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状元


    从屏风后走出的男子长身玉立、 风姿绰约, 一张脸生得极好,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林蕴瞧他眼熟。


    林蕴应当还没患上看见帅哥就觉得眼熟的毛病。


    再仔细看此人的官服, 林蕴想起来了, 他就是朝食摊上被她抢了一碗豆浆又喷了一身血的红衣鸡兄。


    不等她燃起对红衣鸡兄的那点不好意思,红衣鸡兄接下来的谴责浇了她个透心凉。


    九麦法是农事之法, 何来蛊惑人心?


    水患导致百姓少了一茬粮食,她是想尽力补救而已,何错之有?


    林蕴觉得无愧于心,但红袍男子句句凌厉, 咄咄逼人。而且他说完, 林蕴听到身后传来了叫好声, 那是县衙门口围观民众对他的声援。


    林蕴心中酸涩, 她微微侧头, 百姓正挥舞着手为红袍官员喝彩, 视线碰上她后却变成了恼恨。


    这些百姓觉得红袍官员说得有理,希望她林蕴受到惩戒。


    林蕴握紧了拳头, 终于明白之前县令要匆匆结案, 明明她能从中受益, 但依旧觉得变扭的原因。


    是非曲折未道清,便囫囵地掩盖住,外人看来里面定是些腌臜之事, 否则怎么不敢袒露人前?


    县令一番敷衍, 在百姓眼里,吴志成了被欺压的苦主,她则成了以权压人、仗势欺人的恶人,那要惩治她的官员更是个好官。


    可她不是在诓骗百姓, 她只是不忍心看着他们明年无粮饿死。


    陆暄和见谢元衡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时,牙关都咬紧了,谢元衡不好好在内阁待着,怎么跑宛平县来了?还非要给表妹治罪?


    若是私下里,陆暄和定要叫一声“谢元衡”,但此地是官衙,陆暄和只说:“谢大人,虽说你官职高,但宛平县的官司应当不归你管吧?”


    谢钧是内阁次辅兼户部尚书,除非皇命驱使,否则应当待在内廷中枢,不办理地方事务。


    谢钧还没开口,一旁的徐正清便维护道:“我身为御史,有监察之责,今日是特地托了谢大人同我一起来,他方才提出的意见我觉得很中肯。”


    “林小姐,谢大人说的是,你理应去吴家村致歉,就像吴二妮已经浸种,她日后的损失谁来承担?你应当提前承认错误、悬崖勒马,打消吴家村浸种的念头。此事因你而起,也该由你收尾。”


    既然谢钧的官职不该在此地审查,那他徐正清当一次传声筒,这些话从他口中倒腾一遍,那不就合情合理了吗?


    徐正清不知道谢次辅为何对一个女子这般步步紧逼,但谢钧是自己请来帮忙的,他应当投桃报李。


    这是谢钧早料到的局面,甚至谢钧愿意陪徐正清跑着一趟,大半就是因为谢钧想促成这个场面。


    谢钧扫了林蕴一眼,谢钧也是第一次见到正常活着的林蕴。毕竟前两次见面,她都在赶着去死。


    见一个在自己面前死过两次的人,也的确很稀奇,谢钧又多扫了眼林蕴。


    此时她的状况也不算好,有些茫然无措,毕竟这第三次碰面是在官衙里,她是被告,而他看起来要给她定罪。


    谢钧心如铁石,对林蕴的茫然并无怜惜,只说:“不辩不明,若要服众,就要拿出真本事。若没有本事,那就不要再出来扰乱秩序、蛊惑人心,合该老实道歉。”


    陆暄和也不愧是谢钧多年好友,这话一出,陆暄和便明白,谢钧不是想给林蕴定罪,而是给这件事找一个公道。


    真理越辩越明,表妹的九麦法到底有没有用才是此案的关键。


    陆暄和向林蕴小声介绍:“那位是谢钧谢大人,当朝次辅,你若是能说服他,九麦法推行不是难事。”


    道理是这样,但陆暄和难掩担忧,这法子就算有用,但种地和收成都需要时间,如今这寒冬腊月的,表妹想证明自己都没办法。


    林蕴不认识谢钧,不像陆暄和那样信任他,在谢钧压迫性的视线下,林蕴甚至怀疑他会立马治她的罪来平民愤,顺便树立声望。


    背后百姓恶狠狠的目光更让林蕴如芒在刺,她没办法立刻证明九麦法,那她要如何证明自己没说谎呢?


    恰在此时,吴志干脆当堂哭嚎起来,得到两位官大人的支持,他哭嚎的声音都十分有力:“我们都是些卖力气的人,林二小姐来戏耍我们这些苦命人,实属不该。林二小姐,你可知吴二妮家母亲还病着,家里很是可怜拮据,你还蹿腾她浸种,你安的是什么心?”


    林蕴被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气得脸都发热,再听着耳边萦绕着的百姓的指责,心中憋屈极了,有那么一瞬间林蕴都想不管了算了,她囫囵道个歉把这事给了结。


    正如吴二妮之前说的,她如今有身份有地位的,就算全皇城的百姓一半都饿死了,也饿不到她的头上。


    她把林栖棠和陆暄和那两块地按照九麦法好好种了,明年自然会出成果,她种地的名望也不会少。这些百姓不信她,明年没粮食挨饿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林蕴何苦在这里吃力不讨好,受千夫所指?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她竟生出一丝轻松来,比起苦苦坚持、四处劝服、竭力自证,选择放弃是那么简单。


    可紧接着,林蕴瞧见那一个个正在责骂她的人,这一只只挥舞着的手都粗糙开裂、指节冻紫,几乎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补丁,甚至这么冷的天,有少年人是光着脚的。


    这些人是在骂她,但他们不是因为想害她才骂的。他们只是不信任她,担心她的办法会将他们推入更难熬的深渊。


    她才来大周多久啊,就抱着身份觉得“高人一等”了吗?


    她明明读过那么多的书,走过旁人没走过的路,最后就将这些经验与知识垫在脚下,居高临下地俯瞰,把这些哭嚎与质问都视作“愚昧吵嚷”吗?


    林蕴忽然觉得自己方才退缩的念头羞耻又懦弱。


    她最终只是攥紧了拳头,同吴志道:“方才你说了那么多,只有一点说得对,干农活的确是卖力气的苦差事。”


    “但吴志,只靠力气如果能让你收获一石粮,若你能用上好法子,便能收获两石,甚至三石。我不是来和你们作对的,我只是想让你们吃同样的苦,换得更多的粮食!”


    林蕴发现她的声音原来能这样大,鼓足底气之下,响得整个官衙都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外面的百姓也停止吵闹,都在听她说话。


    自从来了大周,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认真听她说话。她过去总是主动凑过去,自顾自地喋喋不休,只有亲近的人碍于情面地听几句,大多数人却根本不放在心上。


    如今这些人都想定她的罪,被迫竖起耳朵听她说话,林蕴突然觉得这其实不是审判她罪名的公堂,而是一个证明她自己的机会。


    想通这一点,林蕴感觉自己脑中的弦被弹了一下,她想到自己要说什么了。


    她刚张开嘴,“嘭”得一声巨响,林蕴被惊了一下。


    “大言不惭!”韦县令紧握惊堂木,方才就是他敲出巨响。


    他根本不信林蕴一个女子真能知道怎么种地,他给她的身份几分薄面,她却不认错,还在此大放厥词。


    宁远侯的这个女儿确实有些离经叛道了。


    谢钧坐在圈椅上,对于韦县令突然要横插一脚,他连眼神都懒得给,只沉声道:“让她说。”


    简短三个字,方才起了个大范的韦县令瞬间熄火,噤若寒蝉。


    严明站在一旁又有些不确认了,大人和林二小姐到底什么关系,有没有仇啊?


    林蕴深吸一口气,劝自己把这当成一场压力面试,演也要演出来胸有成竹。


    很快林蕴的背挺直了,她微扬着头,不卑不亢地说:“如今外面天寒地冻,麦子收成需要时间,我确实无法立刻叫诸位眼见为实,但我能叫诸位知道,我历来专研农事,我的办法绝非空穴来风。”


    听了这话,韦县令实在没忍住,嗤笑一声:“本官可不信你能有什么才干,林小姐你怕不是从来都没种过地,怎么能证明你说得就对?”


    韦县令一而再,再而三的蔑视,终究让林蕴恼火了,他这大腹便便、肥肠满肚的样子,可不是需要同情的百姓。


    韦县令拿他是个七品官压她,那她的便宜爹现在还是侯爷,官拜二品呢,都是有背景的,谁怕谁啊!


    林蕴直接问他:“韦县令,你第一次当地方官的时候推行政令,可有人不听你的命令,并与你说‘你从来没做过父母官,你怎么能确认你做得就对?’”


    韦县令不知道话题怎么绕到他身上了,此女真是颠三倒四、全无道理,他道:“自然没有,我是朝廷派来的官,治下民众都该听我的。”


    林蕴挑眉问道:“韦县令你第一次当父母官的时候,做事情是摸着石头过河,一件事有七八分把握便能做,可我对九麦法有十成把握,为何我不能推广?”


    韦县令这次是真的诧异:“你怎么能和我比,我是进士出身,满腹才华,你林二小姐在农学上有什么建树吗?你不过是一个待在闺阁里的小姐,你的十成把握怎么能作数?”


    林蕴心中叫好,等的就是这一句!


    “韦县令,你说你是科举考试里的进士,可我觉得若是大周有农学考试,我足以当农科的状元!“


    林蕴扫视了一圈,几乎所有人眼中都是怀疑,甚至有人透露出一种“她疯了”的不可置信,他们都没见过如此狂妄的女子。


    林蕴就是有些疯了,为自己能光明正大地宣传农学而疯,她在质疑声中问门口的百姓:“你们谁有锄头?”


    刚好有个挖地里白菜,赶着来看热闹的百姓送出手中的锄头,衙役递给林蕴,看她要出什么幺蛾子。


    林蕴看了看锄刃的成色,比较灰暗,敲击时沉闷,问那百姓:“你这锄头可是生铁造的?”


    那人有些惊讶,这大家小姐还知道什么是生铁熟铁呢?


    他点头:“没错,是生铁。”


    林蕴抬高声音,务必让所有人都听清楚:“你们日后可以用熟铁造锄头,然后让铁匠在刃口处淋熔一层生铁,这样造出来的锄头兼顾硬度和韧性,好用许多。”


    这是生铁淋口技术,能在锄刃处形成高碳钢表层。


    “我口说无凭,明日你们自可去铁匠铺试一试,便能立刻知道我话中的真假。”


    “除了锄头,这个方法还可以用在镰刀等小农具上”,林蕴补充道,“但也有遗憾,这个不适合用在犁上面,但犁也有改进之法。”


    百姓们将信将疑,但林蕴说得煞有其事,而且很具体,打造一把锄头和镰刀并不像种小麦一样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已经有人想之后去试一试,到底是真是假。


    林蕴又把目光投向韦县令,问他:“县令能抬一张犁过来吗?我想向大家展示一下如何改进。”


    韦县令觉得今日这事越发不可控制,有些不想继续了,但谢钧发话道:“前两年朝廷想推广曲辕犁,应当发了一张犁到宛平县,供县里的百姓学习,把这张犁抬过来。”


    外面的百姓听了直嘀咕,这两年他们可没看见什么曲辕犁,肯定是县令嫌麻烦,干脆没给他们看。


    如今有了看这犁的机会,他们一个个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很快,一张满是灰尘的犁被抬上来。


    有百姓气道:“一张犁就荒在县衙里,何等奢侈啊,当时我家犁分不过来,地是我自己耕的,累得我后面道都快走不动了。”


    等犁被放到空旷的地上,林蕴熟练地把犁铧、犁壁、犁床、犁托、犁柱通通指了一遍。


    这是必要的,只有她展示出足够的了解,她的话才更可信。


    看,现在已经没有人说她对农事一窍不通了。


    林蕴先说这曲辕犁只需要一头牛拉,回转自如,适合深耕,说完她直视谢钧的眼睛,问:“谢大人,我说得可对?”


    谢钧的确是这群官员中,最了解曲辕犁的人,他神色略微缓和,点头:“你说得没错。”


    “这已经是不错的设计了,但仍有改进空间”,林蕴先指梯形的犁铧:“把它换成三角形,会更耐磨。”


    林蕴又伸出两只手,指尖相对,比划了一个大概三十度的角:“犁铧与犁沟底夹角应该这么大,这样耕地时的阻力会最小。”


    林蕴看到百姓们一脸茫然,意识到自己又陷入拽文嚼字里了,改了一下措辞:“就是说这样用起犁来更省力。”


    百姓们这才露出“懂了”的神情。林蕴在宣传九麦法受挫中已经意识到,光她自己懂是不够的,她只有让更多人理解了,她的方法才能推行下去。


    “犁头前面可以加一个辅助轮……”林蕴围着这张犁侃侃而谈,外面的百姓从满腔质疑变得有些犹豫起来。


    “刚刚说的改良皆能经得起验证,诸位大人若是有疑虑,自可找工部试一试。”林蕴胸有成竹道。


    判断一个人真懂还是假懂不难,在林蕴的笃定与坦荡中,百姓们已经相信这位小姐对农事的确了解颇深。


    毕竟他们知道的,这位小姐知道,他们不知道的,她也知道。更何况那些改良建议让他们编都不知道从哪里编。


    甚至看着堂上官老爷们的神情,林小姐比他们还要更懂。


    如果一个人懂得多,她提出的意见就可信多了,纵使仍有人心中存疑,但许多围观的人已经在想要不要按照那个九麦法浸两亩地的种子试试了。


    这场官司开始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如今太阳已经往下走了,围观的人却还津津有味,不舍离去。


    在林二小姐口中,他们所熟悉的土地和农具,都还有很大的改进空间。


    种同样一块地,费更小的力气,收获更多的粮食,这怎么不让人振奋!


    林蕴见天色不早,但还有些意犹未尽:“除了农具,我还知道如何改进育种、堆肥、轮作、除虫……韦大人,我说我是农事上的状元,可是虚言?”


    全然信任林蕴的人还不够多,但厌恶韦县令这位父母官的却不少,百姓们纷纷声援:“就是!凭什么只有做学问的有状元,农事上怎么就不能有状元呢?我看这位大小姐能当!”


    “是啊,我还没听过谁能一下子把犁改这么多处呢。”


    民意之下,韦县令不好再唱反调,只能承认道:“你在农事上,的确有所建树,但世上英才不知凡几,状元什么的,我可说不准。”


    “既然有所建树的话,我教导大家一些农事办法,譬如九麦法,算不上妖言惑众?毕竟县令你是举人有才华,可以治理一县,我在农事上有才华,只是想治治地里种什么、怎么种罢了。”


    韦县令表面点了点头,内心已经在骂林蕴厚脸皮了,他从未见过这样出格的女子,比村里难缠的泼妇还要令人生厌,也不知道宁远侯府是怎么教养的女儿。


    女子内秀方是正道,她这样的一定嫁不出去!


    又想起这是林二小姐,那宁远侯生女不养,这才出林蕴这么个怪胎。


    大局已定,堂上本来要状告林蕴的吴志也反应过来了,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林蕴,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林蕴磕了个响头,林蕴被他吓得往后退两大步,幸好陆暄和伸手扶住了她一把。


    只怪吴志猛得动作,她还以为吴志要打她呢!


    但此时的吴志敛下之前的精明算计:“林小姐,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你是有真本事的。”


    说完他又结结实实磕了两个响头。


    林蕴发现,古代人道歉是真喜欢磕头啊,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碰见了。


    向林蕴磕完头,吴志膝行转了个身,朝韦县令道:“县令老爷,我撤诉,是我目光短浅,误会了林小姐,我鼻子这伤也是企图哄骗林小姐才挨的,是该打的。”


    也不是吴志突然转性,此时不改口,那人应下的赏钱银子八成就没戏了。


    更何况他虽挨了林蕴一拳,但也算不上深仇大恨。收了别人的钱来告林小姐,主要也是因为他发现吴二妮真的浸种了,他觉得九麦法不靠谱,担心林小姐再来煽动几次,更多人要被坑。


    如今这小姐能讲出些道理,此法并非狗屁不通的话,他较什么真呢。


    韦县令松了一口气,这场奇怪的官司终于要结束了。


    方才甚至他都怀疑,这是打官司吗?这是林蕴开的讲会,在官衙里传道授业呢。


    只不过她传道授业的内容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农事改造,教的人也不是举子书生,而是目不识丁的平民。


    韦县令先征询了谢钧的意见,毕竟他实在搞不懂这位次辅要干什么,还继不继续为难林二小姐?


