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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秧盘


    晨光熹微, 这日林蕴一早去了她的育苗室,秧盘上的秧苗叶色青绿,株身挺直。


    竹编的和木制秧盘对秧苗成长影响不大, 两茬苗差不多高, 不过核算过人工和材料成本的林蕴觉得还是竹编的更划算,毕竟不同于竹编可以控制疏密, 光在刷了桐油的木板上打小孔,就有一定的损耗。


    林蕴凑近瞧,苗高六七寸,三叶一心, 这是已经可以抛秧了。


    昨日一早, 林蕴就察觉时机差不多, 特地让钱庄头给皇庄办了个“开放日”, 除了皇庄的佃农以外, 让钱庄头再邀请一些平日里关心农事方法的百姓到皇庄来, 她要借机演示抛秧之法。


    林蕴到江浙的时间正赶上晚稻插秧,如今林蕴花了十几日在秧盘上育秧, 已然过了下秧的时机了, 因此这次只是让最热心农事的那批人先看看抛秧, 为日后逐渐推广打下基础。


    林蕴和几个佃农抱着秧盘往田间走,林蕴到的时候,周围除了佃农, 也围着不少的百姓。


    平头百姓来皇庄的机会不多, 就算对林蕴这个北地佬无甚信任,他们也是愿意来看看热闹的。


    等林蕴扛着托盘到的时候,在田边等候的钱庄头上前两步,给林蕴搭了一把手, 接住了秧盘。


    其实带土带苗的秧盘不算特别重,但林蕴的育苗室离稻田很有一段距离,抱着走了一路,的确有些手酸,林蕴道过谢,钱庄头只说是小事。


    钱庄头甚至有些意外,他接过秧盘的时候,才发现他好像除了在长时间的力气活上,其他时候很少感觉到林司丞同他们不一样。


    她不仅是个北地人,还是个出身显赫的女子。


    林司丞除了直筒筒的官袍,要么就是下地穿得灰扑扑的,平日里干活也不搞特殊,都是和他们一起。这样一想,钱庄头觉得意识不到林司丞是个贵族女子也很正常。


    比起娇贵的小姐,林司丞吃苦耐劳的精神都比得上他媳妇了,要知道他媳妇也是个常年下地的好手,比许多汉子都能干,她的腰起码有林司丞两个那么粗。


    但腰粗好啊,钱庄头不无自豪地想,就手上这秧盘他媳妇拿一个时辰怕都是不觉得累的。


    林司丞目前的缺点除了不够壮实,就是大道理太多。


    当然第二个缺点目前存疑,本来林司丞要搞什么“开放日”,钱庄头是不想折腾的,但前些日子林司丞掐了尖的棉株他们都去望过,虽然还没结棉铃,但掐尖的棉株侧边果枝数量要比没掐尖的多三成。


    钱庄头一开始还不服气,硬是数了三四遍,才不得不承认,从目前来看,掐了尖的棉株真的长得更好。


    除了棉花地以外,林司丞负责的那片稻田里,秧苗长得更齐整,苗茎肉眼可见地更壮。


    正是因为棉花地和稻田里的效果,林司丞提出要带人参观她抛秧,钱庄头还是按她的想法出力了。


    如今百姓围成一圈,林蕴之前特地给她的试验田留了一小块空地,就是为了演示抛秧之法。


    下到田间,林蕴将带着土的秧苗提起,同百姓和佃农们展示:“平日里大家插秧都是洗根不带土,抛秧是带土。”


    “带着土根系完整,缓苗期更短,而且成活率更高,”说着林蕴就站着,简单看好间隔,然后松开带土的秧苗,重力作用下,秧苗根部向下自由落入田中。“抛秧这就算插好了,插秧需要频繁弯腰,费时费力,若是采用这法子,大家都能少些辛苦。”


    见林蕴不用弯腰就秧就插好了,速度实在是快,家里田产多一些的就有些心动,他们地多,纵是全家上阵插秧,两天下来,腰疼得都直不起来,心动之下就多些关心,男人问:“这位大人,这苗随便抛下去,之后不会长得东倒西歪吗?”


    林蕴摇头:“大概三五天后,它们就会自动立起来,五日之后你们可以再来看一趟。”


    “除了省时省力、成活率高,抛秧的好处还在生长起步快,之后分蘖会比洗根手插苗更多,产量上更容易出成绩。”


    “当然这办法也有缺点,因为是带着土下去的,所以根系比插秧要浅一些,抗倒伏的能力要弱一些,若是你们的地块经常起大风,田里土质软烂,那就更适合插秧,更抗倒伏一些。”林蕴并不只说好处,结合利弊,尽量让百姓先了解情况。


    “以及要想抛秧,得需要准备特地设计过的秧盘,因为要把秧苗分开,根系也不能交缠,这样方便带土抛秧。”林蕴将秧盘递过去,在百姓间传阅。


    随后林蕴快速抛秧,甚至让感兴趣的百姓可以下来试一试,不过半个时辰,留的这一小片空地就栽上了秧苗。


    几个管事再带着百姓四处转转,尤其去看看掐了尖的棉株和林蕴格外齐整的稻田。众人几乎都去看别处了,钱庄头却没走,他将林蕴的秧盘拿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个遍。


    他边看边点头,道:“林司丞这个抛秧的办法很不错,来年我们试一小片田,若是可行,日后可以在皇庄推广此法。但只要需要添置东西,这对百姓来说成本就是高。而且百姓需要的秧盘可不是一两板,他们几乎不可能在家里储存几十块秧盘。除了官家和富户,百姓家里鲜少舍得置办这个。”


    钱庄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林蕴是努力在压成本,力求大家都能用得起,她也做得很好,这个东西不贵,但不是用得起就要用的,百姓们他们大部分宁愿不花钱,辛苦一点,维持原样。


    正当林蕴以为这法子是入不了平头百姓的家了,不过总归在自己管的地盘皇庄还是行得通,林蕴也不算白折腾。


    毕竟皇庄里效率高了,才有人手和精力去琢磨其他事。


    可钱庄头话风一转,他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道:“不过也有别的办法,还是和插秧的秧苗用一样的育苗床,不用林司丞你这些木头竹子,也不用购置新东西,直接用一层沙子代替秧盘作隔离层。”


    其实按照钱庄头平日里和上面官员打交道的方式,明知道有更好的办法他也不会说,只要不搞出岔子,还是得由着官老爷们高兴才是。


    他急着提出更好的办法,在官老爷们那里可落不着什么好,反倒觉得是在打他们的脸呢。


    但林司丞不一样,他们这些天讨论了许多农事,她也很尊重他的意见,不同于看官老爷的笑话,他并不想看林司丞在农事上吃瘪,他希望她走得更顺更好才是。


    于是他接着说:“在需要分离的土壤之间隔上细沙,细沙不容易结块长实,到时候秧苗长十几日,还是能轻松带着土抛秧。”


    钱庄头说得林蕴眼前一亮,是啊,她和詹明弈当时成日里在船上想着怎么设计秧盘,但其实可能不需要一个实体,像钱庄头这样用现有的东西简单凑出来一个相似的环境,在百姓间更容易推广开来。


    林蕴直接朝钱庄头拱拱手,她承认道:“庄头你这办法是比我这个好,等这两日我再用你这办法试一试。”


    钱庄头本以为林司丞还要你犟几句,她八成不想舍弃秧盘,毕竟这秧盘设计得这般好,定是花了不少功夫来试。


    没想到林司丞痛痛快快地赞同他,此时钱庄头看着眼前身穿布衣,脸上洋溢着得知好办法的喜悦,竟是没有半分不乐意。


    钱庄头这才露出个笑,其实他也听到不少人嘀咕林司丞,说女子怎么能当官,但此时钱庄头觉得林司丞才是那个能干大事的,她比许多自诩清流名臣的官员都更像个官。


    他笑着道:“司丞是农事上天分高,但我这几十年的地也不是白种的。”


    林蕴当即应和:“确实如此,我对江南没有庄头你熟悉,日后若还是有这样的疏漏之处,你尽管提醒我。”


    林蕴很高兴钱庄头有更好的办法,她早说过,她从不觉得大周的种地人没她聪明,她是站在现代文明的肩膀上,但钱庄头他们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他们一起集思广益才是最好的。


    就是等过几日詹明弈到的时候,她没办法再吹她是如何想到给秧盘刷桐油的故事,只能同他说他们折腾半天的精妙设计都用不上了,没有成功惊艳出场,反倒被打脸了!


    被打脸的林蕴满脸笑意,叫时迩过来,道:“时迩,我手脏,你在荷包里取一锭银子给钱庄头,这是他献策的奖金。”


    钱庄头一开始还不想收,却发现林司丞身边这个丫鬟可真是深藏不露,劲儿大得出奇,钱庄头根本拗不过她。


    再加上林司丞说什么“我是上官,本该赏罚分明,这钱你该收”,钱庄头最后还是收下了。


    攥着手心沉甸甸的银锭,他主动道:“明日我同司丞你一块去育秧,我们一起试试这法子,这样我从头就参与,日后你回皇城了,我也能照例推广开来。”


    听到这话,林蕴怔了一下,之前总是她拉着钱庄头念叨这些新办法,但钱庄头是不主动掺和的,如今竟要同她一起做事了!


    她想拉拢的人正主动朝她走来。


    第122章 通信


    等林蕴从山间的冷浸田中回来, 已经是傍晚,天边红霞似火。


    林蕴进驿馆,与提着食盒出去的如意撞了个正着, 如意鼓起脸颊, 懊恼道:“平时小姐回来得晚,饭菜订早了我怕口味不佳, 小姐你饿不饿?饿的话我就让钱大驾车送我去,这样回来得快些。”


    驿馆是有饭菜的,但的确是粗茶淡饭,小姐每日辛劳得很, 也没什么奢靡的爱好, 就图这两口吃的, 于是如意都是提前去酒楼里订好了再带回来。


    林蕴摇摇头:“不着急, 中午吃得晚, 我再回去吃两块糕点垫垫, 晚饭吃晚点没事。”


    如意稍稍放下心:“好,今日的信我送到小姐屋里的案上了, 我速去速回。”


    行了个礼如意就小跑着出门, 林蕴见了叫身后的钱大:“钱大, 你还是驾车来回送一下如意。”


    想到什么林蕴补充道:“都出门了,你帮我到广云楼带一碗西湖莼菜汤吧。”


    等钱大和如意离开,林蕴带着时迩上了楼, 洗了手垫了两块荷花酥, 有点干巴,就了一口茶,顺了下去。


    等不噎了,林蕴坐到案前, 看了放在正中间的信一眼,信封上还是那句【林二小姐亲启】。


    不过这信封里不像是只装了信,因为中间鼓起来一块,应该是装了什么小物件。


    三日一封,大概是收信成了习惯,林蕴利落拆了信。手指触到圆形块状,她微一怔,捻着取出。


    圆盒半个掌心那么大,外圈用深色木头打磨得平整光润,中间不知镶嵌着一块玻璃还是琉璃,里头嵌着细细一枚指针,两端削尖,在盒中缓缓旋转,最终稳稳指向一方。


    林蕴有些意外,这不是指南针吗?


