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查案
林蕴重回西泠阁, 相比之前离开的时候,她有了不少的收获。
从宋氏那里拿了钱和地,改进的锄头镰刀名头打了出去, 和谢钧合作了九麦法的推广。
甚至一直害她的李氏也死了, 林蕴可谓是收获颇丰。
若李氏是郑氏杀的,那之前要害林蕴的幕后黑手八成就是郑氏了。
但林蕴仍然不敢下定论, 先不说郑氏为什么非要杀她,单李氏之死还有存疑之处。
林蕴纠结了一日,可她如今掌握的信息就这么多了,再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 第二日林蕴果断决定去找外援。
给陆表哥递了帖子, 得到他申时便会下值回府, 林蕴果断打算去走一走这亲戚。
陆表哥当初来林园虽然是为了看堂姐, 但实际上照顾她的时间, 比和堂姐打交道的时间多多了, 林蕴去感谢一二也是应该的。
府中主母回来了,出府就没那么自由了, 但林蕴跑去和宋氏说自己要找陆表哥玩, 她没犹豫就同意了。
等林蕴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宋氏沉思片刻,问杨嬷嬷:“你觉得我们阿蕴和陆少卿如何?般不般配?”
宋氏也算是看着陆暄和长大的,他长得好, 学问佳, 年纪轻轻官至大理寺少卿,还没什么不良习好,的确很不错。
杨嬷嬷也夸了两句,宋氏没太放在心上, 她只是觉得刚刚阿蕴说要去找陆少卿的时候,脸上好像是带着笑的。
但宋氏又有些不确定自己的判断,她问:“嬷嬷,阿蕴方才出门的时候笑了吗?”
杨嬷嬷想了想,肯定道:“是笑着的。”
宋氏点点头,笑着的话,那陆少卿就不错,可以纳入考虑。
***
陆表哥是在书房里见的林蕴,林蕴刚到书房门口,就被旁边的竹林所吸引,已经快到腊月了,这些竹子都没掉叶子。
远远望去,推测是毛竹,好像还间隔着还种了些紫竹。毛竹长得高,紫竹矮许多,竹竿呈紫色。
等进了书房门,林蕴便天花乱坠地夸。
“表哥,你这书房开阔敞亮。”
“表哥,你这墙上挂得画好生雅致。”
“表哥,你这一看就是做学问的好地方,难怪你是探花郎呢。”
夸到后来已经是莫名其妙,当林蕴说出“表哥,你这屋里像是有很多鸡爪”时,陆暄和按了按额头。
看来二表妹词穷了,已然是在胡说八道。
听够了夸奖,陆暄和很努力但还是没压住上扬的嘴角,破功笑着问:“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我有何事?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见林蕴眼睛直瞟他身后青松,陆暄和转头吩咐道:“青松,这茶叶表妹喝不惯,你去换一盏。”
林蕴也对身后的时迩说:“青松恐怕不知道我爱喝什么茶,你陪他一起去挑,慢慢挑就行。”
这样一来,书房中就只剩林蕴和陆暄和了,虽然男女不应独处,但此时陆府的主子就他俩,没人敢做他们的主,下人们也不敢乱说。
经过林园那段时间相处,陆暄和成了这世上,除了钱大以外,林蕴最信任的人。
当然如果他不是和宁远侯府有亲戚关系的话,其实林蕴还可以更信任他。
这份信任的程度,大概是林蕴不会向陆暄和透露原身的那封信,但关于她目前在侯府的一些处境,她对陆暄和并不避讳。
也就是说,李氏这件事,可以向他求助。
“不怕表哥笑话,我之前去林园,也有被李氏吓跑的意思在,也许是因着那桩婚约,她想置我于死地,如今这事还没算清楚,她却莫名其妙地死了。”
陆暄和听到涉及人命官司,面色也严肃起来:“对外宣称的死因是什么?你可知道当时现场如何?李氏那段时间接触到的人可有问话?”
林蕴答道:“死因是中了碳毒,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现场已经破坏了,老夫人没问话,接触最紧密的丫鬟消失了。”
陆暄和很快抓住要点:“你觉得李氏不是死于碳毒是吗?”
林蕴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我知道这个推测没有什么道理,甚至有些无理取闹,但我直觉上,李氏不是死于碳毒,或者说,她不只是死于碳毒。”
在一个大理寺官员面前,说出一些毫无根据、单靠直觉的推断,林蕴有些不好意思。
但陆暄和并没有轻视林蕴的话,而是说:“你作为案件的旁观者,并且和李氏打过很多交道,你的直觉是有价值、有意义的,并不是无理取闹,可以作为参考的方向。至于你的直觉到底对不对,验证它是大理寺该办的事。”
林蕴心想,也难怪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陆暄和,他实在太可靠,更别说林蕴还是在风雨飘摇、步步惊心的大周遇见他。
听到陆暄和并未全盘否定她的猜测,林蕴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但这事属于家宅阴私,老夫人已经定了调,她定是不允许光明正大查此事的,我目前没办法把这事捅到大理寺。”
如果林蕴只有调查李氏这一桩事,她当然可以和宁远侯府撕破脸,但等冬天过去了,她还要好好种地,更别说手上还有一封没送出去的信。
有所顾忌,便没办法义无反顾地冲动了。
陆暄和伸出手,隔空点了点林蕴的眉心:“别皱眉头了,此事大理寺没法管,那不是还有我吗?我来帮你管。”
等听了陆暄和的计划,林蕴惊讶于他的大胆:“这样行吗?不会被抓住吗?”
陆暄和自豪道:“大理寺的案子比这离谱的多得是,更大胆的事我也做过,放心,没问题的。”
也不怪林蕴惊讶,陆暄和要找个仵作赶到林家别院,然后趁着停灵三日,偷偷去验尸。
“表妹你怀疑李氏死因,但目前的人证物证都没了,那就只能让尸体说话了。”
林蕴再三确定:“这事不会连累表哥吧?”
得到陆暄和说他会布置好,不会被发现的答复,林蕴这才同意。
至于李氏死了,还要被偷偷剖尸,林蕴并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她压根没有什么尊敬李氏这个死者的意思,就李氏对她犯下的那些恶,林蕴不把李氏挫骨扬灰,都已经算是很有素质了。
聊完了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林蕴也没有用完就丢,扭头就走,而是和表哥天南海北地乱聊。
“表哥,你外面种得是毛竹和紫竹吗?”
“是,外面紫竹本来是我母亲种的,但前些年死了一小批,空了一块,我觉得紫竹太贵,没必要,找了点毛竹种上了,倒是没想到毛竹长得比紫竹高一倍,如今它们在窗外杵着,就像没割平的韭菜一样。”
林蕴同陆表哥说话的时候很爱笑,她笑着说:“我以为是什么特殊的设计,这才问问,原来是为了省银子啊。但我觉得效果不错,我母亲在林园也种了一大片竹林,但也许是它们太齐整了,我也从未好奇过它们是什么品种。”
陆暄和附和道:“是这个道理,在书院里,功课最差的学生最得老师关注。”
等林蕴介绍完自己和谢老虎一起推行九麦法,顺口问:“表哥呢?表哥最近在忙什么?”
陆暄和叹了口气:“还是之前说的,裴大人那个案子,如今陛下让我们三司重审,我是大理寺的代表,但这案子不好查呀。”
林蕴听到这话,心头猛得一跳,不是已经结案,凶手都伏法了,如今又峰回路转?
也就是说她袖子里这封信说不定又能送出去了?
林蕴按压住兴奋,努力平静地问道:“很难查吗?表哥你这么厉害也很难吗?”
这些事情朝野皆知,不过林蕴不在官场混,不知道罢了,也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陆暄和道:“裴大人死前递了折子,告的是浙江那边的官员,此事正是徐御史揪着不放,这才捅了出来。”
短短几句话,林蕴的心就像坐了过山车。
裴大人告的是浙江的官员,林蕴想起自己袖子里那封杭州府的证词,这就对上号了,她手里的应该就是证据。
林蕴问道:“徐御史?是之前公堂上见到的那位大人吗?”
陆暄和点头:“对,徐御史已经被陛下派去浙江找证据去了,所以这案子更复杂了,我们三法司联合办裴大人的案子,也要看徐御史那边查得如何。”
万万没想到,那日在公堂上和谢钧沆瀣一气的徐御史竟和裴大人站在一边!
林蕴刚高兴于自己获得了一个白名单,把手上的信交给他就没问题了,但下一刻就听见他已经去浙江了。
她总没办法现在跑到浙江去,林蕴强打精神问道:“那日还见到徐御史了,竟然现在就去浙江了吗?”
“天狗食日的事闹得太大了,徐御史当时在朝上揪出此事,当即就被派到浙江去了,回了趟家随便收拾点东西就走了。”
林蕴干巴巴地称赞:“表哥,你们做官真辛苦。”
实际心里已经在哀嚎了。
徐御史为什么跑得这么快,送证据的就是长八条腿也追不上他呀。
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等林蕴快走了,青松和时迩的茶才送上来。
林蕴牛嚼牡丹,为了不辜负表哥的好茶,猛地灌一大口。
两人告过别,日头开始往下走了,林蕴也不好再多待,本想说不用送了,但陆表哥坚持骑着马送林蕴回宁远侯府。
林蕴坐在马车里,有些不好意思,她来请陆表哥帮忙,最后还让人家送她回家,堪称去别人家做客却连吃带拿。
等下了马车,林蕴看着身披霞光的陆暄和,鬼使神差地开口:“陆表哥,前两日我去潭拓寺求了支上上签,大师解签说我会遇贵人,如今我瞧着,这贵人好像就是你。”
陆暄和点点头:“那我可得好人做到底,不辜负表妹你给我的这顶高帽。你说每十日要去皇庄一次,若是赶上我休沐,我便去送你。”
第32章 调查
同在皇城, 时迩的信到得格外快。
拿到那封厚厚的信时,谢钧有些恍惚,他竟然忘了通知时迩不用送信过来了。
谢钧眉峰微压, 为自己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而懊恼, 但手上利落地拆了信。
信上一开始就详细介绍了李氏之死,以及林二小姐单独去找了陆暄和。
【大人, 二小姐在书房遣退了我和陆少卿的侍从,她与陆少卿单独说了近半个时辰的话。我原以为二小姐找陆少卿是为了李氏之死,因为观她虽未明说,但对此事思虑重重。】
一有事, 她就去求助陆暄和了?
莫名其妙的, 他想起上次在潭拓寺, 林二小姐明明害怕他, 却还是坚定地拽住他的袖子, 同他争取利益的样子。
她请陆暄和帮忙的时候, 也会这样拽陆暄和的袖子吗?
谢钧自嘲一笑,想来是不用。
她和陆暄和关系不错, 她也不怕陆暄和, 应当是能说说笑笑, 面对面坐下来好好聊的。
谢钧收了发散的思绪,继续看下去。
【但二小姐从书房出来的时候眉开眼笑,我又有些不确定, 也许二小姐只是单纯喜欢陆少卿, 所以去找他?】
【并且陆少卿送二小姐归家,下马车时,二小姐说陆少卿是她签文中的贵人,陆少卿还与二小姐相邀下次一起去皇庄, 二小姐高兴地答应了。】
谢钧看到这里,简直嗤笑出声。
林二小姐上次潭拓寺跑来找他,生怕他昧下她的功劳,转头却把陆暄和当她的贵人。
要知道陆暄和最开始主动去找她,还是托了他的功劳。
林二小姐眼神真是不太好。
等看完时迩那句【二小姐与陆少卿关系甚笃】的结论,谢钧当即放下了信。
林二小姐处境堪忧,过了那么长一段朝不保夕的日子,才刚好几日,便有心思与人相交甚笃了。
闭上眼沉思片刻,等谢钧再次睁开眼,他吩咐严明道:“你去找找宁远侯府里,从李氏身边消失的那个丫鬟,不用带到我面前,我只是要知道她在哪儿。”
谢钧和陆暄和相识多年,对他的行事作风最了解,他若是答应帮林蕴,肯定会在尸体上下功夫,那谢钧就从那个人证下手。
等严明退下去办事,留谢钧一人在屋中,谢钧才想起来——
同严明说让时迩别再送信了,这句命令又莫名其妙地忘了说。
***
宁远侯府,西泠阁中。
天气不错,二小姐在这样好的日光下总要出去转一转,做一些胳膊腿跟疯了一样的动作,可今日时迩看二小姐坐在窗边拿着炭笔写写画画,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要不中午做一碗酒酿圆子吧,小姐喜欢吃这种暖暖糯糯的食物,说不定吃完就能高兴些。
时迩这样想着,和如意打了声招呼,就往小厨房去了。
时迩没看错,林蕴确实忧心忡忡,具体在愁些什么呢?
李氏之死需要的是新证据,已经把事情托付给了陆表哥,她空想也没用,没有新进展前,她都会把此事抛在脑后。
令林蕴愁眉不展的是那封如烫手山芋的信。
其实昨日她有过冲动,要不把信直接给陆表哥吧,但很快她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从陆表哥的个人来看,他令林蕴信任有加。
但个人立场和政治立场不一样,陆表哥他在朝堂之中站得是那一派呢?他是和裴大人站在一起的吗?