    谢钧作疑惑状:“韦县令看我做什么,你是一县之主,断官司自然归你管。”


    韦县令暗骂,归他管?要真是全然归他管,方才关键时候,一直插手作甚!现在事情结了,说归他管了。


    韦县令甚至在想,这一遭是不是谢钧专门跟他作对。


    他想囫囵结案的时候,谢钧要治林小姐的罪。


    等他想对林小姐敲打一二,谢钧又十分配合她。


    谢钧发话不管,韦县令还是做了一番姿态询问了徐正清,他也没意见。韦县令这才结案:“此案吴家村吴志撤诉,不再追究林蕴,但吴志证词前后不一,有戏耍衙门之嫌,打五板子以儆效尤。吴志,你可认?”


    吴志没有意见,林蕴却追问道:“那我日后在宛平推行九麦法,县令不会再有意见?”


    韦县令只想把她赶紧送走,当即说信不信是百姓的事,自己没意见。


    反正这麦子是多一茬的收成,种出来他收税,没种出来,也是百姓吃亏,和他没关系。


    等林蕴走出县衙,从兴奋的状态退下来,很是有些疲惫,


    外面来看热闹的宛平民众还在围着她,问她怎么能知道得这么多。


    林蕴解释自己也下过地,看过很多农书。


    又有人问方才林蕴说了会堆肥,这堆肥有何新办法,林蕴按下疲惫,想了想说:“发酵堆肥效果好,可以‘三层一盖’,稻草一层、粪便一层、再盖一层细土,交替着来,最后用泥浆封顶。夏天一个月,冬天两个月,这肥就堆成了。”


    林蕴回答完,又有新的问题提出,要是一个个回答,可能明天都答不完。


    陆暄和看出表妹的疲惫,冲钱大招招手,钱大把马车驾到他们旁边,陆暄和越过车辕,上了马车,不过他并未直接进去,而是俯身朝林蕴伸出手:“今日就到这里,我们走吧。”


    陆暄和背着光,夕阳淌在他身上,仿佛给他晕染了一层金边,瞧着很有点偶像剧的味道。


    她甩甩头,很快把脑海里的奇怪内容赶出去,什么偶像剧,她此刻如此高兴,明明是因为社畜要下班了!


    ***


    “韦县令嘴硬,我也见过户部工部那些管农事相关的官员,我觉得论改良农事技法,他们都不如你,朝廷要是真开一个农科,若是女子能考,你定是状元。”


    林蕴并不因此骄矜,每个时代都有很多聪明人,她也并没有多么超凡脱俗,只是拥有因跨越时空带来的眼光与经验。


    但听到夸奖高兴也是人之常情,林蕴假装谦虚,却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只是当时在堂上,越是耸人听闻,民众越感兴趣,为了让他们听我说话,所以有些夸大其词。”


    陆暄和耸耸肩,面上露出些失落:“今日看你在堂上侃侃而谈,便觉钦佩。想当年为兄考科举,头悬梁锥刺股,拼了命也只是个探花,当年骑马游街恨不得让人人知道我高中了,现下看表妹这般谦虚稳重,更是自愧弗如了。”


    林蕴点头,表示赞同:“表哥爱炫耀倒是不假,从前皇城人人都知道你中了探花,可我不知道,如今我也知道了。”


    话说完,林蕴和陆暄和一同笑了起来,今日飞来横祸所带来的郁闷都一扫而尽。


    笑着笑着,林蕴正想开口感谢陆暄和今日陪自己来县衙,就听见窗棂处传来“梆梆”两声。


    是有人在敲车窗。


    陆暄和伸手撩开车帘,就看见马车外谢钧骑着马:“谢元衡,你有事?官司已经打完了,你不会还要追着我表妹论罪吧。”


    谢钧对陆暄和也不客气:“你让开点,我有正事同林二小姐说。”


    陆暄和在谢钧的凝视中不情不愿地往后靠,贴近车壁,方便林蕴和谢钧对话。


    刚刚听到谢钧的声音,林蕴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个干净,那种紧张感又来了,可能是因为一开始在堂上谢钧太有压迫感,对她咄咄相逼,导致林蕴现在一见他就有些犯怵。


    林蕴不自觉地声音变小:“谢大人有什么事?”


    坐在马上,个子又高,谢钧微微倾身,与林蕴说话:“林二小姐,百姓不敢用九麦法,是因为无人替他们兜底,可为全城百姓兜底,并非你一人之力所能及。此法的推广户部会管,你不必忧心,但日后还需请你去商讨九麦法的细节。”


    官方愿意出手,这是件大好事,笑意率先溢上林蕴的脸,但一抬眼看见谢钧,她不想笑了,竭力沉稳道:“好,谢大人随时吩咐,我定全力配合。”


    事情说完了,谢钧点点头,留了句再会就打马而去。


    谢钧一走,林蕴顿时松了一口气。


    陆暄和:“表妹你怕谢钧?”


    林蕴很想说没有,但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只好承认:“是有点。”


    陆暄和劝慰道:“没事,朝上怕他的人多的是,七尺男儿都怵他,你怕他不丢人。”


    人走了,林蕴活泛些,压低声音好奇道:“表哥你这个年纪做到四品官已经是前途无量了,谢大人家里是有什么背景,跟你差不多的年纪,都做到二品次辅了?”


    陆暄和也学着林蕴说悄悄话的样子,小声道:“谢元衡脾气不怎样,学问和当官都是一顶一的,他十六岁就中了状元,本来要去翰林院熬几年,结果当时江南水患严重,他立下军令状自请治水,没想到真让他做成了。”


    大周如今并非乱世,治水有功已经是最显赫的政绩了,更何况第二种刷政绩的方式就是赈灾,当年谢钧治完水,又沿着跑了一趟,把灾一起赈了。


    “学问斐然,政绩加身,谢元衡还是当时次辅赵老的门生,后来赵老退了,这个位置就留给他了。”


    按照陆暄和的想法,谢钧能升得这么快,既是能力强,又有强运。


    “一个人这两样都强,便是如日中天,最好不要和他逆着来,容易倒霉。”


    林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等能人,即使不交好,也不能得罪。


    不能被得罪的谢钧此时正站在紧闭的门口,这世上能让他吃闭门羹的人已经不多了。


    他脑中过了一遍今日之事,与计划中相差不大,唯一那点差别是林二小姐表现得比他想象中更好一些。


    谢钧想要光明正大把九麦法摆到台面上,便亲手策划了这一场官司。


    林二小姐表现出她超人的农学天赋,才堵得住悠悠之口。


    也只有他在公堂上被林蕴的农事天赋折服,才有正当理由去户部推广此法。


    整体还算顺利。


    谢钧突然想到在台上唱念俱佳的吴志,吩咐严明去办件事。


    等严明刚走,一小童从屋中出来了,他面上带着歉疚:“谢大人,赵老说他已离官场,你如今身居高位,理应避嫌。”


    谢钧点点头,他知道赵老不会见他,但每次来宛平都还是要来他宅前一趟。


    赵老是皇城人,他告老还乡后想离权力旋涡远一些,但苦在他家在皇城,去别的地方养老,那便是明着表示对陛下的不满了。


    于是他养老的方式就是从城中心搬到了郊外,谢钧想着自己虽然父母都在皇城,但再往上倒腾三辈,有个江浙出身的老祖宗,若是他日后告老还乡,还是有地方可躲的。


    当然前提是他能在官场上平安活到告老还乡那一日。


    谢钧转身准备上马,小童赶忙追几步说:“赵老还留了一句话给大人。”


    “他说,莫要忘了他给你取的字。”


    谢钧闭了闭眼,想起赵老给他取字时的话。


    “谢钧,我为你取字‘元衡’,告诫你纵有千钧之力,也当有所权衡,莫要不管不顾,只图一时之快。”


    谢钧曾经的确是只图一时之快,但巧的是林二小姐重启了七次,将他那些过错与血债一同掩埋了。


    谢钧心中默念了两遍“元衡,元衡”,他也不知道这两个字这次还能禁锢他多久。


    那边被谢钧提了一嘴的吴志一瘸一拐地回了家,五板子不至于伤筋动骨,但也是皮肉伤。刚打开门,就发现桌上放了一小袋银子,还有一盒伤药。


    等吴志欣喜地拿过伤药,正准备脱了裤子涂,就发现底下压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一句话:【精明用对地方,于国于民于己有利,用错了地方,就成了被除的祸害。】


    吴志将纸条凑到眼前端详,这是一张写了字的纸。他傻眼了,他不识字啊!


    他把纸条随手一揉放入怀中,等哪天遇见认字的,再告诉他纸上写了什么吧。


    ***


    林蕴本准备一回林园就休息,今日累得紧,没想到还和宋氏闹了一场。


    准确来说,宋氏不会闹,是又送了一场冷遇给林蕴。


    宋氏倒是没说什么难听话,只是在正厅中要和她聊一聊,陆表哥假装看不懂眼色,硬是跟在林蕴后面没离开。


    他小声道:“你说话有时候挺难听的,待会儿你要是说了不合适的话,我给你找补两句。”


    林蕴被这话噎了一下,心想陆表哥就别说别人了,他说话也够难听的。


    许是陆暄和在,宋氏没发火,只是冷冷道:“我还没听说过哪家小姐闹到官府去打官司的,这事我还没和老夫人说,怕她病刚好些,再被你气出个好歹。自今日起,你就不要出门了,免得再生祸端。”


    宋氏不问缘由,也不问过程和结果,只是禁她的足。


    这是既不在意她,但又不想让她惹麻烦。


    如果母女关系之中也有冷暴力的说法,那宋氏的确是冷暴力的集大成者。


    林蕴突然感谢红衣鸡凶,给了她一个极好的理由,林蕴摇摇头道:“母亲,谢次辅今日也在公堂,他决定由户部推广我提出的九麦法,今日他同我说要我配合,女儿不敢不答应,所以女儿必须要出门。”


    宋氏被林蕴扯大旗给撅了回去,陆暄和在一旁喝了口茶,觉得表妹的发挥很好,虽然轻微难听,但挑不出错。


    陆暄和咽下茶,附和道:“确实如此,侯夫人你不在官场,你不知道谢次辅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日表妹知道去官府打官司不是闺秀所为,即使洗清了污蔑,也证明了自己的确是农学天赋异禀,但还是心中愧对宁远侯府,在马车上就同我说要闭门自省。”


    在陆暄和的故事里,洗心革面的林蕴碰上了凶神恶煞的谢钧,林蕴在谢钧威压下敢怒不敢言,最终哭着答应了之后去户部帮忙。


    林蕴都有些尴尬了,陆暄和当什么大理寺少卿,去当说书的吧。


    但宋氏这张平静如湖面的脸依旧没动静,林蕴有些佩服她,听到这种鬼话连篇,她都不想笑吗?


    事实证明,她真的不笑,反倒已经淡淡地说:“我是管不了你,但你不要出格闹出事来,你堂姐如今已经在议亲了,你妹妹也有婚约在身,莫要因为你的过错,耽误她们的姻缘。”


    林蕴离开正厅的时候,有些怅然。


    关于林府的事,林蕴对陆表哥已经不太设防,毕竟有些话好像也没别人可以说了。


    “李氏担心我把林清昭的婚事抢回来,但她没想到,我不在意,但我母亲更是脱俗,甚至还想着让我老实点,帮忙维系这桩婚事呢。”


    陆暄和不知道如何安慰林蕴此刻的失落,最后只想到了说:“定的是定国公的嫡次子?那是个惯会装模作样的,定国公的位置是他哥哥的,他娘就期待他考个功名,夫子都夸他文采斐然,但屡试不第是心态不好,其实他身边养了一个代笔,每次课业都是代笔写的。代笔要是去考,大概确实能有个功名。”


    “要我说,这种伪君子,你和他没关系最好,他可配不上你这个农状元。”


    林蕴有些不解:“林清昭也算是你表妹,你怎么对她……”


    想不到怎么形容,大概看不出有什么照拂吧。


    “我提醒过了,但她好像这里有问题。”陆暄和指了指脑袋。


    陆暄和知道此事后,自然不能看到有亲戚关系的林清昭往火坑里跳,姻缘之事他不好出面,省得再生事端,就让人匿名递了信给林清昭。


    结果这姑娘一开始确实气冲冲地去找傅靖驰,结果出了门就和好了,还让丫鬟到收到匿名信的后山叫骂,说故意坏人姻缘要遭天打雷劈。


    林蕴在陆暄和拿手指脑袋的时候就笑了,陆暄和也许还不知道有一个词叫“恋爱脑”,但他已经体会到了面对恋爱脑的无奈。


    ***


    和林蕴分开时,她心情已经好些,陆暄和莫名地心情也不错,侍从青松从外面得了信,陆暄和拆开很快看完。


    信上说,接生栖棠的稳婆已经找到了,说栖棠出生的时候并无胎记。


    比起姑姑那边不知去往何处的旧仆,接生了三十多年,又把接生婆的职业传给女儿的稳婆好找得多。


    看来胎记这事走不通,那就只能等姑姑旧仆那边的消息了。


    陆暄和随口一问:“这事你安排谁查的?”


    “流云自告奋勇,说这事简单他一定行。”


    陆暄和想着流云那个胆大心粗的性子,吩咐青松:“下次这种事安排机灵点的,用拳头的事再派流云去,这次就算了。”


    事实上,陆暄和对流云的担心不无道理。


    两日前,流云顺利地找到了稳婆刘婆,她已经六十了,当流云问起在渭城接生的原宁远侯之女的时候,刘婆自然不记得。


    但她念过书,又有记录的好习惯,每接生一个,都会把特征在本子上记好。


    那是承德三年的事,如今都已经承德十八年了。


    刘婆把本子翻到承德三年,看到陆氏之女的后面只写了个身体康健,就同流云说:“那位小姐并没有什么胎记和特殊之处。”


    流云得到答案就走了,刘婆不做稳婆已经有两年了,她有些怀念地翻看这个本子,就在陆氏之女的后面两页,看到了一个宋氏之女,她记得她俩是妯娌来着,孩子都在渭城出生,生产也就隔了半个月。


    刘婆就看见宋氏之女的后面写了一个肩上有月牙胎记,隔了这么多年,刘婆还依稀记得宋氏是个极清冷的性子,不知道她女儿是个什么模样。


    第22章 日食


    牛石头从县衙回来后, 人一直很亢奋,不吐不快。


    他兴致勃勃地钻进灶房,围着他正在掌勺的媳妇转, 和她讲今日的见闻:“翠翠, 我今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一个娇小姐, 怎么能懂那么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站在堂上讲怎么做农具,就好像我在田里种地一样有成算,就是让人想信她。”


    牛石头一边帮忙盛菜, 一边和媳妇商量道:“刚好我们家那把镰刀已经没法用了, 准备换新的, 我明早就去铁匠铺按照她说的办法做一个, 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用。”


    “对了, 那小姐据说在吴家村提了个九麦法, 能让小麦春种夏收,我们也试试呗……”


    牛石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他媳妇针线活又做得好, 他们这个小家经营得很好, 属于略有薄产的农民,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于是在开支上不是太精打细算。


    王翠没支持也没否定, 只吩咐牛石头把烧好的菜端出去:“先吃了饭早些歇着吧, 明早再说。”


    吃完了饭,牛石头陪小女儿玩了一会儿,外面天色彰示他们该睡了,牛石头在床上又耕了会儿地, 办完了事很快呼呼大睡起来。


    对于成日出力的人,没有失眠这一说,一觉就是天亮。


    第二日清晨,牛石头又想起来昨日的打算,但不知怎的,只是过了一夜,那份冲动就褪去大半,疑虑又占了上风。


    那小姐的法子能成吗?


    她会不会是看了几本书就来抖落,其实并不知道实际能不能成?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总是这样,一些毫无道理的事让他们一做,就显得底气十足。


    牛石头不得不担忧。最后他和翠翠说:“我们虽然吃饭管够,但银钱也是辛苦钱,镰刀先等等,看看别人的效果,麦种的话就泡一亩吧。”


    牛石头家有十五亩田,就算真失败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


    王翠这次应得很快,她知道石头做事总是热血上头,等冷静了下来,自然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他们这个小家有益。


    “我这就去拿之前留的麦种,既然要做,哪怕就一亩,咱们也认真办好。”


    牛石头傻笑起来:“那是,这十里八乡,就没有我牛石头种不好的地!”