    暂时放下木质小盒子,林蕴抽出信纸,今日有三页纸,这几次谢钧的信是越来越长。


    林蕴有些想不明白,谢钧平日里除了讥讽驳斥,其他时候话都不算多,在信中竟然总是能洋洋洒洒写一大篇。


    大概是怕通信泄露消息,谢钧没在信中聊太多公事,没说他在宁波调查情况如何,只讲他一路见到的新鲜事。


    【宁波是三大市舶司之一,有不少外来奇珍,我在坊市间看到一台西洋钟,一见到就觉得林二小姐应当会喜欢,我观你每次计算时辰都有点迟疑,只可惜这钟太大,十分笨重,不便于携带,我给谢家在宁波的铺子留了信,若是他们日后见到小巧些的钟表,我再买来赠你。】


    【宁波作为港口,海运繁盛,我在此处见到了十分精妙的罗盘,比平日里我们知道的要小许多,甚至能随身携带,木质外壳,两头似针,我买了两个,等日后林二小姐再往山里去带上它,更安全些……】


    看到这里,林蕴将刚刚放在案上的小木盒又拿起来放在手中,挪动之间,正中间的指针晃悠悠转了几圈,迟迟不肯停下,林蕴的心绪亦然。


    即使晃荡得久些,但指针终究会停下,稳定地指引方向,林蕴看着停下的指针发了会儿愣,再次移开视线,接着看信。


    聊完这几日宁波的新鲜见闻,谢钧如前几次一样,又给林蕴推荐起江浙菜色。


    【上次推荐的广云楼西湖莼菜汤不知林二小姐喝没喝?是否合你的口味?莼菜汤都不错,但广云楼做得格外好。你如果喜欢的话,这两日可以再尝尝清朗斋的糟油茭白和盐水河虾,都是杭州这边的特色,夏日炎热时吃起来爽口解暑。】


    谢钧的信不像他平日里说话做事那般严谨,颇有几分随性,刚聊完吃的,又提到林蕴最近的回信。


    【听你之言,杭州府的皇庄庄头颇具才干,并且有为你所用的意思,此乃好事,在朝为官,想往上走,不说结党营私,但手底下得有几个能人。招揽人才,不过是看准他们所需,世上之人不外乎爱财、爱名、图志、惜家,对症下药即可……】


    讲完了如何招揽人才,谢钧这封信谈天说地的,只有最后一句才像一封报平安的信,他说【我这里一切安好。】


    准确来说,只有半句,因为下半句就是——


    【不知林二小姐这两日可好?盼回复。】


    林蕴顿了顿,自从她回了谢钧的第一封信,后面每一封他都问她近来可好。


    明明最开始定的是谢钧向她报个平安,最后发展成两个人通信往来。


    大概是初一已经去过,十五也不好缺席,林蕴认命地展开空白的信纸,提起笔,写她这里也一切顺利,稻棉这边都进展不错,明日她会抽空再去看看桑田。


    至于莼菜汤,林蕴这两日早出晚归,还没喝上,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滋味。


    笔尖悬停时,外面传来时迩敲门的声音:“小姐,如意回来了,小姐先下来吃饭吧。”


    林蕴放下笔下楼,如意正将食盒打开,将菜肴一一摆在桌上。


    林蕴一眼找到那碗莼菜汤,拿着汤匙舀起一勺,入口滑嫩清香,汤纯味美。


    又舀了一勺咽下,她已经想好等会儿信里该如何夸这汤了。


    她抬起头同如意道:“明日的夕食去清朗斋买吧,我听闻那里的糟油茭白和盐水河虾不错。”


    ***


    宁波。


    天色渐暗,谢钧却还带着人在地里丈田。


    宁波府虽然架阁库起了火,付之一炬,但府衙之下还有乡县,宁波知府孙铭古再过分,他也不敢将全府所有县的账目都烧掉。


    除非他是想和朝廷和陛下直言他贪污得堵不上窟窿,已经要造反了。


    再说了,账没有了,那粮仓里的粮食就堆在那里,是多是少可做不得假。


    水路、车队的驿站调度、粮运记录也都有迹可循,而且宁波也不是铁板一块,总能找到两个心志不坚的官员,吓也能吓出点东西。


    总之谢钧来了宁波,实地可查、证人可追、逻辑能还原,哪怕一页账本都无,照样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表面上,谢钧做的事和他在杭州府一样,都是在测田,一开始孙铭古在一旁陪着,虽然频频抹汗,但也没有太慌乱。


    这大周哪个区县敢说自己治下没有隐田,而且谢钧他能在宁波待多久,找几块复杂点的田就能耗到他离开了。


    这是孙铭古最初的设想,但当他看出谢钧拿出两个木框,然后同他介绍说:“这是长宽都一丈的木框,框出来的面积就是一平方丈,用它量田最简单不过。”


    然后孙铭古就看见谢钧命人在田间拉了几条直线,顺着直线将这两个框来回倒腾,快速测算起面积来。


    这场景真是让孙铭古汗流浃背了,谢钧怎么连这种缺德办法都想得出来,这是不给他们留活路啊。


    底下人在挪动木框,谢钧跟在一旁记录到底多少个格子,这么大一块田,一刻钟多一点就量完了,谢钧在册子上最后写下:“这田三百九十二平方丈,折合六亩五分三厘。”


    谢钧似笑非笑地同孙铭古道:“县里的记录这田是四亩二分,上次测的看来有些不准啊。”


    田亩面积直接砍了三分之一,也就少交三分之一的粮税。


    孙铭古还企图将场子圆回来一些,他赔笑道:“测田都快十年前了,可能这田也渐渐扩了点,有些误差也正常,再说了,当年测田之人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哪能比得上次辅你的良策,他们不如你多矣。”


    谢钧冷笑一声:“这办法也并非我首创,孙知府不用给我戴高帽,有这功夫不如想想怎么把架阁库里的账补好吧。”


    孙铭古是个死不悔改的,谢钧不欲与他多言。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贪得久了,别人再夺回来,便理直气壮地以为是别人要害他。


    狗彘不若,寡廉鲜耻。


    和这种人没有什么道理要讲,哪怕是被拖到菜场斩了,他们都不会后悔。


    不对,也是有点后悔的。


    后悔他们为什么没做的更隐蔽,让人给抓住了把柄。


    又多测了两块田,谢钧回驿馆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严律同谢钧汇报道:“拿到了去年给宁波府运粮的车队记录,来回多少趟,每趟多少斤都有。”


    谢钧点点头,问:“邓桥村粮长的收税记录拿到了吗?”


    严律摇头:“他不敢给。”


    谢钧不紧不慢地翻看着车队记录,眼都没抬,只道:“你去告诉他,既然已经找到他头上了,他就是局内人,没办法再置身事外。孙铭古只要发现我找过他,他就难逃一死。东西给了我,我还能送他一家老小逃命,日后换个地方重新生活,让他好好考虑。”


    严律听了吩咐就退下去办事了,等谢钧看完手头上的东西,他面色缓和些,问严明:“今日可从坊市搜罗到什么新奇物件?”


    方才还疾言厉色,一转眼就轻缓温和。


    严明便让下人搬来一框东西,谢钧在一堆玻璃玛瑙中随意挑拣着,眼神冷淡,直到被一枚颜色艳红的长条果实吸引了注意力。他拿起来打量了一下,皮色如火,形状纤细弯钩,初看似果,却毫无香气,只带点隐隐刺鼻的味道。


    “这是什么?”他问道。


    严明也不认识,连忙让采买的仆从答,仆从低着头道:“回大人,这东西名叫辣椒,据说是从西洋贩来,近日泉州、宁波一带常见。有人晒干磨粉当佐料,说比胡椒更烈,可驱寒发汗、醒神提气,也有人拿来做汤调味,极辣。”


    听到这里,谢钧眼中露出点笑意,他记得林二小姐是喜欢胡椒的辛味的,那今日的信就写这个吧。


    第123章 世道


    一大早, 林蕴和钱庄头例行去育苗室看过用沙土隔开的育秧苗床。


    经过两人的尝试,目前效果最好的是先用刀齿耙分土画格,然后将沙土洒在空隙中作为隔离层, 之后再正常撒种育秧。


    查看过秧苗无碍, 钱庄头顺口问道:“说好今日要去巡视桑田,不过没定时间, 林司丞是上午去还是下午?”


    嘴上这般问着,钱庄头心中已然有了答案,定然是马上去的,相处时间久了, 他知道林司丞是个醉心农事, 绝不拖延的性子。


    但出于钱庄头意料的是, 林蕴回答道:“下午吧, 我上午有些事, 钱庄头你带人直接去桑田就好, 不用等我,我下午骑马过去。”


    其实钱庄头猜的没错, 林蕴本来打算上午直接去桑田的,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昨夜詹明弈抵达杭州府了,也落脚在驿馆。


    不过一月不见,詹明弈竟瘦了一圈, 原本清俊的脸型因消瘦而显得愈发锋利, 连眼眶都凹陷了些。


    他站在那里,衣裳整洁却拢不住身上的疲惫,眼神沉沉,他说想和林蕴聊一聊, 看他状态不好,林蕴干脆把时间定在了今日上午。


    抛开林蕴和詹明弈本就性情相似投缘之外,詹明弈还是林蕴在工部经常打交道的人脉,于公于私,林蕴都该和这位好友认真谈谈心。


    等林蕴紧赶慢赶到了南屏楼的雅间,詹明弈正坐在窗前,看着窗外发呆。


    林蕴唤道:“詹大人?”


    詹明弈这才回过神来,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句:“林大人看这窗外繁华,民生盛景,有何感慨?”


    啊?


    她该有什么感想?


    林蕴走过来坐下,干巴巴说了句:“百姓安居乐业,我挺高兴的。”


    詹明弈却只苦笑,道:“我也高兴,可就不知道这盛景能维持多久。”


    自詹明弈巡视水情回来,就这副丧丧的样子,林蕴很快抓住问题的关键,有些担忧地问道:“是水情有什么反复吗?”


    詹明弈先点头,后又摇摇头:“没有反复,是问题一直存在,不过快要爆发了而已。”


    他问林蕴:“林大人可知大周的祖陵在哪里?”


    今日詹明弈说话极其跳跃,刚还是水情,一下子跳到祖陵,林蕴勉强跟上他的思路,祖陵就是大周祖皇帝的陵墓,大周曾经由南向北迁都,那祖陵应当还是在南方。


    林蕴试探性地问:“是在江浙?”


    詹明弈点头道:“在淮安,洪泽湖西岸,淮河入湖处。”


    詹明弈又问:“林大人可知我朝的治水之策?”


    不等林蕴说她不知道,詹明弈自问自答:“治水是以祖陵为国家根本,即运道民生,莫与较重。”


    “祖陵水患为第一义,次之运道,又次之民生。”


    林蕴听到这话,也怔了怔,大周治水难道不是保民生保社稷,竟将民生排到最后头?


    转念一想,林蕴也明白个大概,大周强调祖宗之法,皇帝自然是把祖陵放在第一位,至于保运保漕,早知道漕运能将粮食资源由南运到北,漕运对维持京师及北部边境的粮食供应至关重要,也不能弃。排来排去,一地百姓的生死存亡之事竟被放到了最后。


    詹明弈接着说:“淮南水患频发,洪水无处可泄,尽往下游泗州与东南平原倾倒,可明明从祖陵凿一条道,开一条新渠,就能缓解,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就看着洪水隔两年就淹过去一次。”


    宁淹千里田,不毁皇家墓。


    詹明弈说着说着几欲哽咽,他道:“你不知道泗州城如今是什么场景,洪水肆虐,百姓已然麻木,他们都说每几年就要闹一回,说要不是谢次辅之前重新设计了河道,这水还会来得更频繁些。”


    詹明弈大概思绪的确紊乱,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又讲起当年谢钧还没当次辅时是提过要不要在皇陵修渠而过的。


    “陛下直接否了,说此事莫要再提。自此这么多年,皇陵高枕无忧,洪水冲刷沃土。”


    那时候詹明弈还没入朝,后来在父兄庇佑之下,他这个工部的官也鲜少出京,只在皇城内捣鼓自己的发明设计。


    “我从前听朝廷的治水策略并无什么触动,如今亲眼见了百姓流离失所,才觉得太过残忍,”说到这里,詹明弈压低声音,喃喃道,“皇陵再贵重,可里面没有活人啊。”


    林蕴沉默地听着詹明弈的倾诉,她心头像是被重物坠着,压得她发酸,张了张嘴,想安慰詹明弈两句,却又无力地合上,根本不知要从何说起。


    林蕴一直觉得自己和詹明弈是有些像的,如今看着詹明弈脸上的痛苦,她甚至感到熟悉。


    刚来大周的林蕴带着现代社会滋养出来的天真,而詹明弈的温床是他的父兄、他优越的家庭。


    刚想立志做出一番事业时,他们都遭遇了当头一棒。


    林蕴第一次去吴家村,在吴家村看到百姓因为错过种麦而愁云惨淡,他们中许多人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在沉默地走向死亡。


    林蕴当时不敢看他们,正如詹明弈如今望着街上的百姓失魂落魄。


    林蕴比詹明弈更幸运一些,她有着划时代的眼光与办法,能够伸出手拉那些人一把,而詹明弈在皇权下只能目睹一切发生。


    詹明弈眼眶微红,他语气很轻:“我请命要来江南巡视水情的时候,我父兄都神色复杂,没劝我好好办差,只让我珍重自身,如今我算是明白了,他们早就料到了,怕我承受不了罢了。”


    这些话詹明弈憋了一路,他无人可说,他乘的那一条船上的官员都走过这条路,他们都接受了成长了,好像只有他一人留在原地愤愤不平,悲痛难捱。


    他若是同他们开口,同僚们定是会觉得他出身高贵,朝中有人护着,就是过得太好,闲得无聊才会想这些杂七杂八的。


    等到了杭州府,在驿馆中见到林蕴的那一眼,他就明白,她应当是能懂他这番话的人。


    林蕴的确懂,她抬眼看向詹明弈,像看着从前的自己一样,问他:“你后悔出来这一趟吗?”


