗,整个人被揽进怀中,“噗嗤”一声刀尖入肉的声音在林蕴耳边放大。
在知道她能重来的情况下,谢钧都能挡在她的身前,把她的性命看得那样珍贵。
林蕴起身,借着月光看墙上的那幅字——
命不独系于己,亦系于人。
是她来江浙临行前谢钧差人送来的,纵使觉得将他的字裱好挂起来古怪,但既然答应了,林蕴便做到了。
此时此刻,林蕴看着字,她想她是不是不用去琼州了?
***
昨夜睡得很晚,但第二日一早,林蕴刚到卯时就起来了。
林蕴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将留给钱庄头的农事手札写好了,不然乍一得知林岐川那边快暴雷,赶着回皇城的话,林蕴怕是连觉都没的睡,天天熬大夜写了。
昨日大夫给谢钧开了不少止痛镇定的药,他喝了药想必不会醒很早,林蕴垫了两块饼就直接去了皇庄。
钱庄头是个再勤勉不过的庄稼人,再加上以沙相隔的秧苗种植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按照钱庄头的上心程度,林蕴径直去了育苗室。
果不其然,她见到了正弯腰观察秧苗的钱庄头。
钱庄头听到声响转过头,见到是林司丞,他也很意外:“我听说林司丞你昨日也在码头,我还跑驿馆同司丞你的随从问过,幸好你没事。不过就算没受伤,也该压两天惊,怎么今日一早就来皇庄了?”
“多谢钱庄头挂心了,”林蕴走到秧床前,同钱庄头一样弯着腰,一点点看过去,她道,“我毕竟是京官,北方皇庄不好放手太久,估摸着在江南也就再待六七日了,时间紧,自然不能浪费。再说了,受惊已经是昨日的事了,昨日事昨日毕,今日还是得干活啊。”
林蕴死都死过七八回了,甚至刺杀都是第二次了,她在死亡这个活人很少涉足的小众领域有着丰富的实操经验,区区惊吓,的确能更快地缓过来。
甚至要不是因为谢钧受伤了,林蕴觉得自己昨夜应该都不会失眠。
看过秧苗,钱庄头和林蕴甚至拽着提起一两株,秧苗的根系带着周围的土块一块起来,每一格土块之间都隔着沙子,所以并不会牵连。
林蕴打量一番水稻根系生长正常,便笑着道:“这办法成了,不用特地做抛秧的秧盘,土之间隔点沙就好,钱庄头你的办法实在是妙。”
钱庄头也高兴得很,他虽然自诩精通农事,但他一直都是在经验中摸索,很少“开创”。
一想到这个词,钱庄头觉得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那股迷雾散开了。
对,就是“开创”!
钱庄头看着林司丞提着秧苗的兴奋劲儿,他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林司丞在农事上给他带来的感觉,如今觉得“开创”这个词很合适。
而他钱昌也借着林司丞开创的势头,作出了他独一无二的贡献,这个用沙子隔土的替代秧盘的办法可是他想出来的!
他过往的那些经验也不再是只被锁在田间,而是能走上岸,派上更大的用场。
钱庄头胸口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意气,这意气告诉他,他能跟在林司丞身旁,创下一番成就。
也正是因为这股意气,当林司丞将手札递给他的时候,钱庄头这次没有再推阻扭捏,而是道:“我会仔细看的,林司丞你这些日子在江浙做的改良,我都会继续跟下去的,不仅是今年,明年我还会接着试。”
之前钱庄头还有着被打击后的变扭,林蕴以为自己还要劝服一番,没想到钱庄头这么痛快就答应了。
虽然对方主动投诚,但林蕴该给的不会少,她道:“等我回皇城,我会向陛下汇报改良之策,不过还需要钱庄头帮我贯彻落实,快收成的时候,邀请一些百姓,还有杭州府的吴知事来做个见证,然后将亩产写信告知于我,等有了具体的产量提升,我会向陛下请命,封你当农官,协助我改良江浙的农事,当然,一开始品级不会太高……”
钱庄头听到这里已经瞪大了眼睛,他想到在林司丞后面做事,许是会前程远大,但也没想到会这样远大,甚至触手可及,他都能当上农官了!
眼看着钱庄头被这大饼砸得晕头转向的,林蕴连忙趁热打铁:“我们之间隔得远,日后的交流多半是通过书信,但地里田间的事很难通过只言片语传达清楚。”
说着林蕴示意钱庄头翻开手札,林蕴指着其中几页道:“这些都是实验数据的记录方法,庄稼每到一个阶段,就这样记录好,日后从纸面上的内容,便能看出地里的情况如何了。”
钱庄头低头去看林司丞记录的内容,几时播种、几时插秧、每次施肥、除草、病虫害防治的日期……除了这些时间,还有田间的环境,水位多少,植株在每个阶段的株高、叶色、分蘖数,是否得病等等。
钱庄头傻眼了,当农官还要记这些?
钱庄头看向林司丞的目光愈发敬佩,她可真是种田都种出学问了。
林蕴说干就干,当即带着钱庄头往外走:“说起来不直白,不如我们今日就试一试,把这田搬到纸面上。”
“当然,这事繁琐,钱庄头你学会后,可以找一个识字的手下,帮你做这件事,不过交给别人也不能撒手不管,得时时抽查,不然定会有人造假。”
这话将钱庄头听得一愣愣的:“这地里什么情况,就记到纸面上,怎么还能造假呢?”
林蕴听得直摇头,没解释,只道:“等记录两天你就明白了。”
钱庄头这是没搞过科研,还不懂成果难得,但造假简单啊!
哦,不对,那些人可不管这叫造假,叫数据美化!
***
林蕴今日实在是起得早,等带着钱庄头测完一小片田,再赶到谢钧修养的大宅子,辰时还没过。
可见一日之计在于晨是真的,早上起得早,这一天是真漫长啊。
等林蕴进了屋,扑鼻而来的就是一股药味,谢钧正倚坐在靠枕上,脸色瞧着比昨日好些,正端起碗喝药。
看着谢钧无意识蹙起的眉头,林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从皇庄赶来的路上,她特地绕了一趟去买的,以备不时之需。
“谢大人,伸手。”
谢钧微挑了下眉,依言摊开掌心,一枚沾着细砂糖的蜜饯落入掌心。
小小的,没什么分量。
谢钧先是一怔,下意识抬眼看她,四目相对。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第132章 蜜饯
看出谢钧的迟疑, 林蕴大力推荐自己带来的蜜饯:“这是糖水青梅,不是纯甜,酸甜口的, 我之前在皇城吃孟大夫开的药, 喝完就吃的这个,吃了立马就不苦了。”
“杭州府的塘栖盛产青梅, 皇城的糖水青梅其实就是从杭州运来的。”
塘栖其实盛产的不止青梅,金桔、枇杷、杏子等等都有,但大周不像现代有成熟的物流供应链,这些容易坏的时令水果很难卖出去, 时常滞销贱卖, 前些年才有人想出法子将果子做成蜜饯, 靠着运河销往北京和南京, 大受欢迎, 风靡两京。
“将果子做成蜜饯卖出去, 既减少了腐烂浪费,还能使农产品增值, 让当地百姓有额外的收入, 实在是一举多得。”
林蕴对这事有所了解, 因为她听见府中下人夸过,林栖棠的铺子就是在皇城中最先做这件事的,并且她派人直接来江浙当地集中收购, 不压百姓的价。
大概是听过林栖棠不少这样的事迹, 所以纵使她们之间隔阂重重,纵使知道自己和陆表哥未成的婚事应当有林栖棠的手笔,林蕴也只感叹命运弄人,没有对她有什么敌意。
无论是换孩子的事, 还是林岐川谋害亲兄,命运的棋局上,一双无形的手好像总将她们放在对立面,但林蕴始终觉得这就像打游戏,她和林栖棠只是开局随机的初始阵营不同,在有些事情上她们存在着信息差和冲突,但这并不代表她们就要斗个你死我活。
思绪回笼,林蕴笑着同谢钧道:“大概这里是青梅的故乡,我刚刚在路上尝了一粒,觉得这梅子比在皇城吃的更脆嫩爽口。”
林蕴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明明是给谢钧带吃食,自己居然在路上偷吃。
在林二小姐的倾情推荐下,谢钧将手中的青梅放到嘴边,一口咬下。
酸酸甜甜的,驱散药味的苦涩。
“怎么样?如果谢大人吃不惯酸甜口,我还特地买了琥珀蜜枣、佛手片和橙丁,琥珀蜜枣更甜一点,佛手片口味清香爽口,橙丁也算酸甜口,但味道没青梅那么霸道。”林蕴将手中纸包摊开,同谢钧一个个介绍口味。
不像谢钧知道她喜欢吃什么,林蕴同他吃过好几顿饭,也很难看出他的喜好,甚至从时迩那里打听,也只得到一个大人在吃食上虽然精细,但没什么偏好。
既然没有捷径可走,但林蕴长了嘴,可以问啊。她多准备些选项,问出谢钧喜欢哪一种就好了。
看着纸包中各式各样的蜜饯,谢钧嚼青梅的动作都顿了顿。
一开始看到林二小姐给他带糖水青梅,又是她喜欢的口味,谢钧吃着也不错,他本想说“这个就极好的”,但此时他认真感受口中的味道,然后说:“青梅合我口味的,不过好像稍微酸了一点,我可以都尝一尝,试试最喜欢哪一种吗?”
林二小姐是个做什么事都认真的人,她将各种口味的蜜饯都挑了,对待这样的认真,若是只以哄她高兴为目的随口应承,那就是敷衍了。
对待这样的林二小姐,应当珍之重之,回以同样认真的态度才是。
林蕴听到谢钧都要尝一尝,先是惊讶,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蜜饯只是非常非常小的一件“礼”,尤其是进门的时候,林蕴看到厅中堆着的那些大补的名贵药材,据说都是杭州府的官员送来的。
和那些“庞然大物”比起来,林蕴的这包蜜饯显得太过微不足道,甚至若是谢钧喝药的时候不皱眉头,林蕴都不会拿出来。
这样“轻如鸿毛”的心意在空中飘飘荡荡,谢钧却愿意抬起手,细致接住空中的这片羽毛。
“但你在生病,蜜饯不宜多吃,”林蕴有些苦恼道,但想到什么,她改口,“我将每种蜜饯都切一点出来,这样谢大人你就能都尝一尝了。”
说做就做,林蕴找严明要了干净的匕首和瓷盘,甚至怕谢钧这个爱干净的嫌弃,林蕴特地用干净帕子将刀尖和瓷盘细细擦过几遍。
林蕴洗过手,微垂着头,指尖小心地抵住蜜饯,刀尖银光闪动,利索切下一小块。裹着糖霜的果肉断面湿润,点点琥珀色糖汁在白色瓷盘中留下痕迹。
谢钧就靠坐在床头,就这样看着林二小姐,耳边只有刀刃轻叩瓷盘的清脆声响,以及自己几不可闻的吐息声。
林蕴吭哧几下切好了蜜饯,递给谢钧,就见他品尝什么山珍海味一样,甚至吃一口,还佐了一口茶,冲淡上一口的味道。
每个都尝过了,谢钧指着佛手片道:“这个我最喜欢,清香回甘。”
林蕴收了盘子,将纸包里的佛手片单独挑出来,道:“那今日谢大人你先吃着,我明日来看你的时候就只带佛手片了。”
两人平时都是大忙人,一个病了没办法四处走动,一个起了个大早将事情先处理了,这才分出时间,有机会探究一个关于蜜饯的小小喜好。
谢钧昨日睡得太多,此时也有些睡不着,就和林蕴顺着这蜜饯聊了下去。
林蕴指着蜜饯道:“我们这些在地里做研究的,再怎么努力也只能让这树上的果子结得又多又好,但这只能让百姓自给自足,若是想让他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就要让多余的果子产生价值,就像这蜜饯一样。前些日子我路过塘栖,那边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周边地方好上不少。”
农业是第一产业,果子因为运输限制,能触及的市场范围有限,但一旦变成了蜜饯,便于保存和运输,这就扩大了市场,不仅增加第一产业农民的收入,还会有生产蜜饯的手工业产生,为这个地方带来更多的收入。
“其实不仅仅是蜜饯,瓜果可制成干果,鱼虾做成鱼干、虾干,蔬菜做成腌菜,虽然只是微小的改动,但若是发展起来,就能让一个镇、甚至一个县的日子更好过起来。”
谢钧微微颔首,认可林蕴的说法,但道:“两京的铺子中这些东西不少,但商人重利,压价压得厉害,银钱都被中间环节的拿走了,百姓收到的那一点利也就糊口而已。”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每年官船在运河上来来往往,船并不是时时满载,前些年户部允了商人在皇城开丝绸和瓷器会馆,通过会馆来协商制定标准,在多方的利润之间寻一个平衡,他们想借官方的渠道行方便,那做起事来就得正规些。”
不同于朝中许多重臣对商贾的厌恶与摒弃,谢钧认为商人用处颇大,但得让他们待在眼皮子底下,压住他们贪婪的胃口,时时敲打,不可放纵。
说着说着,谢钧和林蕴又谈起了会馆这种半官半民的组织有没有可能在农产品流通上起作用,严明进来送了几趟茶水。
不过只言片语,严明听得是瞠目结舌,他家大人和林司丞真是什么犄角旮旯的事都能聊起来。
刚刚不是还笑意融融地两个人凑一块吃蜜饯吗?到底是怎么就从一颗蜜饯聊到这里来了?
