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草帽


    林蕴同陆表哥一起往回走, 一手拿着瓷瓶,一手点了点茎杆上的叶片:“等会儿我回去处理一下,过两个时辰, 这花就恢复到表哥摘下时的样子, 甚至还可能更好看呢。”


    “表妹真是妙手回春,” 捧场地夸完, 陆暄和语气带上遗憾,“只可惜我明日要上值,待不了多久,不然也能亲眼见一见表妹如何令这花起死回生的。”


    嘴上说着时间宝贵, 步子依然不疾不徐。


    陆暄和同表妹说话的时候侧着脸, 余光总是克制地落在她的衣角。


    偶尔视线移到她被草帽压住微乱的发梢, 她的头发和她的人一样, 像是要时时刻刻摆脱束缚, 从草帽中支棱出来。


    这缕头发一翘一翘的, 光是这么看着,光这么一道走着, 陆暄和便觉得已经很高兴了。


    林蕴自己就很忙, 所以也能理解陆暄和待不了多久, 她只略微有点可惜道:“那就是表哥你没眼福了。”


    说完林蕴就反应过来吧:“不对,表哥家中开了一园子,倒是不缺这一朵。”


    陆暄和摇头:“那看不见这一朵也是可惜的。”


    即使家里有一花园的花, 他也为看不到表妹手中这朵花重开而遗憾。


    林蕴明白陆表哥的意思, 低头笑笑,脸上的梨涡若隐若现。


    低头看见了地上影子,她和表哥之间明明隔着一段距离,但影子却是挨着的。


    刚刚萌生一些风月的心思, 林蕴多看了一眼,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表妹在笑什么?”


    林蕴指着地上影子:“我的头有表哥三个头那么大。”


    影子里,林蕴戴着草帽,角度原因,头上像顶了个盆一样,确实能装三个表哥。


    陆暄和哑然失笑,聊着聊着就到了林园,园子里水多,那种被日头蒸烤的感觉缓和些。


    等送到无舟渡,陆暄和也没进去的意思,在门口停下:“表妹进去吧,等会儿你去给宋夫人请安,我就先走了。”


    林蕴见陆表哥转头就要离开,脸上泛着一点红,额头上还沁着汗珠,是晒出来的。


    她心想大草帽虽然不好看,但是效果好啊。


    “表哥你等等。”林蕴说着跑进屋里,嘴里叫嚷着“时迩时迩!”


    林蕴出来得很快,手里已经没有了花瓶,右手一碗冰镇绿豆汤,左手一顶草帽。


    将冰镇绿豆汤塞到表哥手中:“喝几口,去去暑气,时迩做的绿豆汤可好喝了。”


    陆暄和听话地捧起碗,就站在无舟渡的门口喝。


    有了口头之约的陆暄和反倒更避嫌了,连厅中都不去。人言可畏,表妹如今事忙,还是不要给她添麻烦了。


    绿豆被熬出了沙,入口清爽细腻,陆暄和一口气喝得快见底,感到头上一重。


    林蕴迅速收回手:“好了,现在表哥脑袋和我一般大了。”


    陆暄和抬手将草帽戴正些,弯了眉眼:“那很荣幸。”


    ***


    林蕴进了屋,让如意晾一盆热水,等她简单完洗漱一番,热水已经转温了。


    拿起剪刀,斜剪花茎,又把叶子剪得只剩两片,这还不够,再用针在茎部轻轻刺几孔。


    一旁如意看得牙酸,要不是知道小姐捧这花回来的时候诸多珍视,这一通操作下来,还以为小姐拿这花发泄呢。


    林蕴将晾完的温水倒进花瓶里,把花插进去,转头她又去小厨房拿了一小碟白糖出来,吩咐道:“如意,之后等水凉了,你把糖倒水里就好。”


    如意点点头,心想小姐是何等的心善,连花跟着小姐都能吃点甜的。


    林蕴做完醒花的准备,就出了无舟渡,先去郑氏的弘雅阁走了个过场,在门口得到不用见的传话,林蕴转头就往宋氏的住处翠葆楼而去。


    沿着青石小径往前走,两侧竹林渐密,风一过便“沙沙”作响,细叶翻飞。


    再往前走几步,竹林陡然开阔,一座小楼静静伫立林间,这便是翠葆楼。


    林蕴进楼便有下人通传,宋氏拿着书很快从楼上“哒哒”跑下来,一见林蕴,宋氏就让嬷嬷去打水。


    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宋氏麻溜地把沾着点热气的手巾又闷到林蕴脸上,林蕴的拒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宋氏在林蕴的“唔唔”声中又揉搓了一番,放下手巾,凑近一瞧:“原来阿蕴是黑了,我以为是脸上沾灰了。”


    宋氏皱起眉,好好的一个白粉团子,十几天不见,怎么又黑了一圈,她问:“阿蕴最近还顺利吗?”


    林蕴点点头:“顺利,之前田里麦子害病了,如今也控制住了。”


    她本想看两眼宋氏,确定她过得不错就回田里,但此时林蕴瞧着宋氏白皙的、没什么血色的脸,再看看她瘦削的肩头,林蕴开口道:“母亲,你这每日闷在家里看书也不是事,对身体不好,日头已经往下走了,我还要去田里巡视一番,母亲同我一起出去转转吧。”


    若宋氏是个十分珍爱容颜,像林清昭那样为了脸受不了一点晒的,林蕴也就不拽她出去了,但宋氏别说为了讨林岐川欢心维持美貌了,林蕴甚至觉得如果哪天林岐川没气了,宋氏可能会丧事喜办。


    既然对容颜不执着,那出去多跑跑没什么害处。


    受到邀请的宋氏微微瞪大眼睛,她以为阿蕴不喜欢和她待在一处的。


    宋氏又不禁想起了兄长,兄长还在的时候,也总说她不要久坐,拉她出去玩。


    宋氏点头后,就见林蕴在她的立柜中挑挑拣拣,企图选出一套轻便且适宜在田间走动的衣服。


    “这些衣服都太拘束了,刚好明日本就约了裁缝,我让她也来母亲院中一趟,量量尺寸,给母亲做两件我身上这样的衣服,母亲你想要什么颜色的?”


    宋氏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颜色,只道:“什么颜色都可以。”


    那就是随便,除了讨厌林岐川、喜欢读书,宋氏的确是个没什么偏好的人。


    凡事都可以,那就是什么事情都很难让她开心。


    林蕴觉得宋氏这样的凡事淡淡的人还是得多些偏好,才更有活人气,也活得更有滋味些。


    林蕴眼睛一转,当即有了个坏主意:“父亲喜欢穿深蓝色的袍子,那我给母亲你也做一件一样的吧。”


    然后林蕴就看见方才还一副无所谓样子的宋氏,脸都皱一块儿了:“不要深蓝色。”


    林蕴故作苦恼道:“那母亲想要什么颜色呢?”


    宋氏还是说:“阿蕴明日也做衣服,我和你一样就好。”


    这是从不选择,变成了盲从,林蕴便接着说:“但我想做一件深蓝色的,耐脏,母亲也要一样吗?”


    说到这里,宋氏哪能不知道阿蕴是故意的,但她又同阿蕴生不起来气,看来今日是必须挑出一个颜色了。


    宋氏环顾四周,透过窗看见外面竹叶款款,她道:那就浅绿色吧。


    “行,那明日就做两套浅绿色的。”


    见宋氏还在看着窗外发呆,林蕴轻声道:“其实,只有自己做决定,才能选到真正喜欢的。”


    宋氏听了垂下眼帘:“可我当初选中了你父亲。”


    林蕴当即反驳:“我才不相信母亲是自己决定的,肯定是父亲当时说了什么。”


    虽然她春节那段时间没从杨嬷嬷那里打探到想要的消息,但也听了一嘴过去宋氏的事,宋氏一开始就对林岐川不热络,当时宋家势大,倒是林岐川靠着宋家的关系,谋到了官职。


    宋氏抿了抿唇,一看就是被说中了。


    林蕴叹了口气:“母亲从前老想着让别人来拿主意,这不就吃亏了?顺着自己真实的心意来,就算不一定最喜欢,但也能避开最讨厌的。”


    “所以阿蕴是这么挑中陆少卿的吗?”宋氏反将一军。


    那一下林蕴有些愣住,但自己刚说完大道理,可不能这么快打脸,道:“我自然是知行合一。”


    宋氏不是促狭的性子,问一句已是超常发挥,她拿起林蕴挑出来的衣服,要进里屋去换,不甚熟练地说了句:“阿蕴挑的这套,我就是喜欢的。”


    ***


    等林蕴带着换好衣服的宋氏又回了一趟无舟渡,太阳即使不太烈了,林蕴还是给宋氏盖了个草帽。


    宋氏是个不怎么在外面晒的,别晒伤了才是。


    等林蕴离开后,时迩同如意嘀咕:“明日你再去买几顶草帽吧,小姐这也不知道是从何处学的,合她心意的通通送一顶。”


    就连钱大这个不怕晒的,也老老实实顶着小姐送的草帽,显得更呆愣。


    如意叹了口气:“明日我戴着草帽又去买草帽,上次那老翁都对我面熟了,还问我家到底几口人,怎么又来买?还担心是不是自己手艺倒退,草帽变得不经用了。”


    时迩道:“行行行,明日我去,我是个生面孔,省得让老翁忧心是不是草帽做坏了,”


    这边林蕴带着宋氏走得慢,她也不着急,田间有不少百姓在辛苦劳作,一见到林蕴,都热情地打招呼。


    在一声声热切的“林小姐”中,有百姓知道旁边的是她母亲,纷纷夸赞道:“夫人真是有个好女儿。”


    “夫人必定也极好,才能养出林小姐这般的女儿。”


    这一声声夸赞中,宋氏甚至有些惶恐。


    她总是躲在屋子里,哪怕在外面,也总是待在马车里。她离这些百姓太遥远了,遥远得眼中从未装过他们,遥远得看不见他们的喜怒哀乐。


    所以当时她和阿蕴吵架,口不择言地说她去种田是自甘下贱。


    如今这一张张面孔在她眼中清晰起来,这些人为了生计在田中卖力气,他们比自己活得更用心、更用力,这难道是下贱吗?


    宋氏看着阿蕴,她和自己不一样,她和身边所有人都不一样。


    宋氏道:“阿蕴你那日说得对,你没有瞧不起我,已是胸怀宽广了。”


    第82章 水车


    天气越来越热, 麦子进入开始灌浆结实,这时候除了施肥,地里也不能太干。


    早在刚开始种麦的时候, 林蕴就考察了水源和地势, 找了几个适合装水车的地方。


    工部送来的水车有翻车和龙骨水车,今年时间不够, 林蕴只是稍稍改,正赶在麦子灌浆期装好了。


    水车一投入使用,工部还有好几个官员来看。


    都水清吏司郎中詹明弈带着个主事来看水车运转,林蕴作陪。无论是之前的耧车, 曲辕犁还是现在的水车, 都是工部提供的便利, 林蕴对于赞助商自然是客气得很。


    詹明弈手里拿着册子, 抬头看两眼, 再低头写写画画几笔。


    水车大体上没变, 但这送水量高了不少,詹明弈仔细观察这水车究竟是做了什么改动。


    首先是木斗斗形变了, 从前是直筒状, 如今是 “下宽上窄、略带弧口”的斗形。


    这样一改, 翻转之间,倾洒间漏出的水少了两成。


    然后又看斗距改了,詹明弈问道:“这个斗距是效率更高些, 林小姐你是怎么算出来的?”


    林蕴摇头:“我没算, 我试出来的。”


    林蕴一开始也准备算来着,但她只是个学农学的,物理什么的其实一般,在书房待了半个时辰, 为了自己的头发,最终决定干脆实践出真知,变换了几个距离,试出来个最优解。


    林蕴同詹明弈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个技术流,真心实意地同詹明弈分享道:“日后詹大人也可以试一试,比较试验嘛,老待在书房里鼓捣,最后出来的东西还是差点意思。”


    “不过当然也是因为我在书房里算不出来,所以才拿出来试一试,笨人笨办法。”


    詹明弈摇头:“林小姐可不笨,我们当初做这个水车时候,是沿袭旧制,从前水车斗距是多远,我们就抄下来了,没想着改。不管林小姐是测出来的,还是算出来的,你想到改这个距离,就已经是极聪明了。”


    这夸得林蕴都有些赧然,毕竟也没做什么大创新,但想起那几日蹲在河边改比例测水流,每天回去一腿的蚊子包,被夸两句好像也不算受之有愧?


    詹明弈又观察一番,发现了几个不错的改动,最后问:“我瞧着那边农夫踩一脚下去,这水斗升得这般高,是因为后面这个齿轮吗?”


    这水车送来之前,詹明弈试过的,同样的力气林小姐这个水斗大概升了三成。


    升得高,水就送得快,同样的人力能产生更大的灌溉量。


    林蕴没有藏私的意思,道:“是的,我把下齿轮改了,下齿轮变得更密,用大齿轮带小齿轮,这样能一踏之间,水斗便提得更高、更快。”


    詹明弈一听便明白了,请林蕴接笔在册子上画出两个齿轮的示意图,他便开始思考这种设计是不是能用在更多的东西上。


    自家大人一想事就容易入神,詹明弈身边的主事低声提醒:“大人,天热要喝口水吗?”


    当然不是提醒大人喝水,是林小姐跟着他们晒得嘴都起皮了,大人你别发呆了。


    詹明弈是个直性子,他拒绝了下属让他喝水的提议,但被这么一打断,也决定回去再想,此时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林蕴:“林小姐在工事上有很多奇思妙想,日后考不考虑来工部做事?”


    林蕴果断摇头:“我懂得也不算多,正儿八经地去工部待着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詹大人若是不嫌弃,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可以写在书信里,我们共同探讨。”


    在大周朝,多条人脉多条路,林蕴也愿意同詹大人交个朋友。


    詹明弈除了上值和办事,几乎是闭门不出,不爱和人交流,书信来往正合他意。


    看完这处,他们往下一处水车走,林蕴忍不住提起:“詹大人,因为我有工部慷慨解囊,才能这么快速装上水车,方便了农事。我一人用不上这么多水,将水分给离得近的几户百姓,但更多的百姓是建造不起水车的。”


    “工部有了好的设计,却得不到应用,实在可惜。有没有可能在合适的地方建造些水车,帮助百姓灌溉呢?”