林蕴不知道,也无从得知。
如果这封信是林蕴自己的事,她愿意赌一把,但这是原身的事,她需万分谨慎。
谢钧也曾短暂闪现在林蕴的脑海,他是林蕴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了。
并且上次在公堂,他和徐御史瞧着关系不错,徐御史很是支持他,谢钧说一句,徐御史跟一句,几乎是当了谢钧的应声虫。
但很快林蕴又把谢钧从脑海中赶出去。
他们这群老谋深算的政客,面上瞧着关系好也是不作数的,想必该捅刀子的时候也绝不会手软。
而且不同于陆表哥,如果林蕴送错了证据给陆表哥,大概率被毁掉的只是证据。
但要是送给谢钧,结果送错了,大概率刚走出谢宅的大门,下一刻她就要带着她的信一起重开了。
哦,说不定在她死之前,还要被严刑拷打一番,除了要吐露信怎么来的,还得把肚子里的农学知识给倒干净了。
林蕴相信谢钧一定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思来想去,如今的白名单还是只有那位一门心思要把裴大人的案子翻个底朝天的徐御史。
可他在浙江,她要如何送信呢?
林蕴思绪烦乱的时候总喜欢拿点东西,她握着手中的炭笔乱涂乱画,最后想了两条路。
一是等,徐御史调查完总要回皇城的,如果他回来得快,林蕴伺机把信送给他就好。
二是去浙江找徐御史,如果他被困在浙江迟迟不归,等九麦法起效,她经营好试验田,她在农事方面的天赋被重视,她可以自请去江浙一带寻找良种,毕竟如今南方才是最重要的粮食产地。
想清楚以后,林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做事情就像种地一样,不仅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需要时间的验证。
她从不畏难,只怕根本找不到出路,如今心中知道该往何处走,那就是再难,她也定能抵达目的地。
眉眼中的愁绪舒展开,林蕴就觉得有些饿了,问如意道:“我刚刚看时迩去小厨房了,她可有告诉你中午做什么好吃的给我?”
如意看二小姐那亮闪闪、充满期待的大眼睛,深深怀疑二小姐不会是装忧愁,就为图时迩那两口吃的吧?
林蕴的西泠阁恢复笑笑闹闹,同在一府之中的碧落庭却静得落针可闻。
林栖棠刚刚回府,方才她在自己的铺子中见了一位她父亲的旧部,管事陆谨亲自带来的。
陆谨人如其名,他是个极其谨慎之人,虽然大小姐没明说到底要干什么,但他嗅到此举的过于不同寻常。
出于隐蔽的考虑,陆谨这次只找了个不起眼的小百户,避免惊动了上面,让人知道大小姐在查旧事。
那百户说起阳城一战当即哽咽,说那一战将士十人九死,说前宁远侯苦苦支撑。
“侯爷很擅长打仗的,他足智多谋,可运气太差,鲁王攻城时派来压阵的他的幕僚郭权,此人诡计频出,否则侯爷不可能身死的。”
林栖棠听完了消息,陆谨送百户出去时,那百户突然转身朝林栖棠作揖,行了个军礼。
“大小姐,侯爷在阳城那一战竭尽全力了,侯夫人也在阵前没了一条命,这桩桩件件我方锤明永远不会忘,若大小姐有什么能用得上我的,随时开口,我方锤明万死不辞。”
等陆谨送完百户回来,看到林栖棠,她的姿势和他方才出去时看到一样,大小姐应当是一动未动。
若不是还在正常眨眼,陆谨都要怀疑大小姐是不是惊了魂,陆谨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如今见过了一个,接下来还要找吗?”
林栖棠这才动了,她缓慢地点头,开口的声音沙哑极了:“接着找,麻烦陆叔了。”
般般看着出去查了趟账,就魂不守舍的大小姐,最近小姐总是闷闷不乐,今日尤甚,她努力提点让人开心的话题。
“小姐,昨日闻世子送来了一套泥偶,我瞧着很是憨态可掬,你要不要现在瞧瞧?”
林栖棠没拒绝,般般拿过来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十个形态各异的小娃娃,但每个都在笑着。
林栖棠慢慢扯开一个笑,吩咐般般道:“他有心了,你把我带回来的那本《宋本广韵》拿出来,送到闻世子那儿,他找这本书很久了。”
般般见大小姐笑了,透露出点人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又听见大小姐问:“二叔递来的信是不是说他这两日就会回来了?”
般般点头道:“对,府上如今正在加紧打扫呢,也只有年末才会这么热闹。”
林栖棠手上拨弄着泥偶,嘴上喃喃道:“是啊,宁远侯府又要热闹一阵子了。”
***
夜色深深,林家别院。
林清昭在李氏的小灵堂前跪了两日,也哭了两日,今日下午便烧了起来,已经去休息了,灵堂中此时就两个丫鬟婆子在守着。
也许是太晚了,这两个丫鬟婆子感觉眼睛皮打架得厉害,最终没抗争过,两人都阖上眼皮。
仵作唐方静悄悄地进了小灵堂,他明明是正经仵作,如今却整得跟偷鸡摸狗一样。
不过他帮陆少卿干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称得上轻车熟路。
唐方推开棺材盖,冬日天寒,尸体完好。
唐方提着灯看清尸体的那一刻就挑了挑眉:“不是说中煤毒死的吗?”
妇人的尸斑颜色呈现暗紫色,但若是中煤毒,应当是樱桃红色尸斑才对。
唐方随即用竹片轻拨口鼻,没有任何烟灰的痕迹,切开气管亦是如此。
此时他已经有了定论——这人在中煤毒之前就已经死了。
有了这个进展,要不是此时不好出声,唐方都想吹个口哨。光靠这个信息,就能从陆大人那里赚一笔了。
不是中煤毒,但还得检查看看这妇人究竟是怎么死的。
尸斑颜色看着像是中了毒,口舌也有些发紫。
唐方果断地剖腹取胃,银针一扎入胃,静置片刻,再取出银针,在烛火下,唐方凑近瞧,暗黑斑痕附在银针上。
中毒无疑了,这桩差事办完了。
唐方熟练地给这妇人给缝回去,把各个部分放回该在的地方。盖棺之前,唐方还欣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
他总觉得若是不当仵作,他也可以当个医师的,瞧他这伤口缝的,可比医馆里坐着的那些缝得漂亮多了!
第33章 回府
等陆暄和送林蕴从皇庄回来, 已经是申时了。
折腾一趟,林蕴袖子里又多了一份尸检报告,上面记录李氏是被砒霜毒死的, 而非中碳毒而亡。
麻烦陆表哥的次数多了, 林蕴不再满口“多谢”,眼看着马车快到宁远侯府了, 林蕴一手支着帘子,一手压在窗边,问外边正骑着马的男子:“表哥,你最近缺不缺银子, 要不我借你点吧?”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陆暄和先是诧异, 然后咳嗽两声压住笑。
他莫名地理解了林蕴的想法。
大概自己真找二表妹借点银子, 她会少一些亏欠感, 也能更心安理得地找自己帮忙。
陆暄和把缰绳往右侧拽了下, 马儿听话地往马车边凑:“倒是不缺钱,不过确实有个事请你帮忙。”
不怕有事, 就怕没什么需要她的, 林蕴飞快接话:“什么事?表哥你尽管说, 我定当竭尽全力。”
“我娘他们在家的时候,每年春天都会在园子里种花,他们外放了几年, 家里花园枯败得很, 春天很快就到了,等表妹有空的时候,来我家帮我把花种起来吧。”
这可正中林蕴下怀,她一口应下, 甚至已经开始想什么花合适了:“表哥喜欢华贵的,还是清雅的?”
陆暄和想了下,答道:“华贵的吧,我是个俗人,既然花了银钱,就要种些看起来贵的,让看到的人都知道我花了大价钱才好。”
“那就种牡丹,到时候我挑好了花,移栽到你府上,保管选些最漂亮的,日后亲朋好友拜访,能给你撑撑面子。”
两个人有说有笑,很快到了宁远侯府门口。
终于有办法小小地还一点表哥的人情,林蕴顿觉轻松许多。
和表哥在门口分开,林蕴往府里走,门房说完“二小姐好”,一脸喜气洋洋地告诉林蕴:“中午侯爷回来了,他知道二小姐出门去了,让小姐您回来就去见他呢。”
林蕴可高兴不起来,方才还轻松的心情瞬间沉底。
宁远侯府里妖魔鬼怪太多,谁知道这宁远侯是人是鬼,而从已知信息来看,宁远侯是鬼的概率不小。
宋氏手下的嬷嬷说是他促成换婴,李氏的死又扑朔迷离。
得知宁远侯在正院的书房,林蕴慢吞吞地往那处走,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林蕴抬手放下,抬手放下两次,最终还是敲响了书房的门。
“谁?进来。”
等林蕴走进去,一长相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书案前,他抬首看见林蕴的那刻,激动地直接站起来。
“是阿蕴啊,听说阿蕴如今在帮谢次辅办差事,可真是有出息。”
目前在宁远侯府,几个主子里,林岐川是最热情之人,他正常得让林蕴都有些恍然。
林岐川高兴地来迎林蕴,拉着她坐下,让侍从上茶:“为父这次从山西回来,山西本地没什么名茶,但晋商发达,他们运了许多各地的好茶。”
林岐川很健谈,他说当时晋商送了许多种茶叶,他本没打算要:“为父是去办差事的,连吃带拿算什么。”
“那晋商热情得很,非要向我介绍他都有什么好茶,我一开始没什么兴趣,但他拿出了峡州明月茶,一听到这个名,我当时就想到了你母亲。”
林蕴端着茶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应和。
因为她现在脑子里全是之前杨嬷嬷描述的场景,宋氏和林岐川不仅争吵,甚至宋氏还殴打了林岐川。
随着林岐川的自白,又挤入了外地出差的丈夫特地带回妻子同名的茶叶。
两个画风完全不同的信息在林蕴脑子里打架,让她无言以对。
最后林蕴选择喝茶,用茶水堵住自己的嘴。
她如今对外来茶水没那么恐惧了,大概她不再是孤零零来宁远侯府、势单力薄的小可怜了,她有了不少依仗,尤其她现在还在帮活阎王谢钧办事。
实在没办法对这段“父母爱情”作出评价,林蕴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评价这明月茶上了。
“这茶真好喝,茶汤透亮清香,入口柔顺甘甜,父亲独独买下它有眼光。”
林岐川:“喜欢就好,等会儿你带点回去,你母亲不怎么肯收我的东西,你帮我也捎一点给她,别说是我送的。”
林蕴面露尴尬:“这个忙我愿意帮,但其实母亲也不怎么待见我,她八成也不会收我送的东西。”
宋氏收不收林蕴不知道,林蕴如今在宁远侯府的日子过得已经是一团乱麻了,她实在不想再在宁远侯夫妻之间再插一脚。
农学生一年到头,也就冬天的农歇期空一点,她可不想再卷入些乱七八糟的事中。
林岐川和林蕴在书房聊了半个时辰,林岐川很是关心林蕴过去过得怎么样,问当初潘嬷嬷可有好好照看她,为何她没及时告诉身份,称得上嘘寒问暖。
他面上涌现歉意:“当年之事,为父也不想,但你大伯只有栖棠一个女儿,他在阳城浴血奋战,若是不换孩子,他们一家三口无一存活,我实在于心不忍。”
“因为这桩事,我与你母亲变得貌合神离,为父一想到你当初才那么小,就被送到战场上,也是日日受煎熬。”
“这些年来,我时常在想,若是当初我去守阳城,死的那个人是我就好了,你大伯一家子都好好的,我也不用对不起你和你母亲……”
林岐川眼眶泛红,说着说着语带哽咽,忙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缓解下情绪:“瞧,刚见面就说这些,阿蕴现在回来,日后都是好日子了。”
林蕴离开书房的时候,袖子里又多了三千两银票,林岐川塞给她的,还让她谁都别告诉。
“你拿去花,若是不够再来找我要。因着谢次辅的差事,你出门走动多,该花钱的地方就花,别委屈了自己。不过这是为父的私产,只独独给了阿蕴你一个,你莫要声张,毕竟不患寡而患不均。”
林蕴揣着银子回了西泠阁,心中越发茫然了。
在知道李氏是被毒死的时候,比起郑氏,林蕴其实更怀疑林岐川。
但如今见到林岐川,他是目前宁远侯府中最正常的人了。
正常的让林蕴都觉得有些诡异了。
只是空想也想不出什么名堂,且看看这宁远侯府还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如意见二小姐还在发愣,算算时辰,催她道:“快换身衣裳,今晚侯爷回来,府中有家宴呢。”
如意暗自决定今日不管小姐多么不乐意,也得给她多插几根簪子,第一次家宴,气势上可不能输!
***
陆宅。
陆暄和送完林蕴回来,也见了个人。
此人正是他姑姑陆氏当年身边的小丫鬟听雨。
十几年过去,当年的小丫鬟也已经成了中年妇人。
陆暄和问听雨:“当年换婴之事你可有亲眼看到?”
