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毁约
一大早天刚亮, 林蕴就同宋氏坐上马车,回了皇城。
时间上没那么急,林蕴也偷个懒坐马车, 骑马虽快, 但炎炎烈日实在太晒。
宋氏手中捧本书,端正地坐在车内, 阿蕴许是前些日子太劳累,怎么也睡不够似的,身子微微歪斜,七扭八歪地换了几次姿势。
难得宋氏的心思不全在书上, 余光忍不住观察阿蕴。
昨日林园外面来了那么多百姓, 他们都对阿蕴感恩戴德, 可扛起那样大的责任的阿蕴其实只有十六岁。
阿蕴实在是了不起。
忽然肩上一沉, 阿蕴靠在了自己肩头。
温软的, 头发毛茸茸的。
宋氏下意识一顿, 肩膀僵了半分。她想挪动,却又不敢动, 缓缓侧头看向阿蕴, 小姑娘的脸颊被挤出来一块, 圆嘟嘟的。
耳边是阿蕴绵长的呼吸声,宋氏坐得笔直,手中的书页久久未翻动。
林蕴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正靠在宋氏的肩上, 有些不好意思地起来:“母亲肩膀疼不疼?”
宋氏只摇头,道:“你之前一直靠着车壁睡的,在我肩上才靠一会儿,不疼。”
纵使宋氏这样说, 林蕴还是上手帮宋氏揉了会儿肩,确认宋氏真的不疼之后才掀开一点帷帘,透过车窗往外看。
马车已经上了青石道,不复此前的黄土地,道路两侧也是各种铺子,而不是一块块农田。
在乡间待得时间久,乍一看到这场景,林蕴猛然有一种进城了的感觉。
钱大在书肆前停了车,宋氏与林蕴道了别先下车。
宋氏此趟进城是因为书肆老板递了信,说到了不少新书,刚好林蕴回城,宋氏便一道来了。
进了书肆,让书肆的伙计去宁远侯府跑一趟,通知两个时辰之后来接她,宋氏便埋头入了书堆中。
林蕴这边,马车先去了户部,户部司务文常春听说林小姐来了,连忙到门口迎:“这有些不赶巧,今日谢大人在文渊阁办公,没来户部,好像是内阁正议事呢。”
没提前打招呼,吃了个闭门羹,林蕴也不气馁,她道:“那等谢大人来户部后,劳烦文大人递个口信,我明日再来。”
从户部离开,林蕴先去朝阳门大街吃午食,一碗过水面,一盘银苗菜,配扒糕,佐酸梅汤。既果腹又解暑。
吃饱喝足,林蕴还在街头兴致勃勃地围观了几场斗百草。
斗百草分文斗和武斗,文斗是比谁对草药的认知更多,武斗是看谁的草更坚韧。
此时街头举行的是武斗,林蕴看得是津津有味。
果然没有手机的时候,林蕴连看两个人摘草茎互相拽都觉得有意思。
斗草之人可都精心准备过,选取最坚韧的草种只是基础,还提前用各种材料浸泡过,让草茎更不易断。
等斗草魁首出现,林蕴没了热闹可看,转头去了陆宅。
门房一通报,青锋便让林蕴进了门,这个点陆表哥还没下值,林蕴径直去了花园。
芒种已过,牡丹花都已经败了,花瓣凋谢,干枯卷曲,有的花枝上只剩变黄发褐的花萼。
有些可惜,这一园子的漂亮牡丹林蕴只看到过一朵开放的样子。
林蕴让青锋取了剪子,一边剪除残花,一边想今年走过一边流程,明年种麦许是没这么忙了,她应当能看到表哥院子里的花开。
林蕴利索地“咔嚓”、“咔嚓”手起刀落,残花若是不剪,植株会将营养用于结籽,来年就开不好了。
剪掉残花,养分才能回流至根部,为明年开花蓄力。
弱枝、密枝也惨遭林蕴毒手,这样通风和光照才好,植株不易生病。
剪得差不多,吩咐一旁的花农道:“这几日要追追肥,给开了一场花的它们补一补……”
说到一半,林蕴远远瞧见陆表哥的身影,当是下值回来了,笑着打个招呼,继续同花农道:“也可以用小锄,浅锄一二,让根系也松口气。”
陆暄和就站在一旁,听表妹侃侃而谈,他方才回府,听到青锋说表妹来了,第一反应是高兴,可随之即来的是难过。
高兴的是她来了,难过的是她很快就要离开。
林蕴同花农说完,就听见陆表哥问:“表妹麦子收完了?”
林蕴点点头,发现陆表哥今日不太对劲儿,他平日里很爱笑,那双桃花眼水光潋滟的,如今却好像蒙着一层雾。
“我有……很重要的事,”他说得极慢,仿佛每个字都沉甸甸,“想与表妹……聊一聊。”
林蕴看着他,微微一怔。
她对这种开场感到熟悉,莫名其妙地想到在电视剧情里,这样的语气与对话,往往结局是不欢而散。
林蕴收了笑意,看了一眼刚修过枝的牡丹,她冷静道:“好。”
***
“当初你刚回来,我曾经怀疑过你父亲有没有可能没换你和栖棠,这样一来,你才是我的亲表妹。我一边派人去查此事,一边对表妹你多有照应,因为你有可能是我亲表妹。”
陆暄和坦白了这场相识,他继续道:“表妹你肩上是否有一个月牙胎记?我派人找过你和栖棠的稳婆,宋夫人的女儿肩上有胎记,而栖棠没有胎记,这才知道当初孩子确实是换了,栖棠是我亲表妹。”
林蕴点点头,她很难形容如今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心有些沉,她记得一开始和陆表哥相识,总是在感叹他可真是个好人,原来这种好是建立在误认亲缘的情况下。
也是,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地自己这样好呢。
她想起自己当初想过的那个问题,若她和栖棠同时掉进水里,陆表哥会先救谁?
如今回头看,这个问题不仅招笑,还有些自不量力。
她傻傻地希望多一个人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可就连表哥当初对她的好,都是沾了堂姐的光。
关于孩子没换这事,林蕴曾经也有些怀疑,但她没采取动作。一是她没有可靠的人脉去查,二是她觉得可能性很低。
之所以觉得可能性低,是因为林岐川不像是会心疼女儿的人。
他能提出换婴,就不会为了保护“女儿”多此一举,毕竟被查出来可会让他身败名裂。
都这个时候了,林蕴甚至还露出点笑:“多谢表哥帮我查身世,还愿意告知我了。”
每当重要时刻,林蕴总是出奇的冷静,情感被抽离,她仿佛隔空看着自己在同表哥交谈。
陆暄和攥紧了手,最终还是说出那句:“我当时应下了和表妹你的亲事,如今却觉得有些太快了,也许我还没分清与表妹你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妹之情。”
“此事全然是我的错,表妹你没有任何问题,我会亲自登门向宋夫人赔罪。”
陆暄和唤来青锋,他刚一进门就让青锋去取他放在书房里的匣子。
“是我毁约在先,单一句歉意绝不够,表妹还请收下。”
林蕴看了眼匣子,知道里面的东西必然不会轻,她没有接,只问了一句话:“明年元宵节我们不一起去看灯了对吗?”
听了这话,陆暄和用尽全身力气点了头。
果然,电视剧是来源于生活,但林蕴觉得自己应该会离开得稍微体面一点。
毕竟她和表哥相处一直很好,并不想有一个太难堪的收尾。
得到了答案,林蕴不再拖泥带水:“我知道了,东西我就不要了,表哥本就帮我许多,不必再扯上赔偿。再说了,如今只是口头之约,是可以反悔的。”
“表哥也不用去找我母亲说,这桩婚事一开始就是我问了你后定下的,如今取消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我会告知我母亲的。”
林蕴取下腰间挂的玉,递给陆表哥,道:“此物还你,表哥将我的香囊还我就好。”
等收了香囊,林蕴颔了颔首告辞,刚迈开步子,她想到什么,回头道:“明日我差人把怎么养牡丹花的要诀送到府上,这样明年花依旧能开得好。”
她是个重诺之人,答应的事情会有始有终。
说完这句话林蕴便头也没回地离开了。
陆暄和站在原地,看着表妹离去,他很想再说一句“日后表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依然可以来找我”或者“若是有什么话没有人说,也可以同我说”。
但他没有开口,因为都是徒劳,谁也没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两个人在相交的两条线上走,若是没有在交点停下,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渐行渐远。
***
钱大在门口等着小姐出来,他是个粗心大意的,唯独在小姐的事情上心细。
小姐进陆宅的时候还很高兴,同他讲方才斗百草那魁首为何会赢,如今出来眼眶都泛着红。
钱大当即跳下马车,问:“里面有人欺负小姐了?是谁欺负小姐了?是陆暄和吗?是的话,我去打他一顿……”
眼看着钱大就要往陆宅里面冲,林蕴连忙拦住他:“无事无事,没人欺负我,只是世上之事不能事事都顺我心意罢了,这很正常。”
甚至陆表哥连取消婚约都特地选在了收麦之后,怕耽误她做事。
他只是不想和她定婚而已,这没有什么错处,也算不上欺负。
劝住了钱大,林蕴回了宁远侯府,已经是到了傍晚,明日还要去户部找谢钧,住在宁远侯府最合适。
林蕴刚进门,就发现宋氏正守在门口等她,问的还是每次都一样的话:“阿蕴今日还顺利吗?”
明明早就劝过自己不要伤心,在听到宋氏关心的那一刻,林蕴感觉一直在旁观的那个自己回到了身体里,她瘪瘪嘴,快走两步,扑到宋氏的怀里,眼泪流出来。
她说:“不太顺利,但……但我都能接受。”
第92章 喜讯
宋氏搂着哭成小花猫似的阿蕴回了西泠阁, 让如意去打盆水。
等被温热的手巾捂在脸上,林蕴哭得鼻子本就有些堵,再闷上一块手巾, 更憋了。
艰难地从手巾中挣出来, 林蕴来不及继续伤心,先大口呼吸几口。
宋氏没带过小孩长大是正确的, 她这么带孩子,孩子多少有点危险。
宋事眉心微蹙,阿蕴哭得眼圈和鼻尖都泛着红,今日阿蕴说要去找谢次辅和陆少卿, 陆少卿应当是不会惹哭阿蕴的, 那便是谢次辅了。
她问:“谢次辅为难你了?”
林蕴摇头:“谢大人在内阁议事, 今日我没见着他, 是我和表哥的婚事不成了。”
林蕴讲了陆表哥之前坦白的, 与她打交道的始末, 听了宋氏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能有此怀疑,还是不够懂林岐川。”
纵是宋氏再不工于心计, 她也看明白了, 当初林岐川娶她是为了宋家的扶持。
林岐川把她和阿蕴都当成了踏脚石。
靠着娶了她, 林岐川谋了五军都督府的差事。靠着换阿蕴去阳城送死,他袭爵得名正言顺。
林岐川怎么会心疼踏脚石呢?
若是当年留下亲女儿,他足下的踏脚石便不够稳当, 一旦被发现就会让他直接从高处跌落, 他断然不会因“小”失“大”。
正聊到林岐川,外面仆妇通传说侯爷身边的小厮来了。
小厮抱着一筐青梅,同宋氏和林蕴见过礼,道:“二小姐, 侯爷今日下值路过坊市,见有人在卖新鲜青梅,就想着让二小姐尝尝鲜,说二小姐如此辛苦,青梅生津解暑,还能煮水喝。”
等小厮走后,宋氏试图打量了一番阿蕴的神色,但实在看不出什么。
按理来说,宋氏和林岐川之间的龃龉是他们父母这一辈的事,不应该同阿蕴这个孩子说,因此之前再是厌恶林岐川,宋氏也没同阿蕴说过什么。
此时宋氏望着那筐梅子,终是不想让阿蕴日后像她这般吃亏,她道:“阿蕴,你父亲这个人好时千般好,你对他有用处他便愿意处处体贴你。”
春日里的兰草,夏日里杨梅,秋日里的螃蟹,冬日里的手炉,她都收到过的。
也正是感念林岐川的这番“深情”,宋氏嫁与他,宋家才会帮他谋差事。
这般体贴、这样情深的好夫君却在她兄长身死后,同她说是她兄长无能,是宋家欠了林家的。
在林园住的那几年,宋氏回过味儿来,林岐川的那些兰草杨梅什么的,其实都是筹码,他的付出是为了更大的回报。
他的情深是惺惺作态,每次回宋家时的体贴是装模作样。
宋氏不想让阿蕴也被蒙蔽,她道:“阿蕴你如今前途大好,你父亲能跟着沾光,他对你定是和颜悦色,关爱有加,他是个重利轻义的,阿蕴切莫因为这些抬抬手就能做到的关心而与他生出亲近之意。”
林蕴点点头,认同宋氏的看法。
自林岐川回府,他的确表现得很像一个好父亲,时时关怀。正如袁嬷嬷所说的,日久见人心,林蕴一直秉持着审视的态度来看林岐川。
她对林岐川的盖棺定论就是来源于最近陛下探讨要不要给她官职这件事。
林蕴所结识的那几个官场之人,都或多或少与她讲过此事,林岐川却从未对此事说过一句。
小恩小惠上体贴,遇见大事却隐身消失。
不出意外的话,林蕴如果当上了农官,林岐川应当会恭贺她,顺便再说两句口水话,什么不愧是他的女儿,为父欣慰至极什么的。
若是她没当上官,他后面也会宽慰林蕴一二。
事后的态度一定会给到,但要让他出力,那是万万没有的。
宋氏对林岐川的厌恶显而易见,林蕴看着宋氏那张恍若神妃仙子的脸,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母亲,你既与父亲过不到一处去,你想过和离吗?”