    “这也不是损失,灌溉得当,百姓收成更多,交上去的税也更多。”


    简而言之,就是朝廷有没有搞基建的心思。


    林蕴想这事有段时间了,百姓是穷得叮当响,饭都快吃不上了,造水车太不现实。


    大户人家有佃农,人力比畜力还贱,也没想着搭建水车。


    这种情况下,只有朝廷才有能力推广这些基础设施。


    詹明弈大多心思扑在建造上,但好歹是个五品官,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摇了摇头:“这事工部做不了主,工部每年开支多少早就定下了,要想多花钱,得先户部不反对,然后陛下认同才行。”


    林蕴只是试探性地提一嘴,自然知道这不是一拍脑袋的事,绕来绕去又绕到了谢钧的头上。


    也难怪谢钧平日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的,掌管了财政大权横一点也正常。


    “还有,林小姐,农具并不是工部慷慨解囊,户部付了银子的。”


    听到这话,林蕴怔住,嘴里应和:“是这样吗?谢大人果然支持农事。”


    林蕴的心思已经没放在和詹大人的对话上了,她不由自主地想到谢钧。


    上级做事,不都是一遍遍强调成本,让下属拼命做事,避免亏本吗?


    谢钧为何没同她说过这事,只让她去工部挑她能用得上的农具?


    从前她把谢钧当成一个很好的上司,但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他做得比一个好上司更多。


    林蕴的导师不会开解她的情绪,只警告她不要让情绪影响做事。


    导师花的每一分钱都恨不得刻在脑门上,时不时念叨,让林蕴把控成本,要快些出成果。


    前些日子谢钧问她是否该亲亲相隐时,提到一句他们算是朋友,所以才找她解惑。


    林蕴当时并未当真,还是抱着给上司解答的心情回复,可如今回想——


    她和谢钧应当也算得上朋友。


    ***


    在外忙了一日,林蕴回无舟渡的时候已是傍晚,得知宋氏还在她书房里看书,林蕴换了身衣服便去了书房。


    前几天带宋氏出去转了转,她对农事更了解了些,想找些农事方面的书看,林蕴在无舟渡的书房中有不少,就让宋氏到自己的书房看。


    一进书房,就发现往日杂乱的桌面整整齐齐。


    这几天忙,林蕴每次写写画画完的纸都摞一块,昨日宋氏问她能不能整理一二,林蕴果断应下。


    都是些农事上的东西,没什么不能看的,而且宋氏难得想做点事情,不能打击积极性。


    林蕴夸赞道:“母亲一来我这书房,是实实在在的‘蓬荜生辉’了。”


    林蕴走上前,看到桌面上整齐放了两叠纸,一叠是她的狗爬字,一叠是小楷,流畅清丽,柔中带骨。


    林蕴细瞧,发现宋氏将她写的东西誊写了一遍,甚至还将她当时想到哪里写哪里的思绪顺了顺,变得有逻辑许多。


    “阿蕴你写的东西极有价值,日后定能做成书流传下去,你平日里忙,我就想着帮你整理一下手稿,这样日后找起来也不困难,等日后文稿多了,你寻正经编修帮你掌掌眼,就可以出书了。”


    宋氏很少说这么一大段话,说完后自己也惊了下,但很快又有些忐忑道:“当然,我不该未经允许就抄写阿蕴你写的东西,若是你不高兴,我以后就不碰了。”


    林蕴只摇头:“我不介意,多谢母亲帮我整理才是。”


    林蕴甚至有些感动,她基本用的简体字,外加炭笔也没那么顺手,一个个认出她的字绝不简单,林蕴甚至瞧见宋氏还琢磨出一张对应字表,哪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宋氏今日在书房待了多久,才整理出来这几张纸,林蕴道:“才不用找什么正经编修,母亲从小爱读书,整理得极好,比得上十个编修,等日后攒的多了,我就拿着母亲帮忙整理的这些,去出一本书。”


    “到时候就在书页上写‘林蕴著,宋望舒编’,然后前面第一页我要写我母亲是如何辛苦帮我整理书稿的,让大家都知道这本书是因为母亲才能面世的。这书代代流传下去,说不定是一段佳话呢。”


    听着林蕴的话,宋氏的头一直摇个不停:“哪有人在序中一直讲母亲的,阿蕴可莫要胡来。”


    林蕴却已经下定决心:“我才没胡来,这是实事求是,以前没人讲母亲,那我就做第一个好了,这样日后若还有人想在序里写母亲,有我这个前车之鉴,也能放心大胆地写了。”


    拜托,当年她师弟就帮她洗了两个量杯,都好意思在论文后面加名字,宋氏可是要整理一本书,名字必须加,致谢里也不能少!


    ***


    林园,勺海堂。


    林栖棠拆开手中的信,陆谨说找人的事有了进展,找到一位父亲从前的心腹。


    林栖棠并不是太激动,这几个月以来,她已经失望太多次了,她冷静地回信让陆谨把人带到皇城来,她要见一见。


    信送出去了,林栖棠目露茫然。


    假如依旧找不到线索,这件事她还要不要管呢?


    祖母当时的梦话有可能是病了说胡话,不是吗?


    若她那日没听到那句梦话,没有那么多顾虑,现在应当已经和闻铮定亲了。


    查了这么久,林栖棠不敢说的是,每次没查到什么,除了一点失落,她竟可耻地感到庆幸。


    毕竟如果真是叔父害死了父亲,她该如何自处?又要如何才能报复?


    她的生活将天翻地覆。


    第83章 庙堂


    麦子逐渐成熟, 除了关注天气,就是每日去田里几趟,观察麦子, 找准收割时机。


    麦田里不忙, 林蕴的精力便放在了西瓜地。


    林蕴已经连续好几日一大清早就去瓜田,赵老也勤勉地跟着跑。


    一到田边, 吴二妮连忙通知道:“林小姐,西瓜今早开花了。”


    见林小友露出笑,赵弘简疑惑道:“林小姐最近都盯着这花开,是有什么讲究吗?”


    林蕴蹲下身, 辨认一番, 剥去雄花的花瓣, 将花粉直接涂抹雌花柱头。


    结束后她拍拍手道:“我来撮合撮合西瓜。”


    西瓜是雌雄异花同株, 大周没有人工授粉的概念, 都是自然授粉。


    瓜农在多年经验下摸索出合适的间距, 能提升一点授粉成功率,但远不及人工授粉效率高。


    林蕴指着雌花道:“花托后有小瓜状膨大的是雌花, 你们把雄花的花粉涂在这个柱头上就好。”


    这事并不难, 吴二妮带着学徒们埋头授粉起来。


    林蕴则在瓜田间巡逻起来, 找到开得最好最健壮的雄花和雌花,将他们授粉。


    雄花选花冠大,花粉多的。雌花要花柄粗壮较长, 瓜胎大, 绒毛多。


    在赵老的追问中,林蕴道:“这是包办婚姻,把看着最好的凑合在一起,之后用来留种。”


    林蕴转了两圈, 过足了一把当封建大家长的瘾,同吴二妮道:“明日下午你看授过粉的雌花果柄向下垂,小瓜胎前端触地,这就是授粉成功了,如果雌花果柄还是向上的,那你后日清晨要接着再次授粉。”


    “我麦田里的麦子快成熟了,之后怕是没空每天早上来,你带着人盯着瓜田一些,每日清晨都要抓紧这一两个时辰授粉。”


    出了瓜田,林蕴干脆顺道去大兴的麦田里看一眼,赵老也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林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虽然最近和赵老接触不少,他也依旧对农事感兴趣,但除此之外,赵老好像没之前那么健谈了。


    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林蕴试探地问:“赵老最近是有什么事挂心?”


    赵弘简当然有事挂心,甚至算是提心吊胆,生怕元衡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


    真没想到,老了老了,他竟还要操心这等事。


    “没什么,天热了有些吃不下睡不好。”


    原来是暑热难消,林蕴表示理解:“怕热的话,赵老这几日多在家待一待,好歹家中有冰,这几日我基本都在田里准备收割,也没什么可看之处。”


    想让赵老安心在家歇着,林蕴指着麦子道:“看麦子是否成熟,主要是看麦穗、麦粒和麦茎。”


    “麦穗金黄,麦粒饱满坚硬,硬得指甲掐不动,麦茎变干发白,就可以收割了。”


    赵弘简掐向麦粒,略有弹性:“这就是还要再等等?”


    林蕴点头:“对。”


    聊着聊着,赵弘简状似无意地问道:“林小友最近怎么没戴那簪子了?这几日好像也没看见陆少卿?”


    林蕴眼睛看着麦子,嘴里答道:“陆表哥第一次做簪子,那当蝶心的红宝石没卡紧,前几日掉下来了,师傅手艺不到位,自然要补救,我便让陆表哥返修去了。”


    “天热人心浮躁,案子也多,上次休沐表哥衙门事忙就没过来,算算日子,大概端午前后会收麦,到时候陆表兄再来帮忙。”


    赵弘简一听便更忧心了,林小友和陆少卿相处融洽,要不他还是再劝劝元衡吧。


    心思重重地回了家,赵弘简的妻子是他发迹前母亲相中的,他步步高升也没抛弃发妻,不过发妻早逝,留下的儿子资质平平,赵弘简也无意替他钻营。德不配位,必遭灾祸。


    他只督促儿子好好科举,考了个功名就外放做小官去了,儿子在外成亲生子赵弘简也没掺和。


    他家庭情况简单,和发妻之间相敬如宾,处成了亲情。在情爱一事上,赵弘简可以说只是痴长了些岁数,并无什么建树,如今面对谢元衡这个情况,真是棘手极了。


    谢元衡怎能如此呢?


    陆少卿还是他的好友,难道他心生歹念的时候,不觉得煎熬吗?


    赵弘简光是想着,觉得自己都快辗转反侧了。


    正纠结着,小童提搂着一个大食盒进来,赵弘简一看板着脸:“不是说不能收东西吗?你趁着人还没走赶快还回去才是”


    小童放下食盒挠了挠头:“是林小姐送来的,她说听闻您暑热,家中熬了竹叶麦冬饮还有绿豆薄荷羹,特地送来给您去暑。”


    “她还让我转告您,说您注重养生,若是夜里用冰怕太凉伤身体,可以在屋中放些装水的陶罐,也能清凉一些。”


    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都是小辈的一片心意,赵弘简没再让小童退回去。


    他打开食盒,看着清澈的茶汤与细软的汤羹,叹了一口气。


    也正是林小友这般有才华又良善的姑娘,才能让谢元衡这等冷心冷性的起了歹念。


    ***


    农历五月初四,端午前一日,文华殿内。


    卯时钟鸣三响,朱道崇端坐于宝座,同群臣议完事,本该退朝,却开口道:“近日赵老先生归家所上奏章,言宁远侯之女才识过人,治麦有功,百姓称颂,实为难得之才。举荐她先掌管皇庄,若有成效,将司农司从户部再拆出来,由她担任司农卿,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女子为官,违背旧例,往日这种事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应该是礼部尚书何正卿,但何正卿这次却没有出列谏言。


    自然不是因为他突然转了脑子,是赵弘简提前写信同他打了招呼,列出往日在朝的交情,讲他们过往共过多少患难,再来一句——


    【正卿啊,当初我致仕,最是放心不下你,你是个犟脾气,我怕我不在,到时候你得罪了人,没人敢帮你说说话求求情,不过见如今你在朝中声望日增,是我小瞧正卿你了,但政事顺利,你也要多加珍重身体呀。】


    看到这里,何正卿眼眶都湿润了,赵弘简当年在朝中对他照顾颇多,好几次被陛下斥责,都是他顶下来了。


    于是接下来看到赵弘简说要举荐一女子做官,何正卿一开始嘴里直嘀咕“成何体统”、“牝鸡司晨”,但又看到赵弘简列举皇城乡下的种麦种瓜情况,说百姓因此大受裨益,欢欣鼓舞。


    何正卿一向谨守规矩,信礼而行,祭祀必察日时方位,郊庙之仪错一礼数都要重拟三遍。那是国之正统,是祖宗之法,不容有失。


    可他也能体恤百姓之苦,他知晓水旱交困便是饿殍遍地。


    和百姓的切实的生死比起来,规矩有那么重要吗?


    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绕了好几日,扰得他根本没办法在朝堂之中跳出来反驳。


    类似的信不仅何正卿收到了,许多赵弘简的好友门生那几日看信都看得泪意盈眶,就算不支持,他们也不强烈反对了。


    百官鸦雀无声中,倒是宁远侯林岐川第一个跳出来:“小女只是略知农事,恐难堪此重任,是赵老抬爱了。”


    旁人都还没反对,当爹的率先唱衰。


    他一出声,吏部侍郎刘隆瞟了一眼范首辅,出班道:“此奏请实为荒唐之举,不过是撞了运气,女子怎能为官?”


    这话听得何正卿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赵弘简虽说破了规矩,但此事他全无好处,只是一心为民罢了,刘隆这等小人怎可说他荒唐?


    何正卿厉声反驳:“撞运气?那刘侍郎你再去找一个撞运气,先让百姓多一茬麦子,又治麦病,还能改良西瓜种植的人。你若找不到,那就别说这是靠运气。”


    “农事一道,最是脚踏实地,真就是真,做不得假,也没什么运气可说。”


    兵部尚书一向和何正卿不对付,偏要和他唱反调,道:“何尚书,你一向最重礼,理应知道女流之辈,合该处内当家,若上堂理政,岂不乱了朝纲?”