听雨摇摇头:“时局实在太乱了,夫人产子、渭城城破、又紧接着去阳城当人质,一桩桩一件件的,当时都是夫人身边的姜嬷嬷操持,但姜嬷嬷随夫人去阳城,最后也死在阳城了。”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陆暄和也不气馁,办案总是如此,受挫是经常的,一帆风顺才难得,若是太顺了反倒要怀疑是不是被人家做了局。
陆暄和问道:“你可知道潘嬷嬷,她是宋氏手底下的嬷嬷,为何当初是她和姜嬷嬷一起陪姑姑去的阳城。”
“是二老爷让的。”
听雨说的二老爷,也就是如今的宁远侯林岐川。
“当初二夫人宋氏丧兄,情绪不稳定,管不了事,二老爷当时虽然决定换女,送二小姐去阳城,但其实也好像舍不得,潘嬷嬷是带惯了二小姐的,二老爷说怕二小姐离了潘嬷嬷哭,就让潘嬷嬷也跟着去了。”
乍一听合理,但陆暄和还是觉得古怪:“叛军就没发现?”
听雨摇摇头:“没说什么,许是对主子身边的几个嬷嬷脸生,没认出来?”
当时太乱了,听雨也没怎么留心,但见陆少爷关心此事,努力去回想,倒是真想出点什么。
“二夫人宋氏生产后不管事,夫人是个热心的,即使宋氏成天冷脸也愿意多照应她,当时派我去宋氏院子里帮忙照看过二小姐两回。我记得二小姐很少哭,谁抱她都笑。”
“这样一想,也不知道二老爷为什么怕二小姐离了潘嬷嬷会哭,许是男人不懂孩子?”
男人不懂孩子?
这个理由,陆暄和不信。
若是一点不懂,又为何非要潘嬷嬷去?
陆暄和又问:“这潘嬷嬷为人处世如何?做事精明吗?”
听雨这回摇头得很果断:“这人是一个直肠子,奴婢时常觉得她有些傻乎乎的,心思单纯得很,和谁都能聊两句。
空口无凭,听雨还想到旧事来佐证她的判断:“奴婢记得,当时渭城城破,宅子里也有些乱糟糟的,都想着躲懒呢,就这个潘嬷嬷,被人哄两句,就值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夜。潘嬷嬷干了最重的活,还高兴得很,觉得人家是看重她。”
“那时候去阳城也是,都知道是个送死的活,二老爷点了她,她二话没说就去了,还说除非她死了,否则一定把二小姐好好带回来。”
结果如今二小姐真的回来了,听雨红了眼睛感叹道:“虽然傻了些,但确实是个忠仆。”
见听雨只知道这么多,陆暄和便让青松包了银子让她下去了。
姑姑丧命在阳城,当时的丫鬟婆子都被遣散,剩下的几个未必知道的有听雨多。
如果从姑姑身边的人查不出来,就要从宁远侯身边的人查起了,但这是最差的一步棋,容易打草惊蛇。
除非其他的手段用尽了,才能考虑查宁远侯身边人。
陆暄和突然想到什么,问青松:“当初姑姑和宋氏前后脚在渭城生产,她们请的是一家稳婆吗?”
青松还真不知道,他出去叫了调查此事的流云进来。
流云挠挠头:“大人,我不知道,你当初说查大小姐出生的稳婆,我就只找了大小姐的。”
陆暄和叹了口气,无奈地扶了扶额,吩咐青松道:“此事让青空去查吧,查得细致点,看看二小姐出生的时候有没有特别之处。”
若还是没有,那陆暄和就要开始想如何调查宁远侯的身边人了。
***
宁远侯府。
大圆桌上坐了五个人。
林岐川、宋氏、林栖棠、林蕴和林元翰。
林元翰的母亲方氏拿着筷子,时刻准备着给宁远侯和宋氏夹菜。
林清昭昨日才从别院回来,说这几日都茹素,就不来家宴吃饭了。
他们五个人都坐着,没动筷子,等着老夫人郑氏。
林蕴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却眼看着桌上的食物热气一点点消失,庆幸袁嬷嬷先见之明,让她先塞了三四块糕点才来。
又等了一会儿。
郑氏身边的刘嬷嬷来了:“老夫人说她身体不舒服,就不来吃了。”
刘嬷嬷朝身后招招手,两盅热汤被端了上来,放在了宋氏和林栖棠的面前。
“老夫人说怕等得久了,菜冷了,夫人和大小姐喝点热的。”
林蕴倒是没有被区别对待的愤怒,只是觉得好笑。
郑氏真是明目张胆地嫌弃着宁远侯府的所有人,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故意让大家等这么久才说不来,好让他们几个吃顿冷菜冷饭!
林蕴在饭桌上无语着,时迩则在自己的房间里鬼鬼祟祟地看从谢宅传来的信。
【服侍李氏的丫鬟一开始被藏在宁远侯老夫人郑氏的私宅中,后被宁远侯下属偷偷掳走。】
时迩认得,这是严明的字迹。
她接着往下看,是大人龙飞凤舞的草书。
【宁远侯府情况复杂,必要时可以暴露身份,一切以林二小姐的安危为主。】
第34章 进宫
宁远侯府的家宴很是丰盛, 因此菜还热乎的时候,林蕴是很期待开吃的。
终于等到郑氏那边发了话,能动筷了, 宁远侯先拿起象牙筷夹了一筷子面前的八宝填鸭。
即使室内放了火盆, 冬日里菜凉得快,他们又实在耽搁太久, 林蕴都能看见宁远侯夹的那筷子八宝鸭上面浮着一层凝住的白油。
一看就不好吃。
林蕴好像在宁远侯的面上看出那么一两分勉强。
但眨眼之间,宁远侯面上只剩温和,吃完嘴里的油冻,手上夹了一筷子八宝鸭, 放到了他身旁宋氏的碗中。
“我记得你喜欢吃鸭, 今日这鸭肉味道不错, 你尝尝。”
一家之主动了筷子, 大家也都开吃, 林蕴夹菜的速度从来没这么缓慢过, 她专往几道凉菜上动筷子。
咬下一块蜜汁山药糕,林蕴抬眼间看见坐在身旁的宋氏用筷子拨开碗中的鸭肉, 皱着眉头, 一脸嫌恶的样子。
这也是一位装都懒得装的, 林蕴之前觉得宋氏对自己态度一般,如今看到她和宁远侯的相处,才知道宋氏对她已经算是和颜悦色了。
虽然饭菜冰冷, 宋氏对谁都没个好脸色, 但总体上这餐饭吃得比较和谐。
李氏横死带来了些威慑力,从前跳得很高的方氏和林元翰都老实得很。
方氏侍立一旁,安静地布菜。林元翰只是埋头吃,一言不发。
宁远侯在宋氏这里碰了壁, 转头就催促林栖棠趁热喝汤:“你祖母疼你呢,听闻你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可得好好养着。”
林栖棠点点头,举起汤匙喝了两勺:“多谢二叔关心,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宁远侯像是被团圆的氛围感染得丢下“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告诉林栖棠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都要及时说:“莫要怕麻烦我和你婶婶,也可以多和阿蕴一处玩,小时候我和兄长也是如此,我如今还时时想起我们一起在书房里看兵书的日子……”
和林栖棠说完,又来找林蕴说,林蕴句句有回应,放下筷子认真回答——
主要是为了少吃两口。
她甚至怀疑宁远侯话这么多,也是为了少吃两口。
终于熬过了这场家宴,林蕴庆幸平日里各个院子都是分开吃。
每日和一群各怀鬼胎的人一起吃饭,实在容易消化不良。
散了场,天已经黑了,林蕴把自己牢牢缩在斗篷里,宽大的兜帽护住她的头脸。即使这样,还是冷,林蕴快步往西泠阁赶。
走着走着,照明的绢纱灯笼周围飘着稀稀落落的白点,林蕴从如意手中接过灯笼,高高举起纱灯。
林蕴借着纱灯的光亮凑近去瞧,看清楚后,她笑得开怀:“如意,下雪了。”
腊月里下雪对明年的收成来说是好事,林蕴一扫因为冰冷的晚饭而积累的那点郁闷。
回到西泠阁,拒绝了如意的帮助,林蕴笑着自己拍身上沾染的雪点子。
真好啊,真好啊,下雪真好啊。
等进了屋里,林蕴还没开口抱怨晚饭多难吃,时迩就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林蕴愕然地接过,隔着油纸,也能感受到里面炙热的温度,暖融融的。
林蕴耸耸鼻子,她好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她带着期待打开油纸包。
里面的烤红薯焦黄发黑,散发着甜蜜的香气,林蕴眼睛蹭一下亮了。
时迩被林蕴的高兴感染到,也笑了起来:“今日小姐从农庄带回来一袋子番薯,听你提到想吃烤红薯,我就研究了一下,试过了,这样味道还可以,”
林蕴激动地用另一只空余的手握住时迩的手,上下摆动两下:“多谢多谢!”
等松开手,林蕴又让如意帮她把刚脱下的斗篷再披上,领口刚系好,林蕴就哒哒哒地跑到了屋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门槛是木头的,隔着一层厚斗篷,没感觉到凉。
檐下挂着两盏琉璃灯,朦朦胧胧地照亮林蕴眼前的这一小片天地。
林蕴就着漫天的雪景,拨开红薯的一角,露出里面的蜜黄色肉,蒸腾的热气绕上了林蕴的眉梢。
一口咬下,外皮焦香,内里香软甘甜,林蕴满足地眯起眼睛。
屋里如意急得跺脚:“小姐为什么非要在外头吃,别着凉了才是!”
林蕴被冻得耸耸鼻子,摆手道:“雪天吃红薯,这是氛围感。”
林蕴放下豪言壮语,结果刚吃到一半,就有些受不了,手冷脚也冷,她将剩下的红薯揣到袖中,灰溜溜地回去吃。
氛围再好,她也没修炼出铜筋铁骨,扛不住冻的!
***
这场雪连下了两日,整个皇城都银装素裹,披上了白色新衣。
袁嬷嬷正在紧急抽查林蕴的礼仪,陛下为这场雪而开怀,宫中要举办一场赏雪宴,宁远侯府也在受邀之列。
太后更是派人递了信,让她入了宫之后先去慈宁宫见一面。
不仅是袁嬷嬷忙碌,如意也督促林蕴一套套地试衣服,发型和头面都换了好几套组合,力求在不出格的情况下,挑出最好看的。
林蕴像个洋娃娃一样,玩了两日的换装小游戏。等终于到了赏雪宴那日,林蕴一点不紧张,反倒松了一口气,尽力备考了,如今只想着赶紧考完放假。
进宫不宜显得排面太大,宁远侯骑马,郑氏和宋氏一辆马车,林蕴和林栖棠坐一处,林蕴带的是更沉稳些的时迩,林栖棠带着丫鬟般般。
马车缓缓行驶,林栖棠夸赞道:“堂妹你今日穿得好看。”
林蕴今日上穿淡青方格纹暗花缎斜领夹袄,下搭胭脂红色缠枝四季花卉纹暗花缎裙,如意说这是既不过分出挑,又有亮点。
此时面对林栖棠的夸奖,林蕴并没有谦虚,而是欣然接受,她花了那么长时间在打扮上,被夸才不用不好意思。
林栖棠关心林蕴和谢次辅一起办的差事如何了。
林蕴:“如今就是按时浸种,等明年开春种下。”
林蕴又想起来堂姐友情支援,让她种的那些地,林蕴问堂姐:“明年虽然都是种麦子,但我种地的细节和别人又有不同,堂姐还能把你的地接着全权交给我来种吗?”
林栖棠一口答应:“之前说让你来种,我就不会再管,你放心大胆地做就是了,就算最后不赚钱也没事,把佃农的口粮种出来就好。”
林蕴如今手里有宋氏的地,还想种堂姐的地并不是因为她贪心,而是因为宋氏的地和陆氏的地并不在一处,宋氏的地多在宛平,陆氏的地多在大兴。
如果最后收成好,便能让更多的农户看出效果,日后林蕴推广各种农具和种地手段会更容易。
这便是扩大影响力了。
像那曲辕犁,朝廷准备推广它已经有好几年了,可它还是在县衙里收着,不被农户们所知晓。
在大周,想推广她的技术,只埋头种地是不够的,还得会营销才是。
马车行至中途,车窗外传来“笃笃”的敲窗声,林栖棠拨开帘子,看清外面的人,轻唤了声:“表哥。”
她压低声音道:“堂妹许是早上起得太早,现在睡着了,表哥若是有事,小点声说。”
陆暄和透过车帘的缝隙,看到二表妹歪着脑袋,靠在丫鬟的肩上,睡得都在吧唧嘴,看起来香得很。
陆暄和忍住笑意,轻声细语地同表妹说:“我今日也在宫中,若你和二表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派人来寻我。”
林栖棠点点头,陆暄和就不再打扰地离开了。
等林蕴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快到宫门口,她揉揉眼睛,让时迩检查检查她的发髻乱没乱,衣服皱没皱。
得到否定的回答,她松了一口气,然后一改之前在马车上的懒散,变得和身旁的林栖棠一样端正地坐着。
皇宫里不是闹着玩的,林蕴可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重开一次。
她会恪守礼仪、安安分分地度过这场赏雪宴。
林蕴是这么打算的,但她下了马车,正准备进宫门,却远远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谢钧穿着大红官袍,站在雪地里格外鲜亮,不知是在门口等谁。
正当林蕴纠结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谢钧却直奔她这个方向而来。
林蕴环视四周,企图找到谢钧是来找其他人的可能性,但当谢钧站定在自己面前,林蕴放弃了侥幸心理,知道这就是来找自己的了。
她脑子急速运转,思考自己最近有没有犯什么错,讪笑道:“谢大人,有什么事吗?”
