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意外
未时, 皇庄的事情安排妥当,林蕴离开前同程望道:“明日我就不来皇庄了,后日会直接出发去江浙, 你若是这边有什么问题, 就到户部找岑翼和苗佑齐,之前你也见过他们。”
岑翼和苗佑齐是林蕴在户部挑的小吏, 他们以前在司农司坐冷板凳,被分到户部以后接着坐冷板凳,林蕴去挑人的时候聊了几句才发现他们农学知识还是比较扎实的,能用。
她要去江浙一趟, 路上定然是难以收到信的, 再说江浙路远, 地里的毛病都讲究时机, 一来一回可真是黄花菜都凉了, 小问题岑翼和苗佑齐就能解决。
皇庄回城的官道上, 日头不减,马蹄翻尘。
行至中途, 天气太热, 连骑几个时辰容易中暑, 林蕴在路旁的茶摊前下了马。
茶摊里稀稀落落坐了两个人,林蕴找了个阴凉处的空桌坐下,让时迩去付了茶位费。
店家见来了位青袍的大人, 脸上笑意都止不住, 忙差小二来送茶水,林蕴却摆摆手:“我们借地方歇脚,水自己有,不劳烦你们了。”
刚来大周的时候, 李氏带来的冲击力太大,在陌生的地方,林蕴是不乱吃东西和茶水的。
打开水囊,喝了两口,晒得发红的脸稍稍降温。
忽听马蹄碎响,转头望去,一穿红色官袍的身影下了马,林蕴定睛一看,意外道:“陆表哥?”
陆暄和正准备牵马,听到声音回头,等看到说话的人也怔住了。
青锋极有眼力见,接过自家大人手中的缰绳,道:“大人,马我去栓到棚子里,你先进去吧。”
又来了位红色官袍的高官,店家笑容顿了顿,今日可真是赶巧了,难得这么热闹。
林蕴、时迩、钱大坐一桌,陆暄和便选在他们旁边一桌。
茶铺不大,桌与桌的空隙很小,陆暄和问道:“我查案子路过,表妹是从皇庄回来?”
查案子是真,不过路过此地是因为他庄子上的那头老黄牛最近有些蔫,陆暄和特地绕路过来看了一眼。
林蕴点点头:“后日要出发去江浙,皇庄的事得先安排好。”
林蕴看着表哥,突然想起来今晨和杨嬷嬷说的事了,林蕴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林岐川可能通敌的消息她只是接收了,却没有细想。
此时见到表哥,林蕴才突然想到——
表哥是不是知道林岐川害死林岐诚夫妇的事?
他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毁了与她的婚约?
林蕴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最终说出口的是:“这都能碰见,真是很巧。”
按照林蕴的性情,她是想直接问的,但不是现在。
她知道林岐川可能通敌害死宋归舟和林岐诚才不到半日,这半日她还都在忙地里的事,她还没有时间理清楚这事。
得先想好自己要怎么应对这件事,再决定要如何同表哥说这件事。
此事干系重大,公道已经缺位了十五六年,绝不是一两日就能大白天下的,她不能冲动。
她与林岐川亲缘上是父女,纵使有一桩换婴之事,天下人还是会将他们看做一条船上的人。
就像郑氏,明知一个儿子杀死了另一个,但她依然选择同林岐川站在一条船上,既没有弃船,也没有毁船,只是同船上之人合不来。
父女在外人看来,是天然利益一致的,甚至连林蕴本人直到今日才确认林岐川是要杀她的人,更别说不了解情况的表哥了。
知晓林岐川的罪行后,陆表哥选择退亲,没有对自己据实以告很正常。
林蕴换位思考、条理清晰地宽慰自己,他们谁也没做错什么,这件事归根究底错的只有林岐川,他们不过都是信息不对称的好人罢了。
她不会怪表哥瞒着她的,林蕴在理智与情感上接受这点的同时,却突然记起退亲前,她和表哥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在林园,他们拎着一大袋五彩绳进了园子,林栖棠失魂落魄地有事要找表哥。
林蕴同陆表哥笑着分开,说好第二日要帮忙的表哥就提前走了。
想到这里,林蕴心里那个一直不太光彩的问题却突然有了确切的答案——
如果她和林栖棠同时掉到水里,表哥会先救林栖棠。
从前林蕴也知道这一点,但那只是基于现实情况的合理推测。
如今她更清楚地知道了,这是事实。
林蕴深刻地意识到,若她想让表哥永远与她站在一处,林蕴首先要确保自己不与林栖棠站在对立面。
也许阵痛和犹豫之后,陆表哥最终会选择与她站在一起,但林蕴不想让人为难。
同她站在一起,不该是这么一个痛苦艰难的过程。
陆暄和喝了一口茶,看着皱着眉头的林蕴问道:“表妹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
林蕴从思绪中脱离,眉头松开,她摇摇头:“之前是有一点,但无事,我已经想明白了。”
***
西苑。
大热天的,任泽带着人巡逻完进了屋,往脸上泼了捧凉水,顿时清爽不少。
想到什么,他问身边下属:“许广庭今日还没去找范首辅吗?”
听到下属说没有,任泽有些疑惑。
前几年谢钧韬光养晦,范首辅在朝廷风光更甚,许广庭当初同任泽争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之位,许广庭先投了范首辅那边,以为他胜券在握,谁知道任泽干脆帮范首辅办了件不光彩的事,先一步当上了指挥使,压了许光庭一头。
许广庭家里有点背景,但几年下来,还是在任泽这个泥腿子手下当指挥副使,心里憋着气要超过任泽呢。
将证据在林蕴手里的消息透露给许广庭,他居然没有去范首辅那里抢功吗?
任泽觉得不大对劲儿,林蕴过两日就要去江浙了,许广庭还没动作?
任泽这些天随驾在西苑,消息没在皇城那么快,他追问道:“昨日我让你去查许广庭公事之外具体还干了些什么,查到了吗?”
下属道:“副指挥使不知怎么的,前些日子同城外的山匪起了点冲突,最近得了闲,总带着人马在外面转,说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呢。”
锦衣卫可不负责剿匪,下属这话的意思是许广庭和匪徒有点私人恩怨,借着锦衣卫的人给自己找场子,说他以权谋私的意思。
任泽听了却眉头一皱,将手上擦脸的巾子往水盆里重重一扔:“糟了!”
这个蠢货,他是要拖所有人去死。
任泽顾不上别的,道:“你带一队人去找林司丞……”
下属刚要应,又听见任泽反悔道:“算了,从西苑赶过去还要找人在哪里,这来不及,我直接去找谢钧!”
说完任泽竟是片刻也等不得,直接转身往内阁那边的值房去。
任泽本想等许广庭抢功把消息报给范光表,在他们有行动之前,把这事透给谢钧。
这样任泽既不用在范光表这里吃挂落,又没实际沾手这件事,还能在谢钧这里讨个好,有张投名状。
谁知道许广庭这个蠢货,他竟是想直接效仿任泽当年上位指挥使的那一招,想先一声不吭地把事情办妥了,再直接去邀功。
问题是林蕴不仅是个官,还是谢钧手底下的人,许广庭这不是在抢功,简直是活腻歪了,抢着去送死!
不消半刻,谢钧听到有人通传说任指挥使找他,谢钧皱了皱眉,他与此人并无交情。
内阁和锦衣卫有明面上的交集在陛下那里可不是什么好事,谢钧不想见他。
但听到来人说“指挥使说有急事,关于林司丞的”,方才还端坐着的谢钧当即站起,道:“让他进来。”
任泽还没进来的空档,谢钧快速想着林二小姐如何和锦衣卫有过交集,又是什么样的急事,能让任泽亲自来找他?
等任泽进来,谢钧发现这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
“谢次辅,林司丞手上有裴合敬当初找的关于杭州府的证据,我这边刚刚收到消息,许广庭派人去截杀她了。”
剩下任泽说的什么感念林司丞心系百姓,种地有方,所以他不忍心让林司丞丧命的话谢钧根本听不进去了。
林二小姐怎么会和裴合敬的事扯上关系?
时迩和那两个暗卫对付普通敌手没问题,可对上的是心狠手辣的锦衣卫。
谢钧根本来不及细想,也没过问真假,连应付任泽投诚的心思都没有,只道知道了,让他离开。
现在是白日,许广庭再大胆也不敢在城内下手,那就是在城外。
城外的话,林二小姐一般都是去皇庄,她后日要出发去浙江,明日要上值,今晚她不会宿在林园,如此一来,这个点她多半在皇庄回林园的路上。
谢钧当即写了两句话,同严明道:“飞鸽传书到京营和暗卫营,派人到皇庄进城的路上保护林二小姐,要快!”
“离得近的先去,记得再带两个医术好的,药也都准备上。”
纵是此刻,谢钧仍条理分明,一件件吩咐下去,放下笔的手指却微微颤着。
严明收起纸条急着往外跑,却发现自家大人竟比他还快,他提醒道:“大人,西苑过去应当是赶不上的,而且今夜是你轮值,若擅离职守,怕有人借题发挥。”
向来万事周全的谢钧脚步不停,只道:“她更要紧,顾不上这么多了。”
***
茶摊。
林蕴歇得差不多,起身准备走,陆暄和也跟着起身:“我也回城,一道有个照应。”
同路没什么可避讳的,林蕴点头应下。
陆暄和率先出门要去帮忙牵马,林蕴慢他一步。
两位贵客都往外走,店家从他那两口大锅后面走出来,似是要送一送。
店家走得并不快,却步步扎实,肩胯齐沉,重心极稳。
时迩神色一凝,用肘部轻撞了下钱大,随即侧身挡在小姐面前,同时握紧了袖中的刀柄。
钱大抬眼一看,意识到面前之人是个练家子,他当即拽住小姐的袖角,拉上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姐,就要赶上陆暄和和青锋,往栓马的地方去。
林蕴还在意外钱大拉她做什么,电光石火之间,方才面上还带着笑的店家猛得抽出一把刀,步子极快,几乎是奔着她劈来!
