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般配
女眷的宫宴结束有一会儿了, 来的时候林蕴她们四个主子搭乘两辆马车,其余三人提前走了,总不至于两辆车都驾走吧。
留一辆车是理所应该, 但林蕴觉得不能以常理来揣度宁远侯府, 她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心理准备。
一边朝外走,时迩一边试图给自己大人美言几句:“今日谢大人为小姐你撑腰, 字字珠玑又气势迫人,难怪皇城里许多姑娘都想嫁谢大人呢。”
林蕴先是敷衍地点点头,等意识到时迩在说什么,当即反驳道:“谢大人好是好, 但只做他的下属最好, 他就事论事, 有权有脑子, 能帮忙解决问题, 是十分可靠的上司。”
今日谢钧表现得实在出色, 林蕴不吝于对他的夸奖。
对待可靠的领导,林蕴会尊敬他, 适当地孝顺他, 但不可能对他有非分之想的!
时迩虽然也是觉得只当大人的下属好, 但还是硬着头皮接着找补:“谢大人龙章凤姿,傅小姐她们都偷偷去瞧呢。”
林蕴想到谢钧那张一看就很贵的脸,肯定了时迩对谢钧容貌的夸奖, 但她还是摇摇头:“傅若薇太蠢, 只看外表。谢大人适合远观,看看就得了,一般人要想和他过日子,只会被他耍得团团转。”
傅若薇怎么敢去偷瞧谢钧, 就他那心眼子多的,十个傅若薇捆一块也是给谢钧送菜的。
而且谢钧也太会骂人了,瞧他今日斥责邱义和肖以恩那阵仗,当他的夫人,真是一辈子都别想翻出他的手掌心了。
那是斗也斗不过,骂也骂不过。
林蕴真心劝告:“时迩你可别对谢大人动什么心思,你性子直,他把你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呢。”
此话时迩听得惶恐,连忙摆手说自己绝无此意。虽然她如今被“卖”给了小姐,也真的替大人数过钱。
林蕴满意自己阻止了时迩跳天坑:“那就好那就好。”
说着说着就到了宫门口,林蕴远远瞧见钱大,松了一口气,幸好马车还在。
钱大跳下马车,给林蕴递脚凳,车帘撩开,林蕴意外于里面竟然有人。
林蕴有些懵,接住宋氏递过来的手炉,坐了下来。
宋氏身边的杨嬷嬷解释道:“老夫人吹了风,说头疼就先回去了,大小姐在一旁照料着,夫人担心二小姐第一次入宫,若是出来没有家里人会害怕,所以特地留下来等你呢。”
宋氏略微拢了拢眉,杨嬷嬷说话总是很夸张,她只问:“一切顺利吗?”
林蕴点点头,这好像是宋氏第二次等她,也是她第二次问她顺不顺利。
林蕴答完顺利后,宋氏便又捧起手中的书读起来,马车内陷入沉默。
她同宋氏在一处,一直没什么话可说,但这沉默好像没有之前那么难熬,甚至让人感到安宁。
没人打扰,脑子里就杂七杂八地想事情。
一会儿林蕴想入宫这一日可真漫长,宫宴这顿饭可真不是让人白吃的,为了吃这口不好吃的菜肴,她是百般奔波。
一会儿又想起刚见过面的谢钧,告别之时他破天荒地送了她两步,他个子实在高,站起来压迫感十足。
他同她说: “世上没几件事值得以命相搏,林二小姐还是惜命些。”
林蕴一开始想不通,下属拼命干活,上司居然会不高兴吗?
后来觉得大概是谢大人追求可持续发展,期望下属能长长久久地帮忙干活吧。
也是,驴子死了,谁来拉磨?
林蕴这边马车刚驶离,陆暄和就出了宫门,他听门口守值说二表妹刚离开没多久,吩咐青松牵马动作快些,这样能赶上去,还能送二表妹一程。
陆暄和等着青松牵马过来,发现一身蟒衣,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指挥使任泽正站在宫门口,不知道在望什么。
锦衣卫名声差,但和陆暄和倒是没什么过节,甚至因为办案子还打过几次交道,陆暄和草草朝任泽打了个招呼,上前两步,牵过缰绳上马而去。
陆暄和驾马离去后,任泽还是没有离开,他右手在绣春刀上抚了又抚,问身旁的王千户:“刚刚上马车离去是哪家小姐,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
让指挥使眼熟可不是一件好事,王千户答道:“那是宁远侯的嫡女,刚回皇城没多久,今日该是第一次进宫。”
任泽想了会儿,确实记不起来哪里见过,把手从绣春刀上放下来:“许是记错了。”
***
听到车窗外传来的“笃笃”的敲击声,林蕴掀开车帘,看清外面的人,惊喜地唤了一声:“陆表哥。”
“表哥怎么也这个时候才出来?对了,时迩说她今日去找谢次辅,你也打算帮忙,多谢表哥伸出援手。还有,谢次辅同邱大人说话的时候,我瞧见表哥你来了,当时局面紧张,后来谢次辅又走得急,都没来得及和表哥打声招呼。”
许是熟了,林蕴同陆表哥说话颇为随心所欲,不在心中措辞,便一骨碌地全倒出来。
陆暄和坐在马上,微微俯身低头,听得认真。
等林蕴说完后,陆暄和先是和宋氏打了声招呼:“侯夫人,我来送你们一程。”
然后他在脑中过了遍表妹的话,她一口气说得多,陆暄和一一回应。
“官员的宴席要散得晚一些,所以这时候才出来,问过守宫门的侍卫知道你刚走,想着送一送。”
“帮忙的事,就算不提我们的交情,为了明年春日里我家院子里的牡丹,我也是要帮一帮的,更何况最后我也没帮上什么忙,表妹更不用言谢。”
“谢钧急着去找你,把太子殿下丢给我应付,因此我去得晚了点,没看到表妹你同邱大人和肖大人辩论的情况,实属可惜,听说你把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左支右绌,表妹实在厉害。”
“至于打招呼,那场合可不适合认亲,表妹你不打招呼才对。”
朝中有些官员,和长舌妇也没什么差别,林蕴只靠自身实力站稳脚跟,还被无端揣测和谢钧有牵扯,若是又叫一声“表哥”,不知道他们暗地里又要想些什么龌龊事。
林蕴很喜欢和陆表哥说话,他会认真听她说了什么,也不吝啬言语,愿意“长篇大论”地耐心回应她。
听到陆暄和遗憾没看到自己与邱义他们的争论,林蕴洋洋得意地描述当时的场景,陆暄和也十分捧场地夸奖。
两人一个坐在马车内,一个骑着马在车外,隔着掀开的车帘,就这么聊了起来。
两个人有说有笑,时迩已经见过好几次这场景了,之前陆大人接送小姐去皇庄,两人就这样。
她想着自家大人,觉得有些心酸,但看着小姐雀跃的神情,时迩压下那点苦涩,为小姐的高兴而高兴。
就连宋氏也忍不住从书中抬眼,瞅了他们两眼。
宋氏又听了一耳朵他们的话,觉得属实没什么可笑的,但看着两人脸上的笑意,尤其是阿蕴的梨涡。
阿蕴和陆少卿……确实有些般配。
***
等陆暄和送林蕴她们到了宁远侯府门口,恰巧碰上了骑马归来的宁远侯。
宁远侯拍拍陆暄和的肩:“麻烦陆少卿了。”
陆暄和拱拱手:“都是自家亲戚,互相照应是应该的。”
陆暄和同两位长辈道完别,这才对二表妹道:“表妹今日回去好好休息,等下次去皇庄我再来送你。”
陆暄和骑马离去后,宁远侯目光深深,他想起属下从渭城传来的消息——
陆少卿在渭城找了接生阿蕴和栖棠的稳婆。
正巧最近他派了属下在渭城办事,否则也发现不了此事。
宁远侯无所谓地笑了笑,倒不生气,暄和这孩子心细,想得比旁人多一些,担心这个也正常。
等林蕴和宁远侯夫妇分开,往西泠阁走,宁远侯问宋氏:“陆少卿性子和长相俱佳,前程也不错,你觉得他如何?”
宋氏一向是完全不理宁远侯的,但想到阿蕴在车里的笑,宋氏应了句:“不错,但还是看阿蕴怎么想。”
宁远侯叹了口气:“确实,我们亏欠阿蕴良多,此事还是要听听阿蕴的想法,先等等吧。”
宋氏一听到林岐川这种语气就难受,她握紧手中拿着的书,皱着眉头快走了好几步,招呼也没打就和林岐川在路口分开了。
宁远侯看着宋氏急不可耐离开的背影,自嘲地笑了笑。
从前刚开始的时候,身后的侍从还会说两句安慰的话,说“夫人不过还在气头上,心里定是还念着侯爷,日后会好的。”
如今十几年过去,老仆也沉默了,不再多嘴。
唉,他可真是忙碌半生,最后混成了个孤家寡人呐。
***
陆宅。
陆暄和到了书房,被派去渭城办事的青空已经等他有一会儿了。
陆暄和问道:“可有什么进展?”
青空汇报道:“林家两位小姐在渭城是同一个稳婆接生的,之前流云查到的大小姐并无特别之处,但接生册子后几页说二小姐出生的时候肩上有个月牙胎记。”
天知道,青空发现流云跑这么一大趟,却漏了多问一嘴,他当时有多无奈,流云果然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日后再有这种事绝对不会交给他来做了。
陆暄和让青空领了赏下去了,他坐在桌前,静静看窗外的竹子随风摆动。
这几日他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番栖棠有没有胎记,折腾了一段日子的事就有个结果了。
一块大石将要落地,陆暄和却依旧没有放松,换婴一事快有决断,可那个心直口快潘嬷嬷到底为什么出现在阳城呢?
第42章 承情
宫宴结束, 林蕴第二日在床上躺了大半日。除了吃饭如厕,其他时间林蕴都在她的罗汉榻上度过。
昨日劳累过度,今日宜躺平。
小姐吃完早饭就又躺床上了, 如意一开始还有些紧张, 是不是着凉生病了不舒服。
但看中午小姐又吃了两大碗米饭,便知道自己白担心了, 哪个病人能一口气吃这么多?
吃完午饭走两圈消消食,林蕴又去午睡,刚睡着就又做了梦。
林蕴已经有些习惯了,自从来了大周, 她时不时地做梦。
刚穿来大周的那段时间最严重, 林蕴几乎是整宿整宿地做梦, 梦里基本上都是原身过去的记忆, 而且一般都是从模糊到清晰, 一开始影影绰绰, 再过一段时间逐渐明确,最后突然有一天这段记忆出现在林蕴脑子里。
在大周待的时间长了, 大部分记忆都恢复, 她做梦的频率才降低。
上次做梦是养母告知真相, 算算日子,最近应该快要离开杭州府了。
林蕴对这段记忆格外上心,因为在之前的记忆中, 那封给裴大人的信没有出现。
原身究竟是怎么拿到信的, 又为什么坚持要送这封信?
林蕴越睡越沉,梦里面原身知道自己的身份,处理完养母的丧事,就打算去皇城寻亲了。
原身一开始去杭州府找当官的, 想表明身份让人送她过去。
“你是侯府的小姐?那我还是国公爷的儿子呢?记得把话本收起来少看点,别看得走火入魔了,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连官衙都进不去,就被外面衙役给挡出来,最终咬咬牙以去皇城找亲戚的名头拿到了路引,只身上路寻亲。
梦境从这里就开始模糊起来。
原身好像一直在走路,偶尔搭辆牛车,啃着干巴巴的馕饼,风餐露宿的。纵使画质很糊,林蕴都能感受到辛苦。
比起现代的穷游,这更像是在逃荒。
后面画质越来越糊,然后突然“乒铃乓啷”吵得厉害,好像是在路上遇见了山匪?
一个看不清脸的黑衣男人路过救下原身,然后画面从原身独自逃荒,变成了原身和这个男人一起躲躲藏藏地逃荒。
为什么林蕴觉得是躲躲藏藏?
因为他们夜间赶路的频率太高了。
昼伏夜出的,这没有猫腻才怪。
然后林蕴就醒了。
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人还懵懵的,脑子里的画面糊成一团。等林蕴更清醒些,便猜测袖子里这封信大概是那个黑衣男人给原身的。
她甚至在超低画质中感受到原身对那个黑衣男人的特别之处。
要是不特别,成日里黑灯瞎火只能囫囵看出个人影,原身为什么总是偷偷瞧那个黑衣男人?