谢钧早就瞧见林二小姐今日穿了条红色裙子,倒是很少见她穿红,离得近才发现,和他的官袍颜色有些像,但更浅一些。
“林二小姐,若今日在九麦法一事上有人难为你,你就差人来找我。”
乍一听到谢钧说这话,林蕴不是被庇佑的高兴,而是心中忐忑,这赏雪宴还可能有人来找她茬?
那她定当万分小心谨慎了。
见谢钧说完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林蕴又抬头,眼神疑惑地看着谢钧,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即使不是九麦法,其他事不是太过分的话,也可以找我”,谢钧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毕竟,你如今算是在替我做事。”
这次谢钧没再停留,说完就走了,林蕴站在宫门口,有些发愣。
时迩方才见两人站在一块,便觉得十分般配,又听到了大人对小姐的关心,更是内心激动,此时她暗含期待地问林蕴道:“谢大人人还是挺好的,小姐你觉得呢?”
林蕴点点头:“难怪他能做到次辅呢,对属下是不错。”
第35章 阴阳
从神武门进, 人群却往两个方向走。
官员和女眷的宴会不在一处,穿着官袍的大人们往保和殿去,女眷们则去坤宁宫。
后位空悬, 在坤宁宫操持宴会的是贤妃。
袁嬷嬷说过, 贤妃出身不显,但为人低调谨慎不张扬, 这些年过得稳当,等地位显赫的后妃斗着斗着死绝了,最后剩她协理后宫。
林蕴和林家人在路口分开,她先不去坤宁宫, 要在慈宁宫走一趟。
本以为宋氏要和自己一起去, 但宋氏只说:“太后娘娘与你外祖母素来亲厚, 你去望她不必太过紧张。对了, 你舅父把一部分宋家的私产存在太后娘娘那里, 若她给你, 你就收着。”
冷不丁地放下惊天大雷,宋氏面色不变地同老夫人她们一起离开了。
宋家的私产怎么还有一部分放在太后那里?
林蕴怀着疑惑去了慈宁宫。
慈宁宫宫女仆从成群结队, 林蕴目视前方, 并不东张西望, 直到看见掌事嬷嬷罗嬷嬷时,林蕴漾开笑容。
这个笑容很真心,毕竟当初她在宁远侯府四顾茫然, 都已经打算破釜沉舟出逃了, 是罗嬷嬷来帮了她一把。
罗嬷嬷热情地迎上来,行了个礼:“林二小姐,你到了,太后昨日起就盼着你来呢。”
等入了室内, 上首便是太后,她满头华发梳得齐整,未带凤冠,只插了几支金凤簪子。
太后一手撑着额头,好像正在闭目养神,林蕴只扫了一眼,很快低下头,只记得太后应当是穿了件紫色绣凤褂子。
罗嬷嬷上前轻拍太后的肩,唤道:“娘娘,林二小姐到了。”
太后一睁开眼睛,林蕴当即行稽首礼,跪伏在地,嘴里喊着:“恭祝太后千秋万福。”
这一套连招林蕴练得很丝滑,堪称行云流水,额头触碰到地面的时候,林蕴都有些恍惚,她学跪拜礼才不足一个月吗?
她熟练得仿佛已经跪了一辈子。
一双温暖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放在林蕴的肩上,她听见太后说:“不用这些虚礼,阿蕴快起来吧。”
林蕴顺着太后托举的力道起身,太后先是摸了摸她的脸,眨眨眼盯着林蕴瞧。
年纪上去了,那双眼睛像一朵燃得只剩下半截的烛火,并不炯亮,但散发着融融的暖意。
见太后离得近还是眯着眼睛看不清的样子,林蕴缓缓往后退半步。
太后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夸赞道:“阿蕴是个聪明孩子,这样看确实更清楚。”
林蕴并不觉得这算聪明,不过是知道太后年纪上去了,大概有老花眼罢了。
对于慈爱的老人,年轻的小辈哪怕有一星半点的聪明,都是要狠狠夸奖的。
太后让宫女们上了好几盘糕点,满满摆了一小桌,有花糕、莲蓉糕、绿豆糕、枣泥酥、油糕……甚至林蕴还瞧见一盘驴打滚。
太后用一种怀念的神色说:“敏敏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喜欢吃这些,我从前也喜欢,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吃不惯的话我就让她们换了。”
林蕴在入宫前,特地跑去找宋氏详细了解了一番自己的外祖母,提前做好了功课,这个敏敏是外祖母的闺名。
林蕴是脑子坏了才会在这个时候挑三拣四,更何况她也不挑食,林蕴连忙说:“这些我都很喜欢的,多谢娘娘。”
见太后捻起一块莲蓉糕,林蕴拿上一块花糕,“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抬眼发现太后的莲蓉糕只缺了小小一角,而自己手上的花糕没了近一半。
对比太过鲜明,林蕴有些赧然,也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谁知道太后学着她咬了一大口,鼓在腮边嚼啊嚼,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这么吃有点噎,不过很香。”
林蕴知道太后并不是喜欢尝试这么吃,不过是想让自己在她面前自在些。
这是一个历尽沧桑,但对自己抱有善意的人。
太后并不图林蕴什么,只是希望帮逝去的老友照看唯一的孙辈。
对于这种纯粹的好,林蕴也竭尽所能地让她也高兴一些,林蕴并没有说她自己如何,而是问太后:“我外祖母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娘娘和她关系为什么会这么好?”
人年纪大了,其实都是想讲讲自己的旧事的,林蕴愿意当这个听众。
果不其然,谈到过去,太后眼神都亮了些。
太后口中的敏敏和宋氏口中的母亲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宋氏口中,外祖母是个心中有一把尺,孩子要在尺子的规划下生长,不能太出格的母亲。
“兄长从前总是安慰我,但其实我不怨母亲,她当时身体不好了,大概只是怕我一个人在别人家没办法好好活下去,她想让我做个正常人,而我办不到而已。”
太后口中,敏敏是个活泼慷慨仗义的女子。
“当年我嫁东宫前,心中忐忑,敏敏就那么握着我的手,告诉我‘阿锦,如今已成定局,我相信你是个在哪里都能把日子过好的姑娘’。”
“那年我失宠,就连路上的蚂蚁都恨不得避着我走,是敏敏托人来送银子吃食,她来宫里看我,让我一定要坚持。”
太后怀念的是那个大方仗义的好友,也是那些年受挫后屡屡爬起的自己。
说着说着,林蕴好像看到太后眼角的水光,一眨眼,那泪光就被藏起来。
“我与你祖母的情分绝非一般,我一生无子无女,敏敏的外孙女就是我的外孙女,所以你遇见什么事,若是没头绪,都可以来找我商量。我这一把年纪了,不如你们小孩子脑子转得快,倒是看得比你们多些。”
宁远侯府中的纷争是家事,送那封信又是朝堂之争。林蕴感念太后的庇佑,但不能贸然把太后卷进来。
不过林蕴还是很高兴,总归日后山穷水尽之时,也还有最后一条退路。
又聊了会儿,罗嬷嬷来提醒时间,林蕴这才起身告辞。
太后:“你们家还有一些私产在我这里,你不要着急,听说你在帮谢次辅办事,等有了成果,那时候你能守住这笔财,我再慢慢给你。”
林蕴有些懵地应下,等她出了慈宁宫,才想明白。
太后娘娘和宋氏不亲热,但宋氏那么一个性子能在父母兄长通通离世,孤身一人的情况下,还能坐稳宁远侯夫人之位,应当背后离不了太后的支持。
至于那些存放在太后处的私产,八成也是怕被人夺了去,太后才代为保管的吧。
林蕴忍不住回头看向那块牌匾,“慈宁宫”三个字在冰天雪地里尽显威严。
但这里面其实住着一位很好的老夫人。
***
坤宁宫内。
林蕴顺着宫女的指引落了座。
她左边是林栖棠,右边的小姐长得很美艳,是一种浓郁的漂亮。
林蕴不认识,当然这一屋子,林蕴也只认识林栖棠。
林蕴凑过去问堂姐:“怎么好像都是些同辈的小姐,没看见祖母和母亲?”
林栖棠:“贤妃娘娘说这次人多,为了让大家玩得自在些,长辈们在主殿,我们小辈们在偏殿。”
林蕴环视四周,许多座位都空着,林蕴好奇地问:“不该只有这么多人吧,她们都哪里去了?”
许是林蕴声音压得不够低,或者右边的小姐耳朵太灵,她接话道:“陛下突发兴致,领着前朝官员们在御花园作咏雪诗,如今的官场上青年才俊不少,不像从前身居高位的全是老头子,定国公家的小姐胆子大,带着一群爱热闹的偷看大人们作诗去了。”
叭叭说完一大串,这位小姐才想起来介绍自己:“我是章孟秋,我父亲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又姓章,托袁嬷嬷之前的介绍,林蕴对京城内的热门事件有所了解。
这章孟秋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高中探花后另娶,新娶的妻子只有两个儿子,那面前的小姐就是原配的女儿了。
礼尚往来,林蕴正想介绍自己,就被章孟秋打断:“我知道你,你是林蕴,你如今在皇城可出名了。”
“啊?”林蕴微微瞪大眼睛。
“你不知道吗?你研究的锄头和镰刀现在已经发遍了全皇城,铁匠铺都快忙不过来了,民间许多人都知道林二小姐呢。”
林蕴知道锄头镰刀的快速推广,虽然它们的效果不比曲辕犁,但锄头镰刀在小农经济中占据重要作用,不是人人家里都有曲辕犁,锄头镰刀总有几把。
“都说按照你的方法,造出来的锄头又轻便锋利还好用,传你是天生得了神农氏的青睐呢。”
林蕴都不知道外面已经传得这么离谱了,扯上神话故事了都,甚至这件事还在官眷圈子里传这么广。
林蕴摆摆手:“锄头镰刀改良后是好用许多,但我和神农氏没什么关系。”
章孟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你这算实至名归,多少人出门施趟粥,弹首琴就造势的,你这起码还做了实事。再说了,神农氏青睐你,也不会告诉你啊,你自己不知道也正常。”
林蕴简直哭笑不得,看来解释不清了。
谁料章孟秋这姑娘思维极其跳跃,兜了一大圈,又绕回刚开始的话题:“她们都说去看大人们作诗,其实也就看以谢次辅为首的那几个人,林二小姐你想去吗?”
林蕴果断拒绝:“不用,我在这里等开宴。”
明明知道今日可能会有人找她麻烦,她是疯了才会到处乱跑,再说了她为什么要跑去偷看谢钧啊!
章孟秋遗憾地咂咂嘴:“不去就不去吧,那就只能让傅若薇独自猖狂了。”
林蕴见章孟秋歪坐着,一手托腮的样子,心中放松很多。
她还担心自己的速成班效果不够好,没法融入官家小姐中,但看了章孟秋,她觉得自己的水平已经够用了。
林蕴余光瞟见左边堂姐直挺挺的背,再看看章孟秋,这两个极端凑在她的左右边,自己应当是无功无过的那个吧。
喝完一杯清茶,林蕴估摸着日头应该往上又走了点,应该快到午宴时间了吧?
那些去偷看的小姐们还没回来吗?
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到,十来个小姑娘成群结队地进来了,打头的那个穿桃粉色夹袄的,眼圈比她的衣服还红。
人来得多了,有一阵的嘈杂,林蕴听见有人问桃粉色夹袄的姑娘怎么了,那姑娘旁边的小姐道:“我们躲在假山后面以为大家瞧不到,谁知道谢次辅大雪天作诗,不咏雪,不咏梅,偏偏要来咏假山,然后就被抓到了。”
“他还说,‘山石阴湿处易生苍耳,小姐们躲在后面怕是粘上不少’,说完若薇就哭了。”
林蕴心痒痒,忍不住和堂姐八卦:“为什么听了这话要哭?”
堂姐已经坐得板正,眼神都没飘一下,但显然耳朵也听到了,她同林蕴说:“苍耳能入药,它表面密生钩刺,极其粘人,民间还管它叫‘牛虱子’。”
林蕴乍一听到只觉得,谢钧真会拐着弯儿骂人呀,这位傅小姐也确实懂得不少。
毕竟谢钧要是这么骂她,她根本都听不懂,更别说当场哭出来了!
第36章 纷争
人一多, 殿内就热闹了。
林蕴对面空着的座位来了人,正是那位被谢钧比作“苍耳”的傅若薇。
听名字和这股跋扈劲儿,她应当就是定国公的女儿, 林清昭未婚夫傅靖驰的妹妹。
傅若薇眼圈还红着, 她的小姐妹似是安慰她,让宫女递了一杯热茶, 叫她暖暖身子,傅若薇从宫女手中接过茶杯,却猛得松手,茶杯往地上一坠。
“啪嚓”一声, 茶杯碎了, 水液四溅。
离得近, 纵使林蕴及时后仰, 还是有两滴茶水溅到林蕴的脸上。
不是很烫, 带着一种温热感。
林栖棠见了连忙用帕子给林蕴擦脸, 凑近瞧了瞧,担忧地问:“没烫到吧?”