是冲动之语,说出口却不后悔,觉得颇有道理,林蕴接着说:“我大概是能谋个官职的,日后我单独开个府,我们就不与父亲住在一处,母亲觉得如何呢?”
宋氏愣住了,阿蕴刚失了一门亲事,眼睛还泛着红,怎么转头就问起她和不和离了?
官宦之家和离少见,明明从没想过,阿蕴提了她却心口怦怦跳,有种隐秘的轻松感。
她实在对林岐川厌恶至极。
但和离不是好名声,阿蕴日后为官,会影响她的吧?
再说了,正常和离要林岐川也同意,他八成是不愿意的,宋氏暂且压下冲动,转移话题道:“我和你父亲的事之后再说,陆少卿毁约,阿蕴你方才哭成那样,是不是不舍?你若不舍,我去陆家问问他,此事并非没有转圜之地。”
照宋氏来说,陆少卿一见阿蕴又是笑又是同阿蕴说个不停,如何是只拿阿蕴当妹妹呢?
他对亲表妹林栖棠什么样,宋氏见了那么多年能不知道吗?
这对亲表兄妹性情不相投,日常无话可说,不过是血缘和当初那桩恩情将他们联系在一处。
林蕴点了点头,道:“的确有些舍不得,但母亲不必去问。”
林蕴觉得表哥也许背后有更复杂的考虑,但她无意追问,总归是表哥做了不与她定亲的决定,他既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她也不会为难他,非要问个清清楚楚,让这事难以收场。
她说舍不得,其实舍不得的不是这桩亲事。
一桩亲事,但凡一方有一点不乐意,那提前结束对双方都好。
“我就是有些后悔,我是不是不该这般轻易地和表兄开口讨论婚事,如今回不了头,关系难以回到从前。”
说到这里,林蕴又不免有些伤心,表哥是最先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在陌生的时代她拥有的本就不多,却又因为结亲一事与他产生了裂痕。
早知如此,她当初应当更慎重才是。
宋氏见阿蕴耸拉着眉眼,长吁短叹的样子,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阿蕴毛茸茸的脑袋。
“你若不想问那就不问,阿蕴不必挂怀,你让陆少卿好好考虑过,他答应了又反悔,你能有什么错呢?”
道理上林蕴都明白,她点点头,婚事刚作罢,短时间内与表哥之间定还是不尴不尬的,只希望时间长一点,这桩未成的婚事的影响会逐渐消散吧。
***
陆宅。
陆暄和望着表妹离开的方向站了一会儿,等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陆暄和才回过神来,拿着手中未送出的匣子回书房。
他一手拿匣子,一手拿着被退回的玉佩,企图单手将玉佩挂回腰间,可明明是一个简单的结,却怎么也系不上。
青锋见自家主子手一直在抖,忍不住开口道:“大人,我来帮你?”
陆暄和摇头,坚持自己系,最终在书房门口终于系好了。
玉佩有些分量,陆暄和戴了许多年,不过一个多月没戴,就有些不适应了。
他进了书房,将匣子重新放回架子上。
表妹没收,日后再找机会送出去吧。
玉佩系回腰间,匣子束之高阁,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可脑海中的记忆证明一切发生过,陆暄和突然想起表妹第一次来陆宅找他帮忙的场景。
她夸这书房开阔敞亮,她夸墙上的画雅致,夸他不愧是探花郎,很有品位。
他站在表妹当初站的那个位置上,一一看向表妹曾经的目之所及。
表妹当时实在是很给他面子,愿意夸大其辞。
抬眼间,陆暄和注意道什么,他怔住了。
“表哥,你这屋里像是有很多鸡爪”,他甚至还记得表妹说这话时的语气。
当时他只觉得表妹大概是夸得词穷,开始胡言乱语了。
可他站在这里,看着对面那面墙上,竹影绰绰,颇像是散落无章的鸡爪印。
是日光筛过窗外的竹子,在素墙上投下枝叶的影子。
他每次进书房都是径直坐到案前,背靠那面墙,竟从没发现过。
陆暄和盯着墙上的竹影看,看得眼睛发酸,他忍不住捂住眼睛,低声自嘲笑了几声。
她从没说错,只是那时的他不理解罢了。
***
谢钧从文渊阁议完事出来,发现户部小吏文常春正在门外候着,谢钧问:“有何要事?”
文常春今日在户部外面见了林二小姐,本来是说等明日上值见了谢大人再说她来过的事,但文常春灵机一动,还是选择下了值直接来文渊阁外面等一等谢次辅。
他隐约觉得这应当是个好消息,谢次辅早些知道应当会更高兴些。
果不其然,谢钧搭了话:“是吗?她来找何事?”
文常春应道:“林小姐没说什么事,但说她明日会再去户部找您一趟。”
谢钧道知道了,还夸了文常春一句,说他对差事负责上心。
文常春当即脸都激动红了,果然,他就说这趟没白跑。
户部努力做事者不知凡几,能不能得上峰青睐难道是看谁更会埋头苦干吗?
当然是抓住这些关键时刻,让上峰知道自己的机敏啊!
让严明去转一圈,谢钧得知林二小姐今日从户部出来,后面去了趟陆宅。
他沉默了一瞬,上了轿子,同严明道:“不回谢宅,先去一趟宁远侯府。”
***
宁远侯府的门房进去通传,不一会儿谢钧就见林二小姐亲自来迎他。
谢钧一眼就看出林二小姐的眼眶发红,
他本以为他见她这副样子会高兴,当然,高兴的确是有,但又有些不高兴。
他想见她伤心,又见不得她伤心。
毕竟如果不伤心的话,说明和陆暄和的那桩婚事依旧悬而未决。
可见她伤心,又觉得她委实没出息,提早断了一桩孽缘应该弹冠相庆才是。
她和林栖棠,隔着父仇,虽不至于互相戕害,但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的状态。
她若是嫁给陆暄和,本该避开的人却被缠在一处,往后不顺心的地方多了去了。
林二小姐还在强撑着笑脸,假装若无其事地问:“今日我去户部找了大人,但大人不在,本想着明日再去,大人如今特地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谢钧道:“今日陛下与内阁议定了你是否做官的事,此事应当八九不离十,明日宫内许是有旨意让你去面圣,你有个心理准备。”
话刚说完,谢钧就见林二小姐眼睛一下子亮了,方才强撑的笑尽数褪去,变成了真切的喜悦。
她惊喜道:“真的吗?”
谢钧点头:“真的。”
林蕴不由自主地咧开笑,她要当官了是吗?
再想起今日一天的遭遇,难不成这就是情场失意,职场得意?
第93章 礼仪
林蕴将谢钧引入前厅, 问了一句:“谢大人平日里喝什么茶?”
“银针。”
林蕴冲如意使了个眼色,如意微微摇头,林蕴便知道没有。
于是林蕴又问:“还有别的吗?”
“紫笋茶也可。”
如意又摇头, 林蕴再问:“大人可有别的喜好?”
谢钧压下唇角的笑意, 抬眼道:“林二小姐直接说你府里有什么茶吧。”
林蕴喝茶不多,但隐约记得几样, 问:“龙井谢大人喝吗?”
谢钧点了头,林蕴便让如意去泡茶了。
如今已经下值,感念谢钧为了让自己有准备,特地提前通知她面圣之事, 林蕴道谢:“劳烦谢大人跑一趟了。”
谢钧矜持道:“今日恰好有些事要办, 顺路而已。”
严明听得眉毛微动, 本来大人下值后要回谢宅的, 谢宅和宁远侯府方向相反, 这是顺的哪门子的路?
茶上了, 谢钧垂眸拨开盖碗,水气氤氲, 神色敛入这雾气, 他似是随口提起:“前些日子我听陆少卿说你们即将定亲, 如今你即将授官,我想你还是稍微延后一二,不然你前脚有官职, 后脚就结亲, 朝堂那些老学究怕是觉得你马上就要成亲生子,顾不上差事了。”
听到这个林蕴的沮丧又有些涌上来,她点点头:“我知晓的,我和表哥的婚事已经不成了, 短时间内应当不会有这个烦恼了。”
纵使已经猜到了,但听到林二小姐亲口说她和陆暄和婚事告吹,平日里觉得太淡的龙井茶都变得馥郁芳香起来。
谢钧低头饮茶,掩下眼底的愉悦,再抬眼满是遗憾道:“是吗?那真是可惜呢。”
林蕴看出谢钧面上的惋惜,谢大人是她和陆表哥的共友,想必她和陆表哥的姻缘不成,他夹在中间感触颇深,许是会有些尴尬与为难。
林蕴解释道:“我和陆表哥没有姻缘上的缘分,但表哥于我依旧是很重要的人,日后谢大人与我们相处都不必尴尬,从前是怎样,之后还怎样。”
听到这话,谢钧神色淡了些,意味不明地夸了句:“林二小姐当真胸怀宽广。”
可不就是胸怀宽广吗?
被人单方面毁了婚约,还能说出对方依旧是很重要的人,林二小姐属实是宽宏大量得都出类拔萃了。
林蕴只以为谢钧是真心夸奖,还吹捧回去:“我这都是些姻缘上的豁达,要说度量大,还得是谢大人您……”
不等林蕴接着吹谢钧如何大度,就被谢钧打断:“林二小姐不必自谦,我自认为在胸怀这一点上是远远不及你。”
谢钧这话说的是真心实意,他每次见林二小姐同陆暄和说笑,他就觉得刺目得很。
林二小姐与陆暄和婚事不成,还能如此大度,若是他与林二小姐定了婚约,他是死都要与她死一处的,绝不可能分开后带着释怀说“她于我是重要的人”。
于他而言,既然是重要的人,那就该牢牢抓住,绝不可能放手。
如此一来,林二小姐在感情上的格局的确非同凡响,与她相比,谢钧自然是拍马不及。
都说见贤思齐,但谢钧望着林二小姐那双清澈又带着倔强的眼睛,他想他应当是改不掉了。
谢钧收回视线,茶盖轻扣盏口,明明提起这个话题的是他,如今不想聊的也是他,他转了话锋道:“明日若是陛下那边有旨意,你这几日就要去面圣,林二小姐可知面圣的礼仪?”
说到这个,林蕴很有信心:“这个我同袁嬷嬷学过的,练过许多遍,不会出差错的。”
谢钧:“你说说看。”
林蕴便提起要行四拜礼,衣裙要得体不出格,说要自称“臣女”,不能直接和陛下对话,要通过女官或司礼引言……
谢钧耐心地听完了林二小姐的礼仪,他道:“这礼没错,但可惜林二小姐白学这一套,用不上了,日后太和殿前,你得行臣子之礼。”
谢钧从圈椅上起身,林蕴不明所以,也跟着站起。
“你还未授官,入宫时没有官服,着青布直身即可。”
“站位、进退、叩拜皆有内侍官引导。至于臣子初次觐见陛下的叩拜之礼,不是四拜,而是五拜三叩首。”
说着谢钧竟屈膝跪地,继而俯身叩首,动作沉稳有力,毫无迟疑。
严明见自家大人突然跪下来,当即迅速退到边角,顺便拉上呆住了的如意。
林蕴也瞪大了眼睛,谢钧竟然亲自教她?