***
吃午饭前,林蕴便同谢钧告辞了:“谢大人,我下午还要去看看嫁接的桑树如何,没办法再久待了,不过我赶在天黑前回来,还能过来再望一趟。”
谢钧瞧了眼林二小姐眼下淡淡的青影,只摇头:“晚间不用过来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谢钧的苦肉计弄假成真,他虽然想多和林二小姐相处,但也不想让她太过劳累。
林蕴:“行,不过我明日上午也会来得晚些。”
谢钧刚想点头,有时间多睡一会儿,太忙的话也不用跑来,没想到她下一句就是:“我今晨同詹大人约了明早讨论桑剪的事,等我讨论完了就过来。”
谢钧当即将要点下的头停住了,也不再说什么不用来的话,他垂下眼帘道:“我这伤养着,闲得无事。若林二小姐与詹郎中不介意,能否移步到我这里聊?我听一听,这里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林蕴倒是不介意,再想到詹明弈对谢钧的热乎劲儿,他想必乐意至极。毕竟今晨他听说谢大人养伤不见客,没办法登门探病,还很遗憾呢。
林蕴觉得詹明弈算得上谢钧隐藏的狂热粉丝了,谢钧将粉丝请到家里来做客,希望他明日不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林蕴再次确认道:“我和詹大人可能会吵闹些,怕打扰大人你的休息?”
谢钧:“病中是想听些声响的。”
谢钧既然盛情相邀,林蕴便应下来: “等我回去问问詹大人,若是明日来的话,我提前递口信。我这几日经常在外面跑,谢大人若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你差人去官驿留信,我看到了就马上过来。”
道过别,等林蕴走出屋门,她心中还在想——
果然这病中的人就是脆弱一些,连谢大人都需要人陪了。
不行,明日还是先将詹明弈的治水册子先扣下来,谢钧好歹是病人,不能虐待他啊!
***
中午吃完饭喝了药,佛手片的清香驱散了口中的苦味。突然之间,谢钧想起母亲同他说过的话。
母亲说:“陶陶,人这一辈子不能只靠仇怨过活,否则等仇怨偿清,又该何去何从呢?”
他当时答得决绝:“我不是靠着仇怨活着,只是它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不驱尽,便无路可行。”
可今日和林二小姐待在一处,那些仇怨和算计似乎都远去了,谢钧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想,也许母亲说的是对的。
第133章 桑剪
苗圃中, 早上还弯着腰看秧苗的钱庄头和林蕴又凑到了一块,不过这次是观察嫁接桑苗的愈合情况。
“接口没霉烂,已经在长了, 算算日子, 我离开江浙的时候,应该接口就差不多愈合, 之后再养十来天,芽苞长到绿豆大小,就可以移植了。”
钱庄头此时拿着笔,带着尺, 正在量桑苗的高度, 嘴中应承着:“好, 我记下了, 今年先试试效果, 好的话明年春天会单开苗圃, 专门这么育苗,到时候也能用上林司丞你教的养桑树树冠的办法。”
自早上林蕴在田间教了钱庄头如何记录田间的数据, 他拿着纸和林蕴送的铅笔, 丝毫不嫌麻烦, 什么都好奇,要记一记。
林蕴笑而不语,没有打击钱庄头的积极性, 这就跟刚进实验室一样, 对一切都还新鲜着呢,过段时间这热乎劲儿自动就消失了,保准想找人帮忙。
出了苗圃,林蕴去了桑林, 带上了新鲜出炉的手持桑剪,这桑剪只是在原有基础上改良,并非从无到有,所以制作起来并不复杂。
钱庄头将自己手中的桑剪与林蕴手中的一比对,惊讶道: “林司丞你这剪子手柄怎么这么长,不重吗?”
林蕴点头:“重是重一些,但更省力气。”
这话说得几个佃农一头雾水,都更重了,怎么更省力气?
钱庄头也不明白,但他这段时间同林司丞打交道,已然在他快四十岁的时候二次成长了,为了等会儿不脸疼,他学会了闭嘴。
林蕴看出大家的狐疑,但她也没解释什么,剪子就在手上,效果试一试就知道了。
拿着桑剪探入一丛枝叶之间,“咔哒”一声,粗枝利落断开,紧接着她连连下手,动作干脆,几枝拇指粗的桑条转瞬就落在脚边。
几个佃农看傻了眼,前些日子教剪枝的角度,林司丞在他们面前示范过的。那时候她可没这么“利索”,当时还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林司丞虽然是大官,但大部分时候到地里做农活再多聪明也没用,关键还得看力气。
如今林司丞拿着这把弯口长柄剪刀,竟是比他们剪得还要快了。
林蕴将剪刀递给正眼馋的钱庄头,让他也试一试,钱庄头接过剪了几下,的确省力气,他又一个传一个,让手下的佃农都用一用。
佃农吕进宝拿住剪刀,大概只用了平时五六分的力气就剪下了桑枝,他止不住地笑。
前些日子听到林司丞和钱庄头说什么日后桑树要修成“一股三叉六枝”,吕进宝的心都拔凉拔凉的。
要知道每亩地有两百多棵桑树,皇庄有几千亩桑田,这是要一棵棵剪过去的。
上面人动一动嘴皮子,他们下面这些佃农怕是手都要剪废啊。
不是吕进宝夸张,听了这消息,他们这些佃农愁得好几晚上都没睡好觉。
如今有了这剪子,这活儿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林蕴站在一旁,见这些佃农像孩子得了新玩具一样,一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
她也露出笑,将袖子里的图纸拿出来,递给钱庄头:“这桑剪寻常枝丫都能用,等明年用上新的修冠办法,伐条的工作量上去,庄子里都用上这种剪刀,大家也能轻松些。”
钱庄头见林司丞大咧咧地将图纸递给他,他吓得都不敢接,他压低声音道:“林司丞,不同于其他种田的法子,你这桑剪这么好用,是可以做成一门生意的,南方剪枝伐条多,这东西绝对好卖。”
也就是林司丞年纪轻又心思浅,这桑剪的设计落到手艺人那里去,可是绝对不会外传的,那是独门秘方,要压在箱底死死捂住,能指着这个手艺吃几代人呢!
这么重要的金疙瘩,林司丞怎么能随便乱给呢!
林蕴听钱庄头说什么让她做这门生意,说什么经营得好的话,林蕴日后能成为南方的“桑剪大王”,她真是哭笑不得。
之前她当上了官,太后差人将宋家留在她那里的东西都送过来了,再加上宋氏给的,那些铺子都在钱生钱,林蕴这辈子都吃喝不愁,她一个人一张嘴,也没什么不良嗜好,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地里,那些钱林蕴十八辈子都花不完了。
她虽然还没有发达到能兼济天下,但将桑剪的办法公开出去,不从中再挣百姓一笔,还是能做到的。
而且真要说给专利费,林蕴也不是第一发明人,只不过是按照现代的记忆照葫芦画瓢,就没必要敝帚自珍了。
林蕴将图纸塞到钱庄头手里:“这图纸也不是我一个人画的,工部的詹明弈詹大人也提了意见,我们两人都不缺钱,也没太多功夫来做这门生意,不过钱庄头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哪日有时间将图纸的拓本送到各大打铁铺子里去,这样知道的人多了,大家都会,价格才不会太高。”
价格下去了,才能有更多的百姓用上这桑剪。
钱庄头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他急啊,当官的做事要么图名要么图利,那些酒囊饭袋名利双收,像林司丞这样的大好人不能什么都落不着啊。
钱庄头攥紧手中的金疙瘩,心一横,开口道:“我从小杭州府土生土长的,这地界我熟得很,又常年订农具,打铁铺子我都熟得很,这事我来办就好。”
钱庄头是本地人,又有人情关系,沟通起来方便,他愿意帮忙,林蕴便应下:“拓印这事麻烦,这图纸我那里本来就备了多份,等会儿我让人取给你,辛苦钱庄头你来回跑了。”
她倒是不怀疑钱庄头会私藏图纸,毕竟只要她将图纸多给几份出去,钱庄头一个人想藏也藏不住。
看完了桑苗,试过了桑剪,钱庄头和林司丞分开后便带着图纸回了家。
钱家是个一进的小院,刘萍萍做好了夕食,准备进屋叫钱昌吃饭,就见他对着一张纸愁眉苦脸。
刘萍萍凑近一瞧,纸上是个造型奇怪的剪子。
他们夫妻之间向来知无不言,关系极好,刘萍萍以前家里是小地主,后来败落了才嫁给钱昌,甚至钱昌的字一开始还是刘萍萍教的呢。
理由是刘萍萍觉得丈夫不识字说出去丢人。
虽然钱庄头觉得庄稼人不识字没什么,但为了让媳妇有面子,还是跟她学了。
如今他受林司丞重视,也少不得会写字的功劳,如此一想,媳妇是真有大智慧,有事同她商量总没错。
钱庄头便将桑剪的事告诉刘萍萍了:“我总觉得不能让林司丞就这么吃了亏,但还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刘萍萍听了也是义愤填膺,这些日子她在钱昌口中间接认识了这位林大人,如今刘萍萍心里,这林大人就跟地里的仙女没什么区别,怎么能让她吃亏呢?
脑子一转,灵光一闪,刘萍萍在钱庄头的惊呼声中拿起了一旁的铅笔,在图纸上添了几笔,等看清刘萍萍添了什么,钱庄头的“这不能乱画”咽下去了,他赞道:“媳妇,我们家果然你是最聪明的那个!”
第二日,钱庄头便带着一小沓图纸去了各大铁匠铺子,他最先去的都是些讲信用、忠厚老实的人家,带了成品桑剪,让他们见识这剪子多好用,随即钱庄头摆摆手中的图纸:“这手艺不藏私,但总归是门进项,好办法一出,杭州城里想打新桑剪的人肯定不少。”
见过了桑剪的效果,李铁匠的眼神跟着钱庄头手上的图纸转,他问:“是要给钱吗?但这图纸大家都有的话,我没办法给太多的。”
钱庄头摇摇头,他指着图纸上剪刀柄上的“林”字,道:“不用钱,你卖这剪子的时候将‘林’字刻上就好,这桑剪是从皇城来的林蕴林大人设计的,林大人高风亮节,愿意无偿拿出来让我们做,我们江南人也不好昧下这功劳,让北地人看了笑话去。”
一开始李铁匠听到要刻个字还觉得麻烦,但当听到北地人看笑话,连忙应下:“那是自然,我们江南人最是恩怨分明,向来是我们不占别人的便宜,别人也别来图我们的。这剪子的事我们得了好处,自然不会将功劳据为己有。”
见李铁匠应了,钱庄头便往下一家铺子走。
李铁匠看了看图纸,一时技痒便打了起来,“叮叮当当”打铁声不断,有人来买农具,瞧见这正在打的剪子奇形怪状的,问:“李铁匠,这是做什么用的?”