时迩站在小姐后面, 此时场合不好妄动, 内心觉得大人今日骂这位傅小姐还是骂轻了, 应当骂得更难听些才是。
林蕴摇摇头:“茶水不烫。”
林蕴这边小声说不烫,对面傅若薇却在发作宫女:“你怎么做的事?这么烫的茶你端过来,成心给我不痛快是吗?”
宫女没有解释, 只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林蕴摸了摸脸, 真的不烫,温热而已。
这是在存心找茬了,果然傅家家风不正,生了一个带伴读糊弄功课的傅靖驰, 又有一个傲慢无礼的傅若薇。
这种人家,别说嫁进去,从他家门口路过都要走快,怕被不干净的东西沾上。
林蕴并没有强出头,她记得袁嬷嬷说过,定国公的妹妹,也就是眼前傅若薇的姑姑是丽妃,进宫晚,有宠且有家世。
协理后宫的权力早就交到贤妃手上,丽妃明里暗里提了很多次,陛下却不应,依旧维持原状。丽妃很是不服气,在宫中与贤妃诸多摩擦。
今日女眷这边的赏雪宴由贤妃负责,此时傅若薇发作,估摸着也是为了她姑姑,落贤妃面子。
弄清楚弯弯绕绕,便知道有些意气不能出。
八成那宫女只想着磕几个头赶紧让傅若薇消气了事,若是替她出头,事情越闹越大,没准还真要了宫女的性命。
林蕴经过袁嬷嬷的教导,明白了这点,但显然有人不明白。
右手边的章孟秋像个小炮仗一样,蹭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她仗义执言:“傅小姐,差不多得了,这茶泼地上都没怎么冒烟儿,能有多烫?”
傅若薇昂着头,无理也能硬搅三分:“你是章家的?茶没泼你身上,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说这茶烫,那它就是烫。”
说着傅若薇踢了跪在地上的宫女一脚,问道:“你说,这茶水是不是太烫了端过来的,你有没有错?”
宫女又磕了两个头,抬眼时额头都破了皮泛血丝:“回傅小姐,都是奴婢的错,奴婢应该再晾一晾,茶水凉一些再送上来。”
傅若薇得意洋洋地看着章孟秋:“听到了吗?她说她错了,你出的哪门子的头?”
林蕴看着这场闹剧,心中叹一口气,实际却连姿势都没变,谁曾想傅若薇一扭头盯上她:“你刚刚什么表情?你也不服气是吗?”
林蕴愕然,这傅若薇是见人就咬的疯狗不成,关她什么事?
她刚刚是在心中唾弃傅若薇,可她面上什么表情都没做。
林蕴想解释没有,张张嘴却没说出口,因为她看到了傅若薇眼底的厌恶。
傅若薇知道她是谁,她是故意来找茬的。
傅若薇扯出一抹笑,林清昭说她这个便宜姐姐是个滥好人,在府里从不打骂下人,但今日一看,也没那么好心嘛。
不上钩也没关系,她用鱼竿直接砸上去就好!
***
林蕴这里蓄势待发,御花园中的诗宴也起了纷争。
谢钧一句讽刺赶走一群小姑娘,并且惹哭好几个。但他毫无怜香惜玉之意,甚至没放在心上,只是有些欣慰于没在这群人中看到林二小姐。
她还不至于蠢笨到方才那群人的程度,果然聪慧与否都是靠比出来的。
若是林二小姐同她们一样,谢钧觉得还是把她关牢里好。
谢钧百无聊赖地绕着假山走了两圈,他也没什么兴致作诗,做做样子罢了。
选了假山,也是因为陛下在梅林那块,大臣们围着吹嘘,闭着眼睛歌功颂德,他在此处清净点。
可只要在宫里,就没有清净的地方。
同样身穿红袍,外披织金云纹大氅的范光表几步腾挪间到了他的面前。
谢钧看着范光表利索的步伐,心想这老贼上了年纪,身体还如此硬朗,真是天要留他一命,让谢钧亲手来取。
这位首辅手插在暖筒里,耳朵上卡着貂皮暖耳,本就身高不显,年纪大了更有些佝偻。
谢钧却生得高大,犹如雪中拔地而起的青松,范光表站在他跟前,是实际意义上的矮他一头。
身高上不敌,气势上努力,范光表试图端起架子:“谢钧,你若是不掺和裴合敬的事,去岁你提出要重新丈量土地的事,我可以考虑。”
谢钧低头,俯视这位手握权柄多年的范首辅,觉得有些好笑。
他也是真的笑出了声:“范大人,是不是今日起得早,有些没睡醒?朝廷不是范大人的朝廷,不是只有你支持的事才能做下去。”
这明显是拒不合作的意思,范光表眼神陡然锐利,警告道:“年轻人还是不要太狂妄。”
谢钧敛了笑。
他狂妄?
他把范光表这老贼脑袋砍下来过四次,如今范光表还能站在他面前说话,已然是他克己复礼的结果了。
短暂的交谈,不欢而散。
谢钧一开始不打算凑热闹作诗,但他改了主意,站在假山前仔细端详起这座山来。
瑞雪兆丰年,最近都是好日子,谢钧本不欲起纷争,但范贼偏要找上来令他不快。
而谢钧此人,睚眦必报,必要让惹到他的人更加不快才是。
谢钧叫来侍奉笔墨的太监,他们是专门记录官员诗词的,让诗句落在纸面上。
谢钧的状元是真才实学,他绕着假山又走了一圈,很快有了想法。
“叠石嵯峨费嶙峋”,谢钧看着层层叠叠的高大假山,转头又瞟了一眼范贼方才离开的方向,接着道,“虚范何曾见本真。”
小太监写到这里,惊愕地抬头,那只握笔的手抖得跟筛子一样。
但谢钧稳得很,他漫不经心地触碰假山,拂起一簇雪在指尖轻捻,凉意刺激得指尖泛红,他蜷起手,抬头望天:“昨夜昆仑飞琼屑,假峰犹借雪攀云。”
大家都一窝蜂的咏雪咏梅,这假山确实也可以写一写。
陛下说要把今日赏雪宴的事编成诗集留存,等会儿范贼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
坤宁宫偏殿。
林蕴觉得袁嬷嬷真是个好老师,得她两分不算精通人情世故,无法搅风弄雨,但也不会手足无措,犯低级错误。
面对傅若薇明晃晃的挑衅,林蕴是不想惹事,但她也不怕事。
林蕴把手捂上侧脸,抬起的过程无名指轻划过嘴唇:“傅小姐眼神真好,我的确有些不满在。”
“茶水太烫,傅小姐失手砸了,茶水飞溅误伤了我,我如今脸上涨疼呢。”
傅若薇愣住了,林蕴看见跪在地上的宫女抖得更厉害了,嘴里重复:“奴婢有罪,奴婢有罪。”
趁傅若薇反应过来之前,林蕴叫跪地上的宫女起来:“道歉有什么用?你跪着磕头我脸该疼还是疼,你去太后娘娘那里给我拿烫伤膏来。”
说到最后,林蕴拿出从前骂师弟瞎做实验的气势,呵斥道:“娘娘那里什么东西都是最好的,其他的我信不过,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宫女连滚带爬地起身,就要往外跑,傅若薇反应过来,伸出手要拦,章孟秋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凑过去看:“哎呀,傅小姐你的手直接接触茶杯的,我看看你的手烫没烫红。”
等傅若薇把手从章孟秋手中抽出来,那宫女已经跑得没影了。
转眼就没了出气筒,傅若薇所有的火气都冲着林蕴来了,她轻蔑地指着林蕴道:“你装什么装,你的脸能有什么事!”
林栖棠有些担忧地看了堂妹一眼,然后果断凑到堂妹旁边,稍稍拿开堂妹的手,正准备睁眼说瞎话问阿蕴的脸怎么烫红了。
谁曾想,堂妹的脸真的是红了一块。
林栖棠很快反应过来,拿帕子假装敷两下,其实是把堂妹有点没弄匀的红色再抹开点。
如今看来,更逼真了。
林栖棠放下手,皱着眉头,稍稍倾转堂妹的脸,让周围的人都看见,用她冷淡又有压迫力的声线道:“我堂妹脸都烫红了,女子的容颜何等重要,怎么只许傅小姐你能被烫到,我堂妹就是装的?”
本来跟着傅若薇去偷看,已经吃了挂落,许多小姐们心中积蓄了不满,傅若薇转头又闹这么一场,看着林二小姐发红的脸颊,周围的小姐们纷纷对傅若薇不齿极了。
在周围小姐们窃窃私语和谴责的眼神中,章孟秋放开嗓门,火上浇油:“傅小姐,你何必咄咄逼人!”
傅若薇要凑过来近瞧林蕴的脸,被章孟秋拦住:“你不会恼羞成怒要打林二小姐吧,她都烫伤了,杯子可是你摔的,你毫无愧意就算了,还胡搅蛮缠,我以前在乡下长大,连村里的村姑都比傅小姐你懂礼些……”
听到这话,傅若薇当即失去理智,叫嚷道:“那茶水根本不烫,林蕴怎么可能烫到脸,她就是在装模作样!”
林蕴闻言,松开了捂脸的手:“傅小姐,原来茶水不烫啊,你这么说,我感觉脸都没那么疼了。”
毕竟此时脸疼的人,应当是傅若薇才对。
第37章 陷害
林蕴和傅若薇对峙而立, 她体贴地问道:“傅小姐,你要不要再好好想想,这茶水究竟是烫还是不烫?”
傅若薇一时语塞, 她环顾周围, 全都在看她的笑话,再看到林蕴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她握紧了拳。
想羞辱林蕴不成,结果被架在火上烤。
面对林蕴的讥讽,傅若薇无法作答,她咬着牙回头反手给了贴身丫鬟一巴掌:“我身上都被茶水溅湿了, 你都不知道扶我去更衣吗?”
丫鬟头都被这一下打得偏了过去, 但她反应很快, 当即说:“是奴婢思虑不周, 这就带小姐去。”
不等众人反应, 傅若薇在丫鬟的搀扶下快步离开。
这是说不过, 又不占理,所以直接逃遁了啊。
林蕴理理袖摆, 重新坐下去, 不欲再争辩。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招了傅若薇的恨, 让她一上来就针对自己,但林蕴不是来宫里吵架的,顺顺利利出宫才是正经事。
林蕴不想再生事, 一旁的章孟秋显然看热闹不嫌事大, 对着傅若薇的背影出言讥讽道:“傅小姐,走的时候慢一点,别被石头门槛什么的绊倒了,虽然傅小姐依旧能对它们拳脚相向, 但这些死物可背不了锅。”
章孟秋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有意抬高了声音,保证能让傅若薇听见。
林蕴看得很清楚,一开始傅若薇是来找自己茬的,但刚刚傅若薇回头冲章孟秋使出凶狠的眼神,如今应当是更恨章孟秋了。
毕竟从傅若薇发作开始,章孟秋的一言一行真的很拉仇恨。
傅若薇出了偏殿,章孟秋凑过来夸林蕴:“你可真聪明,四两拨千斤地让宫女脱身了,还让傅若薇当众出了丑。”
解决一场小风波,林蕴倒没觉得自己有多聪明,只是对方太蠢了而已。
林蕴看着面前美艳又直率的姑娘,想起傅若薇离开时的眼神,有些担忧道:“此事本与你无关,如今她是恨上你了,丽妃娘娘得宠,定国公府势力大,你应当避避锋芒才是。”
本以为章孟秋是心无成算,知道后果定会后悔害怕,没想到她眼神一亮:“真的吗?她真的恨上我了?”
林蕴迟疑地点头,这姑娘得罪了位高权重的,怎么反倒高兴成这样?
章孟秋笑起来就更明媚了,她说:“恨上才好,我又不在外行走,她还能找人打我吗?而且听说傅若薇是个告状精,受了委屈最喜欢回家告状,还针对别人家。”
这话让一向稳重的林栖棠都微微张大嘴巴,因为一桩小摩擦,闹得还要牵连家里,值得高兴吗?