    何正卿开了口支持,便是上了赵弘简的贼船了,不再犹豫,直言道:“何为朝纲?莫要忘了,农官之任,不是求门第,不是论男女,而是要能救荒于未然,挽民于疾苦。”


    争辩中,工部尚书瞟了一眼谢次辅,没看出有赞成还是反对之意,那便是让他自己决断,工部尚书出列奏请:“工部因制造农具一事同林蕴打过交道,皆说她胸有丘壑、才思敏捷,在农事上极有见地。不同于六部三司,选官要先过科举,不少农官本就从民间选拔出众之人。若只论才学能力,臣倒是不反对她当这个官。”


    朝中开始躁动,有人点头,有人仍摇头。


    朱道崇被吵得脑袋胀痛,直接点了一直没表态的谢钧:“这等事怎不见户部发声,农事如今归户部管,谢钧你有何想法?”


    谢钧神色从容,作揖道:“回陛下。若是能立有真才实学的农官,自是利事。只不过设立新官,并非是一两句话的事,得仔细斟酌才是。”


    这话说得和稀泥,倒是令范光表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谢钧是支持那个林蕴的,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费尽心机收拢到手的权力,没人想分出去。


    若是林蕴不当官,不还是在他谢钧手底下办事?她当了官,分了权,对谢钧也没什么好处。


    谢钧此时没有强烈反对,估计还是看在赵弘简这个老师的面子上。


    而且对他范光表而言,把司农司从户部拆出来没什么坏处啊,现在是林蕴当这个官,可她是个女子,终究立身不正,日后造点风波将她驱赶下去,安插上自己的人,那司农司不就又回到了他手里?


    想明白这一点,范光表看了还要冲锋陷阵的吏部侍郎刘隆一眼,刘隆当即哑火。


    范光表一派偃旗息鼓,朝堂之上的反对声音就弱了许多。


    朱道崇觉得耳根子清净点,开口道:“赵老先生在奏请里给朕算了一笔账,言那林蕴能将麦收提升三到四成,如此一来,光皇城一年就能多收十万两税银,更别说日后推广开来。”


    十万两啊,几年下来再凑一凑,就能给他修一个新宫殿了。


    女子当官的确出格,纵是有神农加持,朱道崇本也不打算考虑,但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此事就值得议一议。


    这算上了账,谢钧掌管户部,站出来回应道:“麦子还长在地里,谁也说不准,纸上功劳和实际的粮食还是差了一截。”


    朱道崇也赞同道:“的确如此,此事容后再议,等麦子收了,真如赵老先生所说,她林蕴能让麦子收成多三四成,皇庄归她管也并无不可。”


    三言两语之间,就让这场议论暂告一段落,朝臣们也都明白了陛下的意思,若是收成不假,皇庄定是要归林蕴管了,他们反对也无用。


    毕竟谁也没办法平白让皇城多三成麦,实际的好处面前,规矩不顶用啊。


    散了朝,平日里离谢钧小儿远远的范光表缓步追上,似笑非笑:“谢次辅向来知人善用,只是没想到还有养虎为患这一出吧?”


    谢钧脚步未停,不疾不徐地答道:“此事确实令我烦恼,相比之下,范首辅手下全是软骨草包,倒是此事上无忧无虑了。”


    范光表后槽牙咬紧,却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谢钧淡淡扫了他的背影一眼,有些人就像秋后的蚂蚱,让他再蹦跶几天吧。


    ***


    林岐川下了值回来,竟在门口碰见了也从外面回来的林栖棠,惊讶道:“你和你叔母不都在林园吗?是办什么事,突然回来一趟?”


    天气闷热,乍一看到林岐川,林栖棠感觉热意闷住了她的口鼻,烫得仿佛每吸一口气都是在灼伤自己,她忍着痛得体地行了个礼:“叔父。”


    “铺子上的事不能不管,还是要回来看看。” 袖子里的手攥紧,指甲嵌入手心。


    “我瞧着你脸色不太好?生意上出什么事吗?你还小,若有事随时向我说,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待你和阿蕴是一样的,别怕麻烦叔父。”


    林栖棠露出个笑:“生意上尚可,今日从林园赶过来,路途颠簸,有些累了,多谢叔父关心。”


    “累了就好好休息,今日天色不早了,就别回林园了,在府里住下,明日再回吧。”林岐川关心道。


    林栖棠点点头,应下了,等两人分开,林栖棠方才的那些恭顺消失得无影无踪,恶心感却梗在喉头。


    她方才在铺子里见了父亲的旧部,此时林栖棠满脑子都是父亲那一战的蹊跷。


    一开始就被打得只剩一半人,后面全在苦苦支撑。


    林岐川总爱在饭桌上念旧,提起他的兵法是同父亲一道学的,甚至可以说是父亲手把手教的,他是最了解父亲的人,来体现他们的手足情深。


    林栖棠又想起祖母病中的那句凄厉的“你哥哥向来爱你护你,你为何要如此害他?”


    回了屋,林栖棠遣退左右,屋里只剩她一人,自铺子出来一直绷着的那股劲儿泄了,她跌坐在地。


    “嘭咚”一声撞了下桌子,声响不小,外面般般高声问道:“小姐没事吧。”


    林栖棠语气很轻:“无事。”


    林栖川过往对她不错,也总是对她讲他和父亲幼时的趣事,越是回忆过去的蛛丝马迹,林栖棠就越感到恶心。


    她止不住地开始干呕,外面般般又在问:“小姐你怎么了?”


    林栖棠还是说:“无事。”


    她将手攥成拳,抵住牙关狠狠咬住,便没那么想吐了。眼泪不知何时落下,带着凉意,也许是冰凉的眼泪流得太多,让林栖棠在炎炎夏日中一阵阵地打起寒颤。


    她从小锦衣玉食,但父母皆亡,她就像一个昂贵的,却破碎了的瓷盘,她努力拼凑自己,终于习惯了她缺失两块的事实,可今日这个瓷盘又被第二次砸碎了。


    泪水中,她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侧倒在地上,蜷缩着。


    一个时辰后,林栖棠唤般般进来,此时她只是眼睛发红,其他一切如常,她将写好的信递给般般:“你把信送到镇国公府,给闻铮。”


    般般心中松了一口气,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如此难过,但总归还愿意和闻世子通信说说,那起码还有闻世子能开解一二。


    但般般刚握住信的一角,小姐却突然收了手,连带着信一起拿回去:“算了,一封信便打发了闻铮,他定还是要找我闹一场,我明日与他当面说吧。”


    林栖棠将信放在桌上,看了又看,最终还是别过眼去。


    她想报仇,那她与闻铮便再无可能了。


    第84章 端午


    端午当日, 乡间有简易的赛龙舟,林蕴却在田里苦哈哈地收麦子。


    倒也不是林蕴不想玩,实在是她的田太多, 宛平这块地的麦已经熟了, 以防后面天气突变,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趁着天晴收了最妥当。


    前一天发现麦子熟了,林蕴就问过佃农,有要去过节的可以去,留下来的她会加赏钱。


    然后就发现大家到的整整齐齐。


    朴素的大周百姓对加班费的热情超乎林蕴的想象。


    地里金黄一片, 风吹麦浪, 沙沙又干脆。林蕴分配好任务, 拿起镰刀正准备埋头苦干, 一位年长些的佃农搓搓手, 叫住林蕴。


    林蕴疑惑地起身回头, 割麦这事佃农八成比她做得还熟,这不用教吧?


    “林小姐, 今日是端午, 我闺女搓了根五彩绳, 说要送给小姐。”说得佃农向林蕴伸出手。


    在那只因为常年劳作的而骨骼粗大,皮肤粗糙的手中,衬得那根细细的, 五彩斑斓的绳子格外精致。


    五彩绳, 又叫长命缕,在端午节送有祈福辟邪之说。


    看着眼前佃农紧张的神色,林蕴不忍拂了他的好意,笑着收下, 道了句谢谢小囡,也谢谢他特地送来。


    谁知看到林蕴收了,剩下几个佃农也都过来了,手里拿着绳子,七嘴八舌地说。


    “林小姐,这是我媳妇给你编的。”


    “感念林小姐对我们家的照顾,这是我母亲今晨特地去庙里为林小姐求来的五彩绳,望林小姐日日平安康健。”


    “我家里没什么人,听大家都送,我就自己做了一条,望林小姐莫要嫌弃。”


    ……


    他们这些人跟着林小姐做农活,不仅拿到的粮食多,还有丰厚的赏钱,甚至因为学了她的种田手段,周围人时常请他们吃饭,让他们传授传授。


    为表感激。佃农们准备了五彩绳,他们不是没想过准备更“贵重”些的东西,但往日送点什么给林小姐,她都不收。


    她总说心意收了,她不缺什么,这些吃的穿的用的都留着他们自家人用,才更值当。


    几番琢磨,那五彩绳这种不值什么钱,但全是“心意”的就再好不过了。


    转眼间,林蕴手里就握着一小把五彩绳,接受了这些质朴的祝福。但同时又有些苦恼,这么多她也戴不过来,转念她道:“我就不一一戴了,等今日我回去,将这些丝线拼一拼,变成画裱起来,日后挂在墙上,也算不辜负你们的心意。”


    等把五彩绳交给钱大拿着,林蕴就回到田里,左手握麦秆,右手举镰刀,不停地割麦、抱麦、堆麦。


    期间不少百姓也来给林蕴送东西,林蕴让钱大除了五彩绳这种,其他都拒了。


    钱大身形高大,一般人被他拒了也不敢再推拉,但不知是不是林蕴收五彩绳的消息传出去,后面来送绳子的人越来也多。


    钱大熟练地收下五彩绳,在短暂的无人空隙中,他从怀中掏出自己做的那条,放到用来装五彩绳的布袋中。


    ***


    等快到中午,林蕴上来歇歇脚,就看见钱大拎着好大一个袋子,鼓鼓囊囊的。


    林蕴咋舌,街头巷尾商贩的存货都没她多,她这是变成五彩绳批发商了。


    今日才过了一半,就已经收到这么多,林蕴觉得光拼一幅画肯定不够,她要再想些什么旗帜、帘饰什么的消耗一二。


    明年可不能再收了,不然一年年下来,她的住处估摸着也要五彩斑斓了。


    被这一大兜子五彩绳震住了,林蕴回过神才发现赵老带着小童正在一旁等她。


    林蕴连忙打了招呼,将人拉到阴凉处:“此刻正热得厉害,赵老怎么来寻我?”


    赵弘简道:“今日过节,想着林小友在田里忙,给你送点粽子吃。”


    看着小童打开食盒,林蕴有些赧然:“我是晚辈,该我去拜访您才是,实在是今日地里事忙。”


    赵弘简摆摆手,不在意道:“一个月前,你和元衡不就向我贺过端午了吗?”


    食盒打开,里面放着几个小巧的粽子,林蕴随手挟起一个,拆开咬住,糯米细软,内陷清香。


    尝出什么馅,林蕴惊喜道:“是莲蓉馅的!”


    她高兴道:“我一向爱吃莲蓉,不过倒是没吃过莲蓉馅的粽子,赵老这算是送到我心坎里了。”


    赵弘简面上应下,心里却发苦,这粽子哪里是他准备的,分明是某人今晨早早派人送来节礼。


    赵弘简想推了,却被严明拉着说:“赵老,除了您爱吃的枣粽以外,其他粽子是大人想送给林小姐的,不过若是掺在节礼里头,她收得东西多,林小姐恐怕今日吃不到这上面去,所以想托您走一趟,不用说我送的,老师这也不算坏人姻缘。”


    赵弘简气得直接关了门,最后却又让小童把粽子拿进来。


    他这个学生,唉,他这个学生,这都是作什么孽……


    如今看着林小友一连吃两个莲蓉粽子,又吃了一个豆沙粽,也是很爱吃的样子。


    在林小友这里,就像他直接递给小友侍从的那根格外金贵的五彩绳,没有署名,此刻的粽子也和谢钧没关系。


    赵弘简既气这个学生心思僭越,又夹杂着点心疼,心疼他求而不得。


    这一段时间看来,元衡没有要横插一脚的意思,想来他还是知进退,等林小友和陆少卿的姻缘落实,元衡许就放下了。


    心里这么想着,但赵弘简总还是隐隐有担忧,谢元衡那个桀骜性子,他真能什么都不做?


    这么杂乱地想一通,眼前的林小友倒是胃口极好,香喷喷地吃完了,她对粽子味道是赞了又赞。


    小童盖上食盒,林小友显然要接着忙,赵弘简准备离开,还没迈开步子,就听见一声“表妹”。


    赵弘简乍一听见这声音,眼皮都不由自主地跳了两下,一转头发现是陆少卿提着食盒过来了。


    互相打了招呼,陆暄和遗憾道:“上午去望了趟祖母,看来我是来晚了,表妹已经吃过粽子。”


    林蕴摸摸肚子,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赵老送来的粽子太好吃,表哥你送的也不会浪费的,等会儿我让人送回林园,拿冰镇着,晚上再吃。”


    “往常吃多了粽子还怕不克化,如今我干的是力气活,倒是多吃一些不碍事。”


    赵弘简见人家表兄妹聊起来,也不再打扰,招呼一声就走了。


    陆暄和疑惑地看向赵老离开的身影,总觉得这两次见赵老,他好像都对自己格外客气,又想起昨日在早朝引起争议的奏请,许是器重表妹,连带着对他客气许多?


    想到这里,陆暄和同表妹讲了昨日朝堂上关于她是否做官的争议,同她拱拱手:“如今看来,表妹的亩产一出来,皇庄定是归你管了,在此恭喜表妹了。”


    陆暄和对表妹的亩产很有信心,毕竟长了眼睛的,瞟一眼就能看出来,表妹的田里麦穗又饱满又多,远胜其他。


    林蕴回了个礼,接了陆表哥的打趣,她是既高兴又感慨,赵老在这件事出了大力,方才却只是送粽子,没有透露丝毫他的辛苦。


    赵老的这份托举是不求回报的,他也什么都不缺,但林蕴想着,日后还是得多去看看他才是。


    赵老对农事感兴趣,要不把母亲最近整理好的半本农书先给他瞧瞧,他定会高兴的。


    林蕴和陆暄和边说边走,又回了农田,林蕴见陆表哥拿起镰刀掂了掂,笑道:“表哥怕是没用过,小心别割了手。”


    陆暄和不甚服气道:“我第一次练刀的时候,表妹许是还不会走路呢。”


    等见了陆暄和的割麦速度,林蕴甘拜下风:“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实在是小瞧表哥了。”


    这句夸奖一出口,林蕴瞧见麦杆又整整齐齐倒了一排,感觉陆表哥比之前更麻利了。


    林蕴眼珠一转,开口便夸得不带停:“陆表兄实在厉害,你若只是农家子,也定是个‘割麦高手’,不愁没饭吃的。”


    “表兄我怎么瞧着你这留下来的麦茬都比旁人齐一些,想来这就是极致。”


    吹捧两句,果然表哥割得更快了,今日许能早些歇工回家。


    被夸得脸上笑意下不去,陆暄和无奈道:“莫要再夸了,你是想哄着我今夜不睡了,把这麦田都割了吗?”