有可能是兵荒马乱中的依赖,也有可能是少女情窦初开的好感。
林蕴还分不清,也许下一次再做梦就知道了。
揉揉眼睛,林蕴不再想,她坐起身探头问:“时迩,今晚吃什么?晚上还有酒糟圆子吗?”
时迩在外间听见小姐叫她,急匆匆地跑进来,等听到小姐是在关心吃什么,吐出一口气:“没有酒糟圆子了,今日小姐活动不多,糯米吃多了不克化,晚上甜点只有山药糕了……”
***
一整天无所事事、荒废时光,第二日林蕴又精神奕奕了。
所以说昨日躺了一天怎么能叫偷懒呢?
那是劳逸结合。
林蕴早和谢钧约好,今日她要去户部一趟,种子自然不在户部,林蕴下次去皇庄查看浸种情况的时候再去拿种子就好,林蕴去户部是去看当年邱义留存下来的种玉米资料。
户部落座在午门两侧的千步廊的东廊之中,往来皆是官员。
大概是谢钧提前打了招呼,林蕴报上名字后顺利进入,走过吏部、兵部,数到第三排,就到了户部。
一穿绿色官袍,胸前背后绣着鹌鹑的官员带着林蕴往库中走:“林小姐,我是户部的司务文常春,次辅让我带您来找资料。”
司务是从九品的官,也难怪一点官架子都没有,对林蕴这个既是侯府之女,又直接帮谢钧办事的,十分客气。
等拿到了资料,林蕴快速翻阅,发现邱义种玉米受挫,首先是特别容易死。
玉米根系浅,喜欢透气,邱义没用松软的壤土,死亡率高。而且邱义种玉米那三年,其中两年雨水多,玉米特别不耐涝,他又缺乏经验,排水不够及时,那秧苗自然又弱又小还容易害病。
此外邱义还有施肥、种植时机等问题。
林蕴翻着手上的册子,觉得这哪里是邱义的玉米种植经验,简直是邱义的错题本。
他那三年净试错去了,也难怪谢钧明里暗里骂他浪费银子又没成果。
但除了这些客观上的,种田技术上的问题,邱义还记录了百姓对种植玉米积极性很低。
百姓主食为稻麦,他们多认为玉米口感粗糙,是“杂粮”,不愿意少种稻麦高粱,改种玉米。
经过九麦法折腾的那一遭,林蕴已经成熟不少,不再单纯认为出现一种高产作物,百姓们就会高高兴兴地采纳。
她不再是只待在实验室里捣鼓的在读博士林蕴,而是在大周想要推广一种作物的林二小姐。
然而玉米在民意这一块,并不乐观。
雨水少、光照多,适合种玉米的北方已经形成了两年三熟的种植格局,百姓们根本没有意愿替换。
那玉米还推不推呢?
林蕴沉思着将把册子递还给文常春,户部的资料看可以,但拿回去应当不行。
不料文常春摆摆手:“户部的资料确实不能带走,我前日里收到次辅传来的消息,说林小姐您要来看玉米的资料,于是我从前日夜里就开始抄,紧赶慢赶在今日凌晨前抄完了一份,这份就是抄本,林小姐可以回去慢慢研究。”
林蕴有些惊愕地看了手里不薄的书本,又看向文常春眼眶下晕开的黑眼圈,又扫过他袍角的墨渍,感谢道:“劳烦您了,您办事可真是妥帖。”
得了林蕴一句夸,文常春有些惶恐的样子:“都是应该的,次辅吩咐下来的事,自然要多想一些,为大人们排忧解难。”
文常春如此客气,整得林蕴都有些不好意思。
文常春听着林小姐对他夸了又夸,嘴上面上都是不打紧,都是应该做的,心里却在嘀咕:“多夸些,多夸些,最好夸到谢次辅面前才好。”
帮林小姐找资料这差事,还是他从户部一众九品官中抢来的。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林小姐和谢次辅走得近,他们见不到谢次辅,林小姐美言两句可十分顶用。
夸到次辅面前,他才不枉连官服都特地沾了墨呀。
在来回奉承之中,林蕴问道:“我能去见谢大人吗?有些事想要问一问。”
文常春面上为难,心里乐开了花:“平日里很难见到次辅,但小姐既然是次辅请来的,我去帮您问一问。”
等文常春通传了次辅的侍卫严明,很快得到让林小姐进去的口信,文常春差点没压下自己的笑。
公务时间,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来见一见,次辅和林小姐的关系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好一些。
如此一来,就算林小姐没替他说好话,他在林小姐面前混个眼缘也值当啊!
***
林蕴经过层层通报,终于进了户部正堂。
谢钧见她来了,放下手中的笔,一手捏了捏眉心,从折子中抽离心神,抬首问道:“林二小姐是有什么事?”
林蕴确实是有问题要问,而且是自己没办法轻易得到答案的问题。
“谢大人,我有两个问题,事关到底要不要推广玉米一事。”
“问吧。”
“如今大周的人口增长如何?百姓平原耕地是否充足?”
谢钧虽然不知道这两个问题为什么和种玉米有关系,但身为户部尚书,他对这些信息了然于心,答道:“这几年治水效果不错,虽然雨水时不时增多,但算得上风调雨顺,人口增长迅速,不过平原耕地还是够的,但是……”
林蕴追问:“但是什么?”
谢钧使了个眼色,让正厅里其他官员退下了。
等人撤光了,谢钧才道:“但是如今世家豪族土地吞并严重,这种情况下,留给百姓的地是不够的,许多百姓开荒都开到山上了,只因世家嫌山上地薄,也不会算计那些山地,百姓反倒能安生种地。”
听到此等情况,林蕴皱起眉头:“那倒是有推广玉米的机会了。”
谢钧食指敲两下桌面,问:“这是为何?”
“因为玉米抗逆性强,本就适合种在山地,而且百姓还没在山地形成种植习惯,这样玉米若是推广会顺利许多。”
听到林蕴的话,谢钧勾起嘴角:“那你就先试一试。”
他发现林二小姐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明一些,这是一个知错能改的人。
知错能改的人好啊,知道哪里有坑便不会再踩一次,也省得他一次次去坑里捞人了。
聊完正事,林蕴也不打算再打扰谢钧办公了,正准备退下,看到了手里的册子,突兀地开口:“谢大人您办事雷厉风行,手底下人做事也妥帖。”
“我只是来看一看资料,文司务甚至连夜给我抄了一份,让我回去看,真是多谢大人和您的下属了。”
谢钧见林蕴一会儿望天,一会儿低头看地,背稿子一样背出这段词,他是真的笑出来了。
林蕴觉得莫名其妙,看向谢钧,眼神疑惑,他好端端地笑什么,刚刚这句话很好笑吗?
谢钧确实觉得好笑,林二小姐办事上确实有长进,但这和人打交道,还是一如既往的朴实。
别人明着讨好,她生怕落下人家的功劳,要一五一十地汇报。
算了,难得谢钧有几分宽容,不能要求她面面俱到,日后他还是多照看着点吧。
等林蕴退下,谢钧看了眼桌上的摆设,随手从笔架取下一支毛笔,递给严明。
“给文司务的,就说辛苦他抄书了。”
某人都给自己上眼药了,总不能让她心意白费,得让受惠的人知道自己承了她的情才是。
第43章 狸猫
今日是个阴天, 林蕴在书房内写字,嫌屋子内不够透亮,让如意点了两根蜡烛。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林蕴最近只要有闲功夫, 就把适用于大周的农学知识记录下来。
虽然林蕴在现代在读博,但受到大周的时代和条件限制, 能用的知识反倒都很基础。
毕竟她也没办法在大周建一个实验室,从分子和基因层面来研究。
也幸亏从前下田的经验足,又加上爱读杂书,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 不然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林蕴写着写着, 放下炭笔揉揉手腕, 大周的炭笔可不像现代的铅笔, 是用柳条烧制截成条, 握起来费力多了。
正有些烦躁地揉着手腕, 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喵呜”,林蕴起身往外走, 是哪家的猫跑到她院子里来了吗?
刚走两步, 就看见时迩抱着只狸花猫进来。
那一刻林蕴眼睛蹭得亮起来, 这只狸花猫脸好小,眯着眼睛,自带一圈黑眼线, 很酷的样子。
身上是毛茸茸的虎斑纹, 但有白领子和白手套,林蕴很想上去摸一摸,但不知道这是谁家猫,她控制住自己的手, 清清嗓子,很矜持地问:“时迩,你不是去取我定制的远视眼镜吗?怎么还带回来一只猫?”
时迩也有些忐忑,这猫是大人让她带回来给小姐的,这只猫是暗卫部培训出来给大人用的,据说嗅觉极其灵敏,能闻出有毒之物。
但放在大人那里,大人没怎么用,只是养着,如今不知怎的,突然吩咐要把猫送到小姐这儿。
“今日我拿了小姐定制的眼镜回来,路上碰见一老翁卖猫,说他的猫能识毒,没人信,眼看着天要下雨还没卖出去,老翁气得要打猫,我看不惯,就自作主张买下了。”
对不起了,大人,让他不仅年龄变了,还虐起猫来了。
把早准备好的话说出来,时迩有些不确定二小姐会是什么态度。
这猫虽好,可皇城里的小姐们养猫,都是养些漂亮娇贵的品种,长毛狮子猫、雪眉、乌云盖雪之类的。
时迩倒是不担心二小姐会丢弃它,依她这些日子对二小姐的了解,就算二小姐不喜欢,一听到它没地方去,就一定会养。
但若是不喜欢还养着,那就有点负担了。
好在结果远超时迩所料,二小姐竟然高兴地原地蹦了一下,然后朝时迩伸出双手:“来来来,快给我抱抱。”
林蕴很早就想养猫了,并且早就打算毕业后就养。
她当了小二十年的学生,从前成天在宿舍住着,想养猫条件不足,读博时学生宿舍也有人偷养,但林蕴是个极其守规矩的老实人,只能眼馋。
现代没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在大周达成了,如今她也是有猫的人了。
林蕴一接过毛茸茸的猫,满意地喟叹一声,嗓子夹起来,唤了声:“呀,是咪咪。”
这猫倒是不怕人,很安生,没有要挠林蕴的意思,林蕴便更大胆了。
忽略狸花猫鄙视的眼神,林蕴伸手摸上咪咪的白手套。
天呐,它还有粉色肉垫。
林蕴在撸猫的百忙之中和时迩说:“买咪咪的钱算我账上,时迩你和袁嬷嬷领一下钱,你月钱有限,不能让你出钱。”
见二小姐欢喜的眼神,时迩把这猫叫“玄甲”给咽下去了,话说这名字还是大人取的。
但如今小姐说它叫咪咪,那就咪咪吧。
***
单方面和猫玩了一会儿,当咪咪彻底不耐烦的时候,林蕴放它自由,在玩物丧志的间隙抽空做正事。
林蕴试了试给太后定制的远视眼镜,镜片由水晶制成,这已经是第二次调试了,这次林蕴让工匠打磨得更细致些,又将镜框换成了细铜条。
看着差不多,但具体效果怎么样,曲率合不合适,接下来如何调整,还得等太后试过才知道。
等下次进宫,就带上这个给太后吧。
很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林蕴虽然不相信猫能识毒,但还是让如意盛出来一小碗三鲜汤,偷偷在里面倒了点巴豆粉。
林蕴端起汤碗的时候,余光去瞧正在张嘴打哈欠的咪咪。
天呐,它打哈欠也可爱!
林蕴手刚碰上汤碗,咪咪就猛地跳到林蕴的膝上,鼻头凑过去嗅嗅,然后“嗷呜”一声,一爪子打翻了碗。
林蕴震惊了,这不符合常理,猫怎么可能闻得出来有没有加料呢。
但林蕴很快又说服了自己,毕竟她都能穿越,还能重开,这猫有点特长好像也正常。
林蕴试了一次,还想再印证一遍。在咪咪迷惑的眼神中,林蕴端着个盘子到屋外头。
“外面天色不错,我想在外面吃豆苗。”
一到外面,林蕴在吃得只剩一小半的清炒豆苗里又加了点巴豆粉。
然后她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端着盘子进屋。
当她又拿起筷子,伸向豆苗,暗戳戳关注咪咪,果不其然,它又跳上自己的膝盖。
好聪明的猫,林蕴在心中感叹。
看着咪咪伸出爪子,林蕴做好了会被打掉筷子的准备,却没想到被一肉垫拍到脸上。
打完一巴掌,猫还是不太满意,转过身,屁股对着林蕴,又用翘起的尾巴扫了林蕴两下。
愚蠢的人,还想耍猫!