    詹明弈摇了摇头:“已经睁开了眼睛的人,就不愿意再闭上眼装瞎了。”


    其实如果詹明弈要选择再闭上眼睛,林蕴也能理解,但他即使痛苦,也要睁开眼睛,这令林蕴微微扯起嘴角。


    “我睁开眼睛看这世道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沮丧。”比起詹明弈,林蕴一个现代人对大周的失落只会更深。


    “看到的问题越多,越觉得自己力量的渺小。可世道再坏,也不是由某一个人坏到这地步的。”


    她和詹明弈都沾了点不合时宜的理想主义,他们很容易被宏大的叙事吓住,忘记了身为个体,他们只需、也只能做好触手可及的事。


    “若想让世道好起来,也自然不能只靠一人之力。只需各尽所能,持之以恒。你我这样的人若越来越多,这世道,自会慢慢变。”


    林蕴道:“与其为皇陵之事垂头丧气,不如先治好你能管的每一条河,甚至可以偷偷设计穿陵而过的河渠,说不定哪日陛下变了口风,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林蕴并非胡编乱造给詹明弈画饼,詹明弈刚刚说谢钧曾经提过在皇陵中间修渠,被陛下否了。


    谢钧可是同她说过“陛下还说自己是真龙天子,你见过龙吗?”,激进得连林蕴都害怕。


    他既然已经惦记上祖陵了,必然不会轻易放弃。


    林蕴是真的觉得詹明弈若是好好设计通过皇陵的河渠,说不定真能用得上。


    听了林蕴的话,詹明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朝林蕴长长一揖:“多谢林大人今日开解,我会回去好好想想的。”


    林蕴只摆摆手,道:“谢就不用说了,我方才在楼下点好菜了,詹大人付饭钱吧。”


    说着林蕴走到包厢门口,叫外面等着的时迩去让小二上菜。


    詹明弈还没来得及继续沉湎伤痛,就听见林蕴道:“詹大人等会儿我们快些吃,我还得赶去桑田,做我力所能及的小事呢。”


    只要忙得脚不沾地,压根就没时间悲伤痛苦了!


    詹明弈顿了顿,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他道:“好。”


    林蕴:“对了,你上次问我秧盘的事,我没来得及在信中告诉你,我们白干了,当地的庄头在这事上抵过我们俩……”


    ***


    吃完饭急匆匆从南屏楼出来,林蕴卡着午时的尾巴到了桑田,下了马,抬手拭了把额上的汗。


    只宰了詹明弈一顿饭,属实是便宜他了,应该起码再请她一顿。


    林蕴喘了两口气缓一下,这才稳住步子往田里走。


    农历七月初,田垄间绿意尚浓,风过处,枝叶摩挲,声如细雨,“挲挲”作响。


    钱庄头听见马蹄声,自林间小路迎出来,打过招呼,同林蕴介绍道:“我们皇庄的桑田是土地最肥沃的地块,桑树产量在杭州府都是佼佼者。”


    林蕴跟着钱庄头往里走,这桑林乍一眼看上去桑叶茂盛,但走进细瞧却发现桑树高低参差,明显存在品种差异,有的矮壮粗实,有的高挑空疏,叶片颜色厚薄、枝节疏密也各不相同。


    林蕴走近一棵叶大如掌、枝条匀称的优株,抬手扒拉了下叶片,细细瞧过便更满意了,她转头同钱庄头道:“这么好的性状就该发扬光大,生它个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钱庄头刚刚还在乐自己的宝贝树被夸了,转眼听见林司丞的话,他骇得没回过神来。


    谁?


    谁要生?


    第124章 输赢


    林蕴瞧过大周现有的农书, 桑树嫁接之法已有记载,民间也偶有使用,但还没有大范围推广开来。


    在钱庄头的震惊之中, 林蕴指着眼前这颗叶片繁密的桑树, 道:“我们把这桑树的芽叶摘下些,接到小桑苗顶上, 这样长大的新树都能像这棵树一样丰产。”


    桑树嫁接办法繁多,林蕴决定优先推广“袋接法”,操作简单、成活率高、苗木生长快,适合大量无性繁殖。


    在林蕴生活的那个时代, 正是因为此法的出现, 桑树嫁接繁育量大增, 优良品种得以大范围铺开。


    钱庄头是做过桑树枝条嫁接的, 但都是成树, 幼苗他没试过, 他问道:“这能行吗?”


    林蕴抬着头,在枝干上寻找合适的芽叶, 抬手示意钱大将她提前准备好的工具包递过来, 道:“行不行的, 试试不就知道了?”


    皇庄里除了成树,也有正在培育的桑苗,钱庄头带着林蕴去了苗圃。


    其实“袋接法”并不难, 甚至可以说和嫁接西瓜苗的流程大差不差, 也就是剪砧木、削接穗、插接穗和壅泥土。


    林蕴扒开桑苗周围的土壤,大概一寸深,在根茎稍下方拿处理干净的剪子倾斜着一刀剪下,做底的砧木就成了。


    “我们如今只是试一试, 没什么好挑的,等日后真的要推广开来,这底下的砧木可以选树干粗壮结实,但桑叶长得不够好的树种。”


    大概是和林司丞相处久了,比起觉得她说的是天方夜谭,钱庄头居然第一反应是思考庄子里哪几个品种的桑树符合林司丞说的这种情况。


    等钱庄头回过神来,他看着正在一刀刀削接穗的林司丞,不由自主地跟着一刀刀切下去,没起半分要和她较劲儿的心思。


    将接穗也处理好,林蕴抬头对钱庄头道:“其实现在不是嫁接的最好时节,应当选在农历三月份左右,气温刚刚转暖,那时候外层的皮和靠中间的木质易于分离,这样愈合快、成活率高,但我三月份肯定不在江浙,只好提前先展示这法子了。”


    林蕴稍微费了点劲儿,捏开砧木剪口的皮层,皮层和中间的木质分离,形成一个袋口状的空隙,再将接穗插入这个袋中,然后抹一把湿润细土壅紧嫁接部分。


    林蕴抬着脏兮兮的手,和同样一手土的钱庄头道:“这就成了,等它自己长好就是。”


    钱庄头有些呆愣地站起来:“就这么简单?”


    林蕴笑了:“就这么简单,毕竟要是复杂的话,那大家都做不来,我也不能教你啊。”


    在农田里,一个操作难度太高的法子绝不是好办法,但凡考虑要大范围推广,定是化繁为简。


    除了钱庄头,还有专管桑田的几个佃农也都在学,林蕴一一过去指点。


    “这个用力过猛了,皮层插破了,用不了,需要重新来过。”


    佃农像是做错了事一般,小心翼翼:“我没太用力,插进去就破了。”


    没用力就破了?


    林蕴将接穗抽出来举到眼前观察,转了一圈便发现了问题:“削接穗是四刀,斜一刀、底一刀、侧切两刀,你这个只用了三刀,所以接穗舌尖宽了,插进去就把皮层戳破了。”


    钱庄头低头看看地里的苗,又抬头看一眼正不厌其烦一遍遍教佃农的林司丞,等林司丞巡视完一遍回来,钱庄头这才下定决心,主动问道:“我记得大人刚来的时候,同我说过什么桑树的‘中干拳式养成法’,那时我虽然听得懂北地口音,但太久没听过,有些地方都没听明白,不知道大人能否再同我讲一讲?”


    有口音没听清,这是个拙劣的借口,实际是钱庄头当时压根不信林蕴,根本没听。


    林蕴却眼睛一亮,毫不在意,当即承认:“那是,我的北方口音重了点,我现在就再给你讲一遍。”


    钱庄头这么个好面子的,都愿意主动向她请教,人家把台子搭好了,她赶紧麻溜上去得了!


    ***


    林蕴那边进展斐然,谢钧这里也不遑多让。


    他今日没去田里,而是在宁波逛铺子,逛的还是粮坊。从车队那里拿来的运粮记录来看,起码有三成被贪下来的税粮没出宁波府,其他七成也都是在周边销掉了。


    孙铭古自然一个人消耗不了三成税粮,那些粮被倒卖,流入市场,自然会引起粮价的波动。


    就在城内逛了逛,回驿站时天色尚早,林二小姐又寄来了信,谢钧打开信,她如今字写得越来越好了。


    林二小姐是个做事再认真不过的性子,定下的目标,想做的事,就一定会不折不扣地完成。


    她汇报工作的习惯还在,等看完林二小姐在田间的工作进度,他看见了那句——


    【多谢大人推荐,西湖莼菜汤很合我口味。】


    这句话不在公事范围内,看得谢钧微微勾起唇角。


    等严律拿着邓桥村粮长的收税本进来,看见自家大人稍微闲一点,就又将林司丞寄来的几封信拆开来回看。


    至于为什么只是扫一眼,严律就知道大人看的是林司丞的信,自然是因为案头还放着一只打开了的木匣子。


    除了林司丞,大人还会将谁的信放在匣子里收好呢?


    严律上前递上税本,汇报道:“邓粮长一家子今晚就会连夜搬离,先对外说是访友,等孙铭古意识到不对劲儿,起码要一阵子。”


    谢钧将桌上的信再装回去,放回匣子,匣子扣上的那瞬间,谢钧面上的轻松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下眉眼,应了声“嗯”。


    严律说一阵子还是高估孙铭古了,要是邓桥村的村民不报官,孙铭古那个只知道挖坑不知道埋坑的蠢货怕是要等到事发才知道哪里不对劲儿。


    有些人做坏事时洋洋得意,自诩绞尽脑汁、智计频出,殊不知就凭他头顶那个猪脑子,动不动没差。


    谢钧接过税本,快速翻过,心中便有了数。


    如今这宁波从源头的土地、到收税、运输、入库,到最后的销赃这整个链条谢钧都摸查过一遍,手上的证据都够将孙铭古活剐十遍了。


    谢钧合上税本,脑子里正思考手头这些证据如何交叉映证,大概是实在没什么难度,谢钧甚至分出些心思到林二小姐那里,她在江浙事情办得如何?他们能赶上一起回皇城吗?


    正想着,严明从外面进来,急匆匆的,他同谢钧道:“琼州那边来信了,当年的鲁王叛党郭权找到了。”


    一听这话,谢钧眉心微拧,指尖无声地敲了敲几案,沉默片刻,终是道:“把消息递给陆暄和。”


    话音不重,却像是用力压下想反悔的情绪。


    人找到了,陆暄和与林二小姐之间隔着的旧事便浮出水面。


    有些东西,不说开,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说开了可就不一定。


    若谢钧站在林二小姐的位置上,他绝不会回头。但她和陆暄和偏偏是两个世间少有的大善人,若他们俩又昏了头凑到一块,谢钧怕是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算算带人从琼州到皇城的路程耗时,在这个时间点之前,在林二小姐那里,他的分量必须要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压过陆暄和。


    谢钧摊开手,拢住案上的匣子。


    林二小姐只能选他,也只会选他。


    ***


    日头褪了色,林司丞已经回了驿站,钱庄头借口自己要在桑田这边再办点事,没同林司丞一道离开。


    天渐渐黯下去,钱庄头让佃农回去歇着,不用管他,于是他便席地坐在桑林间,见绿荫遮蔽,听桑叶簌簌。


    他脑海中回想着林司丞的言语,她说:“‘中干拳式养成法’这名头听着玄乎,整得跟养生练拳似的,其实就是给桑树做田间管理,分层修剪树形,让树冠充分采光,提高亩产叶量,应用得当的话,起码能在现在的基础上提升三成。”


    林司丞的法子依旧不难,桑树栽植那一年,离地一尺左右减去苗稍,待发新芽,选三根疏阔的壮枝留下。


    第二天春天发芽前,离地两尺再次砍伐,等发芽后,在每根壮枝上再留两个分支,这样就有六个分支。


    日后每年都在三尺的高度砍伐,整片桑林高度一致,不互相遮挡日光,结桑叶的位置相同,便于采摘,田间管理也轻松许多。


    钱庄头看着如今高低不齐的桑林,似乎能透过它看见林司丞描述的整齐划一、绿意盎然。


    除了激动,钱庄头还有些失落,他是不是老了?


    他自诩治田有方,但他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种好办法的。


    凭着一身种地的好本事,钱庄头要强了一辈子,如今却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钱庄头缓缓从地上起身,拍拍身后沾染的土。


    佝偻着背,他想,有时候,人真是不得不服输。


    正当他沉浸在这怅然之中,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在林间回荡。


    “钱昌!这个点儿了,你还不回家吃饭,还要人来叫,你是要在家里当大爷了!”