她怔了一瞬,回过神来,缓缓跪伏在谢钧身后,动作略显生涩。
她听见谢钧说:“手在膝前,左手压右手,以头触地叩在双手的后面,缓来。”
她跟随着谢钧的动作,俯身向下,额头轻触地面。
叩拜之间,她窥见谢钧肩线沉稳,衣袍铺落如水,拢住一身肃意。
俯仰之中,她意识到日后上朝,谢钧身为次辅,自是位于百官前列,她亦会如今日这般,跪在朝堂之上,跪在他的身后。
示范过一遍“五拜三叩首”,谢钧起身看了一眼林蕴的动作,又教林蕴在陛下面前要自称“臣”,陛下若当庭赐官,则须谢恩。
整套礼仪讲过一遍,谢钧道:“这般在太和殿前,已是合礼。”
若论做实事,谢钧对林二小姐是放心至极,但这些人情世故,林二小姐是个直性子,他总忍不住替她操心。
“若你第一次面圣怯场,或有忘形,陛下见你是女流出身,未必多责。只是你若真立志在朝廷有一席之地,便莫让人轻你半分。”
这世道对林二小姐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女子的确不公,但世情如此,林二小姐只有比旁人做得更好、走得更稳、说得更准,她才能拥有一片施展才华的空间。
谢钧道:“不过你须记得,不是为了讨谁欢心,是为了叫人闭嘴。”
林二小姐是做实事的人,无须像范光表之流那般媚上,行事妥帖谨慎些只是为了不让细枝末节的小事影响她辛苦打拼下的前程罢了。
他们两人此时都是站着,因为身高的差距,林蕴微微仰头看着谢钧。
谢钧虽擅辩,但平日里话并不多,但好像在教诲她这件事上,他从不吝啬言语。
总是担心她一不小心就走了歪路,总想着帮她如何避开几个坑。
林蕴眼中,谢钧正垂着眸,耐心同她讲那些弯弯绕绕,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谢大人长着一张非常清晰的脸。
她从见谢钧第一眼,就知道他长得好看,是那种不动声色、端凝自持的好看,像远山含雪。这种好看只允人窥见轮廓,难以靠近琢磨。
可这一刻不知为何,那层模糊忽然散开了。
他的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唇形收得极好,黄昏晕黄的日光落在他脸上,为他添了几分柔和。
她想,这张脸,大概闭上眼也记得住了。
忽的林蕴听见谢钧轻咳一声,她一惊,连忙回神,只见谢钧眉心微蹙,目光扫来,语气带着一丝不快:“林二小姐刚才可有在听?”
林蕴发散的思绪通通回拢,顿时像是上学时候开小差被抓住的学生,背都挺直了,眨了眨眼,搪塞道:“我都听了,只是方才感念谢大人教我行礼,今日大人跪在我前面,日后早朝,这场景日日重现,我想到这里才出了神。”
谢钧没怀疑她话中真假,挑眉道:“那林二小姐属实多虑了,大周早朝只有正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能上殿朝见。”
谢钧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林二小姐这次是因为实绩被破格授官,为了堵住百官的嘴,陛下顶多封你一个正六品,正六品早朝之时只能立于朝外听宣。”
等谢钧走后,林蕴脑海里全是谢钧那句似笑非笑的“若是林二小姐想跪在我后面,还得加把劲儿,努力先当上五品官吧。”
得知陆表哥毁约的伤心,得知自己能当官的喜悦……这一整日情绪上的跌宕起伏最终都化作了激愤。
林蕴咬着后槽牙想——
升官。
她必须立刻、马上、火速升官!
***
次日一早,果如谢钧所言,朱衣太监带着金边诏卷,还有一位礼部官员来了宁远侯府。
陛下口谕,地上跪伏一片,林蕴听见太监的声音很是尖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宁远侯之女林蕴,精研农政,朕有所闻。今欲策问于前,特召入宫面陛。钦此。”
收了旨意,林蕴把提前备好的一小袋银子塞入传旨太监手中,太监这才道让她明日入宫拜见,又简单提点了两句,当然详细程度不及谢钧昨日所说的十分之一。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被这大阵仗弄得稍微有些紧张,林蕴只好一遍遍想过谢钧昨日的教导。
该如何行礼,如何应答,如何谢恩。
在屋里又练习了几遍五拜三叩,自觉考试准备得不错,林蕴也就平静下来,她的紧张只持续到中午,剩下就是该吃吃该喝喝。
未时刚到,西泠阁来了位稀客,林岐川居然一下值就来了她这里。
平日里他可不会一下值就回来,而是在外面呼朋唤友、吃酒玩乐一番,这才回府,这个点能见他实在稀奇。
刚互相打过招呼,林岐川就道:“陛下口谕令你入宫觐见,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林岐川絮絮叨叨,句句都是虽然林蕴是农事有功劳才面圣,但她能见到皇帝与她是宁远侯的女儿有很大关系。
“为父在朝中兢兢业业,陛下对我高看一眼,这恩惠能顺及到阿蕴你身上,为父甚为欣慰。”
“不过你到底是女儿家,身份却不比男子,宫中深似海,务必谨言慎行。”
“你从没见过陛下,又年纪小许是不懂,为父的话可一定要听着。记得要自称臣女,莫要有了点当官的苗头就翘了尾巴,少说少做,莫露锋芒,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些话,句句听着都有道理,可每一个字,都在教她缩着、藏着、让着。
明明她是因为自己在农事上的建树才得帝王青睐,说得像是全归功于林岐川这个爹一样。
林蕴突然想起来谢钧一字一句同她说:“这世道不会为你让路,你就走得比旁人更准、更稳。”
有人教她如何抬头,眼前之人却在劝她永远低着头。
林蕴看着林岐川的惺惺作态,她面上敷衍地点头,话都懒得应。
心中却在想——
林岐川可能不仅仅是不知道如何当爹,他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好好做人。
要不林岐川也去找谢钧上上课吧,谢钧不过二十几岁,感觉林岐川再过十辈子也追不上人家。
第94章 面圣
清晨, 林蕴等在承天门前,司礼监核实诏册后,方才进入宫门。
待看不见林蕴的身影, 那几位太监互相使了个眼色——
原来这就是能将麦子收成提高五六成的宁远侯之女, 即将是第一个出现在前朝的女官。
从前大周虽有女官,但她们都活动在宫廷中, 在“六局一司”的体系下,负责处理宫内事务,绝不可能涉足前朝之事。
今日见到这位林家的小姐,倒是与他们想象中不同。
在此之前, 一部分太监觉得林小姐是个侯门贵女, 定当是衣着考究, 和陌生男子说两句话都恨不得要捂住脸。
她能增产也就是学了几本农书, 只是指点江山, 自己是绝不会亲力亲为的。
但看着林小姐那身青色直裰, 不见半点脂粉,沟通之间也没有丝毫扭捏之意, 再见她脸上有细细两道白印, 入宫前在家中做过活的小太监道:“那是草帽系绳留下的, 看来林小姐今年没少晒。”
这是一个朴素肯干大气的小姐,与一部分太监想象中的侯门闺秀不同。
另一部分太监则以为林小姐是个五大三粗的乡野村妇,林小姐在民间名气大, 都说是小神农, 他们在宫中都略有耳闻,再加上林小姐小时候长在外面,说不定是一个能干的村姑被找回来了。
但一见到林小姐,这部分人的想象也落了空, 这是一个面容姣好,举止之间颇有气度,甚至还有几分书生气的女子,比往年进宫拜见的那些进士们还要镇定得体。
只有一位小太监辩驳两句:“我早说了吧,上次赏雪宴我在御花园里瞧见林小姐了,她和你们说的都不同。”
那日小太监瞧见林小姐同两位前朝大人争辩,有理有据,气势上可不落下风。
但小太监今日瞧林小姐,比之半年前,她好像更沉着稳健了,让人见了便有一种信服的感觉。
当林蕴能不能当官这件事被放到台面上,关于林蕴的议论只多不少,小太监们的窃窃私语不过是其中一角。
总而言之,林小姐的形象与众人想象中有所出入,但又不至于让人大吃一惊。
因为林小姐如今的样子就是朝堂上官员的样子,并不因为她是女子而有什么不同。
甚至因为有实实在在的功绩,她比朝堂上的许多官员还多了一份底气。
林蕴走在宫道上,能感觉到那些若有似无的目光,许多都是带着审视与挑剔。
但林蕴并不慌乱,她已经做到了该做的,她不比其他男性官员差在哪里,又何必畏手畏脚?
大周女子为官的确是异类,但异类并非洪水猛兽,事实却胜于臆想。
等到了文华殿外,林蕴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殿内传旨:“宣宁远侯之女林蕴进见。”
林蕴心想能不能摆脱宁远侯之女这个名头,在自己的名字面前换上官职,就看等会儿的表现了。
她微微低着头,跟随着宫人的指引,趋步向前。
***
宁远侯府。
林清昭在府外下了马车,她扶了扶发间华美的金簪,自她出阁一个多月以来,除了回门,这是她第一次回宁远侯府。
按照礼节,她先去和郑氏问好,由于她现在是定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不再是府中的小小庶女,郑氏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见也不见地就将她打发走。
林清昭知道郑氏不待见她,但她难得回来一趟,可不能浪费这大好机会,她硬是赖在郑氏屋里,滔滔不绝聊了半个时辰。
“祖母,我嫁人后时常思念你,想起小时候我是时常来看祖母的,不知道祖母想不想我呢?”
“我如今夫妻和睦,定国公老夫人也是个和气的,日子是越来越红火了,这也多亏祖母这些年的悉心教导。”
……
看着郑氏既厌恶她又不能像从前那般甩脸送客,林清昭像是在炎炎夏日中吃了一碗冰酪一般,整个人都爽利了。
她也讨厌郑氏,不喜欢和郑氏待在一处,但只要看郑氏不痛快,她那点不适就烟消云散,变得痛快至极了。
眼看着郑氏不好赶人,又要装病了,林清昭主动告退了,毕竟今日她要恶心的人可不止郑氏一个,不必在她这里耽误那么长时间。
林清昭又去了宋氏屋里请了个安,她对宋氏无喜无怒,身为主母,宋氏不管事,既不偏袒谁,也不针对谁,她一视同仁地无视着府里的所有人。
但今日一见,宋氏似乎又多了点活人气儿,林清昭倒也不是太意外,亲生的孩子回来了,总归是多些寄托,再说林蕴又是个顶顶争气的,都快当上官了。
请过安,恭贺完林蕴面圣的喜事,林清昭便告退了:“嫡母喜欢清净,我就不叨扰了,再说我同堂姐一起长大,一个多月没怎么见,我很是有些想她,我去望望她。”
***
被想念的林栖棠正在碧落庭中练字,努力平心静气。
前日,她收到了表哥的信,说已经查过卷宗,列出几个没归案的鲁王叛军名单,这几个将领谋士都参与过阳城一战,但后续逃脱,一直没被朝廷抓到。
和这份名单同时到的,还有表哥和阿蕴婚约作废的消息。
明明一切都在按计划好的那样,按部就班地进行,甚至可以说得上顺利,但林栖棠也并不高兴。
她只是执笔,一遍遍地练着字。
般般提醒道:“小姐,你前两日刚烧了一场,还没好全乎,昨日又从林园赶回来,还是多歇歇,等身体好些再练吧。”
本来老夫人和小姐还在林园,但二小姐要面圣,还可能被授官的消息一出,侯爷就去信让老夫人和小姐都回来了。
毕竟若是真的授官,要阖家庆祝一番,以示对圣恩的感激与重视。
林栖棠摇头,她掌心微汗,腕上薄痕透红,却仍不肯停笔。
她不是不知道这样没用。
她只是怕自己停下来,懊悔和羞愧之情会席卷她。
般般正急得团团转,外面通传说林清昭来了,要来看望自家小姐,般般脑子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三小姐和小姐不和已久,不知今日又是来作什么妖呢。
等到了厅中,上了茶,林清昭看着林栖棠还是那副清冷自持的样子,她咧开嘴笑了,开口第一句就是:“林栖棠,我还以为你多清高呢,二姐姐和陆表哥的婚事是你搅黄的吧?”
说出这话时,林清昭细细观察林栖棠的表情,见那一瞬林栖棠嘴角不自觉抿起,林清昭就笑得更开怀了。
她嫁出去了,但宁远侯府里仍有几个眼线给她递消息,也第一时间知道了林蕴和陆暄和的婚事不成。
这事是林蕴促成的,陆暄和瞧着又很是喜欢林蕴,父母又支持,那为何突然黄了?
林清昭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林栖棠。
刚刚一试探,看见林栖棠的表情,果然她猜得没错。
要说敌人之间才最为了解彼此,林清昭调侃道:“从小到大,你做了什么心虚就是这样子,林栖棠,你知道吗,你现在的眼神和当初你明明睡过了头,却骗祖母说你是生病了一模一样。”
“你原来也会做这种事,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所以你高傲什么呢,你不是还和从前的我一个样吗?”
“怎么?旁的人占了点你的东西,你也嫉妒不是吗?”
“你在意的东西被分走,你也要搞破坏不是吗?”
此时此刻,林清昭觉得自己比当初大婚还要高兴畅快,她早就说了,林栖棠是好,但她若是从小在她林清昭的位置上长大,林栖棠甚至比不上现在的她呢!
