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和我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下嫁权臣 > 40-50
    第41章 南巡(2)“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永嘉不说话,又往里头挪了挪,顺势将被褥都拖了去。奈何有一角被裴清压着了,她使了劲还是挪不动,转过头来气恼地瞪了他一眼,道:“你压着被子了。”


    裴清这才意识到她是生气了,他今日一直忙着听淮安府的几个大臣述职,很晚了才将淮安各地的政绩综合起来写了折子,以待明日上呈给皇帝过目。


    他一时不知永嘉是怎么了,收了调笑的神情,抚着她的肩关切道:“怎么了?”


    永嘉转过身去朝着里头,不和他说话。


    一头雾水的裴清静默了许久,眉渐渐地蹙起来染上忧色。他晓得永嘉是个喜欢把话憋在心里头等人猜的性子,先前她对祁隐也是如此,从她这儿是听不到什么的,唯一可解的法子,就是去找月若。


    当永嘉发觉身后那股温热的湿意蓦然抽身而去时,她愣了愣。


    听到屋门合上的一声响后,她迅速地直起身子来,看见床上已经人去床空,不由得惊讶。


    裴清就这么走了?


    他不问问她、哄哄她?


    裴清从月若那处得了消息回来时,见着屋内所有灯烛都熄了,不由得一怔。永嘉每夜都会在榻边给他留一盏玉勾云纹灯的,今夜真真是生他的气了。


    是应该生他的气。


    裴清懊恼地蹙了眉,他这几日实在太忙了,忙到没有空来和永嘉一起用膳,往往是和内阁那几个一起应付一口就完事了,又或是陪着皇帝和封疆大吏们一起喝酒应酬。


    是他疏忽了永嘉,前几日见着她面色有些苍白,只当是换了地方水土不服,没想到是晕舟晕得如此严重。裴清心里揪紧的一阵疼,自己还是个学医做过太医的,竟连身边人不舒服都看不出来。


    屋内黑漆漆静悄悄的,绵绵的熏香中仔细闻可以闻得一股子药味,裴清的眉愈发蹙得紧。他轻轻掀了已经落下的纱幔上了床,发觉被中人身子一僵,便知道永嘉没睡着。


    裴清贴到永嘉的身后,轻声道:“是我不好。”


    永嘉没说话。


    裴清将手越过她的腰际,惹得永嘉一颤,又一恼。她觉得他如此厚颜无耻,现在竟还想做旁的事情,正欲骂他时,裴清握上了她的手腕。


    这是在替她搭脉。


    按着脉象来看,永嘉已经好多了,但裴清还是不放心地问道:“身子可好些了?我看了太医给你开的药方子,少了几味药,我明日吩咐下去补上。”


    永嘉一愣。敢情他刚才是去打听这个了?


    她还以为他碰了一鼻子灰,就恼羞成怒地跑到哪个地方不回来了。


    虽如此,永嘉心里头还是别扭着,谁叫那些宗室皇亲要拿那档子事取乐的。虽然她也晓得这不是裴清的错,但是她想觉得是他的错就是他的错,便没什么好气地开了口:“和你有什么关系。”


    裴清一怔,脸上漾开了笑。好在屋内黑不见五指,否则永嘉定然会觉得他的脑袋有什么问题,被骂了还高兴。裴清是很高兴,因为她说了他很熟悉的话,她生气的时候就这样说话。


    从前他做祁隐的时候,常常被这句话堵得哑然说不出任何东西,因为他的确和她没有关系,于是总闹得个两人都不愉快的下场。


    如今不同了,如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她这句话。


    裴清搭好了脉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将永嘉的手覆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她背对着他,裴清只好吻了吻她的青丝,低声道:“你是我的娘子,当然和我有关系。”


    怀里的人没吭声,他继续道:“是我错了,这几日疏忽了你。明日起我便将那些不太要紧的公事推了,回来陪你一起用午膳和晚膳。是我不好,本该多带你走动走动的,成日闷在屋里头便是大男人也会晕舟。我错了。”


    永嘉心里的气消了一半。


    裴清说话一向来都很好听,成婚前她总觉得他处处逼着她,成婚后他却处处对她服软,从没有态度强硬的时候。她又是个耳根子极软吃软不吃硬的人,每每裴清头几句话说完便好了。


    但心里头的气还有一半,永嘉扭过头看他,问道:“你当真不纳妾?”


    自从那一日他喝了酒在长明宫中险些失了态,她便没再提这个问题。今日那些皇亲们又提起孩子的事,这桩烦恼再一次浮上她的心头。


    裴清听了这话,一愣之后一默,问道:“你想赶我走?”