    这一声河东狮吼,钱庄头当即醒了神,腰杆一下停直了,麻溜地往外小跑。


    算了,输给林司丞也不算大事,毕竟她在江浙也待不长。


    但惹恼了媳妇,那可是日日相对啊!


    第125章 题字


    夜幕深沉, 驿馆屋内放了四五盏落地的灯笼,照得空间颇为敞亮。如意靠坐在下方的小茶几上,昏昏欲睡。


    一开始这驿馆里是只有白蜡烛和简易的纸糊灯笼, 但小姐夜里总是写写画画的, 光线暗伤眼睛,如意特地去街上挑了最好最亮的灯笼。


    这几盏灯笼是如今这屋里最贵的东西, 有两盏外壳是羊角做的,摇曳的烛光透过泛黄的灯壳,像融化的琥珀流淌出来。


    如意困得头一啄一啄的,脑子里却还在想, 等之后回皇城, 可千万要记得把这灯笼带回去, 很值钱的。


    上首, 林蕴正在将今日“一股三叉六枝”的桑树树型培育记录下来。林蕴来江浙快一个月, 将目光放在江浙最重要的粮食作物水稻, 和经济作物桑棉上。她每日从田里回来,都将对稻、桑、棉进行的改良一一留痕, 并且准备了两份。


    一份是要交给浙江布政使司去留档, 证明林蕴来了以后提了那些改良的方法。日后布政使司再根据上面的意思和实际的效果, 再决定要不要在整省范围内推广。


    另一份是要留给钱庄头,林蕴之所以对钱庄头寄予厚望,一直缠着他企图让他跟着自己干, 除了钱庄头的确有真本事, 更难得的是他识字!


    这样除了能看懂她留下来的手札,日后有不明白的地方,还能和她书信往来,真是可遇不可求。


    其实这东西应该准备三份, 最后一份是要回京交给陛下的,但那一份林蕴可以等上了船再慢慢写。


    林蕴此行时间有限,不能把大部分功夫都花在路上,她选择一直待在杭州府是因为这是浙江的行政中心,任何政策与改良若是从此处出发,最容易大范围铺开。


    改良之策贵精不贵多,林蕴停下笔,翻看这份改良记录,觉得三年内就动这几项差不多。百姓遵循旧例几十年,一口气动的地方太多,容易混乱,得循序渐进才是。


    等她离开后接手的人选好了,改良的大方向也都定下了,接下来林蕴在浙江就是一步步顺着目前的开头做下去看效果。


    开创性的事情已经完成,林蕴顿感压力小了许多,明日接着去皇庄盯着?


    但浙江百姓实在很会种田,皇庄的佃农又都是优中选优的种田好把式,林蕴不过指点一二,他们就做得极好,林蕴感觉自己再去时时盯着,有监工之嫌。


    再说了,今日说完“中干拳式养成法”,林蕴其实看出了钱庄头的失落与沮丧,她知道自己好像打击到他了。


    一个年纪轻轻,瞧着不事农桑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胜过了从小田里长大的他,心中定是不好受。


    但林蕴也没办法告诉他自己是吃了现代农业教育事业的红利,他们若是在同一个知识水平,林蕴可不敢和钱庄头比亩产。


    毕竟林蕴没有光着脚踩田里,就能判断土壤湿度是否合适的本事。


    没想到怎么安慰,林蕴觉得自己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这两日可以少在钱庄头眼前晃,让他缓一缓。


    按照林蕴的经验,同门成功发了核心期刊,也就开始两天最是焦虑难熬,后面就平和了,老老实实去做自己的试验。


    不在皇庄的话,那她去哪儿呢?


    白日里钱庄头是不是提到过湖州的桑基鱼塘效果奇佳,周围不少府县都派人去学习?


    林蕴在来江浙的路上认真看过地图,杭州府和湖州府接壤,快马不过半日路程,林蕴没多犹豫,决定去看一看。


    之前谢钧赠她的公文字帖中有不少实例,到人家的地盘走一趟,最后项目总结书上,不能全是说自己有什么改良建议,也得谈谈自己从人家身上学到了什么。


    做好了明日的出行计划,林蕴起身走两步,松泛了一下筋骨,然后将屋中灯灭得只剩一盏,林蕴走到小茶几旁,轻拍如意的肩:“我要歇下了,如意你也快回屋睡吧。”


    如意努力睁大眼睛,点点头,她忍着困意检查一遍屋中一切妥当,茶壶里有水,屋内冰还够,就打着哈欠离开了。


    关门前她见小姐还睁着双大眼睛,神采奕奕的模样,如意面无表情地合上门,她昏沉地想,白日里都是时迩跟着,晚上她这才抢着守夜,但小姐到底为什么会这么能熬啊!


    ***


    第二日一早,让如意到皇庄去递一个她今明两日都不去的口信,林蕴就换上官服,直往湖州而去。


    除了时迩和钱大,林蕴还带上了几个谢钧派来的暗卫,等到了湖州,林蕴特地先在城中小摊上解决了午饭,吃了一碗鲜虾面。


    摊主现下的面,林蕴坐在小桌上等了片刻,一只青瓷碗便端了上来。


    “都是今晨刚捞出来的河虾,我放桶里养着的,保管新鲜,大人请用。”


    林蕴拿起筷子,碗中汤色清亮,一点清油浮在汤面,衬着橙红的虾身格外诱人。


    先夹了一只虾,入口清甜弹牙,又挑了一箸细面,软糯又清爽。


    大概林蕴是个看上去很明显的外地人,摊主时刻注意着她的神色,看到林蕴吃得眉梢都上扬了,他这才放下心来,充满自豪地竖起一个大拇指,道:“我们湖州的河鲜是这个!”


    林蕴咽下口中的面,学着他,也竖起拇指,笑赞道:“是,名不虚传。”


    吃完一碗外看平平无奇,实则鲜香无比的鲜虾面,林蕴到湖州府衙后凭借已经吃过午饭,成功躲掉了要和湖州同知再吃一顿的饭局。


    浙江境内消息互通有无,程同知已然从杭州府那里知道这位林司丞是个一心种地、不惹麻烦的性子,便也不强求,只问:“林司丞是今日就想去看看桑基鱼塘,还是明日去?”


    “我来得仓促,也没提前打招呼,不知今日直接去的话,是否太过打扰?”


    程同知直摇头:“当然不会,我让府上的知事带你去就好了,不麻烦的。”


    在田知事的带领下,林蕴又骑了半个时辰的马,到了菱湖村。


    林蕴下马时,踩在细碎湿润的地上,抬眼望去,日光下,一块块池塘鳞次栉比,像玻璃块拼凑到一起,波光粼粼又流光溢彩。


    林蕴在现代也见过桑基鱼塘的,不过她当时去的地方只有一小片是生态鱼塘,大部分已经改造成了景区,卖文创和周边特产。


    不像现代,农业虽然作为第一产业是基石,但各地都卯着劲儿发展第三产业创收,大周还处于简单朴素的阶段,桑基鱼塘铺的面积极广,塘水映天,间隔着桑树葱郁。


    菱湖村的村长李达源许是已经熟练了,田知事刚派人去叫,他就小跑着到了,互相介绍过,李达源听闻眼前的女官是从皇城里来的农官,稀奇地多瞅了一眼。


    随着林蕴的小麦亩产落到实处,林蕴的神农传人之名传播甚广,更别说这神农传人来了江浙,李达源对这位眼前这位神农弟子不无好奇。


    他熟练地介绍道:“林大人,我们湖州水网密布,总是淹水,我们便干脆挖了池塘养鱼,这桑基鱼塘就是将种桑、养蚕、养鱼结合。”


    池梗种桑、桑叶养蚕、蚕沙养鱼、塘泥肥桑。


    “这样一来,我们减少了投入,很多时候,这桑蚕鱼能自给自足起来。”


    林蕴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个由农民智慧构造的小生态系统,但在大周亲眼看到一方方水塘铺展,埂上桑树枝叶繁茂,还是不禁震撼。


    林蕴蹲下,手在水塘里轻轻划过,水波荡漾,因为经常清理塘泥,岸边又有桑树固土,这塘水清透不浑浊。


    “你们湖州百姓实在是聪明,受教了。”


    这句真心的夸奖令李村长和田知事都笑弯了眼,谁都爱听好听的话,田知事甚至心中嘀咕,程同知还提前知会他说这位林司丞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是个一心做事的,如今看来,这人情世故也不错嘛。


    林蕴就跟在李村长的后面绕着这桑基鱼塘转了一大圈,他毫不吝啬地同林蕴讲这办法的好处,林蕴频频应和,甚至道:“等我回皇城,会将在湖州的见闻也写到折子里,湖州桑基鱼塘适合在南方水乡推行,应当有更响亮的名声才是。”


    李村长听到家乡的好办法居然有可能“面圣”,这下真是激动得脸都发红,他有些语无伦次:“那多谢林司丞了。”


    趁着李村长的高兴劲儿,林蕴也同他讲了讲自己在杭州府皇庄的“中干拳式养成法”:“要等两年才能出效果,日后李村长可一定要去看看,你们这桑基鱼塘这样好,若是我的办法能用,你们桑树产量再窜一窜,那就喜上加喜了。”


    林蕴前脚夸完,对方也不落林蕴面子,当即应承了日后一定会去看,在互相吹捧之下,两人算是相谈甚欢。


    林蕴本来到菱湖村就已经是半下午了,如今黄昏已至,林蕴当即告辞,没成想李村长突然道:“都说林大人如今是全大周最好的农官,还是神农弟子,不知道可否给我们的桑基鱼塘题一幅字?”


    林蕴刚刚还在心中感叹今日表现不错,没掉链子,没成想听到有人让她题字。


    就她?


    就她这手字还能给人题字?


    林蕴连忙摇头,结果对方实在太过热情:“大人这般喜欢我们的桑基鱼塘,怎么也得留点纪念。”


    盛情难却,林蕴硬是被架上去了。本想说纸笔拿来不方便,没想到这李村长家就在旁边,麻溜就送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林蕴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笔。稳住手腕,力求笔尖别抖,不要写得太丑。


    等林蕴写完了【桑基鱼塘,古今奇观】,她眼巴巴瞅着李村长夺走了写着字的纸,感觉那纸上每一笔都在冲她狞笑。


    林蕴恨不得闭上眼睛,李村长却是眉开眼笑:“好,好极了!回头裱起来挂在我家,让人人都来看!”


    “林大人日后是前途无量,这幅字我也会好好保存,代代流传下去。”


    林蕴:“……”


    啊?


    这丑玩意儿还要代代流传?


    她定要回去好好练字,迟早把这幅给换下来!


    第126章 见面


    在湖州的驿馆歇了一夜, 第二日上午林蕴就返程回杭州府,已经过了一夜,那幅即将代代流传的字还是令她耿耿于怀。


    中途停下来歇脚, 林蕴突然想起谢钧送过自己三幅字, 转头问时迩:“谢大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送人书画的爱好的?他都不尴尬的吗?”


    时迩的确在谢大人手下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她回忆一番, 道:“谢大人只是平日里喜欢练字,但他不赠人墨宝的。”


    刚说完,时迩想起小姐各地住处挂着的谢大人墨宝,连忙改口:“谢大人以前没这个习惯, 大概是从认识小姐你开始。”


    赠送范围好像也只限于小姐, 但自从大人认识小姐, 时迩就没在他身边待了, 具体送没送别人时迩也没办法言之凿凿。


    林蕴有些遗憾道:“这样啊。”


    她还以为谢钧是个狂妄自大的赠字狂魔, 是那种兴致起来了, 就要写两幅字送人,还要求别人裱好挂家里那种。


    谢钧这毛病居然只在她这里犯, 没办法从他比自己更丢人这里找心理安慰了, 林蕴长叹一口气, 拍拍时迩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时迩啊,人还是不能有缺点, 要好好练字啊。”


    时迩迟疑地点点头, 话都到嘴边了,还是没将自己字写得不错这件事说出来。


    她估摸着小姐这时候应当是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


    唉,自己还是太优秀了,怎么就文武双全了啊。


    ***


    等林蕴回了杭州府驿馆, 忍着骑了两天马的浑身酸痛,痛定思痛,先提笔练了两张大字。


    写完林蕴抖着手问如意:“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还有多久就能歇了?


    不,是还有多久能吃饭?吃饭的时候要认真,总不好再练字。


    如意觉得小姐可真辛苦,定是想抓紧时间多练一会儿,道:“申时未过,我现在就去外面买膳食,等我回来小姐就别练了,这两日奔波劳累,还是多歇歇。”


    林蕴咬着牙点点头,又摊开一张新纸,脑子里却疯狂在想如意半个时辰内能回来吗?