不过稍稍出乎林清昭意外的是,林栖棠居然听完了她的讥讽,按理来说,林栖棠在她刚开口就要送客的。
虽然她如今成了定国公二少夫人,林栖棠也不会在意,她这个性子想赶还是会将她赶出去。
都已经准备好被赶出去之前放什么狠话,谁知林栖棠丝毫没有恼羞成怒,竟然垂着眼听她说完了。
林栖棠看着林清昭的嘴不断开合,她说的全然不对,她不是因为嫉妒才要毁了表哥和阿蕴的婚事。
可不管原因如何,她终究是这样做了。
表哥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也没怨过她一句,阿蕴更是没有深究,将事情体面地解决了。
事情就这么平淡无波的结束,好像她这个始作俑者很快就能从这件事中撇干净一样。
但此时此刻,林清昭正喋喋不休地骂她,林栖棠居然觉得心里舒服许多。
她做了不好的事,也是有人怪她的,她从前总觉得自己和林清昭不一样,但如今想来,林清昭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她林栖棠自视甚高,可原来也不过如此。
***
文华殿中,林蕴阔步入殿,低着头行了五拜三叩之礼,又报了身份姓名,前额抵在冰凉的石砖上,让人头脑清醒。
等宫人提醒可以起身之时,林蕴才站起,视线扫了一眼坐在案前的皇帝。
他未着黄袍,而是一身道袍。
站直的那刻,林蕴忍不住摸了摸袖口,之前那里一直放着一封信,此次进宫林蕴却将它拿了出来。
她想过要不要面圣直接交给皇帝,但天下之主也是人而已,他不一定会站在正确的立场上。
再说,入宫前要搜身,袖子里带信直接在宫门口就能被搜出来,此法行不通。
林蕴感叹自己果然骨子里还是现代人,遇见高高在上的帝王,内心里也并无太多敬重,还在这里胡思乱想,表面上的敬重当然有,毕竟不装容易变成死人。
静立一会儿,案前的皇帝像是刚意识到前面有个人似的,他问身旁的太监,声音都带着一种刚睡醒的飘忽感:“她就是林蕴?”
第95章 授官
知道眼前之人就是林蕴, 朱道崇掀起眼皮打量了一眼。
心中有过预设,朱道崇第一眼是在以审视女子的方式来看。
可视线扫过阶下之人,她面容沉静, 衣着简朴, 身姿挺拔,毫无怯懦柔弱之意, 反有一股从容自持的正气。
朱道崇随口问了两句:“今年你在皇城的麦子收成比往年百姓高五六成,你这法子能在北方种麦之地复现吗?”
林蕴开口答话:“臣今年之所以多出六成的收成,是在种子开始,就对种麦流程诸多改良, 这些办法臣愿意倾囊相授, 但受限于百姓的接受能力以及经济条件, 他们的亩产应当是爬坡式的增长, 逐渐将种地方式和肥料都投入农田, 预估应当在三年之内收成慢慢提高五成……”
她声音平稳, 言语清晰明了,就事论事, 举止之间, 颇具官仪。
朱道崇听得渐渐坐直了身子, 很自然地把眼前之人当成了臣子,脑海中全无她是男是女的计较。
虽然遗憾没办法第二年就增产五成,他的宫殿看来还得再等几年才有钱修建, 但听完林蕴说她打算育种, 若是成功日后小麦产量还能提升,朱道崇当即高兴起来:“难怪赵老先生举荐你,朕准你为正六品司农丞,暂驻户部, 北边的农庄都归你管理。”
林蕴睁大点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叩首谢恩。
谢钧前日说过,陛下给了官得表现出高兴,她这个年纪若是宠辱不惊,就显得工于心计了。
但也不能太高兴,会让人觉得轻浮、难堪大任。
昨日她对着镜子练了许多遍,此时露出模式化的惊喜,自觉表现不错。
俯身片刻,她抬眸道:“见陛下睿智圣明,臣斗胆还想谋一桩差事。”
“哦?”朱道崇心思已经不在和林蕴的对话上了,他昨日服的丹药效果奇佳,虽说一早嗜睡了些,但清醒过来后,精神头格外好,整个人都轻盈飘然。
这种感觉太好,他要去问问史道长,今日能否再多服用一粒。
林蕴道:“皇城麦子收了,接下来是种大豆、黍米或者高粱,这些臣可以提前传授一些种植疏密和施肥要领,此时比起北方,臣认为去江浙一带看一看效果更好。”
如今是农历五月初,加上在路上的时间,林蕴到江浙应当是六月初,江浙最主要的作物都在一个重要转折时期。
“水稻进入晚稻插秧期,棉花开花结铃,桑蚕养殖正准备秋蚕……臣认为此时去江浙大有可为,若能谋求更优良法,日后再在南方拓展开来,意义重大。”
听到良法在南方开展,朱道崇满脑子的仙丹长寿稍稍退下些。
江浙一带是产粮大区,亦是丝绸棉织之重地,若能因地制宜,再增几分收成,国库就能充盈许多。
想到真金白银,朱道崇没多犹豫,应允道:“爱卿能有这份心实属不易,朕准了,若是有成效,等你回来朕给你升官。”
林蕴麻溜地跪地俯首谢恩,狠狠松了一口气,折腾了一通,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去浙江一趟了。
***
宁远侯府。
林栖棠不搭茬,林清昭独角戏也唱得开怀。
还得谢谢那位二姐姐,单凭林清昭自己,哪怕她当了国公府的二少夫人,林栖棠也不会抬头看她,可因着对林蕴的嫉妒,林栖棠做了恶,那高傲惯了的头不得不低下来。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林清昭要将心头那口堵了十几年的气吐个痛快。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看我是什么眼神吗?都是侯府的小姐,你在老夫人怀里坐着,我为了讨老夫人那一点欢心,嘴里甜言蜜语说个不停,硬凑上去给她揉腿敲背。”
“你就坐在那里看着我,像看只上蹿下跳的猴子一样。”
“从小你就是这样,看我总像是在看笑话,嘴上不说,眼里全是轻慢。仿佛我心里装的事,在你这个大小姐这里通通上不得台面。”
“我费尽心思顶了定国公府的亲事,你的眼睛里却全是‘你在自甘堕落’。”
林栖棠蹙眉,反驳了一句:“我没有。”
林清昭却肯定道:“你有,只是你早就习惯了。”
她抬手拂过头上那支金簪,道:“二姐姐是个极好相处的性子,连入宫一趟见了一面的章孟秋都和她处的好,节礼次次不落,还总是去乡下看她。”
“我和二姐姐之间隔着我母亲,我们不对付很正常,可你知道为什么你和她也始终没办法亲近吗?”
林栖棠垂着眼,道她和林蕴之间隔着换婴之事。
林清昭点头:“换了孩子是死结,但除此之外,你的自矜更是火上浇油,我都能想象你第一次见到二姐姐的场景。”
“你定然端坐着,表现得高贵得体,像鸿鹄一样衬得旁人都是燕雀,然后云淡风轻地说什么‘我会帮你的’、‘这支簪子你想要的话就拿去’、这本书你想看就拿走’……”
“在你的眼里、口中,别人求而不得、苦苦挣扎的,都是你随手可以扔出去的小玩意儿。”
“可若不是你,这些东西二姐姐合该自小就有,何故要你施舍?”
她像是在替林蕴鸣不平,却是在替自己说话,至于为什么假借林蕴的名义,只是因为林栖棠她永远不会理解林清昭的处境。
“你是没爹没娘了,可又不是二姐姐做的,她却是因为你才过得颠沛流离!”
林栖棠不会被林清昭刺痛,却对林蕴愧疚,林清昭肆意地拿着这把小刀猛扎她。
“二姐姐的确是胸怀宽广的大好人,她只是和你不亲近,却从没想过伤害你,不像我,我每次看到你那种轻视的、让人作呕的怜悯,我就感觉我心里关着一只野兽,它时时刻刻嘶吼着,要冲出来撕咬你。”
林栖棠是完美的,是高高在上的,衬得林清昭像阴沟里的臭虫一般,但此时林清昭满怀恶意地说:“可林栖棠,谁能想到你我之间,是你先把那头野兽放出来了。”
林清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命还不错,从前是没能力放出那只野兽,除了些表面的口角,也没真正对林栖棠做什么,可林栖棠是实实在在地去拆散了林蕴的婚事。
看着如今的林栖棠,相处十几年了,纵是林栖棠惯会装模作样,林清昭也看出了她的难堪,她的失落,她的痛苦。
“你从前瞧不起我,却从来不说,就只是鄙薄地望着我。我比你诚实,我直白地告诉你,如今我也瞧不起你。”
林清昭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感觉自己心头的那只张牙舞爪的野兽逐渐平息了,不再叫嚣。
这是第一次,她在林栖棠这里大获全胜。
喝完了茶盏中的最后一口茶,是阳羡茶,她从前最喜欢的茶水。
林清昭看着林栖棠的手都在轻颤,觉得今日差不多了,她干脆起身:“日头不早了,堂姐应当不想留我吃午食的,我就告辞了,下次再来拜访。”
走出两步,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望了林栖棠一眼,抬手轻轻摸了摸鬓边的金蝴蝶簪子。
林栖棠的妆盒里的蝴蝶簪子应当都快装不下了,可她却才拥有。
真正戴在头上,她才知道镶满宝石的蝴蝶金簪的确太重了,林栖棠当初的随口抱怨不是假话。
但林清昭粲然一笑,她是个俗人,再重她也不会抱怨的。
***
林蕴从文华殿出来,以为自己方才不紧张,等日光再次晒到身上,热腾腾的,林蕴才发现领口有些泛潮。
是方才出的冷汗。
她拿着手里的诏书,步履不停地往宫外走,虽说也可以晚一两日,但她想要快些去户部报道。
在宫人的带领下,刚到宫门口,就见到一位脸熟的,林蕴作揖道:“任指挥使。”
任泽扫了一眼林蕴手上的诏书,作揖回去,道:“林大人。”
林蕴对这个称呼还感到新鲜,纵使眼前之人并不亲近,林蕴还是止不住露出了笑脸。
“我初来乍到,日后多多关照。”说完林蕴就告辞,道自己要赶着去户部登记了。
任泽看着林蕴走远,心中并不轻松,这位刚上任的林大人丝毫不知,他最近因为她很是头痛。
任泽本来想麦子一收,直接派人杀了林蕴,一了百了,也和范光表有个交代。
但就在前不久,任泽有暗线发现谢钧和京营提督走得近。
京营提督是负责管理京师三大营,如今的京营提督由当今陛下的堂弟朱峻担当,平日里很得陛下信任。
任泽怎么也想不通,朱峻这么一个重要的人为什么会倒向谢钧,而且他还没有实际的证据。
别说他没有了,他有也不敢捅出去,连汇报他此事的属下他都处理了。
司礼监有几位和谢钧关系不错,他前脚和陛下说完,后脚谢钧知道了,皇城的兵力都在手上,这是能一夕宫变的。
范光表这个老木头,一向瞧不起武将,处处弹压,再加上他的小尾巴漏得到处都是,如今他拿什么和谢钧斗?
如今乘的船眼看要沉,要不要跳船呢?
如果要跳的话,怎么跳合适?
跳得太慢,容易跟这艘破船共沉沦。
跳猛了,谢钧那边还没动静,范光表就先弄死他了。
他需要稳住范光表的同时,有一个投向谢钧的投名状。
任泽前些日子想了又想才想出条对策,他问身后的属下:“人都找到了,让指挥副史找的东西还没找到吗?”
属下直摇头,随后难得多嘴一句:“这事还不先告诉首辅吗?副史是个爱抢功的,我怕他先去……”
任泽打断道:“副史大事上知道分寸的。”
那是条没什么分寸的野狗,不过如今不是怕他抢,而是生怕他不抢呢。
第96章 入职
拿着新鲜出炉的诏书站在户部门口, 明明来过不少次,门楣高悬的“户部”二字牌匾依旧,两侧的石狮子也依旧威严, 林蕴却觉得还是有些不同。
从前她只是“访客”, 如今她就要成为这官署中的正经官员了。
进了门,通报过后, 又是熟人文常春来迎,林蕴跟着他往里走,问道:“如今圣上封我为正六品司农丞,文司务你可知我的直系上官和下属都是谁?”
文常春先是恭喜:“一上来就得了陛下亲授的六品, 林大人日后定是前途无量, 下官盼着大人平步青云, 稍稍照拂下官一二呢。”
道完喜, 想到林蕴方才的问题, 文常春露出一丝为难:“户部如今没有专门管农事的官, 下官也不知道大人你直属上下级是谁。”
林蕴有些诧异道:“怎会没有专掌农事的农官?当初我想在山西种玉米,谢大人在户部找了好几个人来跟我学?”