“对家里有影响最好了,她家有权势,有本事让章仁邵这个小人丢官,让他那两个好儿子从国子监被赶出来,如果傅若薇只是嘴上叫几句,我才失望呢。”章孟秋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狠厉。
林蕴想起章家的复杂情况了,原配留在乡下侍奉老母,章仁邵高中后在京城另娶高官之女,的确令人不齿。
原来章孟秋就是奔着得罪人来的,生怕自己招惹不到小人,牵连不到自己家中呢。
合着闹半天,只有傅若薇是真蠢啊。
***
林蕴这边风波渐歇,保和殿却好戏开场。
宴席上,宫人正一首首念出大人们在御花园的诗作,气氛表面上很融洽,大家都在互相恭维。
“章大人文采斐然,大家都咏梅,你说寒梅是新妆映雪,颇有意趣。”吏部侍郎夸赞道。
礼部尚书何正卿听了暗自嗤笑,他章仁邵抛弃原配另娶,怎有脸说什么“新妆”,真是目无礼教,恬不知耻。
朝堂之上总是如此,看着一团和气,背地里彼此骂了个遍。
但宫人念出谢次辅的诗作时,方知也许不止背地里,谢大人此诗和指着鼻子骂人无异啊。
“叠石嵯峨费嶙峋,虚范何曾见本真。
昨夜昆仑飞琼屑,假峰犹借雪攀云。”
宫人念完,方才还推杯换盏的宴席安静一片。
何正卿先抬眼看了看陛下,陛下该吃吃该喝喝,没什么反应,又转头看了看作此诗的谢次辅,谢次辅正在挪盘子。
宫人上菜的时候没把剔红牡丹纹盘摆正,谢次辅正努力把盘子居中。
作了此诗,却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镇定,甚至不上心。
何正卿最后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个关键人物——范首辅。
面上没看出什么,但范首辅拿象牙筷的手在抖。
这样一比,范首辅不如前两位冷静,养气功夫不到家,当然也能理解,毕竟他是被骂的那个。
骂人的和看热闹的自然没有他激动。
何正卿发现平日里不对付的兵部尚书和他顺序一样,挨个瞅了一眼,甚至这大殿上大部分官员都在瞧这场热闹。
谢次辅这四句诗乍一听只是别出心裁地咏假山,但仔细一想,这是把范首辅和假山类比,字字句句都在骂范首辅。
“叠石嵯峨费嶙峋”是写假山高耸,骂范首辅耗费良多堆砌虚名,“虚范何曾见本真” 竟是直接把范首辅的姓融进去了,成了“虚范”,并无“本真”。
最后“昨夜昆仑飞琼屑,假峰犹借雪攀云”骂得可太难听了,看似说假山,实际骂范首辅攀附皇权,以谋权柄。
何正卿心想谢次辅果然不愧是他那年的状元,文采斐然,甚至不比才学,光比骂人,他应当也是状元。
何正卿见范首辅忍了又忍,手抖个不停,最后还是放下筷子,冲他身旁的谢钧问道:“谢钧你这是何意?”
谢钧终于把剔红牡丹纹盘摆正了,抬眼茫然道:“范大人多虑,我不过是写假山罢了。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若是觉得这诗哪里写得不佳,可说与我听听,我修一修,毕竟今日的诗都是要整理成诗集,说不定流传百世呢。”
此话一出,范首辅的脸都气得抽搐了,让他主动说这诗有何不妥?
谢钧欺人太甚!
范光表当即站出来,朝陛下一拜:“陛下,谢钧在此等良时作讽诗,实在不妥。”
但朱道崇在谢钧和范光表之间,总是选择做和事佬:“不过是一首诗,谢钧定然没多想,爱卿你也少想点。”
朱道崇当然听得出来谢钧骂范光表借了皇权的势,但他不在意,是骂范光表,又不是骂他,况且谢钧说的也是实话。
范光表当初能坐稳首辅,确实是得了他的支持。这些年范光表犯了不少小错,也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道崇乐于见谢钧和范光表两人毫不掩饰敌意,他们要是和和睦睦,两个人商量着就能把这天下治好了,那朱道崇夜里怕是都睡不安稳了。
“可陛下,这诗……”
朱道崇见范光表却还要再辩,他脸色当即冷下来。
从前谢钧,尤其是刚入朝堂时,不知道在范光表这里吃过多少暗亏,朱道崇不让他闹,谢钧最后不都是老老实实咽下去了?
如今吃亏的是范光表,为何他要不依不饶?
范光表当年对谢家做的事不地道,谢钧骂他几句也正常,况且只是一首没指名道姓的讽刺诗,至于斤斤计较?
范光表一大把年纪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还不如谢钧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
范光表刚说两句就看到朱道崇的脸色,不甘地闭了嘴。
谢钧则朝朱道崇拱拱手:“陛下英明,微臣并无他意,范首辅年纪大了,是有些多思多虑。”
公道没讨到,还被说“年纪大了”、“多思多虑”,何正卿这下感觉范首辅的胡须都在抖了。
***
坤宁宫偏殿。
宴席开始,贤妃娘娘露了个面,留她膝下的昌运公主在殿内同她们这些小辈一起用餐。
“你们同龄人有话聊,我在这里反倒让你们不自在。”说完客气话,贤妃就离开了。
傅若薇已经回来了,林蕴忽略来自对面的怒视,尝尝这御宴如何。
林蕴把烧鹅、蒸鲜鱼、炙羊肉、胡椒醋鲜虾挨个尝一遍,大失所望。
她原以为比起家中,宫宴上吃的菜材料和味道更佳,没想到平平无奇甚至有些难吃,重油厚味,一口下去腻得慌。
林栖棠看出此时堂妹的大失所望,解释道:“本朝的开国皇帝厉行节约,立下祖制,不让在吃食上奢靡,又说吃食上容易出差错,不让罚厨子,以免让他们产生歹心,因小失大。”
“光禄寺有了祖制这道免死金牌,越发糊弄起来,陛下也不好多计较,毕竟要是有意见,言官们就要拿祖制来批评陛下忘本,骄奢淫逸了。”
林蕴觉得原来这皇帝也不是随心所欲,是有天下独一份儿的权力,但一个祖制压下来,还是不得不吃难以下咽的饭菜。
林蕴她们这些官家小姐吃饭,宫女们时不时穿梭期间,上菜上酒。
林蕴正愁着怎么吃下去,余光瞟见一宫女的酒壶没端稳,朝她歪过来,林蕴当即警铃大作,闪得飞快。
宫女急匆匆地扶住了酒壶,问林蕴:“奴婢有错,小姐身上湿了没,需要更衣吗?”
宫女端的是葡萄酒,酒液紫红,要是泼在身上留下酒渍,看起来就有些失仪了。
当然这是建立在林蕴没躲开的情况下,林蕴躲得快,只溅了一点到她的裙摆上,裙子是胭脂红色,那点酒渍泼上去看不出来。
林蕴摇头说不用,就让宫人退下了。
她余光瞟到傅若薇那边,傅若薇正在和身边人说什么话,没留意林蕴这边。
不是傅若薇报复,她这种蠢人,做了什么事一定要亲眼看见,方便她幸灾乐祸。
意识到这点后,林蕴当即叫了时迩,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时迩出了殿。
林蕴静静又坐了会儿,宫女成群结队过来换碳:“今日天冷,娘娘说千万不能让小姐们冻到了。”
方才泼了酒液在林蕴身上的宫女特地来找林蕴,同她说:“方才是奴婢不小心,特地多拿了几方帕子,小姐垫一垫舒服些。”
林蕴没和她多说,也没推辞,收下了。
一扭头林蕴对伏在身后不远处换碳的宫女道:“我这儿有点热,不用再加炭火了。”
宫人退下,林蕴摸了摸身上夹袄与缎裙之间的绸带束腰,被人偷偷磨了一半,有些松垮。
恰在此时,时迩回来了,她冲林蕴点点头。
林蕴松了一口气,起身同林栖棠说:“我身上这衣服脏了还是不舒服,我出去换一件。”
林蕴本来想躲过去,却没想到背后之人为了让她出去,手段可谓是层出不穷。
再躲下去,还不知道对方要对她的衣服做什么。
躲是躲不过了,那不如主动出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蕴再次向时迩确认:“谢大人应下了是吧?”
得到时迩肯定的回答,林蕴感觉自己迈出的步伐都更有力了。
至于为什么不找表哥?
表哥前些日子帮她那么多忙,还是让他歇歇吧。
既然谢大人主动开了口,他官又大,自然是能者多劳。
第38章 辩理
进宫之前, 袁嬷嬷特地备了一套衣服避免弄脏的情况,林蕴和时迩跟在宫女身后去换衣。
这宫女倒是奇怪,坤宁宫有这么多间屋子, 她却引着林蕴她们往外走。
林蕴感觉自己进宫半日, 一直在忙着赶场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走了一段路, 到了地方换衣服,一切顺利,没出岔子。
林蕴不意外,她与傅若薇起纷争隔着一桩家族婚约, 虽不知具体原因, 但总归还是有联系的。
第一次进宫, 她也没机会在宫里得罪其他人, 这次要找她茬的人, 应当无关内宅之事, 袁嬷嬷说过如今党争厉害,应当是卷入了“九麦法”引发的朝堂之争。
既设计朝堂, 便不会像内宅手段一样, 拿换衣服之事陷害她。
屋中只有时迩和林蕴二人, 时迩一边帮林蕴整理衣领一边说:“小姐,我去找谢大人的时候,陆大人看见了, 听到有人要为难小姐, 也急着要过来帮忙。”
说到这里时迩余光瞟过二小姐的脸,努力看出点什么,二小姐听到她表兄要帮忙会高兴吗?她家大人还有机会吗?
当然,时迩察言观色的本领十分不到位, 只能看出二小姐眉毛眼睛鼻子哪哪儿都好看。
而且小姐在家吃得比旁人都多,如今脸色也红润,看上去气血充足,感觉能一手推倒三个林清昭。
看不明白脸色,时迩接着说:“但是陆大人被谢大人拦住了。”
林蕴微微挑眉:“怎么说?”
“谢大人说,陆大人虽然和小姐你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兄妹关系,但此事涉及公事,合该是他来管,让陆大人不要插手。”
林蕴觉得谢钧说话一如既往的难听,她与表兄虽然没有血亲,但之间也就隔着一个堂姐,怎么就八竿子打不着了。
虽说话难听,林蕴还是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不然我也不会绕过表哥,来找谢大人。谢大人想借我的办法多收粮,总不能只有我出力,他作壁上观。”
等林蕴换好了衣服,出了屋子,刚走几步就转角遇见两位官员,一位穿红一位穿青。
她心中暗道:“终于来了。”
林蕴如今对大周的官员体系有所了解,穿红的官员胸口补子是孔雀,正三品。穿青的胸前是白鹇,正五品。
三品官员看见林蕴,面上有意外之色,他转头同五品官员说:“这可不就是巧了,眼前这位就是宁远侯之女林蕴,既然你对她的方法有疑虑,那就趁此机会讨论一二。”
林蕴被挡住路,心想可不巧,不知道背后设计了多少事,才让他们在这里遇见。
两位官员先自报家门。
“本官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肖以恩,有监察百官之责,林小姐虽然不是官,但也和户部和皇庄做事,本官也是能问一问的。”
“本官旁边这位是吏部郎中邱义,从前他是司农卿,虽然现在司农司撤了,农事被归到户部,但邱大人可以说是整个大周数一数二懂农事的人了,他来问你合情合理。”
司农卿?
林蕴一早就和袁嬷嬷打听过,大周可有专门掌管农事的官员,袁嬷嬷提过,早些年大周设过司农司,由司农卿掌管,负责农桑鼓励与粮储之事。
但后来谢钧上位,掌管户部,他不知怎的运作一番,让陛下撤了司农司,将农事握到户部手中,由他统领。
谢钧撤了司农司,却没把司农卿也纳入户部。没记错的话司农卿可是正三品,这个邱义被谢钧踢到吏部,还成了个五品官。
想必他一定很恨谢钧吧,难怪是他第一个来找她的茬。
至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肖以恩,职位上看他应当是裴合敬和徐正清的上司,肯定和谢钧关系也不好,不然也不会横插一脚。
也是,谢钧嘴巴毒又傲慢,和他关系不好很正常。
短短几句话,林蕴就觉得这个肖以恩是个虚伪之人,明明是故意来堵她,打不过谢钧,就来折腾她,此时为了师出有名,还在这里强行解释。
“今日是宫宴,议事确实突然,但林小姐久居深闺,此时能找到,已经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宴席过半,陛下已经离场,不少官员也出来透气,见到肖以恩堵住一个小姑娘,再结合他说什么,心知肚明此事涉及谢次辅在农事上的动作,好几个好奇地过来看热闹。
林蕴耐着性子听完肖以恩的废话,见此处人原来越多,她真想问一句,她说不想议事,他难不成还会放她走吗?
林蕴敷衍地行了一个礼:“谢大人初见我时,也不信我,他同我说,真理越辩越明,如今两位大人既然有疑虑,就有话直说吧。”
肖以恩略微退半步,让邱义上前询问,邱义朝林蕴伸出手。
时迩瞬间展臂挡在二小姐身前:“大人要做什么?”
邱义眉头紧皱,道:“和女子议事就是麻烦,胆小什么都怕,”
林蕴暗自握紧拳头,张口闭口就女子女子的,真想“邦邦”给他两拳。
邱义:“林小姐看清楚我的手心,都是我操持农事留下来的茧子,而林小姐你下过地吗?地都没下过如何妄议农事?”
林蕴也伸出手,她的手心虽然没有邱义那么厚的茧,但也有茧:“下过,我从小长在乡野,此事不需要质疑,若是邱大人有疑惑,你差人去杭州府调查吧。”
骗他的,林蕴记忆里手上的茧是养母病倒后,原身做绣活和浆洗衣服补贴家用留下的。
但林蕴说谎话眼睛都没眨,浙江路途遥远,邱义去查一趟来回,到时候她的种子都在地里发芽了。
九麦法成功,他再发现是谎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本想从根本就驳倒林蕴,却没想到直接被一句话堵回去,邱义只好转变方向:“下地和会种地,甚至和指导农事根本不是一回事,林小姐怕不是读两本上不得台面的农书,或者在哪个方士听到这个九麦法,就急不可耐地出来邀功?”
他问得一点也不客气,林蕴也回得不客气:“邱大人曾经是司农卿,可曾读过《齐民要术》?”