林蕴知道这是被识破了,挨揍了也不生气,只想着好可惜。
好可惜大周没办法拍视频,这样她要如何向别人炫耀自己的猫呢?
明日又到了去皇庄的日子,林蕴决定出门前,非常不经意地抱着它让表兄瞅几眼。
这要是不炫耀,她明日夜里都睡不好觉!
***
谢钧这边还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猫多受欢迎,本来他留了时间明日去给林二小姐递交玉米种,但今日母亲突然递了口信说回皇城,那明日只好让严明走一趟,时间留来接待母亲。
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母亲的马车便到了,被嬷嬷扶下车的崔氏明明已经人至中年,却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很显年轻。
谢钧每次看到母亲那张脸,都有些恍然,自他有记忆起,从小到大母亲好像一直没变过,时间在她身上看不出什么痕迹。
也是,母亲是个心境豁达得过分的人,谢钧觉得母亲若是不嫁给父亲,应当去出家才合适,她做个道观观主一定够格。
谢钧行了个礼,崔氏颔首示意,等进了谢宅,母亲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年如何?你可有成家的想法?我每年只回来一趟,若是想找我说亲下聘,得抓紧机会。”
谢父离世后,谢老夫人悲痛欲绝也跟着去了,崔氏带了两年谢钧,等谢钧有点小大人的样子,就常年外出游历,每年过年期间回家待一两个月。
谢钧摇头:“父仇未报,我无心婚事。”
崔氏扶额,无奈道:“年年都是这话,范老贼倒是你的月老,他不上天,你姻缘难测。”
谢钧知道那些官员传他说话难听,但他觉得自己这是家学渊源,从小受崔氏熏陶。
谢钧默默回嘴:“倒是比不上母亲轻松,成日里游山玩水。”
崔氏笑得没心没肺:“你父亲离开前,同我说的是让我好好活着,替他多看看大好河山,所以我听他的。”
“还有,陶陶,家里已经有一个苦大仇深的你了,若我也是你这样,我们家日子没法过了。”
谢钧听到母亲叫他小名,离开的步子停下。
从前世上有三个人会这么叫他,祖母和父亲都离开了,只剩母亲了。
当年父亲官拜太傅,给他取名“谢钧”,那时候范光表还拿这个名字大做文章。
甚至扯出了《旧唐书》里的“至若念陶钧之道,在择宰相而任之,使权造化之柄。”
说父亲恋权,自己位列三公还不够,要捧儿子也当宰辅,把朱家的天下变成谢家的天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殊不知,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只是因为母亲孕期贪玩,月份大了还在做泥胚,羊水破的时候,父亲着急忙慌地把一旁的陶钧撞倒了。
后来他平安降生,父亲说他和母亲得了孩子大喜,但对不住那被撞坏的陶钧。
于是给他取名谢钧,小名陶陶。
这个名字来源敷衍中带着些许真诚,却没有让他当官的意思,但最终谢钧确实做到了宰辅。
范光表这一生说的大多是无用的废话与虚伪的谗言,倒是这句话应了真。
斯人已去,从前温馨的旧事就卡在喉头,吐不出,咽不下,想要回味一二,甜中又带着苦。
谢钧压下翻涌的情绪,只对崔氏说:“母亲舟车劳顿,早些休息,儿子就不打扰了。”
看着谢钧离去,崔氏脸上的笑消散,她同身旁的常嬷嬷说:“瞧这孩子,大中午的让人早些休息。”
大中午的,外面还乌云蔽日,叫人如何睡得着呢。
***
翌日,天刚蒙蒙亮,陆暄和就牵着马出门,准备去送二表妹去皇庄。
青空急急忙忙追上来,小声在陆暄和耳边说:“栖棠小姐的丫鬟般般昨夜传来消息说,栖棠小姐身上并没有胎记。”
稳婆的册子上说陆氏的女儿身上没有胎记,宋氏的女儿有胎记,栖棠身上没有胎记,那她就是姑姑的孩子,没弄错。
心头一大块石头落了地,没弄错自然是最好的。陆暄和一脚踩住脚镫,正准备纵身上马,青空仰着头问:“如今林二小姐不是大人亲表妹,大人还去吗?”
陆暄和从前和宁远侯府关系并不亲近,除了林栖棠,其他人其实他都不怎么打交道。
来回奔波好几个时辰送人也不是个轻松活,之前诸多照应林蕴,一定程度是因为她很有可能是姑姑的女儿。
如今她不是了,那从亲缘关系上看,林蕴和林清昭也没什么区别
陆暄和一想到这里,鲜少蹙眉的他眉峰压低。
有区别。
一想到要把林蕴和林清昭归到同一关系,陆暄和就想皱眉。
她和林清昭完全不一样。
沉思片刻,陆暄和松开眉头,左脚发力一蹬,右腿利落跨过马背,缰绳收紧,驾马而去。
纵使不是亲表妹,他好像还是想去见她,甚至更想见到她。
既然想见,那就去。
第44章 麦种
一大清早, 林蕴又在和小狸花斗智斗勇,好几次试图强抱不成。
许是还记着昨天的仇,狸花对林蕴爱答不理, 但又总在林蕴的视线范围内晃。
绕着林蕴走了几大圈, 狸花猫四爪扒地,肩胛耸起, 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了立柜的顶端。
如此一来,它从高处望着林蕴,俯视中带着傲慢。
不知道为什么, 林蕴感觉这个眼神有点熟悉。
林蕴把视线从狸花猫身上挪开, 嚼着口中的汤饼叹息一声:“它怎么不肯亲近我呢, 明明昨晚给它做的猫饭它舔得碗底都发亮, 应当是喜欢的呀。”
如意反驳道:“它对小姐够可以了, 只不过好像有点鄙视小姐你, 要说这猫真讨厌谁,那它讨厌我才是, 也不知道我哪里惹到它了, 一靠近我它就龇牙。”
如意自认为没有得罪过这猫, 真是苦思不得其解:“这猫最讨厌我,许是因为时迩带它回来,它最喜欢时迩, 对小姐你是不冷不热。”
时迩想了想, 在一旁搭腔:“是不是你昨日往汤里倒巴豆粉让它瞧见了,它可能觉得你是个坏人。”
如意“哎哟”一声,一拍脑袋:“还真是,这猫就差成精了。”
袁嬷嬷坐在不远处纳鞋底, 二小姐不折腾人,在她手下做事很轻松,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轻松,更是精神上。
心闲人也闲,袁嬷嬷便想着抽空给小姐纳双鞋。
听着小姐和两个丫鬟在争猫宠,袁嬷嬷瞟了那猫一眼。
四个人在下面活动,这猫独独盯着二小姐,眼睛都不带转的。
要袁嬷嬷说,这猫最讨厌如意不假,但最喜欢的人应该是二小姐,因为喜欢所以关注,想闹脾气却又舍不得离太远。
至于对时迩友善,那纯粹是把自己当时迩的主子了,让时迩伺候它呢。
***
快到和表哥约好的出门时间,林蕴让时迩把猫抱上,本来打算亲自抱着猫向表哥炫耀,可惜咪咪是一点也不配合。
出西泠阁前,林蕴心里也惦记着正事,再三提醒婆子:“我布置的那个小偏房温度一定要维持好,凉了的话就要进去加碳,但也不能热,保持就好,还有中午的时候还要通一次风……”
婆子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但还是点头。
府里传二小姐是个奇怪的姑娘,之前她们还不觉得,甚至觉得二小姐性子简单好相处。
但二小姐最近把南向的小房间封起来,还搬了几盆草进去,叫人进去反反复复烧炭,一会儿嫌火烧旺了,一会儿又嫌火不够。
最后终于满意了,又让人维持着那个热度不变,前日二小姐整了一堆竹席,棉布,纱布进去,昨日弄了两口装水的缸,还去花园里挖了细沙……
她从不叫婆子给她守夜,夜里自己能做的都自己处理,如今却给她们加了厚厚的赏钱,让她们夜里维持那屋的热度。
府里人说得没错,二小姐确实古怪。
不过银钱给的多,还不打骂人,她们乐意被二小姐“折腾”。
外人眼中的怪人林蕴絮絮叨叨完,又有些不放心地托付袁嬷嬷:“嬷嬷,这个屋子至关重要,麻烦你也费点神,看顾着手底下人一定要把事情办好。”
袁嬷嬷点头应下:“既是小姐在意的事,一定会办好的。”
得了袁嬷嬷的肯定,林蕴放下心来,袁嬷嬷一向最是可靠,只要她答应了,一定不会出岔子的。
出门前诸多操心,等林蕴拖家带猫地到了门外,表哥已经在门口等了。
她明明特地提早出来了,却还是没有表哥到得早。
好像每次约好,都是表哥在等她,等在她一出门就能望见的地方。
林蕴让时迩快步跟上,迫不及待地给表哥介绍自己的猫:“表哥,我昨日得了一只猫,它叫咪咪,它有白领子白手套,是不是很可爱?”
林蕴不遗余力地推销自己的猫,甚至握住咪咪的一只爪子晃晃,和陆表哥打招呼。
陆暄和方才一见到表妹,笑意就攀上眼睛,视线在二表妹身上盘旋,又节制地离开。
表妹喜欢清爽的颜色,今日她穿了浅蓝色的夹袄,斗篷兜帽的那一圈白毛衬得她脸格外小,莹白漂亮。
陆暄和几乎是脱口而出:“确实很可爱。”
夸完之后,陆暄和才去看表妹的猫。
这猫正恶狠狠地盯着他,本来浑圆的眼睛咪成一条缝,洁白的尖牙也露了出来。
怎么看怎么不友善。
时迩对玄甲的凶态感受最深,她努力压制,才避免玄甲从怀里跳出去,扑向陆大人。
看着玄甲肉垫中弹出的尖爪,比起喜欢陆大人,时迩觉得玄甲应该是想上去给陆大人一爪子的。
林蕴显然也意识到了,因为咪咪已经开始朝表哥哈气了。
林蕴赶紧让时迩把猫抱回去,本来也只是带着猫给表哥炫耀,不可能让它奔波到皇庄。
如今这第一眼印象留的不太妙,林蕴有些尴尬地找补道:“它估摸着见到表哥太高兴了,有些热情。”
陆暄和陪着表妹睁眼说瞎话:“是的,我从小就招小猫小狗喜欢。”
陆暄和这话不假,他确实招小动物,但表妹的凶猫除外。
林蕴上了马车,可耻地竟有些隐秘的欣喜。
真不错,比起对她,咪咪对表哥态度更差。
看来咪咪不是针对她,而是一视同仁地瞧不起所有人,林蕴心里平衡了。
钱大驾着车平稳前行,林蕴消化完令她有些惭愧的欣喜,隔着车窗同外面骑马的陆表哥说话,聊着聊着,林蕴好奇地问:“表哥最近遇见什么喜事了,今日怎么格外爱笑?”
平日里表哥也常笑,但今日这嘴角就没怎么下去过。
陆暄和顿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缰绳,努力压了压嘴角,还是没压下去。
于是他笑着说:“我想好家里花园里养哪种牡丹了,一想到那花开,我就高兴。”
林蕴愕然,种花就这么开心?
那表哥可真是爱花之人。
***
等到了皇庄,林蕴便一心放在了麦种上。
一口气处理这么多的麦种,得小心又小心才是,幸好程庄头是个很能干事的,交代他的从不会忘。
这农庄室内如今没几块能下脚的地,全是铺开来晾的麦种,林蕴随机扫视一片,麦种粒形饱满、表皮完整、色泽金黄,没变色发青无霉斑。
林蕴拾起几粒,分量足,不轻飘飘,又放在鼻前轻嗅,是淡淡清香,没有酸臭和异味。
林蕴满意地放下:“程庄头,这麦种处理的很好。”
程庄头自豪道:“林小姐让我们挑好麦种浸泡,又让我们务必将发霉的筛出去,您吩咐得到位,我们就都能一一做好。”
但林蕴的巡视并没有结束,她从这头跑到那头,每间屋子取几粒麦种,凑成了一小把。
林蕴带着这把麦种在小木桌前坐下,打开荷包,取出用手帕包裹好的小刀片。
林蕴小心翼翼地用刀片轻割麦种胚轴侧,见露出的胚乳是乳白色,触之潮湿有弹性,林蕴满意地放下这颗种子。
然后转手去割下一颗,等那一把种子都被割了个遍,林蕴这才露出笑容。
放下小刀,林蕴左右动动酸胀的脖子,同一脸迷惑的程庄头解释:“若是方才露出的胚乳是褐色或者干硬了,说明这麦种就冻伤或者干瘪了,这样的话很多种子可能都难发芽。”
如今随机抽样的这一把,每个胚组织都活力良好,便是再好不过了。
但依然不能松懈,林蕴从小矮板凳上起身,又四处取样,抓了两把种子,她对程庄头说:“你们如今做得很不错,我带些种子回家试试,看看发芽率如何,大概两三天就能有结果了,若是没问题,程庄头你按现在的流程继续进行,有问题的话我会及时来农庄一趟,看看怎么调整。”
程庄头微微张大了嘴,这种子如今在林小姐手上,外面寒冬腊月的,她要怎么两三天看这种子能不能发芽?