    正忧愁着,传来“笃笃”两声扣门声:“林司丞,我是詹明弈,听说你回来了,刚好我在醉仙楼定的饭菜到了,要不你下来同我一起吃?”


    听到詹明弈的邀请,林蕴当即甩开笔:“来了来了!正好我有事想同詹大人聊一聊!”


    等下了楼,林蕴也没同詹明弈客气,打过招呼,就提起筷子吃起来。


    两人之间没有利益纠葛,官位也相差无几,又都心思简单,眼里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用担心互相坑害,再加上前日推心置腹聊过一回,如今倒有几分至交好友的意思。


    林蕴盛赞完桌上的蟹酿橙好吃,詹明弈夹了一筷子,道:“是不错,但我家里厨子做得更胜一筹,你若是喜欢,改日来我家吃一次,觉得不错的话,就让他把配方手法写一份给你。”


    林蕴觉得为了一口更好吃的蟹酿橙,跑人家家里好像有些不妥,她有些犹豫:“这合适吗?”


    詹明弈头都不抬:“没什么不合适的,我父兄常说我和同僚处得不好,从不见我带人来家中做客,你若去了,他们定是高兴的,到时候你夸蟹酿橙好吃,他们说不定都要把厨子赠你。”


    说到这里,詹明弈眨眨眼,道:“若到时候他们真是要赠你,望林大人你拒绝,那是我在府中最喜欢的厨子,你若是也喜欢,我可以多请你两回。”


    林蕴听得噗嗤一笑:“好,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记得了,不会抢你的厨子的。”


    这顿饭吃完,林蕴和詹明弈也没立即上楼,因为她的确是有事找詹明弈聊。


    从袖中取出自己昨夜画的图,递到詹明弈手里:“我给皇庄的钱庄头出了修冠的主意,他要是照做的话,桑树修枝的压力会更大,我就想着如何造出更好用省力的桑剪出来。”


    给桑树伐条本就是季节性强,劳动强度大的力气活,“中干拳式养成法”加大了对伐条的需求,得让这个活儿变得轻松些,才能推广得更快。


    “不过我终归是纸上谈兵,要把这东西落到实处,还得多多仰仗詹大人你。”林蕴这话说的理直气壮,毕竟术业有专攻,与其闷着头来回试,不如先和詹明弈商讨出最合适的设计,再拿去让工匠们试做。


    詹明弈展开图纸,上面画着两种桑剪。一种还算常规,乍一看上去比寻常剪刀手柄长,刃口呈半月形。另一种就闻所未闻了,这个桑剪怎么还连着一个脚踏板?


    林蕴凑近,指着那个较为常规的桑剪道:“这个是用来剪细枝的,要轻便锋利一些。”


    指尖移到第二个脚踏伐条剪,林蕴道:“这个用来剪粗枝,脚踩踏板传导到上面的桑剪开合,佃农会轻松很多,比纯手剪好。”


    紧接着,林蕴又同詹明弈讲每部分的设计的原因。


    “桑剪其实有杠杆原理,就是说剪刀头的位置不变,桑剪的刀柄越长越省力,但刀柄太长使用起来不方便,并且太重,而且成本高,所以最好卡在一个均衡的长度。”


    詹明弈点点头,当即从袖中拿出铅笔,帮林蕴做出这笔以后,不用墨水方便携带,他们做工事的想法随时来,詹明弈自己袖子里长揣一支。


    甚至他几个同僚见了,也朝他讨来,他们工部都快人手一支了。


    詹明弈提笔将林蕴画上的长柄划掉一截:“如今便宜的材料不够轻,你这个剪刀柄为了不过重,还是得短一截。”


    詹明弈指着弯月形状的刀口:“这个是方便贴近枝条剪切?”


    林蕴点头:“是,这样更容易切入桑枝一些。”


    詹明弈笔尖在刀口处点了点:“我记得林司丞年前在皇城推广农具,用生铁淋口,然后锄头和镰刀都更锋利好用,我觉得你这个刀口也可以用上。这样成本上增加不了太多,但效果更好。”


    林蕴击掌赞道:“就按詹大人说的做。”


    “这个手柄长一些我明白,弧形向内弯是为了贴合手,让手剪起来不酸?”


    林蕴连连点头,和詹明弈聊设计就是简单许多,不同于她和其他工匠总是来回解释,詹明弈一看图纸基本就能懂个大概。


    这手柄弯角设计就是为了符合人体工学啊,现代园艺剪手柄都是这样的。


    见林蕴赞同,詹明弈略有些讶异地瞧了她一眼。


    他发现林蕴在许多奇思妙想中,有一点尤其特别,除了高效,她经常会想怎么让用的人更舒服一些。


    工部之前在设计农具的时候是很少特地想这件事的,因为干农活本身就是苦差事,舒适与否压根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詹明弈盯着那弧状的手柄出了会儿神,林司丞时常说他们性情有些像,詹明弈也认同,但此时他觉得林司丞与他最大的区别应当就是在这是否舒适的手柄上了。


    詹明弈会同情百姓,也愿意帮助他们,但从小到大的成长环境使然,他虽是黎明众生的一员,但他知晓自己与普通百姓终究是不同的,于是他永远也不会主动想到这个手柄能不能变得更舒服。


    这东西即使设计出来,他顶多就是试一试,不可能长期使用的。


    但林司丞不一样,她好像天然站在百姓堆里,像是在帮自己一样帮他们,她关心这个桑剪舒适与否,好像她自己一直会用一样。


    但林蕴如今是农官,即使她专心农事,她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桑林里伐条的。


    她只是自然而然地与普通百姓站在一边,想人之所想,急人之所急。


    想到这里,詹明弈敛了敛眸光,铅笔顿了顿,没有在那“多余”的弯曲手柄上画叉,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在林司丞那里,这个一定不是多余的。


    他最后只是点点头,接着往下讨论:“这个脚踏伐条剪我瞧着用铁环和铰链可以试一试,难度稍大一些,你直接找普通工匠做起来有些费时,这两日我稍微空闲一点,我会上手试一试……”


    两人对着图纸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初步改进完善这两个设计。


    当谢钧一身风尘仆仆,进驿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林二小姐和一位同穿青色官袍的男子都低着头凑得很近,不知道正在兴高采烈地聊什么。


    谢钧应当认真听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一瞬间他只能听出林二小姐高兴得语气都是上扬着的。


    她好像与谁都能很快亲近起来,除了他。


    谢钧眉心微皱,道一句:“林二小姐。”


    谢钧一出声,方才埋头讨论的两人齐刷刷地抬起头望向他。


    谢钧认出了那位同穿青色官袍的男子,是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詹明弈。谢钧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詹明弈同林二小姐很熟吗?


    不过林二小姐一看见他,眼睛亮亮的,惊喜道:“谢大人!”


    谢钧隆起的眉心稍稍松开,颔首道:“事情办完了,比预想中早回来一点。”


    谢钧刚露出点笑意,就见詹明弈猛得一下从座上起身,站得直直的,他看谢钧的眼神比林二小姐方才的更亮:“谢大人!”


    见詹明弈如此喜悦,谢钧的笑意隐下。


    他们很熟吗?


    林蕴坐在中间,看看詹明弈,又看看谢钧,想到之前詹明弈一直对谢钧推崇至极,虽然同朝为官,但谢钧官位高,詹明弈私下里应当是没和谢钧打过交道的。


    那如今的场景大概就是粉丝在私下场合见到正主了,林蕴当即给詹明弈使了个眼色,然后同谢钧介绍道:“这是工部的詹明弈,我正在同他讲桑剪的设计,不过今日已经聊得差不多了,詹郎中对谢大人你的治水之策极为推崇,同我夸过许多次,实在是仰慕已久,今日碰巧见到了,也是激动万分。”


    詹明弈对林蕴的引荐报以一个感激的眼神,什么“仰慕已久”这话詹明弈自己是说不出来的,林蕴来传达一下正好,詹明弈当即道:“林司丞所言非虚,大人你之前留在工部的治水之策我研读已久,近来在江南一带巡视汛情,亲眼见到大人你之前改过的河道,更是钦佩至极,就是之前有几处河道的设计我还有些不明白,不知道能否请教大人一二……”


    谢钧看着突然变得喋喋不休的詹明弈还有些没回过神,但有人拿着河道上的事请教,谢钧也不至于置之不理,他道:“我治水已经有些年头了,这几年都不曾直接管理水情,不过你有问题可以问我,我若知道的话定据实以告。”


    说完谢钧准备转头同林二小姐说两句话,谁料詹明弈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册子,当即拿着摊开就要问谢钧。


    在詹明弈层出不穷的问题之下,谢钧眼睁睁看着林二小姐打了个哈欠。


    “谢大人、詹大人,你们聊水情我也听不懂,我就先回去歇息了,你们慢慢聊。”


    等林二小姐上了楼,谢钧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詹明弈,他忍不住扶额。


    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愣头青!


    第127章 手帕


    赶了半日的路, 又打起精神和詹明弈讨论了一番桑剪的事,回到房间里,林蕴的确是困了。


    如意正在整理床铺, 见小姐进来, 扭头道:“小姐你的信到了,我放案上了。”


    林蕴困得眯起来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是谢钧的信。


    从宁州府寄来的信,同谢钧差不多时候抵达。


    林蕴本想洗洗直接睡了,但走过书案, 还是停下了步子, 抬手拿起信, 信封鼓鼓囊囊的, 不知道这次又是夹着什么。


    一拆开信封, 一股久违的辛辣味儿直冲鼻腔, 林蕴顿时精神不少。


    她抽出信纸时带出了一方帕子,是素白的锦帕, 林蕴展开帕子, 露出一截细长的红色, 是辣椒!


    除了辣椒以外,帕子里还包着一淡黄色的小籽,林蕴当即认出来, 这是辣椒籽。


    有了籽, 就能自己种辣椒了。


    林蕴当即满脑子都是——


    是不是很快就能吃到麻辣火锅?


    大周是有胡椒的,但对于吃惯了辣的林蕴来说,终归差点意思。


    怀揣着对辣椒的崇高敬意,林蕴将长条红辣椒拿出来, 决定明日就让时迩拿它炒两个菜解解馋,再珍之重之地将辣椒籽再包好,好好收在帕子里。


    这帕子抚之滑腻柔软,烛光下散发着柔光,隐隐能瞧见精致的暗纹。


    林蕴不禁感慨,谢钧实在是阔绰,包个辣椒种子都用这么好的帕子。


    放好种子,林蕴便拿起信纸瞧,谢钧讲他在宁波坊市发现辣椒,然后还详细问了种植时节和方法,一一记录了下来。


    即使对种辣椒有所了解,但看谢钧特地记下这些,林蕴觉得那锦帕格外柔软的手感还在指尖萦绕,温温热热的。


    林蕴捏紧手中的信纸,企图用纸张的粗粝赶走指尖如影随形的柔软触感,她凝住心神,接着往下看。


    【种子我顺手以帕裹之,包好后才觉那是自用之物,虽未曾用过,却不宜久留于你,还望林二小姐得暇归还于我。】


    等看完信上最后的这句话,林蕴的指尖已经不复方才的温热,竟然好似被火燎过,发烫起来了!


    林蕴先是恼恨地想,谢钧不会在帕子上滴辣椒油了吧?


    随后又觉得谢钧怕不是真有什么毛病,既然已经意识到送自己的帕子不合适,不能换张纸裹一下吗?


    最后林蕴气得咬紧后槽牙,指尖捻起一点帕子的边角将种子抖落在下面的纸上,再用纸将辣椒种子收好。


    至于这帕子该怎么办?


    要不是林蕴手头没有辣椒油,否则她定是将这帕子浸了辣椒油甩谢钧脸上去!


    如意整理好床铺,又置办好热水,想到小姐方才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要叫小姐来洗漱,如意从屏风后出来,发现方才还睡眼惺忪的小姐不见一丝困意,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正在瓷盆里洗着什么。


    如意走近一瞧,小姐是在洗帕子?


    如意当即“哎哟”一声:“小姐,你今日跑了足足半日的马,实在累得慌,要洗什么叫我来就好。”


    如意顺手就要接过帕子,却见小姐侧肩躲了一下,说:“不用,这帕子有点烫手,我洗就好。”


    如意疑惑地皱起眉头,帕子为什么会烫手?


    但小姐也许有她的道理?