邱义一副被侮辱的样子:“此乃最权威的农书,我怎么可能没读过。”
林蕴嗤笑道:“那想来邱大人读得不精,《齐民要术》多次提到雪水浸种。第一卷中说‘冻蚕种,接雪水,科桑’,借雪水处理,促进桑树种子发芽。”
“第十四篇种瓜中又说,‘冬瓜、越瓜、瓠子,十月区种,如区种瓜法 。冬则推雪着区上为堆。润泽肥好,乃胜春种’。”
“雪水浸种早有记载,其实本质是低温处理后种子会提前激活发芽,我提出的九麦法正是顺延此道,而非无稽之谈。”
林蕴知道虽然有谢钧支持,但直到种子落地发芽,一定还会有人质疑,她前些日子把时下最权威的农书翻了个遍,力求在其中找到根据,证明自己是有的放矢。
旁的事她不敢吹,但读书和查资料是她最擅长的。
周围人越聚越多,一开始都以为将是一场单方面的打压,没想到这位林小姐丝毫不惧,不仅不落下风,甚至有理有据地将邱义辩得脸都涨红了。
不论最后如何,此时看来,宁远侯的女儿确实有胆有识。
又被怼了回来,还被一个女子骂没好好看农书,邱义更是气愤,他继续诘难:“农事绝非读书就行,你的九麦法可曾实践过,没试用过如何敢在皇城推广?”
林蕴再次说:“我从前在杭州府试过的,此法可行,今年因为水灾,皇城没种下麦种,百姓少一茬麦子,生计受到威胁,用此法正是天时地利人和。”
林蕴确实没在大周用过九麦法,但低温诱导种子发芽,又叫冷层积处理,在现代农学中,是极为常见且必用的预处理技术。
林蕴当年在实验室测种子活性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试过多少次了。
从前林蕴是把种子放冰箱,大周没有恒低温处理的条件,九麦法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的低温处理罢了。
林蕴能如此坚定推行此法,并非是她狂妄自大,她看过麦种也去挖过土壤,大周不过是换了个朝代,种子还是种子,地还是地。如此一来,她的办法就是能成。
“当然,邱大人从前是司农卿,你如果有什么更好的,让百姓把那茬麦子补回来的方法,也可以提,想必大人比我这个女子更有见识。”
邱义哪有办法,他如此质疑林蕴,不过是因为他不信林蕴一介女流,能比他更有办法。
邱义屡屡受挫,此时更是被辩得哑口无言,肖以恩不再旁观:“如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也无从查证,但你出生高门,想在皇城扬名,大可不必急功近利插手农事。”
暗指林蕴提出九麦法是贪图名利还不够,肖以恩又一盆脏水泼下来:“你与谢次辅年龄相当,他又尚未娶妻,愿意为你背负骂名,支持你讨你欢心也罢,但若是失败,你转头嫁人回归内宅,留整个皇城百姓一个烂摊子,多少人要饿死的,你如何忍心?”
林蕴简直被气笑了,道理上说不过,就来造谣她的人品,污蔑她和谢钧有不正当关系。
这大周当官的,真是让人开了眼了!
林蕴忍着打这造谣生事之人一巴掌,冷笑道:“我早说了,当初我提出此法,谢大人不相信,不过他明智在能说得通道理,也许正因为他兼听兼信,如此年轻就能做到次辅吧。”
言外之意,肖以恩一大把年纪,三品官,还不听人话,就是个耳聋眼瞎的。
“况且此事如何是谢次辅一人担责,我与他无亲无故,不过是因为一个农事方法而共事,若最终事不成,我自然也要担自己的那份责任。”
肖以恩恐吓道:“农事是大事,你若令百姓种不出麦子,按律怕不是以死谢罪。”
死一次罢了,她都死了七回了,拿这事吓林蕴,真是收效甚微:“肖大人慎言,并不是我让百姓少一茬麦子,是洪水让百姓少一茬麦子,就算九麦法失败了,也只能说是补救失败。”
“若是失败,我自然会承担补救失败的责任,大周律法让我担多少,我就担多少。”这是林蕴的心里话,她不会逃避责任,但也只担她该承担的。
肖以恩恐吓失败,也有些恼羞成怒,一个深闺女子,怎的如此油盐不进?
他怒斥道:“林小姐真是不怕死!”
林小姐确实不怎么怕死,但被肖以恩突然提高的声量吓一大跳,肩膀都蜷起来。
尤其是肖以恩长得丑,发怒起来更有些吓人。
正当她吓得心扑通扑通跳,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语气冰冷:“肖大人好大的官威,如今这天下姓朱,由得你喊打喊杀?”
林蕴回头,看见一袭官袍的谢钧正站在自己身后,谢钧算得上芝兰玉树,看了他两眼,林蕴感觉眼睛都得到了净化。
他什么时候来的?真是神出鬼没。
斥责完肖以恩,谢钧也没忘了林蕴,她看起来刚刚被吓到了,谢钧语气和缓些,但还是嘲讽道:“林二小姐倒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谈起生死来云淡风轻,颇有大将之风。”
林蕴不解,她又哪里得罪谢钧了,这人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第39章 勇气
谢钧其实到的早, 在邱义说自己读过《齐民要术》他就来了。
奇怪,隔着那么远,聚着那么多人, 他却一眼瞧见了林二小姐。
许是她穿了条红裙, 格外显眼。
谢钧没有贸然上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旁观。林二小姐能处理的, 他自不必越俎代庖,夺了她的风头。
这是谢钧第二次见林二小姐与人争辩,第一次是在宛平县衙,当时林二小姐不算大获全胜, 但她成功在百姓心中埋了一粒种子, 创造了生根发芽的可能性。
那一次林二小姐做得比他想象中要好。
这一次, 林二小姐面对的是大周高官的诘难, 她丝毫不怵。甚至比起上次突发事件, 这次她提前有了心理准备, 表现得更加坦然。
严明嘀咕:“林二小姐胆子真大,竟然一点也不怕。”
谢钧没回应, 只冷笑一声。
她都敢拽着他的袖子与他争利, 又有什么不敢的?
林二小姐腰板挺得直直的, 目光炯炯,口中引经据典、有理有据地一一驳斥邱义。
谢钧莫名地想起时迩信中说,林二小姐总是在看书、总是在想事情。
看来即使得到户部和皇庄的支持, 她也没有懈怠, 而是努力聚集外部的力量,让自己的观点更可信。
“大人,林二小姐真厉害,我看周围那些大人们的神情, 他们之前碍于大人你的威望,不敢质疑九麦法,如今看来,他们是打心底里不反对,甚至觉得可以一试了。”严明不吝啬对林二小姐的称赞,因为他也留意了自家大人的神情,大人应当也是想要夸一夸林二小姐的。
果不其然,谢钧点了点头:“她有些聪明,做得比上次还要好。”
不同于上次只是在乡间地头,这一次她让她的九麦法在大周的统治阶级里站稳了脚跟。
谢钧看向林蕴的目光难得柔和下来,勤奋又有天分的人,总是值得另眼相待。
但听到肖以恩泼脏水,目睹林二小姐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势,谢钧眉头紧蹙。
当肖以恩以权压人,大发官威时,谢钧朝那片热闹走去。
林二小姐已经完美完成了她的部分,如今是该他出场了。
***
谢钧一出现,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方才还来势汹汹,扯着嗓子骂林蕴不怕死的肖以恩瞬间熄火。
见肖以恩被怼了一句,却缩着脖子毫无回应的样子,林蕴只觉得好笑,谢钧平日里在朝堂是有多难搞,肖以恩这么怕谢钧。
笑容还没上脸,然后林蕴自己也被谢钧阴阳了。
在谢大人口中,胆子大到不怕死,仿佛是一个天大的缺点。
很快,林蕴就觉得谢钧对自己还是客气的,因为他开始狠批邱义和肖以恩。
“邱大人。”谢钧一开口,之前一直愤愤不平的邱义甚至上前两步,出列听训。
“当初邱义你贸然在大周推广玉米,种植无方,结果水土不服、病虫易发。此事是也不是?”
邱义的头埋得更低了,挤出一声:“是,谢次辅说得没错。”
谢钧带来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你拿了户部银子,在全大周各地占了那么多地,玉米却两年都没推行出来个所以然,但第三年户部当时依然给了你银子,因为户部认为推行高产粮食必要接受耗费,只要最后能试出方法,那都是值得的,我所说之言是否为真?”
“是……是真的,当初……当初户部的支持,卑职感念在心。”邱义这是被问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当初玉米三年没种成,户部才撤了你的支持,如今户部支持林二小姐的九麦法,这九麦法第一年还没实行,要等到明年春天才知道成与不成,种子还没下地,你就毫无根据地质疑户部的决定,邱义你是否忘本呢?”
“还是说你如今年岁上去,等不到明年了,才会如此急不可耐?”
邱义这回浑身都在抖,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谢钧见状干脆呵斥起来:“九麦法只在皇城实行,还是为了补救皇城水灾造成的损失,你同我说说,你邱义能拿着户部的银子和地,在全大周试了三年,最后腆着脸告诉我都失败了,你能如此,为何林二小姐连试一次都试不得?”
此话一出,邱义当即跪下:“卑职有错,是卑职想岔了,卑职再无疑问……”
邱义见如何讨饶,谢钧都不说话,他转头对林蕴说:“林小姐,我于农事略有研究,若是日后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来寻我,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户部当初对我鼎力支持,如今我自当报之,鼎力支持林二小姐。”
林蕴发现这大周的官脸变得可真快,但她也没拿乔,而是应下了。
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起码他不会再在明面上反对。
更何况林蕴对邱义三年没种好玉米这件事有兴趣。
三年都没找到方法,他一定踩了不少坑吧,如果不去问清楚这些坑,岂不是浪费了户部从前花的银子。
邱义这边求了饶,林蕴见谢钧脸色稍稍好转,然后他就转头去骂下一个。
林蕴发誓自己没看错,肖以恩的手在抖,是在抖吧?
“肖以恩,你疑我与林二小姐有男女私情,为助她扬名,这才让户部推广九麦法,那我之前支持邱义种了三年的玉米,你难不成认为我同邱义之间也有什么苟且之事吗?”
此话一出,现场聚了这么多人,却静得落针可闻。
林蕴暗自扫了眼谢钧那张俊美又矜贵的脸,再看一眼邱义那张沟壑丛生的老脸,努力回想前七次死亡的惨痛经历,这才勉强压下笑。
然后她就感觉,谢钧在骂人的百忙之中,抽空瞪了自己一眼。
也许是看错了?
谢钧还在质问:“将你有疑虑的朝堂之事通通扯上男女私情,肖以恩,你在都察院是按照这个思路监察百官的吗?若是如此,你当什么官,不如直接去街头瓦舍听墙角!”
肖以恩已经是大汗淋漓,抬手抹了把汗,颤颤巍巍道:“是下官妄言,是下官暗自揣测,日后绝不会再提。”
肖以恩心都在滴血,他要是知道谢次辅就在不远处,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这话!
本来仗着林小姐是个小姑娘,姑娘面薄,听到这话定会失了分寸,乱了阵脚后说不定能留下纰漏。没想到林小姐脸皮厚不在意,这话还被谢次辅听了去。
他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肖以恩只提不再造谣,但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不能一退再退,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官相信次辅是为大周百姓好才推行九麦法,但次辅的仁心不能被有心之人利用,林二小姐一介女流,她如何担得起一城的麦子,若是不管能否事成,都轻飘飘放过,实在太过儿戏,也不能让皇城的百姓同她一起玩闹。”
谢钧扯了扯嘴角:“那肖大人有何高见?”
肖以恩又擦了把汗,道:“林小姐当立军令状,正如次辅你去治水前说你与河堤共存亡,那林二小姐也该同皇城的麦子共存亡才是。”
肖以恩还在赌,他赌林小姐的不怕死的胆量不过是虚张声势,真的要她命,她八成怕了,这事做不成的。
林蕴听到肖以恩旧话重提,都有些烦了,他这人是断定所有人都和他一样贪生怕死,不敢拿性命作抵是吗?
谢钧看着此时肖以恩的嘴脸,又扫了眼林蕴那副不怕死的样子,突然想起当年他自请治水的场景。
在朝中无依无靠,为达目的,谢钧压上了自己的性命。
而林蕴确实不怕死,又有一份让人恼恨的善良,若真被逼到绝处,比起放弃九麦法,她定也会以命相搏。
就和当年的谢钧一样。
可谢钧在官场沉浮,手握权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谢钧。
既然如此,他必不会让当年的事再次重演。
谢钧嗤笑一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肖以恩,你可知我治水之前,大周的治水之策是谁定下的?”
肖以恩自然知晓,他总觉得谢钧在给他下套,但又不能不回答:“是范首辅。”
“对,范首辅治水是不停筑高堤坝,只要有洪水来了,那大坝就高一截,河底淤沙越堆越多,河床也跟着升高,最后直接形成了地上河,堤坝里的水面比整座城还高,只要这坝没来得及接着筑,那水直接淹了整座城。”
“户部每年大量银子送到工部去,这坝年年修,江南却成了真‘水乡’。”
边上聚的人都面色发紧,被谢钧的大胆之言震住,谢钧却觉得自己的话犹有保留,他还没说户部给工部的银子多少进了他范光表自己的腰包呢。
谢钧为何要提范光表,自然是因为肖以恩这狗腿子就是为了给范光表出气,才闹得这一出。
打蛇就要打七寸,骂人也要找到关键人物,光打小喽啰算什么。
“范首辅当年治水的策略,光城就淹了三座,甚至许多河道的遗留问题到今日还没完全解决,今年皇城的洪灾就和他当年治水不力有关系。肖以恩,你这‘此事不成,应当以命抵之’的话,可有胆量去与他说?”