李铁匠抹了把头上的汗:“这是林大人桑剪,是前些日子从皇城来江南的那个农官林大人想出来的,她做的桑剪可轻便省力了,我今日下午便能打好,你若是有意,下午来试试。”
那人家里有桑剪,但也好奇这北地佬能做出什么好剪子来,当即说下午来看。
外面钱庄头将为人厚道的那几家铁匠铺子都跑了,便停下了。
等林大人桑剪的名头打出去了,其他那几家偷奸耍滑的,不想要这个名头都不行,因为不叫这个,说明他的剪刀不正宗啊。
林司丞不要利,这名总得拿到手。
至于林大人说这剪子还有什么詹大人的手笔,这关他钱昌何事?他日后又不在这詹大人手底下做事,自然要为自己的上司考虑。
不过林司丞是个良善的,刻意漏了詹大人,她肯定心中有愧。
有了——
就说詹大人的“詹”字太复杂,实在不方便在剪子手柄上刻。
果然,和媳妇在一起待时间长了,他也变聪明了!
***
被迫有了“署名”纷争的林蕴和詹明弈压根还不知道这事,他们正在谢大人的屋里讨论脚踏伐条剪。
林蕴和詹明弈拿着桑剪边试边聊,谢钧靠坐在床上手中捧着本书,时不时翻两页。
一开始林蕴觉得这个场景总有些诡异,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但就是有点怪怪的。
不过很快和詹明弈聊起来,就将那点不自在抛之脑后去了。
脚踩踏板,剪刀闭合发出“咔哒”的声响,脚掌抬高,桑剪口张开。
林蕴惊喜道:“詹大人当真有办法,好用极了,实在是厉害。”
詹明弈听着林蕴的夸奖,余光却止不住地往谢次辅那里瞟。
次辅是否也注意到了他的才干?上次与次辅讨论水利,暴露了他有诸多疏漏与不足之处,不知此时次辅有没有对他刮目相看?
等看清次辅的神色,詹明弈心凉了一片,怎么次辅眉头都蹙起来了?是看不上他的设计吗?
詹明弈连忙对林蕴说:“等等,林大人,这还不是我的真实水平,这个桑剪我还能做得更好。”
见詹明弈又拿出图纸,要细细讲一讲还要改哪几处,林蕴有些摸不到头脑。
詹明弈这是怎么了?突然打鸡血了?
第134章 沙果
詹明弈对桑剪、压簧、踏板提出了诸多改进之处, 尤其是材料上,詹明指着图纸说:“如果能用上钢,这个脚踏伐条剪效果将会更好。”
林蕴觉得莫名其妙, 材料上的事他们之前就讨论过了, 为了更容易制造获得,而且造价便宜, 最后定了用铁材。
但看着詹明弈说半天,眼睛时不时往谢钧那边瞟,林蕴算是明白了,詹明弈是想在谢钧面前展示才干呢。
作为好友, 詹明弈如此卖力, 林蕴当然得捧场。
她卖力附和道:“这桑剪已然很好了, 是詹大人精益求精了。当然你的能力决不止于此, 实在是成本限制了你, 不然定能做出更好的。”
林蕴真心觉得这个脚踏伐条剪不错了, 别再折腾了,她果断把话题抛给问题的关键, 林蕴问谢钧:“谢大人, 你方才也见了这桑剪的效果, 你是不是也觉得够好了?”
见林二小姐从热火朝天的讨论中脱离出来,终于还想到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谢钧面色微霁, 在她期待的眼神中, 点了点头:“诚然精妙,林司丞和詹郎中极具巧思,詹郎中做出来的成品也超乎所料。”
“诚然精妙”、“极具巧思”、“超乎所料”这三个词一出来,将詹明弈砸的事晕头转向, 想来方才谢次辅没有不高兴,只是他的欣赏没有外显出来而已。
既然桑剪不用再改,就此定下,正事算是谈完了,之前只是简单见过礼的詹明弈走到门口,朝外招招手,他的小厮便抱着一个锦盒上来了。
詹明弈打开盒子,竟是一条婴儿小臂般长的人参,主根饱满,须根细长。
他道:“听闻次辅受伤,我便寻了此物,还望次辅收下,养好身体,这对我大周来说是幸事。”
林蕴倒吸一口气,这人参吃下去,她怀疑谢钧能三天三夜不睡觉,还要再流两天鼻血。
而且詹明弈这小子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吗?怎么在谢钧面前这么会来事呢?说话送礼一套套的。
林蕴顿时有种此人背叛了组织的感觉。
谢钧大概是见多识广,看见这么大一根人参,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只道:“我来江浙出公差,不好收礼,而且伤已无大碍,詹大人留着自己吃吧。除了送参以外,詹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詹明弈摇头,道:“我没别的事了。”
既然没别的事,谢钧刚想让严明送客,就听见詹明弈接着道:“不过林司丞还有别的事,她下午还要去山里看稻田。”
“林司丞说大人觉得病中太冷清,才邀我们来这里讨论,既然林司丞没空,不如下午我在这里同大人说话吧。”说着詹明弈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林蕴看出那上面画着河流走向,她没忍住咬了咬牙,她不是把这小子的治水册子给没收了吗?
怎么还夹带小抄呢!
眼见着詹明弈就要凑过去问治水了,谢钧许是会在私事上刻薄,但公事上他一向负责,若是聊起来怕是中午都休息不了。
他如今可是病人。
林蕴只好叫住詹明弈:“詹大人!”
叫住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大概是急中生智,林蕴胡编乱造道:“前两日这个时候我都会去帮忙看着煎药,不过我今日许是要提前走,没办法盯整程,不知詹大人可否代劳?”
詹明弈自然没有异议,问过林蕴有什么注意事项,幸好林蕴第一日真的盯过煎药,是看严律煎药还算靠谱,她后面才没插手,林蕴道:“整体火候是先武火急沸,再文火慢煎。药方里面有骨碎补,质地坚硬,需要先煎才出药效,三七研成粉最后用药汁冲服,效果比一起煎更好,然后还有阿胶,这个要烊化……”
詹明弈越听越惊讶,一边拿笔记下,一边感叹林司丞对煎药一事可真上心啊。
费了好一番口舌,可算将詹明弈忽悠走了,林蕴转头同谢钧解释:“谢大人当年自请治水,功绩卓然,詹郎中特别崇拜你,他也没什么攀附的心思,就是很希望同你关系近一些,能得到你的认可。你放心,等会儿我走的时候会将詹郎中也带走,不会让他打扰你休息的。”
林蕴本来还想说,詹明弈平时可不是今日这个样子,只是他见到谢钧就动作变形了,但想想在谢钧面前,詹明弈应当可能永远都是这样,这就没办法解释了。
谢钧同詹明弈打过两回交道,也清楚这是个心思简单、在治水方面很花功夫的能臣,但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詹明弈私下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谢钧只问:“你同詹郎中关系很好?”
林蕴这次没犹豫地点点头:“我觉得我们有些像,相处起来就很简单,说话做事不用想太多,也不用怕哪里没做好,知道彼此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就很轻松。”
谢钧沉默了一瞬,再开口声音有些沉:“同我这种人相处很复杂对吗?”
林蕴当即被问懵了,谢钧的思维到底是怎么跳跃到这里的?
大概是人一慌张,就要假装很忙,林蕴顺手将旁边果盘里的沙果拿一个到手中。
沙果有点像现代的苹果,不过比苹果小一点,在大周又叫林擒,因为种得少、产量低、不易保存,而售价高昂。
林蕴问:“谢大人吃沙果吗?”
给病人削一个苹果吃,似乎很合理。
林二小姐对问题避而不答,谢钧心中有了答案,也无意为难她,只颔首道:“吃。”
林蕴便拿起一旁的小刀,低着头,认真削起沙果来。
林蕴小时候是很不耐烦吃苹果的,不像桔子香蕉剥皮就吃,苹果需要削皮麻烦,而且味道也中庸,没什么个性。
但大概后面年纪长了些,经历过实验反反复复的失败,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麻烦的呢?被科研毒打过的林蕴反倒能耐心削起苹果来,甚至觉得解压。而且苹果不出挑,这也意味着不出格,不论什么样的心情都能来一口。
她的手很稳,经常能一刀不断地削完,就像此时一样。
削到一半,林蕴微微抬眼同谢钧道:“是很复杂。”
迟来的答案同谢钧预想的一样,谢钧想扯出一点笑意,却根本笑不出来。
他就是这样复杂的人,除非重新投胎,否则是绝不可能变得像詹明弈那样简单,那样让林二小姐相处起来毫无负担,感到轻松的。
“但谢大人是很好的人,好到我愿意接纳这种复杂,同谢大人相处。”林蕴手上削苹果的动作不停,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谢钧,她不想骗他,也不想敷衍他,她是深思熟虑过才做出这个回答的。
谢大人某种程度有些像手中的苹果,她刚开始遇见他的时候,她觉得复杂,她畏惧麻烦,可当她真正接受了,她也能同他相处得很好,甚至找到乐趣。
“咔哒”轻微一声响,林蕴将手中完整的,长长一条的苹果皮展示给谢钧看:“我听说如果果皮削下来不断,就能实现一个愿望,谢大人有什么愿望吗?”
这是林蕴同谢钧第二次提到“愿望”,上一次是在元宵灯会放孔明灯,谢钧说他没有愿望,将孔明灯让给了她。
谢钧深深地望了林二小姐一眼,道:“我希望你明日还能来陪我。”
不止是明日,是每一个“明日”。
林蕴意外道:“这个大人和我说一声,我就能帮你实现,不用许愿的。”
谢钧摇摇头:“好像是这样,只要你愿意的话,就能实现。不过愿望已经许了,不好反悔,就这样吧。”
谢钧接过林二小姐递过来的沙果,也没说什么他吃沙果都要切成小块的这种话,而是直接启唇咬了一口,清甜爽口。
将这口沙果咽下去,谢钧接着道:“明日上午你确实要来一趟,浙江布政使今早递了信来,他明日上午要来探望我,你可以将你的农事办法整理一番,明日趁机交给他,不然走衙门,不知堆多久才能让他看见。”
布政使是二品大员,整个浙江的最高长官。
林蕴还有些踌躇,她问:“布政使来看望谢大人你的,我弄这一出不合适吧?”
谢钧一谈起政事,就神色淡漠起来:“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想将我在浙江遇刺一事轻轻揭过,我没性命之忧,又无意继续待在浙江和他们纠缠,此事便不好深究,不过总得要点好处,不如让他使点力气,将农事好好整一整,那我这伤也算没白受。”
在谢钧口中,浙江布政使俞延儒出身绍兴望族,势力盘根错节,在浙江俨然是土皇帝。
俞延儒不在朝廷中站队,走的是“和光同尘”的路子,对范首辅在浙江结党营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错不是他犯下的,钱他也没少收,表面上的政绩也有。
“日后哪怕范光表倒了,他这官几年内也能坐得稳稳当当,所以你的农事方法在他这里过了明路,得了首肯,才能真正在江浙铺开。”
俞延儒这种老滑头,让他在关键时刻出力是不可能的。农事改良既不涉及站队,也不引火上身,还能有点好处,也就这种事俞延儒才愿意公开插手了。
同林二小姐说完此事,谢钧知道她忙,也不久留她。林蕴便告辞,火急火燎地去山里看她的冷浸田了。
林二小姐离开,屋里又冷静下来,只听见谢钧“咔哧咔哧”吃沙果的声音。
这果子承载了一个愿望,还是吃干净,心诚一些为好。
第135章 托梦
翌日一早, 林蕴便带着钱庄头上了谢钧的门。
今日林蕴不再一身方便干活的布衫,而是换上了青色带补子的官袍。
大抵是这几日跑过太多趟,门房一见到她就打开门就让她进。
林蕴摆摆手, 递出拜帖:“今日不是探病, 来商讨公事,还请通传一声。”
私事归私事, 谈公事还是得走正式流程。
门房小跑着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严明出来,引着林蕴往里走。
没有左转, 而是一直往前走, 这不是去卧房的路, 林蕴皱了皱眉:“这是去正厅?谢大人今日就下床了吗?”