“那是谢大人听了你的想法, 特地从户部的无品级小吏中选出来的。”
在文常春口中, 之前司农司撤了, 户部接受了一小部分司农司的官员,并且他们也都不直接掌管农事了。
如今的户部除了尚书、左右侍郎这种二三品大员掌管全局,还设有十三个清吏司, 分管十三省土地、户口、钱粮等。辅以掌管钱币发行、稽核公文、盐仓、银库的几个职能部门。
也就是说, 林蕴这个司农丞,压根不在户部目前的官员体系里面,自然没有直系上司和下属了。
文常春领着林蕴去了户部正堂,他这小弟当得是心甘情愿, 从前是因为谢大人倚重林小姐,可以通过讨好林小姐来讨好大人。
如今林小姐也变成了林大人,她又极具才干,在她身边鞍前马后,就更有前途了。
谢钧听了通传,放下笔,抬眼看见林二小姐进来,想来当了官的确让林二小姐很高兴,她进屋的时候,喜悦溢于言表,连周围的浮尘都添了几分清亮。
她兴冲冲地将刚得的诏书递过来:“谢大人,我如今是司农丞了。”
分享完喜悦,她还不忘补充句:“前日大人说我日后早朝要候在殿外,看来还是你料事如神。”
那日不过调侃两句,她还挺记仇,就当是真心夸他的吧。
谢钧接过诏书,一字一句地读过去,确保没漏掉她的一丝荣誉,看完他抬头称赞道:“日后要叫林二小姐你林司丞了,像林司丞这样的有才之士实在是很难被埋没。第一次破格授官,六品已然不错,日后早朝林司丞能在殿外站第一排。”
林蕴听见谢钧叫她“林司丞”,她从来没觉得谢钧这张能毒死人的嘴说话这么好听过。
等听到什么站殿外第一排,林蕴才觉得谢钧果然是谢钧,一个站殿内第一排的,夸别人殿外站第一排不错,多少有些阴阳怪气。
不过谢钧这次实在有些冤枉,他确实觉得林二小姐此次得了六品官已然不错。在议论纷纷之下,陛下能给林二小姐的官职最高也就六品了,若是她在御前表现得差一些,那七八品也不无可能。
林二小姐的六品,已然证明她在面圣一事上表现颇佳。
林蕴对做官一事很开心,但她还没被这喜悦冲昏头脑。
方才多少是有些将谢钧当作朋友来分享喜悦,但想到正事,她拿出对待上司的态度,问道: “谢大人,我方才同文司务打听了户部的官职体系,有些不明白,大人当初将司农司纳入户部,可如今为何户部没有执掌农事的官员呢?”
林蕴知道谢钧重视农事,不然当初也不会那么支持林蕴开展九麦法,但为什么又将专职的农官撤了个干净。
谢钧解释道:“在农事上,户部以督促、监督为主,具体实施是靠地方官员,是自上而下层层督促。”
“司农司在的时候,曾经专职设过劝农官,把农事职能从地方官员的手中拆出来,但我把司农司拢到手里后才发现,这官设得越多,劝农效果却越差。”
本来本地知府能做的事,有了劝农官后,他要找知府请示,流程上绕来绕去,来回折腾百姓。
“当初邱义掌管司农司,手底下选出了一堆酒囊饭袋,不仅官多扰民,也没什么能力解决百姓遇到的实际问题。”
官又多,还爱瞎指挥,于是后来谢钧干脆把“劝课农桑”的职权直接归还到地方官员手上,也纳入他们的考核,户部只负责上层的监督管理。
“当然这并不代表我是对的,只是在没有一个能服众并且能带来实际效益的长官出现之前,如今这样最为稳妥高效。”
林蕴听了后表示明白,但她还得问一句:“那如今我是户部唯一一个专管农事的官员,我该找谁汇报差事,谁又是我的下属呢?”
林蕴如今是个六品官,按理说她这话不该问顶头上司谢钧,但她方才和文司务再三确认过,谢钧的确是提前留了话,让她来了之后,直接找他报到。
既然谢钧这个顶头上司要充当她入职的人事,此事她也只能找他问清楚了。
早在老师给林二小姐谋求官职的时候,谢钧就已经想好了,他道:“小的事项你不用汇报,放手去做就好,大的事项你直接与我沟通,不用假手于人。”
“按照老师的意思,你最终是要把司农司从我手里再分出去,我亲自监督你不为过吧。”
林蕴哪里敢觉得过分,连忙摆手:“和谢大人打交道我求之不得。”
此话虽有夸张,但林蕴的确松了一口气。
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谢钧的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领导,同他打交道,省心又不费力,还能帮忙出谋划策,只需要偶尔忍受两句嘲讽而已。
“下属的话,你可以在户部清闲的小吏中挑两个,具体你自己选就好。”说着谢钧起身领着林蕴往外走。
“我不是时时都在户部,我带你去与户部左侍郎卢储认个脸,日后我不在,户部的事你可以找他。”
“卢侍郎有时候脾气急,他若是骂你,你来找我评理便是,莫要与他硬碰硬。”
下属是看林二小姐的眼色行事,让她自己选,就算选错了也翻不出天去,也让林二小姐能涨点经验,但上峰不一样,想做事的人有一个难缠的上司,做事也会束手束脚。
谢钧手底下如今两个侍郎,一个是卢储,卢储在谢钧面前平和有礼,但谢钧对他在外的暴脾气略有耳闻,户部官员鲜少有不怕他的。
其实林二小姐行事有方,只是做人不够圆滑,若是有什么问题,户部另外一个侍郎章仁邵更能互补些。
但章仁邵此人虽然做事不错,但私德有亏,还是林二小姐好友的父亲,林二小姐与他相处许是不会太痛快,谢钧最后还是选了脾气不好,但为人中正的卢储。
等和卢储见过面,谢钧又带林二小姐去她之后办公的桌案转了一趟,让她和周围几个同僚都认了脸。
一见是谢钧领着,那几个官员都十分客气,不敢怠慢,对这个新上任的女司丞没有露出半分不得体的态度。
位置是谢钧特地找的,这个厅房中氛围最好,能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最好的办法是林二小姐快些升官,日后自己一个屋,最为省心。
严明在一旁看着,觉得自家大人是操心林司丞成习惯了,连人家坐在哪里都精挑细选的,派他和严律去打听好几回这才定下。
带着林二小姐转了一圈,户部主要的情况告知了,他们又绕回主堂,谢钧自觉林二小姐入户部一事办得差不多,他问道:“林司丞可还有疑惑?”
林蕴确实还有,她问:“谢大人,我的官印和官服要去哪里领?”
运筹帷幄的谢钧难得有一瞬的茫然,当初他还没授官就自请治水,官印和官服都是临时御赐的,谢钧对那第一身官服的印象就是没时间定制,从库中选了现成的,他身量太高,袍子短了一截。
后面他治水有功,节节高升,印信都是送到手上,官服也都是陛下赐下,因为不再匆忙,再也没出现第一次的情况,皆是合体熨贴。
谢钧看向严明,严明当即明白大人不知道,可他也不知道,他虽然成日风里来雨里去,但他也没帮人领过官印官服啊。
见严明没给台阶搭话,谢钧当即轻咳两声,同严明道:“我入朝快十年了,不好误导林司丞,文司务是不是还在外间候着听吩咐?还在的话把他叫进来同林司丞讲一讲,我记得他进户部没几年,许是更清楚如今朝廷的规矩。”
严明去求助外援,好在文司务还真知道,他道:“印信要去礼部登记领取,官服不发,要根据《大周会典》自行置办,林大人如今是六品,那就是青色官袍,配鹌鹑补子。”
文常春又说稍后将皇城官营绣坊的地址写给林蕴,说他们做官服经验足,不会出什么岔子。
林蕴听得连连道谢,却忍不住眼中的笑意,谢钧这个人事前面装得有模有样,到最后还是露了马脚啊。
明确了官印和官服,又和谢钧定下明日就来户部上值,林蕴提及之前一再被耽误的麦子收成一事。
本来前日一回皇城就要来户部汇报的,结果耽误到现在。
林蕴刚开口,谢钧却让林蕴今日先回去:“公事等你明日上值了再与我说,当了官有你忙的时候。”
算算时辰,她今日还要去领官印和做衣服,忙得很。
一入职,上司表现出不占用下属的自由时间,这让林蕴很高兴。
她自己卷和别人逼她卷,感受还是不一样的。
谢钧说了明日再谈,林蕴也不多留,告辞退下,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回头朝他郑重一揖,道:“大人今日诸多照拂,多谢了。”
林蕴不是傻子,今日入一趟宫,宫规森严之下,还能听到许多对她的议论。来了户部,见到的人却都客气有礼,没有半分异样。
谢钧亲自领她逛了户部,便是替她开了个好头,替她避开了许多不必要的争斗。
谢钧已经开始埋头看折子,像是不在意地道:“林司丞一直是在我手底下做事的,举手之劳。”
表现得平静无波,林蕴没了身影,严明却没眼看自家大人。
自家大人的确很会装腔作势,只是向来一目十行的人都半刻钟了,这折子还没看完呢。
第97章 硝烟
领了官印, 订了官服,林蕴回了宁远侯府。
当了官是喜事,但又要凑在一起吃饭庆祝, 前几次下来, 林蕴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宁远侯府是宴无好宴。
天地君亲师,终究是帝王的任命压过了孝道, 郑氏这次没姗姗来迟,宁远侯府的家宴第一次准时开吃。
宁远侯府这几个人又面不和心也不和地坐在一个桌上,互相说客气话。
林岐川:“阿蕴作为前朝第一个女官,务必要勤勉上进, 不负皇恩……”
后面还有很长一段废话, 林蕴只是在吃桂花藕的时候多点了几下头。
见林蕴肯定, 林岐川欣慰道:“阿蕴听进去就好, 为父为官多年, 自是希望你也能走得稳当些。”
林蕴又点了两下头, 酱牛肉也不错,今日厨子凉菜做得好。
宋氏秉持食不言寝不语, 饭桌上话不多, 只道了一句:“阿蕴当官当得开心就好。”
林蕴停下筷子, 笑着应道:“是挺开心的。”
手里有权力,就像斗牛场上攥着一块红布,能稍稍引导命运这头疯牛, 不让它四处乱冲乱撞。当然拿着红布还是可能还会被牛撞死, 但总归是挥动红布之人,不是那任由命运践踏的草芥。
能对命运这头疯牛多一点掌控,这当然值得高兴。
桌上之人多少都说了几句恭喜,郑氏却依旧一言不发, 林蕴知道这预示着这老太婆又要作妖了。
果不其然,婆子端着两碗冰酥酪上来,分别放到了宋氏和林栖棠的面前。
郑氏道:“天热,我上了年纪吃不了冰的,你们解解暑。”
这份偏爱可真是显而易见,是冬日里的两碗热汤,是夏日里的冰酥酪。
袁嬷嬷侍立在一旁,略微皱起了眉,当初郑氏送热汤,是宁远侯回家的接风洗尘宴,主要是给宋夫人和栖棠小姐涨面子,落宁远侯的面子。
今日是二小姐的升官宴,郑氏再这般做,送宋氏那碗冰酥酪只是顺带,本质是想落二小姐的面子,告诉二小姐,也是告诉全府,纵使二小姐在外面当了官,宁远侯府中栖棠小姐还是最重要的。
袁嬷嬷气得感觉年轻时候坏掉的那颗槽牙直痛,二小姐是千好万好,在外面奔波已经够累了,她这老虔婆为何非要整这些来为难二小姐?
冰酥酪放在面前,林栖棠望着奶白香甜的酥酪,突然想起来今日林清昭同她说的那些话,想到了林清昭的那些不满与怨恨。
如果她此时将酥酪递给阿蕴,是否又是在惺惺作态?
长者赐,不敢辞,若是给了阿蕴,祖母是否会伤心?