    这两个问题有什么联系?永嘉一头雾水,道:“没有啊。”


    裴清将她的手攥紧了些,淡淡道:“你想养面首?”


    永嘉不知道他的思绪为什么能翻飞到如此地步,但一想起来那位山阴公主的典故,身子便陡然一颤。她斩钉截铁道:“我没有。”


    裴清道:“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纳妾?”


    永嘉蹙眉道:“你们裴家不用有后?”


    裴清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原来她是在担心这个。


    他道:“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永嘉如实将今日之事说了。她说这些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点裴清总该后继有人,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是无碍的,但是她作为裴府的当家主母,膝下总该有个孩子,不然不知别人明里暗里会说些什么。


    裴清听罢,默了好一会儿,将永嘉往怀中带了带,低声道:“我只要我和你的后。”


    永嘉颤了颤,忽地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一些危险。屋内只有他们二人,帷幔已落,榻上二人的青丝连同吐息都交织在一起,眼下的境况比过去的每一日都要不同些。


    若是裴清想,他完全可以


    永嘉警告性地从裴清的怀里挣了挣,声音有些带着怯地道:“你说过你”


    “我说过。”裴清打断了她,“我等你。”


    永嘉默了默,道:“若是你一辈子都等不到呢?”


    裴清道:“我能这样守着你,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黑夜里,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永嘉的心跳得很快、很响,如同有人在她的耳边擂鼓。她很怕裴清听见她的心跳,想挣扎着离开,却默然着觉得应该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良久之后她平复了心绪,恢复了正常的语调说:“可若你无后,旁人会如何想?”


    裴清笑了两声,道:“旁人如何,与我有何干?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有没有子嗣同他们沾了半分关系?此生我只要你,旁的什么都不要。”


    永嘉的眼神变得警惕,重复道:“要我?”


    裴清笑着吻了她的额头,低声道:“要你在我身边,要你开心。”


    永嘉淡淡道:“我是和你正经说话,你若真的不要,我日后便不为你主张这事。你若改了主意想再纳几房求个子女,我自不会拦你,但需要你自己张罗着,别为着这般的事来烦我。”


    永嘉很认真,裴清看得出。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说再多都无用,她心里还是不会信他。毕竟事实如此,普天之下稍有些权势的男子都会纳妾,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话本子里头好听的传言,事实上一双人白头到老的实在太少。


    只能让时间来明证他的心意。


    裴清没再证明什么,而是道:“即便我等到了你,我也觉得还是无后的好。”


    他又语出惊人了,永嘉蹙眉道:“什么?”


    裴清道:“你的身子自小不好,我诊过你的脉很清楚。我听说端淑皇后怀你时身上日日都不舒坦,你我不想让旁的东西伤着你,即便是什么孩子,孩子不算什么,你才是最要紧的。”


    永嘉哑然。


    她不明白裴清的思绪为什么能飘到那么远,首先以及最重要的是,她还没答应他呢,他竟然就敢想这个?可是他的话说得的确很好,不管是真是假,他能想到这一层,已经是有心。


    对于永嘉,她看到新生的婴儿时看着不是喜欢,而是担忧。每每有一个孩子出生了,都表明有一个当了娘的女子受了很大的苦。


    女子生产,真真是去鬼门关里头走了一遭。她的母后端淑皇后就是生了她之后血崩而逝,所以永嘉从小就不愿听到宫里有哪个娘娘生产了,她很怕再有人因此而丧命。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和她母后如出一辙,如若是日后要孩子


    可她是个要嫁人的女子,她没有办法。


    连萧承远都没有说过这般的话,她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和她相识了一年不到的裴清能说出这些,是他太油腔滑调了吗?可是油腔滑调、视感情为野草之人断不会考虑到这种份上。


    永嘉难以置信道:“你怎么会想这个?”


    裴清道:“所有和你有关的事情,我都想过。”


    永嘉疑惑道:“可我们明明才认识这么些时间。”


    裴清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如今不觉得我是为着攀附皇亲了吗?”


    永嘉一时默然。她的确是一直这么看他,可是刚刚的那些话让她对他的感观有了些不同。如若是一个只为着名利权势的人,怎么会不想后继有人?即便是那些得了势的太监宦官,都要认几个干儿子干女儿佯装自己有了后,更何况是平步青云权倾朝野的权臣?


    她觉得他有一些是真心。


    永嘉抬了眸看他,依稀的光线里,可以看得出他笑着。永嘉问:“为什么?”