严明点头道:“大夫今早看过, 说大人恢复得不错, 能下床走动走动, 左边胳膊别出力别扯动伤口就好。”
到了正厅,一股浓郁的药味涌上来, 上首的座位已经铺好厚软垫和靠背, 瞧见谢钧进来的时候, 林蕴脑中公私分明的那根弦“啪”得一声断了,两步抢上前就要去搀扶。
他这脸色怎么瞧着比昨日差得多?
都这样了,大夫还允他下来走动?
谢钧看出林二小姐面上的焦灼, 他借着林二小姐扶他的力道, 微微侧身,凑近同她耳语:“别慌,一早严律拿粉抹成这样的。”
压低的气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痒,林蕴既想躲开, 又想揉一揉耳朵,但双手都扶着谢钧,总不能突然甩开,只好硬着头皮先将谢钧这尊大佛归位。
目光扫过谢钧“青白”的面色和“虚弱”的步伐,不仅严律手艺好,谢钧也是真能演啊,这装得也太像了!
一旁的钱庄头见两位大人凑近说话的样子有些傻眼,因为治水的功劳,谢次辅在江浙一带很有名气声望,当年的次辅还年少,就已经雷厉风行,积威甚重。
钱庄头曾有幸远远瞧过年少的谢钧一眼,少年人站在河堤旁,拿着御赐的宝剑,还带着点青涩的脸绷得极紧,目光沉冷,对着身后一群年过半百的官员疾言厉色。
钱庄头只看了一眼,就很快低头,他可不敢看那些大人们出丑,但脑子里忍不住在想,这人比他儿子也大不了几岁,怎么能这般厉害呢?
如今钱庄头见到了年纪更长,位极人臣的谢次辅,发现他竟是温和许多——
他看林司丞的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
想来林司丞和谢次辅关系极好,钱庄头顿时觉得替林司丞卖命更有前途了,毕竟背景真的很硬!
等将谢钧送到座位坐好,林蕴揉了下发痒的耳朵,同他介绍道:“这是钱昌,杭州府皇庄的庄头,精通农事。”
钱庄头连忙跪地行了个礼,谢钧微微颔首,露出一点笑意:“虽然第一次见,但林司丞同我多次夸过你,林司丞儿时也是在杭州府长大的,想来回到故土,她与浙江百姓终归亲近,与钱庄头共事也融洽得很。”
听到谢次辅说林司丞夸他,钱庄头顿时感动不已,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皇庄庄头,林司丞实在是待人以诚,为了报答林司丞的赏识,他应当更加尽心尽力才是。
等听到林司丞在江浙长大,钱庄头惊讶地望向林司丞:“林大人是在江南长大的?没听林大人说过?”
林蕴在现代是北方人,不过原身的确在杭州府长大,林蕴点点头,承认道:“是,之前大家没问,我也就没说。”
其实是怕说多了露馅,虽然她有原身的记忆,但总归不是自己亲历,又不知道在江浙待多久,相处时间长了,怕给人瞧出端倪。
她在皇城的时候,还可以假装自己的本领是在江南学的,如今已经到了“故乡”江南,那锅就没地方甩了。
一听是同乡,钱庄头又对林司丞多了一份亲切。
钱庄头心想难怪呢!
北地佬怎么可能这么会种地,原来还是他们江南的好苗子,林司丞怎么不早说?
等他回去就要和皇庄那些佃农说这事,“小神农”林司丞其实是他们江南人!
互相打过招呼,谢钧便提起正事:“时间差不多了,林司丞讲一讲在浙江的农政吧。”
林蕴上前将提前准备的折子递上去,道:“这次来的时间不长,改良集中在浙江最重要的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上……”
才刚起了个话头,严律进来提醒道:“大人,布政使到了。”
正厅中的讨论暂停,很快一位身穿红色官服,留着长髯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这就是浙江布政使俞延儒了。
仅从外表的第一印象,这位俞布政使瞧着十分儒雅清正。
光看外表,想不出这是昨日谢钧口中那个明面上“和光同尘”,暗地里“同流合污”的老油条。
林蕴作揖,钱庄头又跪拜了一遍,谢钧扶着椅子把手,虚虚站起来。
俞延儒快步走近,瞧一眼谢钧的脸色,朝谢钧拱拱手,忙道:“谢次辅伤成这样,就莫要多礼了。”
谢钧也不坚持,当即就又坐下了,快得让林蕴怀疑其实谢钧根本没打算离开他的椅子。
自俞延儒一进来,谢钧便突然染上了咳嗽的毛病,林蕴的脸上非常自然地染上忧色——
她怕谢钧假咳别将伤口给咳崩了。
不过谢钧大概也知道分寸,啜了两口茶,咳嗽渐止,他指着桌上摊开正在看的折子,同俞延儒道:“俞布政使亲临探视,谢某甚慰,然早前已约林司丞陈说江南农政。既定之事,还是公事,不宜延宕。此事关浙江农政,正需布政使参详,不若同听?议完公事我们再叙旧。”
俞延儒也没想到谢钧这小子在这里等着他呢,堂堂次辅脸白如纸,咳得话都断断续续的,都坐在这里关心农政,难不成他这个浙江布政使好意思不关心江浙的农事改良,扭头就走吗?
显然不能。
俞延儒面上浮起笑意,同林蕴道:“林司丞 ‘小神农’之名,俞某在江南亦如雷贯耳,此番整饬江南农事,愿闻司丞卓见。”
舞台搭好了,林蕴如今汇报起工作已然很熟练了,她言简意赅道:“下官来江浙一趟,时间有限,围绕着最重要的粮食作物水稻和经济作物桑棉提供了一些改良之法。”
林蕴快速讲了一遍水稻的密植、抛秧、科学搁田、冷浸田的垄畦栽培,再谈到棉花什么时候需要去顶整枝,又提及桑树嫁接和树冠管理……
“这些改良下官已然都有开辟田亩试验,如今效果初现,只待收成,年前便能看出具体提升几成亩产。不过桑林管理并非一朝一夕,耗时更长,需要的时间更久一些。”
若说俞延儒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听到后面就是惊讶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林司丞来浙江不足一月吧?
她是长了三头六臂了,还是心窍开得比旁人多,这是一个月能完成的事吗?
难不成这林司丞是属陀螺的?还是说她真如北边说的那样,是神农弟子?
再听杭州府皇庄的庄头对目前皇庄情况的总结,证明林司丞说的稻苗更壮、棉花结铃更多、桑树繁殖更快……种种并非虚言,均有实证,俞延儒已经颇为镇定了。
只能当林司丞是天赋异禀,是农事上的天纵奇才吧。
林蕴汇报完,谢钧清咳两声,问:“如今浙江的俞布政使就在这里,你可有什么需要他支持的?俞布政使最是勤政爱民,你在农事上做出如此成绩,他定然是会大力支持的。”
又是一顶高帽戴上,俞延儒倒也不反感,他只是不想吃力不讨好,又不是傻。
谢钧说的什么“清丈土地”、“查明隐田”这种事,俞延儒绝不会支持,他家就是绍兴望族,田亩的猫腻不知凡几,难不成还能坑自己家吗?那是脑子发昏、自断根基。
其实俞延儒就想不明白,那些寒门的人支持变法就算了,光脚的想把别人穿着的鞋给扒下来,但谢家也是世家大族,谢钧带头做此事,就不怕族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他?
转念一想,这毛病从他爹谢宴那就开始了,谢钧勉强算是子承父志了,他们谢家好一棵枝繁叶茂的佳树,从他们父子这里就烂了根啊。
不愿意清丈,但林司丞是在现有田中增加亩产,既不触动世家的利益,还能让进项增多,百姓也能多种粮食、多交税,这是送上门的政绩,总不至于要丢出去。
俞延儒点头道:“林司丞的办法若是事成,于国于民有利,俞某自然鼎力相助。”
林蕴道:“那下官想让不仅仅是杭州府,最好是各个府的皇庄都用上这些法子,待有成效,逐渐在百姓间也推广出去。”
“下官即将回京,但已经将方法都传授给钱庄头,他可助农政推行。不过方才提到的冷浸田改良需要拎出来做,西南山区近三成水田都是冷浸低产田,但皇庄是没有这等劣田的,需要额外有人带领着去做……”
说着林蕴将早就写好的农政册子交给俞延儒:“下官所说的农政改良均记录其中,本想先让谢大人帮我看看有无疏漏之处,离浙前交给布政使司,如今正碰上俞布政使,想来是天意,还请您指点。”
林蕴说到后面,语速越来越快,除了想将她来江浙这一趟的尾快些收好,再就是担心谢钧坐这么久身体撑不撑得住。
等和俞延儒掰扯完,林蕴实在是松了一口气,暗中瞧了谢钧一眼。
嗯,严律的粉抹得太好,压根看不出谢钧有没有什么异样。
林蕴知道谢钧心中有成算,得了俞延儒会支持农政的准话,林蕴立马告辞:“两位大人本要叙旧,下官插进来本就打扰,再加上两三日后就要回京,田间事忙,就先告退了。”
林蕴带着钱庄头出了宅子,又往皇庄去,这几日是放水搁田的时机,林蕴的确要看着点。
但钱庄头觉得林司丞今日有些古怪,当然她干活和指挥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就是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中,她频频发愣。
“林司丞是不是最近累了?今日田里的事也差不多了,不如今日回去歇一会儿吧。”钱庄头觉得林大人吃苦耐劳跟田里的牛都差不多了,牛还得吃草放风呢,林大人忙起来,一张饼囫囵着就吞下去了。
林蕴本想说不累,话到嘴边却一顿,改口道:“我是还有些事情要做,今日我早些回去,后面的事麻烦庄头你了。”
说完林蕴跑着离开,两刻钟后,林蕴下了马,到了谢钧暂住的宅前。
这次她没有让门房进去通传,而是直接进去,待到了谢钧屋中,他没有歇下,闲闲倚在床头,手中文书半展。
严律上的粉已洗净,谢钧瞧着面色虽欠红润,但并无病态的苍白,林蕴悬着的心放下。
抬眼骤然见到林二小姐,谢钧很是意外:“林二小姐是有什么事吗?”
她有什么事吗?
好像没有。
但又没有人规定,必须有事两个人才能见面。
林蕴干脆胡言乱语道:“大概上午来找谢大人只算是公事公办,方才我午睡打了个盹,昨日的沙果给我托梦,它求我帮忙,一定实现谢大人你的愿望。”
第136章 离开
大概是白日里扯了谎, 林蕴晚上真的梦见苹果仙人了。
林蕴发誓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苹果,像座小山一样,大苹果的声音忽远忽近, 在生气地质问她:“我何曾给你托过梦, 你怎可妄言?”
沉浸在梦中的林蕴对苹果能开口说话一点也不意外,老实答道:“当时谢钧问我为什么要来, 我答不上来,所以才借了你的名头。”
大苹果上下晃了晃,似是通情达理地接受了这番说辞。林蕴刚松半口气,眼前白光一闪, 苹果竟骤然化作了穿绯红官袍的谢钧!
林蕴骇得连退数步, 却见对方唇角微扬, 问她:“怎么会答不上来呢?林二小姐是喜欢我吗?”