钱大拉着她往外走,表哥快跑几步回头抽刀挡她前面。
林蕴吓得发颤,但还知道自己留着碍事,一边往外走,只回头道:“时迩还在,快去救……”
话音未落,林蕴张大嘴,看她的时迩身轻如燕,起身一个飞踢,踢偏了店家拿刀的手。
紧接着时迩手上银光一闪,架住对方手中刀,刀匕相撞,发出“叮”的一声响。
第102章 托付
林蕴来不及震惊时迩怎么突然从一个优秀的丫鬟变成一个优秀的女战士, 整个茶摊已经乱成一团。
正经喝茶的那两个客人吓得钻到桌子底下,说实话,林蕴也想钻, 感觉有东西遮着有安全感。
但显而易见, 人是冲她来的,她钻桌底也没用, 她只能跑。
身后茶摊店主正和时迩僵持着,林蕴眼看要和钱大出了茶铺,四下里又冲出十几个粗布短打的武夫,将林蕴他们堵了回去。
这些人手持利刃, 一个个眼神都盯着林蕴, 招招狠辣。
时迩眉头紧蹙, 回身挡下一刀, 将小姐死死挡在身后。
这些人训练有素, 武艺高强, 绝不是普通山匪。
时迩神色凝重,吹了个短促奇怪的口哨, 两个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暗卫加入战局。
陆暄和挑开一记劈面斩刀, 反手一肘击退来敌, 目光冷静沉稳,然眉心却微不可察地一跳。
这些人不高喊杀伐之语,也不像寻常山匪那般混打乱冲。他们不声不响, 队形灵活, 三人为一组,进退有序,一人主攻,两人牵制, 配合得几乎滴水不漏,像是早已演练无数遍的默契杀阵。
这要么是军中之人,要么是锦衣卫。
瞟一眼他们拿刀的手势,陆暄和觉得他们是锦衣卫的可能性更大。
心中有了推测,陆暄和却没说出口。
真是锦衣卫的话,若是说破,这些人是拼命也要将他们几个杀干净的,不点破这些人还有所忌惮。
陆暄和的视线在表妹身上稍稍停留,随即朝时迩使了个眼色,这些人冲着表妹来的,敌我人数差距大,困在这里就是死局,要把表妹带出去。
见时迩点头赞同,陆暄和不再一味防守,而是持刀直刺来人咽喉。对面刀势沉狠,陆暄和却错肩一旋,让过刀锋,反手一记挑喉,逼得对方后退连连。
青锋与那两个暗卫皆是转守为攻,钱大一手提起方桌,朝挡在前方的敌人狠狠砸去,趁他们躲避之时,手中长棍横扫,蛮力之下扫倒好几个。
林蕴被护在中间,拖来拽去,心跳如鼓,脚下发颤,但当时迩抓住她的手,趁着这个空档拉她出去时,林蕴丝毫也没耽误,跑得飞快。
帮不上什么忙,林蕴拼命不当拖后腿的那个。
身后刀剑相撞的“叮当”声清晰可闻,林蕴却跑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她跑了,表哥他们会只会更安全,毕竟那些人目标是她。
时迩拉着林蕴往外跑,倒下的几人连忙爬起来要追,钱大又一人给了一棍,再次将人撅倒,但有一人灵巧闪过,快跑两步,刀光如匹练斩向林蕴。
林蕴头也不回地一个劲儿往前跑,时迩回身,不闪不避,拔刀上撩,“锵”的一声双刃相交,她半步不退,一脚踢在对方膝头,将其踹翻在地。
再回头去找小姐,发现小姐已经趁这个时间解了两匹马的马绳,定睛一瞧,这两匹都不是她们的马。
纵使如此危急时刻,时迩忍不住暗叹一声小姐实在聪慧。
她们三人和陆少卿两人都把马拴在外面,保不齐被这铺子里的人喂了点什么,时迩认出小姐牵的其中一匹马是她手下暗卫的,她指着那马道:“小姐,上这匹马。”
林蕴没多问,对着时迩指的那匹马脚下一撑,翻身而上,正要催马离去,却见时迩纵身跃起,动作干脆利落,落在她身后。
时迩一手握上缰绳,另一手仍执着匕首,侧身护着她。
林蕴知道时迩想保护她,但两人一马会不会太慢,话还没问出口,时迩一句“坐稳了”,轻夹马腹,猛地一嘶,蹄声如雷,腾空而起,瞬息奔出数丈。
风声猎猎,林蕴在惯性之下仰靠在时迩怀中,她庆幸自己没问出口,否则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林蕴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来前几日时迩坚持跟着她一起骑马出门的时候,林蕴时不时“指点”时迩一二,教她如何能骑得更安全。
如今回想,她可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啊。
林蕴这边刚御马离开,茶铺中凶狠的杀手当即不想打了,准备撤退追上去。
他们人多,要是想跑,拦不住的。
陆暄和却扣住茶摊店主的手腕,顺势一拧,将其重重掼在地上,他道:“阁下是锦衣卫的吧?陆某身为大理寺少卿,今日若是逃出生天,务必会追究到底。”
此话一出,方才还准备追人的锦衣卫动作一滞,目光齐齐投来,杀意陡然凌厉。
带头的茶铺店主膝盖支地,一手撑着站起来吩咐属下道:“先不走,把这里处理干净再说。”
他知道陆暄和这招是激他们别去追林蕴,但纵使知道,他们也不得不上这个钩。
再说,副指挥使的布置也不只是这个茶铺,少了他们有些影响,但决定不了大局。
很快两方人缠斗起来,陆暄和本以为他们人少,会是一场苦战,甚至可能要把命丢在这里,但谁曾想他们五人竟与对面十几人打得有来有回。
陆暄和压住手臂正在流血的伤口,往钱大那边看了一眼,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的车夫竟如此善战。
一开始他像是不太熟练与人打斗,外加护着林蕴,束手束脚,动作不敢太大。如今没了掣肘,又打了一阵子,竟虎虎生风,勇猛无匹,他脚边倒了四个人,此时正以一敌五都不落下风。
表妹身边可真是奇人辈出,丫鬟身手非同反响,连车夫都骁勇善战。
***
骏马在官道上疾驰,对方选在这一段出手绝对是深思熟虑过,前后多密林,离官驿又隔着一段距离,无法求援。
纵是如此,时迩还是没偏离官道,一是如果大人来救援,一定会先在官道找,二是逃到荒芜处,更容易死得悄无声息。
当然最好的情况是对方只在茶摊有布置,他们离开茶摊就安全了,但时迩回头听着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明白她们没那么幸运。
身后破空声传来,时迩执刀一劈,将箭打落。
随着她们与对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飞来的箭矢越来越多。
“当啷”一声,又一支箭被拦落在地。
时迩没管中箭的左臂,而是冷静地同小姐讲:“小姐,这马叫踏月,它很通人性,你不要怕它,气势上压过它,它就会听你的……”
此刻时迩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半年里她越来越喜欢小姐了,可除了喜爱,她同样纠结愧疚。
她是因为大人的命令才来到小姐身边,她时常在想,这算不算心怀不轨。
时迩其实很羡慕如意,如意对小姐一心一意,如意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她最喜欢小姐。
她一直没有脸这样说,她别有居心。
但此时,护在小姐身后,拼尽全力地挑落一支又一支箭,时迩释然了。
大人的命令是保护小姐,她时迩听大人的,可以为小姐去死。
可正因为小姐是小姐,时迩竭尽全力、心甘情愿地为小姐而死。
哪怕大人没下命令,她也愿意。
只是有些惋惜,她没办法护小姐更久,接下来的路可能要小姐一个人走了。
时迩在讲如何控制这匹马,声音柔和地甚至可以说是在哄着她如何驾驭这匹马,林蕴眼底蓄着泪水,她鼻尖闻到血腥味儿了。
林蕴知道,时迩流血了。
她扭过头,看着时迩颤着手挑落一支箭,目之所及又有两支箭袭来,其中一支角度极刁,从斜上方穿林而来,目标直取马背中央。
林蕴清楚地意识到,时迩没办法同时挑落这两支箭。
就是那一瞬,林蕴猛地向后倾身,几乎是扑向时迩,用肩膀硬生生撞开她的上半身。
箭矢“嗖”的一声擦破空气,狠狠钉入林蕴左肩后背。
箭刺入背后的时候,疼痛清晰又迅速攀上来。
林蕴却一点也不后悔,她并非冲动。
时迩是她的员工,即使时迩是个有秘密的员工,但员工只要承担薪水范围内的职责就好,员工才不用为老板付出性命。
她还有可能重来,但时迩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当然林蕴也有可能真的死了,所以她赶在死之前,抖着手从袖子里抽出那封信,塞入时迩怀中:“时迩,劳你帮我送一封信,送给都察院的徐正清徐大人。”
林蕴马术不及时迩,时迩一个人才更有希望带着证据活下来。
原身的遗愿不会被辜负,她在大周留下来的种麦办法谢钧也定会延续下去。
纵使不会重开,林蕴也没觉得那么遗憾,她真的尽力了。
也许结果都不圆满,但每一件事她真的都尽力了。
看着时迩满脸的泪水,林蕴有些愧疚,她就这么把包袱丢给了她,但林蕴知道她也会努力去做的。
林蕴轻声道:“时迩,往前跑,别回头。”
说完林蕴用最后一点力气,挣脱时迩的怀抱,往旁边林子里一跃。
凭借时迩的马术,若是她一个人,敌人不会追上她。
摔在地上的时候,林蕴已经不知道是身上更痛还是伤口更痛,落地的冲击力好像带得箭矢又深了两寸。
这种感觉林蕴不陌生,是生命在慢慢流逝,她乐观地想——
这可是一回生二回熟,她这七八回已经是轻车熟路。
幸好死的那个是她,她知道是什么过程,不会那么害怕的。
时迩紧握缰绳,很想回去救小姐,可实际上,她举起手上的信封,大喊道:“你们要的东西在我这里!”
那些人都追着她的话,小姐说不定还能活。
她要向前跑,一刻不停地向前跑,完成小姐的吩咐。
身后追兵见林蕴突然坠地,本想停下上前查看,等远远瞧见前方女子手里的东西,毫不犹豫地道:“别停,继续追!”
***
官道。
谢钧快马加鞭,他从西苑赶来,路途遥远,本就落后一步,迟迟没听到找到林二小姐的消息,他面色越发冷峻。
没有找到人,那就是凶多吉少。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谢钧他现在还能好好骑着马,这说明林二小姐应该还活着。
谢钧直接忽略了林二小姐死后世界不一定会重启的可能性。
他从前非要找止观法师摆脱这个束缚,此刻却不敢质疑半分。
严律骑着马赶上谢钧,道:“京营那边传来消息,说他们抓住了几个追杀林司丞的人,说林司丞替人挡了一箭然后倒在清风林里了。”
清风林,就在几里地之外。
严律有些担忧地看了大人一样,他从未见过自家大人脸色这般差过。
谢钧一言不发,只是紧握缰绳驱马而去。
等到了地方,他远远瞧见了倒在地上的林二小姐,以及守在她身边的陆暄和。
谢钧面上镇定,下马时却是踉跄了一下,努力稳住心神,走近发现林二小姐面如金纸,身上还插着一支箭。
谢钧向来运筹帷幄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质问:“大夫呢?”
背着药箱的大夫面露难色,畏畏缩缩道:“次辅,林司丞她这箭太深……”
话还没说完,谢钧就眼前一暗。
再睁眼,谢钧坐在长桌前,他愣了一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他第三次瞧见林二小姐的死亡了。
前两次他是看客,但这一次他成了局中人。
还未厘清思绪,抬眼看见案前的折子,谢钧脸色突变,他甚至露出些许惊慌,他问:“严明,如今是什么日子?”
第103章 对峙
“芒种刚过, 今日是五月十一。”
如意疑惑地看着小姐,小姐今日要入宫面圣,这是紧张得连日子都忘了?
林蕴提着的那口气松掉, 方才她掀开沉重的眼皮, 已经做好了再看到拔步床的心理准备。
但一睁开眼视野开阔,没有阴沉沉带顶棚的床, 没有红鸢、青蝉,有的是在她突然坐起,跑过来担忧地问她是否做噩梦了的如意。
五月十一,她回到了七日前, 进宫面圣的这日。
之前七次重开, 都是回到她穿越过来那日, 这次怎么变了?
也许重启不是重回起点, 而是往前倒带几日?
之前那七次, 林蕴都没活着超过五日, 如果重启是回到七日前,原身又实实在在地没了, 倒也有可能每次都卡在林蕴穿越那日。
见小姐皱着眉在想什么, 如意漂亮的眉眼充斥着担心, 她问:“小姐,你捂着心口是不舒服吗?可要叫大夫来看看?”
林蕴蜷了蜷手指,放下手, 扯了扯嘴角:“我没事。”
小姐说没事, 如意觉得小姐还是脸色不太好,她劝道:“还不到卯时,小姐再休息一会儿吧。”
林蕴点点头,让如意退下了。
林蕴没说假话, 她是真的没事,只不过是有点疼而已。
重启后她的身体没有一点伤,是她的意识记住了疼痛。
如果灵魂真的存在的话,林蕴身上毫发无损,但那几次死亡在灵魂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像钉子一样钉在灵魂深处,如影随形。
林蕴闭上眼睛,深呼吸,熟练地劝自己:“已经没事了,身上没有伤了……别疼了。”
哄了自己一会儿,时迩突然面色复杂地进了屋,道:“小姐,谢次辅在外面,说他有急事找你。”
啊?
林蕴探出头,看看从窗外透过来的天色,这天的确还没亮,谢钧有什么急事得这个时候来找她?
而且上一次,他也没来找过她啊?
***
谢钧一听到严明说今日是五月十一,他当即什么也顾不得,心急如焚地纵马疾驰到了宁远侯府。
重启的时间变了,他要确定她是不是安全回来了。
谢钧负手而立,心弦紧绷地等待着,林二小姐步入厅中那刻,谢钧目光随她而动,直直地盯着她。
他将所有的礼数、镇定、面具一并抛下,只剩下一件事。
她好好地活着。
她面色红润、全须全尾,那双漂亮的眼睛清澈见底,全不似倒在树丛中,全无血色,闭着眼睛奄奄一息的模样。
清风林里,谢钧明明只来得及看她一眼,可随后每一刻他都痛得刻骨铭心。
被谢钧盯得发毛,林蕴开口问:“谢大人是有什么事寻我吗?”
谢钧点点头:“事关你今日面圣,劳烦林二小姐屏退左右。”
等严明时迩他们都出去,谢钧语气平静地问:“林二小姐心口还疼吗?”
谢钧说这话时无喜无怒,于林蕴而言,却如同一颗惊雷。
谢钧怎么知道自己心口疼?
他……他同她一起重启了?