    小姐既然拒绝了,如意没再企图帮忙洗帕子,而是转身出了房门,下楼去找驿馆小二。


    她刚刚瞧着小姐耳朵都泛着红,许是觉得房间实在太热了,再找小二要一块冰吧。


    ***


    正值夏日,洗过的帕子一夜就干了,大概是这帕子面料太娇贵,昨夜林蕴洗的时候又拿它当谢钧的脸皮般揉搓,今早一起来一看,帕子勾丝了。


    林蕴见帕子隆起的那几条细线,只觉得物随主人,都这么难搞。


    没细看到底是勾了几处丝,林蕴径直将干了的帕子塞入袖中,想着今日若是见到谢钧,就还给他。


    准备出去吃朝食,一下楼就在大堂见到了谢钧,他今日着一袭圆领袍,颜色像是夏日似蓝又青的湖水。


    林蕴刚把手伸入袖子里去拿谢钧的帕子,就听他说:“昨日没来得及,我有要事要同林二小姐聊一聊,一起去吃朝食?”


    林蕴收回手,环顾四周,还有零星几个在驿站投宿的官员在吃早饭,帕子这东西送来递去的有些说不清,还是等会儿单独给为好。


    本来林蕴是打算在街头找个小摊直接吃朝食的,早点嘛,还是在街边摊子吃着香。


    但显然谢钧刚刚说谈的是“要事”,她与谢钧之间虽然关系清清白白,但他们之间的“要事”都足够骇人听闻,还是得找隐私性强一点的地方。


    等坐到了酒楼的雅间中,严明和时迩都在外面守着,以防有外人靠近,林蕴迅速掏出帕子,把这个烫手山芋放到谢钧的面前:“多谢大人赠的辣椒种子,不过大人日后还是更小心些,莫要再错拿自己的帕子包种子了。”


    眼前的帕子叠成方块,但仍可见其边角毛躁,一副被蹂躏过的样子,谢钧盯着那抽了丝的两处隆起,挑眉道: “林二小姐是同这帕子打了一架?”


    “帕子辣椒味太重,我在水里洗了两把,干了就这样了,谢大人若是接受不了,我赔你一方帕子的钱就是。”林蕴说着就要掏银子了。


    谢钧却比林蕴动作更快,迅速拿起帕子收起来,道:“挺满意的。”


    和谢钧你一言我一语的,林蕴后知后觉,她和谢钧如今好像十分熟稔,明明有些日子不见,但熟得仿佛天天都见面一样。


    甚至可以说如今比他去宁波府之前,还要更亲近一些。


    想打破这种熟人氛围,林蕴轻咳一声,提起正事:“谢大人说有事要与我聊?”


    谢钧点点头,同她说前两日在琼州找到了当年鲁王叛党的幕僚郭权。


    “这个人如今患了重病,大夫说他没两年好活,这些年他隐姓埋名,有了一个不太成器的儿子,年纪不大,大概离了他也没什么生计。”


    纵是此人当年再是如何智珠在握,混到这种境地,有一个甩不脱的不肖子,也只有被拿捏的份儿。


    不多说的,给他儿子找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哪怕让他主动去死也不是难事。


    “之前陆暄和托我找此人,如今我已经把消息递给他了,琼州到皇城有起码两个月的路程。”


    林蕴顿了一下,消化了这个消息,杨嬷嬷说当年潘嬷嬷看见和林岐川接触的就是这个幕僚郭权,找到郭权,林岐川应当是逃不脱了。


    “当然因为有血缘关系,其实这件事对你来说,低调处理是最好的。但显然林栖棠不是这样想,她想替她父亲正名,自然是要将此事闹大,若是你有什么打算,得提前准备才是。如果你想让这事在小范围处理掉,我也可以帮你。”谢钧道。


    他是答应了帮陆暄和查此事,他也做到了,但谢钧终究是与林二小姐站在一处的。


    这世上许多事都是利益纠葛,对得起这个,便又辜负了那个,世事难两全。


    谢钧看了林二小姐一眼,他说过他永远不会让她失望的,他不会食言。


    听见谢钧说什么要小范围处理,林蕴眉心一跳,她连忙摇头:“林岐川作恶无数,他被制裁是天经地义,就拿他犯下的那些事来说,拉到菜市场斩了都不为过,我只是在想如何降低这件事对我和我母亲的影响而已。”


    宋氏心思简单,又对兄长感情至深,林蕴都不敢想她之后真相后会怎样。再说了,林蕴这个农官也来之不易,成日里风吹日晒的,决不能因为可笑的父女关系,让林岐川这滩烂泥给拽下去了。


    谢钧见林二小姐有些忧心,他出言宽慰道:“你之前同我说,渭城战败,你舅舅身死,也有林岐川的手笔,再加上当年你被送出去换了林栖棠。如此算来,你和你母亲也是受害者,摘出去不是难事。”


    但凡明些事理,林岐川这事最后扯不上林蕴,但总有些人会想浑身摸鱼,拿此事做文章。


    谢钧手上拿了浙党的证据,但这事要扯上范光表还要慢慢筹谋,按照陛下的性子,起码弹劾的折子得持续个三四个月,才能有个决断。


    “范光表对户部掌管了农事早有不满,他定是会借机发难,想把农事夺回手中,但到时候你不必与他争此事,你将你在江浙的改进之举和效果整理好,有实打实的功绩在,林岐川的事情闹得再大,范光表再如何想攻讦,也奈何不了你。”


    林蕴点点头,她道:“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我想让我母亲和林岐川和离,就算他不同意,也在他的丑事爆发之前,表明我母亲的态度。”


    其实和离这事,林蕴在知道林岐川的恶行之前就在考虑了,如今更是想做此事。


    宋氏对兄长的感情极深,若是事发之时还与林岐川维持着“和睦平静”的婚姻,林蕴怕宋氏知道真相后会崩溃。


    听到林二小姐的想法,谢钧罕见地没用理智思考这件事到底有没有意义,只是道:“我去让严律将这些年皇城成功和离的例子找出来,查查经过和如何操作,之后给你做参考。”


    林蕴冲谢钧道谢:“我之前也去找过,不过除了闹得特别大的那几家,其他的都很难找到,多谢大人出手相助了。”


    见谢钧如此痛快的帮忙,林蕴甚至有点后悔,昨夜洗那帕子的时候应当稍微轻一点,谢钧这个强迫症看到抽丝的帕子也不知多难受。


    “下次这种事你直接找我帮忙就好,严律手里有情报组织,他们是专门做这个的,”谢钧说着问,“江浙的证据如今够用了,我计划明日会离开浙江,林二小姐同我顺路吗?”


    林蕴下意识地摇头,虽然林岐川的事让林蕴已经动了尽快离开江浙的心,但明日还是太快了,她起码要将桑剪做出个大致的样子,再将事情都向钱庄头托付好。


    见林二小姐摇头,谢钧也不失落:“那不凑巧,林二小姐明日一早有空来码头送我吗?”


    林蕴瞬间想起来谢钧在江浙没有亲朋的那一套,刚想点头,突然又记起自己昨晚和詹明弈约了明日一早讨论脚踏式桑剪,林蕴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和詹明弈推迟时间?


    谢钧却丝毫不让她为难:“想来林二小姐是有事,没关系,我们之后皇城再见也一样。”


    谢钧这话说的真心实意的,听起来没有半分介怀。


    林蕴却隐隐觉得不对劲儿,吃朝食的时候都提着心,总觉得谢钧有后招。


    但直到出了酒楼,谢钧都全无半分异样。等两人分道而行,林蕴到了皇庄,看着稻田里青翠欲滴、长势喜人的稻苗,她都还在想——


    宁波山水这般养人?


    谢钧去了一趟,心胸陡然开阔了?


    第128章 码头


    从酒楼出来, 谢钧就回驿站“收拾行李”了,不过委实没什么可整理的,毕竟他昨夜才从宁波回来, 大部分东西都放在箱笼里好好装着呢。


    装模作样地收拾完, 谢钧又去了一趟杭州府衙门,同知府钱文渊道别。


    谢钧前脚刚走, 严明就叫驿馆的小二上了楼,严明指着屋内的几个大箱子,颐指气使道:“明日一早谢大人登船,你们驿馆派车将这些箱子都搬到码头去。”


    小二面露难色, 谢次辅虽然官位高, 是需要特别小心伺候着, 但他们驿馆人手也不多, 不负责送行李啊。


    这侍卫平日里在谢次辅跟前都待人客气有礼, 没想到私下里就原形毕露了。


    小二缩了缩脖子, 道:“次辅的东西我们这些外人不好动吧,人多眼杂的, 要不还是大人你们自己安排, 我们可以帮你跑跑腿, 去问问车行。”


    严明却眉头一竖,将桌上的白色包袱提到手里:“无事,重要的东西明日大人会自己带着, 留在这屋里的都没什么紧要的, 你们别弄丢了就好。”


    小二张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严明却不耐烦了:“叫你们搬是瞧得起你们,哪里来的这么多话, 要是办不好,明日有你们的挂落吃!”


    说完严明一脸凶狠地将小二往外一推,“嘭”得一声将门合上。


    “叮”的一声,杭州府衙门中,谢钧将茶盏放在茶托上,瓷器相撞,碰出清越的响声。


    “是,我明日就出发回皇城了。”


    钱文渊一听谢钧真么快就要走,还有些诧异:“谢大人都没在杭州游玩一二,明日就走了吗?我们这都还未来得及尽一尽地主之仪呢。”


    谢钧垂眸转了转杯盏,道:“朝中事多,户部也堆了不少折子,江南虽好,但也无法再多待了。”


    随后谢钧拒绝了钱文渊要摆宴饯行的邀请,他起身理理袖摆。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明明耀眼温热,照在谢钧身上却显出几分冷漠来。


    “钱知府还是自己吃吧,不然等我回了京,知府怕是会后悔请我吃饭呢。”说完谢钧不再停留,带着身后的严律出了府衙。


    钱文渊的笑还僵在脸上,等不见谢钧的身影,他拂袖将杯盏扫落一地。


    “乒铃乓啷”的碎瓷声响中,钱文渊和同知刘林发火:“谢钧刚从宁波回来就赶着回去,你说他到底在宁波拿到了什么要命的证据,孙铭古难道是个死人不成吗?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递过来!”


    刘林抖着手,俯身贴在钱文渊的耳边道:“就谢钧刚来之前没一会儿,我收到来自宁波府那边的口信,说是要……”


    接下来两个字,刘林没敢说出口,而是只做了个口型。


    钱文渊看着刘林说的那两个字,顿时汗都下来了:“他不会太过分吧,真闹太大,脑袋会掉得更快。”


    刘林摇摇头:“传话的人说他们有分寸,说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让知府你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稍微行个方便就好。”


    钱文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坠,他心想谢钧为什么不直接从宁波出发,还非要绕回杭州做什么,从他的地盘借道,又白让他担一层风险!


    经过一番挣扎,最后钱文渊咬咬牙道:“明日一早官差巡逻,先从城南开始。”


    ***


    谢钧在外吃了午食,就回了驿馆,人虽来了浙江,但有些户部侍郎他们无法抉择的折子也跟着到了。


    案上积了厚厚一沓,按理说,谢钧要在明日上船之前都处理完,好让驿传快马加鞭送到皇城,但谢钧并不着急,他批注了一会儿就收了笔,抬手绕到颈后,指腹用力,揉散滞涩。


    谢钧瞟了一眼一旁桌上的白色包袱,问严明道:“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我明日带着这个包袱就好?”


    严明道:“都妥当了。”


    这驿馆的小二是别人特地安排好的眼线他们早就知道,消息已经透过去了,就等着鱼咬钩了。


    谢钧点点头,他根本没打算明日离开杭州,明日他会在码头被抢了证据,再受点轻伤,然后托林二小姐照看几日,最后再和她一起回皇城。


    孙铭古是个蠢货,但范光表还没蠢到极点,等范光表反应过来再抢证据,到时候船在运河上,遇见什么“海匪”之类的,在船上闹起来容易没轻没重,不太可控,谢钧不想冒这个风险。


    既然不想在船上遇险,那就将麻烦提前好了。谢钧在离开宁波府前就漏了点风声给孙铭古,让孙铭古有机会筹谋早些出手,明日码头抢了真假掺杂的“证据”,这样谢钧回去路上也能安生清净些。


    因为明日不准备走,而且码头还要乱一场,所以谢钧根本没打算让林二小姐来送他,甚至昨夜还特地套了詹明弈的话,知道他与林二小姐约好了明日一早商量事,将他离开的时间定在了明日一早。


    林二小姐是个太过重诺并且秩序感很强的人,元宵节答应了某人看鳌灯,就怎么也不肯同他先看了。如今她又和詹明弈约好了,在谢钧不强求的情况下,她断然不会同詹明弈毁约,来码头送他的。


    既然接下来要在林二小姐那里病弱几日,这折子还是今日看完为好,谢钧打开新的一本,接着看起来。


    看了快一日的折子,谢钧都没出去吃饭,都是严明将饭菜送到屋中吃的。


    等高高一沓折子见了底,谢钧阖眼养神,按了按眉心,问严明:“同詹明弈打听过,他明日和林二小姐的邀约没取消吧?”