林栖棠抬眼,这桌上就这么几个人,有仇人、有亲人、有她对不住之人。
她仿佛做什么都不对,林栖棠已经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宋氏的动作很快,她抬手就要将她面前的酥酪给林蕴,嘴上说着:“孩子们吃吧。”
虽然这桌上最小的孩子是林元翰,但宋氏眼里看不到他。
“母亲自己吃,” 林蕴却摆摆手,转头叫了婆子过来,直接吩咐,“今日天热,除了祖母吃不得凉的,其他人都一人上一碗冰酥酪吧。”
为了一碗酥酪,有什么好争来争去,让来让去,闹得所有人都食不下咽。
从前是林蕴在家中只是小辈,没什么地位,她被压得不好吱声,但她如今可当了官了,在这乌烟瘴气的宁远侯府点几份点心的权力还是有。
成天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争取更大范围的自由吗?总不能被一碗冰酪给为难了。
此话一出,宋氏不用让酥酪了,林栖棠也松了一口气,林元翰脸上露了笑。
虽然林蕴讨厌林元翰这小子,但不至于非要通过在餐桌上独独给他少一份点心来彰显自己对他的厌恶。
酥酪一上,除了郑氏,人人面前都有一碗。郑氏脸色黑得都要滴墨,林蕴却置若罔闻,甚至让袁嬷嬷盛一碗桌上的热鱼汤给郑氏。
“祖母吃不得凉的,那就喝热的吧。”
袁嬷嬷也是个妙人,说桌上的鱼汤怕是凉了发腥,后厨还有温着的,从后厨整来一大碗恨不得还在沸腾的鱼汤端上来,送到郑氏面前。
林蕴瞧了一眼那汤熏得郑氏都冒汗了,她看着都觉得热,连忙挖一口冰酥酪到口中解解暑气。
喜欢搞区别对待,那郑氏一定能接受自己被区别对待吧。
是她每次非要都在饭桌上出幺蛾子,搞得所有人都味如嚼蜡,既然不是真心来吃饭的,那她就别吃。
冰凉的酥酪带着奶香,入口即化,林蕴舒服地眯起眼睛,心中喟叹道——
果然啊,比起被人甩脸子,还是她甩别人脸子更爽一点。
***
一回屋,林蕴径直去了书房。
先拿出自己的新鲜出炉的铜铸官印,沾了印泥,在白纸上先一口气戳了十个章。
等当官的喜悦劲儿过去一点,林蕴把官印收起来,手不自觉放在头上,揪起一小捋头发开始在食指绕圈。
之前大部分心神都在种地,如今得理一理那些悬而未决的旧事。
她如今身上有两件事没着落,一件就是宁远侯府谁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二是手上没送出去的那封信。
想了一会儿,林蕴先叫了袁嬷嬷来书房,吩咐道:“当初我能在阳城一事中活下来,少不了潘嬷嬷的帮助,如今我当了官,袁嬷嬷替我带东西去慰问一下潘嬷嬷的家人。”
等袁嬷嬷退下后,林蕴又叫了钱大:“你明日跟着袁嬷嬷一起去,顺便打听一下潘嬷嬷此人。”
林蕴的记忆里,潘嬷嬷死得很早,几乎没有太深的印象,只依稀记得是一个总是生病、待她很好的嬷嬷。
但林岐川、郑氏,还有宋氏身边的杨嬷嬷都特地问过此人。
林蕴一回皇城,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被反复害死,杀她的人不可能是无缘无故。
而刚回来的林蕴和宁远侯府的交集,除了血缘,就是一个潘嬷嬷。
林蕴觉得潘嬷嬷可能知道点什么,或者做过什么,但她没有告诉林蕴,而宁远侯府那个想杀林蕴的人担心林蕴知道点什么,所以想除掉她。
此前林蕴一直没有放手去查潘嬷嬷,而是勤恳种地,一是因为种地讲究农时,什么时间干什么事,不能不管。
二是一个人如果在没有实力的时候掌握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那只能是催命符。
林蕴没什么高端的情报组织,她想去查事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毫无自保之力的时候被发现,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如今林蕴当了官,幕后之人若是郑氏,她已经没能力再下手了。若是林岐川,他也会投鼠忌器,暂时可以放手去查潘嬷嬷的事。
到底是谁要杀她,这件事可以按部就班地查下去,更让林蕴头疼的是那封信。
这件事显然是超出她能力范围的,纵使她如今当了官,但裴大人可是四品的佥都御史,他都因为这件事死在家中,林蕴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这封信送出去。
好在她已经快去浙江了。
想完沉重的事,林蕴有些闷,站起来在书房走了两圈,走着走着想到什么,拐个弯走到书架前,抽出角落里的《女诫》《内训》等书,搬着书出了书房,发现门口是如意和时迩。
若是有人看见她俩扔这书可能会带来麻烦。
林蕴让时迩去叫钱大,等钱大到了,林蕴一股脑把这几本书都塞到钱大手上:“钱大,你把它们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如今她当官了,她的书架上终于不需要女四书来装样子了。
***
上值第一日,林蕴起得很早,她的官服还要等几日,暂时还不用参加早朝,林蕴径直去了户部。
谢钧将她安排在了照磨所的厅中办公,这个部门是负责管理户部卷宗和公文的,主官只是个正八品,林蕴这个正六品在这屋里竟是官最大的。
这些同僚不管内心怎么想的,但表面上都对林蕴很客气。
对林蕴来说,没人找她麻烦就足够了,至于尊重与赞赏,她并不缺,无舟渡屋里还挂着一大幅五彩绳拼成的画,她并不觉得这些官员的赞赏能比百姓的更珍贵。
她伏案写写画画,她早些时候托詹明弈做的铅笔总算到手了,书写速度和美观程度都上了一个台阶。
认识一个动手能力强的朋友就是好。
之前林蕴带着炭笔和纸同詹明弈讨论,他见林蕴不擅用毛笔,本想说替她改一改炭笔,变得更好用一些,林蕴则是个顺杆爬的,索性托詹明弈给她做铅笔。
折腾了一番最终成了,林蕴前几日第一次用上詹明弈的铅笔时,觉得很是顺手,只是写完后对自己中指消失的茧子怔忪了很久。
如今当了官,不比从前,来去自由,虽然打算去浙江,但皇庄的事务她得提前安排好。
正写着,突然有一道男声传来:“如今连字也写不好的女子都能当官了,尽用些奇技淫巧来走捷径。”
林蕴抬头一看,是厅房门口站着一位胸口绣着鹌鹑的中年官员,看官服他和林蕴一样是个六品官,外表瞧着四十岁左右。
中年官员说完没准备停留,他心中觉得林蕴一个弱女子不敢反驳,他转身往外走,林蕴却起身叫道:“方才那位大人骂的是我吗?”
中年官员有些诧异地停步,意外于这女子的刨根追底,照磨所两位官员上前劝两句,可周围人越劝他越觉得不能落下面子,他道:“说的就是林司丞你。”
林蕴上前两步,与他对峙前先拱拱手,道:“这位大人对我知根知底,我还不知道大人你姓甚名谁。”
“孙裕,山西清吏司主事。”
知道名字就好,等会儿她骂回去可要指名道姓。
“不知孙大人方才骂的奇技淫巧是我在做的事,还是我手中握的笔?”
“若是我在做的事,我在皇城完善麦子种植,农事乃国之根本,孙大人竟以为这是奇技淫巧?若在孙大人心中,劝农之职都要被嘲上不得台面,还请孙大人日后莫要与我站在一处,我与你这等人,羞与为伍!”
林蕴一口轻视农事的大锅盖下来,孙裕当即气得涨红了脸,连忙反驳道:“我自然说的不是农事,是你写不好字,要借用手中的笔,这是走的旁门左道。”
林蕴当即举起铅笔:“这笔是工部的詹明弈詹大人特地制作的,原来工部出来的设计在孙大人口中是旁门左道吗?我会转告詹大人你对他的评价的。”
这话一出,孙裕脸色更差了,詹明弈只是个工部郎中没什么可怕的,但他爹是太常寺的寺卿,他祖父从前官拜帝师。
林蕴看着孙裕急眼的样子,她当然是故意把詹明弈的名字报出来的,林蕴曾经好奇过詹明弈这么个性子怎么在官场存活的,后来一问才知道,除了技术好,还得背景硬。
孙裕咬着牙:“我并未说詹大人,我们这些官员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过五关斩六将地通过了科举,林司丞却只是个连字都写不好的女子,如今与我们平起平坐,我替大家感到不平罢了。”
此话一出,屋里那几个官员,外加外面看热闹的几个官员脸色都变了几分,似是说中了他们心中所想。
林蕴却嗤笑一声,寒窗苦读十年?
她从前四岁开始上幼儿园,二十五岁了还没博士毕业,她可是读了二十几年,区区十年在她面前叫什么苦!
“我能当官凭的是提高亩产,孙大人若是能将小麦亩产提高六成,自可去找陛下请封,何故在此处叽叽歪歪?你张口闭口我是女子,我却觉得孙大人是不是闺怨诗写多了,真把自己当成怀才不遇的英豪了。”
“我当了官是凭真本事来的,而且户部的司农丞是陛下另设的,孙大人如此刻薄讥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官是挤掉了孙大人你的官职才得来的呢。”
林蕴就差指着鼻子骂孙裕,她当官关他屁事了。
“再说了,我的官职是陛下亲授,孙大人如此不满,是在质疑陛下,质疑朝廷吗?”
孙裕本来还想骂回去,听到这话就偃旗息鼓了,甚至有些迷茫,他不就是想说两句这个林司丞就走,怎么就发展到这地步了。
他看着周围一圈看热闹的人,其中许多人定是都看不惯女子当官,也对林小姐不过科举特授当官一事不满,可他们此时都噤若寒蝉,只有他一人被指着鼻子骂。
与孙裕的退缩不同,林蕴下巴微抬,颇有些越战越勇的意思。
今日入职第一天,她必须要把找事的给打服了,今日若是认了怂,往后怕是日日都要受欺负的!
第98章 计划
林蕴身为女子却做了官, 自然有许多自恃高才、经过层层选拔的读书人觉得不服气,可难就难在林蕴的功绩又太硬,这一屋子加外面一圈人, 谁也没办法挺直腰板说胜过她。
气不过是真的, 但比不过也是真的。
林蕴是知道他们不服气的,但认为他们如果憋着, 不在她面前叫的话,她就假装不知道。
不过现在有人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林蕴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搬出皇权这面大旗,孙裕已经没声了, 林蕴却接着道:“我的职责是治田, 字写得好与不好影响不大, 但孙大人如此重视书法, 可是有书法传世?亦或是孙大人除了担任山西清吏司主事, 谢尚书还让你监督户部官员字写得如何, 用什么笔写字?”
孙裕更被噎住,这下脸都有些发白了。
林蕴却当作没看到, 转身去问围观的官员:“孙大人可有查阅诸位大人的字, 亦或是教导诸位大人如何写好字?”
围观的官员基本都保持沉默, 有几个摇了摇头。
林蕴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孙大人虽无传世书法,也无督导之责, 竟是独独督促我一人。”
“是我失敬了, 回去定找些大家字帖,勤加练字。”
林蕴嘴上说着要勤勉练字,句句确实在骂孙裕无才无德却多管闲事,将他贬到地底去。
孙裕气得嘴唇都在抖, 他想回嘴。
他想斥她身为女子却当官,可这官是陛下封的。
他想骂她没有才学、投机取巧,但她是负责种地的,且亩产惊人。
他以为女子温婉和顺,被人说几句许是会无颜见人,弃官归家,但面前的林蕴不仅不惧,甚至恨不得跳起来骂他。
最后,孙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却是已经是悔得肠子都快青了,他为何要多嘴,如今闹得当众下不来台。
林蕴见挑事的已经气势全无,蔫头耸脑了,她神色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官员,道:“初来乍到,诸君对我有疑虑也正常,若是诸位有类似孙大人这种对我私事杂事的困惑,不如现在一并提出。”
林蕴目光沉沉地一一扫过,看热闹的官员只是互相看了看,没有人出头,林蕴便道:“既然诸位大人对我的私事没有疑问了,那日后还请慎言。”
“当然私事之外,若在农事公事上有疑虑,诸位大人也可直问于我。身为司农丞,自当受公评,才有助公事顺遂,免得将来生出误会、贻误农政。”
短短几句话,就树立起一个公私分明、不好欺负,但又专心农事的形象。
质疑她当然可以,但是要在田地实事上,而不是什么她是男是女、读过什么书、字写得好不好看这等事上。
林蕴说完,拱拱手,也不再看孙裕,而是转身回了厅,坐下接着写写画画。
见这场单方面的挑事已有结果,人群也就散开了。
半个时辰后,得知谢钧已经到了户部,林蕴便拿着提前准备好的计划书去正厅了。
谢钧瞧见她就挑眉问道:“听说林司丞一早和人吵架吵赢了?”
林蕴点头:“在大人身边耳濡目染,自然比旁人强一些。”
林蕴这话可一点不假,和谢钧相比,孙裕那几句话简直是不痛不痒,十个孙裕也不见得有谢钧的攻击力。
谢钧见她这副“都是师父教得好”的样子,谢钧觉得林二小姐不必妄自菲薄,她是很会阴阳怪气的。
接过林蕴递来的计划书,谢钧随口问道:“陛下的诏书上说允你去浙江一趟,林司丞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大概六七日后,等我将皇庄的事情安排好就动身。”
谢钧一边看林二小姐的计划书,一边算日子,顺利的话,他应当比林二小姐晚出发几日,走水路的话,多赶几日便能汇合。就算路上没碰上,总归在浙江也能遇见。
看着看着,谢钧的心思基本都在林二小姐的计划书上了。
他指着第二页的图问道:“林司丞可否为我讲解一二。”
林蕴凑近看一眼,谢钧在问她的折线图。
仗着时空的差异,林蕴总算在谢钧这个聪明人面前掌握了优势。
不过是最简单的折线图而已,她还有散点图、箱线图、热图、三元图等等呢。
“这是我未来五年计划的小麦亩产。小麦亩产若按改良法推广,每年收多少,图上都显示了。”
林蕴指了指横轴:“这是年份,竖轴是亩产,这条线越往上,表示收得越多。”
谢钧点点头,看出林二小姐面上的得意,虚心赞道:“第一次见,却比单列数字更要一目了然。”
户部与数字打交道多,若用上林二小姐的图表确实能简洁明了不少。
除了形式,林二小姐这份五年计划内容也可圈可点,除了主要作物种植方式的改良,对育种的重视,还格外提及了玉米、番薯和马铃薯。
玉米已经在山西试种,谢钧问道:“林司丞对番薯和马铃薯格外重视?”