***
推了去农庄的事,本来要在家中陪母亲一日,奈何户部那边来了急事,谢钧又急匆匆地赶去衙署了。
崔氏同常嬷嬷抱怨道:“我早知道是这样,他在家哪里待得住。不过陶陶陪我也是一板一眼,每天看我两趟,问我几句吃得怎么样,睡得好不好,要不再吃点,要不再睡会儿。”
“他这哪里是养母亲,跟养猪也没什么区别。”
常嬷嬷早习惯了夫人这张嘴:“哪有人把自己跟猪比的,夫人怎么能这么打趣自己呢。”
崔氏笑了笑,她这哪里是打趣,她和猪也没什么区别——
脑袋空空,只知吃喝。
对,陛下姓朱,她还不能说自己像猪,猪也变成了忌讳,得说自己像万里哼才是。
崔氏忍不住嗤笑一声。
“陶陶不在,我们去祠堂看看吧。”
等进了祠堂,崔氏扫一眼就知道谢钧应当是时常来此处的,地上的蒲团都被跪得凹了一块,正中的地方要比边缘毛躁褪色很多。
谢钧在家的时候,除了必要的祭祀,崔氏从不来这里看。
纵使她也恨不得跪死在此处,但她不能。
崔氏看着谢宴的牌位,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阻止常嬷嬷帮她拭泪,道:“一年到头,也不能痛快在他面前哭几回,就让我哭个痛快吧。”
崔氏痛哭完一场,再也提不起平日里的轻松与笑意,眼睛里除了悲伤,还流露出一种熟悉的冷酷。
这种冷酷也时常出现在谢钧眼中,这是仇恨。
可谢钧展示了出来,崔氏却一直忍着。
她的儿子已经够痛苦,母亲的痛苦不能再压在他身上了。
正如她昨日所说的,家里面已经有了一个苦大仇深的,若她也这样,日子就没法过了。
她的儿子还年轻,他得一直好好地往前走。
崔氏抹干净眼泪,又挤出笑意同常嬷嬷说:“陶陶差不多快下值了,我们想想今晚吃什么吧。”
第45章 老牛
看完麦种, 严明带着从各处皇庄调来的玉米种子到了,用好几个口袋装着。
严明介绍道:“种子是跨洋传来的,当初大人让人收集了好几种不同的, 每个袋子装的品种不一样。”
林蕴让钱大收下装车里, 袋子比较多,陆表哥也上去搭把手了。
严明做事一向麻利, 依他的风格,送完东西就会离开,但看着不远处正在帮忙搬玉米种子的陆大人,严明的脚像生了根。
严明还站在林蕴对面, 别人大老远过来给自己送种子, 林蕴不好扭头就走, 那就得客套两句。
她与严明也不熟, 自然而然地提起了谢钧。
林蕴:“谢大人最近忙吗?”
严明:“不忙, 若林二小姐你有事, 随时往谢宅递个信。”
骗人的,大人他非常忙。
但忙不忙也分人, 严明觉得若是林二小姐找大人的话, 大人应当是有空的。
林蕴真当谢钧最近不忙了, 她感叹道:“也是,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谢大人也该稍稍休息一二。年尾了, 我这边的事不能断, 真是辛苦谢大人操心,以及麻烦严侍卫你跑这一趟了。”
严明摇头:“不麻烦不麻烦,大人很重视二小姐你这边的进展,本来今日他想亲自来送种子, 但夫人昨日刚回谢府,这才耽搁了派我来。”
林蕴惊讶道:“谢大人真是事必躬亲,你让他放心,我一定会把差事办好的,必定不让他失望。”
严明看着林二小姐这一副为大人肝脑涂地的样子,总感觉眼熟。
对,这在大人的属官身上经常看见,甚至远的不说,他还在严律身上也见过。
特地多留一会儿给自己大人美言两句,严明也不好再耽搁,咬着后槽牙告辞了。
走的时候,严明给时迩使了个隐蔽的眼色,她在林二小姐身边多方便,怎么不帮着大人点!
时迩懒得看严明,是她不够努力吗?
明明是大人自己不争气!
瞧瞧陆大人,成日里接送陪聊、有求必应的,反观自家大人呢?
那是对小姐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就算做了什么好事,也跟做贼一样不让人知道。
大人他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追人首先得张开嘴,其次得弯下腰啊!
时迩的愤愤不平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持续,看着陆大人和小姐又在隔着窗户说话,陆大人脖子今日就这么一直扭着,他也不怕晚上回去落枕。
两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种地和办案八竿子打不着,他们却一副引为知己的样子。
时迩觉得自己不该在车里,应当换她出去骑马,让小姐和陆大人在车里说话才是。
***
行至中途,马车缓速停下,林蕴好奇地探头去望,是一半大小子正和一头牛在较劲。
那农家小郎拉动缰绳,嘴里“驾——”地长呼,牛却只“哞哞”叫着,足下不动。
小郎看见马车停在跟前,知道自己这是挡路了,便更焦急了,用手上的棍子敲击地面,牛有些焦躁地踱步,但依旧不走。
林蕴倒是不着急,只是有些好奇,这寒冬腊月的,牛该待在牛棚不出来,这小郎赶牛也只是拿棍子敲地,看起来不像是不爱惜牛的,怎么把牛带出来了?
林蕴细细去瞧,发现那牛体格虽大,但肌肉轮廓并不紧致,颈部那里褶子很明显,毛色黯淡,带着星点白斑。
这是头上了年纪的老牛。
老牛在和主人较劲中微微偏头,林蕴看见了它的眼睛。
眼皮半耸,水汽弥漫,渐渐汇成小溪流,从褶皱的眼角淌下,将短毛洇出深色的一条道。
它在哭,无声的哭。
看到眼泪的那一刻,林蕴方才还轻松的心情一下子沉了。
陆暄和本来视线就一直放在表妹身上,当即就察觉到了表妹的情绪变化。
陆暄和扫了眼牛,问道:“田家郎,你这牛怎么哭了?”
农家小伙的眼眶也有些泛红,抚摸老牛的背脊:“这牛老了,下不了地了,我爹说要宰了它吃掉。”
“去年就说要杀了,我看它哭,就把它拽到地里试了试,它使力气还能犁地,就是慢一点钝一点,就求我爹又让它多活一年,刚刚我去试过,今年它是真的不行了。”
“别哭了,你干不动农活了,如今是哭也没用,我也保不住你。”少年摸着老牛的脖子,嘴上让老牛别哭,自己眼眶却已经蓄满泪水。
老牛似乎是也感受到了小主人的悲伤,侧着头用下颚贴近,伸舌头舔了两口小主人的手背。
粗粝的触感传来,少年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地溢出来。
自他有记忆起,大黄就陪着他,同他一起长大。
他今年十四岁,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人,大黄才十二岁,却已经是头要被宰杀的老牛了。
他问过村里的老人,说牛起码能活十五年,多的能活二十多年呢。
大黄明明还可以活好几年,他又如何能舍得让它去死?
可他家当家做主的是他爹。
少年在夜里甚至想过偷偷放了它,他有挨一顿毒打的勇气,可老牛只有人养着才能活,放了大黄也活不下去。
泪水滴在大黄的身上,大黄哼哧哼哧地喘气。
片刻后,它依恋地看了小主人一眼,对着他“哞哞”两声,然后松了劲儿,明明没再被拽了,它却主动朝回家的方向走了两步。
少年愣住了,牛回过头“哞”了一声,是在让他跟上。
少年抹抹眼泪,却越流越多,眼泪从指缝中流出,他带着哭腔说:“打扰贵人们了,我这就让路。”
此时牛已经背对林蕴,看不到那双流泪的眼睛,只见牛尾巴在小幅度地摆来摆去。
这只牛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正在奔赴它的死亡。
她要做点什么吗?
还没等林蕴想清楚,陆暄和先开口了:“田家郎,你等等。”
他看到了表妹紧抿的唇和攥紧的手。
他知道看着这头老牛赴死,让表妹不舒服、不自在了。
那就别让它死。
***
被贵人叫住,小郎惊讶地回头,陆暄和翻身下马朝他走两步。
“你们家准备宰牛,可有申报官府?”
一听到官府,小郎的神情警惕起来。
陆暄和接着说:“大周律禁止私自屠宰耕牛,哪怕是病死或年老退役,都要先申报官府再屠宰剥皮取肉,违者杖四十。”
陆暄和可是大理寺少卿,看着自己越说,小郎越紧张的神情,便知道他家肯定没申报。
在小郎调转脚尖,准备逃跑的那一刻,陆暄和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他的肩。
“我是大理寺官员,有权力处理这事,你别跑。”
诓他的,他们大理寺只管要案和案牍,这种小事都是地方县衙管。
但少年不知道啊,他哭丧着一张脸,这律法朝廷普及过,但每家每户偷偷摸摸地宰,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这人还说自己是大理寺的,让自己别跑?
听到他是官,自己瞬间更想逃了!
但陆暄和多年习武,小郎从他手上根本逃不掉,徒增挣扎罢了。
见小主子被制住,老牛急得来回踱步。
林蕴不知道表哥突然唱的哪出,但她是真怕那牛脾气上来,撞表哥一下。
她唤了声:“表哥!你快松手!”
这头老牛奈何不了陆暄和,但他很听表妹的话,当即松开了手,在小郎要跑的那一刻,同他说:“不是拉你爹去打板子,我买你的牛。”
小郎怔住了,眼前的贵人掏出二两银子,如今一头耕牛市价六两,年迈又无法下地劳作的老牛,二两银子绰绰有余。
“你同你爹说,你带着牛被盘问了,听说你们家要宰牛,本官很生气,但念在还没宰,板子就不打了,牛要没收掉。”
陆暄和冲表妹的方向抬抬下巴:“你丢了牛在路边哭得厉害,我表妹心地良善,给了二两银子。”
“回去就这么和你爹说。若是拿了钱还想说理,那他私宰耕牛的板子可逃不掉了。”
绕了这么一大圈,是因为陆暄和深知有些百姓的蛮性。
野蛮的蛮。
若是直接给钱,贪心的可能就想抓着不放,要更多的钱,甚至攀着别人的善心得寸进尺,讨要更大的好处。
他观这小郎淳厚,但他爹可不一定,还是得吓一吓才最稳妥。
在陆少卿铺开的威势下,少年人怕得缩脖子,可他还是牢牢握住牛的缰绳不松手,也不接过银子。
“你要拿大黄做什么?它老得犁不了地,也拉不动车了?你没收了它,私下里不会折磨它吧?”
他听闻皇城中的贵人有些怪癖,他们养私宠,却不为欣赏玩耍,而是用来折磨发泄。
如果是这样,他宁愿大黄痛快地离开,也不能落入这些贵人之手。
陆暄和知道这小子在想什么,几乎笑出声来:“不过是突发奇想,想养头牛做玩兽,听起来又镇宅又丰收。你若是不放心,可以经常来看它,我就把它放附近庄子上养着。”
“而且,你别忘了,我是大理寺的,要有什么怪癖,折磨人也是顺手的事,何苦为难一头老牛?”
小郎思索片刻,觉得这位贵人瞧着确实不像坏人,而且这是大黄唯一的生路了,便不再犹豫,收下了银两。
陆暄和吩咐身后的青松带着少年和牛去一趟他家附近的农庄,把牛安置好,再回陆宅。
其实陆暄和不介意把牛带回陆宅,但那老牛和小郎感情深,若是离得太远,小郎不方便来看它,这牛可能也活不了太久。
既然出手救了,那就得救到底。
等农家少年一边赶牛,一边和牛絮絮叨叨告别的身影渐行渐远,林蕴那股悲伤与纠结一扫而空,她压住涌上来的笑意,直直看着表哥的眼睛,问:“表哥当真想养一头牛?”