    裴清抚上永嘉的脸颊,她没有躲开他。他的手很热,轻轻地摩挲着她。他说:“你不认识我,我却很早就认识你。很久之前一次雅宴上我遥遥见了你,就对你”


    “情根深种。”


    永嘉的脸刹那间烫起来了,慌忙敛了眸转过了身,面朝向榻里侧蜷起了身。心不知为什么跳得无比之快,原本只是些轻浮油滑的话,她明明该恼他,而不是现在这般地慌张,就好像,好像


    自己有些信了他的话。


    裴清没再做什么,良久之后在永嘉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抱着她轻声地说了一句话。


    “真的很早就认识了。”


    第42章 南巡(3)“我倒是为你寻着了一个佳……


    裴清亲自给永嘉开了几服药日日喝着,她的身子舒坦了些。


    九月中旬时到了苏州府驻跸,总算能在岸上落脚。


    苏州是个好地方,最有江南的温婉之气,尤以园林著称。苏州知府为迎接圣驾,特在名园东园一侧兴建了行宫,圣驾方到便请御笔批了“东园行宫”四个大字。


    行宫采用苏式园林规制,曲径通幽一步一景,永嘉喜欢得紧。她和裴清住在行宫西角的木樨山房,四周遍值桂树,如今虽已是深秋时节桂花尽谢,但仍能闻得幽幽浮动的桂香。


    初到苏州的这几日,裴清伴着皇帝微服私访。


    历朝历代皇帝亲临江南时,总不爱用皇帝的身份到外头去,都喜欢扮成个贵家公子,好遇上那么一两段风露情缘。


    隆顺帝爱美人,虽说宫里头的娘娘们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但那句俗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便是这个道理,南巡之时在这苏杭美女如云之地总要采上两朵,即便不采,看一看也是好的。


    皇兄如何永嘉不在乎,她很好奇裴清会如何。他嘴上说得那般义正词严,有若真的不要后了,但这话实在不能叫人全然相信,且看他这一会儿会不会在外头沾上一两朵花回来。


    这日里苏州知府安排了苏州评话,不巧的是隆顺帝连同几个大人到外头微服私访去了,便只她们这些留下来的女眷连同几个皇子们看。


    楚皇后入了主座,永嘉坐在右侧,边饮着一盅桂花乌龙茶边听着。


    永嘉从前未听过苏州评话,京城还没有引进来,苏州知府吴知府解释这是近几年来才时兴的,依着说书的样式念诵故事。


    开场开了几段《三国》《隋唐》,这原是专为隆顺帝备着的,奈何留下来的多是妇人姑娘家,大多对这个不大感兴趣,又评了几出便让人换了曲目。


    永嘉的兴致本不大,待新上来的女子脆生生有若山中清泉一般的声入耳时,她才起了些兴致,方掀起的青瓷茶盖便轻磕在了盖碗上。眼下开始的是《西厢》,西厢永嘉喜欢,但刚刚惊了她的是那女子的嗓音,吴侬软语,真真是好听。


    她今日头一回正视向台上,那女子不如想象中的小巧玲珑,长得却还是清秀,有几分温婉之气,最要紧的是有一副好嗓子。听了几句,楚皇后笑道:“真是像黄鹂鸟一样的嗓子。”


    众人皆有所感,吴知府笑呵呵地看着座


    上诸位贵人的神情,待这一段罢了,走到楚皇后身边作礼道:“皇后娘娘,微臣斗胆请您猜一猜,念西厢的这位是男子还是女子?”


    楚皇后惊讶道:“怎么这么问,这姑娘还能是个男子?”


    吴知府笑道:“正是,他唤作阿明,是我们苏州城里出了名的,男扮女是一把好手。这西厢还是太柔,等会子叫他给娘娘您念一段《水漫金山》。”


    永嘉亦震惊地看着台上,那女子男子正含着笑地垂着头,手里还抱着评话时随手拨弄的琵琶。月若会了她的意,到台上传话道:“永嘉公主请公子到座前说话。”


    阿明到了她跟前,永嘉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出他是个男子,望向楚皇后时楚皇后亦笑着摇了摇头,永嘉疑惑道:“身子清瘦些倒与姑娘家的无异,只是这面容、声音为何也像个姑娘,半分看不出是男子?”


    阿明跪下顿首行了个礼,才站起身来恭谨道:“回殿下、娘娘,草民本就生得女像,涂脂抹粉之后可以假乱真。至于嗓音,这是从小练着的功夫。”


    他这一开口,又把座上之人吓了一跳,粗犷浑厚,全不如方才评话只是那般清透娇媚之声。永嘉听了,还是惊讶道:“还有这种功夫?”