    ***


    林园。


    林蕴坐在镜台前,打着哈欠看如意给她梳头发。


    昨日她吃完饭倒头就睡,在公堂上担惊受怕,又硬撑着演讲了一场,她这病好没多久的身体的确有些吃不消。


    如意手上梳着头,嘴翘得可以挂个油壶:“昨日小姐那般惊险,却不带我和时迩,连袁嬷嬷也不带,留我们三个在家中担惊受怕。”


    林蕴乐意哄小姑娘,她打开妆盒,看到姹紫嫣红开在妆盒里的绢花,它们做工精细、栩栩如生。


    林蕴手掠过柔软的娟瓣,最终拿出朵粉色蔷薇绢花,抬手往如意头上一插。


    “你们昨日在家担心我,也实在是辛苦,担心之余还不忘给我筹备了丰盛的晚餐,你们做得很好,所以奖一人一朵小红花。”


    说完,林蕴又从妆盒里取出一朵蓝色绣球、一朵黄色秋菊,林蕴一手拿一朵,眼疾手快地分别插到了袁嬷嬷和时迩头上。


    时迩感觉像是戴不惯花,这朵花把她封印了似的,浑身僵得很。


    袁嬷嬷脸发红,像是臊的:“我这个年纪了,怎么还能戴花呢?”


    如意笑得眼睛都弯了,嘴上娇滴滴地嘟囔着:“小姐就知道搪塞我们,还有这是三种颜色呢,哪里都是红的呢?”


    自然是因为小红花意义不同,但林蕴又无法解释,只说自己刚刚嘴快说错了。


    林蕴看着三人戴着花,好似都精神许多,她从妆盒里捞出一朵大红色的牡丹绢花,往自己头上一别。


    嗯,昨日她也表现很好,也值得一朵小红花。


    等安抚好家中这三个,林蕴叫了钱大来见:“你的武师父,我已经让管家去请了,不过寻到合适的,可能要两天。”


    钱大说他不急:“师父来之前,我会一直好好练基本功。”


    林蕴说:“行,等你今日基本功练完,带我出去一趟。”


    “二小姐想去哪儿?”


    “铁匠铺。”


    ***


    宛平小县城在皇城西边,钱大以前来过不少次,赶车赶得一点没走冤枉路。


    林蕴坐在马车里,虽然一人送了一朵花,但好像没有抚平如意她们对林蕴安危的焦虑。袁嬷嬷、如意、时迩和林蕴四个人待在车厢中,显得宽敞的空间都有点挤。


    如意眨巴着大眼睛,怯怯地问:“小姐,我是不是挤到你了。”


    林蕴色令智昏:“没有,离得近暖和。”


    除了马车里的几个,外面还骑马跟着一个陆暄和,他听说林蕴要来铁匠铺,专程来看热闹。


    等到了铁匠铺,铁匠铺才是真正的暖和,烟火气十足,还搭配着“铛铛铛”的敲打声,“呜呜呜”的拉风箱声。


    正打到关键时刻,不好停手,林蕴本想等一等,但陆暄和自告奋勇,接过铁匠手里的活儿,干得像模像样。


    “儿时想自己造一把剑,学过两手。”


    林蕴称赞了陆表哥几句,提供完情绪价值后,与铁匠说她的要求:“做一些镰刀和锄头出来,用熟铁铸锄头和镰刀,然后刃口熔一层生铁。”


    方法古怪,但这官家小姐出手阔绰,看在银钱的份上,他照做就是。


    铁匠问林蕴要做多少?


    林蕴:“越多越好,你一日能做几把?”


    “平时生意还得做,我一天最多能打四件,不论是锄头还是镰刀都行。”


    林蕴知道在纯人力的条件下,这已经够快了,她说:“那我先找你打两天,后日我来取,就四件锄头,四件镰刀。”


    林蕴付完定金,问陆表哥:“你是在这儿多玩一会儿,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去?”


    陆暄和:“……”


    说得他好像单纯喜欢玩儿,所以跑这里来打铁。


    带上已经玩尽兴的陆表哥,林蕴都往外走了,突然想到什么,扭回头去问:“今日可有人找你打我这样特殊制法的锄头和镰刀?”


    铁匠已经重新拉起风箱,噪音之下有些听不清,他停下手,问林蕴刚刚说什么。


    林蕴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得到了一个她并不意外的答案。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种造农具的办法。”


    悬着的心还是狠狠砸在了地上,这意味着昨日去看官司、口口声声要试试新法农具的百姓们,一个也没来。


    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林蕴已经做好了准备,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吃一堑长一智,靠地吃饭的百姓还是不能信任她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官家小姐也正常,


    这几日袁嬷嬷一个时辰的课,不再教些女红女工,而是谈到了管家。


    知道一个当家主母管理的田产数量达到十万亩,林蕴咋舌。


    比起对自己富裕的沾沾自喜,从小就是无产阶级的林蕴只质问:我们哪里需要这么多的田?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田?”


    袁嬷嬷说是积累,但她描述的积累过程,在林蕴的耳朵里翻译成“剥削”。


    风调雨顺,农民的日子才好过。但每逢流年不利,收成不好,农民如果不想饿死,那就要借贷,借贷还不上就拿田抵。


    林蕴感觉自己的手都在抖,历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如今在她眼前切实地上演着,她喃喃道:“那他们没有田,之后靠什么吃饭呢?”


    “他们把自己也卖了,不就好了?他们来给府上当佃户,帮府上种田,就有饭吃了。”袁嬷嬷说,这样农民有饭吃,府上的田有人种,两全其美。


    林蕴觉得穷人吃的是饭,权贵吃的是人。


    为了活下去,穷人先把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卖了,再把自己也卖了,权贵将穷人骨头缝里的那点油水都要榨干净。


    每逢大乱,百姓们受难,却是权贵们充盈钱包、收纳沃土的好机会。


    想明白这点,林蕴不仅仅是手抖,腿都抖了起来。当时她不敢接着想下去,和袁嬷嬷转头聊些轻松的话题。


    思考得越深入,现实又无能为力,只会让自己更痛苦,让自己被愤懑击溃。


    林蕴不愿去想,避开这种痛苦,让自己先能站着做一些事,来小小地改变这个世道。


    而正是知道了这些前因后果,林蕴更能理解农民对官家小姐的不信任。


    估计在许多小农那里,也许会被她一时的慷慨陈词所打动,但他们只要一想起她是个官家小姐,他们就会产生怀疑——


    林蕴会不会是用一些光鲜但无用的设想,设套让他们全部破产,之后好收购他们的农田吧?


    第一次在吴家村遭受这种怀疑的林蕴苦闷,但如今的林蕴感到同情。


    昨日事发突然,没有时间筹备,只能嘴上提出设想,但现在林蕴可以把她的设想一一做出来,让民众们看得见、摸得着。


    一步步来,她和民众之间的信任就从锄头镰刀开始吧。


    ***


    事情办完了,钱大架着马车送小姐回府,行至中途,他觉得不对劲儿,恰巧陆暄和问:“钱大,你觉不觉得这天有些暗?”。


    明明是正午,天色却好像慢慢变暗,钱大抬起头看,高悬头顶的太阳缺了一小口。


    钱大呆住了,但他很快想起小姐还在马车上。


    钱大竭力镇定地驾驭马车停靠在路旁,陆暄和则又一次冒犯地,未经允许地撩开车帘,对林蕴说:“外面天狗食日了。”


    林蕴探头出去望了望,此时太阳中间黑了,只剩一个环形,这是日食。


    知道这只是一种天文现象,林蕴不慌不忙,让袁嬷嬷和两个丫鬟同她一起下马车。


    “等会儿天黑,马可能受惊吓,我们不要靠近”,说着林蕴干脆席地而坐,“都坐下吧,别乱走跑,一会儿就过去了。”


    毕竟日食只是让天黑一阵子,若是在乌漆嘛黑中惊了马,或者乱走乱跑,才真有可能受伤。


    此时此刻,文渊阁中。


    严明跑进来通知谢钧:“大人,外面天狗食日了。”


    谢钧快步走出文渊阁,看日光好像一点点被吞噬,许多官员也都走出来,平日里肃静的宫殿染上喧闹。


    在一片混乱中,谢钧勾起嘴角,难得真心笑了。


    天狗食日,他们那位病情反复、久不早朝的陛下该出来走走,去太庙祈福祷告了。


    谢钧知道,朝中不少人说他运气太好才身居高位,谢钧觉得他们说得没错,运气的确重要。


    但在运气到来的时候,意识到它,抓住它,更重要。


    第23章 大势


    转眼间, 日光全然消失,明明是正午,却漆黑一片。


    林蕴盘坐在地上, 她理智上深知日食是一种自然现象, 这种全然的黑暗最多只会持续七分钟,等会儿太阳就会再次出现。


    但她忍不住双手交叉抱胸, 自己拥住自己,好像更有些安全感。


    她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的情绪是什么,是恐惧吗?


    好像不是。


    林蕴觉得是孤独,是被她压下已久的孤独, 它呼啸而来。


    这不是林蕴第一次见到日全食, 上一次是在学校, 那时候她正是高三。


    林蕴是个很专注的人, 学习起来颇有些废寝忘食, 那时候同桌突然碰了碰她的手肘说:“林蕴!先别学了!外面日全食了, 都说这次是十年难得一见,题目等会儿可以写, 不看日全食就遗憾了。”


    教室里突然躁动, 林蕴也有些意动, 顺着同桌拽她的力道去了走廊。所有人都在欢欣雀跃,同桌是个感性的姑娘,她抓着林蕴的手说:“真好啊, 林蕴, 这十年难得一见的时刻,我是和你一起度过的,我会永远记住的。”


    同桌用偷偷带来学校的手机拍了不少照片,还有她和林蕴在日食中的合影。


    也有不少同学要来和林蕴合照, 林蕴有些意外,她并不热衷社交,也有些不擅长,但此时才发现,好像她人缘还不错。


    那场日食结束后,林蕴继续回教室刷题,同桌因为带手机被老师抓到没收了,但毕业的时候她拿回手机,把存下来的照片发给了林蕴。


    她和同桌之间上大学后就交流很少了,大学毕业以后再也没有联系,林蕴意外她居然记得那场日全食的一切。


    记得同桌的热情,记得走廊里的热闹,记得那一声声“林蕴,我也要和你拍一张”,也记得老师贴心地在日全食尾声才赶他们回去学习……


    原来那天说“我会永远记住的”不止同桌一个,林蕴也是,只是她没有说出口,而是放在了心里。


    就算不是格外亲密的关系,但从前好像只要想联系,还是能找到人的,班群里也偶尔还有人在里面插科打诨,但此时的林蕴已经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们了。


    她甚至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个世界了。


    在林蕴人生的第二场日全食中,她在这黑暗中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孤独。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陆暄和就坐在林蕴旁边,方便照应这个表妹,但表妹一直很安静,他先是轻声唤了一声“表妹”,但没有回应。


    稍后他略微提高声音:“表妹,你害怕吗?”


    这次林蕴听到了,她还沉浸在情绪中,声音不太平稳:“不害怕。”


    但陆暄和察觉到表妹不太对劲儿,她年纪小,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可能还是让她恐惧。


    想到什么,陆暄和在怀中掏出一支细竹筒,摸索中打开了盖子,然后朝它吹了一口气。


    先是细微的火星,渐渐燃成跳动的黄焰。


    陆暄和将火折子递到林蕴面前,带来小范围的光亮。


    “别害怕,这里有亮。”


    林蕴迟钝、缓慢地将视线聚焦在那一小簇冒着白烟的火焰上,火蛇跳跃、温暖,驱散了黑暗。


    抬眼看去,陆暄和的眉眼敛入烛火的光晕,半明半昧间,桃花眼漂亮得动人心魄。


    林蕴没再说自己其实不害怕,而是承认道:“多谢表哥,我好些了。”


    陆暄和这个名字取得真好,他像太阳一样。


    ***


    事实就如同林蕴所想的,大概只过去六七分钟,日光又从天上倾泻,并且越来越强。


    陆暄和将火折子重新盖好收起,发现林蕴正抬头看刚露出小半边的太阳,陆暄和手比脑子快,伸手挡在在林蕴眼前。


    “古籍上说,天狗食日后不能立即视日,会伤目。”


    林蕴知道,但还是看了,她的眼眶中溢出些泪水,对陆暄和说:“是啊,我的眼睛是有些痛。”


    陆暄和有分寸的没把手接触到林蕴的眼睛,而是悬空隔了一些距离,但没料到林蕴的睫毛这么长,带着点湿意的眼睫像羽毛一样扫过陆暄和的手心,他猛得收回了手,握拳放在身后。


    “那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你没看太久应该不碍事”,陆暄和皱着眉看泪珠从林蕴眼中滚下,唤道,“时迩,你们用帕子沾凉水给你家小姐敷一敷眼。”


    马车中备了水。陆暄和也就没拿自己的水囊,接着吩咐钱大:“日头越来越亮,我们赶路回去了,让你们小姐也好早些休息。”


    林蕴回到马车上坐着,眼睛上敷着一块湿帕子,冰冰凉凉的,有东西挡着,又有现成的理由,林蕴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


    这是林蕴来大周后,第一次在人前哭,不像前两次的嚎啕大哭,她只是默默流泪,偶尔啜泣几声。


    如意在一旁坐立不安,焦躁地不行,小姐还在哭,这是眼睛该有多疼啊。


    钱大耳朵灵,也听到了马车中轻微啜泣声,默默加快了速度。


    等马车到了林园,林蕴也已经哭完有些困了,顶着微肿的眼,因为一边哭一边手帕湿敷,倒是肿得不太厉害。


    陆暄和再三确定完她的眼睛的确无大碍后,只来得及给林栖棠留了一个口信,就很快骑快马离去了。


    天狗食日一出,此非吉兆。


    每当天有乱象,第一个需要反思的就是天子,那写给天下人看的罪己诏之中也不知多少官员会受波及。


    总之,朝中要闹乱子了,具体闹多大,得看背后之人的博弈。


    陆暄和不免想起好友谢元衡,元衡得权后,一改他老师赵次辅的中庸之道,手段老练不似个年轻人,谢家与范家又有旧恨,元衡在朝上与范首辅也诸多摩擦,更离奇的是还经常占了上风。


    哪怕陆暄和用身下这匹狂奔的马的脑子来想,都知道谢元衡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掀起一场风暴。


    ***


    天狗食日过去,朱道崇在乾清宫中焦急地来回走,等太监王德通传史道长到了,朱道崇连忙道:“快让道长进来!”


    史道士进来并未行三跪九叩,而是行了个道家的稽首礼,这不合规矩,但却是陛下特赐的殊荣,让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朱道崇对史道长极为信任,他直接发问:“道长,天狗食日,朕是哪里做错了,天要如此惩罚我?”


    史道士身形清瘦,虽然他十分能吃,但为了控制体型,一直在控制胃口节食,毕竟太胖可不像仙风道骨的道长了。


    史道士捋捋精心打理的、修长有型的胡须:“贫道已有推测,但还是想靠近陛下的龙气再算一算,印证贫道的想法。


    得到了朱道崇的允许,史道长把视线虚悬在朱道崇桌前的那盘糕点上,手指掐算。在朱道崇看来,史道士实在道法高深,眼神中都透露着玄妙……


    史道士算着算着脸色发白,头上冒虚汗,看得朱道崇忧心不已,这是家国大事,定然十分损耗修为与精力。


    当然朱道崇忧心的不是史道士的身体,而是他能不能算出来。


    表演了一番后,史道士摇摇欲坠,脱力般扶住了桌子,叹息一声,收了手,摇头道:“果然如贫道所料。”


    朱道崇急迫询问:“道长看出什么了?”


    史道士一手捋他的重要道具胡须,语重心长地说:“陛下德行兼备,是盛世之君,天狗食日不是对陛下的惩罚。”


    “德行兼备”、“盛世之君”,这两句话显然说到了朱道崇的心坎上,他对史道士越发深信不疑,追问道:“那这天狗食日是为何?”


    “是警示,正因为陛下是圣德之君,上天才降下警示,助陛下治国。”


    “上天要通过天狗食日告诉朕什么呢?”


    “方才日光被遮蔽,大周一片漆黑,高悬于空的日便是君主,天狗食日预示着陛下亲信中有小人作祟,企图蒙蔽圣听,谋取私利。贫道推算出这小人与陛下情谊深厚,如今却辜负圣恩,有……有祸国之象。”


    听到此话朱道崇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没等他想清楚。


    史道士突然颤抖着跪拜在地:“陛下,贫道也是陛下亲近之人,为了以正视听,陛下把贫道赶出去吧,贫道愿意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


    史道士此话一出,朱道崇对史道士的怀疑褪去了,史道士道法高深,炼制的丹丸也让他精神越来越好,更何况史道士素来替他替天下着想,也不愿与朝中重臣来往,他说的话再可信不过了。


    朱道崇连忙托起史道士:“道长快起身,你若是那个小人,怎会特地提醒我呢?我还得谢谢道长愿意直言相告。”


    嘴上还在和史道长说话,朱道崇脑海中已经在想谁是他身边的那个小人了。


    他身边人不少,但与他情谊深厚,又能间接影响国运的却不多。


    猛得一瞬,朱道崇想到了一个人。


    难不成是他?