见林二小姐的惊地后退一步,谢钧便知道她的重启也是带着记忆的,她就是七日后在清风林中箭的那个林二小姐。
知道林二小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因为担忧她的安危而一直被刻意压下的怒火席卷而来。
谢钧当即沉了脸,林二小姐后退,他就上前逼近。
“林蕴,你可真是出息了。”谢钧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这是谢钧第一次叫她林蕴。
也是谢钧第一次触碰她。
除了让她无法再躲,谢钧需要一点接触,一点她的温热就好,来平息他的恐慌,告诉自己她实实在在的活着。
清风林里,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躺着。再想到那时她身边守着的陆暄和,谢钧便觉得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这世上没有人和事比你的命还重要,你竟为了陆暄和去死?”
“他有那样好吗?好到你奋不顾身,好到你以身挡箭?”
“他悔你婚约在先,你没出息地哭两场还不够,竟还要为他去死?”
林蕴还没从谢钧知道她重生的震惊中反应过来,转眼就受到谢钧的声声质问。
林蕴瞪大了眼睛,她什么时候替陆表哥挡箭了?
谢钧到底在说什么?
林蕴想反驳,但谢钧一句接一句,都没给她机会说话。
她想甩开他的手,根本甩不脱,只让他越来越用力,
谢钧的诘问还在继续,他那双向来冷静的眼睛气得眼尾泛红。
“你是仗着自己能重启所以肆无忌惮吗?”
“你替陆暄和挡那一箭的时候,”谢钧一字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咬着牙问,“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就那么死了?”
“还是说,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他到愿意为他去死?”
谢钧低头俯视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危险,他的气息落在她脸侧,呼吸沉沉急促。
谢钧的目光锐利又压迫,直直地盯着她,像是要穿过她的眼睛,看清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林蕴忍不住想避开他的视线,刚侧过一点脸,一只手猛地扣住了她的下颌。
是谢钧。
指腹不重,却带着强硬的掌控,将她的脸重新扳了回来。
林蕴不得不看着谢钧,四目相对之下,林蕴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谢钧他是不是疯了?
林蕴咽了下口水,张张嘴想措辞解释,就听见谢钧嗤笑一声。
“纵使你喜欢陆暄和又如何,他家里情况复杂,人又太有良心,你们绝非良配,你莫要再白费心思。”
“前方是歧路,林二小姐你要迷途知返。”
既像是劝告,又像是警告。
说完谢钧松了辖制林蕴下颌的手,虽然箍住她手腕的手还没放开,但总算停了咄咄逼人,给了林蕴说话的空隙。
本来想侧过头的林蕴恢复自由后却不闪不避,她被谢钧激得来了点火气。
谢钧这都是说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莫名其妙!
林蕴学着方才谢钧的气势,恶狠狠地瞪回去:“谢钧,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替陆表哥挡了一箭,我那箭是替时迩挡的。”
“而且挡箭也不是替谁去死,是那种情况下,留一个更容易活下来的,比两个人捆在一起死更好。”
此话一出,林蕴看到谢钧面上的错愕,他面上的怒意褪去了些,林蕴却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委屈:“谢钧,我没有随随便便就去死,我尽力了,只是真的活不了,我要么拖着时迩一起死,这种情况下,我把生路让给她有错吗?”
林蕴觉得自己的委屈来得奇怪,但当初是谢钧同她说的,纵使死后能重来,每一次活着也应用尽全力,活到机关算尽、活到全是死路、活到无法喘气为止。
她照做了。
茶摊的刀光剑影之中,她努力不拖累大家,还壮着胆子踹了歹徒两脚。逃出茶摊,有人追在她身后拿刀砍她,林蕴埋头往前跑,逼自己理智地挑马牵马。
她倒在林子里,都那么疼了,她还是在大口大口喘气,努力撑着眼皮,不昏睡过去。
她是真的尽力了,可她还是死了,她是真的没有办法。
从始至终,她都身陷囹圄,她小心翼翼地一人做事一人当,努力不让身边人受伤。
被丢到四处吃人的大周,她谨小慎微地活着,但还是无力自保,这都是她的错吗?
“你说得对,是我没出息,是我没本事活下去。”林蕴说着说着眼泪盈满眼眶,大颗的眼泪将坠未坠。
吵架时一哭就气势弱了,但林蕴止不住眼泪,她快速地眨眼,想让眼泪回去,却让泪水翻滚而下。
林蕴觉得哭泣减气势,但谢钧退得更快,这一滴泪水将谢钧仅存的那点怒火浇灭了,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后悔与不忍通通给了林二小姐。
他后悔纵是对峙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不忍她此时的痛苦与眼泪。
道歉的话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是你没出息,也不是你没本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对不住,是我先入为主,误会了你,是我的错。”
归根到底,是他的错,是他没护好林二小姐。
谢钧抬起手,想替她拭去泪水,恰在此时厅外一道上了年纪的女声提醒道:“小姐,若还不准备出门,怕是会误了面圣的时辰。”
林蕴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更亮了,她抬了抬被谢钧箍住的手:“我要去面圣了,谢大人还不松开吗?”
谢钧松了劲儿,后退两步,和林二小姐拉开距离,指尖蜷了蜷,像是捕捉那余温。
可耻的是,谢钧发现后悔自己方才的咄咄逼人,却对握住林二小姐的手腕毫无悔意。
谢钧垂下眼,为自己的无耻道歉:“今日是我对不住了。”
方才谢钧道歉,林蕴的委屈就散了许多,如今又听他再次道歉,想必谢钧是真的清醒了,也是知道他错了。
此时此刻,比起气愤,林蕴多看了谢钧两眼。
高高在上的谢大人吃瘪,真是难得一见!
谢钧离开前最后道:“莫要再哭了,你安心做你的事就好,也不用担心截杀之事再发生,此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林二小姐赶着去面圣,也没时间再多说什么,谢钧出了宁远侯府,多看了严律几眼。
要不是严律说了句没头没尾的林二小姐替人挡箭,他赶到清风林,又看到陆暄和守在林二小姐身边,先入为主了,今日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严律被盯得有些紧张,他是做错什么了吗?
正当严律心中直打鼓,反思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见谢钧道:“将锦衣卫副指挥使许广庭处理了。”
“要一箭穿心的死法,但也别一下就死了,让他多活一会儿。”这句话戾气十足。
第104章 坦诚
因为和谢钧耽误了会儿, 林蕴出门有些匆忙,但她并不焦急慌张。
走过一遍的路,再走的时候便少了忐忑。
同样的, 也没了期待。
马车中, 林蕴在心中简单过了一遍面圣的流程与注意事项,便开始想谢钧。
比起等会儿面圣, 之后去户部报到见到谢钧更让她紧张。
方才她和谢钧闹的那一场实在太过情绪化,他们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只是一味地在宣泄情绪。
谢钧惊怒于他劝了她那么多回,她竟然还是替人去死, 林蕴自己则还没从死亡的余痛中脱离出来, 敏感脆弱。
林蕴眨了眨哭得酸涩的眼睛, 又抬手看到了手腕上被箍出的红痕。
真糟糕, 那真是他们彼此最狼狈的样子。
更别提她和谢钧平日里总是在沉着冷静地谈论公事, 刚才那场失控就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泊, 造成的涟漪久久不散。
余波未散,她却很快又要和谢钧碰面。
谢钧多智近妖, 她绝不能毫无准备地再次与他碰面, 否则定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林蕴长舒一口气, 努力压制住翻腾汹涌的情绪,让理性占上风。
甫一冷静下来,想到她死后, 谢钧与她一道重启, 林蕴竟本能地感到恐惧。
谢钧对她的轻易死亡感到愤怒,因为他大权在握,林蕴的死亡重开是让他做无意义的重复。
但这只是今日的谢钧。
来日若谢钧谋算的事情不顺利、甚至功败垂成的话,他会想杀了她吗?
他会控制住她, 用她的性命作为重启世界的节点吗?
林蕴认识的谢钧不是这样的人,可林蕴认识的是和她一道讨论农事的谢大人,真正的谢钧是什么样的人,她真的知道吗?
谢钧在她这里是不知深浅的海,她以农事的本领为舟,得以与海互利共存,可这片海究竟是什么样的,她从没看清过。
如今她和谢钧没有冲突,甚至互利互惠,但倘若哪日她做的事情不合他心意,他会如何对她呢?
谢钧目前没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甚至助她良多,林蕴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恶意揣度他。
但一个人掌握了难以匹敌的权力,又掌握了她的秘密,这个秘密甚至可以是利他性的,她不得不考虑。
她没办法蒙住眼睛耳朵,不管不顾地将全部希望押到谢钧在她面前会永远当一个好人上。
可正因为她看得到、听得清、想得明白,林蕴才更痛苦,若是谢钧真要当个坏人,她又能拿他怎么办呢?
思绪纷乱,林蕴进了宫,重复已经走过一遍的道路,穿过宫女太监们的流言蜚语,文华殿内她依旧问答自如。
听到她三年内提升五成小麦产量的计划,朱道崇和上一次一样,高兴地封她为正六品司农丞,管理北边的皇庄。
林蕴熟练地跪伏在地谢恩,满脑子却全在想,她还要去浙江吗?
清风林里,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看见的人是钱大和陆表哥,谢钧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时迩武功高强,出现的时机也巧,再结合她此前对谢钧的隐隐推崇,她大概率是谢钧的人。
谢钧定然没见到时迩,否则他不会认为自己是替陆表哥挡箭而死。
谢钧和时迩没碰上面,所以谢钧知道自己手里有那封信吗?
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既然存在不知道的可能性,林蕴没再犹豫,她抬眸看向上首的天子,道:“见陛下睿智圣明,臣斗胆还想谋一桩差事。”
***
户部正堂,谢钧难得心不在焉,纵是如此,谢钧处理起公务比平日更快,几乎扫一眼就能下笔票拟。
严明侍立一旁,看着大人翻奏章的速度,暗自咋舌。
前日傍晚大人去一趟宁远侯府,特地教林二小姐进宫如何行礼,今日一大早竟又跑一趟。
林二小姐进宫面圣,他竟担心到这种程度,自家大人可真是个情种。
话说连跑两趟,大人是不是和林二小姐有进展了?
见大人手上越翻越快,严明心中更加崇拜大人了,旁人沉溺情爱多会耽误正事,自家大人反倒瞧着更勤勉专注了。
谢钧奏章处理得差不多,外面通传林二小姐来了。
谢钧放下笔,直视迈步进来的林二小姐。
相比上一次刚当上官,她报到的时候恨不得连头发丝都透露着高兴,这次她沉稳许多。
接过林二小姐递过来的任职诏书,谢钧在最后的那句“着其巡江浙,谋农事改良之策,所行之处,各司务必协助,不得掣肘”上停顿了一瞬。
但很快,谢钧面色如常地看完,以商讨公事为由屏退了左右。
林蕴和谢钧心知肚明,公事他们第一次就说过了,纵使两人从前都在避免公私不分,但如今在户部的正堂中,他们能讨论的只有私事。
空间中只有林蕴和谢钧两个人,刚闹过一场,转头就又碰了面,两人谁都不轻松。
此时谢钧不复今晨的咄咄逼人,他轻声道:“林二小姐想问的,我都可以答。”
谢钧坐在圈椅中,褪去些压迫感,微微仰着头,林蕴却站着,俯视着,唇抿得紧紧的。
同清晨那时相比,谢钧和林蕴仿佛掉了个儿,林蕴成了更尖锐的那个。
有些事情不得不聊,那索性就说个清楚。
沉默片刻后林蕴开了口:“你是每次都能和我一起重启吗?”
“如果林二小姐也是重启八次的话,那就是每次都在一起。”
林蕴点头,他们重启的次数一样,她和谢钧一开始就绑定重开了。
林蕴快速回忆一番,又问:“朝食摊上喝豆浆那次,你就怀疑是我了对吗?”
见谢钧承认,林蕴问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第六次的时候,我去潭拓寺找了止观法师,他让我第二日到棋盘街吃朝食。”
谢钧为了找出究竟为什么会重启很是废了一番心思。
一开始他怀疑是不是他身上出现什么问题,可每次重启他都在做不同的事。
他甚至换了几个住处,排除了环境的影响,知道了重启的关键不出在他身上。
此事诡异,大海捞针太费时间,不信鬼神的谢钧去了趟潭拓寺,被止观法师宰了一大笔银子,得到第二日一早要去吃朝食的指引。
谢钧看了眼林二小姐,想来那笔银子是花得十分值得的。
听到止观法师,林蕴愣了下。
她想起自己在潭拓寺求到的那只“武吉遇师”,所以签文中的贵人是谢钧吗?