陆暄和诚恳的点头:“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不仅是表妹有这个感受,我也有。”
其实没有,大理寺做官,见得多了,这种同情心被磨去了个大半。
“表妹你刚养了一只猫,你不是说它很聪明吗?我也不甘落后,这牛会哭有灵性,养它正好。”
“而且放在此地农庄恰到好处,日后每次出城,想看看我的宠物,顺腿的事。”
听着表哥“顺腿的事”,林蕴终于笑出了声,她又不是傻子,才不信这些理由,她只说:“好,日后我陪表哥一道来看它。”
时迩在一旁看着两个人又说着说着又一块笑起来,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昨日她给大人的信中,说小姐很喜欢玄甲,爱不释手。
今日回府便再补一封——
小姐是很喜欢大人偷偷送的猫,但她表哥为了她高兴,养了一头牛。
第46章 女诫
从皇庄回来, 一进西泠阁,就听见如意在哄猫。
“小祖宗,你怎么就绝食了?这里面是小姐吩咐的, 有鸡肉、鸭肉、鱼肉、蛋黄和小米, 闻闻多香啊,和昨天是一样的, 昨天不是还吃得干干净净吗?今天怎么就不吃了?”
往里走两步,就看见如意端着个碗,往狸花猫嘴边凑,狸花猫非常不给面子, 蹭得转身, 用屁股对着如意。
林蕴解下披风, 挂在架子上, 狸花猫发现了动静, 也不和如意较真了, 直接往林蕴脚边跑。
靠近却又不贴近,尾巴高高竖起来, 绕着圈地对林蕴嗅来嗅去。
像是确定了什么, 狸花猫贴上来, 爪子扒拉林蕴的裙摆。
小猫歪着头,睁着清澈的圆润的眼睛,爪子一下下地刨, 嘴里“喵呜喵呜”地叫着。
林蕴看着心都软成一片。
小可怜, 不会是想她想得都吃不下饭了吧?
她蹲下身,凑近小猫,夹着嗓子和它说话:“咪咪,是不是想我啦?”
林蕴的笑容还挂在脸上, 电光石火之间,猫爪生风,“啪”得拍在林蕴的手上。
又揍了林蕴一爪的狸花猫淡定地收回爪子,下手不重,但体现了它的态度。
狸花打架经验丰富,“嗖”地一下火速撤退,毫不恋战。
等林蕴从被打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狸花猫已经跑去吃猫饭,脸埋到碗里大快朵颐起来。
狸花猫镇定得让林蕴有些恍惚,她刚刚被揍了一下,不是幻觉吧?
林蕴侧仰着头看向身旁的时迩,时迩干巴巴地找补:“也许咪咪是欢迎小姐你回来?”
是吗?它刚刚是在和自己握手?
天呐,咪咪也太聪明了吧!
***
第二日,林蕴早让如意看过黄历,今日是个黄道吉日。
外面天还没亮,林蕴就先去南向的小偏房望了一趟,屋里的紫草叶片张开舒展,林蕴放下心来。
林蕴想在大周建一个简易的发芽室,首先遇到的难点就是大周没有温度计。
发芽室应当控制在20摄氏度上下,热度可以通过烧炭多少来调控,但没有温度计,多热是20摄氏度,不得而知。
林蕴最后另辟蹊径,选了天然的“活体温度计”紫草。
紫草是一种对温度极其敏感的植物,随着温度的变化,它的叶片呈现不同状态。
当室温稳定在20摄氏度上下的时候,紫草叶片张开,最为舒展,否则不管过冷还是过暖,叶片都会卷曲下垂。
拥有了这个植物温度计,林蕴再试出了烧炭的量,总算把这屋里的温度控制住了。
等吃完早饭,林蕴去了自制的发芽室,拿出昨天从皇庄带回来的麦种,先对着它们祷告三声。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这是林蕴的老习惯了,以前趁着实验室没人的时候,她也经常这么和种子说话。
毕竟她的实验宗旨是玄学科学两手抓。
林蕴觉得这无伤大雅,经常实验失败,疯一点也正常。
祷告完,林蕴将细沙撒了点水,铺开在准备好的瓷碟里,上面再盖几片纱布。
将麦种放在碟子里,上面盖一层潮湿的棉布,再掩上一些细沙,保持潮湿环境,防止水分散失。
简单理一理提前准备好的,由竹席、棉布、毛毡凑一块组成的保温层,林蕴把几个装了种子的瓷碟放在上面。
林蕴拍拍手上沾的沙,巡视一圈一切正常,如今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剩下的就看种子们了。
***
清晨的时候,小屋窗外蒙着的布被拆开,让屋里透些阳光,等日头渐渐上去,再盖上,防止光线过强。
午间林蕴刚去过发芽室,检查完纱布的湿度,如意在小屋门口等着,一见林蕴出来就道:“户部侍郎家的小姐章孟秋前日下了拜帖,说今日要找小姐你玩,此时她已经到了。”
林蕴这两日确实忙得紧,没顾上想这事,连忙让袁嬷嬷准备好茶水糕点什么的,不过袁嬷嬷说:“早就备好了,小姐你忙,但有客来访,我们都是记得的,只是没拿此事打扰小姐你而已。”
林蕴再叹一句,拥有靠谱的下属可真是省心,离开前她不厌其烦地叮嘱道:“我去接待章小姐,嬷嬷你帮忙看着点婆子们,让她们控制好小屋的温度,这是咱们院子里最重要的事,其他的,就连我的重要性都往后排。”
若是林蕴碳烧的好,她自己上才最放心,但烧炭其实也是个技术活,熟练的嬷嬷们对热度把控更好,林蕴就不插手了。
袁嬷嬷看林蕴总算暂时不围着这小屋转了,松了一口气,从几日前开始,二小姐只要在家,就总是围着这屋子一趟趟地跑,很紧张的样子。
明明吩咐过的事,也要自己看了才放心。
如今章小姐来了也好,她们小姑娘们凑在一处说说话,玩一玩,也让二小姐稍微放松一下。
至于这间屋子她自会按照小姐的要求盯好,袁嬷嬷收起面对小姐时的和蔼,板着一张脸吩咐婆子道:“都打起精神,小姐说过,这三日是重中之重,若是做得好,都有赏钱,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小姐心善,但我做恶人也得把出差错的人给赶出府。”
婆子们连忙应声保证一定好好做事,二小姐这里平日里事不多,也没什么体罚,如今多了个看屋子的奇怪差事,但银钱没亏待。
而且外面都传二小姐得神农点津,前途大好,府里已经有人在暗戳戳打听二小姐这里还缺不缺人了,傻子才想走呢!
***
林蕴换了身干净衣服,刚到厅中没一会儿,章孟秋就在时迩的指引下进来了。
章孟秋今日穿一身浅紫色花缎夹袄,裙子是整体是锦白色,上面绣着紫色的小花。
深深浅浅的紫,衬得她那张明媚的脸越发艳丽。
唤如意送上茶水点心,林蕴与章孟秋只在宫中见过一面,算不上多熟,打招呼叫了声章小姐。
章孟秋连忙摆手:“唤我孟秋就好。”
说完怕一上来让人只叫名不适应,毕竟林二小姐看上去就不是特别热情和长袖善舞的,章孟秋解释道:“我娘姓孟,平日里叫我不用带姓,我更自在些。”
林蕴想到章侍郎把原配丢老家,在京城另娶的破事,瞬间理解了她,顺她的意说:“那以后我就叫你孟秋。”
章孟秋坐下喝了口茶水,解释自己为何而来:“真是叨扰了,我家里现在闹得厉害,待得人心烦,挨个出门下帖子,出来躲一躲。”
她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恨不得把章家的丑事昭告天下:“上次不是在宫里得罪了傅若薇嘛?传言果然没错,她是个心眼比针尖还小的,真闹腾她哥哥让她哥在国子监里难为我那两个弟弟。”
“本来我是只讨厌章仁邵的,毕竟抛妻弃女的是他,可那两个小的,我一回来就给我下了一堆绊子,那就来而不往非礼也。”
章孟秋的处境与林蕴刚来侯府时差不多,林蕴有些感同身受,她为章孟秋出了口恶气而高兴,但隐隐有些担忧:“你将他们都得罪了,却还要住在章家……”
章孟秋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却最终没笑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我娘活着的时候,章仁邵抛下她,如今她死了,章仁邵像是突然恢复记忆,想起来她的好了。”
当章孟秋说她因为和娘生得像,所以章侍郎在家中偏爱她,其他人拿她没办法的时候,林蕴感到这一刻的章孟秋并不为此高兴,而是痛苦。
这是一个年轻的、聪慧的女孩子,她和原身一样,在生活的变故中努力站起来,却在被反复推倒后,面露茫然。
林蕴突然不想再在这里端坐着同她吃茶,她带章孟秋去了她的书房。
两个人离得近了,林蕴问道:“你身上怎么有药味?”
章家闹腾,不会闹到打人吧?
章孟秋在林蕴的担忧中笑了出来:“我外公是开医馆的,我和他学过两手。”
听到没挨打,林蕴松了一口气。
到了书房,林蕴一改平日里的朴素作风,开始同章孟秋炫耀,炫耀她看的书,炫耀她如今在做的事,同她说她最近在和谢次辅一起推行一种春种夏收的麦子……
章孟秋真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的脸上没有嫉妒,她为林蕴高兴:“你太厉害了,我就说吧,你定是得了神农的青睐。”
林蕴被夸了也高兴,但她话锋一转,问章孟秋:“那孟秋你呢?你想过除了报复章侍郎,还要做些什么吗?”
林蕴见过的官家小姐们其实都有自己的目标。
林栖棠喜欢经营铺子,生意越做越好;林清昭把婚姻当事业,铆着劲儿要结一门好亲事;傅若薇更简单,她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她想一辈子都压所有人一头。
无论是好是坏,她们对自己都有规划。
那章孟秋呢?复仇对她很重要,但人不能靠这个活一辈子,她还要做些什么呢?
大概在同样的处境待过,林蕴与章孟秋只是随便聊些近况,就有些交浅言深的意思,迟钝如林蕴都感觉到了。
明知如此,林蕴还是问出了不合时宜的问题。
她怕在和章孟秋熟到能说这种话之前,章孟秋就已经变成下一个原身。
章孟秋愣住了,久久没有回答。
林蕴没催促,拿出本科旁听的职业规划讲座那一套,露出神秘的微笑:“不着急,不用急着回答,你可以再想一想。”
事实证明,这招蒙不了几个大学生,但在没经历过这套忽悠的章孟秋这里还是好使,她若有所思起来。
离开书房前,章孟秋扫了两眼林蕴书架上摆在最外面的《女诫》,说:“你也看这个,我书架上也有一本。”
刚刚兴致上来,吹牛自己看过全部书架上的书,林蕴不好立刻打自己的脸,硬着头皮说:“是啊,里面讲了不少道理,是吧?”
章孟秋也应和道:“确实不错。”
两人作为这本书的读者,围绕着这书说了一会儿,但全是浅显,绕着边儿地夸。
一问就是好,好在哪里不知道。
林蕴还能扯几句“三从四德”,动用她以前没看完文献,却在组会上胡编乱造的能力,听起来像模像样的。
但章孟秋已经编得词穷了,率先破功坦诚,压低声音道:“好吧,其实我没看过,摆着装样子的。”
林蕴一听松了一口气,袁嬷嬷不在可以放肆点,她小声承认道:“其实我也没看过。”
在这共同的小谎言中,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
果然还是得一起干点离经叛道的坏事,林蕴觉得此时她和章孟秋是真的熟悉起来了。
第47章 发芽
接下来两日, 林蕴每天往育苗室跑好几趟,每次都有一种开盲盒的心态,甚至这两天晚上做梦都不是原身的旧事, 而是梦见自己打开纱布, 种子发霉了。
然后她就梦中惊醒。
夜里,林蕴又睁开眼睛, 猛得从床上坐起来。
种子坏了,这简直比鬼故事还可怕。
不不不,甚至比撞鬼了还可怕。
谁能想到她都到大周了,还能有这种对实验结果担惊受怕的体验。
理智告诉林蕴这只是梦, 但身体上林蕴下床穿了鞋, 胡乱给自己套上外衣, 又在架子上捞了件斗篷把自己裹住, 然后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刚走没两步, 还没到小屋, 就听见时迩的声音:“谁?”