    ***


    天狗食日,官员们也都无心办公,到处都乱糟糟的,谢钧提前下值后,吩咐严明道:“你悄悄去一趟徐家,给他递个信。”


    严明没看见大人桌上有什么信,只见大人左手执笔,不过片刻便写下四个字——


    顺势而为。


    外人皆知大人写得一手好台阁体,却不知大人左右手皆能写,左手写下的草书气势迫人。


    谢钧将信纸塞入信封中,递给严明,目送这封必定搅动时局的信远去。


    之前都察院忌惮范光表,因为他简在帝心,势力根深蒂固,说得上权倾朝野,要得罪他是逆大势而行,但范光表不会永远是大势。


    据说年轻的时候范光表得过一卦,说他“三才聚福,吉人天相”,后来他的经历也印证了这一卦。


    谢钧不信命,但若范光表真是有这样好命,谢钧必要摧之!


    第24章 皇庄


    牛石头没有去做新镰刀, 可林二小姐口中那把既锋利又耐用的镰刀好像一直在他眼前晃。


    他是真的很想拥有。


    王翠看出他的心思,没有点出来,想着若是石头能记挂半个月还不忘, 那就依他吧, 就算真做出一把不中用的镰刀,她多做点绣品填上这个窟窿便是。


    但没等到半个月, 不过两日,林二小姐就来村子里送锄头镰刀了。


    王翠也跟着石头出去瞧,只见一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小姑娘站在人群中间,和他们说这个锄头和镰刀是如何制成的, 说这些农具有多好用。


    面对质疑, 她大大方方地说:“确实口说无凭, 但东西就在眼前, 你们一试便知。”


    其实也不算大大方方, 王翠是女子心细, 她看得出林家小姐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拳头握得紧紧的,时不时抖两下, 想必她还是有些胆怯的, 只是表面上叫人看不出来。


    听到可以试试, 王翠推推一旁的石头:“去啊,你要是试了觉得好用,我们就做一个。”


    牛石头咧开笑, 拨开人群里面上去说要试试。


    他用了锄头, 又轻巧、又锋利,还有韧性,磕到土里的石头也不容易变形,镰刀也同样称手。


    牛石头惊喜地告诉周围人:“这是我用过最好用的锄头, 你们都来试试!”


    锄头和镰刀一个传一个,大家轮着练手,没有人说不好的。


    这些农具只用更少的力气,却有更好的效果。牛石头突然想起林二小姐在县衙中的“狂言”,以及当时她所遭受的讥笑。


    鬼使神差的,他走到林二小姐旁边,同她说:“小姐说的对,你没有骗人,只靠力气能收获一石粮的话,再用上脑子,便能收获两石,甚至三石。”


    林蕴错愕地看着眼前高大的男人,他晒得黑,从肤色就知道这是个地道的农夫。


    这句话是当时在官衙上被逼急了,声嘶力竭吼出来的,但还是无人相信。


    但现在,终于有大周人说他信了,是发自肺腑地信了。


    这种信任突破了身份权势带来的隔阂,只因为庄稼和土地从不说谎。


    ***


    皇城中心,大周“聪明人”最多的地方,日食后风云诡谲,人人自危。


    先是久不上朝的陛下终于临朝,他嗟叹:“定是朕犹有不足之处,上天才降下惩罚。”


    首辅范光表一大把年纪,在朝堂上泪水涟涟:“陛下为国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怎能把过错归于己身呢?分明是朝中有人不尽心。”


    范光表一边哭,一边把目光往身旁的谢钧身上瞅,可谢钧面不改色,全然当没听见范光表的话。


    礼部尚书何正卿是个直臣,听到范光表说陛下没错,当即眉头紧皱要出列启奏,“日食是君德衰微,□□强盛,侵蔽阳明之象,陛下需自省……”这番话都已经蕴于腹中,就等着张口吐露。


    虽然这话会开罪陛下,但作为臣子的不能只说好听话,忠言逆耳,何正卿坚持直谏。


    不料何正卿刚迈开腿,站在他前面的谢次辅突然向后稍了稍腿,何正卿一时不察,一个踉跄,竟然被绊倒在地。


    当何正卿趴在地上时,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等站在他身前的谢次辅回头搀扶起他,何正卿脸都涨红了。


    斯文扫地,实在是斯文扫地!


    他贵为礼部之首,竟在早朝殿内摔了个四仰八叉!


    何正卿有些怀疑谢次辅是故意的,但谢次辅又第一个搀扶他,还帮他扶正官帽,不好计较。


    他自己知道是和谢次辅打了个绊子,这才跌倒,但同僚们只见他突然趴地上了,


    看着同僚们一个个好奇地张望他,一向不对付的兵部尚书大老粗还嘲笑道:“何尚书年纪大了站不稳还是早些退了,看着怪心酸的。”


    被一番挤兑,何正卿哪还有心思说自己的直谏,只硬着头皮把自己钉在原地,等下朝后,他就要告假!能告多久就多久,他这段时间都无颜见人!


    扶何尚书起来后,谢钧面露关切,仿佛故意绊他一脚的不是自己一样,见何尚书羞恼得再也张不开口,谢钧满意地回到自己位置上站直。


    朝堂之争,说到底还是因时、因地、因人制宜。


    这何尚书就是因人制宜的典范——


    他是个老学究,死要面子。


    何尚书被谢钧的一脚绊得再也没办法在此事中横插一脚,于是事态按照谢钧预想的继续发展。


    范光表仍不放弃这次拉踩谢钧的机会,开口道:“天狗食日,都是臣子们的错啊……”


    可还不等他七扭八弯地引出谢钧,大殿内都察院官员那块,左佥都御史徐正清率先站出来。


    徐正清慷慨陈词:“范首辅说得对,官员确有不尽心,我们督查院要状告大理寺卿杨峥,右佥都御史裴合敬被人杀死在家中,此等大案本该移交三法司共同审理,可杨峥不知收了谁的好处,把案子死死捂在大理寺,并且草率结案,如今搞得物证全无,人证已死,依微臣所见,他杨峥就在行遮天蔽日之事!”


    顺势为之,顺势为之,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徐正清把在心中酝酿许久的话说出来,心中一片畅快。


    一开始都察院其他官员还没反应过来,等徐正清说完,他们已经都出列站在徐正清身旁,一声声“臣附议”。


    杀了都察院的四品官,还要草草收尾,简直是踩在他们脑袋顶上放肆了,此事不管不行!


    右副都御史肖以恩叹了口气,也跟在队伍里,毕竟他要是这个时候还不和都察院站一块儿,那就成了众矢之的。


    许久不早朝的朱道崇甚至都不知道裴合敬死了,乍一听到,他心中大骇。


    朱道崇虽然这些日子不早朝,但他还是会时不时见范光表,让他呈报一些重要之事,可范光表对此事竟然一字未提。


    四品官员横死已经是大事,更何况死的是都察院的官。


    今日有人胆大包天闯进四品官员的宅子,把人给杀了,焉知明日是不是要闯入内廷,对他动手?


    范光表暗道不妙,都察院这群吵闹的蚊虫都死了一个了,怎么还不知道何为闭嘴?


    肖以恩也是个废物,连手底下一个御史都辖制不住,由得他闹到陛下面前!


    “陛下前些日子为国事太过操心,臣想着等大理寺这边有个结论,再与陛下禀报,万没想到大理寺差事办得不如人意。”


    范光表自陈缘由,心中直犯嘀咕,解释只是走个过场,陛下只要信他,自是随口解释两句就过了。


    好在陛下对他依旧信任有加,没说什么,只下令裴合敬的案子移交三法司彻查,并且发落大理寺少卿。


    “一个案子办得天怒人怨,现在事情还没查清楚,先罚你俸禄一年,若是后面查到你真如都察院所说的故意敷衍办案,就小心你的脑袋吧。”


    “此次三法司联合办案,你不要参与了,就派……” 朱道崇在大理寺那几个官员扫了一圈,挑出了自己之前钦点的探花郎,“就让陆暄和参与吧。”


    朱道崇自是不了解大理寺这些人各自办案水平如何,但陆暄和长得好,他记忆尤深,要不然也不会那年点他当探花郎。


    朝堂上都以为此事告一段落,准备接着议回天狗食日之事,徐正清脑海中却猛然想起谢钧和他在宛平县分开时说的话。


    他说:“徐御史你纠结此案,但以我所看,这案子查来查去,无非是之前的替死鬼分量不够重,再换另外一个替死鬼。”


    那时徐正清以为谢钧的意思是劝他莫要蚍蜉撼树,所以他的回答是:“有些事情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可此时看着案件移交三法司,范首辅依旧不慌不乱的样子,他才懂谢钧言中之意。


    光凭他们都察院之力,只查这个案子的话,就算三法司来查,也是无疾而终。


    可若是加上谢钧呢?


    纵使有些歉疚,但徐正清当即决定拉谢钧下水。


    徐正清大义凛然地又站出来,这次矛头对准谢钧:“陛下,臣听闻裴大人身死前一日曾给谢次辅递了道折子,臣认为这是关键性证据,但谢次辅却从不示人,其中必有蹊跷。”


    谢钧心想,果然他没看错人,徐正清也是个直臣,但他同何正卿不太一样。


    何正卿是个给自己找事的直臣,他让陛下自省,陛下就能让他回老家。


    而他徐正清是个专给别人找事的直臣,此时找到了谢钧头上。


    面对皇帝的询问,谢钧却依旧言辞犹豫,皇帝追问之下,谢钧才说出口:“那折子是裴合敬弹劾宁波府知府孙铭古在浙江吞并民田,侵占秋粮和赋税。”


    此话一出,朝堂哗然一片。


    范光表心中痛骂肖以恩,他不是说裴合敬没拿到关键性证据,所以给谢钧的折子说的只是些常例琐事吗?


    肖以恩这等蠢材!


    朱道崇:“既有线索,谢钧你为何不早说?”


    “众所周知,臣和范大人家里有仇怨,那孙铭古又是范大人最器重的学生,裴合敬折子里说他的证据过两日才附上,可证据奉上之前他就死了。这折子变得无凭无据,臣若揭发,怕是大家都觉得臣是挟私以报。”


    谢钧俯首启奏,声音慷慨悲痛,旁人都看不到的脸上却冷静自持极了。


    是啊,为了不背上挟私以报的名头,让这个证据有足够的效用,谢钧生生造出来一个“势”。


    然后在此时,顺势而为。


    ***


    林蕴远在郊外,自是不知道朝堂之上的风起云涌,她在等一个人来信。


    很不想承认,但她等的这个人是谢次辅。


    昨日她再去村子里送农具试用时,恰好碰到衙役也来村里送农具,这才知道谢次辅吩咐工部做了一批农具,分到皇城的各个村庄试用,如果效果好的话,将进一步推广到全大周。


    “上面叫我们来分发的时候,说如果有人问起,就告诉他们这是按照林二小姐的方法制成的。”衙役不忘补充。


    这倒叫林蕴有些意外,她甚至做好了谢钧将此事的功劳全都据为己有的准备。


    毕竟他这个人,看起来能做得出这种事,并且能做得毫无心理负担。


    他陡然高风亮节,让林蕴都有些不习惯了。


    当然,这并不能改善他在林蕴心中的坏形象,顶多只是稍微少讨厌他那么一点点。


    此时等待谢钧的原因是因为冬至就在后日了,林蕴这两日去村子时,有少数人在锄头镰刀的作用下,已经决定泡麦种,但都泡得不多。


    谢钧说他会解决九麦法的推广问题,但林蕴迟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衙役也只在村里发锄头镰刀,没有宣传九麦法的意思。


    前两日,林蕴还有些看热闹,觉得就算谢钧再神通广大,他在让百姓浸麦种的时候也一定会遇到困难,毕竟除非下死命令,否则百姓们也大概率会阳奉阴违。


    但谢钧没有任何动作,冬至过了可就来不及了,她本来就不信任谢钧,此时更是有些沉不住气。


    林蕴把九麦法实施的注意事项一一写在纸上,然后看着歪七扭八的字,好像有损她的形象。


    于是变成了林蕴口述,袁嬷嬷写,折腾完已经是晚上,林蕴决定明天就带着这几张纸去皇城找谢钧。


    毕竟依照她和导师的相处经验,如果想要催流程,直接问的话,对方会装作没看到。虽然他闲得斗地主,但就是看不到你的信息。


    和这种人相处,最有效开启话题的方式就是将自己的成果发出来,在对方因为想摘桃子而出现的时候,拦住他,然后状似无意地问:“我这边好了,导师您那里有没有什么进展呀?”


    他谢钧是个大人物,导师也把自己当个人物,和他们相处应当有共同之处。


    当然最要紧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挺不招人喜欢。


    抱着对谢钧最大的恶意,将他和秃头导师放在一起,林蕴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林蕴刚吃完朝食准备出门,就听见外面小厮通传:“谢次辅来找二小姐你了。”


    林蕴没想到谢钧会亲自来,幸好不算全无准备,她带上那几张纸,深呼吸好几口气,这才往外面走。


    到了外面,高贵的谢次辅没穿他的红色官袍,倒是一身素白色的衣服,减了几分他身上的气势,显得他眉眼极俊。


    当然林蕴是无法欣赏没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帅不帅,如果老虎是在动物园里,她当然有心思观赏老虎的英姿,但随时扑上来咬人的话,只让人想避远点。


    谢次辅就是只没有任何禁锢的老虎。


    老虎,不,谢次辅朝林蕴微微颔首,然后一言不发就上了马,留给林蕴的是一旁的马车。


    这次林蕴只带上了袁嬷嬷,因为她觉得如意、时迩两个小姑娘不适合受谢次辅的惊吓,林蕴是没办法,不然她也不愿意来的。


    还不是为了皇城的百姓,林蕴在心中给自己上了套价值,哄了自己一会儿,才有勇气上了马车。


    谢钧看得出来林二小姐很怕他,但他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样很好,怕他的话就会老实,恐惧能带来服从。


    袁嬷嬷虽然觉得谢次辅威仪甚重,但因为没亲眼见到那场官司,只觉着二小姐怕谢次辅怕得有点过头了,袁嬷嬷试图闲聊缓解二小姐的紧张。


    “二小姐可知道为什么今日谢大人穿素衣?”


    林蕴摇头只道不知。


    “前几日的天狗食日不是吉兆,朝野上下这段时间都要着素衣,避奢靡,以示警戒呢。”


    林蕴摸了摸自己头上那支银簪,难怪今日袁嬷嬷让如意把金簪取下,换了支便宜的。


    大概半个时辰左右,马车就停了,林蕴以为是跟谢钧回户部商讨,没想到去的地方这么近。


    林蕴下了马车,撞入眼底的是绵延的农田,林蕴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她觉得应该没有农学生不喜欢规整肥沃的田,一直提着的心好像也没那么焦虑了。


    因为这里好像是她的主场,而不是谢钧的。


    谢钧像是得了开口就会被惩罚的病,他依旧一言不发,身后叫严明的黑衣侍卫帮着介绍道:“这是在宛平县的皇庄,用来尝试新种和新的种植方式,如果好的话再全大周推广。”


    果然是试验田。


    “林二小姐你看,那是刚刚跨洋传来的番薯和马铃薯。”严明指着那一袋子土豆红薯道,语气中不乏骄傲,透露出一种“这个林二小姐应该没见过吧”,听得林蕴想笑。


    她故作疑惑道:“这个东西圆滚滚的怎么种?”