    得到严明肯定的回答,谢钧这才放了心,明日虽然早有安排,但终归要动刀动剑,林二小姐还是远离这危险为好。


    严明侍立一旁,白日里他对那小二吆五喝六,还觉得自己演得不错,如今才觉得自己道行还是太浅。


    大人明明一开始是想与林司丞说他设计证据被抢一事的,不仅最后没说,还转头又问严明在哪处受什么程度的伤具体要修养几天。


    原以为大人只是在朝堂上机关算尽,谁知情场上亦是步步为营。


    ***


    第二日一早,大概是和詹明弈约了早上谈事,心中挂着事,林蕴卯时就醒了,起得比平日要早一些。


    夏日天亮得早,外面已经见了光,林蕴坐在妆台前,如意正在给她梳头,自一醒来,林蕴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她问如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右眼跳是跳财还是跳灾。”


    如意正在和小姐睡得翘起来的那缕头发做斗争,她道:“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林蕴当即捂住自己在跳的右眼,发现不管用,还是跳个不停,只好安慰自己不要封建迷信,这是昨天夜里没睡好,疲劳导致眼轮匝肌收缩,所以眼皮才会跳动。


    坚定完唯物主义的信念,林蕴头发也已经梳成了一个小髻,她换完衣服,推开屋门,靠在走廊的栏杆上踮起脚朝上望了望,谢钧住的那一间门是敞开的,谢钧已经走了吗?


    正好碰见小二满头大汗地上来,林蕴问:“谢大人这么一大早就出发了?”


    小二抹了把额间的汗,道:“是,我和另外两个伙计刚帮他们搬完行李回来,谢大人先去吃早饭再去码头,行李现在已经在码头等着了。”


    林蕴微微皱眉,除了严明严律,谢钧手下还带着不少侍卫呢,怎么会让小二给他送行李?


    难不成是这小二做事格外合谢钧的心意?


    林蕴瞅了两眼眼前的小二,没瞧出什么名堂,干脆放弃思考,就谢钧那心眼子跟蜂窝煤一样,正常人应该都猜不中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林蕴下楼的时候,詹明弈已经在下面厅堂等她了,旁边还放着一个食盒。


    林蕴挑眉问道:“诶?不是说我们一起去外面摊铺吃?怎么詹大人订了餐食?”


    詹明弈摇头,语气难掩激动:“不是我派人去买的,是别人送我的,不,送我们的。”


    在詹明弈口中,他前日晚上和谢钧一番交谈,许是他的认真肯学得了谢钧的青眼。


    “这食盒是谢大人差人送来的,说是在外面吃着不错,特地给我们送一份。没想到谢大人对我的印象竟然这般好,好到今日赶着回京,吃到合口味的,还送与我尝尝。”


    说着詹明弈打开食盒,一样样拿出来,有两小碗豆浆、蟹黄汤包、鸡汤馄饨、茶糕……


    林蕴沉默了一瞬,这都是她爱吃的。


    詹明弈坐下拿起筷子准备趁热吃,见林蕴还干站着,他道:“虽然是谢次辅赠我的,但准备了两份,肯定是算上了林司丞你,不用不好意思,快吃吧。那个脚踏式的桑剪我已经做出了一版,等吃完我就带你去看。”


    林蕴指尖在桌沿扒拉了两下,犹豫了一瞬,随即攥了攥拳,做好了决定。


    林蕴伸手将豆浆碗端起,一饮而尽。温热的甜香还未散尽,她已将碗放下,椅子一退,道:“詹大人,对不住,我突然有些事,今日一早怕是没办法和你讨论桑剪的事了,改日我一定向你赔罪。”


    詹明弈虽然意外林蕴怎么突然有了急事,但他还是摇摇头:“无事,你去忙你的,之后再约就好了。”


    詹明弈话音刚落,就见林蕴小跑着往马厩去,很是赶时间的样子。


    詹明弈往嘴里塞了个蟹黄汤包,一边沉溺在汤包的鲜香,一边想着——


    看来林司丞是真的很急啊。


    ***


    杭州府有两处码头,城北和城南各一处,林蕴没问谢钧他从哪处出发。


    不过林蕴没犹豫地就朝城北的码头去了,城南的码头多是货物贸易,京杭运河的终点在城北,谢钧回京,多半是从这里走的。


    一路疾驰,林蕴甚至有些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大概是她觉得她应该要来送一送谢钧。


    毕竟他说他在江浙没有亲朋旧故。


    等林蕴到了城北码头,下了马,远远瞧见了谢钧和严明一行人。


    谢钧今日一身湖绿色的直裰,肩上搭着一个锦白色的包袱,背影修长挺拔。林蕴边跑边朝谢钧挥手:“谢大人!”


    听到熟悉的声音,谢钧像是被什么击中般,错愕地转过身。


    他瞧见林二小姐正逆着晨光跑来,眼眸明亮得仿佛盛下了这一整片的日光,她带着笑,袍角飞扬。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胸腔里心跳的鼓噪,急促又失序。


    他有一些慌张,想让她快些离开。


    但又止不住地翘起嘴角,他好像低估了自己在林二小姐心中的分量。


    第129章 谎言


    晨光中, 林蕴正朝着谢钧跑来。


    大概怕他提前走了,这一路着急,她面色比平日里要更红润一些, 谢钧往前走两步, 迎上去。


    谢钧伸手托了一把林二小姐的胳膊,扶稳她:“不是说有事吗?怎么又来送我了?”


    林蕴跑得急, 平息了一下呼吸,这才道:“是有事,但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我想着应该还是要来送一送谢大人你, 毕竟在这‘他乡’中, 我与谢大人算得上‘故知’。”


    谢钧想说他很高兴她能来送他, 实际上他也确实为此心如擂鼓, 现在都未曾停歇。但谢钧余光瞟了一眼不远处那几个穿灰色布衣的人, 他敛下那份喜悦, 道:“船也快开了,码头风又大, 能来望我一眼便是送过了, 你还有正事要忙, 不用陪我在这里等,先回去吧。”


    林蕴有些咋舌,她怎么感觉谢钧怪怪的。常言道送佛送到西, 她特地到城北的码头来送人, 这么远的路都跑了,还差在码头吹会儿风吗?


    也许是谢钧格外关心农事,希望他的下属不要浪费一分一毫做事的时间?


    她和谢钧之间的纠葛太多,谢钧又是一个心思深的, 林蕴时常不知道他是在用什么身份同她说什么意思的话。


    是上司,是好友,还是这世上唯一同生共死之人?


    林蕴有些想不明白,她以为在举目无亲的杭州,谢钧可能会想要一个关系还不错的人来送一送他。


    所以她推掉了和詹明弈的讨论,跑来了码头。


    但林蕴打量着谢钧的脸色,他瞧着甚至有点凝重?


    也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给予的时候要判断对方到底需不需要,如果不需要,那就是负担了。


    既然人也看过了,对方觉得她可以回去了,虽然林蕴一头雾水,但她也没有坚持要陪谢钧等到开船。


    林蕴只点点头:“好,那祝谢大人归途顺利,我们等皇城再见。”


    谢钧看出她面上的笑意稍褪,但她也并不沮丧。


    林二小姐一向赤诚,释放善意的时候毫不保留,被拒绝了就退回原来的位置,不难为别人,也不自怨自艾。


    就好像一个天真慷慨的孩子,把好吃的好玩的分享给你,但你若是摇头,她也不气馁,只是笑呵呵地收回去,她是真的觉得那些东西很好,她也很喜欢,所以你不要,她自己留着也高兴。


    谢钧眼睁睁看着林二小姐转身要离开,他废了好大的气力才走到林二小姐的身边,等到了她的“分享”,他很想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告诉她,他在码头见到她的那一刻到底有多高兴。


    可最终谢钧也只是攥紧了拳头,同她道:“借林二小姐吉言,你回去的路上也小心。”


    话音未落,岸边忽然一声急呼,几道灰影破开人群,急掠上前,停泊在近岸的小船被人踩得剧烈晃动,水花四溅,数名身穿短打,黑巾蒙面的刺客一跃而上。


    码头本就人声嘈杂,此刻更是乱作一团,纤夫被惊得四散奔逃,呼喊声与脚步声混作一片。前方一个纤夫慌不择路地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撞上林蕴,谢钧上前两步,伸出之前百般克制的手,一把拽过她:“小心。”


    人群一乱,侍卫连忙朝谢钧这边收拢,谢钧眉头皱得很紧,这些人到底在急什么?


    变故来得太快,林蕴心脏急跳,紧张地反手抓牢谢钧的胳膊,怎么就又一言不合地打起来了?


    林蕴懊恼出来得太急,没来得及叫上时迩和钱大,果然出门不带保镖不行,这不就遇见事儿了!


    不过她扫过周围这一圈的侍卫,心下稍安,谢钧带的人不少,而且时迩说严明严律还算她的上级,时迩功夫都那么好,她的领导也一定差不了。


    差……差得这么多吗?


    林蕴眼睛瞪大,看着严明被对手一刀劈得连退两步,严律更是勉强格挡后险些踉跄跌倒。空隙一闪,然后那贼人就突破侍卫的包围,进来了!


    怎么能让他进来了!


    林蕴一半脑子想着她拉着谢钧能跑得掉吗?另一半脑子控制不住地替时迩打抱不平,严明和严律以前凭什么能当时迩上司啊!


    时迩可比他们靠谱多了!


    突破重围的灰衣人如鹰般掠过来,手中刀光一闪,不过他瞧着不是要一口气砍死谢钧,而是伸手要抢谢钧肩上的包袱。


    谢钧扯着林蕴侧身闪避,刀风几乎擦着她的鬓发掠过。


    林蕴看着刺客手里的刀,怕得要命,她中过箭,是钻心的疼。这刀要是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比中箭更疼。


    余光一瞥,林蕴盯上谢钧肩头的包袱,他此行是来浙江找证据的,能让人争抢的,不外乎就是浙江官员的罪证了。


    这东西要真是丢了,谢钧应该可以再找一份?但林蕴想到了她千辛万苦送到谢钧手里的那封信,胸口生出一股莫名的勇气。


    刺客再次逼近,还要再夺,林蕴猛得抬腿,狠踢在眼前刺客的膝盖上。


    准确来说,是膝关节外侧。


    自上次中了一箭,林蕴特地同时迩学了几招,她又是干惯了农活的,力气不小,这一下又狠又准地踢上去,“咔”一声闷响,灰影单膝跪地。


    她不等对方反应,顺势又踢向他持刀的手腕。兵刃被震飞,在石板上溅出火星。


    时迩教过的,等歹徒摔倒的短暂空隙,要将能威胁性命的凶器夺走。


    林蕴迅速俯身抢起地上那把刀,手心全是汗,颤颤巍巍地拿着,环视周围忙着对打的侍卫们,人人手里都有刀,最终林蕴将视线看向身边的谢钧:“谢大人,我还没学过怎么用刀,你会吗?”


    见识了方才林二小姐行云流水的那一套,本来打算假意躲两下就被夺走包袱的谢钧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看着她带着恐惧却又坚定的眼神,谢钧突然明白了何为自作自受,他不该瞒着她的。


    但此时显然不是坦白的时机,谢钧利落地接过林二小姐手中的刀,他怕她伤到自己。


    “会一点。”刀锋一翻,瞬间格开另一名刺客斩向林蕴的横刀,“铮”的一声震得人虎口发麻。


    这些人不敢对谢钧下手,怕这事闹得无法收场,对林蕴这个突然出现、又没搞明白底细的人却毫不手软。


    不好当着刺客的面说证据是假的,谢钧冷声道:“这里面有我苦算多时的田亩数据,决不能丢,严明严律,你们还腾不出手来帮忙吗!”


    严明正演得起劲儿,力有不逮的样子:“大人你坚持住,我们马上就来!”


    严律却躲过一击,没有说话,他是管情报的,本来就不擅长打斗,根本不用装。


    听到谢钧守护证据的宣言,林蕴当即怔了一下,惊讶地看向谢钧,他们讨论过,测田不过就是数格子而已,哪里用得上苦算?