若说平日里时迩的声音是温开水,此刻就冷得要掉冰碴子了。
她睡觉未免太浅了, 林蕴有些不好意思吵醒了她, 小声道:“时迩, 是我,我来看看种子,你睡吧。”
劝过了, 但时迩还是快速起身, 林蕴转眼间就看见时迩穿戴整齐,提着灯笼出现在面前。
林蕴咋舌,这比军训的教官示范动作还快。
她甚至天马行空地问了出来:“时迩,你叠被子了吗?”
有把被子叠成豆腐块吗?
时迩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但她已经习惯了小姐的胡言乱语,答道:“没叠,小姐需要我现在回去叠吗?”
林蕴摇头:“不用不用。”
她只是松了一口气,要是时迩叠了被子还这么快,岂不是显得刚刚她在屋里折腾半天很废物?
既然不用回去,时迩提着灯笼照亮林蕴的脚下:“天黑,多一盏灯亮堂些,不然黑灯瞎火的摔了就不好了。”
林蕴没再拒绝,就看着她们俩手里的灯笼驱散黑暗,一寸寸照亮脚下的路。
等到了小屋,时迩在门口候着,她让林蕴和自己交换灯笼。
时迩方才知道是小姐在外面,特地拿了一盏最亮的羊角片制的六角提灯:“小姐进去看种子的话,这个看得清楚些。”
林蕴接过灯笼,正准备推门而入,一阵寒风吹来,腊月的夜晚,呵气成霜。
林蕴想到什么,把灯笼放在地上,解开领口的系带,踮起脚,快速将斗篷盖在时迩的身上,潦草打了个结。
寒冷袭来的那刻,林蕴感觉自己说话都烫嘴:“屋里烧着碳暖和,你……你要在外面等,就……就披上。”
一向反应迅速的时迩像是被披风封印了,卡壳不动。
林蕴趁机提起羊角灯,迅速推开小屋门进去,没给时迩拒绝的机会。
门猛得打开又合上,时迩还在提着灯笼发愣,她是习武之人,明明不怕冷,但斗篷上的暖意轻盈又舒展。
她怕惊扰了斗篷上的温暖,很小心地低了低头,把半张脸埋在大大的毛领里。
她无声地弯了弯眉眼,是真的很暖和啊。
不仅是斗篷,更是小姐。
***
林蕴提着灯进了育苗室,屋里燃着两支蜡烛,给种子提供夜间光源。
走近装种子的瓷盘,林蕴按照惯例,先祷告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上层纱布。
看到小麦种子缀着白色细根,她眨眨眼,胚根还在,不是她日思夜想产生的幻觉。
林蕴稳住手,提着灯笼凑近去瞧,肉眼看去,几乎视线中的所有种子都长出胚根了。
她再去瞧其他盘中的种子,都是如此。
林蕴冷静地把纱布一一盖好,又巡视了一圈,确认都没问题后,她走出育苗室。
推开门,接触到外面的冷空气,冻得一激灵,将成功的欣喜猛得灌入林蕴体内,她激动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干脆原地跳起来蹦了两下。
时迩一边连忙给小姐穿披风,一边在小姐“你快问我,你快问我”的期待眼神中,问了出来:“小姐这么高兴,是有什么喜事?”
林蕴笑得嘴根本合不拢,她的声音轻快又雀跃:“是我的种子都发芽啦。”
这次发芽不仅仅是一次试验,代表着背后成堆成堆的种子将会种到地里,带来一场丰收。
***
昨天夜里折腾许久,但林蕴还是起了个大早,甚至大概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一点也不累。
她去发芽室中,耐心地数究竟有多少种子发芽了。
“二百六十五、二百六十六、二百六十七。”
她一共从皇庄抽样取了三百粒种子,现在二百六十七颗都发芽了,发芽率接近百分之九十。
提出了“九麦法”的方法,林蕴自然不会听天由命地直接把泡好的种子种下去,若是种子真泡坏了,她还发给百姓去种,这不是坑害他们吗?
通过提前发芽的方式测试种子活性,确认种子没问题了再下地,尽量规避风险。
如今三天不到的时候就出芽,发芽率还接近百分之九十,这代表前几次的浸泡晾干处理没有出岔子,等到春分,种子会下地发芽,在夏天结出麦穗,芒种就能收获。
农民明年不会少一茬麦子,甚至麦子收割完,还能种一批高粱或者大豆。
林蕴高兴地早上多吃了半碗馄饨,边吃边想她这个好消息还能告诉谁?
林蕴扫视屋内,现在屋里关系亲近的都知道了。
哦,不对,还有不知道的!
林蕴一扭头,俯下身,捞起正在香喷喷吃猫饭的狸花,林蕴这两天发现了,咪咪在吃饭的时候特别好逮。
猫还在舔舌头,意犹未尽的样子,林蕴和它大眼对大眼,得意洋洋道:“咪咪,你知道吗?我的种子都发芽了,我成功了!”
咪咪自然是舔了舔鼻子,然后迅速给了林蕴一爪。
林蕴被猫揍后老实了,放下它让它继续吃饭。分享了一圈,林蕴也冷静许多,身边人说一说就好,事以密成事以密成,不可浮躁。
但表哥是一定会替自己感到高兴的,下次一起去皇庄的时候可以同他说。
想着想着,另外一道身影出现在脑海——
她应该告诉谢大人啊。
工作了有成果,怎么能不向老板邀功呢?
不然每次找谢大人,都是有麻烦求助,显得她这个下属能力有限的样子。
林蕴下了决定,一吃完早饭就按照袁嬷嬷之前教的,给谢宅下了张拜帖。
如今有了成果,是该仰首挺胸地去见见上司了。
***
谢宅那边的回信很快,说谢大人刚好明日休沐,让她直接登门就好。
林蕴趁着这天的空隙,在书房演练汇报工作。
先讲成果,如果他感兴趣的话,再解释原理和具体步骤。
定好了基本思路,林蕴打了两遍腹稿觉得没问题了,此时如意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盒子。
“二小姐,镇国公世子来府上看大小姐,给几位小姐都带了礼物。”
“还有我的份儿呢?”感慨于堂姐这位准未婚夫的体贴,林蕴伸手打开盒子。
里面满满当当装着精巧的模具,是用木头做的犁、耙、锄头等农具,林蕴挨个拿出来看了下,感叹道:“这位世子可真是有心,大概是真正的爱屋及乌了。”
“闻世子还在府里吗?我去道个谢。”毕竟也没见过,收了人家的礼,礼数还得做到。
如意说闻世子正在正厅同堂姐说话,林蕴低头看看自己衣着整洁,没多折腾,披上斗篷就去了。
等到了正厅,才发现实在是热闹,厅中不仅有林栖棠和闻铮,连许久不见的林清昭都在。
林清昭前些日子守孝,很是低调,今日依旧穿了一身白,但纵使是林蕴这个眼拙的,都能瞧出她应当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虽着素衣,那绣着的花纹可繁复得很,头上戴着的玉兰花样的银包玉簪子也十分雅致。
配上她弱柳扶风的姿态,称得上我见犹怜。
但显然是媚眼抛给瞎子看,闻世子那眼睛根本没往她那处瞧,一直在林栖棠周围打转。
林蕴一见到这场景就有些想笑了,身在局外,看热闹还是蛮有意思的。
林蕴上来先和林栖棠打了个招呼,扫了一眼林清昭后,再向闻铮颔首:“世子的礼收到了,也多谢堂姐,我这是沾了你的光。”
闻铮稍稍把目光给向林蕴:“来做客带礼是应该的,二小姐不嫌寒酸就好。”
“精巧有趣得很,世子有心了。”
寒暄两句,林蕴狗粮也吃饱了,就退下告辞了,林清昭大概也待不住,跟在林蕴的后面出来了。
林清昭这狗嘴一向吐不出象牙,她叽叽歪歪道:“闻铮扔破烂给我们,你还当个宝,你可知道他送林栖棠的是用金子和宝石打造的蝴蝶,还是他亲手做的,送我们俩的都是工匠做的木头模子。”
听到其中的差别,林蕴更感叹闻铮是个不错的对象,偏爱得很明显。
林清昭说得不客气,林蕴对她也没啥好脸色:“很正常啊,他和堂姐什么关系,和我们什么关系,你要想要金蝴蝶,就去找傅靖驰,在这里叫什么。”
林蕴在最后的“叫什么”之前停顿了一下,林清昭一听就知道林蕴是骂她在“狗叫什么”,气得咬牙切齿,还欲争辩,可林蕴走得快,连跨两大步将她甩开,很快人就没影了。
真的是,林清昭狠狠跺脚,暗骂林蕴真是个木头脑袋。
林蕴都被区别对待了,老太太眼里只有林栖棠一个孙女,在府里什么都是林栖棠得最好的,未来夫婿也是国公府世子,林蕴她怎么就不嫉妒呢?
如果林蕴知道林清昭的疑问的话,她大概会说——
因为她的世界不在宁远侯这一亩三分地,谁在宁远侯府这块烂蛋糕上多咬一口,她有什么可在意的。
第48章 送礼
受到闻世子送礼的启发, 林蕴觉得自己第一次去上司家,空着手好像不太合适。
林蕴在屋里打开箱子来来回回地看,这个是太后赏的玉, 这么大块一定很贵, 送给上司的话,整得像贿赂一样, 不合适。
这是宋氏给她的瓷瓶,粉色的,胎薄的都透光,好看极了。谢大人平日里阴沉沉的, 一定不会喜欢这种粉嫩嫩的东西吧?
这是一对白玉镇纸, 触之温润, 是她上次又被叫去宁远侯书房的时候, 顺手薅走的好东西, 自那以后, 宁远侯再也没叫她去过书房了。林蕴爱不释手地摸了镇纸两把,好歹夺人所爱来的, 送出去不好吧?
……
林蕴挑挑拣拣半天, 都没做好决定。
总而言之, 真让她送些好东西给谢钧,她又舍不得。
林蕴看向桌上时迩给她做的定胜糕,预祝她明天旗开得胜, 顺顺利利, 要不打包点给谢钧,是不是敷衍得太明显了?
林蕴在屋里团团转,看看自己屋里还有什么垃圾,不, 好东西可以送。
晃来晃去之间,桌上那方用来装样子的砚台吸引了林蕴的注意,这方砚台是和白玉镇纸一起从宁远侯那里拿来的。
她不用毛笔写字,砚台对她来说是鸡肋,但当时林蕴想让林岐川涨个教训,别老有事没事找她说废话,就一块带走了。
林岐川好像说这个是澄泥砚?
有名有姓的,应当不算掉价,那就送这个吧。
让如意把砚台拿起来包好,这么一收拾,桌上是干净多了。
***
林蕴这边在想送什么礼,谢钧正在鹤鸣楼同陆暄和吃饭。
“谢元衡,好久都没私下吃饭了,今日怎么想着来约我?现在大理寺没什么大案,可没什么给你打听的。”陆暄和喝了点酒,一手托腮,侧头眯着桃花眼道。
谢钧也喝了点,不像在衙署里坐得那般板正,微微放松,但纵使如此,仪态上也无可挑剔,他对陆暄和的懒散样子有些没眼看。
今日约陆暄和的确是临时起意。
前些日子与林二小姐打的交道有些多了,又把玄甲送去,谢钧想稍微放一放,毕竟林二小姐暂时性命无忧。
她只要不死,那就只是一个普通下属,不应该过于关注。
正因如此,母亲回来的时候,他选择改了计划,留在府中而不是去皇庄。
十二寄来的信谢钧也一直没拆,等到今日突然收到林二小姐的拜帖,谢钧才一起拆了。
第一封信讲的是林二小姐对玄甲的喜爱,谢钧看得挑了挑眉。
也在意料之中,毕竟玄甲的性子不错。
拆到第二封,讲陆暄和又接送林二小姐,甚至为了她养了一头牛。
“我观二小姐与陆大人或有两情相悦之兆。”时迩写的时候,故意写得夸张点,好引起自家大人的重视。
谢钧乍一看到只觉得荒谬,十二简直在妄言,随即他皱了皱眉头。
陆暄和不是去确认林二小姐是不是他亲表妹的吗?
这些天过去了,他难不成还没查出来?