林蕴猛得睁开眼睛, 眼前没有苹果, 也没有谢钧, 只有夜色中隐见轮廓的蚊帐。
她睁开眼睛躺在床上,心跳渐渐缓下来, 比她梦见苹果会说话, 梦见谢钧更令她难以置信。
这只是一个天马行空、荒诞无稽的梦而已, 林蕴告诉自己。
可谢钧那句“林二小姐是喜欢我吗?”却一直在耳边萦绕。
她喜欢谢钧吗?
林蕴坦诚地自我叩问,她一向是个善于内求的人,将自己当成最好的朋友, 重视自己的感受。
这世上的谎言已经太多, 总不能自己还要骗自己。
林蕴回忆这些日子她对谢钧下意识的关注,剖析白日里想确认谢钧安危的急切。
扯过丝棉薄被,攥在手中绕啊绕,都快拧成麻花了, 林蕴承认——
她应当是有些喜欢谢钧的。
想到这里,林蕴觉得这屋里似乎有些热了,她放下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将冰盆小心翼翼地往床边挪了挪,时迩耳朵太灵,不轻点一定会吵醒她。
等折腾完冰盆,再重新躺在床上,被林蕴松开的丝棉薄被已经散着自然松开了,不再拧巴。
她是有些喜欢谢钧,那谢钧呢?
想到这里,林蕴竟然有些踌躇起来,她要立刻找谢钧说开这件事,然后考虑要不要在一起吗?
林蕴当即摇了摇头,她和谢钧如今是上下级关系,明面上他们最好还是不要有感情上的联系。
将薄被蒙在脸上,她尴尬地恨不得在床上打一套拳。
林蕴啊,当年在网上你还跟着大家一起吐槽,谁能想到你自己就是那个叛徒,上班竟然真的喜欢上领导了!
明面上的关系暂时不行,那私下里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林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陆表哥,有些事情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前车之鉴也不过就在两三个月前,她能和谢钧走到最后吗?
他们不仅要共事,还被绑在一起重启,若是中途走散了,他们只会闹得更难看,更难收场。
有时候羁绊太深,也会成为一种阻碍,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
忽然想起同陆表哥退婚那日,谢钧赞她胸怀宽广,若她与谢钧最后也不欢而散,扪心自问她能如同上一次一样释然吗?
林蕴偏过头,黑暗中明明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一旁的小案上放了一兜沙果。
是今日谢钧说既然沙果许愿这么灵,让林蕴带几个回去试试,说不定能多实现几个愿望。
黑夜中,她望着那兜沙果,好像听见苹果仙人在同她说——
你高看自己了,又不是圣人,并不是什么事都能释然。
在行动之前不应该先预设困难,但有些人在生命中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对待他,就不由自主地慎重一点,再慎重一点。
正视自己的心意很重要,但她和谢钧的关系同样重要,林蕴眨了眨眼,终于作出了决定。
既然已经想好,林蕴便阖上眼,强迫自己再次入睡。
她明日还要去皇庄下田呢,实在是没有足够的精力为爱情彻夜难眠啊!
***
农历七月十八,一大早林蕴就到了码头,同行的还有谢钧,上一次此处的混乱还历历在目,如今可以说是故地重游。
林蕴感觉鼻子有些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她捂住口鼻,连忙让谢钧离她远一些:“谢大人,你才受伤没多久,别被我传染了。”
谢钧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脚步却依然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没有半分要远离的意思。
他们身后严明也和时迩嘀咕起来:“林司丞这风寒还没好啊,这大热天怎么就风寒了?”
严明实在是对林司丞的身体很是关心,这几天她因为怕过了病气,看望大人时总是来去匆匆。林司丞来得时间短了,自家大人的心情顿时不如之前好了,连带着他们这些下属也战战兢兢的。
时迩道:“已经快好了,前几日小姐贪凉,夜里闷不吭声地将冰盆搬到床边,这才大热天得了风寒。本就是外邪入体,这几日注意着点就快好了。”
林蕴同谢钧并肩而立,等船只准备好,他们就乘船离开浙江,回皇城了。
她将脸侧向谢钧的反方向,她已经快痊愈了,但还是不能放松警惕,企图降低一点谢钧被传染的概率。
这样一来,谢钧的余光只能瞧见林二小姐的后脑勺,他总觉得这几日她有些古怪。
谢钧是个心思重的,大概是聪明人的通病,比起直接问,他更愿意靠自己去观察、去猜,总觉得语言会骗人,只有自己的判断才更准确。
但林二小姐是个例外,她这个人直白又简单,对待她,很多时候坦诚地问比猜来猜去更有效。
谢钧干脆问道:“你在躲着我?”
林蕴又往左腾挪了一小步,承认道:“嗯,这显而易见。”
都感冒了还往病人身边凑,这不是缺德嘛!
见林二小姐又远了一点,他微微蹙眉,又问:“只是因为风寒吗?”
林蕴点头:“只是因为风寒。”
她疑惑地瞅了谢钧一眼,不是因为风寒躲,还能因为什么躲呢?
要是真想躲他,她怎么会和他同乘一条船回皇城?这可实打实要一起待快一个月。
不过林蕴想了想,既然谢钧感觉到不舒服了,那她也不能无动于衷,她道:“不过这几日风寒,我确实有话没和你说,等上了船,我们聊一聊吧。”
谢钧眉头皱得更紧,他很想通过林二小姐的表情判断要聊什么,于他而言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要做什么应对?
但目之所及,只有林二小姐的后脑勺。
正当谢钧想接着问,一声“林司丞!”将林蕴的注意力吸引走了。
林蕴瞧着詹明弈,惊讶道:“不是说你今日有事吗?怎么来码头送我们。”
詹明弈先朝谢钧作了揖,压低声音回林蕴道:“本来是今日一起去看堤坝,结果同行的几个官员昨夜去画舫饮酒作乐,今早一个个都起不来,就改明日了。”
林蕴咋舌,早听说江南画舫极尽精巧,有些更是雕梁画栋,彻夜笙歌不断,奢靡非常。可惜她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无缘亲身体验,她不由好奇道:“你去了吗?好玩吗?”
詹明弈摇摇头:“他们去的画舫,声乐之外还有些不清楚的勾当,我便没去。”
“很不正经?他们这般不洁身自好?我记得大周律里明文规定官员不许狎妓的,是要遭杖责的,他们怎么如此胆大?”
“皇城管得严,就在言官眼皮子底下,如今来了江南,他们便放肆了……”
这事不怎么光彩,两人越聊越小声。谢钧就瞧着方才还和他说什么怕过了病气,转头就恨不得同詹明弈头挨头说话的林二小姐,气极反笑。
不过他的确无权限制林二小姐到底同谁亲近,这股子邪火无处可发,谢钧干脆迁怒,他回头示意一个侍卫过来:“你暂时不用回皇城,留在浙江查一查那几个官员分别是谁,再找到他们狎妓的证据,钱财往来记录之类的,找齐了再返京。”
吩咐完,谢钧同正齐齐看向他的两人道:“无需再论,若他们真是品行不端,这顿板子他们一回皇城就能挨上。”
听了这话,两人都瞪大了眼睛,两只呆头鹅一样,不过一只呆得可爱,另一只呆得可恨。
詹明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坑了同僚一把,但也不后悔多嘴,毕竟腿长在他们身上,又不是詹明弈让他们去狎妓的,做都做了,总不能怪起他这个说的人吧。
两只呆头鹅互相对视一眼,揭过画舫的话题,又聊起桑剪的事。
“桑剪刻着我的姓如今传开有些不好改,詹大人真不考虑将脚踏式桑剪刻你的姓?”林蕴问这话的时候有些期待,“桑剪大王”的队伍壮大起来,她也有人一起分享尴尬。
詹明弈直摇头,道:“确实是我这个姓太复杂了,不好麻烦工匠。”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在庆幸,幸好他姓詹,逃过一劫。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林蕴觉得周围人好像越聚越多,侍卫自发围在他们周围,暗中警惕着。
林蕴踮起脚环视,环视四周,只见来的多是布衣百姓,嘴里都喊着“谢大人”,很快严明过来汇报道:“是附近问询而来的百姓,自发来为大人送行的。”
先前谢钧来浙江的消息并未传开,上次离开也是临时起意,知道的人很少,但谢钧在码头遇刺一事闹得动静不小,百姓们就都知道他来杭州了。谢钧因为治水在江浙很有声望,自发引来不少百姓相送。
快到上船时间,林蕴在攒动的人头中瞧见了钱庄头,他身旁站着一位方脸阔额、大气明媚的女子,想必那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夫人。
林蕴笑着远远朝着钱庄头夫妻用力挥了挥手,再同詹明弈道过别,便和谢钧一起转身登船。
这一趟浙江之行,她同詹明弈成了真正的好友,也在异乡有了钱庄头这般得力的下属,农事之外,她也不虚此行。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谢大人保重”,林蕴打趣道:“谢大人在江浙人望真高。”
谢钧稍稍驻足,回望堤岸上涌动的人群,冲他们微微颔首示意。
回过头来,他同林蕴说:“这是民心,只在朝堂倾轧,是争不到的。”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慨然,后面这些年同范光表相争,到底是浪费了大好时光。
“不过林司丞不会缺民心,待你的农政在江浙铺展开,下次再来,万人相送的场面,定然远胜今日。”
林蕴闻言点点头,并未自谦。她所求并非万人敬仰,但总是希望有更多人能在这场农事改良中受惠,她道:“那便承谢大人吉言了。”
***
等上了船,休整过一番,林蕴便去找了谢钧。
船舱中,谢钧已然备好茶水,乍一看到林二小姐,很是意外:“你为什么蒙着面?”
林蕴摆摆手:“茶就不用喝了,我特地找如意做的口罩,这样即使我没好全,也可以聊一聊了。”
不涉及其他人的隐私,林蕴对自己的事向来直率,那日想清楚了,她本来打算第二日就同谢钧说的,但重感冒阻止了她。
一直不说,就是有一件事悬而未决,林蕴不想再拖。
这口罩在外面戴着有些奇怪,但如今不就她和谢钧两人瞧见吗?
早就深思熟虑过,林蕴开门见山道:“我对谢大人是存了欢喜在的,我自觉谢大人待我,大抵也是有一些不同,当然前提不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谢钧乍闻前半句,正欲放下杯盏的手猛得一顿,倏然抬眼看向她。
他为这句话心如擂鼓,但马上不安涌上来,一句自白放在一段谈话的最开始,总让人觉得不是好兆头。
纵是如此,他还是眼也不错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纠正道:“并非自作多情,也没有会错意。”
第137章 练字
“并非自作多情, 也没有会错意。”
谢钧的回复让林蕴忍不住露出笑意,唇角的弧度被口罩挡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林蕴郑重地点点头, 道:“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我知道了。”
明明心中隐有不安,此时看着林二小姐弯起的、亮晶晶的眼睛, 谢钧还是不自觉勾了勾唇。
他如今是冰火两重天,心口因林二小姐承认对他有意而鼓噪着,指尖却攥紧手中杯盏。
他在等待,等待她必然存在的“但是”。
林蕴也打算切入正题, 她敛下笑意, 正色道:“从宛平官衙, 不, 应该说是在朝食铺子上第一次同谢大人见面, 差不多有八个月了。”
这八个月的时间里, 大部分时候都是林蕴守着田地,谢钧忙于案牍, 他们偶有交集, 真正相处的时光寥寥。
“我们如今是对彼此都有好感, 但男女之情最是捉摸不定,今日因为这个喜欢你,明日说不定就为那件事伤了心。”
听到这里谢钧拧了拧眉, 他不会如此, 难不成林二小姐已有此意?