    “这哪敢,这一片割完我们就回去,其他的得明日再割,熟度还差一点。”


    “原来如此,我得感谢这麦田只熟了这一片,不然怕是要连夜逃回皇城了。”


    谈笑间,麦子一茬茬倒下,汹涌的麦浪一波一波地上了岸头。


    ***


    傍晚,得益于陆表哥的卖力,林蕴她们提前收工,回去的时候钱大一个人拎着两个大袋子,里面全是五色绳。


    陆暄和接过一袋,打开看了一眼,感叹道:“若是长命绳真能实现,那表妹真是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了。”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他准备的五彩绳,放进袋中:“我再给表妹添一份。”


    若是他单独送给表妹,表妹许是要纠结戴不戴,这么多人都送了,戴谁的不戴谁的,都有厚此薄彼之意。


    他不愿意让表妹为难,那就做这众多心意中的一部分即可。


    林蕴道:“这几日实在太忙,我没有准备,明年端午我多送几条给陆表哥你,让你也多沾点我这长寿的气运。”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林园,一进门就看见林栖棠坐在几步远的凉亭中,似是在等谁。


    林栖棠今日同闻铮说清楚后,本打算直接去找陆暄和,一上门方知表哥去了林园。


    她赶回来,表哥却已经去了田间。她等在这里,坐了许久,此时看见他与林蕴一同走进来,脸上都带着笑。


    林栖棠冲二人颔首,也想同他们一样笑一笑,却丝毫笑不出来,她问陆暄和道:“表兄此时可有空,我有事想同表哥商量一二。”


    人家表兄妹有事相商,林蕴痛快和两位道了别,接过陆表哥手里的那袋五彩绳,同钱大一起回无舟渡,只是心中有些奇怪,林栖棠的脸色看着很不好,这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


    勺海堂中,陆暄和让青锋把装着粽子的食盒放桌上,又从袖中拿出准备给林栖棠的另一根五彩绳。


    林栖棠却没有接过,她抬头,问了一句:“表哥,过年红包你给我和林蕴一人一个,今日的五彩绳我和她也定是一人一条,但假如你只有一个红包,一条五彩绳,你会给谁呢?”


    陆暄和听了皱眉,没有回答,先让青锋和般般都退下,等屋中只剩他和栖棠两人,再反问:“怎么突然想问这个?陆家还不至于潦倒得拿不出双份的东西?”


    林栖棠扯了扯嘴角,连苦笑都挤不出来,她知道表哥的答案了。


    若是从前,不论和谁比,只要问出这个问题,表哥的答案一定是“独一份的东西会给你”。


    可如今表哥和林蕴还未定亲,重要程度便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不相上下了。


    甚至林栖棠知道,若是中间没有母亲的救命之情,表兄此时恐怕不会犹豫,而是直接把独一份的东西给林蕴。


    阿蕴的确是好,她收了两袋满满的五彩绳,她整日整日待在地里,每日回来头发都汗湿了。她那样好,值得旁人的尊敬与爱护。


    林栖棠从前也想护着她,可如今她不得不卑鄙,不得不无耻,于是她说:“表哥,我们成婚吧。”


    在面对栖棠时,陆暄和脸上习惯性地噙着一抹笑,此时笑容陡然消失。


    他从来没有用过这么严肃的语气和她说过话,他说:“林栖棠,你莫要说笑。”


    第85章 抉择


    屋中光线渐沉, 却又没有暗到需要点烛火的程度。


    最后一丝天光从东南斜窗透进来,窗棂的影子印在地上,一格一格地拖长, 攀爬到桌案上。天光和影子的交锋下, 林栖棠的面容被裁成明暗两半。


    许是那些痛苦已经碾过她,安静地蛰伏着, 林栖棠语气平静:“我没有在说笑,我上午去找过闻铮,说清楚我和他不会定婚了。”


    “为什么?”陆暄和压下烦躁,耐着性子问。


    “阿蕴刚回来的时候, 祖母病了, 我侍疾中听见祖母梦话说是林岐川害死我爹娘, 自此暗中查此事, 昨日找到了父亲的旧部, 那一战确有蹊跷, 很可能是林岐川出卖了父亲,但我没有证据。”


    祖母对林岐川态度一直不好, 她早知道此事, 却隐忍不发, 定然是不愿意倾覆宁远侯府的富贵。


    父亲旧部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做不得证据。


    “我父亲战死, 母亲自戕, 这深仇大恨我如何能不管?表兄,如今这世上,能同我站在一处的只有你了。”


    乍一听到姑姑许是被害身亡,陆暄和紧握茶盏, 骨节用力得泛白,一时间没出声。


    片刻后他稳住心神道:“我会去查,会还姑姑姑父一个公道的。”


    “栖棠,你冷静一些,此事我会和你站在一处,并不用牺牲我们的婚事。再说了,大周律禁止表兄妹成婚你难道不知道?


    《大周律·户律·婚姻》中规定,凡娶同宗无服之亲,及无服亲之妻者,各杖一百。


    他与栖棠是同一个祖父母,如何能成婚,简直荒唐。


    “我知道,但此律在大周开朝之初执行严格,但几百年过去,民间表兄妹成亲不知凡几,官眷之间也不少见,民不举官不究,并不严格。”


    陆暄和捏了捏胀痛的眉心,道:“我是大理寺少卿,执掌刑狱,我怎可带头违反律法?”


    林栖棠听了嗤笑一声,她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得知真相后我昨夜一夜未合眼,表兄可知晓我在做什么?”


    不指望表兄能猜中,她自问自答道:“我看了一夜的《大周律》。”


    “我知道你喜欢阿蕴,我也喜欢闻铮,我也不想做这个恶人,可我实在没办法了,表兄是大理寺少卿,应当最懂何为‘干名犯义’。”


    干名犯义,指卑幼控告尊长是破坏伦理名分、违背道义,即使所告之事属实,亦被视为不合礼法,会比一般诉讼更严苛。


    “父亲早逝,全皇城的人都知道宁远侯府捧着我,府中人人避我锋芒,林歧川待我比待亲女还好,他既是叔父,又如亲父。”


    陆暄和当然知晓干名犯义,大周律中,若告期亲尊长、外祖父母,虽得实,杖一百。


    他道:“干名犯义中讲,告杀父母者不设限。”


    林栖棠听得想笑,表兄这个在衙门里待了这么多年的,居然也愿意从最好的情况来考虑。


    并非他天真,不过是他实在喜欢阿蕴,努力抓住一丝和她结亲的可能罢了。


    林栖棠叹了一口气:“不同于表兄妹成亲一事,约定俗成掩过律法,而在卑幼控告尊长上,是礼教先于律法,我这一百杖能不能躲掉未可知,更何况林岐川如今身居高位,权势之下,难上加难。”


    她既然已经决心要复仇,就得把目光看得远些。


    “当然,这一百杖挨不挨是我的事,与表兄无关,我想与表兄成亲,是为了有挨这一百杖的机会。”


    找证据不知耗时多久,若一直留在宁远侯府,上面有宁远侯和祖母盯着,查起事来必定束手束脚,况且比起年纪到了,被宁远侯指着嫁出去,她得自己选一个合适的才好。


    她是喜欢闻铮,也愿意相信她若据实以告,闻铮会帮她,可闻铮是国公府世子,他上面还有爹娘。


    “大周律说,妇人不能自行陈告,需由夫家代告,我的情况特殊,是为父母申冤,可以自告,但也要得夫家应允。”


    也就是说,如果夫家不同意,林栖棠连状告的机会都没有。


    “镇国公与林岐川交好,国公夫人极好体面,时常把莫要败坏门楣挂在嘴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把林岐川的事闹开了,除了还我父母一个名声,对国公府全无好处,反倒觉得难堪。我若嫁进去,是有了荣华富贵,报仇却变得更难了。”


    这样一来,与其嫁一个可能随时反悔,阻挠复仇的,最好的办法是嫁给会与她站在一处的表兄。


    “舅舅舅母虽然因为当年家财之事心生不快,觉得母亲心术不正,一直未曾释怀,但他们在大是大非上绝不会有差错,更别说有表兄你在其中转圜。”


    林栖棠这番话有理有据,让陆暄和无处辩驳,似乎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


    不知何时,陆暄和手中的薄瓷盏已经被捏碎了,碎片嵌入手心,他却感受不到疼似的。


    大义之下,私情似乎应该放在后面,可他还是说:“但阿蕴没做错什么,我与她悔婚,却转头娶了你,这是何等的背叛与羞辱,你让她如何自处?”


    “她从没享受过什么宁远侯府的好处,阳城一战,她就是被放弃的那个,不管林岐川是如何虚情假意,总归是用她的命来换你的命。”


    “从始至终,阿蕴什么都没做错过,哪怕有再多的道理,我也不能这么对她。”


    此话一出,林栖棠沉默片刻,最后她声音沙哑:“我是对不起她,我也对不起闻铮,他们的真心被我践踏。”


    一夜未眠,她的眼睛里血丝遍布,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只剩坚决:“如果表兄你当真不愿意娶我,我去找一个知根底、能拿捏的寒门嫁了,也不是不行,但你绝不能娶阿蕴。”


    “当初表兄问般般我身上有无胎记,是不是怀疑过我和阿蕴没有换?”


    陆暄和点头:“不知真假,所以我暗自查的,没知会你。”


    “林岐川在那前后破天荒关心起阿蕴的婚事来,还总是同叔母说你是不错的人选。我当时还不解,如今看来他是怕你顺藤摸瓜查到他谋害兄长的旧事,想提前把你拉到一条船上来。”


    “阿蕴再好,她也是林岐川的女儿,若你真娶了她,日后你我对林岐川刀剑相向,她会如何做?”


    “父女一体,阿蕴实在有出息,林岐川因为她这些日子在陛下面前频频受嘉赏,你叫我如何能分得开?”


    听出栖棠口中隐含的二表妹会帮林岐川的意思,陆暄和当即反驳:“表妹不是这样的人,我现在就去问她。”


    陆暄和不想再和栖棠争辩,利索转身往屋外走。迈出第一步时他想,他要去问表妹,若她父亲可能不忠不义,她是否会维护。


    迈出第二步时他回忆过往的表妹,无人信任中她坚持九麦法,她在衙门据理力争,她为一头老牛即将走向死亡而目露不忍,她会鼓励一个农女追求前程……


    迈出第三步时,他想起和表妹的许多约定,他们约好一起去看老牛,约好了明年的灯会,约好了明年端午要送的五彩绳……


    迈出第四步,陆暄和觉得表妹如此坦荡直率,就算不大义灭亲,也绝不会助纣为虐,他相信她。


    眼看着下一步就要出了门,身后却传来栖棠的哽咽——


    “祖母待我如珠如宝,她还死了最重视的儿子,都能因为亲缘和阖府荣华包庇凶手,你如何敢认为阿蕴就会站在我们这边?”


    “陆暄和,你真要拿这件事来赌阿蕴的想法吗?”


    他闭上眼睛,好像又看到了姑姑从水中拽他上来时那张被冻得惨白的脸,以及衣裙上沾染的血。


    陆暄和终究是停住了,回头去看,栖棠的眼泪正大颗大颗往下坠。


    ***


    皇城中,谢宅。


    今晨让府上厨子准备了不少的粽子,送给想送之人后,谢钧自己只留了一碟,慢条斯理地拆开一个,咬上一口,是莲蓉馅的。


    谢钧微微蹙眉,好像有点太甜了,也不知道收到的人喜不喜欢。


    吃完一个,谢钧没再吃,在奉上的水盆中搓了搓沾了糯米的指腹,再垂着眸慢慢擦干。


    听着严明的汇报,谢钧问:“林栖棠拿到消息去找陆暄和了?”


    谢钧动作散漫,帕子拭过掌心、虎口,再到指缝,最后被顺手叠好 ,放回托盘。


    得到严明肯定的回答,谢钧轻笑一声。


    林二小姐其实眼光不错,陆暄和是个好夫婿,前程远大,心有成算。


    可欠了人情债的好人若想还债,总归要割舍些什么,端看陆暄和如何选了。


    如今这局面有谢钧的推波助澜,但谢钧心中无愧。林栖棠在查这桩旧事,走到这一步不过是早晚的事,他插手不过让事情提前爆发而已。


    提前收场还能让彼此少几分难堪,不论是对林二小姐,还是陆暄和。


    至于他出手帮忙,也许能直接解决这事?


    他谢钧又不是庙里的菩萨,这桩姻缘,不使绊子已经是忍了又忍了。


    谢钧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严明:“你说他会怎么选?”