林蕴扯出了个笑,一方面觉得签文准得有些令人发笑,另一面觉得签文准也好,这样原身能在现代好好生活下去。
“所以你什么时候肯定那个变数是我?”
谢钧垂眸,睫毛半敛:“你中炭毒的那次,我在门外,来晚了一步。”
林蕴想起来了,被李氏关在烧炭的屋子里,失去意识前,她好像看到紧闭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那人穿了一双黑色皂靴。
她还以为是幻觉,原来是真的。
原来那人是谢钧。
林蕴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问:“太后是你找来的吗?”
“是。”
“时迩是你的手下对吗?”
“对。”
时刻被监视的不适感让林蕴皱了眉头,但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还是郑重谢道:“此事我要谢你,没有外力帮助的话,我出宁远侯府还要再吃一番苦头。”
谢钧说会回答林二小姐的问题,便没有丝毫的推诿与辩解,也不是事过境迁的粉饰太平:“不用谢,一开始我救你只是因为不得不救你,这全然是利己,算不得什么恩情。”
林蕴摇摇头,无论他的目的如何,但终归是救了她。
她顿了顿,还是接着问道:“九麦法呢?你推行九麦法也是因为我的奇异之处吗?”
“还有我能当上官,赵老举荐我是不是也是因为你?”
谢钧回答了两次不是。
“吴志是在我授意下去衙门告你的,当初你我并不算相识,这事让你受了委屈,是我做得不妥,对不住。”
自从谢钧察觉到自己对林二小姐有意,他便后悔当初不该那么恐吓她,被众人质疑声讨是极其煎熬的。
帮助林二小姐推广九麦法,并不一定要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
这导致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惴惴不安,她也很怕他,对他敬而远之。
谢钧知晓这是自作自受,他早想同林二小姐道个歉,不过他与林二小姐之间隔着太多“我知,你不知”的秘密。重重隔阂之下,他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这句“对不住”总算能光明正大地说出口了。
今晨的对峙全然是冲动吗?
有冲动,但并不全然是是冲动。
他被迫旁观林二小姐太久了,她明明就在眼前,谢钧却像被困在一重又一重山水之后。
林二小姐从不和他聊私事,从不对他展露好奇。
谢钧太想跨过山趟过水,让她瞧见他是什么样的人。
谢钧坦诚地透露林二小姐所关心的一切:“九麦法一事的确有我的推波助澜,但我决定插手自始至终都是因为你的才干,时迩当时拓了你画的曲辕犁和水车图,我差人赶出了个风力水车模具,效果奇佳,所以我才会信你,做局安排你在百姓面前自证。”
听到吴志是谢钧派来的时候,林蕴就已经咬紧了牙关。
她想过谢钧这个想出装神农弟子招数的人手段定然不会常规,但也没想到他竟然找人诬告她!
再回忆起当初谢钧在公堂上那副大公无私的模样,林蕴简直气得发笑。
她上前大跨两步,两手撑在案上,像今晨谢钧对她做的一样,直勾勾地睥睨着谢钧。
四目相对之下,她道:“谢大人,‘前方是歧路,要迷途知返’,我觉得这话留给你自己才对。”
林蕴恶狠狠地想她应该伸手掐住谢钧的下颌,这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可视线下移,碰上谢钧那截如玉般的下巴,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敢抬起来。
喉咙滚了滚,火气还在,骨气也在,可胆子……到底还是差那么一点。
她恨恨别过脸去,懊恼自己输了阵仗。
在林二小姐的“压迫”下,谢钧缓慢地眨了下眼,睫羽低垂又扬起,就这么仰着头看着林二小姐。
她因气愤而眼神发亮,唇瓣紧绷,整张脸都写着不服与恼意,比方才冷静得近乎冷酷,她此刻的气愤格外生动鲜活。
林二小姐别过脸去,谢钧也跟着慢条斯理地转头,偏要离她更近些,嗓音低而稳,道:“我是惯爱走歧路的,林二小姐不必担心我。”
第105章 袒露
窗外的光穿过雕窗斜斜落进来, 正好打在谢钧脸上,勾勒他的轮廓与眉眼。
光影交错里,谢钧清隽得过分。
林蕴微怔了瞬, 旋即不动声色地后仰了些许, 下意识拉开了距离。
“谢大人还没回答我做官一事有没有你的手笔。”避开对歧路的深究,林蕴将话题拽回他们原本的讨论。
说她固执也好, 说她傻也好,林蕴希望自己得到的东西是相对纯粹的,而不是全靠着她和谢钧的那份“缘分”。
她可以接受旁人的“投资”,因为她知道自己有能力反馈回报, 但她难以忍受这一切都是“施舍”。
谢钧敛眸道:“去赵宅之前, 我甚至不知道你和老师相识, 他举荐你做官一事, 我事前不知, 此事并非我的设计。”
“后面游说百官, 暗中筹谋都是老师做的,我没有插手。”
“你是凭借自己的才干被老师赏识, 也是凭借实绩在朝廷中被认可的, 与我无关。”
“我确实比旁人早些看见了你, ”受益于那不可说的缘分,谢钧最先了解林二小姐,“那时候你还不被人注意, 很多话说出来也没人信。可我知道你的能力, 所以推了你一把。”
他顿了顿,嗓音低了些:“但你能走到现在,靠的不是那一把力,靠的是你自己。”
“后来你站稳脚跟做出成绩, 被更多人看到、被欣赏、被支持,那也不是运气、不是偶然、不是攀附,是你值得,是我们想借你之力在大周的土地上种出更多粮食。”
“你若质疑,是对自己不公。” 谢钧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辩驳的坚定。
这话令林蕴不无触动,谢钧总是不吝于肯定她。
不只是此刻,谢钧对她的肯定与开解也曾伴随她度过不少艰难时刻,不论日后他们关系如何,此时她看向谢钧的眼睛,带着十成十的真心真意,朝谢钧深深一揖:“农事上,能走到今日,我要多谢大人的。”
谢钧神色黯了黯,他想要的不是林二小姐的感谢,但他想要的东西是讨要不来的,得她心甘情愿地给才是。
“林二小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知晓谢钧在公事上并未徇私,林蕴简单回忆一番往事,刚想张口回答自己没什么要问的了,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起来谢钧唯一一次向她倾诉烦恼,问她是否会亲亲相隐。
林蕴猛地抬起头问道:“谢大人并没有一位苦恼父亲犯错,但不知道如何处理的族兄是吗?”
听到林二小姐提及此事,谢钧稍稍有些意外,她能联想到这里,说明她比自己想象中知道的要多,林二小姐定然是知道林岐川做过些什么。
谢钧承认道:“没有,我只是想借机问林二小姐是否会亲亲相隐罢了。”
此话一出,两人心知肚明,他们都知道了林岐川所作所为。
林蕴有些诧异,但她并非诧异谢钧会知道此事。
她之前死过那么多次,谢钧这种凡事想掌握在手中的人,又被迫和她绑在了一起,定然是要查的。
做过的事情总会有痕迹,谢钧除了聪明,还有地位,查到林岐川头上是迟早的事。
林蕴诧异的是谢钧会提前来问她对此事的想法,他瞧着独断专行,事实证明也是如此,不然当初也不会直接让吴志跑到县衙去告她。
谢大人在与她相关的事上,竟也考虑起要留些余地。
“此事还在查,你若是关心,等我找到关键性的证据,我会来知会你。”谢钧说完顿了顿,还是没有主动提及是自己将此事告诉林栖棠的。
并未是谢钧存心隐瞒,而是提了林栖棠,势必又要提到陆暄和,今日谢钧不想再与林二小姐提他。
林蕴点点头,林岐川是否通敌这件事,不仅是家事,还是国事,谢钧插手合情合理。
谢钧有势力有人脉,在林蕴想好要如何处理之前,谢钧这边在查再好不过。
林二小姐表示没什么要问的了,谢钧指尖轻叩桌面,思索一瞬后抬眼问道:“我这边查到派人刺杀你的人是锦衣卫副使许广庭,你可知道为什么,可与他结过怨?”
林蕴微微睁大眼睛,很是疑惑的样子,最后摇头道:“我不认识此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我。”
谢钧的目光停留在她眉眼之间,深深地看了林二小姐一眼。
她真是长进了,说这话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什么破绽,也不知道进户部前私下练了多少次。
若不是谢钧提前收到任泽的报信,知道裴合敬的那份证据就在林二小姐手上,想必他此时也会被她这副样子骗了过去。
谢钧是既欣慰又心酸。
欣慰林二小姐成长了,日后在官场更能立足,心酸于她最先把这套用在他身上。
明明知道林二小姐在骗他,谢钧只是沉默了一瞬,然后轻轻颔首,轻声道:“也罢,也许你们打过交道不记得,若你记起,再告诉我。”
大概还是有些心虚,谢钧刚说完,他在林二小姐面上窥见一丝紧张。
谢钧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主动替她找补道:“不过大概你和许广庭没打过交道,锦衣卫同首辅范光表关系亲近,许是因为你得了农官,又在户部卖力,他们想除之后快吧。”
“你不用担心此事再发生,许广庭那边我已经解决了,锦衣卫那边的风吹草动我也会盯着,不会再给他们刺杀你的机会。”
林二小姐一进门,谢钧看到她的任职诏书同上一次一模一样,那句允她去江浙的旨意不变,谢钧就已经明白了。
即使知道他们能一起重开,他们之间有了更多更深的联系,林二小姐仍然不敢信他,不打算把证据直接给他。
林二小姐不信他,谢钧自然有些失落,却并不怪她。
谢钧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了解林二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他看见她、信任她、喜爱她,但林二小姐对他则不然。
谢钧想,他在林二小姐这里,一开始只是公正的上峰,后来勉强算得上能说两句心里话的朋友,但也仅限于此。
谢钧在朝中步步为营,习惯了不动声色地试探、算计、提防,哪怕在林二小姐面前,他也多是不显山不露水,她防备他很正常。
他们中间隔着的重重沟壑,并不是一夕之间、一次坦白就能解决的。
谢钧知道,想要她的信任,想要她靠近自己,想被她看见真实的他,他要学着袒露自我,纵使他不适应。
林二小姐不信他,他可以等,谢钧从不缺耐心。
他可以陪她一起去浙江,他提前和任泽打招呼,将林二小姐手上有证据的事情压下去,
等谢钧亲自去浙江,范光表会将全副心力放在如何阻止他找新证据,不会再那般执着在旧证上了。
揭过了林蕴上一次为什么被刺杀,这场谈话也结束了,等严明和文常春一进来,他们又恢复了上峰和刚入职的下属关系。
谢钧第二次领着林蕴去见户部左侍郎卢储,又带着她在户部转了一圈,认了一些本就已经认识了的脸。
跟在谢钧身后,亦步亦趋,林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了自己进宫路上对谢钧的担忧。
他日后会变吗?
走至绝处的谢钧会想杀了她重启吗?
她不知道,但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林蕴心口闷得厉害——
她不想和谢钧落到那种境地。
林蕴是种地的,官做得再大,短时间内也很难超过谢钧,想避免成为谢钧的“重启键”,也许她可以离他远一些?
目前来看,林蕴一死就会回到七日之前。
若是她和谢钧的距离远得飞鸽传书七天都到不了,远得下达杀她的命令七日都在路上,那她对谢钧就是无用的。
林蕴不敢去考验人性,只要她和谢钧足够远,她和谢钧就不会陷入不死不休的敌对。
现代水稻育种中,凭借热带气候、充足的光热资源,海南成为最重要的育种基地之一。
林蕴看过户部的地志,琼州的气候类似于海南,而且足够偏远,远得据说贬谪到那里的官员都恨不得在半路上哭过去。
她能适应大周琼州的环境,并且在那里待下去吗?
在担忧中,林蕴同谢钧又回到了正堂。
这次谢钧不再对官印官服领取一无所知,当着严明和文常春的面,和林蕴主动吩咐了这些。
林蕴道完谢,便告退了,今日实在是受到太多冲击,她要回去好好理一理。
谢钧上前送了两步,林蕴听见他压低声音问道:“中箭的地方还疼不疼?”