    阿明回道:“回殿下的话,是的。凡唱戏的扮作旦角的男子都要学这个,草民是戏班子的出身,所以善变换嗓音。”


    楚皇后乐道:“如此说来,你可会用好几种嗓子说话?”


    阿明称是,随即展示了一段,一会儿扮作七旬老妪之声,一会儿扮作弱冠少年之音,变幻无穷,若是不提前知晓的话,真听不出出自于一人口中。


    另一侧坐着的王娘娘笑道:“我原来还以为是什么易容术呢,瞧瞧他,稍微装点一下就可成了另一个人了,这谁瞧得出来。这民间的功夫呀真真是奇了。”


    永嘉愣了愣,道:“易容术?”


    王娘娘道:“我也是听人说来的,永玄十几年的时候中原兴了一阵子的风,说得可吓人了,说什么一张面皮可以将一个人如假包换成另一个人。哎呦呦,你说这多可怕。我看他生得这幅女子模样,还以为是顶顶好的易容术呢。”


    楚皇后抿唇道:“哪儿来的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呢,都是他们这些手艺人吃碗饭的当家功夫。连翘,赏。”


    永嘉疑惑地追问道:“那是真有易容术了?这不是话本子里才有的吗?”


    王娘娘道:“你那时候小,不知道。是江湖上那些不伦不类的刮起来的风,后来就被官府禁了。其实呀也很拙劣的啦,我娘家那地方那会儿就抓了好几个贼,都是弄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皮子戴着,还不如不戴呢。”


    永嘉了然,看着阿明微微点了点头,如若真是易容术的话才吓人,世上要是有这般厉害的易容术,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阿明领了赏退下了,往后又上了几出戏,永嘉全然没有听进去,心思还留在那一出《西厢》上。直至这一宴散了之后慢慢走回木樨山房时,还在和月若慨叹这事儿。


    方进了屋中,竟见着裴清也在里面。他今日是出去微服私访的,没穿官袍,穿的是一身艾绿色长衫,头上簪着那支羊脂玉簪子,看起来温润得很。他立在书案边,微微倾了身翻看着桌上的什么。


    月若识趣地退了出去,永嘉边走到书房里边惊讶道:“你怎么回来了?皇兄呢?”


    裴清罕见地没一见着她就迎上来,而是皱着眉翻动着手上的书卷,这是苏州地方官员的考绩录,他前几日便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处,但是由于日日在隆顺帝身侧,没腾出功夫细阅。


    他回道:“皇上那处有佳人相伴了,便不必我时时随侍在旁,得了闲便回来了。”


    永嘉走近了他些,扫了一眼他翻着的书卷,写着好些官员的名字,道:“你这是得了闲?内阁不是来了三人吗,倒把你一个人拆成两三个人用了。”


    裴清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一停,看向永嘉笑道:“娘子心疼了?”


    永嘉坐到书桌前的圈椅上,懒懒道:“我只是想问问你何时带我去裴府,也算见过公爹全了礼数。”


    裴清愣了一下,才意会到她说的是他儿时在姑苏的居所,合上来了手中的书卷道:“不过是一个平头百姓家的小院子,如今都空置了,你当真要去看?老爷子也不在,何必累一遭。”


    永嘉瞪了他一眼,裴清立马道:“去,我接下来这几日都有空,殿下何时得了闲便吩咐微臣。”


    永嘉轻笑起来,意识到的时候强将自己的嘴角压了下去,只做一副漫不经心状。她要去裴府,全了礼数是其一,虽然她一向不喜欢皇宫里头那些个规矩,但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今自己已经潜移默化地遵着规矩了,故而时时刻刻心里都谨记着礼数。


    其二就是她想出去走走,她们这些女眷比不得男子逍遥自在,可自行出了行宫去微服私访,那是万万不成的。好在身边有个裴清,若是他带她出去,那是不会有人拦的。


    其三是,她的确对裴清儿时的生活有些兴趣。


    回过神来,永嘉好奇道:“你刚刚说皇上有佳人相伴了?”


    裴清道:“一个名儒的女儿,家世得体,我才敢放了心回来的。这事你先别叫皇后娘娘她们知道。”


    “这是自然。”她故作云淡风轻地随口道了一句,“裴大人没寻得个什么佳人?”