    严明顿时面露难色:“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林蕴从袋子里拿出一颗红薯和一颗土豆,掂了掂:“其实挺简单的,马铃薯种薯切块催芽,番薯苗繁育,严明日后你要是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来问我就好。”


    谢钧在一旁看着严明犯蠢,还被个小姑娘碾压,不想再看他丢脸,道:“严明,你退下吧。”


    一听见谢钧的声音,林蕴的笑意瞬间僵持在脸上。


    糟了,刚刚光顾着嘚瑟,忘了大老虎在旁边了。


    第25章 吵架


    跟着谢钧进了田边的屋中, 林蕴见到此处皇庄的庄头程望。


    程望个头不高,看着很精干,他身后跟着一个穿土布棉袄的壮汉, 一见那双骨节粗大的手, 就知道是个干力气活的。


    “林二小姐,劳你带着程庄头细致地操作一遍九麦法, 直到麦种种下去之前,还请每十日来一次皇庄,检查一遍麦种是否正常。”


    谢钧这话说得客气,但语气不容置疑。


    林蕴在心中计算一番, 春分前后土壤解冻, 麦种下地, 离现在大概三个月, 每十日来一次皇庄的话大概还需要□□次。


    皇庄在郊外, 林家过年是一定会回宁远侯府的, 到时她来回跑是麻烦了些,但也带来了天大的好处。


    指导皇庄浸种之外, 也保障了她的人身安全。


    已知宁远侯府应该有一个支持李氏杀她的大人物, 但林蕴还不知道是谁, 谢钧找她办这事,相当于给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保护期,想害她之人不敢轻举妄动。


    毕竟她事情没办完就死了, 谢钧这种煞星绝无可能善罢甘休。


    林蕴前两日打听过谢钧的一些事迹, 他初入官场就是到地方治水,刚上任,椅子还没坐热乎,就拿着尚方宝剑把当地尸位素餐的河道官斩了。


    要知道那时候他才十六岁。


    林蕴十六岁还在纠结什么发型显得后脑勺圆润好看, 谢钧已经在提剑砍人脑袋了。


    想到这里,林蕴觉得后脖颈都凉飕飕的,此人睚眦必报、雷厉风行,定没人想惹到他头上。


    林蕴应下这桩差事,贴心道:“谢大人事忙,之后我一人来就行,若是有情况,我再差人递信给大人。”


    谢钧忙得很,之后也没打算来,但他看出林二小姐眼底的期待——


    期待他千万别来。


    谢钧转了主意:“此事由我主导,得闲了会来看看。”


    他没时间来,但拿着话吓吓林二小姐也没什么损失。


    果不其然,林二小姐刚刚装出来的笑容瞬间凝固,这是今日第二次见她变脸了,谢钧疑惑道:“林二小姐不想见到我?”


    “不敢不敢,我只是太高兴了。”林蕴努力提起嘴角,龇着牙笑起来。


    袁嬷嬷在后面没眼看,二小姐就差怕得炸毛了,这是哪门子的高兴。


    但谢钧吓完了小姑娘,也不打算继续拆穿,只说自己还有事,浸种的事她和庄头处理即可,他要先走一步。


    说完谢钧也不等林蕴回答,大步流星地就要往外走,不料走着走着感到一点阻力。


    谢钧侧过头,发现宽大的白袍袖摆被一只手从后拽住了。


    是林二小姐。


    前一刻盼着他走的人又拉着他。


    谢钧一停下脚步,林蕴就着急忙慌地松开手,嘴上先道歉:“谢大人,冒犯了。”


    然后她嘴上连珠炮似的,在谢钧面前说话从来没这么干脆利索过:“皇庄的麦种我可以帮忙指导,但今年恰逢水灾,正是九麦法派上用途的时候,若是不用这法子,整个皇城都少一茬麦,之前大人不是说今年就推广吗?我在乡间没听到消息,明日就是冬至了,再不动作就来不及了……”


    能让林蕴鼓起勇气接触煞星的,也只有种田相关的事了。


    在林蕴噼里啪啦一通问中,谢钧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袖摆,企图将林蕴抓皱的那块捋平,但林二小姐的力气显然不像她胆子那样小,任谢钧怎么理,袖子上还是能看见几道褶皱。


    林蕴见面前之人就顾着低头摆弄袖子,一股无名之火窜上来,她抬高了音量:“谢大人,你在听我说话吗?”


    理不顺,那只能当没看见,谢钧放下袖子点点头:“听见了。”


    林蕴年纪还小,谢钧比她整整高出一头,低头看林蕴时,清楚地看见她头上有两个发旋,老话说这样的孩子是犟种。


    倒是有几分道理。


    “没说你是在给一个皇庄浸种,这三个月,我是让你把整个皇城的麦种都浸泡好。”


    等谢钧走后,林蕴回过神来才明白为什么都说谢次辅多智近妖,他的确是个顶顶的聪明人。


    谢钧方才说得没错,九麦法第一次实践,把办法告诉百姓,全权让他们去做有些不切实际。


    一是浸种要三个月,而人的想法瞬息万变,每九日浸一次种,每多进行一次,都一定会有人半途而废,他们可能会突然又怀疑这个办法是否可行,可能受到身边没浸种之人的一两句嘲讽。


    哪怕他们真的相信林蕴,相信九麦法,但三个月太长了。


    就像制定了三个月的学习计划,规定每段时间看多少文献,但林蕴的师弟师妹没几个能完成的。


    师弟师妹的学习计划完不成,那么百姓们的九麦法呢?


    林蕴说每九日浸水取出,百姓们实际操作的时候会老实听话吗?


    会不会有百姓觉得十日一次也可以?


    忙起来漏了一两次是不是也可以?


    浸种的水能不能保证每次都是干净的?


    ……


    “皇庄把全皇城的麦种都处理了,等明年播种的时候发给百姓,直接说是朝廷研发的春种夏收的新种,这九麦法的阻力就小一大半了。”


    听到这话时,林蕴心中感慨,谢钧这只可怕的大老虎在拥有惊人杀伤力的同时,还拥有傲人的智慧。


    这样一来,就更不能得罪他了。


    当时谢钧看着林二小姐崩得紧紧的一张脸,仿佛他要立马暴起伤人一样,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前几日林二小姐在衙门说用脑子能让一石米变成两石、三石,林二小姐的脑子确实有这样的能力,但好像把这两三石米落到实处,还是需要在下这样的脑子帮帮忙。


    “林二小姐,下次再会。”


    她怕他又如何,想要事成,还是要同他合作。


    谢钧想着他走时,林二小姐变得气鼓鼓的脸,想必她十分不痛快吧。


    但他也不痛快,平白无故和她绑定上了,被迫同生同死。


    谢钧上马时,难得脸上有一丝笑意——


    他谢钧从不吃亏,还是得他们俩一起不痛快,这样才比较公平。


    ***


    知道负责的是全皇城的浸种,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大事,也难怪谢钧让她每十日都来盯着。林蕴先把准备好的指南交给庄头,再耐心细致地教他们一步步做。


    等林蕴忙完从皇庄出来,发现外面天色已经转黑了,再看着袁嬷嬷急得团团转,一见到林蕴出来,直让皇庄的马车赶紧启程:“车夫,劳烦你快些,天都快黑了,我们小姐不好在外面逗留,得抓紧时间回去。”


    在车上,袁嬷嬷也忧心忡忡,她对林蕴进行紧急培训:“本来我该早些催小姐你回林园的,但我知道小姐你在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耽误不得。”


    今日回去这样晚,夫人之前见小姐频繁出去,已是不高兴,碍于谢大人的名头才没有发难,今日八成会对小姐小惩大诫。


    “小姐你到时候就说是我突发腹痛,本来已经回去了,但又找附近大夫耽误了,这才回来迟了。”


    林蕴意外于怎么已经进展到要装病了:“我母亲应该不会信吧?”


    谁想袁嬷嬷竟然从身后拿出一小摞药包:“我见小姐在庄子里忙,怕是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我趁机跑出去开了副药,有物证,这样就算夫人生疑,也不好发落你。而且我是太后派来的嬷嬷,她总要顾及些脸面的。”


    林蕴这回真是惊讶地嘴巴都张开了,她觉得自己身边可真是卧虎藏龙。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若谢钧是她见过的,官场心机魄力上的佼佼者,袁嬷嬷在家庭伦理这一块,也称得上实力不俗。


    袁嬷嬷还在劝:“虽然不好发落,但你母亲还是要说小姐你两句,到时候你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别放在心上,别顶嘴,忍过去这事就结束了。”


    林蕴点点头,她想不过是几句说她不早点回家,还能难听到哪里去?导师破口大骂她都听过不少,假装没耳朵这事她已经熟练了。


    等回了林园,果然如同袁嬷嬷所料,宋氏就在堂厅中等着她。


    之后的流程也走得很顺利,宋氏问她为什么这么晚回来,看到袁嬷嬷的药包后,也偃旗息鼓。


    终于轮到教诲她的时候,林蕴忍住了哈欠,听完这几句难听话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你如今字写不好,书也没读过几本,读书识礼才是你该做的,更何况满皇城有哪家小姐像你这般天天往地里跑?”


    价值观不同,说两句就说两句,林蕴懒得争辩。


    “你瞧瞧你堂姐都在读什么书,我听园子里说你和她关系不错,你难道不会自惭形秽?”


    把孩子和别人对比,是错误的教育方法,宋氏在教育子女上可以说是毫无建树,一败涂地。


    林蕴准备把耳朵彻底关闭,可她听到宋氏说:“大周是重农,但实实在在下地的,都是些吃不饱饭的农民,侯府难不成还会短了你的吃食?既然如此,你又何苦自甘下贱?”


    林蕴觉得这话刺耳,非常刺耳。


    此时此刻,她全然忘了和袁嬷嬷约定好的,不和宋氏争辩。


    林蕴觉得她要是认了这句话,她下次去田地里,都无法再面对那些勤勤恳恳的农夫。


    林蕴抬起头,心里被燃起一把火,眼里却放了一块冰。


    那把火让她想要与宋氏吵一场,那块冰则让她蔑视宋氏。


    第一次见面,林蕴不喜欢她,觉得宋氏不负责任,但宋氏爱读书,勉强是个有自我的人,虽然她的自我不顾别人死活。


    但此时此刻,她瞧不起宋氏,宋氏真是白读那么多的书。


    林蕴听见自己语气冰冷地问:“我喜欢种田不对,那母亲喜欢看书就对吗?”


    宋氏说完最后一句话,也有些后悔。她在外绝不会说这种话,她会口头上尊重农夫,但她无法忍受自己的女儿当个农夫。


    当宋氏听到女儿质疑读书,她当即反驳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大周让女子读的书是女四书,是《女诫》,是《内训》,书里面没有圣贤道理,全是三从四德,母亲为何又捧着男子读的四书五经呢?母亲为了读书,远离丈夫、不养子女、不理家业,成日捧着书读,难道不算离经叛道吗?”


    宋氏俨然被问住了,可林蕴还有话说:“母亲那日问我读没读过《焚书》,我回去后特地查了一下,《焚书》是朝廷的禁书,里面连程朱理学都批判了,母亲你连此书都看,我知道之后却也不会对此事有意见,更不会揭发,但我去种地,母亲为何要质疑呢?”


    林蕴一开始就不打算同宋氏辩论种田的意义,她只需贬低宋氏最大的骄傲,她的书就好了。


    “母亲喜欢看书,我爱种田,这其中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我并不认为我的种田之心比你的经义要差,甚至于更何况母亲你看书只求独善其身,而我虽势单力薄但也有一颗兼济天下的心。”


    “我不瞧不起母亲已经算我心胸宽广,母亲又何故对我摆脸色?”


    一股脑说完这堆话,林蕴看到宋氏一向冷漠的神情被打破,她的眼睛都红了。


    许是在大周,没见过她这种纯正的喷子吧。


    虽然林蕴总是唯唯诺诺,但她其实在网上也没少和人吵架,刺激一下,发挥几分在现实,已经足以震住大周土著了。


    和人线下对线,最重要的要领就是——


    骂完就走,省得挨打。


    林蕴草草行了个礼,也不管宋氏同不同意,就退下了。


    撕破脸就撕破脸,别人伸手打她脸,断然没有把脸凑上去接的道理。


    她闹这一通,不再是单方面被打,算得上是互殴。


    林蕴只是有些对不住袁嬷嬷:“嬷嬷为我还去开了副药,但我还是冲动了,这副药我给嬷嬷报销,不用你自己花钱。”


    袁嬷嬷也觉得夫人说话太过了些,甚至听小姐骂回去,很有些爽快,但嘴上可不能支持:“如今做也做了,小姐下次还是冷静些,钱就算了,小姐这些日子赏了不少东西,而且我开的是调理肠胃的药,我也用得上。”


    连药都是对症自己的,袁嬷嬷果然是一点不吃亏啊。


    今日应付完谢钧,又和宋氏吵一场,林蕴感觉自己累得跟散了黄的鸡蛋似的,晚上可以说是沾床就睡。


    林蕴以为她和宋氏的母女关系只会越来越僵,谁知道宋氏身边的嬷嬷第二日一早便来了无舟渡,还带了一大叠地契。


    “宋家只有夫人一个人了,家里的田地也在夫人手上,夫人说,这些地在她手里也只是地,没什么大用处,既然小姐喜欢,就交给你处理。”


    林蕴看着那厚厚一沓纸,没忍住揉了揉眼睛。


    啊?宋氏转性了?林蕴感觉自己是不是还没醒,其实在做梦呢?


    第26章 兄长


    林蕴和宋氏吵完一通, 很快利落转身离开了,宋氏却在原地坐了很长时间,久久没有回过神。


    阿蕴吵架的时候, 眼睛亮晶晶的, 面上的表情气愤又生动,透出一股韧劲儿, 被这样的阿蕴骂了,宋氏却没有生气。


    她好像透过阿蕴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她很想念的人。


    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宋氏却觉得阿蕴……阿蕴有些像兄长。


    晚上在卧房里, 烛光晕黄, 宋氏翻开书页, 却破天荒没读进去书页上的字。


    宋氏想起阿兄了, 也想起自己还在宋家的时候。


    还没嫁人的时候, 宋氏还不叫宋氏, 她叫宋望舒,家里人唤她明月。


    宋望舒自知事起, 就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父母对她好, 兄长也疼爱她,可她好像始终和这世界隔了一层,再浓烈的情感在她眼中也是干瘪瘪的。


    她把自己封闭起来, 冷漠地对待所有人, 她只喜欢看书。


    父母意识到她是个养不熟的孩子,渐渐也不怎么上心了,可兄长不一样。他会陪着自己看书,帮她找书, 和她讲书中的道理。


    也会拉着她出去走走,带着她投壶捶丸,告诉她不能久坐不动,身体好才能多读书。


    时间久了,即使在宋望舒匮乏的世界中,阿兄也是不一样的。


    记得母亲烧了她的书,说她读书读傻了,是阿兄站在她的身前,就像阿蕴今日一样,眼睛亮晶晶的。


    他当时说的话,一字一句她都记得。


    他说:“明月爱读书那就让她读,男子能读,那女子也能读,明月学不会宅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也没什么,她要是不想嫁人,我养她一辈子。”


    阿兄死后,世上再也没人唤她“明月”了,她只是宋氏。


    宋氏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人,希望女儿按照自己的心意来生活。


    不,她甚至不如母亲,母亲是爱过宋望舒的,可宋氏却没有爱人的能力,她放弃了阿蕴,也没爱过阿蕴一日。


    想到这里,宋氏有些无措,她捧起书,一页页翻过去。


    她好像对自己失望,也很伤心,但宋氏摸了摸眼角,是干的。


    都这么难受了,怎么没有眼泪呢?


    宋氏就这么枯坐了一晚上,杨嬷嬷来劝了好几次,她却还是捧着本书发呆。


    等天光破晓,院子里的人又动了起来,宋氏终于放下书,对杨嬷嬷说:“你把宋家从前的地契找出来,这些在我手上没什么作用,你把它们都交给阿蕴吧。”


    说完这句话,宋氏终于放下书,感觉到困意来袭,她伏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她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母亲,也不知道能为阿蕴做些什么,但她可以学阿兄,阿兄是不会有错的。


    ***


    林蕴揉了揉眼眶,再睁大眼睛——


    那沓地契没有消失,杨嬷嬷也还在眼前。


    都是真的,这不是在做梦。


    昨日刚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林蕴应当有骨气地拒绝。


    但才不!有便宜不占是傻蛋!


    林蕴笑得眼睛都弯了,将那沓地契纳入怀中,从此以后,她也有自己的试验田了。


    杨嬷嬷抓住这个时机,这也许是此生二小姐对夫人最有好感的时刻了。


    “小姐,我们都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但夫人当年也是没办法,一开始侯爷说把你换了大小姐,夫人也不同意。”


    杨嬷嬷还记得那时候宋氏还在坐月子,对孩子也不上心,渭城突然就乱了,听到宋将军战死的消息,一向是个石头人的宋氏全然不顾刚生产完没多久,非要去认尸,吵着说:“你们骗人的!我阿兄怎么可能会死!”