林蕴一怔,胸口骤然收紧。
谢钧说的不是伤口,他们都知道不会有伤口,他是在问她疼不疼。
理智之下,林蕴忌惮谢钧,可在谢钧这句问询中,一直被压制住的情绪翻涌起来,林蕴同谢钧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被否认的联系。
除了他,不会有人知道那一箭真正落在哪里。
这个世界上,谢钧是唯一一个知晓她痛苦,了解她经历的人。
耳边谢钧还在说:“我让时迩带了大夫去了你府上,等你回了府让他给你把把脉,大夫会给你开安神药,你喝几日,也许能好一些。”
看出林二小姐的愣神,谢钧以为她对时迩的监视感到不适,他接着道:“这是时迩在我手下做的最后一件事,从此以后,我不再是她的主子,你可以放心地信任她。”
林蕴望了谢钧一眼,她忍不住握紧了拳,她感到不安。
她一直与谢钧隔着一条船,她从不去凝视这片海,可如今这海面平起波澜,她好像听见了海浪声。
低缓又澄净。
引人靠近。
第106章 反常
林蕴从户部离开, 熟练地先去礼部领了官印,又去官营绣坊订官服。
“这位大人,还请抬臂。”绣娘提醒道, 却发现这位头一次见的女官似是在想什么, 没听到。
绣娘又提醒一遍:“大人,需要量一量臂长。”
林蕴这次听到了, 从思绪中脱离,她抬起手臂,保持平稳。
林蕴皱着眉,她如今脑子里乱的很, 也不知道大夫的安神药能不能管这个。
等回了宁远侯府, 老大夫已经在等着了, 细细替林蕴把过脉, 问道:“大人身体康健, 不过气浮神乱, 是否最近受了惊吓?”
林蕴点点头。
在方子上写下灵芝、茯神、合欢花、薄荷等几味药,孟谦益想起次辅吩咐, 又问道:“林大人是否时有幻痛?”
林蕴又点头, 其实除了最近的箭伤, 之前林蕴好几次毒发身亡,她有时候也会有五脏六腑绞痛的幻觉。
不过好在林蕴前段时间在地里很忙,忙得几乎筋疲力尽、倒头就睡, 身体大概是太累了, 没余力幻痛了,已经有些日子没发作了。
安神之外,孟谦益又加了几味疏肝解郁的药。
见大夫在写方子,林蕴状似无意地问:“大夫这药能管心绪烦乱吗?”
孟谦益抬眼看她一眼, 目光温淡道:“有些作用,但只是辅助,若药能治心,世上便不会有那么多忧思人。”
“陶弘景有云,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林大人若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不妨先放一放,顺其自然,心宽些。”
年长的老者对眼前的年轻人说:“等林大人活到我这个年纪便能明白,日子只要还在往前走,很多事自然而然地就解决了。”
一边说着,方子已经开完,孟谦益将方子递给侍立一旁的时迩,嘱咐道:“薄荷后下,药要煎两遍,一日两次……”
等嘱咐完后,孟谦益带着笑同林蕴道:“林大人若是怕苦,可以往药里加些饴糖或蜂蜜,不影响药效,毕竟喝这药是想安神,不好因为药苦再增添烦恼了。”
这老大夫并无严肃古板之意,同他说话都觉得心境平和稳妥,林蕴跟着笑笑。
孟谦益背好药箱,正准备走,想到什么,回头问林蕴道:“次辅今日一大早就把我叫来,等我回去他定是要同我打听林大人的情况的,不知大人是否介意,若是介意的话,我便不透露了。”
此话一出,见林蕴面上的笑容凝住,孟谦益便知晓林大人那诸多的烦扰中谢次辅大概算得上一件。
林蕴顿了顿,最终道:“我不介意,若是谢大人问起,孟大夫你如实相告就好。”
从前谢钧是上峰,后面算是友人,可如今林蕴有些拿不准到底要如何与谢钧相处,他的身份模糊起来,难以被简单地框住。
但不论如何,谢钧能想到替自己找大夫,林蕴也没什么大毛病,这没什么可隐瞒的。
孟大夫一走,时迩就低着头,连忙就要去厨房给林蕴煎药,看着时迩眼神中的躲闪,林蕴叫住她:“时迩,煎药不急,我们聊聊吧。”
时迩停下脚步,拖着沉重的步子站到小姐面前,她总以为自己很勇敢,如今才发现那是从前她在意的东西太少。没有牵挂,便没有恐惧。
可如今的她很在乎小姐,她变得胆怯,甚至不敢直视小姐,她怕小姐嫌弃她吃里扒外,不要她陪在身边了。
心中正忐忑,却听见小姐说:“谢大人说你武功很好,时迩你可真厉害,等我空一点的时候,也教我几招防身吧。”
时迩猛得抬头,愣愣地问:“小姐不怪我吗?”
林蕴直摇头,世上又有几人能真心用命来护她呢?
“人才难求啊,你愿意从谢大人那里跳槽来我这里,我热烈欢迎。”
毕竟谢钧是次辅,二品大员,宰相门前七品官,说出去多体面。时迩愿意留在她这里,就是从大企业跳槽到刚起步的小私企,更别说大企业还整体素质不错,没什么诸如狼性竞争、996福报等奇怪的企业文化,林蕴简直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在林蕴的一声声吹捧中,时迩晕晕乎乎地到了厨房,手上开始做起了冰酥酪,她刚刚答应小姐了做给她吃。
本来说好今晚小姐要去吃府里庆祝她授官的家宴,但小姐说她要喝药,不宜吃荤腥油腻,转一圈露个脸就回来,所以晚上还是在西泠阁吃,
做到一半,时迩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等等,小姐今晚要开始喝药,她怎么能吃生冷的呢!
那边时迩刚回过味来,林蕴却在盯猫。白手套的狸花尾巴翘得高高的,围着林蕴转。
林蕴突然想起来,她忘了问谢钧这猫是不是也是他的。
享受着咪咪的挨挨蹭蹭,林蕴半蹲下来,夹着嗓子问:“咪咪,你是谢钧的猫吗?是的话你点点头。”
猫自然不会点头,只一味地“喵喵喵”。
林蕴干脆一把将咪咪搂入怀中:“不点头,看来你不是谢钧的猫,那只能是我的猫了。”
既然送来了,也别想要回去了,这就是她的猫!
***
第二日一早,林蕴就去了户部,这是她第二次首日上值。
再次拿着铅笔写写画画,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林蕴没什么期待,内心一片平静。
孟大夫大概是自谦了,他这安神药喝完,不仅睡得好,今早一起来,林蕴心平气和地甚至觉得可以和袁嬷嬷讨论一下佛经。
找茬的中年官员如约而至,明里暗里说她字都写不好,身为女子通过奇巧淫技当官。
这次林蕴不用问他的名字了,直接开怼。
就是不知道是孟大夫药的缘故,还是同一个人骂两遍没有新鲜感,林蕴不紧不慢、气定神闲。
在林蕴的举重若轻之下,辅以她在农业上不可否认的功绩,孙裕本就站不住脚,那两句“她是女子,怎能当官”的车轱辘话来回说,越发显得无理取闹。
孙裕毫无疑问地再次告败,他看着林蕴拿全然不把他放在眼中的轻蔑,一副和他说话都觉得多余的样子,更是呕得要命。
等林蕴重回位置上,她还有些疑惑,这次态度可比第一次温和许多,怎么瞧着这位孙大人更气了?
吵完了在户部的第一场,林蕴感觉重开的日子自己宛如流水线上的女工,机械化地走流程。
等听到谢钧到了户部的消息,林蕴抄起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书,要去找谢钧。
关于接下来的农业五年规划,谢钧也已经听过一遍了,但工作要留痕,她这计划书还得再交一次。
进了门,林蕴瞧着谢钧好像在发呆,真是难得一见,谢大人居然没在看折子。
大概是安神药效果强劲,林蕴见到谢钧心中有些波动,但没昨日那么无措。
孟大夫只开了七日的量,林蕴觉得可以下次去问一问他,这药能天天喝吗?
林蕴打过招呼,上前将计划书递到谢钧的案上,想说这事已经聊过了,她送完就出去。
林蕴刚伸手把书册递过去,方才还端坐着的谢钧往后仰了一下,动作有些大,带着圈椅都挪了一点,发出“嘎吱”的声音。
谢钧像是很怕被她碰着似的。
林蕴一愣,她没记错的话,昨天一大早是谢钧拽着她的手腕非要同她吵,今日就避她如蛇蝎了?
简直莫名其妙。
自从这一次重开,谢钧一直很莫名其妙。
林蕴干脆眼不见为净,将计划书往谢钧案上一放,道:“谢大人收着吧,和上次一样,我们就不用费时间再讲一遍了。”
谢钧垂着眸,轻声“嗯”了一下,自林蕴进来,他都没正眼瞧她。
看来孟大夫的药也不是万能的,起码还管不住愤怒,林蕴见谢钧这副好像把她当瘟疫的模样,忍不住嘲讽道:“谢大人,孟大夫开的药效果上佳,你平日里案牍劳形,有时间也去找他调理一二吧。”
谢钧是该去看看,治治他这反复无常的毛病。
既然谢钧看不惯她,林蕴也不多待着碍眼,转身就走了。
等林二小姐走远了,谢钧这才抬眼,拿起一旁的杯盏,润了下干涩的喉咙。
昨夜梦里,他又在同林二小姐争吵。
他抓紧林二小姐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的下颌,梦里的他也气得发颤,一声声质问林二小姐:“你就这么喜欢陆暄和?喜欢他到愿意为他去死?”
但和现实不同的是,谢钧下一刻不是放手,而是直接俯下了身——
他低头吻住了林二小姐。
最开始只是唇瓣轻触,后面是吸吮,最后变成了厮磨。
林二小姐抓皱了他的前襟,像是回应,又像是求救。
谢钧视而不见,他只是用力将林二小姐箍向自己,牢牢搂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
梦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染上水汽,最后她恳求着他,不叫他谢大人,而是带着哭腔一声声唤他谢钧。
昨日林二小姐一哭,谢钧就心软了,可梦里的他嘴上哄着她莫哭,含着她的耳垂告诉她别怕,实际上却变本加厉。
想到这里,谢钧捏了捏眉心,又灌了一大口茶。
方才林二小姐递书册,那只手修长纤细,落在案前时很轻,却像是一记钝击,敲在他心头。
她的手腕上还留着一道淡淡的红痕,是他们昨日争执时留下的,还未消退。可昨夜的梦里,那红痕要更深更重。
是他掌心用力,压着她的手腕,将人困住,居然还有脸同林二小姐说:“别挣,我心疼。”
荒唐。
无耻。
卑劣。
谢钧平生第一次知道何为心虚,林二小姐伸出手的那一刻,他避之不及,无颜见她。
第107章 挥拳
下午林蕴又拿到了严明送来的字帖, 和上次一样。
但这次下值的时候,林蕴不准备等谢钧并同他道谢。
谢钧今早那副避嫌的样子,态度很明显了, 林蕴不至于非要往他眼前凑。
这般想着, 林蕴出了厅房,竟在门口不远处看到了谢钧。
林蕴蹙起眉头, 她实在是搞不明白谢钧。
他若是想避着她,都是活第二遍,他知道她什么时候下值,就不该在这个时间出来。
但若说他有事找她, 林蕴一出来, 谢钧明明看向门口的视线唰地就移开了, 活像是见了鬼。
他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林蕴不解, 懒得搭理谢钧, 快步径直往外走。
谢钧顿了顿, 随即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跟着。
林二小姐走在前头,腰背挺直, 步伐很快, 像是在生气。
闷热中微风阵阵, 林二小姐青丝绾成发髻,几缕碎发随风拂过后颈。
碎发拨开的地方,是一抹雪白, 映出一点浅红色的小痣。
像是一点朱砂落在了暖玉上。
那点红色靠近衣领边缘, 在她的走动中,若隐若现。
谢钧猛得垂了眼,非礼勿视。
可明明没在看,那一点颜色却还在眼前晃。
谢钧食指与拇指无意识地捻了捻, 仿佛要将那点红从心头搓去,却好像适得其反,压得它越发红艳,清晰可见。
林二小姐始终没回头,在前面气鼓鼓地走着,大概在费解他莫名的“疏远”,谢钧叹了一口气。
她这般坦荡直率,断不会想到他这些不堪入目的心思。
谢钧本是想避林二小姐两日的,好让他冷下那些龌龊的念头,不唐突了她。
但今日下值他还是特地等林二小姐,原因无他,陆暄和正在外面等。
果不其然,刚出了户部,就瞧见了陆暄和。
三人打过招呼,陆暄和说明他是在等谢钧一道去吃饭,就又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朝林蕴拱手:“恭喜表妹当了司农丞,不,是恭喜林大人得偿所愿,成功任职。”
谢钧面无表情,这是第二次见这场面,他的不耐是有增无减。
林蕴则不然,她比上次要高兴些,不同于上次还带着丝假客气,林蕴的笑容要更真心。
“多谢表兄了,日后还请陆大人多多关照。”
在林蕴这里,他们退亲一事已经过了七八日了,林蕴也了解了陆表哥退亲背后的是非曲直,再加上茶摊中的挺身相护,纵使中间隔了太多,没有姻缘上的缘分,林蕴也视陆表哥为至交好友。
很多事情,陆表哥不方便与她说,林蕴也不为难他,若是有朝一日有她能帮上忙的地方,林蕴责无旁贷,绝不会袖手旁观。
大概是林蕴这一次的笑容自然许多,陆暄和也松弛下来,比起来回恭维的客套话,他问林蕴第一日上值可适应。
林蕴点点头,并没有报喜不报忧,而是实事求是道:“谢大人提前带我转过一圈,同僚们对我客气许多,但女子当官,还是会有人说些闲话,不过不打紧,说到我面前我通通骂回去就好了。”
陆暄和笑了,道:“合该如此,既同朝为官,都是同僚,他们若是非议你,你骂回去就是。”
“都挑衅到面前了,断没有忍让他们的道理。”陆暄和还提了前两年还有官员吵得厉害,直接在早朝上打起来了。
陆暄和指了指谢钧,接着说:“拳脚上表妹还是别学,口舌之争上元衡可是无人能出其右,我从没见他输过,日后你让元衡教你两招。”
林蕴脸上还带着笑意,顺着陆表哥的话,瞧了谢钧一眼,一见谢钧的样子她嘴角就扯平了。
这人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也不知道犯的哪门子的病。
林蕴索性学着谢钧之前避她如蛇蝎的神态,飞速转过了头,她道:“谢大人事忙,我不敢打扰,我还是慢慢进步吧,既然陆表哥你同谢大人吃了饭,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同表哥道过别,朝谢钧敷衍地颔首,然后快速转身,送给谢钧一个冷酷无情的后脑勺,林蕴快步走向候在不远处的马车,利索上车离去。
陆暄和看出表妹和元衡的不对付,他心中便有了数。
表妹性子极好,定是谢元衡得罪她了。
陆暄和轻咳两声,同谢钧道:“表妹她年纪小,性子直一些,你莫要放在心上。”
谢钧听了挑眉:“哦?我偏要放在心上。”
陆暄和咬了咬牙,觉得就谢钧这个臭脾气,别说表妹了,他都想给他一拳。
碍于今日有事相求,陆暄和克制住了,维持了斯文有礼。
等到了陆家的揽月阁,陆暄和托谢钧查鲁王幕僚郭权在琼州的动向,谢钧一口答应。
陆暄和举盏道:“多谢了。”
谢钧见陆暄和一杯酒下肚,暗自警惕起来,这流程他熟,陆暄和马上就要说他和林二小姐的“过往”了。
认识不过半年,哪里来的那么多往事可追忆?