林蕴还不知道谢钧因为她的一句假设已经开始捕风捉影了,她接着说:“世事无常,你是我的上峰,同朝为官, 皆是重任在肩,若因一时好感便草率决定,将来若生变故,于公于私都难堪。”
林蕴最担心的便是此事,不同于现代,两个人职场恋爱闹得难堪,大不了一个人离职,但大周可只有一片官场啊,没有“离职”这条退路,甚至还要日日相对。
“所以,”谢钧打断她,那些关于疏远与离散的假设字字刺心,他不想再听,“林二小姐意下如何?”
谢钧抿了抿唇,若是她下一句是要划清界限,永远只做上峰和下属,他绝无可能接受。
林蕴退了退椅子,站起身,语气郑重又笃定:“我们抱着发展彼此为终身伴侣的目的,再相处一段时日。若彼时心意如初,再论将来。”
最后林蕴向谢钧伸出了手,询问他:“谢大人意下如何?”
这一段已经在林蕴心中演练许多遍,她镇定又流畅,只是伸出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梦见苹果仙人的那个晚上,林蕴不是没想过假装没发现自己喜欢谢钧,就这么先糊弄一段时间。
但这个想法只在林蕴脑海中停留了一瞬,就被踢出去了。
这对谢钧不公平,她变成了一个考官,不自觉地将自己放在高处,考察谢钧是否能符合她的心意。
可谢钧不是她的考生,她也不该是这段感情中唯一的决断者,她与谢钧的心意同样的珍贵,都不该被轻慢忽视。
一听到“终身伴侣”,谢钧心口那根紧绷的弦陡然一松,这比 ‘’划清界限”要好太多。
虽不解她为何突然伸手,他却毫无迟疑地握了上去,指尖相接,掌心互触,谢钧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留住这份温热。
“好,”他应道,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字一句重复,“我们抱着发展彼此为终身伴侣的目的,再相处一段时间。”
终身伴侣这个说法有些古怪,但实在悦耳。
这么迅速就谈妥了,林蕴高兴地晃了两下他们交握的手,迫切地希望谢钧这个聪明人对她的好点子再多几分认可,她问:“反正我们也都不着急,慎重一些,多相处相处,总是没有错的,对不对?”
谢钧深深地望着她,手掌将她的手拢得严严实实,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对,我也不急,我们慢慢来。”
饥肠辘辘的野兽明明饿得眼睛都泛着幽光,死死盯着眼前的食草动物,馋得一直在磨爪子,时刻蓄势待发准备扑上去,却还是端出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虚伪地对食草动物说不饿,也不着急,可以再商量商量。
遏制住汹涌的食欲,装出无害的样子,面前是一只很温顺可爱的小动物,得小心些——
不要吓跑她。
***
接下来几日,林蕴他们的活动范围都在船上,不同于来时四处考察,这次几乎没有停留,赶着回皇城。
林岐川的事迫在眉睫,实在不宜在路上再耽误。再说,户部也的确堆了一大摞事等着谢钧去处理。
好消息是回程的船上,如意只晕了半日,就不再抱着盆吐了,甚至还抢着给林蕴研墨,林蕴见她面色确实好转,这才没让她回去继续歇着,找点事情做说不定能转移注意力。
时迩乐得有人替她这份差事,果断让位,按照小姐的说法是,她现在练字练到“阵痛期”,正在转型和形成自己风格的关键时刻,或许是时迩造诣不够深,她暂时还没在小姐的字上看出风格,倒是刺目得很。
酣畅淋漓地练完两张大字,林蕴举起来狠狠欣赏了一番。
短短两月就有如此造诣,这文坛也是叫她闯进来了!
自觉有一些长进,林蕴便起了炫耀的心思,炫耀对象首先排除谢钧,在他面前展示字好,那是自取其辱。
最后林蕴将目光锁定在了钱大和如意身上,钱大只认识简单的字,而如意更是不识字,来她身边后才慢慢开始学了起来。
林蕴让时迩将钱大也叫来,集齐了如意和钱大,备好纸笔,便兴致勃勃地宣布她要教他们写字。
钱大向来是林蕴想做什么,就一定会陪着,自然毫无异议,如意想多待在小姐身边,也乐意之至。
林蕴先示范如何握笔,手指弯曲成弓,掌心虚握,她指点道:“钱大握得太紧了,这不是握刀,如意别捏,这也不是针。”
林蕴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就让如意和钱大跟着学:“人就是一撇一捺。”
时迩在一旁看着,生怕小姐误人子弟,但如今瞧着小姐还是有模有样的。
钱大和如意拿了笔写上字,总算是明白小姐练字为什么总是练得龇牙咧嘴的。
这笔在手中重不得、轻不得,重了积墨,轻了乱飘,等他们二人写完,林蕴拿起两个“人”字,露出满意的笑容。
自然不是因为他们写得极好,而是他们写得比她第一次还难看。
获得了成就感,林蕴教人写字的劲儿更足了,她又挥笔写了一个“口”字,拿给如意和钱大看:“‘口’是方方正正,四角俱全。”
如意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看小姐写的那个方框,或许是由于过于专注地看小姐的字,也或许是船身此时恰好一个颠簸,如意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白。
方才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恶心感猛得翻涌,如意放下笔,一把捂住嘴,转身跌跌撞撞往外跑。
熟悉的呕吐声传来,钱大不知所措地问:“小姐,这还学吗?”
林蕴摇摇头,默默收起自己的大字:“今日暂且休课。”
这可真是传道受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啊。
***
因着感冒,林蕴这几日都没怎么和谢钧接触,只是每日去瞧一趟他。
他受伤没多久,如今又长途奔波,需要多加注意。
进了谢钧住的船舱,发现谢钧又在看折子,是户部快马加鞭从皇城送来,特地赶在谢钧登船前送到,备给谢钧在船上看,这样抵达皇城后,折子上的事马上就能处理了。
见谢钧垂眸看得认真,林蕴问严明:“你家大人看了多久的折子了?”
严明压低声音:“快三个时辰了,一早就起来了。”
林蕴咋舌,三个时辰对于谢钧和她这种人来说,不算什么,但他如今可还是受着伤啊。
听到林二小姐的声音,谢钧捏了捏眉心,抬眼第一句话就是:“我听外面说,你的字把你身边的丫鬟丑吐了?”
船再大,那也只是一条船而已,有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左邻右舍”。
听了谢钧的“谣言”,林蕴当即觉得三个时辰也不多,瞧谢钧还有闲心传谣呢。
“当然不是,只是刚好赶上如意晕船了。”
谢钧轻叹一声,搁下笔:“林二小姐说不是那就不是,你练字的帖还是我送的,你来写几个字,我看看你如今的进益。”
林蕴也没推脱,端端正正写了“谢元衡”三个字,写的时候,林蕴没忍住偷瞄了谢钧两眼,她当然是故意的。
写他的名字,变相哄一哄他,不知道能不能让他那张毒嘴解解毒,等会儿点评的时候口下留情?
林蕴写罢,还故作正经地抬眼问他:“我听赵老和陆表哥总是唤你‘元衡’,想来是你的表字,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想着写来与你确认一二。”
谢钧敛眉低目,林二小姐那点小心思他看得分明,但目光在那三个字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神色软和几分。
字写得不怎么样,人倒是挺机灵。
他轻咳一声:“字如筑屋,讲求间架,你一笔一划都是下过功夫的,算得上端正,就是凑到一处便有了嫌隙,各自为营。”
说着谢钧自然地起身站到她身后,右手轻覆在她执笔的手上,掌心包裹着她的指节,带着点沉稳的力道。
“‘谢’字,‘言’旁和‘射’需疏密有致,而不是远远分立,”谢钧引着林蕴的手运笔调整,“‘元’字末笔需藏锋,含而不露。”
笔锋行至“衡”字,谢钧语气中含了丝清浅的笑意:“此处笔划繁复,最忌心浮气躁,方才我不过多看你一眼,你笔势就乱了。”
谢钧带着林蕴稳稳收住最后一笔,才松开手,退回一步,同林蕴拉开距离:“林二小姐写字心思要静,勿生杂念。”
手背残留的温热还未散,林蕴握笔的手僵住,悬在空中,她低头看在谢钧引导下写出的“谢元衡”,的确端正遒劲,这毋庸置疑。
但什么叫她心思不静?什么叫勿生杂念?
她让谢钧这么教她写字了吗?
这人简直是倒打一耙!
第138章 变数
扰人心境却倒打一耙的谢钧袖手站在一旁, 不等林蕴开口反驳,就转移话题问道:“前次书信中,你的台阁体已颇具章法, 怎么又练起大字来了?”
一听到这话, 林蕴还想与谢钧争辩一番的气焰顿时消减不少,她如今抽出时间练大字, 自然是因为那幅即将“代代流传”的题字。
不想自揭其短,林蕴抬起下巴,学着谢钧平日里那副目空一切的样子,故作淡然道:“不过是对自己要求高些, 力求事事精进罢了。”
甚至她又从谢钧这里学了一招, 占据主场然后让对面跟着自己的节奏走, 她搁下笔顺势道:“我如今风寒差不多好了, 之前的变法之事, 谢大人可有空与我谈谈?”
谢钧点头, 本想开口让严明将桌上的纸墨收拾一下,但抬眼一看, 屋中只有他和林二小姐两人。
严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躲了出去。
谢钧也没将十分有眼力见儿的严明再叫回来, 而是自己动手刚刚写好、墨迹还未干的两张大字放到一旁的小案上晾着, 再将其余的笔墨纸砚一一归位。
谢钧的视线在笔尖停了一瞬,本该将笔洗净的,但再让林二小姐等一会儿她怕不是要急了。
别开眼, 不再看那笔, 谢钧同林蕴都坐下,隔着一张案,谢钧道:“册子没了,我又还没写新的, 如今只能口述了。”
谢钧不提还好,一提册子,那日烟熏火燎的呛闷仿佛又出现在鼻尖,林蕴不自觉地耸耸鼻子,道:“谢大人直接说吧。”
早知道迟早要聊这事,她何苦当时陪着谢钧一起挨熏呢!
聊起正事来,谢钧语气沉下来,不复方才的轻松,他道:“吏治整顿的‘考成法’如今大周已然起步,此策会一直坚持下去,无须赘述。林二小姐提过的‘养廉银’需等朝廷接受大量税银之后才能开始,所以暂且也不提。”
“如今要谈的是‘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大周在未来十几年内,要不要将两法一并实行。”
“一条鞭法”是将田赋、徭役和杂税合并征银,简化了税制,减少了百姓苛捐杂税的困扰,但并没有废除人头税。
而“摊丁入亩”完全废除了人头税,将其摊入田亩之中征收。从前的人头税是地主和百姓家里都是五口人,他们交同等数额的人头税。但人头税摊入田亩之后,谁家的地多,谁就交更多的税,进一步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一条鞭法”类似的政策已经在大周陆陆续续有尝试,这项税改是一定会继续推下去,但谢钧对“摊丁入亩”却犯了愁。
对于有心治国的臣子来说,没有谁能对“摊丁入亩”这种彻底性的变革不动心。
自谢钧从林二小姐这里听到了这项变革之法,他就一直在研究大周有无可能在未来十几年内将“摊丁入亩”一并推行。
如今谢钧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对林二小姐道:“如今的大周推行‘一条鞭法’已是勉强支撑,‘摊丁入亩’绝非此刻的大周能涉足的。”
林蕴听出谢钧语气中遗憾之意,她回想一下,在他们那个时空,“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的确是分别在两个朝代推行的。
林蕴有些好奇:“谢大人是怎么作出这种判断的?”