    等真的看到宋将军的尸体,宋氏就不吃不喝也不动了。


    直到侯爷说要抱走二小姐,换她去阳城,宋氏虽然对女儿没什么感情,但也不同意,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林蕴听说过宋氏和兄长关系好这件事,但她之前没觉得宋氏这样冷淡的性子,能和兄长关系有多好,大概能多说两句话?


    如今杨嬷嬷说了,她才知道原来宋氏也有情绪这么浓烈的时候。


    林蕴有些好奇地问:“既然一开始不同意,为什么后来又转了想法?”


    “当时侯爷说是因为你舅父战死,是你舅父没做到将军之责,没护好渭城,使得渭城沦陷,这才导致陆氏和栖棠陷入危险,说换婴此举一是为了护住林岐诚的血脉,二是宋家欠了林家的,本该如此。”


    “夫人本就接受不了兄长战死,当时根本没人敢在夫人面前提她兄长,可侯爷这么说她兄长,夫人当即就和侯爷打起来了。”


    陆嬷嬷发誓,她是从宋家就跟着宋氏了,她从没见过宋氏那么激动过,她像疯了一样打林岐川,她张开嘴露出牙,像是要从林岐川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最后侯爷说你舅父虽然已经死了,但战败是事实,如果什么都不做,可能还要背负身后的骂名,夫人这才同意换了孩子。”


    “之后两年,夫人都不想看见侯爷,也不愿意养大小姐,侯爷独自养了大小姐一段时间,后面大小姐被送回皇城,在老夫人膝下养大。当时几个主子闹得太僵了,也就是时间长了,侯府中关系才稍有缓和。”


    照杨嬷嬷说,夫人在换孩子一事上确实有错,也确实有私心,但她不是主犯,最该遭二小姐讨厌的应该是宁远侯,夫人顶多排第二。


    若是二小姐搞错了最该恨的对象,杨嬷嬷觉得自己夜里都睡不踏实。


    林蕴听了这事,也不负杨嬷嬷所望,在心中增加了对宁远侯的警惕,当然她也没有全信杨嬷嬷的话,毕竟他是宋氏的人,肯定会向着宋氏说话,说不定对故事已经进行了艺术加工和处理。


    但看在地契的面子上,林蕴对杨嬷嬷的故事表现出深信不疑,毕竟人家跑来送这么多地,值得林蕴的配合。


    一个国自然的经费,都能让她导师点头哈腰,这么大片的田,林蕴觉得自己的尊严和智商都可以暂时失灵。


    等一盏茶喝完,杨嬷嬷也该走了,她行完礼转身退下,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了林蕴一句:“潘嬷嬷带二小姐你逃离了阳城,陪二小姐生活了一段时间,我之前和潘嬷嬷一起给夫人当嬷嬷,关系很好,她可和二小姐提起侯府,提过你父母吗?”


    林蕴想了想答道:“那时候我太小了,记不清了。”


    杨嬷嬷点点头,笑着说:“还是走得太早了,不然她说不定能把小姐带回侯府,不过她保住了二小姐的性命,也算是忠心耿耿,夫人更是一直善待她的家人,全了主仆之情。”


    等杨嬷嬷走后,林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杨嬷嬷最后一句话问得有些奇怪。


    林蕴在府内说过很多遍,潘嬷嬷离世得早,走的时候自己还不太记事,所以她才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宁远侯的女儿。


    但一想宋氏没问过她的过往,杨嬷嬷的确有可能不知道这一段,也许杨嬷嬷只是突然想起自己的旧友罢了。


    ***


    又在林园冻了几日,清早,林蕴推开窗,看到外面的湖面都开始结冰了。旁人的屋子应当没她这里冷,毕竟她的无舟渡可是四面环水,在皇城这么干燥的地方,都有些湿冷湿冷的。


    再等等个十来日,应该不用再划船过路了,直接穿上冰刀鞋,在林园滑冰就好。


    就是老夫人年纪大了,应当是接受不了这种交通方式的。


    林蕴想到那个画面,低头笑了起来。


    这几日她也没闲着,见了宋家的庄头,已经开始计划这些地接下来都怎么种了。


    有自己的地就是好,想怎么弄怎么用,没人能置喙。


    屋内袁嬷嬷正在问如意:“东西都收拾好了,没什么遗漏了吗?”


    如意和时迩齐齐应道:“没有。”


    今日她们就要离开林园,回宁远侯府了。


    冬至已过,腊月就不远了,宁远侯那边也来信说他差事办完已经往皇城赶了。


    总不能一大家子过年还在郊外过,就有些明着不和,太不像样了,老夫人前日就发话两日后回府。


    林蕴在老夫人郑氏上马车的时候总算是瞧到了她这位祖母,她之间对郑氏其实有些好奇,都说林蕴长得像年轻时候的郑氏。


    如今一见到,林蕴竭力压在了自己的震惊,当然不是郑氏长得丑,只是有些太苍老了。


    郑氏板着一张脸,没有一个笑模样,眉心几道深深的川字纹,只有目光扫过林栖棠的时候,眼底才有片刻的柔和。


    林蕴有些咋舌,郑氏、宋氏、林栖棠三个人站一块,哪怕是随便路过一个人,瞧她们三一眼,大概都能知道她们是一家人。


    甚至林蕴怀疑,她这个堂姐之所以这么板正,罪魁祸首可能是郑氏和宋氏,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给养得和她们一样了。


    林蕴作为四个主子中格格不入的那个异类,都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就她一个人笑,好像显得有点傻。


    林蕴想着自己要不要上去和郑氏打个招呼,还没等她决定,郑氏已经坐上马车,替她做了选择。


    马车摇摇晃晃地启程,不过两个时辰就停下来,郑氏年纪大了,又大病刚好,不宜坐太久的马车,所以他们会在中间停一夜。


    停的地方在潭拓寺的山脚,如今侧夫人李氏礼佛的地方。


    ***


    郑氏礼佛,宁远侯府早年在潭拓寺山脚不远处置办了一座宅子,李氏平时白日里去潭拓寺替太后抄经祈福,晚上还是回自家宅子。


    毕竟家中宅子就在旁边,若是不回去住,住在寺庙里,不知道的以为这家夫人犯了什么事呢。


    虽然李氏是真的犯了事,但掩耳盗铃还是要做的,


    袁嬷嬷从下人那里打听到,这次郑氏要把李氏带回府去再发落:“老夫人看起来是准备管这件事的,二小姐不用太担心了,肯定不会再让李氏闹到你面前来了。”


    林蕴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她不去见李氏,李氏这辈子应当都不会和她见面了。


    傍晚,林蕴吃完饭,让如意她们都退下:“我有些困了,想先睡一会儿,你们都去外间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再唤你们。”


    林蕴本来说自己动手就好,但如意坚持帮林蕴脱了外衣,看她把被子盖好,闭上眼睛,这才放心地出去了。


    等卧房内只剩林蕴一人,林蕴睁开眼,叹了一口气。


    早说了不脱了不脱了,现在又要她自己穿起来。


    好在林蕴已经在大周待了一段时间,穿衣也算马马虎虎会了,等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转了一圈,确定没穿错,她就做贼般地弯着腰、垫着脚,蹑手蹑脚凑近窗边。


    其实不用这么猥琐,屋里就林蕴一个人,但林蕴很少办坏事,有些心虚,这样走路比较有氛围感。


    林蕴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果不其然,钱大就蹲在窗边等着她。


    钱大一看见林蕴,就张开嘴,林蕴知道这家伙条件反射,一定是要打招呼叫“二小姐”了。


    真是个呆瓜。


    林蕴连忙伸出食指放在嘴边,作出“嘘”的嘴型。


    钱大听话地没有出声,看二小姐手脚并用地爬上窗栏,幸好冬日里窗纱撤了,不然二小姐还翻不出去。


    林蕴狼狈地坐在窗栏上,她跳下来的时候,钱大伸手托了一把,生怕她摔了。


    此时,正在外间研究食谱的时迩动了动耳朵,她好像听见“咚”的一声,方位……方位大概在窗户外边。


    时迩猛得起身,对如意说:“我要去如厕,等会儿就回来。”


    如意点点头,手上继续绣花,等时迩走没影了才反应过来——


    时迩不是刚去如厕没多久,怎么又要去?她也没喝多少水啊?


    难不成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但那应该是男子才会得的毛病吧。


    ***


    林蕴自是不知道自己后面跟上了个尾巴,钱大刚学武没多久,纵是再天赋异禀,也没法察觉时迩这个练了快十年的暗卫。


    时迩缀在他们后面,观察着小姐和钱大的一举一动,她暗自感叹钱大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可以看出他提前踩点很粗糙,但竟然直觉性地带着小姐避过了所有守卫。


    等到了宅子最角落的小院里,钱大拽着林蕴翻了进去,此刻时迩收回了对钱大方才的赞美,实在是他拽小姐的方式太粗鲁了。


    怎么能拽小姐的衣领提搂她呢?


    没看见小姐脸都涨红了?


    这个钱大,做事实在差些火候,就该她来才是!


    第27章 正义


    林蕴狼狈地翻进了小院里, 李氏毕竟是侯府女眷,只有院外有侍卫把守,院子里静悄悄的。


    袁嬷嬷说过, 李氏在这里是清修, 丫鬟仆从都不跟在她身边,所以屋里面只有李氏一人。


    林蕴站在李氏住处的门口, 伸出手本想推门进去,又放下。


    她理了理衣摆,争取把方才折腾出的褶皱抚平,又从袖子里拿出支沉甸甸的大金簪子, 往头上一插。


    做好这些, 林蕴在钱大疑惑的眼神中自转了一圈, 裙摆如水波般漾开, 低声问道:“看着得体不?”


    钱大不理解, 但钱大听话, 回道:“得体。”


    嗯,林蕴满意地点点头。


    气势足的话, 待会儿要是吵架腰板都更直。


    “你在外面守着就好, 我等会儿就出来。”林蕴吩咐完转身推开了门。


    学着宋氏目中无人的姿态, 微微抬起下巴,林蕴走进去。


    看见李氏的第一眼,林蕴就觉得她落魄许多。没戴首饰, 身着素衣, 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画。


    但她疯癫的精神状态应当还没变,因为她正在撕纸,撕她面前蝇头小字挤得满满当当的纸。


    见到李氏这个样子,林蕴心中并无同情, 甚至忍不住想笑。


    虽然冤冤相报何时了,但爽啊。


    她被李氏害死七次,若还有心思同情她,那庙里的菩萨不如换她来做!


    李氏一见林蕴,就停了手上的动作,双手放到膝上,微弓的脊背挺直,又摆出那副侯府侧夫人的姿态,她问:“你来干什么?”


    林蕴像这个屋的主人一样,先在屋里转了一圈,没什么违和的东西,只有一个燃着香的小香炉,林蕴一手提起来,另一只手打开窗,随手把香炉丢了出去。


    条件反射了,不一定有毒,但保险起见总没错。


    处理完香炉,林蕴拍拍手上的灰,懒得和李氏说废话,只道:“我来见你只是想问一个问题,你诚实告诉我,我日后绝对不会干预林清昭的婚事,也不会和定国公府的那位嫡次子有任何关系。”


    林蕴之前因为短暂时间死了太多次,对李氏产生恐惧,遣送她离府的时候没去见她,但如今冷静下来,有人害她这件事是逃不掉的,还是要面对。


    只是嘴上说说,林蕴又觉得好像空口无凭,李氏可能不会信,想到古代人应该比较信发誓,她伸出三根指头对天赌咒道:“如果你回答了,但我违反此约,我父亲宁远侯日后横死。”


    林蕴拿宁远侯发誓倒是毫无心理负担,一是她绝不可能和林清昭抢夺垃圾所有权,二是当年这个便宜爹送原身去死,她才只是口头送他去死,这才哪儿到哪儿。


    李氏的眼睛都瞪大了,似是意外于世上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儿,但大概女儿的婚事是她的执念,她说:“你想问什么?”


    “宁远侯府中,是谁在支持你杀我?”


    “这个问题不行。回答了的话,那个人也会让清昭的婚事作废,你换一个。”


    哦,她不回答。


    但其实她也回答了一部分,林蕴隐藏住脸上的笑容。


    一是李氏的确背后有人支持。


    二是此人在宁远侯府中。


    三是这个人在宁远侯府很有权力。


    满足这几个条件的,那不就是三选一,老夫人郑氏,宁远侯林岐川和宁远侯夫人宋氏三个人嘛。


    宋氏送了一大堆田契给她,嫌疑稍稍减少,头号嫌疑人还是郑氏和宁远侯。


    李氏不回答也没关系,之后可以关注她和那两位的反应推测,李氏会向谁求助,谁又会保她?


    只要做过的事情,总会有痕迹。


    林蕴在心中疯狂夸赞自己一番,不枉她为了这段对话构思了好几日,还仔细回忆以前本科室友在宿舍里念叨的行测判断推理技巧。


    宅斗的经验先天不足,只能靠后天的技巧努努力了。


    林蕴忍住喜悦,竭力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在李氏眼里就是林蕴气得脸都抽搐了。


    李氏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在这里待得越久,她对自己的靠山就越没有信心,即使林蕴的承诺并不足信,但可笑的是,李氏竟然觉得林蕴的话比她靠山的承诺更可信一些。


    她催促道:“你换个问题。”


    林蕴没什么问题了,她摇摇头准备离去,突然之间,一个想法闪过。


    林蕴问道:“我刚来宁远侯府的时候,病得那么重,是因为你下了毒吗?”


    李氏有些奇怪,林蕴怎么会纠结这个,她给林蕴下了那么多处的毒,她都躲开了。既然成功躲开,那说明林蕴都知道,都那么多次了,多一处少一处有什么区别呢?


    李氏答道:“是啊,那药没那么烈,大概要两三日起作用,效果隐蔽,太医也查不出来,可那药对你没效果,你突然又活蹦乱跳了。”


    李氏说这话的时候并无愧疚,只有些惋惜,她本来的计划很严密,不会被人发现的,唯一的疏漏就是那隐蔽的药对林蕴没效果,后面为了速战速决,趁着林蕴“病弱”这段时间让她病逝,只好铤而走险下些猛药了。


    在听到“两三日起作用”的时候,林蕴眼睛瞬间就红了。


    怎么会没效果?


    原身是回宁远侯府三日后就离开了。


    原身不是病死的,是李氏杀了原身。


    那个想看桂花开的小姑娘是被李氏毒死的。


    这个认知一出现,林蕴的眼神陡然凶狠起来,她一个猛冲,侧身撞上端坐的李氏,膝盖顶着她的小腹把她掼倒在地。


    桌子被带翻,桌上撕碎的纸屑飞扬,像是下了一场雪。


    沉冤得雪,可这场雪的范围只在一屋之中。


    当李氏呼痛,没反应过来起身的时候,林蕴直接跨坐在李氏的身上,用自己的体重压制她,她双手用力,死死掐住李氏的脖子。但李氏反抗得厉害,她挥舞的手划过林蕴的眼尾,带来刺痛。


    趁着林蕴闭眼,李氏甩开林蕴的手,开始和林蕴撕打起来。


    林蕴从前没打过架,来大周这是第二场了,第一场她打得斯文,可如今她像个泼妇,她全然不顾自己,只想让李氏疼,甚至……甚至想让她死。


    李氏一边反抗,一边不明白,林蕴明明被下过那么多次毒,不都没成功吗,为什么第一次失败的毒会让她这么生气,这简直莫名其妙。


    李氏不明白,但林蕴其实只是想替原身讨一个公道,可是多悲哀,除了林蕴之外,没人知道那个小姑娘已经死了。


    这世上没人能给原身公道了,那李氏就该以命偿命!


    李氏已经有些力竭,林蕴发现以自己的力气掐不死她,混乱中,林蕴摸到头上那支金簪。


    她拔出来,没有犹豫,高高举起,重重蓄力,冲着李氏的脖颈而去。


    却没想到一只大手突然出现,攥住了她握金簪的手,为了阻止林蕴,那只宽大的手被金簪划伤,血一滴滴滴落在李氏素白的衣服上,晕染开来,像是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李氏颤抖着,嘴里只有:“你疯了,你疯了!”


    林蕴望着阻止自己的人,说:“钱大,放手。”


    钱大没有松开,只说:“小姐,你要杀人的话,你松开手,我来杀,你不能脏了手。”


    林蕴不肯松,钱大头一回不听话地从林蕴手中夺金簪,林蕴的手被撇开。


    抢不过钱大,林蕴眼看着钱大要把簪子扎进李氏心窝。


    林蕴深呼一口气,最终又吐出,说:“钱大,停下,我们走。”


    钱大正在思考怎么扎下去一招毙命,同时飚出来的血也不会溅到小姐身上,小姐进门前转了圈问他得体不得体,她一定很喜欢这身衣裳,不能弄脏了。


    听到林蕴的制止,钱大只是停顿,并未松开金簪,他看着林蕴,眼神仿佛在问“真的不杀了吗?”