“今日见到表妹,我很高兴,她看上去和从前一样,我高兴退亲一事没给她带来太大伤害,高兴我们并未疏远。”
谢钧本想打断陆暄和,但他顿了一下,这次陆暄和说的不一样。
陆暄和又喝了一杯酒,他道:“但元衡,我又很难过,因为我觉着……觉着这事好像在她这里翻篇了。”
因为翻篇了,所以没有心怀芥蒂,所以一切如常。
陆暄和是这样觉得的吗?
谢钧努力压住嘴角,才让他不至于笑出来。
对面之人在憋笑,陆暄和却在苦笑着:“表妹实乃女中豪杰,她当初问我是否结亲的时候果断勇敢,如今亲事不成,她也不沉湎其中,不过两三日,她不见一点拖泥带水,倒是显得我当断不断,主动毁约却又看不开。”
谢钧倒觉得林二小姐在亲事上有些过于武断,当初不该草率地去问陆暄和,不过如今断得痛快倒是不错。
见陆暄和一脸苦闷,谢钧本想安慰一二,林二小姐也没那么果决,两三天还是有些不够,她其实还是缓了个七八天的。
但谢钧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毕竟在陆暄和眼里,距离他和林二小姐亲事作罢,满打满算也才三日。
谢钧本想接着听陆暄和如何给他和林二小姐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说悼词的,但他很快意识到,方才的只是插曲,陆暄和的酒后真言主要还是同上次一样。
“元衡,你没心悦过哪个姑娘,你定是不知道何为喜欢,我每次见到表妹,都总在想,我要是更早认识她就好了。”
上次谢钧听到这话,他只是不声不响地喝了两杯酒,然后听陆暄和说了一通他和林二小姐的那些过往。
越听喝得越多。
这次谢钧依旧喝了一杯酒,杯盏放下,瓷与木相击,声音不轻不重,却像是一个开关,谢钧抬眼道:“我知道。”
陆暄和话都到嘴边了,被谢钧突然的回答惊得咽下去,他像是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什么?”
谢钧声音平稳:“我知道。”
“我说我有心悦之人,我知道何为喜欢,我也想更早认识她。” 谢钧一字一句地说,务必让这句话清晰、无歧义地传达到陆暄和的耳中。
谢钧只会比陆暄更想早认识林二小姐,若是他们早些认识,林二小姐就不用被困死在宁远侯府,她痛了那么多次。
孟大夫说她有长时间的、持续性的幻痛。
林二小姐比他想象中的更坚强,但谢钧希望她的坚强可以用在她的理想、她的前程上,而不是用来抵抗阴谋诡计带来的死亡。
大概是喝了酒,陆暄和觉得自己晕头了,听见谢元衡说这话,再看着谢元衡此刻严肃认真的神色,他竟莫名地想起刚刚在户部门口,他对元衡说表妹她年纪小,性子直,让他莫要放在心上。
谢元衡说他偏要放在心上。
陆暄和挤出一丝笑,问道:“是哪家的姑娘,我认不认识?”
谢钧缓缓地点头,道:“你认识,你刚刚还见过,是林二小姐。”
陆暄和那点挤出来的笑意凝滞了,他盯着谢钧,不肯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你在说笑。”
谢钧摇头,肯定道:“没有说笑,我心悦之人是林二小姐。”
下一瞬,酒壶猛地飞起,从谢钧耳边擦过,砸在地上。
清酒四散飞溅,瓷片炸裂,酒水溅湿了谢钧的衣角,也有几滴落在靴面,整个雅间弥漫着酒气。碎瓷划破谢钧的手背,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他却眼皮都没抬一下。
雅间外的严明听见响动,手按在包厢门上,时刻准备推开,他问:“大人?”
谢钧只道:“无事,你不用管。”
话音刚落,陆暄和一拳挥了过来,力道凶狠,谢钧被这一拳打得偏过脸去。
陆暄和拳头还紧握着,咬着牙问:“你怎么不躲?”
谢钧用指腹抹了抹唇角,一点血迹染在指节间,衬得他越发冷白:“应该的。”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若还是不痛快,可以继续。但最好别再打脸,明日我还要去西苑随驾。”
***
揽月楼中正大打出手,被觊觎的那轮明月却在西泠阁中逗猫。
和咪咪玩了一会儿,林蕴去了书房准备练字,日后要公文往来,还要写奏折,她得练好大周的“衡水体”。
翻开今日谢钧差严明送来的字帖,林蕴随意地往后翻着,想找到她练到哪里了。
刚翻两页,林蕴皱了皱眉,这瞧着怎么和上一次的字帖不太一样?
不同于普通的字句,前两页就是奏章节选,展示了好几种开头。
一旁研墨的时迩见小姐迟迟不动笔,瞟了一眼小姐手中的字帖,诧异道:“这是大人的字?”
第108章 回礼
揽月楼。
雅间中四角置着铜制冰缸, 缸中冰块缓缓化开,冷气升起,缠绕上香炉中袅袅的柏子香, 屋中人本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清寒之气, 沁人心脾。
可地上那一摊迸溅开来的酒香加入,略带辛辣的酒气将人往恣意狂悖中拽。
陆暄和还站着, 拳头尚未完全松开,气还吊在胸口,他眉眼间郁气翻腾,却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两人间的气氛像被冰雪覆盖, 却有火光在下燃烧。
谢钧被屋内这混杂的气味扰得皱了皱眉, 他起身开了一旁的窗, 夜风穿过纱帘, 送进点暑气进来, 又散了些许酒气出去。
重新坐下, 谢钧抬眼看向陆暄和,淡声开口:“我不想再骗你。”
“在你和林二小姐有口头婚约之前, 我就对她有意, 但没打算做什么。”他那时的确是只想当好林二小姐的上峰。
谢钧说得很平静, 甚至带着几分自嘲:“我以为能忍住,但是我高估自己了。”
清风林中,失去林二小姐的痛苦实在刻骨铭心, 予以向来自大的谢钧重重一击。
他决不能再失去她一次了。
这是谢钧第二次同陆暄和坐在揽月阁中, 第一次他不打算有什么动作,所以对着陆暄和的倾诉一言不发,只一味喝闷酒,这次他心意已决, 自白的人便掉了个儿。
“既然你暂时不打了,那我先同你说完,”谢钧唤门外的严明,“让小二再送一壶酒来。”
小二来得很快,屋内一片狼藉,但两位大人没吩咐,小二大气不敢出,上了酒就小心翼翼地退下了。
谢钧低头斟了两杯酒,一杯放到陆暄和面前,一杯自己饮下。
“宁远侯府情况复杂,我为了保证林二小姐的安全,早就在查阳城一战的事。是我发现林栖棠也在查,把关键性的人证信息透露给了她。”谢钧揭露自己在这场退亲中扮演的角色。
那一刻,陆暄和怔住了,连带着愤怒都滞了一瞬,随即骤然爆发。
“谢钧!你——”
陆暄和一拳砸在案上,瓷盏颤动,酒水溅出。
谢钧依旧端坐着,不闪不避,一向喜洁的他任由酒水溅到脸上。
哪怕今日陆暄和把这杯酒泼他脸上,他也不会躲。
谢钧接着说:“我想你也心中清楚,你和林二小姐隔着这桩旧事,再在一起是难上加难,早些结束,对谁都好。”
陆暄和今日大概是被气得狠了,怒极反笑:“谢钧,你说得冠冕堂皇,说到底你这么做是为了你自己。”
谢钧没有犹豫地点头:“是。”
“这事我做得不对,多年好友,我知道你对你姑姑的感情,得到了消息,我该先告诉你的。”
“对不住,这事是我错了,”谢钧顿了顿,终还是道,“但我不后悔。”
旧事隔在中间,但具体是陆暄和先知道,还是林栖棠先知道,结果虽然八成一样,但过程可能大不相同。
若是陆暄和先知道了,必然是要再多费一番周折,这婚事大概还要拖得更久。
谢钧已经没办法忍受再看着他和林二小姐顶着那桩口头婚约说说笑笑了。
看着谢钧这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陆暄和气得都有些发懵了,他按了按额角,缓缓坐下,背靠着雕花木椅,气得话都懒得说,望着案上那滩酒水看了许久。
他本就不是冲动的人,坐了一会儿,愤怒像是被酒水泡淡了,终究只剩下疲惫和苦涩。
他是恼恨谢钧的所作所为,但他的理智知道,这桩旧事就在那里,栖棠既然已经在查,暴露是迟早的事。
谢钧是把要出现的刀提前送来了,但是不是握住,怎么挥下去,都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冷静下来,陆暄和看向对面端坐着的谢钧。
他同谢元衡相识近二十载,他太明白这个人了,谢元衡只是在此事中略微推波助澜,已然是克制至极。
陆暄和想起当初自己兴冲冲地同谢元衡说起与表妹的婚事,谢元衡只是低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不知道是那时的谢元衡难受,还是此刻的自己更难受些?