若是这样,大理寺可真是一群尸位素餐的饭桶。
每当谢钧想松开手的时候,林二小姐这里总有些状况让他不得不关注,谢钧让严明去回信林二小姐明日来谢宅,然后转头派严律去约陆暄和今晚吃饭。
此时,坐在陆暄和对面,谢钧觉得陆暄和比从前还要更不顺眼些。
他与陆暄和闲扯了几句朝堂之事,然后看似随意地问:“对了,前些日子,你去查你表妹的事,有结果了吗?”
此事就是因为谢元衡的一句话而起,对他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陆暄和坦言道:“是你多心了,我表妹的身份没问题。”
谢钧拿起酒杯小酌,低头掩饰轻拧的眉间。
林二小姐是林岐川的亲女儿,那宁远侯府的猫腻就更严重了。
不是怕换婴一事被发现,那又是因为什么要置林二小姐于死地呢?
谢钧本想放下酒杯,开口继续引陆暄和接着去查,但想到什么,他眉头皱得更深。
陆暄和既然已经知道林二小姐不是他亲表妹了,他为什么还关怀备至,形影不离的?
他对那位亲表妹林栖棠都没这么好吧?
谢钧放下酒杯时,变换了话术:“哦?那日严明去皇庄送种子,见你殷勤,我还以为她是你亲表妹呢。”
想起二表妹,陆暄和的脸上既有欣喜也有茫然,他和好友都与表妹相熟,好友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
他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一见她就高兴,元衡,我是不是对她……”
谢钧想了想最近两次和林二小姐的见面,打断陆暄和的自白:“有没有可能是林二小姐本身好相处?”
纯粹、勤奋、有天赋,还有几分天真的书生气,这样的人很难让人心生恶感。
前两次他与林二小姐见面心情不差,更别说时迩在信里,高兴得都快不知道她是谁的暗卫了。
如果一个人是这样,那可能是有意,大家都这样,只能是林二小姐为人不错了。
谢钧说的是反问句,但语气十分肯定,这让喝了酒脑子本来就有点混沌的陆暄和也有些迟疑了。
陆暄和与女子打交道不多,表妹确实是他遇见最好相处的女子了,难不成真是因为她人好,所以才想和她多相处?
和好友聊到感情问题,解惑不成,反倒更是一头雾水了,陆暄和多饮了两杯就先走了。
谢钧坐在原地,觉得自己方才的回答有些脱口而出,没有多想一步。
若是撮合陆暄和与林二小姐,陆暄和虽然小毛病不少,但为人可靠,林二小姐应当不会再突然没了,这样他的困扰就迎刃而解了,除了农事上的交集,谢钧也不必再为林二小姐多费心思。
这明明是谢钧一直想达到的状态,但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也没多高兴。
也是,他已经暗地里助林二小姐不少了,帮人帮到底,如今也不必假手于人。
***
林蕴带着包装好的砚台来了谢宅,发现谢大人的门口挤了好多人,甚至其中不少是官员,他们不仅手上提着东西,外面还停了一排马车用来装货物,这是真正意义上的门庭若市。
林蕴在门房那里报了名字,没一会儿严明就出现接她,林蕴这次是两个人来的,身后带的是如意,主要是时迩总是夸谢钧,她担心时迩跳进谢钧的大坑,所以决定减少他们的接触。
林蕴感慨道:“外面人真不少,谢大人休沐也有这么多人要见?”
严明道:“那些人大人都不见的,他们是来送炭敬的,和门房登记清楚送了什么就走。”
袁嬷嬷说过,大周官场盛夏是送冰敬,冬日是送炭敬,原来她这是赶上送礼现场了。
林蕴瞟了眼如意手上的小盒子,感叹幸好还是拿了块砚台,要真是只送定胜糕,看见门口的送礼团队,她怕不是要马上打道回府,重新准备礼物了。
但林蕴觉得不是她抠门,实在是大周官场风气不好,按门口的阵仗,谢钧只靠收礼应当都能富甲一方了。
林二小姐终究是不一样的,严明见林二小姐对门口送礼的景象并无推崇之意,他为自己大人美言道:“大人是不喜欢送来送去的,但有些官员吧总觉得大人不收,便是对他们有意见,会想法子为难他们。尤其是许多地方官离得远,不知道大人的性子,不收礼反倒让他们诚惶诚恐,大人也就都登记在册收着了。”
“但每年大人都把这些东西能捐的捐了,或者干脆充到赈灾款里,我们家大人家底厚,不缺钱的,不贪他们这些银子。”
这么一说,林蕴倒是有些佩服谢钧了,有钱归有钱,但谁也不会嫌钱多,他确实有君子之风。
但一转眼,林蕴意识到严明居然是个大嘴巴吗?
这些事是可以随便说的吗?就这么告诉她了?
虽然不是什么大秘密,但严明自然不会逮谁就跟谁说,只是想给自己大人挣点印象分罢了。
林蕴知道谢大人收礼也会折成银子捐了以后,对送砚台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了,反正都是捐掉。
林蕴让如意把砚台交给严明:“我带的礼轻,望不要嫌弃才是。”
严明连忙摇头,他哪里敢嫌林二小姐的礼,她今日就是送张纸,他都会妥善收起来,然后放到大人桌上摆好。
让随身的下人去收好礼物,严明引着林蕴继续往里走。
对于谢宅,林蕴第一反应是大,地方大下人又不多,就显得格外疏阔,甚至有些冷寂。
其次细看,便觉得这房舍很齐整,随便从哪一处看,好像都是对称的。
双数的布置那就左右各放一个,若是只有一个的东西,就准准卡中间。
走了好一会儿,到了见客的正厅,林蕴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谢钧今日在家,没穿官服,穿锦白色绢丝直裰,大概是布料柔和又颜色浅,消减了几分他身上的威势,乍一看上去有些像个长得过分俊俏的公子哥。
但已经见过好几次,林蕴意志坚定,不会被皮相所迷惑,她是知道谢钧的可怕之处的。
林蕴进来的时候,谢钧正坐在圈椅上,一手捏在眉心上,看起来头疼的样子。
她好像每次见谢钧他都这副样子,他就没个高兴的时候。
出于礼节,林蕴问道:“谢大人是哪里不适吗?”
谢钧其实早看见林蕴了,他放下手道:“无碍,昨日同你表哥多饮了些酒,今早有些头疼罢了。”
谢钧说这话的时候,余光瞟过林二小姐的脸,一听到陆暄和,她那股局促感好像褪去一半。
呵,看来她和陆暄和确实挺熟啊。
第49章 夸奖
谢钧自己说无碍, 林蕴也不多操心,毕竟围着谢钧转的人多得是,也不差她那点关心, 但林蕴嘴上还是虚伪两句:“今日大人休沐, 是我打扰了。”
谢钧懒得拆穿林二小姐,她是个不太会做戏的, 他是个见惯了人做戏的,只一眼谢钧就看出林二小姐也就是嘴上说说,心里可毫无抱歉之意。
鬼使神差地,谢钧想到十二之前的信中提到, 林二小姐和陆暄和总有话聊。
她和陆暄和说话的时候, 也会如此客套吗?
想必是不会的。
谢钧皱了皱眉, 不愿再想, 谈起正事来:“林二小姐在拜贴中说九麦法有新进展, 讲讲吧。”
比起两人之间还要再寒暄一会儿, 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反倒让林蕴放松。
林蕴从袖中拿出用纱布包好的发芽麦种,虽然繁复难穿, 连个兜也没有, 但大周的衣服也有好处, 袖子比抽屉还能装。
里一层外一层地把纱布解开,露出五枚带着根的种子,同谢钧道:“我从皇庄那里随机抽取了些麦种, 然后在家中尝试发芽, 三日不到,近九成的种子都发芽了,目前皇庄处理的种子都没问题。”
谢钧能撤了司农司,夺得执掌农事的权力, 自然对农事有所了解,目前官方挑麦种主要采取的是用盐水浸泡,沉的是优种,浮的是劣种,并无林二小姐口中的尝试发芽。
谢钧接过林二小姐递过来的种苗,观察一番,指尖拨动细细的根须,略微思考后问道:“如今外面寒冷,林二小姐是如何控制温度的?”
林蕴惊讶于谢钧的聪明,一下子就抓住了事情的本质,无需多费口舌。
“我在屋中烧炭,有一种植物叫紫草,它叶片最舒展的温度,就是小麦最适合发芽的温度。”
谢钧将种苗重新包好交还:“若林二小姐不介意的话,我会将此法在各大皇庄施行,日后用来检验种子,不知你是否同意?”
这个办法虽好,但只能在官方施行,民间无法推广,因为百姓们自己过冬的碳都不够,更别说要连续几日烧着炭,维持一个屋子的温度了。
不等林蕴回答,他想起什么,补充道:“会阐明是你提出的办法。”
毕竟他不想再被林蕴抓着袖子问会不会抢她的功劳。
林蕴显然也想到了旧事,讪笑起来:“大人高风亮节,我自然不会质疑,等之后我回府将步骤写好,送到谢宅来。”
谢钧本想今日和林二小姐公事公办,听到她夸自己“高风亮节”,还是没忍住漏了一句嘲讽:“是吗?那林二小姐对我改观挺快的。”
林蕴尴尬得脸都笑僵了,果断决定转移话题,开始展望未来:“等春分前,我会再抽样试验一次麦种是否发芽,谢大人放心,皇庄的麦种我一定会尽心尽力。”
表完忠心,画好大饼后,林蕴觉得好像还差点什么。
她快速回忆一遍之前制定的流程,以及准备的稿子。
哦,漏了拍马屁!
林蕴生硬地一个大转弯:“当然此事光我尽心尽力是不够的,事情如此顺利,还有赖于大人您的指导,要不是您提出由皇庄处理全城的麦种,我也无法集中尝试发芽。”
这话也不假,林蕴早在和百姓提九麦法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之后去村里定期收集一波他们浸泡的麦种,测试活性后再让他们种下。
但这个办法确实费时费力,不如从皇庄取种集中处理来得好。
林蕴接着夸:“您身为户部之首,对农事如此了解,提出如此有建树性的意见,可见您平日里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不管是作为大周的百姓,还是您的属下,我都感到非常荣幸。我将把大人您当作榜样,努力向您看齐。今日我以大人您为荣,明日让大人以我为傲!”
林蕴说的很流畅,这么长一段话是一点磕绊都没打。说完后,林蕴还有些意犹未尽,原来拍马屁也不太难。
林蕴仰着头,目光炯炯地等待谢钧被夸后的反应。
谢钧一开始听林二小姐这一大段的时候,勉力压住嘴角。
她说到一半的时候,谢钧压不住了,拿起手边的茶杯战术性喝茶。
等听到最后,谢钧放下茶杯,咳嗽两声企图压住笑意,但还是失败,最后谢钧笑着说:“好了,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就可以退下了。”
人生第一次,谢钧觉得自己的养气功夫还是修炼得不到位,实在是林二小姐最后一段夸他的背稿感太强了。
而且她到底是从哪里学会这么夸人的?
陆暄和说他一见他表妹就高兴,有没有可能是他表妹真的很诙谐?
谢钧甚至怀疑她处理农事时用一个脑子,平日里用另一个。
在林蕴的观察中,谢钧难得坐得不端正,仰身靠坐,手肘搭在椅背,手在按着额头。
明明很松弛的姿态,却给人一种强烈的侵略感。
之前还好好的,此刻林蕴感到有些不自在。
谢钧好像刚刚笑了,但又只说“知道了”,那他到底是高兴地笑,还是嘲笑?
大搞农业绕不开户部,林蕴之后的试验田计划还需要户部的一点支持,因此她想和谢钧打好关系,但谢钧可真是一款很难讨好的上司。
已经被下了逐客令,加上此刻确实有些坐立难安,林蕴起身道:“没什么别的事,谢大人多多保重身体,我先告辞了。”
第一次郑重拍马屁效果不明,林蕴情绪也不算高昂。谢钧不吃这套的话,她的水平就在这里了,要不下次写出来然后让袁嬷嬷改改稿?
林二小姐正在往外走,略微低着头,和刚来时“我有一个好消息”的得意感完全不一样。
谢钧突然想起,之前在宫中万春厅抱厦,林二小姐心事重重,介怀自己的过错,方才她转身前,是不是也有些郁闷?
谢钧叹了口气,抬高声音道:“林二小姐,麦种发芽之法很好,你今日做得也很不错。”
算了,勉励下属,这也算公事公办。
严明站在门口,门内的声音影影绰绰,他看了看今日天色,心中嘀咕:“太阳今日是从东边出来的?不是西边?大人何时会特地夸别人事情办得不错了?”