    谢钧觉得,林二小姐怕是要失望了,今日这粽子甜一些的确不错。


    ***


    端午第二日,林蕴吩咐如意把五彩绳整理整理,又吃了时迩的点心,再和咪咪告了别。


    一出无舟渡,竟然只看到青峰,林蕴听到说陆表哥有急事还有些诧异:“一早就走了?不是说端午休沐能多割一日麦吗?这可是临阵脱逃。”


    嘴上打趣,林蕴倒是没太在意,陆表哥忙得都没亲自打招呼,那定是有要事。


    林蕴环视四周,果断抓了下一个壮汉,她冲钱大道:“昨日你收五彩绳躲过一劫,这么一个大个头,今日轮到你出力了。”


    钱大直点头:“小姐今日不用下田,我来做就好。”


    林蕴一手调整帽沿,让日光少晒点她的脸:“田还是要下的,你若十分能干,那我趁机多偷会儿懒就是。”


    第86章 菩萨


    巳时末, 时迩提着篮子从外面回来。


    昨日端午,小姐连吃两顿粽子,但小姐自小在江浙一带长大, 时迩听说南方有些地方的端午也吃青团。


    前些日子小姐嘀咕着要回江浙一趟, 心里定还是有些想念故土的,时迩今早特地赶远路去买了鲜腿肉, 摘了艾草嫩芽。


    昨日熬的豆沙还有不少,不知道小姐是爱吃素馅的,还是肉馅的,便都安排上。


    提着篮子直奔小厨房, 捣青草为汁, 和粉作团, 色如碧玉。包了馅蒸一蒸, 清香扑鼻, 时迩一个个码好, 凉一凉,小姐傍晚回来吃正好。


    没想到一忙完回屋发现小姐正在屋里洗脸, 见时迩诧异, 林蕴擦干了脸解释道:“钱大实在太厉害了, 他割得太快,外面日头烈,我就给大家都放了一个时辰的假, 中午都回去歇一歇。”


    在能完成任务的情况下, 也不必太过压榨。


    时迩听了直点头,钱大那个头脑简单的莽夫还是有些作用的,干活起码卖力气。


    让仆妇把蒸好的青团拿过来一小碟,时迩说:“可以再凉一会儿。”


    话刚说完, 时迩就见林蕴嗷呜一口,咬掉大半青团,看小姐塞了一大口,张不开嘴说话的样子,时迩心想——


    看来这粉是和得有点黏了。


    林蕴嚼啊嚼,终于腾出嘴道:“不烫不烫,是温的,吃正好,外皮清爽,肉馅也不腻,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团!”


    时迩被夸得笑眯了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扭头,视线最中心从小姐变成了小姐最喜欢的薄胎粉彩瓶。


    只一眼,时迩就松开了笑容。


    时迩在谢大人手底下待得久,每个瓷瓶的码放都得有讲究,这只薄胎粉彩瓶应该与对面那只白瓷瓶相齐,分毫不差才对。


    起码她今早出门的时候是这样。


    如今两瓶之间却偏了一指宽,时迩扫一眼吃的小姐,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刚刚在小厨房,小姐怎么回来没找人叫我。”


    林蕴又拈起一块豆沙青团,塞入嘴前道:“还没来得及,我刚进屋洗脸,你就来了。”


    那就不是小姐动的花瓶,等小姐吃饱喝足睡午觉,时迩从如意那里知道今日她也没动花瓶。


    时迩去到屋外,转了转,窗子没有被破坏的痕迹,窗下也没有脚印。


    无舟渡三面环水,唯一的一条道又很敞亮显眼,想悄然潜入十分不易。


    时迩皱了皱眉头,是哪个仆妇无意中动了花瓶,还是潜入的人手段高超,将马脚都掩下了?


    ***


    皇城户部。


    今年端午节宫里没设宴会,陛下开恩多给了一日假,不过谢钧还是在难得的假期批了半日的折子。


    事情办得差不多,谢钧起身,本打算让严明牵马,来回快的话,今日时间还够去一趟宛平。


    心中是这样想,可谢钧站定了一会儿,看了眼案上的紫檀狴犴镇尺,兽眼圆睁,色泽鲜亮。


    狴犴在传说中能明辨是非,这镇尺是陆暄和恭贺他入阁时送的礼。


    谢钧当时收了,因为这是陆暄和的回礼,谢钧曾在陆暄和进大理寺时送了一块上好的象牙笏板。


    如今上朝,陆暄和还在用那块笏板,正如他也一直在用这狴犴镇尺。


    谢钧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严明备轿,去鹤鸣楼。”


    进了鹤鸣楼,谢钧上了二楼,果然在熟悉的位子上见到了陆暄和。


    一扫桌子上的空酒坛,就知道他喝了不少。


    谢钧垂眸,问:“拼个座儿?”


    陆暄和不介意来个人陪他喝,道:“难得见到大忙人,你坐。”


    之后两人也不言语,就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


    陆暄和苦中作乐,弯起桃花眼:“谢元衡,我来买醉,你喝得比我还猛,酒钱你付。”


    “我付”,谢钧点头,冲小二道,“再上几坛酒,要建康酒。”


    上次陆暄和请的建康酒他喝得不诚心,如今便请回来吧。


    酒上的空隙,知道问了也白问,但谢钧还是问道:“何事让你难受到买醉?”


    何事让他难受到买醉?


    陆暄和眨眨眼,都说一醉解千愁,看来还是夸大其词,不然怎么这般昏沉,愁绪却清晰万分?


    “谢元衡,你说有的人他明明已经权衡利弊,决定辜负别人,却又表现得难舍难分,这算不算惺惺作态?”


    从午前收到栖棠的口信,这事就已经敲定,不会有更好的办法了。


    陆暄和问这话的时候,没看谢钧,只盯着自己的酒杯。


    酒杯中的水液晃荡,恍然间,陆暄和仿佛在杯中瞧见昨日的自己。


    ***


    五月初五,黄昏时分。


    陆暄和站在门口,转身回头那一刻,他松开了那只一直紧紧攥着的手,松开让被割破的手散了些疼痛,但陆暄和知道,和疼痛一起离开的,还有他拼了命想留住的人。


    已然决定割舍,剥离感情,陆暄和恢复身为大理寺少卿的理智,用平时办案子的态度来解决问题,他像分析卷宗一样,在沉默中梳理了方才和栖棠的交谈。


    再抬眼,栖棠已经不再哭了,不过她的眼睛红得更厉害,那遍布的血丝让陆暄和怀疑她只是昨日夜里没睡吗?


    陆暄和几步走回去,让她也坐下,两人又回到了案前。


    此前他一直跟着栖棠的思路走,一是姑姑姑父身死有异的消息来得突然,二是他放不下二表妹。但如今已然做了抉择,便不用再黏黏糊糊了。


    冷静下来,陆暄和先给出他的结论:“和你成婚一事,绝无可能。”


    说完他顿了顿,接着道:“当然,我和阿蕴定亲一事,我也会同她……同她说此事不成了。”


    不同于前面那句的干脆,第二句陆暄和说得有些艰难。


    见栖棠还要反驳,陆暄和起身拿下架子上的铜镜,摆在林栖棠面前:“你照一照自己的脸,看看你如今脸上的神情,你想报仇,想杀死恶鬼当然可以,但不是让你变成恶鬼和他厮杀。”


    林栖棠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就垂下了眼,不再言语。


    见栖棠冷静下来,陆暄和便继续道: “我和阿蕴的婚事不成,不是全然是为了这桩旧事,也是为了阿蕴。”


    栖棠身为姑姑姑父被害死这件事最大的苦主,她不愿意征求仇人之女的想法,陆暄和无权越俎代庖,只能接受。


    “此事既然不能问过阿蕴,我若还坚持和她成婚,怀着杀死她父亲的心思同她结亲,那便是心怀鬼胎,为人不齿,为己不容。”


    这般稀里糊涂成了亲,待到事发,阿蕴该如何自处?


    当然陆暄和从不曾怀疑阿蕴的品性,知道真相后,她定不会站在林岐川那边,但他的真心中掺了隐瞒,阿蕴就成了个被蒙在鼓里,被他们表兄妹两个耍得团团转的傻子。


    “既然这婚事不成,栖棠你也不用担心我有朝一日会站到林岐川那边去。姑姑的救命之恩我不曾忘,只要你所行之事符合道义,我都会与你站在一处,当然,只是以表兄妹,而不可能是夫妻。”


    “我和你不成婚,原因很简单,一是我们并无半分男女之情,二是大周亲表兄妹依律不能成婚,不论民间和旁人如何,我身为大理寺少卿绝不可能违反此例。”


    “三是我应允了与阿蕴的婚事却又毁约,已然是在伤害她了,我绝不能再背叛她。”


    先和阿蕴订婚,转头去娶栖棠,实在是令人恶心至极。


    “纵使栖棠你有再多的苦楚,但这些不是阿蕴造成的,我也的确是欠姑姑一条命,我可以拿命赔给你,但栖棠你记得,阿蕴不欠你分毫。”


    纵使林岐川罪恶滔天,但林蕴没沾过他的富贵,反倒被拿来交换了林栖棠的一条命。


    就算整个宁远侯府的人都有罪,林蕴也没有半分对不起林栖棠的。


    林栖棠开口前先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再道:“我知道了,我会找一个寒门学子嫁了,再慢慢找林岐川的罪证。”


    听到这个,陆暄和松了一口气,大悲之下,栖棠总算没有一头扎进死胡同。


    他的语气温和许多:“我知道你一直在想最坏的情况,旁人都未必可信,你只能保证自己始终如一,所以你坚持保留这条自己能告状的退路。”


    这句话让林栖棠眼睛发酸,但大概是这两日哭得太多了,没有泪水,她只觉得眼眶干涩胀痛。


    她从前觉得除了没有爹娘,她的日子过得其实不错,可一转眼,一家之主的叔父变成了杀父仇人,尊重敬爱的祖母明知真相却纵容,他们都是骗子。


    连血缘都不可靠,除了表兄,她又能信任谁呢?


    “但既然是最后的退路,没必要为了保留这条退路,把其他的路走死对不对?”


    “我知道你可以为姑姑姑父牺牲一切,但这并不代表你就要牺牲一切,他们泉下有知也不会想看到你这样。”


    陆暄和道她不用急着成亲:“你怕夫家让你无处申冤,那你就先拖着不成婚。”


    郑氏不管是什么心思,总归她对栖棠心怀愧疚,利用她的愧疚,只要栖棠不愿意,她短时间内不用被嫁出去。


    “林岐川碍于孝道没办法拿你怎么样,至于闻铮那边,你和他闹变扭不是第一回了,若是你喜欢他,就不答应不拒绝,也拖着,他一定眼巴巴等着你。说不定几个月后就找到证据,你的仇就报了呢?”


    陆暄和坑起兄弟来眼睛都不眨,再说了,若是闻铮日后知道,他这个大舅哥给他留了一线机会,怕是感谢他都来不及。


    聊到这里,陆暄和尽量轻松一些,栖棠她如今沉痛得都要走极端了,不能再加码了。


    “你怕在府里束手束脚,不好查证据,那就交给我来找。日后证据全了,你若是不方便站出来告状,可以找几个姑父的残部来告,再说我是大理寺少卿,虽然告状得由下至上不方便,需要避嫌,但我可以拿着证据弹劾林岐川,这可不仅是家事,林岐川他这是通敌大罪。”


    “就算我扳不倒他,我还可以去找谢元衡,他都想报仇想了十几年了,经验老道得很,我和他多年好友,取取经也无妨。”


    这是件陈年旧事,要翻出来有不少艰难,但在陆暄和的轻描淡写中,仿佛此事只要规划好,就能一步步解决。


    林栖棠如今脑子乱得很,她张张嘴,陆暄和却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一句:“栖棠,你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林栖棠怔住,大概是从祖母那里听到梦话开始就做噩梦,得到心腹踪迹的时候夜里就开始睡不着,听到明确消息后更是一夜不眠。


    林栖棠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好好睡觉了。


    “你不用急着回答我,阿蕴如今在忙收麦,等她忙完了,我就会和她说开,在此之前,我无颜面对她,明日一早我会回城,但青锋会留在林园,你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让青锋递个口信,告诉我你怎么想的。”


    陆暄和看着栖棠满眼的红血丝,道:“哪怕是为了做出理智的决定,也要好好睡一觉,你再这样昏头昏脑的,我怕你哪天冲动直接去砍了林岐川。”


    离开之前,陆暄和在栖棠面前表现得很是轻松,甚至还找她借了条帕子把手上伤口包好才走,维持住了镇定的体面。


    栖棠已经乱了心神,他得做好主心骨,才能让她渐渐冷静下来。


    陆暄和觉得自己做得不错,但出了门的那一刻,候在门口的青锋暗暗瞟了大人一眼。


    这是发生什么了?大人的眼睛怎么都红了。


    ***


    鹤鸣楼中,陆暄和看着酒杯,午前他收到了栖棠的口信,说就按他说得来。


    青锋道:“对了,栖棠小姐还说,说她此事对不住你。”


    接过青锋递的信,里面是几个名字,和一些地契。


    【我翻了这些年的节礼单子,自我父亲死后,没有交集,但这些人还坚持送礼给我,担心林岐川待我不够好。圈起来的,是时常问候的,我在府中不便,必要时刻,表哥可以找名单上的人帮忙。】


    【你和阿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们,这些地契都是阿蕴这些日子种的地,劳烦表哥代我补给阿蕴了。】


    此时这封信揣在陆暄和袖中,对面谢元衡正不急不缓地回答他那个是否惺惺作态的问题。


    “理智让你做出正确的决定,感情却让你难受,这很正常。”


    陆暄和轻笑,谢元衡总是这样,做事有条不紊,什么都能讲出道理来。


    一杯下肚,陆暄和觉得这一杯不够过瘾,干脆拿起坛子灌。


    酒液顺着下巴流,湿了领口。


    谢元衡皱着眉,陆暄和这副样子是要喝死在这里吗?


    他一伸手按住酒坛,在陆暄和的疑惑中,谢钧眼神闪了闪,最终道:“理智和感情,选了理智又不代表感情无法回头,止观法师曾经同我说过一句话,有缘之人总能重逢。”


    陆暄和怔了怔,解了婚约,隔着父仇,他和表妹之间还有可能吗?