谢钧已然研究多时,他回答得很具体:“从白银、田亩人丁统计以及世家的反对程度。”
首先是白银。
“类似‘一条鞭法’的税改在大周能推行的前提就是如今海贸开了,大量白银流入大周,大周境内的白银储备能够支撑百姓用银钱来交税。”
“但这是南方富裕,北方可没有海贸输送大量白银,若是将人头税也完全摊入田亩计为白银交纳,北方可能反倒会民不聊生。”
北方银钱紧缺,百姓又要用银钱才能交税,他们只能去卖粮食,粮食收成是季节性的,会出现百姓集体在某几个月大批卖粮,商人自然会从中压价,造成“银贵谷贱”的情况。
“所以就算只实行‘一条鞭法’,也需要确保海贸白银流入的稳定性,并且看住粮价,目前大周境内的白银储备没有实行‘摊丁入亩’的条件。”
“其次‘摊丁入亩’需要更准确的田亩和人丁统计数据,如今大周是隐田遍地,得先在‘一条鞭法’实施过程中,将土地重新清丈,人口核查过一遍,这样才有实行‘摊丁入亩’的基础。”
提到最后世家的反对,林蕴这八个月在大周也没少见识,她道:“是因为‘一条鞭法’在给百姓减少负担的同时,也稳了国家财政,所以有些开明的官员会支持,但‘摊丁入亩’是动了所有地主阶级的利益,他们一定会强烈反扑对吗?”
“林二小姐说得没错,”谢钧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怅惘,“彻底性的变法令人心驰神往,但步子迈得太大,把人摔死了,那便一件事都做不成了。”
林蕴看着眼前的谢钧,他总是意气风发的,但此时他面上的失落十分真切。
谢钧将一条条的困难想得这么清楚,定然想了又想,最后不得不放弃。
对着眼前难得苦闷的谢大人,林蕴选择笑出声来:“谢大人的变法就像我想选育良种一样,粮食需要时间生长,有时候一个不好,就会走弯路,一年年地试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但路要一步步地走,我们就将眼前的事做好,尽力而为,有些事留给后来人愁吧。”
谢钧是个带有强迫症的完美主义者,林蕴可不敢有这毛病,不然她可能早就在频繁失败的试验中先疯掉了。
毕竟做实验嘛,成功的经验寥寥无几,失败的经验堆了一箩筐。
见林二小姐笑得开怀,谢钧摇摇头,道:“但‘摊丁入亩’也是有用处的,我会将此法透露给几个激进的官员,他们定会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等吵了一段时间,比起“摊丁入亩”这种砸世家饭碗的雷霆之势,那些保守派的官员便觉得“一条鞭法”不过微风细雨,推行起来阻力也会小很多。
说最后一句时,谢钧表情严肃,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劝告:“如今我与你提前说清楚此事,日后朝堂争起来,你也心中有底,其中有不少是我安排的人来做戏,你切莫掺和进去,平白沾上麻烦。”
几次意外下来,如今谢钧也算是看明白了,林二小姐大概就是那个他预料不到的“变数”,一些有关她的大事,还是切莫瞒着她,以免最后又整出一些阴差阳错。
听到谢钧的“想开窗先拆屋”计划,林蕴不免咋舌,果然不能被谢钧一时的失落给骗过去。
谢大人还是那个谢大人,他的心眼多得跟竹筛子一样!
林蕴小鸡啄米地点点头,就她这一眼望到底的心思,跑去冲锋陷阵还不够送盘菜的,还是别添乱了,好好在地里待着吧。
变法聊完,林蕴也打算回去了,她来找谢钧之前,时迩正去借船上小厨房给她做杏仁酪呢。
船上吃食终究没有在外面丰富,杏仁酪润肺止咳,时迩见她夜里还有些咳嗽,特地在停船的时候下去买了材料。
她可不能辜负时迩的这番心意,得赶紧去吃上!
见林二小姐眼睛已经往外瞟了,便知她归心似箭。谢钧折子还没看完,也不打算压着馋猫不让她走。
他侧身把小案上字迹已干的两张字拿起来,将他与林二小姐合写那张【谢元衡】折好递给她:“既然你力求事事精进,那就回去好好照着这个再练一练。”
林蕴看着眼前的纸,总觉得接和不接都有些古怪。
不接,那就是打自己的脸,前脚说要精益求精,后脚就放弃了。
接,她回去苦练谢钧的名字,这算什么事?
时迩怕不是要笑死她了!
最后林蕴还是接了那张纸,决定大不了拿回去压箱底。
正准备拿着纸离开,就见谢钧将那张她写的【谢元衡】折起收好,林蕴停下脚步,问:“谢大人,这字写得不好,索性丢了吧?”
谢钧却摇头:“习字中想知道是否进步,得保留原稿,下次再看你的字,会同这张作对比,我是要一直收着的。”
林蕴眼睁睁看着谢钧将那张字放到一旁的木匣子里,然后抬眼挑眉问:“林二小姐不是赶着去吃杏仁酪吗?”
林蕴满脑子都是从谢钧的匣子里抢出那张纸的可能性,最后还是抱憾而去。
严明就在外面守着呢,她要是有动作,说不定下一刻他就破门而入了。
再说了,谢钧身上还有伤,同他争起来别扯到伤口了。
呜呼哀哉,“代代流传”还没解决,如今又多了一张原稿!
林司丞出了门,严明再进来,瞧见自家大人看折子都带着笑意。
大人随之而来的下一句让严明也咧开了嘴——
“严明,将那只笔拿去洗了,然后这个月再给你涨一个月的月钱。”
严明乐呵呵地去洗笔,在水中晃动笔锋时,满心全是对林司丞的感谢。
林司丞,这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可别嫌麻烦,要多来看看大人啊!
第139章 参军
清晨, 官船在河面上航行。因为船上载着谢钧这个当朝次辅,回去的这趟船比林蕴来时的规格更高,光船舱就分了三层。
下层是货仓, 中层是官员的房舱, 上层甚至有休憩观景的平台。
林蕴住的这间舱室四壁皆是厚木板,顶上悬着铜油灯, 靠舱壁开了小方窗,室内书案床榻俱全,俨然是间院中小屋。
谢钧的舱室同林蕴只隔了一间,他被安排在最靠近船心位置, 是这条船最稳妥, 不被风浪惊扰的地方。
林蕴看着自己屋中的小窗, 晨光透过缝隙照进来, 酸溜溜地想, 谢钧住在最中心, 四周皆是护舱,光线肯定没有她这个靠边的好。
船上的吃食少煎炒, 油锅在摇晃的船上有些危险, 能吃到的多是蒸煮炖。
林蕴喝着鱼片粥, 鱼是今晨捕到的鲜鱼,鲜美滑嫩,林蕴只佐了一小碟酱菜和半颗咸鸭蛋便喝完了。
正考虑要不要再来半碗, 就看见如意急匆匆地跑进来, 喘着气道:“小姐……小姐,钱大和严侍卫打起来了!”
林蕴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也没心思想那半碗粥的事了,心提起来, 但往外跑两步,回过神来,又没那么着急了。
林蕴是见过钱大演练的,他身材高大,又天生有一股蛮力,林蕴重金聘请的武学师傅都说他十分勇猛,一般人决不能敌。不管这个严侍卫是严明还是严律,若是按码头遇刺那日的水平,他们应当是都打不过钱大的。
甚至两个一起上,都不够钱大打的。
当然那日出于谢钧的计划,严明他们可能出手有所保留,但当时的划水实在是让林蕴印象深刻,很难不把他们归到“外强中干”那一类去。
比起担心钱大,还是担心严明严律受没受伤吧!
再说了,钱大那么一个老实的性子,他能动手,绝不是他的错。
等林蕴刚到甲板上,就瞧见严明一记手刀疾落,直削向钱大的颈侧。招式十分凌厉,一下子就让林蕴知道那日他在码头一定是在闹着玩儿,严明根本不弱。
林蕴当即心口一紧,制止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下一瞬,钱大肩头一沉,整条手臂猛然格挡,硬生生架住了那一记。手刀与手臂相撞,发出“砰”得一声闷响,听得林蕴牙酸。
知道这两人打得有来有回,林蕴也没贸然喝止,而是走近一旁正在观战的时迩,问她:“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钱大和严明突然打起来了?”
时迩双手抱胸,正全神贯注盯着,听到小姐的声音才回神,她道:“不是打架,是切磋,钱大在船上也日日练功,今日在甲板上叫严明瞧见了,他便兴起了切磋的意思。”
知道两人不是要打个你死我活,林蕴也不着急了,同时迩一道看起来。
严明手刀被挡下,他也没停手,脚下猛然一勾,身形一矮,肘锋直撞钱大腹部。林蕴没打过这种赤手空拳的架,正在脑海中构思钱大要怎么躲,没成想钱大竟是避也不避,而是稳住下盘,一拳送出。
两人谁也不退,严明中了一拳,钱大中了一肘,林蕴眼力有限,瞧不出这招谁更胜一筹,但从他们的面部表情来看,这一下严明想必更痛。
随后两人缠斗起来,很容易便能看出他们风格全然不同,钱大的招式毫不花哨,劈、砸、抓、抡,每一击都势大力沉。严明要更灵活一些,指、掌、腿频出,寻隙进攻。
一个招式精妙,迅捷多变,另一个稳如山岳,以拙破巧。
过了几番招式,严明感觉自己胳膊腿都被震得发麻,这人天生蛮力,这样拳拳到肉地打下去,先力竭的一定是他。
严明干脆卖了个破绽,引钱大一拳打出,严明险险侧身擦过这一拳,顺势借力,身形一旋,瞬间闪至钱大宽厚的背门空档。
严明吐气开声,右掌蓄力,疾拍向钱大后心,这一掌若拍实,足以瞬间制敌。
然而,就在掌风即将触及布衫的刹那,钱大竟似背后生眼!
他猛地半转,精壮的手臂看也不看便向后精准一横,恰好格在严明手腕之上,将那凌厉一掌稳稳架住,寸进不得。
这一招被挡下,严明自知此次切磋是输了,收手后跃,眼中难掩惊诧,脱口问道:“你怎么察觉的?”
钱大见严明不欲再打,也收势站稳,道:“不知道,感觉。”
严明闻言,深深望了他一眼,朝他抱拳:“这次切磋是我不敌,望来日还有机会一战。”
钱大学着他也抱拳:“你若是想打,来找我就是。”
看到明显是钱大更胜一筹,林蕴与有荣焉,止不住脸上的笑意,等注意力从打斗中脱离,才发现大概是钱大他们打起来很有看头,不少人都被吸引来看,零零星星围成一圈,连谢钧都出来了。
林蕴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想嘚瑟一下,她特地往谢钧在的方向挪了两步,然后大声同时迩说:“哎呀,钱大习武才不到一年,居然这么厉害吗?我当初给他找习武师傅的时候,都没想到他进步如此神速!”
时迩疑惑地看了小姐一眼,视线扫到不远处的谢大人,总算是知道小姐唱得哪一出,她心中叹了一口气,嘴上还是配合道:“所以说还是小姐你慧眼识珠,世人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的就是想小姐你呢。”
林蕴明明听得嘴都要咧到耳后根了,却还是谦虚道:“谬赞了,哪里哪里,还是靠钱大自己努力。”
炫耀完,林蕴再不经意地发现了谢钧的身影,打招呼道:“谢大人也在啊。”
谢钧勉力压下被林二小姐逗出的笑意,点了点头:“嗯,有幸见证了伯乐养出的千里马,跑得确实快。”
若是码头那日钱大跟着林二小姐一起来了,那以钱大之勇,当初那场证据被抢的戏怕是做不成了。
不知道是不是基于对谢钧的刻板印象,林蕴总觉得谢钧说话阴阳怪气的,但她没有深究,而是转头问时迩:“今天早上的鱼片粥好喝,我喝了一碗就来看热闹了,不知道还有没有?”
那边林二小姐夸完她的车夫就兴冲冲回去喝粥了,谢钧同严明留在甲板上吹风,严明汇报道:“林二小姐这个车夫,是个上战场的好料子。”
谢钧:“此话怎讲?”
严明道:“有一身蛮力的人不少,但这个钱大直觉很准,我们缠斗时,常常我刚出招,他就猜到我要落到何处,提前拦下,这是个万中无一的悍将胚子。”
谢钧点点头,回船舱前,他同严明道:“南边这几年倭寇猖獗,你去问问他可有意从军。”
***
船又行了两日,正要在淮安停靠换船,钱大突然同林蕴说他要下船自个儿回南方了。
林蕴乍一听觉得不可置信,但她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询问:“你要回南方做什么?”