他同表妹的姻缘因为谢钧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而提前开始,又因为谢钧的推波助澜而提前结束。
沉默良久,他终于将心头那口气卸了下来,开口道:“你明日要随驾西苑,这顿打先预留着,之后再说。”
陆暄和指了指案上那杯酒:“敬我一杯,你我之间的这桩事……就此揭过。”
谢钧闻言郑重起身,斟酒举杯,深深一揖:“是我欠你。”
陆暄和也不扭捏,痛快接过,一饮而尽。
酒水入喉,辛辣中带着苦涩,他放下酒杯,道:“从此以后,我与表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和表妹的事,也不必碍于我。”
陆暄和想到什么,扫了谢钧一眼,笑得带着点嘲意:“不过,你不顾我,表妹也未必待见你,她今日都恨不得拿后脑勺瞧你。”
“不过是我们闹了点别扭,”谢钧装作风轻云淡,说完仍觉不够,补充道:“是会很快和好的那种。”
陆暄和一点不信,只是斜睨着谢元衡,看他到底能装模作样到几时。
新酒既上,两人也没立刻散去,你一杯我一杯接连喝起来。
陆暄和酒量不及谢钧,喝得晕晕乎乎,他伏在案上,侧头望着半开的窗,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亮澄净。
陆暄和想起了表妹,想起日食结束后那双泛红落泪的眼睛。
旧事未决,陆暄和不好频繁去见表妹,他望着天上明月,同谢钧道:“元衡,你若是喜欢她,你多同她说说话,她其实很怕孤独。”
谢钧闭了闭眼,轻声应下:“嗯。”
他早说过,陆暄和实在是个好人,他若是输,就输在太有良心。
睁开眼,谢钧眼中一片清明,他同陆暄和一样,望向窗外那轮月亮。
若是卑劣能同林二小姐站在一处,那他就卑劣好了。
***
宁远侯府。
有人彻夜饮酒,有人却在奋笔疾书。
时迩也没想到自家小姐喝了安神药困得眼皮打架,却不去睡觉,而是在书房里写个不停。
林蕴摇摇头,努力把困意甩出脑袋:“时迩,你这就不懂了,一边养生,一边熬夜,这样熬得安心些。”
其实林蕴也没这么勤奋,但明日谢钧就要去西苑,她去浙江之前应当都是见不到他了,所以想送的东西今晚就得准备好。
重开之事挑明之前,谢钧也助她良多,但他们是上下级,心中都有同一个目标,那些帮助说明谢钧是个好领导,她努力种地便是回报。
但如今知晓他们一起重开,不论她和谢钧日后如何,此刻谢钧是救了她。
纵使谢钧说他一开始救自己是不得不救,是利己的,但那也是救了,林蕴没办法无动于衷。
但想要报答谢钧是件很难的事,他府外送礼的队伍常年排队,他什么都不缺。
就算走怀柔路线,给谢钧当狗腿子嘘寒问暖,就冲着今日谢钧对她避如蛇蝎的态度,此法也行不通。
白日里在官署中,林蕴这几日的事情都做过一遍,已经不用再多费什么心思,就开始思考她能如何稍稍回报谢钧。
林蕴擅长农事,最先考虑从地里下手。
好好种地?
那是下属该做的。
去给谢钧也种一院子的花?
谢钧喜不喜欢另说,林蕴觉得这事她做不来,她去过谢宅,那里两边的树都跟双胞胎似的高矮形状都一样,给谢钧种花,可能得先逼死自己。
思来想去,林蕴最终决定给谢钧提供几页历史课本。
大周是个封建王朝,而林蕴来自现代,纵使林蕴对历史也只是泛泛而谈,但从客观事实上来说,谢钧的朝前看,是林蕴的回头望。
林蕴虽然不懂官场,也不懂如何“扶大厦于将倾”,但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她能写一些谢钧还没见过的旁人的改革例子。
她不擅长斗争,也没办法提意见,只能将别人如何做的写下来,供谢钧参考。至于谢钧看了以后如何做,要不要这样做,那是他的事。
大周目前的内忧外患还没有剧烈到让民众有决心直接推翻封建社会,谢钧的有生之年应当还是会在封建王朝的基础上缝缝补补。
林蕴分了民生和权力制衡两个主题来提供改革例子。
一是民生,大名鼎鼎的一条鞭法必不可少,将田赋与徭役等各种杂税折合为银,以田亩为基准,统一征收,大大减轻百姓的负累。
在一条鞭法基础上,还有进一步的“摊丁入亩”,将人头税也摊入土地,减轻百姓负担的同时,提升户籍稳定性。
权力制衡方面,考成法是要提的,但大周目前已经初现此法的雏形,谢钧他们可能已经在做这件事了,林蕴又添了一条养廉银制度。
林蕴觉得目前的大周的确很需要养廉银。就她看见的,袁嬷嬷提过的,大周官场已经是贪污成风,几乎是无人不贪。
最根本的原因是开国皇帝把官员俸禄定得极低,每代皇帝都是“遵循旧制”,俸禄低得几乎让官员难以为继,当清官是家徒四壁,就差吃不饱饭了。
在官员正俸之外另拨“养廉银”,以提高其待遇,减少受贿动机。
林蕴洋洋洒洒地写下这些改革的背景,记下效果的同时,没忘提及负面效益,就比如这个最后的养廉银,若没有雷霆手段震慑,可能会养大官员的胃口,造成更大的贪腐。
制度都是好制度,但最终有没有好结果,端看如何施行,这就是谢钧要愁的事了。
林蕴搁下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窗外已传来一两声鸡啼。天还没亮,还不到卯时,她只匆匆洗了把脸,便往马厩去了。
前日谢钧天未亮就来扰她,今日,该她回礼了。
第109章 变法
林蕴没提前打招呼, 来得匆忙,本以为要在谢宅门外等一阵子,没想到门房刚进去没一会儿, 严明就小跑着出来, 领林蕴进去。
“林司丞来得早,门房没反应过来, 久等了。”
林蕴直摇头,只站定一会儿,就被迎进来了,这也算久等?
谢钧不愧是次辅, 连家中迎客都要求高效率。
“没有久等, 这一早没打招呼就来, 是我打扰了才是。”
严明哪敢觉得打扰, 直说是稀客贵客。
嘴上同严明说着话, 林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宅。
上次来谢宅还是拜年的时候, 冬日里天寒地冻,草木凋零, 外加上宅子又大又疏阔, 多少带着些肃穆之意。
如今盛夏正浓, 照理说应当葳蕤繁盛、虫鸣鸟啼。但踏入门中,林蕴第一眼却觉得,这谢宅似乎和冬日里也没差多少。
树木一排排对称, 雀舌黄杨和银杏的枝干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树冠形状几可重叠。两侧廊下的盆栽位置如一,花色统一,纹丝不乱。就连水缸中浮着的几枚荷叶,也被细致地掐去了偏生的嫩叶。
人一走进谢宅, 便觉得很静,但这不是自然的静谧,而是人为的辖制。
一切都是规整的、计划中的,容不得横生的枝芽与放肆。
林蕴暗自吸了一口气,最初谢钧被迫和她一起重开,他定然是难受至极。这显而易见,从这院子的布置便能明白谢钧厌恶任何的意外。
幸好自己没有自不量力地替谢钧揽这桩种花种草差事,她可没耐心打理成这样!
林蕴驻足片刻,打量上布铜丝、特殊设计过的紫藤花架,藤条都被约束得齐整,花也开得规律,她转头对严明道:“等日后我空一些,劳烦严侍卫引荐一下府中花匠。”
这可真是个人才啊。
不,这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伴随着对谢府花匠的惊叹,林蕴进了见客的正厅,茶水都还没上,谢钧就到了。
谢钧走进来的时候,林蕴闻见极淡的薄荷和松木混合的味道,再抬眼一看便明白了。
向来被发冠束得齐整的发丝,今日却只插着一根玉簪,松绿锦袍严整地包裹着肩线,偏偏领口的地方晕了一点深色。
是略带潮意的发尾染上的。
他应当是有清晨沐浴的习惯,刚洗完澡没多久。
谢钧还是那只上好的、胎骨端正的白瓷瓶,不过今日的釉面凝了露。
有些稀奇,林蕴多瞧了谢钧两眼。
他的声音也像是被水汽洗过一遍,少了点冷意,多了分清润:“林二小姐是有什么急事吗?”
林蕴摇摇头又点点头:“事情不急,但大人你今日就要去西苑,我几日后也要出发去江浙,怕是碰不上,所以提前把东西送来。”
林蕴递上手中的册子,同昨日相似的场景,但这次谢钧没有躲。
林蕴忍不住挑眉,谢钧的毛病昨夜有神医给他治过了,他痊愈了?
谢钧接过林二小姐递过来的册子,指尖握得极稳。
他没有闪躲,并非是因为林二小姐腕上的红痕消了,也不是因为他克己复礼,压制住了不该有的妄念。
昨夜梦里,他从背后掐住林二小姐的腰,低头埋在她的后颈,吮咬那颗红痣。
经过舌尖和齿尖的反复研磨,那颗痣越发红艳。
她脊背弓起的弧度正卡在他的腰腹间,恰如夜潮漫过河堤。
待谢钧醒来,褥间一片潮黏,捂住眼睛缓了片刻,便认命般地起身去洗澡。
今日他不躲林二小姐,实在是一回生、二回熟,他这梦还不知道做到什么时候去,他不能永远躲着林二小姐吧。
前日掐了手,梦里面便皓腕在握,昨日瞧见了颈后红痣,梦里面便流连忘返。
谢钧妄念未消,但脸皮是厚了许多。
敛下神思,谢钧翻阅手中的册子,是用炭笔写的,偶有些字缺胳膊少腿,但大部分都清清楚楚。
这是林二小姐的字,想来她这些日子有花工夫在练字一事上。
谢钧最初还有心思观察林二小姐的字迹,看了一会儿,神色一点点凝重起来。
“一条鞭法”、“摊丁入亩”、“考成法”、“养廉银”……这些鞭辟入里、切中时弊的变法朝中多年的老臣怕是都想不出来,林二小姐如何能如此透彻地一一列出,甚至还预言了利与弊?
谢钧想问,但刚从书册中抬眼,看见林二小姐紧张又忐忑的神情,再窥见她眼下的青黑。
昨天白日里见过,她没给,卡在今晨才送来,她怕是为这册子熬了一宿。
罢了,她的死亡都能重启大周,在她身上有什么奇事也算不得出格了。
谢钧向来最讨厌别人愚弄他,但不论是她手上的证据,还是这本她不该知晓的册子,谢钧都不想计较、不想拆穿。
他心甘情愿地被她骗。
终究没有多问,而是直接道谢:“此书极有价值,多谢林二小姐了。有些人不服林二小姐你没考科举就当官,殊不知若是真下场,单凭你的策论也值得一个破格擢选。”
闻言林蕴松了口气,不是被夸得翘尾巴了,她还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是庆幸谢钧不深究变法来处。
来谢宅的路上,林蕴想了一通谢钧会深究时用到的借口,无非是什么从古籍古书看来的,但都不太靠谱,破绽百出。
想着想着,她甚至在路上萌生了退意,给谢钧当牛做马干苦力活似乎才是更妥帖的报答方式。
但却不是谢钧最需要的方式。
想起谢钧暗中的几次相助,又想到如今也是谢钧替她拦住了锦衣卫,林蕴最终还是来了谢宅。
此时谢钧不问原由来处,只表示感谢,林蕴不必扯些被一眼识破的谎,自然是更好。
被放了一马的林二小姐眉眼都松快了,谢钧看得想笑。
不说证据的事,这册子的奇异之处显而易见,林二小姐愿意交给他,又何尝不是一种信任?
册子给出去,什么都没说开,但两个人都很高兴。
“笃笃”两声敲门声,严明在门外道:“大人,朝食备好了。”
谢钧举起册子示意,邀请道:“林二小姐还没吃朝食?册子里面的办法我们聊一聊,不如一起吃?”
林蕴点头,两人便移步饭厅。
林蕴一眼瞧见了饭桌上的那两碗豆浆,林蕴先是错愕,随即莞尔一笑:“我以为自那一遭,谢大人你再也不想喝豆浆了。”
谢钧明白林二小姐在打趣什么,他也笑了笑:“那日是跌宕起伏了些,但不至于怕得不敢喝了,至于今日有豆浆,主要是待客之道,看林二小姐你喜欢。”
林蕴想解释自己不是爱喝豆浆到临死还馋这一口,是想用豆浆解毒来着,但想到自己也没成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认下了临死也要贪吃的这口锅。
除了豆浆,桌上还有薄荷豆沙卷、鸡汤馄饨、蟹黄汤包、蒸豆腐夹虾泥……都是她爱吃的。
林蕴暗道时迩从前真是兢兢业业,连她喜欢吃什么都抖落出去了。
比起生气,林蕴干脆享受起了美食,她夹起豆沙卷,“嘎吱”一声咬断,再佐一口豆浆,好吃得眯起眼睛。
谢钧见林二小姐吃得高兴,默默学着林二小姐的样子,一样来一口,谢钧不重口腹之欲,并不觉得有多好吃,但看着林二小姐不断落下的筷子,翘了翘嘴角。
说是吃朝食,顺便谈一谈书册内容,但谢钧等林二小姐吃的差不多了,才开口聊。
林二小姐在书册中提及了各种变法的背景,但她却不了解大周此时的情况,她如今身在官场之中,谢钧借此机会同她讲一讲。
“‘一条鞭法’类似的合并田赋、徭役,统一征收银两之策几十年前吏部尚书桂峩曾提过。”
当林二小姐问为什么没推广开来时,谢钧道:“于国于民是良策,但对个别人来说损害利益,他们便会反对。”
自桂峩提出开始,中间数代有志之士包括谢钧的父亲、还有赵老,他们都想过推行,但没有滔天的权势和铁血的手腕,此法阻力重重,一直在部分试点,无法大范围推行。
如今这个年头,范光表在一日,这法子就不可能落地。
谢钧想到书册中的“摊丁入亩”,他有生之年想要动两次税法很难,一步到位,直接把人丁税也纳入田赋,一起推行,有没有这种可能?