    他想起表妹说她两年之内基本不会成婚,陆暄和燃起些微的希望,猛得一下子酒就醒了。


    若是林岐川伏法时,表妹还未婚嫁,他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陆暄和不知道,但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放弃这分毫的希望。


    他陡然起身,擦了擦下巴的酒水:“元衡,多谢你开解,我想起我有一桩急事要做,你自己慢慢喝。”


    他不能颓废了,要抓紧去查旧案,让这事早些解决。


    陆暄和走后,谢钧沉着脸也喝了一坛酒。


    止观法师说的有缘人是他和林二小姐,不是他陆暄和。


    心中是这样想的,等谢钧喝得头重脚轻地回了谢宅,对严明道:“你去查一查当年阳城一战,鲁王军队还有没有残党,职位高一点的。”


    算了,趁着酒醉不清醒,就当一回庙里的菩萨吧。


    这样陆暄和有一日知道其中有他的推波助澜,谢钧也能有底气少挨他几拳。


    第87章 亩产


    林蕴和佃农们顶着日头在田中割麦, 不少矮个头的小童在田间穿梭,捡拾落在田间的麦穗。


    地间散落的穗子最好当日捡起,否则容易在地里霉变, 就浪费了。这活不算重, 林蕴特地选小孩来做。


    虽然任用童工十分为富不仁,但这些小孩个个面黄肌瘦, 力气也不够,仁不仁的另说,给他们找点能干的活填填肚子比较实际。


    林蕴田里的麦子收得早,人手多又收得快, 这样紧赶慢赶, 两日不到就收完了。


    之前比试种麦的话放出去, 林蕴甚至在每个县邀请了几个里长来做见证, 明明白白地让他们看见一亩地里收了多少麦。


    宛平的几个里长齐聚打麦场上时, 已经不再质疑林小姐将是皇城中亩产最高的了。


    首先, 麦子在地里的时候,疏密、颗粒大小肉眼可见。其次, 麦子收割捆起来, 她的麦束多少显而易见。


    如今他们来打麦场, 不是出于怀疑,而是来见证一下林小姐的亩产具体比他们高多少。


    一到打麦场,几个里长一眼就盯上了林小姐奇异的打麦工具。


    乡下脱麦, 多是用木质连枷击打, 但林小姐的打麦场中间为何放了一台纺车?


    仔细一看,不同于传统纺车,人踩踏板,纺的是丝线, 林小姐的纺车,喂进去的是带穗麦秆,出来的是麦粒。


    这是林蕴找工部改良的脱粒机,由织机改良而成,木质滚筒嵌硬木齿,麦穗从齿缝中拉过。


    几个里长从惊奇地围着,变成亲自上手试试,一个个抢着帮林蕴干活。


    林蕴问特地来观看脱粒机投入使用的詹明弈:“詹大人看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投入使用感觉如何?”


    日光强盛,詹明弈在屋内待得多,被照得眯起眼睛:“我不是来显摆的,这麦子织机虽然做出来了,但没有大量的麦穗投入,并不知道速度比普通的连枷高多少,我是来记录效果的。”


    说着一板一眼的话,但脱粒机那边人气太高,夸赞之语不绝于耳,向来严肃的詹明弈往那边瞧两眼,也忍不住笑起来。


    林蕴打趣道:“詹大人果然醉心工事,这大太阳底下,站在这里晒得头脑发昏,都还能笑得出来。”


    打过许多回交道,詹明弈同林小姐关系不错,他回道:“林小姐不遑多让,这大太阳底下,先在麦田里割麦,又跑到打麦场看麦,如此看来,在农事上,林小姐喝的酒更多,醉得更厉害。”


    互相调侃完,詹明弈也不忘说正事:“我观察了半日,同样是一个人操作,初步估算你的麦子织机一日能处理的脱粒量应当是连枷的五倍左右,林小姐当真奇思妙想。”


    林蕴熟练地说出那句“哪里哪里”,然后夸回去:“我也只能提出想法,最终还是要靠詹大人你落到实处,此事詹大人也功不可没。”


    效率虽高,但詹明弈仍有疑虑:“这东西是好,造起来也并不是太难,但总归有成本,每年百姓只收一轮麦子而已,他们用连枷击打,辛苦一些也可以接受,林小姐你这个麦子织机虽好,但用处好像不大。”


    詹明弈说得在理,人力在大周是最贱的,但凡能用人力来填,百姓不会想要花钱。


    不过林蕴还是反驳道:“麦子织机省时省力,如今却在百姓心中排不上号,是因为他们的时间和力气都不值钱,人力不值钱这事短时间没办法改变,但在一些意外情况下,时间成了重中之重。”


    詹明弈家中三代为官,对农事的确了解不深刻,他问:“什么意外情况?”


    林蕴还没回答,一旁上了年纪的里长喟叹道:“是天时。”


    麦子收获在五月,此时天气最为多变,若是日日晴空,那脱粒花多少时间自然不重要,但若是暴雨抢收,那脱粒速度越快,麦粒和麦秆快些分离晾干,损失就越小。


    林蕴点点头,笑道:“我托工部做了不少麦子织机,这是防患于未然,如今没有大雨,这麦子织机没有力挽狂澜,但我也是高兴的,毕竟少急一遭不是吗?”


    看着林小姐侃侃而谈,成竹在胸的样子,詹明弈觉得此前自己向魏尚书举荐林小姐的行为再正确不过。


    魏尚书同致仕的赵老关系不错,他收到了赵老的举荐信后,特地寻了詹明弈这个和林小姐打过最多交道的下属来问话。


    当被问及他觉得林小姐能不能做官时,一向平静的詹明弈眼睛都亮了,第一反应是问:“工部要破格让林小姐到工部任职吗?”


    詹明弈难免有些激动,若是和林小姐当同僚,工事上他们就能更加顺畅地沟通了。


    得知是问林小姐能不能做农官时,詹明弈勉强压下失落,想起林小姐对农事的热衷,不善言辞的他一口气为林小姐说了许多好话。


    “林小姐在农具相关的制造上有许多好点子,在农事上更是游刃有余,每次去看各种装置投入使用时,她田里的麦子总是比别人长得快长得好,路上碰见的百姓也对她十分推崇,我听说民间都管她叫‘小神农’。”


    “既有真才实学,又有声望,我认为林小姐当农官是德才兼备,我并没有任何可质疑的。”


    魏尚书也是个惜才之人,不然不爱与人打交道的闷葫芦詹明弈也不会在工部待得这么舒坦,后面陛下征询之时,魏尚书也隐隐支持,并未反对。


    此时此刻,面对林小姐,詹明弈并未提及自己此前替她美言,只道:“陛下说见了你的亩产再决定授官与否,但看着场中的麦穗,我想下次再见林小姐就该称一声林大人了。”


    林蕴笑得都快合不拢嘴了,记得第一次见詹明弈,他的下官还特地与她来打招呼,说詹明弈他性子直,若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请她不要放在心上。


    如今她瞧詹明弈哪里是不会说法,分明说到她心坎上了。


    “林大人”这一听就比“林小姐”有气势许多呀!


    林蕴高兴得都忘了谦虚,没说“哪里哪里”,而是直接“借詹大人吉言了”。


    詹明弈这个一板一眼的还纠正道:“我说的话没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主要是靠林小姐你的真才实学。”


    林蕴被堵回去,也不生气,只是突然想到了谢钧面对她时经常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眼神,难不成谢大人看她,就和她此时看詹明弈一样?


    ***


    几个里长交相试验脱粒机的热闹中,这波收割麦子处理完,便开始揭晓林蕴亩产的具体数字。


    大周测产量以“石”来论,用铁方斛称量,一斛是一百升左右,称为一石。


    风调雨顺之下,大周百姓的小麦亩产多在一石左右,按照现代的算法,大概是亩产一百五十斤。


    林蕴就瞧一位里长将麦粒倾入斛中至堆尖,拿着窄木板沿斛口水平刮过,多余的麦粒被扫落,再敲击斛壁,声音清脆,他道:“诸位可看好了,这是整整一石,毫无水分。”


    将林蕴那一大片地的收成都这样称量一遍,再除以林蕴的亩数,便得出了林蕴的亩产。


    里长宣布的时候,声音都带着颤:“林小姐今年在宛平的小麦亩产是一石六斗,比平时我们要高六成。”


    此话一出,人群中炸开了锅。


    纵是再不可置信,这亲眼所见、亲手称出的亩产也做不得假,里长当即感叹,林小姐不愧是神农弟子,这绝非人力能达到啊。


    林蕴也有些意外,她在给谢钧第一版的计划书中,保守地给了比百姓高三成的亩产,她考虑了可能遭受的自然灾害以及突发情况,她在宛平的麦子一切顺利,居然最后产量高了六成。


    但仔细想想,林蕴又不意外,因为林园在宛平,走过来顺腿的事,宛平的地是她关注最多的了,从播种开始步步改良,尽可能在大周的自然条件下,优化种植手段和施肥安排。


    在现代,小麦亩产一千四百斤都是常事,折算一下,她在大周的产量才二百四十斤左右,这还差得远呢。


    没有化肥工业,也没有代代精选的种子,一千四百斤在大周是痴人说梦,只能说林蕴每年在一石六斗的产量基础上,努力往上够一够了。


    亩产一出,不论是周围瞧热闹的百姓,还是干活的佃农,亦是特地来见证亩产的里长,一个个对林蕴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敬,狂热得让林蕴背上都有些发毛。


    负责称量的里长眼睛都红了:“小神农,多出六成麦许多人都不用饿死了,此前我们许多人对您态度不够好,还望您能原谅我们,多教教我们如何耕种吧,求求您了。”


    说完,这个头发半百的老伯直接跪在林蕴面前,行了一个大礼,紧跟着其他几个里长也互相望望,也跟着跪下,周围来瞧亩产的百姓也跪了一地。


    林蕴脸都涨红了,她连忙将为首的老伯拽起来,这老人家年纪不小,劲儿也不小,林蕴真是咬着牙才把他拉起来。


    她红着脸胡扯道:“神农予我技法,就是让我代他在大周传播,只要我知道的,绝不会藏私,此前我在田间的举措大家有目共睹,明年大家也可以学起来。”


    “我家中佃农都是跟着做的,知道的不少,我一人宣传不过来,会将他们也都派到你们各个村去,告诉你们如何做才能增产。”


    “大家都不用跪,都是种田人,种地可不靠膝盖,靠的是脚踏实地,只要你们肯学,我就愿意讲。”


    何止啊,他们不愿意学的时候,林蕴也跟个唐僧一样追在他们后面念。


    那时候大概是有些伤自尊的,但她更想让百姓多吃两口饭,选择压下了那些委屈。


    如今看着百姓们的信任,林蕴觉得那些委屈都消散了,她也亲手将她的自尊完完整整地找回来了。


    并且“尊严”在外面流浪一圈回来,好似变得更坚强稳固了。


    ***


    林蕴在皇城的所有麦子都收完了,亩产最低的是一石四斗,最高的是宛平的一石六斗,虽然百姓们的麦田比她晚几天,还没有收割,但亩产一出,她这场种麦比试显而易见地赢了。


    在丰收的喜悦之下,林蕴倒是不觉得累,这段时间唯一的烦恼就是宋氏说她变得更黑了。


    林蕴倒是不觉得,她在现代可比如今黑多了,但显然和一身皮肤欺霜赛雪的宋氏,她说不出来自己不黑的话。


    恶从胆边生,既然她一时白不回来,干脆带着宋氏一起出来晒,把她也晒黑了就好了。


    几天下来,宋氏的确有了点变化,不过不是变黑了,是整个人松下来许多。


    她的眼睛里装下了更多的东西——


    有林蕴,有丰收的田地,有劳作的农民,有笑容洋溢的农妇……


    她的天地变得开阔了许多。


    宋氏甚至开始主动出去走走,变得开朗许多,但林蕴却有了新的烦恼。


    百姓的麦子过三天才收,望着天边的粗鱼鳞状的云块,她有些担忧。


    这是强冷空气到来时出现的一种云层,预示着天气状况不稳定。


    但并不是有鱼鳞云就一定代表会下雨,林蕴也只是个种地的,对气象了解不够多,依然天时对农事极其重要,但毕竟她从前可以每天看天气预报,并不用靠自己观测天象。


    提前两天收获,会降低一点亩产,若是没下雨,百姓就平白遭受损失了。


    如今种田一事上,林蕴在百姓间可谓一呼百应,她要不要示警呢?


    正在纠结中,有人主动找上了她。


    第88章 观星


    如意边走边张望, 企图找到小姐的身影,小姐往日的去处就这几片地,如今收成了, 如意还以为小姐能松快松快, 结果还是总往地里跑,


    方才有一老道跑到林园门口, 说有关于庄稼的事要找小姐,若是无缘无故的,那他肯定就被门房打回去了,但一提到庄稼的事, 门房也知道自家二小姐的性子, 没有驱赶, 而是进去通知了袁嬷嬷。


    小姐跑田里去了, 袁嬷嬷出去瞧了那道士一眼, 觉得像个正经道士, 问了两句说是找小姐谈有关天象的事,袁嬷嬷就奉了杯茶先把他请进来, 让如意她们去田间找小姐回来一趟。


    如意一边找小姐, 一边觉得时迩最近变懒了, 从前这种替小姐跑腿的活,她们俩都抢着干,这几日时迩却总不喜欢出门, 就爱在无舟渡守着, 刚刚也没和如意争着要去找小姐。


    这样也好,时迩懈怠了,而她如意一如既往的忠心勤勉,她成为小姐心中的第一丫鬟指日可待。


    心中这般想着, 如意觉得走路都带风了。


    在几片只余一截短麦茬的地旁转了转,最终在田埂上找到了小姐。


    小姐坐在田埂上,抬头望着天,不知在想什么,眉头皱着。


    林蕴正在发愁之后几日会不会下雨,看见如意还有些诧异,眨巴两下眼睛问:“是来给我送点心的吗?”


    如意抬起两只空空如也的手,展示给小姐瞧:“没带食盒,小姐想吃就回家去吃,是园子里来了个指名道姓要找小姐的道士,说是要与你聊天象。”


    林蕴又抬头望望天,起身拍拍身后的土,冲不远处正在练拳的钱大喊道:“钱大,我们回去了!”