    “我说松开手,我们走。”


    钱大点点头,用自己的袖子把簪脚上沾到的血擦干净,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插回林蕴有些凌乱的发间。


    “小姐,那我们走。”


    林蕴没再看在地上粗喘咳嗽的李氏,沉默地跟着钱大离开了。


    走出李氏住处的时候,林蕴在夕阳的余晖中张开了手,泛红的光洒在手上,像沾了血一般。


    以暴制暴,以恶制恶。


    她差一点也成了李氏那样的怪物了。


    ***


    林蕴跟着钱大绕开守卫,最后通过窗户又爬回自己的卧房。


    她没再脱外衣睡下,因为自己脸上和手上的伤,肯定瞒不住身边亲近的人,就算如意和时迩可以糊弄过去,袁嬷嬷很聪明,一定猜得到。


    等林蕴唤她们进来的时候,林蕴发现自己低估袁嬷嬷了,她是太聪明了。


    袁嬷嬷一见到林蕴惊呼出声道:“我的小姐!你怎么睡一觉睡昏了头,起来还把手和脸都磕了!”


    然后就是一阵忙碌上药,时迩给林蕴的眼尾摸药膏时,心里已经骂死钱大了。


    那呆子,小姐让他别进去,他还真不进去。拖了那么久,还是她扔了块石头砸他,他才进去看小姐怎么了。


    要是他机灵点,小姐怎么会受伤呢。


    林蕴明明很怕疼,这次却一点也不娇气,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袁嬷嬷细细检查,看有没有遗漏的伤处。


    看着看着,袁嬷嬷伸手从林蕴头顶摘下一片纸屑,她笑着展示给林蕴看:“上面是个‘空’字呢。”


    “‘空’是佛经的常用字,佛法有云,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太后娘娘爱读,小姐日后读多了也就懂了。”


    林蕴只眨了眨眼睛:“听不懂。”


    林蕴知道袁嬷嬷是在劝她,但她不懂,也不想懂。


    她今日最后停手,并不是她放弃了杀戮。只是她理智回笼,知道除了以暴制暴,还可以先试试别的法子。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的命,林蕴可以耐心等宁远侯府的结果,但那里面还有原身一条命,她无法释怀、无法原谅,也没资格替原身原谅。


    等她回了皇城,就问问陆表哥大周的律法,如果律法解决不了李氏,那她还是以暴制暴吧。


    当法治形同虚设,那正义就该由拳头来定。


    第28章 求签


    夜晚, 躺在床上,眼角的刺痛时刻提醒林蕴今日她打了一架。


    前些日子的锻炼没白费,她现在已经比刚来的时候有力气多了, 林蕴如今身上痛, 但李氏只会更痛,毕竟林蕴今日可是下了死手。


    可光是疼远远不够, 她还想要给原身讨一个公道,让李氏得到该有的惩罚,林蕴思索自己如今手上拥有的筹码。


    既然得知了李氏有慢性毒药,可以试着去找找是什么药, 如何得来的, 又是怎么下的毒。


    做过了的事情都有痕迹, 何况慢性毒药无效后, 李氏急于弄死她, 留下了许多马脚, 人证物证不难凑齐。


    有毒的蜜饯她当时没有全部交还给太后派来的太医,留下了几颗, 现在还藏在了西泠阁里, 也就是还有物证。


    人证的话, 那些被遣散出去的丫鬟婆子也不是找不回来。


    听起来形势一片大好,但林蕴翻了个身,手摸到了枕头下放的那支金簪——


    冰冷、锐利又坚硬。


    指尖的凉感让林蕴清醒些许, 她不能总把事情想得太乐观。


    来了这个陌生的时代后, 林蕴时常痛恨自己为什么是个过于积极的理想主义者,总是把事情预期得太好,然后像个傻子一样去撞个头破血流。


    摔了这么多次跟头,她应该现实点。她要牢牢记住, 在大周想把事情追根究底,除了证据以外,还得有权势。


    她若是借旁人的权势,那就得听从旁人的处理方式。


    太后想让宁远侯府自行处理,而宁远侯和老夫人郑氏甚至可能是幕后黑手,态度不可测。


    把事情的决定权都交到旁人手上,并不明智,她得有独属于自己的权势,


    九麦法之事若办成了,功劳算在她头上的话,她就不仅仅是宁远侯的女儿,而是有了自己作为林蕴的价值,这份功劳也是她能成功制裁李氏的有利因素。


    林蕴又翻了个身,握紧了手中的簪子,有些忧心,因为谢钧的不可控。


    上次的锄头镰刀不过是些小名小利,他不抢功。九麦法能让整个皇城在受灾后不误农时,这么大的功劳他不一定不动心。


    虽然谢钧目前还没有独占功劳的倾向,但林蕴不能傻愣愣地毫无防备,要提前想好最坏的情况。


    杂七杂八想一通,彻底睡着前,最后留在林蕴脑海里,不是那些令她吃力的阴谋诡计,不是如何快速获得权力,而是西泠阁里那棵桂花树。


    原身说想看那桂花开,可上次林蕴瞧过,那树不满五年树龄,起码要等五年才能开花,得想想办法让它快些开……


    ***


    第二日,直到林蕴吃完早饭,都没有听到李氏那边传来什么消息。


    果不其然,李氏没把被林蕴打的事嚷嚷出去,八成是不想让幕后之人知道她单独见了林蕴,企图通过 “忠诚”让幕后之人保她。


    林蕴透过窗户看看外面的天色:“如意,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是不是快到时辰出发了?”


    只停留了一日,没拿出太多东西,如意像只小蜜蜂一样,正在一处处地检查有没有遗留什么东西。


    兜了一大圈,如意喘着气叉腰道:“我和时迩一人检查了一遍,都准备好了!”


    主仆几人整装待发,却没想到郑氏身边的嬷嬷进来传话:“二小姐,老夫人信佛,从潭拓寺过而不入是为不敬,老夫人让大家今日要去潭拓寺礼佛一日,明日再离开。”


    刚收好的包袱又摊开,林蕴被裹挟着走走停停,随大流上了山。


    林栖棠搀扶着郑氏,没走几步郑氏就累了,转变成挑夫抬着她走。


    林蕴远远瞧着,觉得她们祖孙二人关系好是正常的,的确是以真心换真心。


    林栖棠怕郑氏走累了,郑氏又怕孙女大病初愈累到她。


    宋氏和林蕴自然没有什么母女情深,两个人各走各的,宋氏看出林蕴望着郑氏她们发呆,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走近关心道:“你累了?也想被人挑着走?”


    累?


    瞧不起谁呢?


    林蕴一听这话,蹭蹭蹭几个大迈步,对着瞬间隔开距离的宋氏说:“我先走一步,你们加油。”


    她们情深就情深吧,林蕴只把这儿当晨练。


    等林蕴晨练结束,遥遥甩开大部队,率先站到潭拓寺门口,她怀疑这寺是不是很不灵,甚至运气可能都不怎么样。


    不然但凡撞大运地有一点灵,也不至于如此门庭冷落吧。


    正当林蕴心中嘀咕,门口一位小僧拦住她和时迩:“今日谢次辅来访,寺庙不接外客。”


    林蕴这才知道,不是不灵,而是被包场了,包场的人还是谢钧。


    没看出来,谢钧这样精明强悍、杀伐果断的人,居然也信佛。


    林蕴小声地同时迩吐槽道:“谢大人信佛,真是违和极了,这和杀猪的说自己不吃猪肉有什么区别?”


    时迩方才还在自豪,自己在袁嬷嬷和如意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一个跟上林蕴脚程的。此时就有些后悔,若是她走得不快,就不用听小姐说大人坏话了!


    看着小姐睁着大眼睛等自己应和,时迩挤出一丝笑意,附和道:“是啊,谢大人真奇怪。”


    大人,对不住。


    小姐她看着我,期待我回话呢,我还能怎么办?


    既然拜不了佛,林蕴当即就要转身下山,刚转四十五度角,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这位女施主,我瞧着你与佛有缘,可以进来求支签,对于有缘人,潭拓寺签文很灵的。”


    林蕴扭过头,瞧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僧人,他身上的袈裟半旧不新,呈现出一种赭褐色。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沟沟壑壑,眉毛胡子都白了,眼神平和,闲散地拨动着手上的菩提珠串。


    林蕴没多犹豫,秉持着那句老话——


    来都来了。


    在她还不是大师姐的时候,实验做不出结果,也被当时的师兄师姐时常带来庙里拜一拜。


    玄学科学两手抓,每个方面都要做到位。


    林蕴跟着老和尚进入寺庙,一路上畅通无阻,等跪在莲花蒲团上,望着面前高大的佛像,手中的签筒沉甸甸的,但她想求什么呢?


    以及若是真的有神明,她在此处求签,是原身在求,还是她林蕴在求呢。


    林蕴转头问老和尚:“我可以求两签吗?”


    老和尚点头:“自然可以,施主与佛有缘,旁人不可以,但你可以。”


    林蕴在心中默念原身的生辰八字,问她有没有来世,问她如今过得可好。只是稍稍抖动签筒,便有一支签掉了出来。


    林蕴准备俯身去拿,但老和尚瞧着老,身手确实灵活得很,他抢先拿着收入手中:“施主求两签,这第一签不能先看,看了影响心境,第二签容易不准。”


    林蕴觉得这签摇得有点强买强卖,但迷信了一半,若是放弃,就卡在这里不上不下,她还是闭上眼,又摇了一签。


    这次她心中默念自己的身份证号,一串数字念完,林蕴想了一会儿,决定问问自己在大周何去何从。然后开始抖动签筒,谁想这次木签像长在签筒里似的,怎么摇都摇不出来。


    这签筒中有一百签,有一定的重量,摇了一会儿林蕴就感觉到胳膊酸胀。


    某一刻林蕴有些恍然,她好像不是在摇签,感觉自己像是奶茶店里摇奶茶的店员。


    摇了半天没反应,林蕴恶从胆边生,她要把签筒整个倒过来。


    她不信了,这样还不掉!


    正当林蕴大幅度倾倒签筒,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传来,唤了声:“止观法师,你说去去就回,快半个时辰了。”


    林蕴条件反射地侧头朝说话的人望去。


    一身鸦青色素罗直缀,衬得那人面如冠玉,看清楚那张脸后,林蕴立马转回头,恰在此时,“啪嗒”一声,大幅倾倒的签筒掉下了一支签。


    ***


    林蕴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转变为老和尚给她解签,但谢钧在一旁围观的局面。


    林蕴几番暗示这是个人隐私,但一向聪慧的谢大人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非要杵在一旁。


    算了,这签也许是在胡说八道,他愿意听就听吧。


    至于他赖着不走,也许是这位谢次辅对封建迷信活动格外感兴趣吧。


    林蕴让这位叫止观法师的和尚先解第一签。


    老和尚终于舍得让林蕴看一眼木签,林蕴看见上面的【中平】二字,有些失落。


    第一支为原身求的签只是支中平签。


    老和尚缓缓念出签文:“鲸鱼未化守江湖,不可升腾离碧波;异日峥嵘身变化,许君一跃跳龙门。”


    听着好像没想象中那么平庸,林蕴又打起精神,追问道:“这是何意?”


    老和尚说:“施主所求之人绝处逢生,你与此人关系紧密,你的来处,便是她的去处。”


    林蕴有些骇然,她……她只说自己求了两签,没说其实第一签是给别人的?


    这潭拓寺居然是真的灵啊?


    林蕴听到原身去了她的来处,像每一个会被江湖骗子的好话给哄骗的冤大头一般,急不可耐地追问道:“那中平签,她过得好吗?”


    “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想化龙,这中平之签于她却是上上签,寻常一生已是她所求。”


    林蕴双拳紧握,此时此刻,她愿意相信老和尚说的是真的,原身在她那个世界里,平凡但安稳地活着。


    那她不仅仅可以去看桂花,还可以上学、可以玩乐、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林蕴还沉浸在上一签,老和尚已经拿起第二签了。


    “施主的第二支签是……”


    谢钧正竖起耳朵听,却听到林二小姐打断止观法师道:“法师,不着急,我出银子给庙里菩萨修个金身吧,别的不求,就求我那第一签千万成真,求那第一签之人一定要过得更好一些。”


    第29章 贵人


    林蕴的愿望是希望有一个人能过得更好些。


    谢钧在林二小姐说出此话时瞥了她一眼, 又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很快收回视线。


    林二小姐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纯粹的善意,柔软又明亮, 好像别人过得好对她至关重要。


    谢钧微微侧过头, 不看她。


    他忽然想起当时在公堂上,她的眼神也是如此。


    林二小姐频频展露出来的善意让谢钧感到不适, 甚至让他厌恶。


    他的父亲曾经就有这样的眼神,然后又带着这样的眼神死去。


    谢钧痛恨这种善良与澄澈。


    谢钧突然觉得和林二小姐同处一室让他难以忍受起来,但碍于与林蕴之间的羁绊,理智不允许他立刻离去, 他应当听完第二支签文。


    谢钧靠理智压住离开的冲动, 林蕴却在心里计算自己现在有多少银子。


    宋氏在送来地契之后第二日, 又送了一厚沓银票, 说是宋家产业的分红。


    也正是钱和地的作用下, 林蕴将宋氏可能要害她的怀疑降到最低。


    问过止观法师, 他却说修一座金身只需要五百两白银即可,林蕴大方应承, 又有些疑惑:“虽然只用给面前的菩萨贴金箔, 但五百两够吗?”


    止观法师笑着说够了:“最近的香客大方, 不用施主一个人出。”


    收到一笔赞助的止观法师面上更加和蔼了,再次看向林蕴摇出来的第二签。


    一见这签文,他脸上的笑意更显, 抬头时眼神在林蕴和谢钧之间巡回, 最终道:“施主抽出了第十二签,武吉遇师。”


    林蕴不懂签文,倒是知道“武吉遇师”这个典故。


    樵夫武吉误杀文王丞相被判死刑,得姜子牙收徒解救。姜子牙破其厄运, 并传授兵法,最终武吉成为周文王麾下大将。


    过程曲折,但结果还不错,此签应当不是太差。


    听到止观法师说这是支难得的上上签后,林蕴立刻抛掉那点疑虑,当即决定拥护止观法师,这潭拓寺可太灵了!


    林蕴凑上去看签文——


    否去泰来咫尺间,暂交君子出於山;若逢虎兔佳音信,立志忙中事即闲。


    止观法师不紧不慢地解读:“此签是先凶后吉,有‘否极泰来、祸去福来’之象。签中的‘君子’寓意着施主命中得贵人助力,‘虎兔’代表着吉时,最合农历一、二月,寓意着施主将抓住时机。”


    林蕴暂时既没看见贵人,也没发现时机,但听着很是顺心、


    大概是这是支上上签,林蕴愿意代入自己的经历去想,前面被李氏害死那么多次,如今虽然犹有隐患,但对方也不敢再轻易动手,的确也算是否极泰来


    越想越觉得不错,前途简直一片光明,林蕴向止观法师连连道谢,今日来一趟就算不是搞封建迷信,起码也算心理咨询,她心情舒畅许多了。


    林蕴正向止观法师道别,并且承诺今日一定托人把五百两银子送来,余光瞟见之前赖着不走的谢钧,此时又急不可耐地起身往外走。


    她快速和止观法师说完最后两句,小跑着追上谢钧离去的背影。


    急着离开的谢钧还在想日后别再见到林二小姐了,让时迩的信别再送了,保护她的安全就好。


    皇庄他也不会去了,有事就让严明传达,并不是一定要见到。


    身后传来“谢大人、谢大人等等”的呼声,谢钧头也不回,甚至走得更快了。


    忽然,阔步离开的步伐停滞了,谢钧感受到了来自袖摆的阻力。


    都不用思考,谢钧知道他这是又被拽住了。


    没人敢拽谢次辅的袖子,除了林二小姐。


    是他忘了,林二小姐有前科,单纯不理她是甩不掉她的。


    平日里畏畏缩缩,该“出手”的时候,她倒是从来没有犹豫过。


    谢钧把袖子从她手中扯回来,沉着一张脸回头:“有事?”