林蕴点头道:“番薯和马铃薯产量高易储存,若是推广开来,能极大程度减少饥荒。我去看过户部的存档,如今东南沿海和东边已经开始种番薯,但我觉得还不够,况且马铃薯几乎没有推广。”
在林蕴的计划中,皇庄的地除了试验新种,要开始大面积种番薯和马铃薯,向百姓展示亩产,加速这两种作物的推广。
“除了如何种,产量高,最好还能设计几道菜品,让大众能接受口味。”
百姓如今不愿意种,是觉得这东西古怪没吃过,不愿意尝试。想在大周种好地,就不能只考虑种地。
“马铃薯一年能产两季,六月虽不是主产季,但今年可以在种大豆的间隙种一些,既能更好利用土地,又能逐步让百姓认识这种作物。”
看完林二小姐的计划书,虽然与寻常文书大有不同,但条理清晰,轻重分明。林二小姐的“折子”少了几分匠气,全是在阐明她将如何做事。
麦子收完也不过五日,当上司农丞不过一日,林二小姐就能写出这样一份计划,的确是胸中有丘壑。
谢钧合上手中书册,道:“农事上林司丞比我精通,你既有成算,便放手去做吧。”
此话一出,林二小姐的喜悦溢于言表。
她只记得他平日里的那些批评和讽刺,实在有失公允,明明他也经常夸她。
旁人总说谢钧自负,瞧不起人,谢钧从不辩驳,但他如今却觉得不算。
是那些人表现不够好,如今对着林二小姐,欣赏和赞同都是自然而然的。
***
上值第一日,虽有风波,但整体顺利,林蕴准点下值,手里抱着一本字帖,稍微等了一会儿谢钧。
下午严明来过一趟,特地送了一本谢钧从前练过的字帖给林蕴,里面是极其端正匀整的台阁体。
照着这个练个七七八八,日后的奏牍批文就不会有问题。
不一会儿谢钧就出来了,林蕴同他一道往外走,道:“多谢大人的字帖,我会好好练的。”
谢钧扫了眼林二小姐眼底淡淡的青色,难得道:“不着急,你有空闲的时候练一练就好,若是有什么拿不准的,也可以来问我。”
林蕴自是连连道谢,没说几句,两人走到户部大门口,看见门外等待的人,两人都是怔了怔。
一双桃花眼弯起,陆暄和同谢钧和林蕴都打过招呼:“我与元衡约了今晚吃饭,我办完事刚好路过户部,来与他一道。”
谢钧下颌都绷紧了,瞥了林二小姐一眼。
他说呢,陆暄和这小子突然又约他吃饭,再说从前都是约在鹤鸣楼见,他陆暄和今日办的到底是什么差,竟能特地在户部门口等他。
可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陆暄和正笑着同林二小姐道:“恭喜表妹当了司农丞,不,是恭喜林大人得偿所愿,成功任职。”
林蕴见陆表哥笑,习惯性地也露出笑,刚扯开嘴角,突然意识到,自从婚事不成,这是她和表哥的第一次见面。
这想法只闪过一瞬,很快被林蕴抛开,她曾经和陆表哥畅谈过她如何能当农官,他们也曾一起施肥割麦,他也知晓她对农事的憧憬与抱负。
她相信陆表哥此时的恭喜是真心实意的,那就足够了。
林蕴笑得同样真心:“日后除了表兄妹,我与陆大人还是朝中同僚了,多谢陆大人从前的关照了。”
陆暄和拱拱手:“林大人将来定是前途光明,日后还说不定是谁关照谁呢。”
眼看着这对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妹刚取消婚约,三言两语之间又说说笑笑,像是什么隔阂也没有,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一个知道隔着仇,碍于旧事忍痛毁了约,找线索的同时也没少喝酒消愁。一个被莫名其妙毁了婚约,那日哭得眼睛都发红。
这样两个人再碰面,居然也能言笑晏晏,他们两可真是会装模作样。
但这是他们两之间的事,合该他们自己解决,他不该再插手,谢钧这么告诉自己。
严明就看着自家大人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林小姐和陆大人又聊起来,陆大人还是借着和大人吃饭的名头碰上的,严明可真想替自家大人捂住眼睛。
同样在户部门口经过的官员们见谢次辅、陆少卿和林司丞一道,心想陆少卿和林司丞不愧和次辅关系好,次辅这副冷峻的样子,他们都能轻松交谈。
谢钧垂着眸,站在一旁忍耐着,但又扫到林二小姐脸上的笑,谢钧终是上前一步,道:“陆暄和,再不走,我们这晚饭是要改成宵夜吗?”
第99章 自欺
林蕴嘴角噙着一抹笑, 正和陆表哥寒暄,听到谢钧的催促,竟觉得松了口气。
和陆表哥换回信物, 婚约作废的时候, 林蕴想着要是这桩婚事从来没发生,他们还能关系如初就好了。
如今解除婚约后的第一次见面, 她与陆表哥之间好似一切“如初”。
表哥同她一样,都在竭力剔除这桩未成的婚事对他们的影响,都太想维护好这段脆弱的关系。
他们小心翼翼地让一切都像从前一样。
可恰恰是这份小心让一切都截然不同。
“谢大人和表哥约好了,我就不打扰了。”林蕴率先告辞。
这对碍眼的表兄妹终于要分开, 谢钧第一次对林二小姐没有丝毫挽留之意, 他道:“明日陛下就要去西苑避暑, 内阁要随驾, 我这些日子都不会来户部, 林司丞有事先同卢侍郎商量, 若是极其要紧的,你去谢宅递信, 不过消息会比平日里慢一些。”
朱道崇每年夏天都是要去西苑避暑, 他们这些内阁重臣都要随驾常驻西苑值房, 而西苑消息隔绝,正常消息进出都要通过传令内侍逐层通报,经层层批审, 远不如皇城内消息畅达。
当然谢钧有不正常的消息渠道, 但总归传讯还是要比平时更为周折费时。
林蕴点点头,随驾听起来很光荣,是天子近臣才有的待遇,但实际皇帝度假, 他们跟着在度假村加班加点,倒也没什么可羡慕的。
林蕴冲谢钧和陆暄和颔首为礼,便利落转身而去。
林二小姐一走,谢钧当即觉得陆暄和变得顺眼许多。
但想着今日陆暄和拿等他作筏子,借此见林二小姐一面,谢钧忍不住嘲讽道:“陆暄和,相识快二十年,这可是你第一次吃饭来接我,今日唱的是哪一出?难不成是《游园惊梦》?”
游园惊梦是出名戏,讲的是杜丽娘与书生在梦中邂逅,梦醒后却发现是一场空,并因此郁郁而终。
陆暄和听了皱眉,反驳道:“表妹才不是杜丽娘。”
“林司丞自然不是那杜丽娘,我说的另有其人。”
毕竟梦醒了还在执著苦闷的可不是林二小姐。
此话一出,陆暄和沉默一瞬,谢钧不通情爱,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专往别人痛处戳。
和谢钧多年好友,陆暄和已经是练出来了,他果断岔开话题道:“今日想请你到揽月楼吃饭,不在鹤鸣楼,所以特地来接你一趟。”
揽月楼?
谢钧挑眉,揽月楼是陆家的产业,隐秘性更强一些。看来今日陆暄和不仅是单纯吃饭,而是有正事想聊。
事实正如谢钧所料,两人落座在包厢中,陆暄和也没客气,开门见山道:“元衡,今日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陆暄和是要谢钧帮忙找一个人。
“当年鲁王叛军有一幕僚郭权流窜在外,我这边得到的消息是他去了琼州。”
若是其他地方,陆暄和就自己动手查了,但琼州实在太过偏远,不论是林栖棠的生意,还是陆家的势力,都在琼州没什么根基。
“我记得元衡你有位族叔之前被贬到了琼州,不知你可否托他帮忙私下找一下此人?”
对于陆暄和的请求,谢钧略微有些惊讶,他知道陆暄和在查阳城的旧事,还是惊讶于他居然这么快就找到关键人物的线索了。
看来陆暄和是竭尽全力,想要尽快把阳城的证据给找出来,早日有一个结果。
早些年谢钧位置还没坐稳时,陆暄和更是初崭头角,两人从未公开站在同一立场,但暗中彼此也帮过不少忙,谢钧没犹豫,只道:“我会去信给族叔,也会让他保密,有消息了我就告诉你。”
谢钧愿意在此事上出手相助,至于陆暄和这么急着解决此事,是不是之后还想与林二小姐再续前缘,那又另当别论。
反正在谢钧这里,游园惊梦的戏台子都已经撤了,这场戏绝无可能再唱下去、
陆暄和举盏:“多谢了。”
托谢钧办事一向稳妥,既不会多问,也不会透露出去。
一杯酒下了肚,陆暄和面上染了低落,他道:“我与表妹的婚事不成了,倒是辜负了你这个‘红娘’。”
当初因为谢钧一句似是而非的提醒,陆暄和才去和二表妹接触,谢钧的确功不可没。
听了这话,谢钧嘴角扯得更平,他没说话,只是接连喝了两杯酒。
谢钧不损人的时候话都不多,陆暄早就习惯了,他自顾自地说:“我今日特地去户部门口等她,是想亲口说一句恭喜,她是真的想为百姓做事的,这个官也是她应得的。”
陆暄和说着说着笑起来:“元衡,你没心悦过哪个姑娘,你定是不知道何为喜欢,我每次见到表妹,都总在想,我要是更早认识她就好了。”
表妹幼时过得艰难,若他早些遇见她,就能让她少吃些苦。
也许他也能更早知道真相,有更多的时间和相处,来抵御他们之间的隔阂。
颠三倒四说了一通,说起日食中亮起的火折子,念着他们一起救下的那头牛,提及陆宅院子里的牡丹花……
“元衡,我和表妹当真是有缘,我不想与她渐行渐远。”陆暄和说着提起酒壶准备再倒一杯,斟着斟着,只余几滴酒液。
酒壶竟是已经空了。
陆暄和怔了一瞬,抬眼看向端坐着,不动声色的谢元衡。
苦闷的不是自己吗?
谢元衡怎么喝这么多?
***
宁远侯府。
林蕴一边吃着槐叶冷淘,一边听袁嬷嬷讲她今日的见闻。
“潘婆婆家里人过得都不错,宁远侯府的人以为她带着小姐赴死了,抚恤给得足,没有亏待他们家。”
袁嬷嬷还感慨这家人都老实得很,二小姐发达了,他们也没想着讨什么好处,只是感念二小姐还记得她们家。
吃完了夜饭,林蕴又私下里问了钱大。
钱大也道潘嬷嬷家并无什么奇异之处,只是寻常的人家,甚至因为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差,比寻常人家还要更厚道良善一些。
看来潘嬷嬷的家人这里是查不出来什么了,那接下来还能找谁查这件事呢?
林蕴烦得挠头,她一不是警察,二没当过侦探,三没办法凭空拥有一个高端情报组织,这到底要怎么查?
若是之前,她和表哥关系渐近,还可以将此事透露给表哥,托他帮忙,但如今此路是行不通了。
一想到要找人抱大腿,一道熟悉的身影不可避免地浮现在林蕴脑海中。
但林蕴摇摇头,很快甩掉这个想法。
她与谢钧如今除了上司和下属,也算的上朋友,可他们所有的交集都在公事范围内,不到万不得已,林蕴不想把私事搅和进来。
有些事情只要开了头,界线就会越来越模糊,日后变得剪不断理还乱。
她和表哥如今的小心翼翼就是前车之鉴,林蕴不想重蹈覆辙。
再说她和谢钧还要一起共事,若真是公私不分,稍有不慎只会更难收场。
实在没什么办法,林蕴干脆破罐子破摔,除了郑氏和林岐川,宋氏身边的杨嬷嬷也特地问过潘嬷嬷,之前几次打听,杨嬷嬷都纹丝不露,林蕴准备再威逼利诱几次,看看她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正烦着呢,如意通传说侯爷来了,林蕴“惊喜”道:“父亲来看我了。”
如意眨眨眼,刚刚没看错,小姐是翻了个白眼是吧?