    等回了林园,老道被安排在凉亭中喝茶,同林蕴互相打过招呼,他身上的道袍洗得发白,抬手时袖口有磨破的痕迹,但此人不显局促,道髻也梳得齐整。


    邱老道观林蕴也是有些惊讶,这位官家小姐比他想象中更加朴素一些,全身上下瞧着值钱的只有头上一根银簪子,来见他的时候甚至都带着小跑。


    比起气定神闲的体面,她好似更看重寸阴可贵、事有所成。


    他今日本是去找宛平县令,在门口就被赶出去了,又在路上听闻了这位林小姐的名头,这才转头来了林园,再试一试。


    林蕴:“家里人来传话说道长是有关天象的事来找?”


    邱老道也不绕圈子,直言道:“贫道少时便跟着师父学《雨旸气候亲机》,善观炁,今晨贫道观有五色炁如线,在中天而止,三日内必有风雨。”


    《雨旸气候亲机》有云,拂晨东方,看有五色炁如线,过西者,当日风雨,中天而止者,三日应。


    “贫道听见百姓说他们大概三日后收麦,若是下雨必有损失,但贫道去劝他们,他们不信,贫道就去找了县令,县令将贫道打了出来。


    “本想着行尽人事,自当听天,此劫不可避,但又在回山的路上听到百姓谈林小姐在乡间一呼百应,想来天意让贫道再试上一试,贫道便来找林小姐谈一谈。”


    林蕴一听老道对天象的预测心就已经提起来了,她想到方才看见的鱼鳞云,也是天气可能有变化的征兆。


    古人的智慧也不容小觑,在没有卫星、雷达、气象站的条件下,一些人会观星象、看云气。这并非是玄学,而是一种对气象变化的规律性总结。


    对于老道这一日寻来的经历,林蕴很是熟悉,这条路她也走过,甚至更惨一些,她被告上公堂了。


    想到这里,林蕴朝老道行了个作揖礼,她说:“道长今日奔波不为己身,是为百姓避祸,在此谢过了。”


    林蕴以己度人,接连碰壁下,给予一点肯定是很必要的。


    邱老只摇头道林小姐不必多礼。


    她的地里麦子已经收了,此事她不受益,她并不用来谢他。


    林蕴相信老道是有所依据下做出的判断,但古代观星天象终究是只靠肉眼,存在一定的经验主义,林蕴思量片刻,最后道:“若三日内有雨,我知通知百姓收麦,宜早不宜迟,但此事关乎一城之麦,还容我想一晚上,明晨我会做出决断。”


    让如意把老道安排在客房住下,林蕴在书房中踱步,此事该如何办。


    宋氏正在案前帮她整理书稿,问道:“阿蕴在烦什么事?你这样晃来晃去,晃得我头都发晕。”


    “若是有一门学问,你不懂,你又想知其中是否有真章,娘你会如何做?”


    宋氏当即道:“我看看那方面的书不就好了。”


    林蕴觉得宋氏说得对,但如今火烧眉毛,她也来不及学星象啊。


    等等,她来不及学,但能找会看的人啊。


    如果看鱼鳞云推测气象是最简单的经验主义,那老道看云气就更胜一筹,再找其他有权威的人看看,若是大家的经验都集于一处,那失误的概率就大大减小了。


    想明白后,林蕴在案上铺开一张纸,她字丑便让宋氏替她执笔:“对,开头就先问候谢大人。”


    “不用太多寒暄,这是急事,有事说事就好。就说劳烦谢大人在今夜帮忙找两个懂天象的问一问,看看最近会不会下雨。”


    知道阿蕴此事着急,宋氏手上不停,嘴上却问:“今夜?如今已经是申时了,谢次辅来得及吗?”


    林蕴只道:“正是我在皇城没什么人脉,也不认识人,所以这才请神通广大的谢大人帮忙。谢大人的话,娘你不用担心,此事定然能成的。”


    而且谢钧张口就是让她假装神农亲传,想来平日里也没少搞迷信那一套,定然有丰富的人脉资源。


    宋氏倒是不担心了,只觉得阿蕴在谢次辅手底下做事,却仿佛能当谢次辅的上峰,给上峰派这种急活儿也理直气壮,想来谢次辅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冷傲,还是十分平易近人、如沐春风的。


    林蕴秉持着“吹捧领导百日,用领导一时”的心态,让钱大把这信送到驿站:“记得让驿站送得越快越好,此事很急。”


    很急的信在傍晚到了谢宅,严明拿着林小姐加急送来的信,都是跑进大人书房的。


    见严明气喘吁吁,如此不稳重的样子,谢钧皱了皱眉,听到是林二小姐那边送来的急信,谢钧眼中便看不见有失体统的严明,接过信,眉头皱得更深了。


    此时送信,还是加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等看到信中内容,谢钧心下稍定,不是出什么事就好。


    他又冷静地把信看了一遍,字体是小楷,清丽隽永,一看就不是林二小姐的字。


    第二遍读完,谢钧放下信纸,便有了主意:“托人带信给史道士,让他观星看看这几日是否有雨。”


    史道士如今是皇城中最有名望的道士,此外,止观法师是皇城最有名望的和尚。


    但谢钧运用鬼神之说造势之前,他早通读过一遍重要的佛经道书,佛教对于观星看天一事不如道教那么热衷。


    不热衷不代表造诣不高,谢钧也吩咐让人去一趟潭拓寺:“多带些香火钱,止观那老头子的门可不好开。”


    再让人去两个知名的道观问一问,此事便办得差不多,只用等回音了。


    谢钧书房中的烛火一直亮到丑时,等到了来回路途最远的,来自止观法师的回信。


    史道士信中道:【黄云贯北斗斗勺,不过三日大雨。】


    止观法师道:【辰星失位,荧惑入氐,三日雨】


    剩下那两个道观观主一个说黑气掩毕宿,最近会下雨,另一个则说观天象近日无雨。


    谢钧让严明抄了一份史道士的回信,将史道士那封烧了,他和史道士的关系不便显露人前。


    然后谢钧问了句:“这个说近日无雨的是哪家道观的?日后有事的话莫要再去了。”


    严明直点头,他记得他娘还时常去这个道观,以后劝她也不要去了,属实不太灵。


    谢钧提笔回了林二小姐一句:【诸象皆合,此事可为。愿你所向,称心如意。】


    然后连带四张星象解读,一起塞入信封,在信封上面写好【林二小姐亲启】。


    谢钧吩咐道:“将信送到驿站,加急给林二小姐。”


    刚说完准备递过信,又改口道:“不了,严明你亲自快马去送,可以在驿站换马。”


    严明全力之下,应当比驿站要快一些的。


    距离更夫敲四更已经过去有一阵子了,林二小姐这一夜定是不踏实,还是早些有结果的好。


    ***


    平日里睡得沉,多要如意和时迩喊才能醒的林蕴卯时不到就醒了。


    她昨夜睡得也晚,拿着《天文气象杂占》、《田家五行》看了看,又出去观了会儿星。


    最终不得不承认,她应当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看得是头晕眼花,不知所云。


    林蕴知道谢钧那边应该不会这么快,但她还是在屋中焦急地来回走。


    若三日内真要下雨,那让百姓早些割麦可就是争分夺秒了。


    林蕴细想如果要提前收麦,她要安排些什么,先是让官府通知各个里长,再多给佃农些赏钱,让他们去百姓的地里搭把手,将她的麦子织机借给百姓,快些处理麦穗……


    心中一条条想着,林蕴朝食吃索面的时候被宽面条崩了一脸汁水。


    时迩连忙来擦:“小姐,你吃东西的时候少想点事,幸好这汤水不烫。”


    林蕴正满口道“知道了知道了”,屋外仆妇进来,通传道:“严明严侍卫到了,他说是来送信的。”


    第89章 劝收


    听见严明来送信了, 林蕴把筷子一放,当即站起身来:“快将严侍卫请进厅中。”


    仆从小跑着去请,林蕴擦了嘴, 换了身轻便的衣裳, 也往厅中走,备的茶刚上, 严明就到了。


    严明递了信,也不肯坐下喝茶,自家大人还没当上林小姐的座上宾,他可没胆子喝这杯茶。


    林蕴拆开信, 快速读一遍, 她的目光在最后那张纸上稍稍停顿了一下。


    这字纵横郁勃, 风骨铮铮, 林蕴并不陌生。不论是西泠阁, 还是无舟渡, 都挂着这字呢,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要惜命。


    林蕴视线移开, 阻止思维继续发散, 把心思收拢到正事上。谢钧托人问了四位懂观星之人。其中有三位都说三日内要下雨, 只有一位说不会下。


    再辅以自己粗浅的观察以及老道的经验,林蕴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耳边严明还在说:“大人昨日等回信等到丑时,派我先来通知林小姐, 户部的谕令是走驿站的, 会晚一点再到各个县衙。”


    “昨夜这一切忙完,想来大人入睡应当已是寅时了吧。”


    “谢大人果然心系百姓,为百姓之事夙兴夜寐,日后有机会我定会代百姓向大人道谢, ” 林蕴夸完就转头喊时迩,“时迩,你多给严侍卫上几种茶,他一路奔波定是累了,让严侍卫稍微歇一歇。”


    吩咐完,林蕴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


    严明看着林小姐果断离去的身影,为自家大人感到心酸。


    大人忙了一宿,只得了一句“心系百姓”的夸,大人的确是心系百姓,可大人也心系林小姐啊。


    一扭头,就见十二皮笑肉不笑地问:“这茶不好喝吗?严侍卫想喝什么茶,我去沏。”


    严明还是推辞说不用了,十二却道:“小姐让我上茶给你,严侍卫不喝我不好交差。”


    在十二的虎视眈眈之下,严明只好喝了一杯茶。


    喝完要走时,十二竟还客气地要送他出去,严明心知十二显然不会如此敬重他,那就是有话要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时迩低声同严明道:“上次给大人的信中提到我怀疑有人潜入无舟渡,在搜找些什么,但除了一个被动过的花瓶,没找到什么证据。”


    如今无舟渡的仆从都是从西泠阁带来的,大人早就查过一遍,都没什么问题。


    “我问过如意和袁嬷嬷,那日上午来过无舟渡周围的人都记录在此了。”借着袖子的遮挡,时迩把纸条塞入严明手中。


    这上面几个人不是送瓜果蔬菜的,就是来送冰的,还有一个送新裁好的衣服。


    “大人可以再查一查这几个人,”时迩皱了皱眉头最后道,“若不是他们搞的鬼,那事情可能更麻烦了。”


    不是林园里的人,那人从外面来,无舟渡三面环水,走唯一的那条道太过显眼,那就只能是从湖中游来的。


    先是翻进林园,又从潜伏在湖底游过来,翻入无舟渡没留下水迹,唯一的疏漏是一个只差寸余的花瓶。


    甚至时迩敢说,若不是她在大人手底下练出来了,她也不可能发现花瓶被动过。


    若是外来人,本事大,手法这般精湛老道,那定然所图不小。


    严明听了也沉下神色,道:“目前最怀疑的人是林岐川和林栖棠,指使李氏暗害林小姐的很可能是林岐川,那他可能以为林小姐有什么证据或者知道什么。林栖棠嫌疑小一点,但实在太巧了,她刚知道阳城那桩事恰好有猫腻,第二日林小姐屋里就进了贼人。”


    “若是这两个人的话,短时间内应该没办法伤到林小姐。当然,大人在林小姐的事情上格外慎重,已经派人去杭州府查林小姐的过往,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危险。”


    送走了严明,得到大人定会彻查名单上的人,时迩还是忧心忡忡。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时迩当即拿信封装了两张纸,然后夹在书架中,又将小姐的一块从没有用过的章,放入锦盒里,收入箱笼。最后找了一本小册子,外表做旧,随便写了些无意义的数字。


    通常这三种是证据的主要形式,书信、印章、账目,也不知道能不能瓮中捉鳖了。


    ***


    时迩在家中忙着捉贼,林蕴在田间组织收割。


    纵使几个懂天象的人说三日内会下雨,那也只是很大可能会下雨,而不是一定会下。


    在揣测天象上,没有谁能下板上钉钉的结论,毕竟就算是在现代,那么多高新技术设备的观测下,天气预报也经常谎报军情呢。


    不能认定会下雨,即使户部的谕令让诸县令协同林蕴主持收麦一事,但林蕴没有斩钉截铁地强制百姓提前收麦。


    正如当初种麦,是官府游说提倡,如今收麦也绝不是一家之言。


    百姓对土地付出良多,他们不是林蕴的附庸,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在田间劳作,他们拥有对粮食与土地的处置权。


    在各个县衙中,林蕴与里长们说:“三日后是大部分百姓定的收麦日子,我与诸位懂天象的法师道长都觉得三日内很可能有风雨,提前收会损失一点收成,但若后面赶上风雨,半数的麦子要么泡烂在地里,要么霉在库中,损失十分惨重。”


    “如果是我,我不会为了多一点收成冒这么大的险。但地是大家的地,并非是谁的一言堂,请诸位里长务必让每位乡民都知道三日内或有大雨的消息,让乡民们决定是否提前收麦。”


    林蕴将自己带来的改良镰刀、掠子等收麦工具分发给诸位里长:“若是有愿意提前抢收割麦的,都可以借用这些农具。人手不够的话,我的佃农和官府的衙役都会帮忙。”


    林蕴说完,正要往下一个县衙赶,还没出衙门的大门,一位里长急匆匆地跟上来,问道:“林小姐,是不是神农又托梦给您说要下雨了?”


    林蕴回头看到他脸上的希冀,仿佛只要林蕴说是,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收麦,但林蕴说:“不是,神农这几日并未托梦给我,三日内有雨是我和几位研究星象的道长法师判断出来的。”


    里长面上果然露出些失望,想必不是神农旨意,让他多了几分纠结。


    林蕴没再多劝,只道:“三日里或将下雨的消息请务必传达到乡民,至于里长你家的地要不要提前收,可以自行决定。”


    说完林蕴便快步出了衙门,踩镫上马,御马而去。


    其实林蕴一开始想过要不干脆哄骗百姓,扯一通神农托梦有雨,确实简单粗暴有效果。她已经有了“小神农”的名头,再借神农之说,定然事半功倍。


    可她在大周教种田的本意是让更多的人不再挨饿,而不是把自己送上神坛,她是要教民,而不是愚民。


    从前种田的方法都是切实的,是遥远的另一个时空的“神农们”教给她的,把这些知识当成“神农技法”传播给百姓们,她不心虚。


    可天象之事谁都能没有绝对的把握,若是将此事也扯上神农,三日后没下雨,又当如何?