暂时压下想法,谢钧接着道:“考成法如今在大周已有雏形,不过管得松散、惩罚有限、力度不够。”
无需多言,林蕴看出谢钧若是权势更进一步,他定是要严抓此法的。
再提起养廉银,谢钧道:“这个办法不错,但得在税法改了之后才能考虑,朝廷能收到更多稳定的银子,这个办法才有实施的空间。”
“养廉银”并不是另外拨银子,而是把官员本来要贪的银子变成额外的奖赏发下去。
官员最容易贪的银钱之一就是“火耗银”,收税后重新熔铸银子,扣下来两三成当成其中损耗。
等税制改完了,收上来的税银有人贪得厉害,才好砍几个人、抄几户人家,震住百官,推行此法。
同林二小姐的交谈中,谢钧不吝于展露他的野心与抱负,他试图在她面前袒露自己,不再隐藏。
林蕴听得是心惊胆跳,虽然给了谢钧书册,但她知晓变法绝非易事,历史上多少主持变法的官员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林蕴道:“变法不易,若是大人下定决心,务必多加小心。”
碍于一起重生,怕成为他重启的钥匙,林蕴对谢钧是忌惮的,那是源于对未来的恐惧。
可活在当下的林蕴,却真切地希望,谢钧能带着他的理想一直好好地走下去。
第110章 出行
通州, 张家湾。
张家湾地处北运河西侧,是京杭大运河北端的咽喉,也是出入皇城的“水路要会”。
码头边来来往往, 多是押运粮草、南下物资的大船, 也有几艘旗帜高挂、装饰讲究的官船泊在西侧。
林蕴身着青色官袍,正在岸边与宋氏道别。
皇庄的事务她已经安排过一遍, 轻车熟路,比上一次去江浙的时间提早了一日。
其实来回皇庄的途中,若不是她错开常规的出发时辰,打破了从前的固定路线, 时常特地走岔路换线, 林蕴还能更早出发去浙江。
虽然有谢钧会看着锦衣卫的承诺, 但林蕴也没有掉以轻心, 尽量减少风险。
如今总算一切安排妥当, 眼看着要将袖子里藏着的沉重包袱丢出去, 林蕴也露出一点轻松的笑意。
“母亲,你不用担心, 我是奉皇命巡查农事, 有陛下的旨意在, 不会有什么事的。”
宋氏今日一大早就在宁远侯府门口等林蕴,给她塞了一个出门前要吃的,寓意吉利圆满的茶叶蛋, 林蕴吃下后, 本劝宋氏回府歇着,没想到她坚持要送她到码头。
宋氏从身后杨嬷嬷的手中接过包裹,递给林蕴:“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去渭城,当时我与你父亲一道, 晕船得厉害,生生遭了半个月的罪。不知道阿蕴你会不会晕船,但备上些总没错。”
包裹里装着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有咸梅、炒米、姜片、薄荷油、山楂糕……宋氏大概是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能缓解晕船的都给林蕴带上了。
宋氏将包裹中的两个香囊取出,弯腰系在林蕴的腰间:“我照《香谱》裁了几个方子,这两个味道不一样,但都清爽得很,阿蕴若是船上不舒服,喜欢哪个味道就闻哪个,包裹里还有几个不一样味道的,阿蕴都可以试试……”
林蕴眨眨眼,惊讶于宋氏居然能一口气说这么长一串话,她从前总是很惜言。
她抱紧宋氏递来的包袱,同她道:“多谢母亲,我都知晓了,母亲在京中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之前同母亲说的事,母亲可以再想想。”
林蕴让宋氏想的事自然是和林岐川和离之事,从前宋氏和林岐川相看两相厌,林蕴希望他们和离,如今林岐川涉嫌通敌叛国,林蕴自然更想让宋氏与此人毫无关系了。
同宋氏说完,林蕴又给杨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说的事,我从浙江回来会记得的。”
先把信送出去,回来再想如何对付林岐川。
杨嬷嬷点点头,见宋氏疑惑,她解释道:“江浙点心花样多,我托小姐若是有空带些糕点方子回来。”
同宋氏道完别,林蕴正准备登船,一穿深蓝色劲衣的男子带着七八个灰衣下属赶到了。
来人是谢钧的侍卫严律。
严律同严明是堂兄弟,长得有些相似,但严律外表瞧着更不苟言笑,倒也不难认。
“谢大人是有什么吩咐吗?”林蕴问。
严律点点头:“谢大人让我给林司丞带幅字,说之前的两幅在宁远侯府和林园,林司丞去江浙要备新的。”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林蕴打开卷轴,看见龙飞凤舞的【命不独系于己,亦系于人】几个大字,林蕴的笑容还是僵了僵。
这是林蕴第三次收到谢钧的题字,第一次是【韧】,第二次是【惜身非怯,为志长谋】,再加上眼前的【命不独系于己,亦系于人】,都在劝林蕴珍惜小命、好好活着,语义也一次比一次更直白。
谢钧这是告诉林蕴,他们一起重开,林蕴千万别死,他不想又重来。
林蕴收起卷轴,道:“我知晓了,劳烦严侍卫你送一趟。”
严律嘴上说着“都是大人的吩咐,不是劳烦”,脸上出现一丝极为罕见的、纠结的神情,像是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一咬牙道:“其实……大人还让我转一句话。”
严律的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让旁人听去了似的。
林蕴以为是什么机密,凑过去,听见严律像背口供一样说:“大人怕姑娘对这幅字的字义了解不够深刻,特托我转达解释一句,大人说……说‘林二小姐你的命,也是他的命’。”
将这句话憋出来,严律恨不得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
昨日在西苑听到大人让他转述这句话,严律惊得瞳孔震颤,头一回怀疑起大人的吩咐,问大人:“这……这真的要说这个吗?”
得到大人肯定的回答,严律昨夜辗转反侧。他没想到自家大人同林二小姐的关系已经到生死相随的程度了,还有就是有书信了还不够,还要他转述,这也太难为情了。
此时严律打量了一下林司丞听到这话时的表情,她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沉默一瞬,然后点点头说她明白了。
原来林司丞和自家大人之间已经是双方心知肚明的生死相随。
严律挺直脊背,本想独自咽下这份尴尬,但还是没忍住低低嘀咕了一句:“林司丞,下次这种话,你和大人私下里说一说就好,不必让我知晓传话的。”
说完严律带着一队下属逃命似的快步登船,留林蕴愣在原地。
等等,严律误解了什么?她和谢钧之间清清白白啊。
其次,他为什么带人登上了她要乘的官船?
***
官船缓缓驶离张家湾码头,船帆高扬,水面漾出一道长长的痕。
帮着时迩和如意把东西安置好,林蕴上了甲板,果不其然见到正瞧见带人巡视船身的严律,问道:“严侍卫也去江浙?”
严律已经从刚才的打击中脱离,恢复了从前的板正,一丝不苟道:“是,我与林司丞同路。”
“严侍卫是带人去办公吗?”
严律点头道:“是,与林司丞你同路,就是我们的公事。”
大人也准备去江浙一趟,但朝中还有事要处理,他晚些时日才能出发,大人吩咐严律带人照看好林司丞。
林蕴顿了顿,想客气说不必,但这船都起航了,这时候说也晚了,再说此行也不一定风平浪静,她与谢钧绑在一处,的确没必要太矫情,害人害己。
林蕴最终朝严律拱拱手:“多谢严侍卫了,接下来多有麻烦。”
桅杆上的风猎猎扬起,顺着北运河,官船破浪南行。
幸运的是,林蕴这副从来没坐过长途船的身体一点也不晕船,但宋氏准备的诸多防晕船物品还是派上了用场,因为如意她晕船了。
如意躺在床上,脸颊两边一左一右放着气味最喜欢的两个香囊,口中含着姜片,床边地上放了个痰盂,方便她随时想吐。
刚有点精神,如意支起眼皮,看见小姐又拿着书册在床边守着她,如意眼圈一红,惨兮兮道:“本是同行照顾小姐的,却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成,还让小姐照看我,我可真没用。”
美人白着脸蹙眉,林蕴合上书页,哄如意千万别哭:“晕船本就不舒服,你若是心情不好,晕得只会更厉害,再说出门在外,互相照应,都是肉体凡胎,没有谁要一定照顾谁的道理。”
如意是她的员工不假,但这个员工半年都没请过病假,这两日出差生病,她帮忙照看一二也是应该的。
不过林蕴有些愁道:“总这么晕也不是事,若是如意你实在适应不了,到了天津你就下船,你养一养,之后我差人送你回皇城。”
从皇城到杭州,要走将近一月的水路,一直晕船的话,得及时止损才是。
如意乍一听到要下船,脑子嗡地一下清明了,表面上柔柔弱弱道:“嗯,多谢小姐替我考虑,我若是受不了,就在天津下船了。”
实际上,如意牙关咬紧,都快把嘴里的姜片榨出汁来了。
来回一趟路途遥远,她若是下了船,几个月可能都见不到小姐,而时迩可是时时跟着,这头号丫鬟的地位如意定是争不到不说,都说江浙女子吴侬软语,细腻贴心,若是小姐在江浙遇见了新的、长得好看的丫鬟,还用得顺手的话,这西泠阁哪里还有她站脚的地方?
不知是力争上游的意志战胜了晕船,还是到了适应的时间了,第二日如意便能正常下地走动,等到第三日就恢复如常了。
林蕴在船只运行平稳的时候正常看书练字,她带了途径地的地志,也带了谢钧给她的字帖,船上时光倒也充实。
过了天津,很快进入山东地界,官船在临清闸停了。
他们从皇城出来乘的是平底方艄,适航浅水河道的官用漕舫船。
但黄河段泥沙沉积严重,普通船只易搁浅,在临清闸,他们换乘深舱浙船。
一开始乘的官用漕舫船不大,只载着林蕴一行人,换了的官船能容纳五六十人。
验过腰牌文牒,林蕴上了大船,据刚刚时迩打听到的,这船上还有工部的官员,如今正值汛期,工部派人赴江浙一带巡视水利与防汛。
林蕴不是个爱社交的性子,多待在舱室中读书写字,等船到了济宁停靠几个时辰,林蕴这才准备下船看看济宁的地貌与耕种情况。
天刚蒙蒙亮,林蕴从后舱夹道出来,隐约觉得前面身着青色官袍的人背影有些眼熟,林蕴试探性唤了一声:“詹大人?”
前面的人闻声回头,露出一张清润又熟悉的脸,果然是詹明弈。
詹明弈意外道:“林小姐?”
转头看见林蕴身着官服,改口道:“是林大人,我前些日子不在皇城,倒没来得及同林大人贺喜。”
林蕴直摆手:“人没到,礼可是到了,你帮我做出来的铅笔可帮了大忙。”
两人一同往外走,边走边聊,林蕴问:“詹大人也去江浙?”
詹明弈点头:“我是都水清吏司郎中,巡视水利是分内之事。”
是分内之事,但不一定要做,詹明弈之前就没怎么巡视过。
汛期出行是个苦差事,容易出力不讨好,詹家长辈在朝中位置都不低,詹明弈从前又是个不爱出门的,这事落不到他头上。
今年詹明弈是自己主动请命的,正如刚认识时林司丞说的,得多试试、出去走走,才能将想法和装置都落到实处,闭门造车终归差点意思。
林蕴说她是奉命来江浙巡视农事,看有无改进之法的,詹明弈点点头,随即视线扫到林蕴身后跟的那一大串人。
“你出门带这么多人?”
詹明弈是五品官,家里又是官宦世家,身份不低,他身边只跟着两个随从,显得林蕴这个六品官后面跟一大串人格外兴师动众。
林蕴讪笑,她总不能说自己怕死,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我这个人……嗯……喜欢热闹。”【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