磨磨唧唧地去前厅见了林岐川,他看起来又是从外面刚回来,喝了点酒,脸色红润。
“今日是阿蕴你第一天上值,感觉如何?是不是很辛苦?我听闻你在官署中同人有些争执,阿蕴终归是女子,日后是要嫁人的,有些事情能忍则忍,莫要坏了名声才是……”
林蕴知道这是又来劝她窝囊了,她直接打断,吩咐时迩道:“你快去将我桌上的纸笔还有字帖拿过来。”
“父亲深谙为官之道,教诲不能不听,但今日女儿在户部之所以与人争执,正是因为从小无父母教养,字写得不好,既然父亲让我忍,日后有人在我面前骂父亲不守‘父道’,我也不会反驳了,谢次辅督促我好好练字,我不敢怠慢,父亲接着说吧,我一边写一边听着呢。”
林岐川被堵了回去,心中纳闷,他记得这个二女儿刚回来的时候,话不多又闷,怎么突然这么能说会道了?
对面人在专心写字,林岐川独角戏唱不下去,说出此行来意:“你母亲告诉我你和陆少卿婚事不成,前两日你要进宫面圣,我便没有过问,今日特地来问一问,阿蕴可是受委屈了,若是陆少卿在此事中有偏颇,阿蕴可以告诉我,为父替你讨公道。”
林蕴笔下不停,敷衍道:“当初定下婚事是因为我和表哥相处得好,如今婚事不成,也是离得近才发现性情不合,只是口头之约,毁了就毁了,又没真正下聘过礼,父亲不必操这个心了。”
说完又应付两句,林岐川便走了。
林蕴收了笔,皱着眉看向门外,林岐川对她的事,可是向来只出嘴不出力,如今却要替她讨什么公道。
林岐川是不是过分关心这桩婚事了?他想从她这里知道点什么呢?
陆表哥退婚,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吧?
***
夜色渐沉,谢钧回到家中,酒喝多了头疼,方觉得他与陆暄和可真是酒肉朋友,每次见面都没少喝。
换了外袍,洗了把冷水脸,眼中恢复清明,谢钧拆开十二送来的信,信中十二说她一直在盯着,但不论是无舟渡还是西泠阁,都没发现有人再闯入。
谢钧捏了捏胀痛的额角,明日就要去西苑,林二小姐不在眼皮底下,总是有些不放心,他问严明:“在杭州府查林二小姐旧事的还没消息吗?”
严明道:“应当查得差不多,但江浙一带汛期,停了十来日的船,送消息的改走陆路,大概会慢一些,估计还要个七八日。”
谢钧蹙眉,道:“知会十二,林二小姐出门的时候,多安排两个暗卫暗中跟着。等她去浙江,找十来个人伪装成客商护送。”
严明他们都退下,屋中只剩谢钧一人,酒意驱使下,他起身拿下放在最高层的匣子。
一打开匣子,里面放着一盏葡萄灯。
灯中未燃烛火,谢钧却拎着它细细端详,仿佛看到元宵那日林二小姐将此灯递给他时那摇曳的烛影。
看着看着,谢钧叹了一口气。
他是能收得了灯,却怎么也关不住那一点火。
终究是自欺罢了。
第100章 真相
甫一上任, 林蕴没有动皇庄的人手,而是撰写了些种植要点分发到各皇庄。
她如今一个人,手下仅仅两个小吏, 事事亲力亲为绝无可能, 定然有人将她的种植计划当成废纸,这无法避免。
林蕴这几日都把心思放在皇城城郊的皇庄里, 她要将皇城的皇庄产量抓上去。
一片乌漆嘛黑中,要是有一盏灯亮起来,便能知道何为明,何为暗。
林蕴想用皇城的皇庄产量当一个标杆, 对比之下, 阳奉阴违的庄子便无处遁形。
赶着再去浙江之前安排好事宜, 这几日林蕴都在户部和皇庄之间奔波, 一早林蕴准备出门, 就在西泠阁门口碰见了宋氏身边的杨嬷嬷。
林蕴有些意外道:“可是母亲那边有什么事?”
杨嬷嬷点头又摇头, 听闻今日二小姐休沐,但瞧二小姐身穿官服, 想必还是要去官署, 杨嬷嬷道:“事情是有关夫人, 但不急,小姐是不是急着出去办事?等小姐回来我再来找您。”
林蕴今日要先去大兴看瓜田,再去一趟皇庄, 听了杨嬷嬷的话, 她本来是要往外走,想到什么,她停下来,道:“今日是我休沐, 没人盯着时辰瞧我迟没迟,嬷嬷先说了我再出门吧。”
领着杨嬷嬷又回了西泠阁,林蕴前几日在宋氏那里找过杨嬷嬷两回,她几乎肯定杨嬷嬷应当是知道点什么。
之所以推迟点出门,也要听听杨嬷嬷要说什么,恰恰是以前看的那些狗血小说电视剧的功劳。
“等之后再说”、“等回来再说”简直像一种诅咒,如果这个时候没停下来听一听,很有可能再也听不到这件事了。
摆出一副要聊宋氏的态度,林蕴让丫鬟仆妇都出去了,书房中只剩林蕴和杨嬷嬷两个人。
林蕴时间紧,也不绕弯子:“你和潘嬷嬷从前都在母亲跟前侍奉,你觉得潘嬷嬷生前应该告诉我点什么?”
平日里杨嬷嬷不显山不露水,只比寻常嬷嬷机敏一点,但此时她眼睛亮得惊人,她盯着林蕴道:“我觉得她应该告诉你一点关于你父亲的事。”
“潘嬷嬷是个忠厚老实的,这一点二小姐不仅亲眼见过,也定从周围人耳朵里听到过,她的确就是这样一个老好人。”
鲁王叛军当时打下渭城,宋归舟身死,渭城里乱成一团,许多奴仆都想逃命了,潘嬷嬷却还愿意替人值夜。
“那天清晨潘嬷嬷回来,同我说她夜里看见有人来找姑爷。”
杨嬷嬷那段时间心思全在刚生产完的夫人身上,累得人都木呆呆的,潘嬷嬷的话她根本没往心里去。
什么衣服里鼓鼓囊囊,下巴处有疤,在书房里同姑爷写写画画,杨嬷嬷当潘嬷嬷值夜值迷糊了,在这儿讲故事呢。
“后来潘嬷嬷被姑爷安排去了阳城,我这心就提起来了,再后来前侯爷死在阳城,我……我开始害怕了,我怀疑姑爷当时通敌了。”
杨嬷嬷是什么时候肯定自己大胆的猜测的呢?
朝廷发布通缉令逮捕逃走的鲁王残部,画像上那个叫郭权的幕僚下巴就有一道疤。
潘嬷嬷当时不是在胡言乱语。
杨嬷嬷像是憋了太久,纵使压低声音,都能听出她越说越激动:“小姐,我怀疑侯爷不仅仅是害死了他兄长,他还害死了你舅舅。”
“潘嬷嬷当时同我说,侯爷见到那下巴有疤的男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又来了’,他绝不是第一次做这事了。”
这些年午夜梦回之间,杨嬷嬷回忆当初潘嬷嬷对她说的每一个字,力求能找出更多证据。
可再怎么回忆,也不过是一些只言片语,她没有任何实证。
林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潘嬷嬷没和她说过这些,但林岐川不知道,他不敢赌,所以一开始才属意李氏对她痛下杀手?
大概是早有心理准备,林蕴只是有些惊讶,却不算惊骇,她问道:“这件事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你为何当时没有揭露出来?”
起码宋氏一看就是一点也不知道。
杨嬷嬷摇头:“我试过,但没有用。”
没有实证,只是一份口供,她还身份低微,告官行不通。
当初宋氏生产完不久,她又是个心眼比别人少好几窍的,杨嬷嬷不敢告诉她此事,告诉她便是白白送她去死。
“当时回皇城,百姓口中侯爷已经成了大公无私的英雄了,我悄悄把通敌的消息递给了老夫人,她的一个儿子害死了另外一个,她又一向性情刚烈,我以为她会管的。”
结果显而易见,为了宁远侯府的荣耀,郑氏忍下了。她痛恨这个儿子,却也只是恨,舍不得摧毁宁远侯府的门楣。
“我还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太后,可夫人和太后关系平平,她不愿意进宫,时间长了我也看出来了,太后是想让夫人在宁远侯府好好过日子的。”
太后会是另外一个郑氏,她们会惋惜已经失去的,但绝不会为了讨公道丢掉手中已经拥有的。
听到这里,林蕴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什么愿意告诉我?是我当官了,还是因为我前几天的威胁?”
两天前,林蕴觉得杨嬷嬷油盐不进,绝不透露半点的样子,她干脆吓她一吓:“你若是不想告诉我也可以,但我祖母和父亲也问过我潘嬷嬷的事,我可以同他们介绍一下杨嬷嬷你,我手段嫩,有些事情我问不出来,他们说不定可以。”
林蕴觉得杨嬷嬷应当是因为这个才据实以告的,但杨嬷嬷却摇头,她说:“我知道二小姐只是威胁,你不会这样做的。”
林蕴讪讪,看来虚张声势早被看穿,没什么效果,她更是不解:“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昨晚夫人问我,说她若是与侯爷和离怎么样?她说小姐你支持她和离。”
只有能真正舍下侯府荣华的人,才会愿意为这件旧事奔走。
对于“聪明人”来说,追究这桩旧事不是划算的买卖,纵使得到了公道,却有一个通敌叛国的父亲,宁远侯府也将不复存在。
二小姐聪慧,但她却不是一个“聪明人”。
***
林蕴觉得自己可以称得上是劳模,一早听完那样重大的消息,竟转头平静地去上马赶去大兴了。
从前林岐川在暗,林蕴在明,如今揪出这个幕后黑手,林蕴心里踏实许多。
此事不急,后日她就要出发去浙江了,此时还是地里种什么更急一些。
到了大兴,林蕴下了马,身边一左一右分别是钱大和时迩。
时迩说什么小姐当官了,身边只有钱大一个车夫不够气派,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了骑马,这几日都跟在林蕴身边服侍。
林蕴虽然不是黑心资本家,但员工有积极性也不至于打击,就是时迩这个卷王明显深深打击了另外一位员工。
听说如意这几日也在学骑马呢。
到了瓜田,吴二妮领着林蕴巡视一圈,西瓜已经坐果,吴二妮兴致勃勃地讲解道:“大兴连作好几年的瓜田今年都长势很差,但林大人你田里的瓜丝毫不受影响,结得又多又好,许多瓜农都慕名来看来学呢。”
吴二妮绘声绘色地讲每日有多少人来围观这片田,又讲赵老昨日来过,觉得自己是花小钱办大事,很是高兴。
林蕴频频点头,嫁接西瓜只是她农忙时期的一个插曲,却是吴二妮这一年甚至目前这一生中的难得一见的亮色,林蕴受吴二妮的兴奋感染,也笑了起来。
等吴二妮说完了,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林蕴的时候,林蕴道:“名义上这是我负责的田,但实际都是你带人一步步做起来的,这功劳合该你占大头,我只是动动嘴皮子。”
不等吴二妮反驳,林蕴紧接着说:“你带着不少学徒都会嫁接西瓜了,二妮你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瞧一瞧吗?”
是将种西瓜作为终点,还是一块垫脚石?
林蕴望着被经营得井井有条的瓜田,她指着自己身上的官服,道:“我觉得二妮你也有穿上官袍的能力,你想试一试吗?”
***
从瓜田出来,林蕴又往皇庄赶。
一见到皇庄庄头程望,林蕴就道:“前两日程庄头还说庄忙得人手都快不够了,我这就给你找了一个能干的,她会嫁接西瓜,等西瓜收获了,就来皇庄帮忙。”
方才林蕴没有让吴二妮立刻做出决定,只让她好好想一想,若是拿种西瓜当垫脚石,等西瓜收获了就来皇庄报到。
林蕴觉得她会来的。
对来的人是女子有些打嘀咕,但看了一眼林大人,又想到人家会嫁接西瓜,程望最终还是痛快应下了。
林大人招个人,愿意提前打一声招呼是给他程望面子,他得识相才是。
因为九麦法一事,林蕴和程望打过不少交道,不算陌生,彼此之间也有些信仁在。
高粱大豆如何能种得更好,马铃薯怎么种在田边……这些办法林蕴都已经传达给程望了。
当然除了实际的办法,林蕴还喂程庄头吃了几张大饼。林蕴讲陛下应允过,皇庄若是有成效,他日后会将司农司再拆出来,让她当司农卿。
“若司农司重设,底下可有不少空缺,我看程庄头就很好。”
显然古代种地人晋升通道狭窄,又没怎么吃过饼,一听到干得好有可能当农官,程望那是尽心尽力。
程望:“大人放心,你去浙江之后,我这边会按照大人的吩咐一一落实,也会定期去信给北方其他的皇庄,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庄子是怎么干的、进展到哪一步、预计多少收成。”
这办法是林蕴定的,可她听到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但转念一想,林蕴又觉得理直气壮。
虽说把内卷这事引入种地不太地道,但眼下这是在大周,都饿出人命了,卷一卷地头也不过分吧!【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