    那些靠汗水与努力辛辛苦苦建立的信任将分崩离析,她日后想推广实际的种田手段效果又要打个折扣。


    若是三日后下雨,林蕴的威望的确可以更上一层楼,但这样她会不会越发对自己的招摇撞骗洋洋得意?


    日后想让百姓做什么,便将自己的意志与判断包上一层神农旨意的壳子,借此凌驾于百姓之上。


    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人说谎话说习惯了,迟早有倾覆的那一日。


    种地的人要脚踏实地,而不是在谎言之上搭建空中楼阁。


    捷径走习惯了,心浮气躁起来,便再也没办法好好做事了。


    林蕴昨夜一夜没睡好,除了忧心天到底会不会下雨,也是在想此事,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


    通知完官府与各县里长,林蕴也没歇着,一边在田间帮忙,一边观察天色,每日回林园还要同老道商讨这天究竟下不下雨。


    纵使林蕴只是“劝收”,没有强制要求,百姓间抢收的人居然也占了快七成。


    一是百姓对天灾实在过于恐惧,经历过的人宁愿损失一点,也不敢冒一点风险。


    二是林蕴的亩产太过惊人,即使不是靠着神农,她的判断被更多人肯定信任。


    再说了,林小姐借的镰刀比他们自己自己家的好使,那个掠子不用弯腰就能迅速割一小片麦子。


    谁家人手不够,林小姐的佃农还来帮忙。


    林小姐的板车推车也被借来帮忙拉麦子,麦子织机脱粒得又快又好。她自己的麦粒晒得差不多,便将提前准备好的场地借给他们,让麦粒干得更快些。


    总而言之,纵使是抢收,他们觉得今年收麦反倒好像更轻松了。


    第二日傍晚,最开始收麦的那一批百姓的田间只剩短短的麦茬,不管后面有没有风雨,与他们关系不大了。


    变故发生在日头落下不久,起先只是微风,天暗下来,风却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之前没收麦的百姓见周围人每天忙里忙外,心中也是悬着的,他们甚至比收麦的人还要关注天象,一见风不小,他们便慌了神,丝毫不敢再犹豫。


    黄婶子拿着镰刀乘着月色出了门,嘴里一直骂刘老汉:“我早说了,我们听小神农的,也早收,你非要说再等等,等麦子多长长,这下好了,要是下雨把麦子淹了,我不和你过了!”


    刘老汉有些气虚:“那你说收,不也只是说说而已,我就随便拦了下,你就不去了。”


    两人拌了两句嘴,两个人谁也不看谁,邻居张冲从外面回来,见他们拿着镰刀出门,问道:“你们终于决定收麦了?你们的镰刀不快,赶紧去里长家领一把林小姐借的镰刀吧,今日许多人收完了地,农具都还了,快些去说不定还能抢到把掠子呢,那个特别趁手。”


    话音刚落,就见方才还闹别扭的夫妻都小跑起来,方向一看就是去里长家里。


    唉,要他说,这两口子一个样,事到临头开始急,谁也别说谁。


    第90章 成真


    风刮了半宿, 第二日天也阴沉沉的,暑气闷热潮湿,让人感觉随时天上就要下起雨来。


    不少人都同黄婶子和刘老汉这样彻夜未眠, 他们还比较走运, 从里长那里领到了一把掠子,据说跑得慢的只能用自家镰刀了。


    农具有限, 要用的人又多,他们家只分到一把掠子。


    掠子有个长竹竿,刀网一体,不仅收得快, 割下的麦穗还直接装入网兜, 不用弯腰捡拾, 又省了时间。


    这掠子虽快, 但需要点力气, 黄婶子和刘老汉便换着轮流用。


    辛劳了一夜, 等到天亮了,黄婶子和刘老汉看着地里被吹倒的麦子, 欲哭无泪。


    抢收本就赶时间, 倒伏的麦子不仅难割, 而且麦穗接近地面,湿气重、易霉烂。


    再后悔前两日没听小神农的也来不及了,两人只好埋着头干, 趁着下雨之前能收多少收多少。


    像黄婶子和刘老汉这样的百姓不少, 心里懊悔得要命,手上的活也不能停。


    吴强田正在叔叔家的田里收麦,吴强田他家是对林小姐彻底服气了,一听里长说林小姐估摸着这几天会有风雨, 二话没说就领了把镰刀回去开始割麦。


    真奇怪,明明除了新一点,林小姐的镰刀外表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但用起来就是更轻便锋利。


    每割一批麦子,他爹就运到林小姐的打麦场用奇怪的纺机快速脱粒了,趁着天晴赶紧铺开晒一晒。


    他家壮年男子多,连日带夜,一日半就收完了,也都脱粒完了,本是无事一身轻,结果昨夜风起,吴强田他舅娘和婶娘赶着夜路都来了,哭着求他们家帮帮忙收麦。


    吴强田他们自然不敢耽误,今日不帮忙收了,麦子烂在地里,那下半年她们就要来借麦了。


    舅舅家地少一点,爹和娘去就行,叔叔家地多,他和弟弟去。


    若是集体抢收麦,都顾着自家的,是谁也帮不到谁,但如今错开了时间,一大部分人提前收完了,这乡间亲缘友邻关系密切,都知道粮食有多重要,也曾彼此接济过几个鸡蛋几碗米,不影响自身的情况下,都是愿意帮一帮的。


    帮忙归帮忙,还是要念叨几句,吴强田一见叔叔就道:“叔啊,你怎么就不信林小姐的,今年就算了,来年可别再犯糊涂了。”


    吴志刚用颈间的汗巾抹了把脸:“我就是看天太晴了,想着应该不会下雨的,麦子在地里还能增点产,这回是我错了,以后林小姐说什么我信什么。”


    辰时刚到,天阴得更厉害了,吴强田发愁地费劲割被吹倒的麦子。


    不像直立的麦秆好割得很,倒伏的麦秆平贴地面,刀刃容易打滑,而且横向拖割特别费力。


    这还是没下雨,等下了雨麦秆浸了水,就更难割断了。


    捶着酸痛的腰一抬头,吴强田瞧见有些熟悉的身影,当即兴奋地唤道:“林小姐!”


    刚好林蕴手上画得差不多,便停了笔,往前走两步,进了吴家的田里。


    林蕴扫了田中的三个男人一眼,觉得大概还是这个和她打招呼的看起来最聪明,于是她对吴强田道:“我见你有些眼熟,你是吴家村的是不是?”


    吴强田激动地直点头,没想到林小姐这样的人物居然能对他有印象。


    “收割倒伏的麦子也是有方法的。倒伏轻微时采取逆倒伏方向,倒伏严重时最好选顺倒伏方向,这样最省力。”


    见吴强田迷惑的眼神,林蕴把手上的薄纸片给他,上面将田按倒伏方向和程度分成了好几个区域,每个区域里画着不一样的箭头。


    她同吴强田解释道:“你目前在割的这片地,倒伏十分严重,麦子朝西南倒伏,就从西南开始割,顺势割,减少阻力。”


    林蕴示意让吴强田换个方向割一下试试,吴强田跟提线木偶似的立马照搬,利索割完后,他道:“的确省劲儿。”


    林蕴指着纸上的几个箭头同吴强田讲了讲,一问一答之下也不出错:“你们就按照这个上面画的割,能快不少,知会你家人一声吧。”


    林蕴功成身退,没再多留,而是奔赴下一块农田,吴强田连忙去同叔叔说,吴志刚按照侄子说的方向割了一刀,当即也感受到不同。


    他望着林小姐快消失不见的背影,虔诚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他同侄子感叹道:“难怪神农选她当弟子,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人呢。”


    ***


    林蕴昨夜听风起,而且风越来越大的时候,她就再也睡不着了,连夜写了信送到她在皇城各地的庄子上。


    七成人能提前收麦已经超过林蕴的预计,如今风雨将起,对于没听劝告的人,林蕴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


    现代有句话是说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那三成百姓为他们不信任林蕴付出代价,似乎是咎由自取。


    可林蕴觉得这代价太大了,并不是一两句龃龉,或者是吃个小亏,收成烂在地里是会饿死人的,相较于他们的错处,这 “惩罚”太过惨痛。


    她又不是要与百姓争个输赢,就算赢了又如何?


    况且天灾之下,没有赢家。


    早在大部分百姓收麦的那两日,林蕴就在为如何帮助剩下的三成百姓而奔走。


    她在每个县都走过一趟,同庄头和佃农细细讲了一遍“如果真的风雨交加,如何减少损失”。


    “如果只是刮风,那收割的方向要视倒伏情况而定……”


    “等下了雨,湿了的麦子就先别脱粒了,脱粒麦粒之间空隙小不透气,更容易发霉。”


    “只湿了一点的麦子要注意通风,只要这雨不下四五天不停,不太会发霉的。”


    “湿透了的麦子直接用草木灰泡一个时辰,再晾干,减少发霉的可能。”


    ……


    空中开始落雨点,林蕴穿上蓑衣在田间奔走着,在这皇城中,蓑衣的身影不止一个,每一人开口都是一句:“我是林小姐家的佃农,奉她之意,来帮忙的。”


    天上下着雨,河水暴涨,人心也如涓流汇聚成河。


    通知完早就定好的区域,林蕴干脆下田帮忙收割起来。


    农妇红着眼睛,面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道:“多谢林小姐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


    林蕴绕着几株风中左右晃,长得比别的麦子都矮一茬,没被风吹倒下的麦子转了一圈,笑着道:“我不图报,你把这几株麦子卖与我吧。”


    这是多么抗倒伏的性状啊,得好好留下来!


    ***


    暴雨连下两日,各里长们号召收完麦的百姓去帮一帮没收完的,齐心协力之下,大部分麦子在下雨第一日就收完了。


    再辅以林蕴传授处理湿麦的办法和提供晾麦的场地,挽回了不少损失。


    第三日天终于放晴,天光破云而出,映在屋檐瓦面上,亮得叫人心头一松。


    林蕴一早起来,立在廊下仰望天光,高兴地小跑回屋,同时迩道:“时迩,今晨我要多吃一碗索面!”


    吃完了朝食,不同于前几日急忙忙出门,她在屋内转两圈假装消食。


    毕竟从小都被说吃饱了就睡会胃下垂,总要走几圈骗骗自己。


    林蕴走着走着就到了床边,没经受住她柔软舒适的床的诱惑,不怪她定力不足,实在是如意把床铺得太赏心悦目了。


    林蕴几乎没有挣扎就直接躺倒,又睡了个回笼觉。


    这一觉睡得极香,等她再睁开眼,已经到了未时。


    林蕴心下一跳,本来打算今日回城里一趟,既要去户部汇报工作成果,还要去陆宅处理谢了的牡丹花。


    竟一觉睡到这个时候,那无论是公事私事,都要等明日再说了。


    如意帮忙穿戴好,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道:“小姐快出去看看吧,园子外面排着长龙呢。”


    天一放晴,地一干,百姓们纷纷晒麦,等铺好了麦,他们不约而同地到了林小姐的住处。


    林蕴出来时就看到外面乌压压的人群,有人捧着小篮,有人提着帛包,有人干脆捧了把麦穗抱在胸前。


    “老张,你这麦粒这么小,你也好意思带来?”


    “你懂什么,我家田地势低,总是积水,这麦子在水多的地方都能长得好,也是好麦子!”


    林蕴一出来,七嘴八舌的说话声静了静,然后猛得爆发出来。


    一声声“小神农”、“林小姐”、“女菩萨”……震得林蕴瞬间驱散了刚醒的迷蒙,彻底清醒了。


    林蕴抬高声音,问:“诸位的谢意我都知道,不必特地来的。”


    在一片闹哄哄中,林蕴也听不清他们到底是要做什么,最后她问站在最前面的人:“你们是有什么困难来找我帮忙的吗?”


    被林小姐问到,那壮汉激动得有些结巴:“不……不……不是,我们是来送麦穗的。”


    在他口中,林蕴得知因为她前些日子在麦田中搜集性状优秀的麦子,百姓们知晓后,纷纷找出自己地里长得最好的麦子,特地要来送给她。


    “林小姐,这株不怕风,雨里都没倒。”


    “我家这片虫子少,虫子好像不怎么吃这一片。”


    “我不知道小姐要什么样的,我就找了地里长得最饱满的。”


    ……


    他们并不知“抗逆性”、“高产”究竟为何,但在百忙的抢收之中,不忘挑出了地里最精神最特别的那几株,恭恭敬敬地送来。


    林蕴忍不住地笑,她大喊出声,尽量让百姓们都能听清楚:“诸位的麦,我都会一一收下,记在心里。将来若真能育出好麦种,也有你们一份功劳。”


    林蕴转头让时迩找几个筐,再把家里的铜板都带来,幸好之前为了给佃农赏钱,林蕴兑了许多,不然今日怕是不够用。


    案放好,百姓一个个上前送麦,林蕴根据麦子的优质性状不同,分成几堆做好标记。


    捆了红线是高产,蓝线的是抗病,紫线的是抗倒伏……


    收到一簇麦子,林蕴便送出几枚铜板。


    百姓们不愿意收,林蕴便说:“我上峰是个刚正不阿的,若是知道我平白无故收了百姓的东西,我怕是要遭诘难的。”


    将谢钧拉出来做挡箭牌实在好用,一听见不收钱还给林小姐带来麻烦,百姓们也不推阻了。


    林蕴接过一束束麦子,微翘的芒刺划过指腹,带来细细的疼。


    些微的疼痛让林蕴清楚的意识到——


    这不是梦,每夜梦中的失败都没成真。


    林蕴最初只是傻傻地、朴素地希望少一些人饿死。


    如今她看着手中金黄的麦穗,再看看面前挤得满满当当的感谢,她想她应当是做到了。


    她大概做得比当初敢想的,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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