    林蕴缩了缩脖子,在谢钧的不耐中,硬着头皮把昨夜想好的腹稿吐露出来。


    “此前谢大人与我只商讨了九麦法本身,没有涉及这背后的功劳归属,望谢大人不要把我的名字从这件事中抹去,这功劳要留我一份。”


    林蕴还是很怕谢钧,尤其是他现在看着心情并不好,但林蕴依旧鼓起勇气站在这里,拉住他。


    因为那是林蕴应得的,她必须要争。


    谢钧又在整理他的袖子,这两次见林蕴,谢钧穿的衣服不巧都是大琵琶袖,袖摆宽大,给了林蕴发挥的空间,谢钧暗自决定若还有下次,他应当穿窄袖衣服见林蕴,当然最好是再也不见。


    勉强将袖子恢复原样,谢钧才回话道:“我观上次在公堂,林二小姐侃侃而谈,醉心农事,以为你是个淡泊名利之人。”


    林蕴一听顿觉这是给她戴高帽,怕不是谢钧真要抢她的功劳?


    “谢大人,这世上大部分都是给几分利,做几分事的俗人,我也不例外。我与淡泊名利沾不上半点关系,若是没有名声,我干活很容易懈怠……”


    林蕴不遗余力地将 “沽名钓誉”、“追名逐利”、“自私自利”等标签牢牢贴在身上,务必要让眼前的谢大人知道,她爱名又爱利,她必须是文章的一作,不,九麦法的功劳她必须占据一席之地。


    林蕴还在层出不穷地自污,谢钧却不想再听,打断道:“原来我在林二小姐心中行事如此龌龊,是个会抢占功劳之人。”


    他只不过问一句,林二小姐就断定他有歪心思。


    谢钧薄唇微抿,他明明打定注意与林二小姐不再相见,结果才刚开始,就被拦在这里听她喋喋不休。


    心中烦躁更甚,不知是烦林蕴的聒噪,还是烦自己竟站在此处听她的聒噪。


    “我要的只是税,是入国库的税粮,不求虚名,此事的功劳林二小姐不必担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毕竟此举若是失败了,林二小姐你也要同我一起担责。”谢钧说完就不欲再留,刚转身,他突然想起来,他捐了大量香火钱让今日潭拓寺只接待他一人。


    止观这个老头子只收林蕴五百两,却收了他五千两银子。


    这样想来,要走也不是他走,要躲也不该是他躲。


    谢钧侧过身,下巴微抬示意寺外:“林二小姐,问完就可以走了,不送。”


    ***


    林蕴离开后,谢钧方觉空气中那种莫名其妙的、黏糊糊的温暖与热闹才褪去,恢复冬日里的冰冷与寂静。


    这是谢钧所熟悉的感觉,也是让他安心的感觉。


    他问站在他身边转佛珠的止观法师:“你是知道她今日来,所以约我今日来?”


    止观法师点头又摇头:“算不准算不准,还是你们有缘。”


    “你知道,我来问你,是问我如何才能和她分开?”


    谢钧说完,又觉得这话古怪,改口道:“就是我和她之间如何才能毫无关联?你莫要以为我没发现,说她签中‘贵人’之时,你瞥了我好几眼。”


    止观法师点头满意道:“你也认真听了,那就好,我就不用和你再多费一遍口舌了,毕竟那支‘武吉遇师’既是林施主的,也是元衡你的。”


    林蕴独自摇签时,如何也摇不出来,等谢钧出现时,那签才从签筒掉了出来。


    这支“武吉遇师”其实是二人一同摇出来的。


    “元衡,你是林施主的贵人不假,但与此同时,林施主也是你的贵人,你大可不必避她如蛇蝎。”


    谢钧拧着眉沉默片刻,最后还是问道:“我如何才能和她毫无关联?”


    止观法师只是摇头:“还不是时候,元衡,既然你不把她当贵人,对她不在意,那依你的本事,不必亲自出面就有许多办法保她不死。如此一来,她又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你急什么呢?”


    是啊,他急什么呢?


    谢钧不知道。


    但猛兽在碰到危险时,身体总是比脑子反应得更快。


    林二小姐就是这样的危险。


    即使他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躲开的,但他总感觉风雨欲来。


    ***


    林蕴被谢钧毫不客气地请出了潭拓寺,但并不生气,谢钧脾气古怪少打交道就是,但他不会抢占她的功劳,这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林蕴笑盈盈地走出去,意外地看向正在潭拓寺门口站着的宋氏,她居然没走吗?


    寺外只有宋氏,应当是老夫人一行人知道今日不接外客,折返下山了。


    那宋氏为何不走,在这里等呢?


    宋氏也看见林蕴了,她走近,依旧冷着一张脸,问道:“一切顺利吗?”


    从前宋氏出去买书,但兄长没空陪的时候,等她回来,兄长会这么问她,如今宋氏照搬照抄地问林蕴。


    林蕴觉得这话问得奇奇怪怪,她也没干什么大事,但她还是回答道:“挺顺利的。”


    宋氏点点头:“我们一起下山吧,老夫人她们下去有一会儿了。”


    原来真是在等她啊,林蕴更意外了。


    大概是有人明确地陪着她一起走,林蕴也没再一马当先,而是同宋氏一道走。


    宋氏不开口说话,林蕴也不会没话找话,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安静地走着。


    宋氏身子骨不错,走起路来不慢,不一会儿她们就赶上了大部队。


    路过郑氏时,一向不给林蕴眼色的郑氏突然出声:“你与谢次辅相熟?”


    若是不熟,为何人家清了场,独独让她进去。


    林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和谢次辅算不算得上相熟?


    见过几次,日后好像还要不可避免地再见。


    林蕴没立刻回答,宋氏便以为她不好意思,解围接话道:“阿蕴与谢次辅相熟,阿蕴很会种地,很得谢次辅赏识,他们如今一起谋事。”


    林蕴朝身旁瞥了两眼,宋氏依旧冷着一张脸,但林蕴觉得她好像没有之前那么难相处了。


    但林蕴又瞅了瞅郑氏惊讶的脸色,觉得宋氏吹得有点太过了,她可不敢说自己受谢钧赏识!


    郑氏显然认为宋氏不会说谎,她点点头,头回给了林蕴好脸色:“谢次辅在朝中颇有威望,与他交好,有利无害,日后可多多走动。”


    林蕴讪笑了下,她就当自己与谢钧交好吧,反正谁也不会去问谢钧,也就不会有人拆穿她。


    谢老虎吓她那么多次,如今借他威势仅仅在一府之内狐假虎威,想来也是应该的。


    ***


    得到了玄学大师的心理咨询服务,外加爬了趟山,林蕴这一夜睡得很香。


    第二日清晨她刚从床上翻滚完,头发乱糟糟地坐起来,今日应当没什么理由再在这里停留,可以打道回府了。


    林蕴刚穿好衣服,想着如意怎么不在,说曹操曹操到,如意白着一张脸从外面进来。


    林蕴问:“怎么了?”


    如意是从外面跑着回来的,气都没喘匀,声音颤抖得厉害。


    她说:“小姐,侧夫人李氏……李氏她……她昨夜在屋中死了。”


    第30章 回京


    听到李氏死了, 林蕴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怀疑自己还没睡醒,直到如意又重复了一遍, 林蕴才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如意望了望屋里的碳盆:“说是昨夜里冷, 多要了几个炭盆,中碳毒走了。”


    “真是吓死人了, 我头一次知道烧碳还会死人,日后我和时迩定会小心些。”如意边说边拍胸脯压惊。


    烧碳?


    林蕴第七次被李氏害死,就是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李氏都知道拿烧炭一事来害她,能不知道烧炭烧多了会中毒而亡?


    再想起林蕴试图掐死李氏时, 她挣扎得厉害, 绝不是一心求死之人。


    李氏的死不是意外, 也不是自杀, 那她定是被人害死的!


    林蕴与李氏之间隔着八条人命, 她死了七次, 原身死了一次,算得上深仇大恨, 如今知道李氏死了, 林蕴挺高兴的。


    不论李氏是怎么死的, 她都是罪有应得,林蕴并不同情,甚至称快。


    不过前两日还活生生的人, 转眼就死了, 林蕴爽快之余,还带着些恐慌。


    在大周,一个人好像很容易死掉。


    李氏曾经用“碳毒”害死林蕴,但一转头李氏自己又被“碳毒”害死。


    林蕴让如意把钱大带进来, 叫其他人都出去。自那日从李氏住处回来后,林蕴一直让钱大守在李氏那小院的不远处。


    这样幕后之人若是要来联系李氏,说不定钱大能发现蛛丝马迹。


    今日如意第一个进来通传,也是因为钱大是男子,不能直接进来说消息,此时等林蕴召唤才道:“我们闯入院子之后,李氏加强了守卫,我怕被守卫发现,没敢离太近,昨日李氏的院子没什么动静,一切如常。”


    李氏正常吃了晚饭,丫鬟放炭盆大概是用的院子里的碳,钱大没瞧见外面有人送炭进去。


    丫鬟离开后一夜到天明,然后再进去伺候洗漱,就说李氏没了。


    钱大有些失落地低着头,觉得自己没办好小姐吩咐好的差事,李氏在屋里死了,他怎么能没发现异常呢?


    大块头透露出一种沮丧感,林蕴没有任何要责怪的意思,反倒听出了有效信息。


    “钱大,你真的没听到一点动静?”


    钱大果断摇头:“我整夜都没睡,李氏的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那这就古怪了。


    李氏求生欲强,又知道烧炭过度会中碳毒而死,屋中突然多了许多碳,她会怎么做呢?


    她会像林蕴当初一样,拿椅子,用力气,想撞出去。


    但她没动静,她为什么会没动静呢?


    ***


    李氏的死亡被盖棺定论了是意外,宅子里设了一个小灵堂,尸体也不往外运了,停灵三日便下葬。


    “还这么年轻,真是可惜了”,郑氏在众人面前,对李氏的死只感慨了这一句,然后就说这两日不顺,“碰上潭拓寺不开,李氏又遭了意外,等清昭丫头赶过来,这里交给她,我们就尽快回宁远侯府吧,不安生就得好好待家里。”


    一切都如此仓促草率,但无人深究,郑氏目前是这个别院里最有话语权的,她认了,那此事就定了。


    别院离皇城不算太远,一大早就快马加鞭递消息给宁远侯府,李氏的女儿林清昭不到中午就来了别院。


    她一张脸惨白惨白,从马车下来的时候走路都打晃,瞧着是伤心至极。


    她是李氏最亲近的人,当初李氏来庙里清修,林清昭还来求过林蕴。


    母女情深,李氏又是实实在在为林清昭着想,林蕴以为林清昭会闹上一场。


    可听了郑氏身边嬷嬷说明了原委,林清昭只是一味地流眼泪,嘴里喃喃道:“娘平日里就喜欢暖和点,没想到却因为这个没了……”


    说着说着哭嚎起来:“娘,你怎么忍心留女儿一个人啊!”


    她竟然也接受了。


    林蕴只觉得这个世界荒诞至极,若是她没有重开的机会,当初被李氏害死后,应当也是走这个流程吧。


    林蕴看了看身旁的宋氏,觉得还是有差别。


    李氏死了,作为女儿的林清昭还能哭几声,林蕴没了,宋氏应当是哭不出来的。


    当然,如果林蕴死前烧了宋氏的书,说不定宋氏也能哭几声。


    哭得晕过去两回,林清昭步履蹒跚地去她娘的院子里收拾遗物。


    林清昭整个人伏在小案上,眼角泪迹未干:“琉璃,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很快,屋中只剩林清昭一个人。


    她很熟悉母亲,熟悉她对各种物品的摆放。林清昭只瞟了一眼镜子的方位,就知道这屋子被人搜过。


    林清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环视四周,确定无人的情况下,跪拜在了房中那尊观音鎏金像前,她抬手摸向承托着观音鎏金像的木制佛龛,果然在底部摸到了一块活板,推拉之间,一封信出现在手中。


    林清昭将信塞入怀中,一眼未看。


    她在观音像前拜了两拜,拿着小包袱收拾了母亲零零散散的物品。


    那些贵重的财物,娘在离府的时候都已经交给她了,林清昭拾起妆盒里那几根孤零零的银簪,眼中盈满泪水。


    娘带到庙里的这几件,都是从前林清昭送给她的。


    娘爱财,但因为是女儿送的,所以她珍之重之。


    林清昭闷着头,叫琉璃进来,帮她一起收拾,琉璃收着收着,嗡声问道:“小姐,侧夫人就这么去了,我们怎么办?”


    林清昭耸耸鼻子,泪水大颗大颗往下坠,母亲突然没了,她当然是真的伤心,可她说:“我还能怎么办呢,照以前的日子往下过罢了,娘此时死了,还落个清白,我要是不依不饶追究起来,最后折腾一通,反倒成了罪妇之女,以后日子要怎么过呢?”


    至于那封信,她知道很重要,但除非有一日她到了绝境,否则她不会看一眼。


    这封信也许是一张绝处逢生的底牌,但更可能是张催命符。


    如今她就快嫁人了,绝不能再惹麻烦。


    ***


    等大部队从潭拓寺出发,已经是下午。


    没了一个李氏,并没有给宁远侯府带来什么不同。


    林蕴表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如意说话,心里却在盘算上马车前钱大说的消息。


    他说照顾李氏,给李氏送炭火的那个丫鬟不见了。


    那丫鬟出了这档子事,不可能跟着大部队回宁远侯府,应当留在别院,但别院中不见她的身影。


    既然跑了,那她一定是有猫腻。


    最大的可能是这丫鬟受了谁的命令,烧炭让李氏一氧化碳中毒没了,郑氏今日表现得丝毫不想追究,可能就是她下的手。


    在李氏不了解煤毒的情况下,这个逻辑很通顺,通顺得都想让林蕴戏瘾发作,大喊一声“真相永远只有一个”。


    但正因为有被李氏害死的丰富经验,林蕴知道李氏了解煤毒,那她为什么不反抗呢?


    想着想着,林蕴觉得自己头都发痛。


    她到大周来,除了要配合说一些云里雾里绕圈子的话,如今更是要抢警察的活,开始办起案子来了。


    正头痛着,马车渐渐放缓停下,林蕴掀开车帘,发现已经到城门了,开始排队入城。


    林蕴刚准备放下帘子,就听见“哒哒”的马蹄声,一个身骑枣红色骏马的红衣少年像一团火一样,掠过林蕴的马车,林蕴远远瞧见他停在了堂姐的马车旁边,马打了个响鼻,亦步亦趋跟着。


    堂姐那辆车的青色车帘一掀开,少年就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眉眼生动活泛。


    林蕴心领神会,让袁嬷嬷探头认认人,问:“跟在我堂姐旁边的是谁?袁嬷嬷可认识?”


    袁嬷嬷对皇城中的达官贵人如数家珍,一眼就认出来:“这位是镇国公世子闻铮。”


    想了想,袁嬷嬷又补充道:“他与大小姐走得近,大概很快就要议亲了,镇国公府在朝堂上正红火,镇国公府夫人也是个说一不二的。”


    听起来像是桩不错的婚事,起码比林清昭那桩靠谱多了。


    林蕴悄悄多探出一点头,力求能看得更清楚些。


    伸着脖子,也只能看见堂姐的侧脸,但好像堂姐面对这位镇国公世子,老成之气也散了些,露出一种温和与自在。


    就像一根时刻绷紧的琴弦不自觉松了松。


    林蕴看得津津有味,少男少女的确相配。


    宋氏的马车在林栖棠和林蕴中间,她自然也听到了马蹄声,并不陌生。


    回城的时候,闻家那小子总是要来接栖棠的。


    每年栖棠住在林园里的时候,闻铮得了闲便往郊外跑,前些日子闻铮的亲姐姐办喜事,闻铮这才消停了些日子。


    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情,此时倒是多了几分在意,宋氏也微微掀开车帘,但没看栖棠他们,而是把目光放在了阿蕴的车上。


    阿蕴正探着头,羡慕地看着栖棠他们。


    瞧见林蕴的神色,宋氏突然意识到小辈中好像就阿蕴还没着落。


    之前府里两个姑娘的婚事都自然而然地有进展,没让宋氏操心过半点,当然就算没进展,她也不会操这份心。


    但此时没着落的是阿蕴,宋氏皱着眉,同杨嬷嬷道:“栖棠虽然没定亲,但她点头,镇国公世子定然会娶,清昭又定了定国公府那边,阿蕴的婚事是不是也要看起来了?”


    杨嬷嬷连声应道:“是这样是这样,是要把二小姐的婚事挂在心上了。”


    杨嬷嬷暗自叹了口气,她家夫人总算开了点窍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宋氏的眉头没有舒展开,而是皱得更紧了。


    皇城中适婚儿郎众多,哪个适合阿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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