    这里面压根不是证据?


    谢钧是个从不说废话的,他在这时候不可能突然慌乱地叫嚷起来。


    意识到这一点,林蕴那如吹满的气球一般鼓胀的勇气瞬间一泻千里。看到寒光闪闪的刀,林蕴顿时瑟缩起来。


    天呐,证据是假的,那她拼什么命!


    林蕴放弃守护“证据”,但对面的刺客们可不知道,方才她突发的勇猛想来是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谢钧正一脚踹开一名刺客,一转头却看见方才被踢倒在地的刺客从侧后掠来,手中匕首斜斩——


    那方向分明是对准林二小姐。


    来不及细想,谢钧一把揽住林二小姐,将她整个人圈进怀中。


    刀尖破肉的声响在耳畔放大,肩背处的刺痛令谢钧皱了皱眉,闷哼一声。


    林蕴猛地收紧手指,惊慌地想推开他,又怕动到谢钧的伤口,僵在原地,她声音发颤:“谢钧,你……你还好吗?”


    他低下头,呼吸有些急,却依旧护得她严严实实,语气轻得像怕惊着她:“无事,你没事就好。”


    那一瞬谢钧甚至有些想笑。


    得了,自作自受,弄假成真了。


    这下是不用同林二小姐装受伤了,真得躺几日。


    不远处的严明猛地发力,踹飞和他一直纠缠的刺客,也没去管那个抢了包袱逃走的刺客,径直冲向自家大人。


    糟了,这下玩脱了!大人怎么还真中刀了!


    一大早让衙役从城南开始巡逻,听到城北码头异动竭尽全力才召集几个人手赶到的钱文渊也傻眼了,他远远瞧见谢钧肩头红了一片,跑近时腿都在打颤。


    孙铭古,你这龟孙是不是脑子有病!


    都敢拿刀捅谢次辅了,这叫有分寸?


    真想赶紧投胎就自己一个人去,别拉上他啊!


    ***


    半个时辰后,杭州府最负盛名的大夫给谢钧开了药包扎完,谢钧阖着眼睛躺在离驿站很近的大宅屋中。


    据说这里是知府的私产,谢钧受了伤,不宜挪动太远,所以知府腾出此地,让谢钧暂住。


    林蕴坐在谢钧的床前,方才码头上的刀光与惊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谢钧平日里发丝分毫不乱,连衣服褶子都恨不得拉平,此刻乌发散落在枕上,眉心微蹙着,仿佛仍在忍耐着什么,唇色因为失血而泛着白。


    谢钧这一刀中得不浅,大夫说虽然没危及性命,但可能夜里会烧起来。


    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不是林蕴平日里见到的那个似乎无所不能的那个谢钧,她很是无措。


    谢钧是这世上唯一知道就算她死了,也很大可能会重开的人。


    他明明知道的,他为什么要挡这一刀呢?


    上药的时候谢钧还同她说不疼,可是她中过一箭,比谢钧中刀的地方再靠近胸口一点。


    很疼。


    谢钧真是没一句实话,这个时候还要骗她。


    林蕴环抱住自己,将脸埋入臂弯中,感觉到眼泪流下。


    第130章 眼色


    为了让谢钧舒服一些, 大夫开了止痛安神的药丸,再加上失血过多,谢钧整个人昏睡过去。


    但这一觉睡得并不沉, 谢钧记得自己有事情没做, 他还没同林二小姐坦白。


    林二小姐生了一副和他谢钧截然不同的菩萨心肠,当初她都能替时迩挡箭, 如今见自己替她挡了一道,定是会惶惶不安。


    他得赶快醒过来,告诉她,这件事她一点错都没有, 错的人是他。


    大概是潜意识起了作用, 谢钧睁开眼, 有一瞬的迷茫, 现在是在何时何处。


    他微微偏过头, 看见林二小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眼圈红红,鼻头也发红, 一看就是哭了一场。


    她平日里事情多, 今日又折腾了一通, 大概也是累了,困得头一啄一啄的。


    谢钧稍稍侧过没受伤的那边肩膀,想抬头看看窗外什么天色, 刚一动微微扯动了伤口, 谢钧“嘶”得抽了一下气。


    林蕴本就挂心谢钧,睡得浅,只这一点细微的声响,她噌得睁开眼睛, 见谢钧醒了,她惊得直接从座上站起来:“大夫说那药吃了你要晚上才会醒,怎么才下午就醒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我去找大夫。”


    说完不等谢钧回答,林蕴就要出去找人。


    “不用……”谢钧抬起手,想要阻拦林二小姐,不过肩膀上的伤限制了他的动作幅度,抬起的幅度有限。


    但谢钧还是成功拦住了林蕴,见他抬手的那一瞬,林蕴惊得直接按住他的手:“我不走了,你别动。”


    说着林蕴抬高声音:“严明,谢大人提前醒了,你去问问大夫这碍不碍事?”


    严明就一直候在门口,听见林蕴的吩咐就去找大夫了。


    听出林二小姐的声音都急得发抖,谢钧回握住她的手,语气沉稳和缓:“我不动了,你别害怕,我真的没事,养一阵子就好了。”


    感受到谢钧手上传来的温热,林蕴的眼睛又涌上涩意,声音发闷道:“真的吗?”


    “嗯,真的。”看着林二小姐眼中的泪意,谢钧已经分不清是不是伤口在疼。


    他明明最开始是想用假受伤骗她,可此时却被林二小姐的眼泪击溃,再张口就是道歉:“抱歉,你不必对我的伤自责,是我自己的过错,与你无关。”


    谢钧哑着嗓子,一五一十地说今早的刺杀他早有所料,包袱里的证据也是假的。


    “我本来是想假装包袱被抢走了,再受一点轻伤,这样回皇城的路上会安生些。”


    林蕴点点头,之前在码头已经意识到是假证据,虽然那时候没时间思考太多,但守在谢钧的床边半日,再回忆起谢钧一见她来码头就劝她快走,林蕴也大致想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见谢钧没有再乱动的意思,林蕴挪开了手:“虽然此事需要隐蔽些,但谢大人提前稍微告知我一二,我就不会去码头了,也不至于让你受伤。”


    在林二小姐的真诚中,谢钧微微垂眸,眼神闪烁。


    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林二小姐呢?


    自然是因为心思不纯,他心悦她,想借着假装受伤的机会同她多相处。


    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谢钧抬眸,林二小姐正眼也不错地盯着他,很关心又很紧张,生怕自己没注意到他哪里不舒服。


    谢钧实在是一个太精于算计的人,哪怕此刻中了一刀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都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在此时顺势承认自己的想法,向林二小姐表明心迹,她考虑与自己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大。


    他刚刚替她挡了一刀,谢钧只觉得这是咎由自取、弄假成真,对于这一刀他没有半分英雄救美的自得,这是退无可退的底线。


    若在码头真让林二小姐受了伤,那他就不仅是虚伪,更是无能。


    但林二小姐是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她总是愿意去瞧见别人的“好”,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会竭力报答。


    此时也许是他表明心迹成功可能性最大的时刻。


    他做事时常不守道义、不择手段,谢钧会抓住每一个时机,为他所用。


    但此时此刻,他同林二小姐道:“你近来事忙,我同詹明弈打听过,你今早要同他谈事,所以便没有告诉你。此事是我自作主张,我受伤是因为谋划不利,合该自己承受。反倒林二小姐你因为想送我去了码头,平白受了一场惊吓,我该向你道歉才是。”


    他对她总是格外有耐心,谢钧宁愿错过这大好时机,也不想要挟恩以报。


    他日林二小姐决定与他在一处,谢钧希望出于真心,而不是感动。


    林二小姐是个心软的人,她的感动可以给很多人,谢钧要的是那份独一无二的真心。


    作出了决定,谢钧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有心思开玩笑:“林二小姐当初问过我是否能算无遗策,如今你也算是亲眼瞧着了,我也是会弄巧成拙的。谋人谋事总是如此,只能算个大概,谁也无法保证不出差错。”


    谢钧说的轻松,林蕴却有些笑不出来,若是刚认识那会儿,谢钧一副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的样子,林蕴是内心阴暗地希望看见谢钧吃瘪的。


    可如今谢钧就这样脸色苍白,带着笑意同她说他也会出差错,会弄巧成拙。


    那一刻,林蕴突然感觉鼻子好像堵住了,酸意顺着鼻腔往上爬,连带着眼眶都酸胀起来。


    她想到了谢钧的变法,那更是一条险之又险的路,林蕴多么希望谢钧能真的算无遗策,一直赢到最后。


    她道:“谢大人,等你伤好一些,你再与我讲一讲你之前那本变法册子吧,两个人一起想总比一个人更全面些。”


    回忆起来,那日在包厢里,火盆烧出的册子浓烟仿佛还在鼻尖萦绕,当时林蕴气得不轻,暗中发誓绝不会看谢钧的册子,没料到她居然这么快就反悔了。


    她虽然没什么政治头脑,但好在她读过历史,来自未来的眼光还是有点用,说不定能帮谢钧规避掉一些大坑。


    听了这话,谢钧先是有些愕然,随即扯起嘴角:“好,我之后与你慢慢说,我们一同查漏补缺,尽量更周密一些。”


    林蕴点点头,抬眼看看门口,她同谢钧都说了好一会儿话,严明怎么还没回来?


    谢钧一眼看出林二小姐在急什么,他暗中决定给严明加一个月月钱,实在是有眼力见儿。


    “快到夕食的时间了,午饭谢大人你就没吃,我去拿夕食,顺路看看严明怎么还没回来,宅子不小,我走快一点大概半刻钟回来。”林蕴微微俯身弯腰,同谢钧说她的去处。


    谢钧从前总是挥斥方遒,如今躺在床上修养,哪里也不能去,只能看着周围人来来往往,想来这种失控会没那么有安全感,不然也不至于刚刚拦着她,不让她走。


    “那麻烦林二小姐了。”


    看着林二小姐转身离开,在她即将离开视线的时候,谢钧想到什么,道:“林二小姐,忘了同你说,今日你来码头送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很是高兴。”


    林蕴脚步顿了顿,她回过头,露出一点笑意:“好,我知道了。”


    等林蕴拿着夕食再回到房间,走近一瞧,谢钧已经又睡了。大概大夫的药还是很有效的,方才谢钧大概是怕她自责,强打着精神同她说清楚原委。


    见谢钧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了,林蕴让姗姗来迟的严明将夕食再撤下去,她压低声音:“谢大人可能夜间才会醒了,让厨房晚一点再重新做一份放灶上温着,等他醒来了再喝。”


    严明接过托盘,当即就要往厨房去,没想到他听见林司丞问:“严侍卫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严明答道:“不到半刻钟就回来。”


    等走远了,严明才叹了口气。


    唉,为了大人的姻缘,他如今在林司丞这里都变成一个需要监工的不靠谱下属。


    他的一世英名啊!


    ***


    夜间,谢钧靠坐在软枕上,在严明的投喂下吃完了夕食。他胃口还不错,将准备的餐食都差不多吃完了。


    毕竟是夜里,林蕴也不好多待,本来是打算等谢钧醒了就离开的,但谢钧身边也没丫鬟,平日里生活上的事都不假手于人,严明他们是侍卫并非小厮,没什么经验,照顾起人来难免有些笨手笨脚,林蕴还是多留了一会儿。


    嗯,主要是她现在有点信不过严明,还是得看着点。


    严明喂饭过程中还是一板一眼,没出什么差错,就是一见谢钧吃完,他就将托盘拿着跑走了,跟后面有狗在追似的,也不知道给他家大人擦下嘴。


    林蕴想叫住严明,可张口话还没说出来,严明就跑得没影了。她无奈地回头看了谢钧一眼,也不好不管。


    林蕴环顾四周,在不远处的架子上发现了一块眼熟的帕子。


    严明说谢钧用不惯别人的东西,这屋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从谢钧行李中又再拿出来的。


    从一堆平整没褶的帕子中,那几处勾丝十分显眼,林蕴认出这是她还给谢钧的那块。


    林蕴没多想,走过去,就要顺手拿下来。


    “不干净,别碰!”


    乍一听到这么大一声,林蕴被吓得手立马缩回去,惊讶地回过头看谢钧。


    都伤成这样了,连动哪块帕子都还有讲究?


    而且她洗过的帕子怎么就不干净了?还不能用了?


    不过对谢钧的不满只在脑海中停留一瞬,林蕴顿时觉得不太对劲儿,谢钧的耳朵怎么泛红了?


    谢钧不会真如大夫说的,夜间要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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