林蕴将钱大当作自己的朋友,虽有不舍,但也不会限制他的自由,只是钱大性子单纯,她怕他别被有心之人三言两语地给骗了。
钱大瞧着心情不是很好,脸板得紧紧的,但他语气很坚定:“东南沿海倭寇肆虐,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我有些本领,想去试一试。”
前日严明同钱大说此事的时候,钱大是毫无什么兴趣的,他就想待在小姐身边,可昨日谢次辅找了他。
谢次辅同他说:“你想护住林二小姐此心不假,可何为保护?她若只是个平头百姓,你一身武力自然能护住她,可她如今入了官场,站到高处,能护住她的就不是蛮力,而是权力。”
“南方如今缺悍将,正是你出人头地的好时候,等战事平息些,我再想办法调你回北边打鞑靼和瓦剌,你手上有兵有权,有你的威慑,许多人便会投鼠忌器,这才是真正的保护林二小姐,言尽于此,你好好考虑。”
钱大一向实诚,眼都没眨地就将谢钧给卖了,他说:“是谢次辅看出我有上战场的能力,他提了这事,我觉得我大概可以。”
一听到这里面还有谢钧的蹿腾,林蕴牙都咬紧了,她问:“你是真的想好了?不是一时冲动?”
钱大点点头,昨夜想了一夜,他很希望留在小姐身边,可他发现谢次辅说的没错,一个车夫是没有资格说保护的。
大家都在岸边等换船,知道钱大心意已决,林蕴拉着他就找谢钧去了,等到了谢钧面前,她并没有生气。
钱大是她的朋友,他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在碰到谢钧后他有了想达成的目标,林蕴只会尽可能支持钱大。
林蕴同谢钧道:“谢大人,钱大想去从军,你既然提出此法,不知你在南方军营可有故旧?钱大没上过战场,能否麻烦你修书一封,在他刚来的时候稍稍照应点他?”
钱大太老实了,林蕴怕他人生地不熟的,遭别人欺负也不知道。
听到钱大要去参军,谢钧也不意外,让严明取出他提前备好的书信,递给钱大:“我与御倭总兵官周岭是旧识,你去了之后可以将信给他。”
钱大没推托,收下了。
换船耗时并不长,东西已经安置得差不多,林蕴他们很快就要登新船,而钱大留在港口,等着南下的船。
林蕴让钱大在原地等一下,带着如意跑回船上,她要给钱大准备些东西。
看着小姐的背影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再也看不见,钱大低头,拆开手中的信,将里面的信纸抽出,送还给谢钧。
他道:“信封我收了,这样小姐会安心些,但信就不用了,我不受你的恩惠,日后你若是与小姐有矛盾,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谢钧拿着信纸,愣了片刻,随即笑了笑,林二小姐身边这几个人,倒是个顶个的有意思。
第140章 石灰
岸边人声嘈杂, 江风裹着湿润的水汽吹拂而过。
林蕴提着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小跑着穿过人群,微微喘着气停在钱大面前。
她不由分说地将包裹塞入他怀中, 随即弯下腰, 双手撑着膝盖缓了两口气。
钱大压着眉峰,问:“小姐这么急做什么?”
呼吸平稳了, 林蕴直起身,道:“怕你一声不吭地走了。”
钱大摇摇头,不会的。
小姐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如果他不告而别, 她会默默难受很久。
他肩上背着自己扁平的包袱, 里面就换洗衣服和他攒下的月钱, 怀里抱着小姐送的包袱, 沉甸甸的。
他听小姐絮絮叨叨地说:“银钱我没给你带太多, 有时候身上钱多了反倒遭祸, 金疮药你一定要留好了,棉布很干净, 是用来包扎伤口的, 当然如果你别受伤最好……”
钱大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他都知道了。
谢钧在一旁看着,眸色微深,终是将目光投向江面, 未发一言。
钱大提醒道:“小姐, 你们的船快开了。”
林蕴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她从袖中拿出一根五彩绳,交到钱大手上。
端午收到的五彩绳基本被如意拼成了画,只留了几根, 这次出门为了图一个好兆头,林蕴特地带了一根。
“今年百姓送了我几大兜五彩绳,愿我健康长寿,如今我将这福气分你一些,战场终究凶险,望你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钱大低着头,认真将五彩绳系好在手腕上,他郑重承诺道:“如小姐所愿,我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船终究是开了,钱大站在岸上,看着载着小姐的船驶离码头。
他想,他不会让小姐伤心,他会活着回来的。
***
上了船,林蕴情绪不高,在码头她忍了又忍,才没同钱大说“性命是最重要的,要是受伤了,或者是害怕了,你就回来”。
她可以这么想,却不能这么劝钱大,没有谁一开始投军就抱着当逃兵的心思去的。
她站在甲板上,船已经在宽阔的河道上,看不见码头了,林蕴问时迩:“南方打倭寇很危险是不是?”
提及倭寇,时迩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她没有哄小姐,而是据实以告:“倭患作乱已有近十年了,浙江、福建、南直隶、广东沿海都是重灾区。那帮倭寇极其狠辣,凶悍嗜杀,尤擅小队突袭,大周重文轻武,沿海军备不足,时常难以抵抗,以致村镇频遭焚掠,百姓死伤者众。”
时迩看出小姐脸上的担忧,她道:“小姐,倭寇的确可怕,但若是人人都怕,束手就擒,那倭寇就长驱直入,大周不复存在了。钱大并非莽夫,他天生直觉准,说不定真的能在战场闯出一番天地。”
说到这里,时迩不无遗憾,习武之人,终究比寻常人多出几分血性,谢大人当初的暗卫营里也有不少人去了北边打鞑靼和南边抗倭,她终究是技巧有余而力量不足,没被选中去战场。
“小姐也不用太担心,如今谢大人坐镇户部,国库充裕不少,往南边拨的军费更足,有了钱募兵增防,这仗打着是有盼头的。”
虽知前路凶险,但木已成舟,沉湎在恐慌中也无用,林蕴情绪稍稍好转,又听见时迩提到谢钧,想到他在此事中的推波助澜。
谢钧的确是个能臣,这无可否认,谢钧绕过自己去问钱大是否从军,林蕴对这件事没有意见,钱大有权决定自己的去向,如果林蕴仅仅将谢钧当成领导上司,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她不会计较。
但此时此刻,林蕴想同谢钧谈一谈。
***
见到林二小姐板着一张脸地来找他,谢钧并不意外。
他搁下笔,未等她开口,便先发制人:“我本想去找你聊一聊,但见你心绪不佳,就想着等你缓一缓。”
听了这话,林蕴顿时警惕起来,谢钧此人实在太精明,为了避免被他绕啊绕得忘了自己的来意,林蕴本想说聊天得排队,得先聊她想说的。
然而话未出口,林蕴蓦地注意到谢钧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面容也透着一层倦怠与苍白,明明前两日气色已见好转,此刻竟觉得像回到刚受伤那几日。
之前在码头急着钱大的事,林蕴竟都没注意到。
已到嘴边的争辩之词瞬间咽回去,林蕴蹙眉上前一步,脱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的伤不是快好了吗?”
谢钧摇头:“无碍,先说正事。我知道你视钱大为友,从不将他当做奴仆,他自己便能决定他的前程,故我直接问了他是否从军之意。”
说着谢钧轻咳一声,声音低了几分:“但此事我确有错处,你我关系不同以往,我在征求过他的想法后,该同你说一声,不该让你最后一个知道此事。”
这番认错干脆利落,直指要害,却让林蕴有种刚准备使力挥拳,却打了个空的感觉。
林蕴介意的正是这点,她还以为谢钧是次辅当惯了,习惯事事都是他做主,独断专行,完全没考虑她的感受才瞒着,可他竟想到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找过钱大之后,不与我说一声?”
谢钧语气平稳: “我连变法之事都愿意与你探讨,自然不会在钱大这件事上刻意瞒你,只是昨日钱大一时没有决断,我想着若是他没有这个想法,就不拿此事扰你了,平白让你担心。”
谢钧说得条理分明,林蕴却仍觉古怪:“那你何时知他决定去参军的?”
谢钧正要开口,一旁的严明却罕见地插话:“许是谢大人伤势未愈,在船上赶路又难免潮湿,他喜洁日日沐浴,昨日夜里竟然发起热来,今晨得知钱大决意时仍昏沉着,未及时吩咐我等提前知会林司丞一声。”
“发热?”林蕴心绪瞬间被牵走, “现在烧退了吗?”
谢钧颔首:“船医刚看过,已然无碍,休养两日便好。”
听到此处,林蕴的质问再难出口,他通通都解释过了。
见谢钧眉心的倦意,林蕴嘱他好好休息,转身欲离。
行至门边,她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这一切是不是都太巧了?
猝然折返,林蕴迅速伸手,指尖压在谢钧的唇上。
用力之下,苍白的唇洇出些许血色。
林蕴收回手,低头查看指尖,并无粉霜痕迹。
谢钧没涂粉,他不是在装病。
谢钧任他试探,唇角微勾:“谢某还病着,林二小姐这么迫不及待?”
“不,是谢大人前科太多,不得不验。”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林蕴感觉指尖发烫,当即转身走了,这次没有再回头。
舱门合上,谢钧垂下眼帘,重新拿起笔,却久久未落下一字。
严明旁观全程,当看到林二小姐去而复返,严明暗叹和大人打交道多了,林二小姐也开始长心眼了。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家大人更真是个狠人,他这病可不是装出来的,昨夜受着伤他还洗个冷水澡,不烧才怪呢。
严明不解问道:“大人,你既然知道林二小姐会介意此事,告诉她不就好了?何苦折腾这么一大圈?”
既然看不下去,谢钧索性放下折子,道:“对待有些人,不仅多想一步,甚至忍不住多走一步。”
南方战事吃紧,猛将难寻,钱大骁勇,这个人是谢钧是是一定会想办法送去战场的。若钱大不是林二小姐的车夫,他会直接去问钱大,而不会管他“主人”是什么想法,但既然与林二小姐有关,他就要考虑她的感受。
但思来想去之下,谢钧最终还是不想让她掺和进来,在钱大从军这件事中,谢钧只想让林二小姐当一个被告知者。
就像钱大直接自己做了决定,没有征询林二小姐的意见一样,谢钧也不想让她参与这个决策。
林二小姐样样都好,就是心肠太软,此事若是不先斩后奏,她掺和其中,战场是真的刀剑无眼,钱大若是出了什么事,她怕是这一辈子都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
是他蹿腾钱大去投军的,与她无关,日后真出了什么事,她怪他就好。
若按佛家那套说法,他身上业障够多,不差多这一笔了。
谢钧自嘲笑笑,他在林二小姐面前就像是一个扬言要改过自新的骗子,却总是劣迹难改,故技重施。
本就受了伤,折腾自己烧了一场,谢钧终究还是有些疲倦,他躺到床上歇一会儿。
半睡半醒中,他听见好像是时迩来送东西。
等谢钧睁开眼起身,他问严明:“时迩是来过吗?”
严明点点头,他指着床底的几瓮石灰道:“林司丞听我说船上潮,对大人你的伤势恢复不利,特地去找船工找了些生石灰,说把这些罐子放在屋内角落和床底,屋里会干爽一些,还特地嘱咐我,不要溅水进去,以免灼伤了。”
说到这里,严明止不住地打量自家大人的神色。知道大人在睡觉,林司丞怕她进去了,大人要醒来与她说话,就没进去。
等林司丞认真吩咐该如何用这生石灰的时候,连严明都止不住地有些内疚,他们可真缺德啊,怎么能骗她呢?
果不其然,自家大人揉了揉眉心,自诩硬心肠的人怕是良心也不好过呢。【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