肖以恩哪敢和范首辅说这话!
治水治得差本就是范首辅不能提的禁忌,他同范首辅说这话,是不想活了吗?
这谢钧真是,说九麦法就说九麦法,何故扯到治水,又扯到范首辅头上去。
肖以恩只能说:“范首辅也只是遵循成规,已然尽心尽力,不便过多苛责。”
谢钧眼神凌厉:“这样来说的话,林二小姐只不过想补救范首辅当年治水不当造成的损失,她要用命来求得补救的机会,可范首辅在肖以恩你这里,犯下如此过错,已然尽心尽力,不用苛责?”
“肖大人可真是时而关心民生,时而蔑视民生啊,端看对象是谁,因人制宜。”
肖以恩被辩得面色通红,再不敢言。
谢钧最后只说:“我今日说这些话,并不是要为林二小姐开脱,如若九麦法失败,林二小姐也说了她会担责,但她的担责不该是事情还没开始就要压上一条命。”
“为朝廷做事,为百姓做事,没有这样赌命的道理。”
谢钧说出最后这句话,像是为林蕴而说,也像是为多年前势单力薄,被逼入绝境的自己而说。
当然他也没那么悲壮,他当年做事并未单纯为国为民,也为了立功快速爬到高位,有朝一日宰杀那些猪狗不如之辈。
林蕴已然听呆了,从来没见过谢钧说过这么多话,她对谢钧的印象是惜字如金。
可他一张口却是说得对方节节败退,辩得对方无地自处、羞愧难当。
这是一个记性很好,很记仇的人,他对旁人犯下的过错了然于心。
难怪他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一个人又能做事又能说,他不升谁升?
林蕴在心中夸奖谢钧的时候,也没忘了带上自己。
谢钧了解朝堂之事,而她更懂农事,今日这场争论如此大获全胜,她也功不可没。
谢钧环顾四周,问来看热闹的官员们:“诸位可对九麦法还有疑虑,若是还有的话,最好此时提出,一并解决。”
周围的官员们哪敢还有疑虑,九麦法本身的窟窿被林小姐堵了,要想从推行制度流程挑毛病,也得看看能不能辩得过谢次辅。
而与谢次辅辩白,这不是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见众人都无异议,谢钧点点头,对林蕴说:“既已无事,我还有些关于皇庄的事要与林二小姐商讨,我们先走了。”
谢钧步子大,林蕴亦步亦趋地跟着,没走两步,她突然想起什么,对谢钧说:“谢大人等等,我还要回去说两句话。”
没等谢钧回应,林蕴扭头回去,对着吓得大汗淋漓的邱义和肖以恩道:“两位大人方才张口女子不行,闭口女子不该的,听得我心中很是郁闷。”
“女子为何不能插手农事?神农尝百草,嫘祖教人栽桑养蚕,农桑之事阴阳共济。”
“望两位大人不要日后一口一个女子的,农事从前我们做得,如今我们也做得。”
“这世上之事,合该是能者居之,不分什么男女。”
恰在此时,林栖棠听闻堂妹遇见了麻烦,刚刚赶来,章孟秋也跟在身后,甚至连傅若薇也带着一群小姐妹,想看林蕴出丑。
听见此话,章孟秋惊叹道:“林二小姐,真是女中楷模!”
在路上巴不得林蕴出事,没说过林蕴一句好话的傅若薇此时却闭紧了嘴,没反驳章孟秋一句。
林栖棠也笑了,她在外做生意,也时常听到什么女子不该在外行走的闲话,她点头道:“阿蕴是极好的。”
极好在,除了智慧与良善,她还有勇气。
是闪闪发光,珍贵至极的勇气。
第40章 开解
林蕴低着头跟在谢钧的身后走, 方才大获全胜的激动冷却下来,林蕴开始复盘。
无论是做实验还是做事情,复盘很重要, 既能查漏补缺, 又能吸取教训。
宫中这场辩白她尽了自己的全力,而且结果很不错。
但从推广九麦法的整件事来看, 她一开始委实做得不漂亮。
她草率地在没有信任基础的情况下去劝服百姓,让百姓们一开始就对九麦法充满质疑,开了个坏头。
后来被带到县衙时也没有做任何准备,她早知道改良锄头镰刀, 如果提前就做好了成品, 带着它们去县衙, 比起空口无凭, 是否效果更佳?
事发突然, 但紧急托铁匠打一把, 几个时辰也能做好,她当时为什么没想到?
九麦法一事还是在谢钧的意外介入下才走上正轨, 但林蕴之后在农事方面还有许多动作, 她不能每次都期待有一个谢钧从天而降吧?
谢钧领着林二小姐走了一段路, 停在万春亭前,一扭头发现林二小姐闷着头往前走。
眼看着林二小姐就要撞上自己,谢钧往旁边挪了一大步, 和林二小姐擦肩而过。
感觉到肩膀碰到什么, 林蕴这才回过神,看看周围的环境:“谢大人,到了吗?就在此处谈事?”
“嗯。”谢钧领着林二小姐进了万春亭的抱厦,有小太监送上茶水和糕点。
见林二小姐坐得端端正正的, 在外面待久了,手冻得发红,两手合拢,捧着茶杯。
谢钧吩咐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去拿手炉,等手炉送到,小太监和时迩都侍立在外间,谢钧本准备谈事,却发现林二小姐怀里抱着手炉,两根食指一直在绞啊绞的。
再看她皱着眉,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方才还好好的,冻到了?
谢钧又让小太监进来送了个火盆,但林二小姐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谢钧不会帮下属解决情绪问题,但严格意义上,林二小姐不只是他的下属,谢钧难得多嘴问道:“林二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林蕴有些惊讶地抬头,她小时候烦恼的时候会啃指甲,后来大了些,十个指甲被啃得坑坑洼洼的,不仅不好看而且不卫生,她就换成了绕手指,谢钧真是敏锐。
理智上的事,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就能想得一清二楚,但情绪上需要一个出口。
经过今日的辩白,林蕴没那么惧怕谢钧了,她甚至觉得他是个颇为可靠的上司,当然前提是立场与他站在一处。
有些话也没有别人能说了,林蕴没再犹豫,在谢钧询问的眼神中点了头:“的确是有些烦恼。”
大周不是她熟悉的环境,她第一次谋事,有诸多疏漏,更令她沮丧的是,纵使她尽全力,接下来还是可能会犯错。
林蕴不太好意思诉说自己的那点矫情,她只问:“谢大人在皇城很有名气,都说谢大人你智珠在握、算无遗策,大人是如何做到的呢?”
当谢钧想要察言观色的时候,他将是这世上顶顶的聪明人,一听到林蕴的话,他就知道她是为何而烦恼了。
“算无遗策?先不说人心难测,人之上还有天,只要去见一场地震、洪水、旱灾,就没人能说得出自己算无遗策。”
谢钧将自己桌前的那杯茶摆正,然后别开眼,不去看林二小姐身前放歪的那杯茶:“而且林二小姐知道大周官场什么样的人犯错最少,甚至不犯错吗?”
“什么样的人?如大人这般聪明的人吗?”林蕴好奇之余,不忘拍上司马屁。
谢钧懒得搭理林蕴这点小伎俩,只答道:“当然不是,是不做事的人。只要不做事,自然不犯错。”
穿一身道袍,说自己清净无为,蒙住眼睛捂住耳朵,一问就是按照规矩来,这样自然不会有错。
“然而这样不做事的官员不算太差,起码不扰乱秩序,还有更多的官员专门捡着错事来做,只为自己从中谋取私利。”
不想再同林二小姐绕弯子,他的劝告直接点名道姓:“林二小姐,人活于世,立身持正又想做出一番事业,其间总会犯错,你再错能错得过那些贪官污吏?他们一个个高床软枕,你一个实实在在想做事的,倒也不必对自己求全责备,畏手畏脚。”
照谢钧来看,虽然十二说林二小姐字写得极丑,四书五经没读过几本,就比文盲好一点,但却很有几分在书院里苦读多年的书生气。
喜欢自省,脸皮薄,简单来说,不够无耻。
她是在介怀九麦法一事一开始做得不够好,的确,若是这个九麦法是谢钧自己想到的,他定能把此事做得更漂亮。
可谢钧想不到这个办法,提出这个办法的是林二小姐。
她大可以不管今年少一茬麦子的皇城百姓死活,先用自家田地小规模试点一年,有了成功的经验,之后她照样可以靠九麦法扬名。
但她冒着风险,担着谩骂与质疑,要赶在今年推,除了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也没有其他理由了。
纵使谢钧不喜欢林二小姐散发的善意,但今日这种关键时刻,她的据理力争让谢钧无法逃避地承认——
林二小姐的善意不是盲目的,同样携带千钧之力。
她有一份做事的心,还有一份做事的能力,纵有疏漏之处,也是瑕不掩瑜。
恰在此刻,林蕴意外于谢钧对她的“宽容”,问道:“是这样嘛?谢大人见我向来不假辞色,我还以为谢大人对我办事诸多不满意。”
谢钧视线竭力跳过那盏被放歪的茶杯,看向林二小姐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她一路走来,遭受的多是质疑,大概此时很需要一句肯定。
谢钧不常夸人,但夸奖的话很自然地就说出了口:“林二小姐,在我这里,你已然做得很好了。”
说完后,谢钧眉头微皱,意外怎么就说得这么直白,但看到林二小姐瞬间变得亮晶晶的眼睛,他松开了眉头。
算了,林二小姐年纪小,说点好听的哄哄她吧。
***
同谢钧聊完皇庄的浸种情况,以及那曲辕犁的改造内容,林蕴见缝插针地问道:“谢大人,邱义种了三年的玉米,我对此事颇感兴趣,不知道这些年试验的玉米种子可否拿一些给我。”
十二在信中说得倒是没错,林二小姐确实特别,谢钧心想。
她方才还在纠结自己做事不够完美,转眼就要开始新挑战。
甚至可能不是转眼,大概是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奋起直追。
谢钧没有立马答应,而是先和林二小姐说明了此事的困难之处:“若是你在邱义试了三年之前说这话,玉米之事是没什么阻力的,但他耗费诸多财力却败得彻底,大周整体已经对玉米失去信心了,认为不适合在大周种。”
林蕴摇摇头:“我没打算一开始大规模试验,只要给我一点这些年的种子就好,我先在自家田地上试试,若是有了成果,我再提推广一事。”
总归是还在替户部做事,但若是动用皇庄,确实会平白添些阻力,谢钧很快做出决定:“种子可以给你,我在皇城也有些地,可以供你试验玉米,帮朝廷做事,不能让你吃亏。”
林蕴的地用处多多,她可不嫌地多,生怕谢钧反悔,当即就答应了。
聊完了事情,外面日头也往下走,宫宴已散,林蕴匆匆告辞便带着时迩离开抱厦。
谢钧没去看那远去的身影,阻止了立马要来收拾杯碟的小太监。
谢钧走到林二小姐坐的那边,神情专注地俯身,推着林二小姐的杯子左右挪动,最终卡得和谢钧的杯子同在中点,两个杯子若是相连,能形成一条垂于桌边的直线。
谢钧松了一口气,又看了这条直线一会儿,洗了洗眼睛,这才叫来小太监:“你把这桌收了吧。”
一切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官员那边的宴席要散得晚一些,他出抱厦的时候,刚好赶上散宴的那一波。
人来人往之中,一身着五爪黄袍的男子凑了过来,谢钧在众人面前冷了脸。
“我寻思着谢大人为什么匆匆离开,连和本宫多说两句都不肯,听了几位大人描述的情景,原来谢大人方才是急着要去英雄救美。”
谢钧的脸色更差了,语气也冰冷得很:“不是英雄救美,帮臣做事的人,臣自然要护着。”
“不像太子殿下,身边做事的人替殿下冲锋陷阵,却落不得好下场。”
这两人身边的官员恨不得堵住耳朵,插上双翅膀飞走,怎么就让他们撞上太子和谢次辅说话了?
听见谢钧的话,太子朱翊深也敛了笑:“看来本宫和表弟你确实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确实如此,太子殿下还未参政,如今大事小事只需用耳朵听就好,话不投机,便不要多言,”谢钧转身欲走,还是回头添了一句,“对了,殿下日后莫要再唤我表弟,我们姓谢的担不起。”
谢钧拂袖而去,留朱翊深和一群尴尬地想钻地的官员在一处,官员们正绞尽脑汁地要如何略过方才发生的事,此前站在不远处,目睹发生了什么的范光表快步走来。
他语重心长地同朱翊深说:“太子殿下,谢钧此人越发猖狂,今日还作讽诗,怒斥都察院官员,殿下对他的话莫要放在心上。”
一道暗光敛入朱翊深眼底,他朝范光表拱拱手:“谢大人一向如此,本宫见怪不怪了,倒是老师受委屈了。”
是这样,他和谢钧已经不和十来年了,不仅是他,甚至整个朝堂都习惯了。
习惯了好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