***
林蕴得了夸,忽略了那点不自在,换成了满心的高兴。
如今她在谢钧那里应当算是有名有姓的得力下属,看来谢大人是吃那套马屁的,日后按照那个模板来就行。
等再夸几次,就可以带着她之前列好的计划获得户部的首肯,从上至下的同意,能给她减少很多麻烦。
林蕴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她翘起无形的尾巴,边往外走,边同如意小声道:“我方才是不是表现得很好?连谢大人这种严肃的人都夸奖了我。”
如意有些茫然,她觉得自家小姐夸人的词实在奇怪,但好像谢大人挺吃这一套的?
既然效果好,如意不好置喙,跟着无脑夸道:“表现得很好,临危不惧,有大将之风。”
当然,小姐在她心中就是完美的,她的确没有缺点。
况且老话说得好,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也许谢大人这款黄盖,就格外喜欢往小姐这款周瑜手底下凑呢。
出了谢府的门,林蕴上了马车,钱大驾车离去,驶离前透过窗,林蕴看见一年轻女子下马车进了谢宅。
她可真好看,她是谢钧的妻妾,还是姐妹?
谢钧的母亲崔氏从马车上下来,方才隔着一段距离,她透过窗瞅见一年轻姑娘从谢宅出来,她快走几步,连忙拉过送人还没来得及走远的严明。
“严明,方才那个女孩子是哪家的?谢钧终于不打算住和尚庙了?我还以为除了我和我身边人以外,谢钧他连飞进谢宅的蚊子都得要求是公的呢。”
严明招架不了夫人这一套,毕竟大人有时候都说不过夫人,他紧紧把嘴闭着,不言语。
“这又不是什么公事,有什么不好告诉我的?你若是不说,我现在抓紧时间出去,还能赶上去亲自问那姑娘。”
严明觉得要是让夫人追去问了,他在大人那里更落不得好,只能捡着简单的说了:“那是宁远侯的女儿,在同大人一起做农事,今日是来谢宅谈公事的。”
崔氏让嬷嬷给严明一锭银子做封口费,满脸笑意地走了。
聊公事才好啊,陶陶这人满脑子公事,只能和他聊私事的女子,还和他处不来呢。
***
吃完午饭回书房,谢钧像往常一般坐下,但他当即就察觉到不对劲儿。
书房的每一处布置谢钧都熟稔于心,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个不属于此处的砚台。
谢钧拧着眉问身旁的严明:“我原来的砚台是洮河绿石砚,如今怎么换个澄泥砚来糊弄我?”
澄泥砚已经是上佳的砚台,但洮河绿石砚色泽碧绿,更为稀有名贵。
严明被质问了,但难得一点也不慌,他只说了一句:“这是林二小姐今日送来的。”
谢钧想斥责严明自己一向不收礼,更别说摆在桌上。
但话还没说出口,就想到他帮林二小姐做的事不少,她送点东西也是应该的。
谢钧松开眉头:“知道了,你下去吧。”
严明有些意外大人没再说什么,又不太意外。
关上书房门之前,严明看见大人正搬起那个之前看不上眼的砚台,比划着要给它放在合适的位置。
门关上,严明同站在门口的严律感慨道:“这世上之事,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第50章 梦境
暮色沉沉, 西泠阁中。
麦种成功发了芽,林蕴精神放松,终于不再做麦种发霉的梦, 但她又梦到了原身。
最开始梦到原身独自从杭州府来皇城, 为一个陌生男子所救,然后和他一起躲躲藏藏地同行。
处理麦种前一日林蕴做了清晰版的梦, 救原身的那个男人剑眉星目、沉默寡言。他说他叫秦旭。他提出带原身上路,保障她的安全,但条件是乔装成他的妹妹。
原身的路引是真的,秦旭依照她的伪造了一个。一路上, 两人靠着逃荒投奔亲戚的兄妹关系过了不少关卡。
第二天林蕴还暗地里和袁嬷嬷打听, 京中哪些人家姓秦, 圈定了几个目标, 但又都觉得和死去的裴大人扯不上什么关系。
今天的梦里, 一切都清晰地像看电影。
经过快两个月, 从秋入了冬,原身和秦旭到了通州, 临近皇城。
夜里, 他们找了一个荒芜的破庙歇脚, 准备第二日再去皇城。
黑暗中,梦里面的林蕴独自留在庙里,等秦旭带木柴回来生火。
外面寒风凛冽, 破庙四处漏风, 她坐在秦旭准备的小稻草堆上,双臂环膝,时不时咳嗽。
都这样苦了,在她因风餐露宿而瘦了一圈的脸上浮着浅浅的梨涡, 嘴里断断续续哼着轻快的歌谣。
她不仅不觉得苦,甚至感到开心。
看到这里,林蕴就知道原身这个傻姑娘是喜欢这个叫秦旭的了,毕竟她的少女心事全都写在脸上。
梦里面的林蕴等着秦旭像往常一样抱着柴火回来,但等到的是捂着肩膀,身上不停渗血的秦旭。
林蕴吓得眼泪直掉,想伸手帮忙按住伤口,却被秦旭避开。
他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林蕴,语速奇快:“林姑娘,我有一件万分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麻烦你把这封信送给督查院右佥都御史裴合敬裴大人,一定要避人耳目。”
“对不住,将你牵扯进此事,但情况紧急,我实在无人可托付了。”
然后在林蕴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用没沾血的那只手将林蕴推到破庙中的供桌下。
他将林蕴的包裹塞入她怀中,弯着腰揽着长桌布,黑暗中眼睛与林蕴视线平齐,同她道:“等会儿,不管外面有什么声音,你都别出来。等人都走了,你换了伪装,明日一早就进皇城。”
说完他收手要放下桌布。
可下垂的桌布在中途被林蕴一把撑住,明明方才好像已经要被吓傻,此时却带着哭腔重复:“是督查院右佥都御史裴合敬裴大人,我没记错是不是?”
一向冷峻的青年视线柔和下来:“是他,你没记错。”
放下桌布前,最后林蕴问:“秦旭不是真名对吗?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青年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沙哑:“裴序,‘序’是代表开始的那个‘序’。”
长长的桌布终究落下,林蕴蜷缩在狭小黑暗的空间,眼泪一直不停地掉,但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她听到了外面有许多脚步声,忽远忽近的说话声,还有闷哼声,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一直没有声音了,林蕴出了破庙,在庙门口不远处闻到了血腥味儿,看着沁入地里深黑色的痕迹,林蕴愣了愣,却没多停留。
梦里她红着眼睛冷静地在无人处卸掉面上的伪装,然后一路咳嗽带喘地往皇城赶,进了皇城后直奔顺天府。
本就染了风寒,又遭了惊吓,大悲之下原身能走到顺天府已经是毅力使然了。
后面的情节同林蕴之前听到的一样,原身在顺天府阐明了身份,随即因病晕了过去。
梦境结束,离天亮还早,往常林蕴意识到后,会接着睡。
但此时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感觉胸口闷得慌,她起身穿了鞋,行至窗前。
推开窗,冷风侵袭。
天还黑着,什么也看不见,但林蕴知道桂花树就在那里。
桂花树还年轻,纵使明年不开花,也总会有花开的那一天。
但原身和裴序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就戛然而止,再也不会有结果了。
***
时迩总是起得最早的那个,她照例来检查小姐被子盖没盖好,就发现屋里很凉。
她睡前炭盆时检查好了的,难不成突然熄了?
这么冷,小姐怎么不叫人呢?
但时迩到炭盆处检查,发现炭火烧得好好的,等她目光巡视一圈才发现——
好家伙,寒冬腊月的,谁把屋里窗户打开了却没关严!
时迩关好窗,转头目光锁定了罪魁祸首,睡得连头都埋到被子里的小姐。
时迩伸手戳戳被子的隆起:“辰时快到了,小姐你该起来了。”
然后被子中蛄蛹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时迩只好继续做恶人,又伸手轻轻戳了一下。
每次叫小姐起床,她都有一种错觉,好像年纪轻轻就当了娘。
反复了好几次,毛茸茸的脑袋从被子中探出来:“起来了起来了起来了。”
时迩被小姐那大黑眼圈吓一跳,昨晚上又是作的哪门子妖,又开窗又熬夜的?
等林蕴洗漱起身,早上起来打了好几个喷嚏,喜提姜茶一碗,等被时迩和如意围着叮嘱完,承诺之后夜里一定老老实实的,要是起来得叫她们,才得了耳根子的清净。
等迅速吃完了早饭,林蕴屏退左右,唤了钱大进来。
裴序,这名字一听就和裴大人有关系,但没听说裴大人哪个儿子没了?
袁嬷嬷知道京中主要高官的情况和家眷,但裴大人只是四品官,他的家小袁嬷嬷就不会一清二楚。
钱大身上有些潮,时迩来找他,说小姐要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练武,流了不少汗,怕薰到小姐,紧急去冲了个凉再过来的。
林蕴见他大冬天身上带着潮气,以为他是练武热的,默默把脚边的炭盆挪得远些。
被问知不知道裴序和裴合敬裴大人什么关系,钱大点点头。
林蕴本以为还要去查,钱大居然知道,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自从二小姐让钱大打听裴合敬裴大人,他就对裴家的事上了心。
前些日子刚回皇城,他就默默结识了一位裴府的小厮做朋友,当然由于他很缺朋友,同时交了好几个,裴家的小厮混在里面并不明显。
正是在这个小厮口中,钱大听过裴序这个名字。
“裴大人有三子两女,裴序是他的养子,去年就外出游历去了。”
“小厮说裴序的两个兄长时不时在府里咒骂他,说裴大人生前最喜欢他,但裴大人一死,他都没回来奔丧,找不见个人影。”
林蕴叹了一口气,哪里是不想回,明明是回不来了。
但如此一来就对上号了,裴大人暗中收集宁波府知府侵占农田的证据,负责收集证据的正是养子裴序。
他们的动作可能被察觉,裴大人在府中遇刺身死,裴序在带证据回皇城的途中被截杀。
林蕴摸摸袖口,这封信可真是个烫手山芋。
如今徐御史还在浙江没回来,不知浙江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证据找得如何。
林蕴叹了一口气,要是徐御史迟迟不归,那九麦法一事了结,她是也要去浙江一趟的。
见二小姐问话问着问着沉默起来,很忧愁的样子,钱大暗自握了握拳。
如今他一天练七个时辰的武还是不够,应当再加一个时辰。
毕竟他人笨,能帮到二小姐的只有这把力气了。
***
文渊阁外,范光表恰与锦衣卫指挥使任泽碰上,任泽稍稍落在范光表的后面。
见四周没什么人,范光表压低声音道:“那证据还没找到吗?”
任泽:“还没有。”
任泽想起这事也是来气,当初他带人在通州伏击裴合敬的养子裴序,从那小子身上拿到信也杀了他灭口。
那小子是个硬气的,死的时候叫都没叫一声。
但范首辅只通知他们杀人,没告诉他们具体证据是什么,结果他交了东西,范首辅告诉他这证据是假的。
要任泽说,范光表这多疑的性子,要是早告诉他们具体东西是什么,不就没这回事了!
说一半藏一半,转头又眼巴巴地来怪他们办事不力,简直可笑之极。
范光表心中焦急,这东西能去哪儿?
若是从前,哪怕这东西真被翻出来了,他也有信心陛下会保他,但最近他有些不敢肯定了。
陛下虽然面上对他一如往初,但就如前些日子赏雪宴上偏袒谢钧一般,陛下心里好像没那么信任他了。
范光表不知道具体是哪里出了岔子,但圣心渐失,这证据就决不能现世。
范光表道:“指挥使还请多上心啊。”
任泽觉得自己已经够上心了,裴序这小子是个聪明的,他当时带了不少属下去的杭州,然后伪造了一堆以假乱真的路引,不仅给自己的属下,还发给了想逃难去皇城的杭州府人。
裴序带着证据,和属下兵分□□路,然后佐以带着一堆假路引的人,让他们锦衣卫查起来简直是乱了套了。
那段时间涌入皇城的杭州府人格外多,也分不清裴序究竟是用什么身份一路过来的,他甚至还易容了,简直是一团乱麻。
不过再乱也有理清楚的那天,锦衣卫正在一条条排查过去,任泽应道:“定当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真是巧啊,范首辅,怎么又让我瞧见首辅你在这结党营私呢?陛下知不知道你和他的指挥使走得这么近。”
一听这声音,范光表火就上来了,他都不用抬眼,就知道又是谢钧这无耻小儿!【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