    裴清敛了眸,移了步子到她的身侧,手攥着那圈椅的把手,并不费了多大力气就将原本摆得方正的圈椅侧向了他。永嘉就这么被禁锢在他和圈椅中央,有若羊入虎口逃不得了。


    裴清俯下身来,先是紧紧看着永嘉,随后视线便落到她的唇上,低声道:“殿下要是再说这些话,就怨不得臣”


    裴清很喜欢拿这事儿威胁她。


    威胁个一次两次也便罢了,威胁多了反倒激起永嘉身上那股子劲。从小到大没有人敢威胁她,哪一个不是对她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一丝一毫都不敢违逆她心意的?裴清偏不是,打着这个旗号让她多次落败于下风。


    若总是这样,岂不是叫他这个做臣子的爬到她这个公主头上来了?


    心虽急跳着,永嘉面上却做出云淡风轻的样子,有若反击似的看着他:“怨不得你什么?”说罢,就起了身借力环住他的脖颈,近得看看就要贴到他的唇角上。


    然后永嘉恶狠狠道:“你别想拿这个威胁本宫。”


    裴清极大地一怔,久久没有缓过神来,待永嘉要抽身离去时紧抱住了她,笑得身子都一颤一颤的:“微臣这辈子都输在殿下手上了。”


    永嘉的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嗓子里出来了,但此事此刻她必须沉静、镇定,让裴清知道以这种小孩子把戏威胁她没有用。她轻咳了一声沉声道:“放开我。”


    裴清乖顺地放开了她。


    永嘉背倚着圈椅,双手都搁在把手,颇有一种风度一种虽处低处但居高临下的意味道:“我倒是为你寻着了一个佳人。”


    裴清的笑淡下去了,蹙眉道:“什么?”


    第43章 南巡(4)“还以为是什么易容术呢。……


    “这个佳人的嗓音像黄鹂鸟一样好听,清秀可人,我看着都喜欢。”永嘉再轻咳了咳,“只可惜”


    “只可惜他是个男子。”永嘉故意卖了个关子。


    裴清脸上的阴云立马散了,眉眼弯弯道:“你们方才是在听评话?  ”


    永嘉点了点头,裴清又道:“你说的是阿明?”


    永嘉疑惑道:“你连这也知道?”


    裴清笑道:“他是苏州城里的名角,我自然知道。”


    永嘉忘了这茬了,苏州的好东西裴清自然比她要清楚得多。原本见到如此新奇的人,她趁着高兴想和他说一说,这下子她打了个哈欠。


    “他长得像个女孩子,一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易容术呢,没想到是真的长得像。不光长得像,连声音也像。人的声音能变这么多种也太厉害了。他若不说出来,真用个女子的身份进到哪个府院里头也未可知。”


    裴清的笑一滞,缓缓道:“易容术?怎么想到这上头。”


    永嘉百无聊赖地勾了裴清腰上玉禁步的穗子玩着,他从前不配这些,但她觉得这样搭起来好看。她道:“是王娘娘说的,我还不知道世上真的有易容术这种东西呢。”


    裴清的心紧了紧,压下心绪,平静道:“易容术,是江湖术士会的歪门邪道吧?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永嘉道:“好像是吧,我也不太清楚。但阿明这样的肯定不是易容术,天底下哪有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呢。”


    裴清只嗯了一声,没多说话。


    天底下有这么精妙的易容术,会这般术法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董先生。他虽门徒众多,但手艺并不如他这般精妙绝伦,披上面具丝毫看不出半分不妥。


    但天底下也的确没有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因为董先生已经死了。


    永嘉见着裴清在这上头没多大兴致,便不再往下说什么。上午费了些精神听评话,刚刚又和他这么一折腾,有些困了。


    她连打了几个哈欠,裴清问:“困了?”


    永嘉点了点头,顷刻间就被裴清抱了起来。她虽然已经有点儿习惯了,但还是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再一次勾上他的脖颈,恼地挣扎了几下。永嘉在他怀里乱动着,裴清只好将她掂了掂抱紧,温言道:“乖一些,我抱你去榻上。”


    永嘉没好气道:“我没让你抱,我自己能走。下次你如果再这样我就”


    “你就什么?”说话间,裴清将她放到了里屋的床上,双手撑在她的身侧笑看着她,和方才在圈椅上如出一辙,“殿下可以再罚微臣一次。”


    永嘉自然不肯依了,暗骂着他实在不要脸,怒道:“你这个登徒子。”


    裴清颔首道:“微臣只对殿下这样。”


    永嘉没理他,径直挪到榻里头去睡了,还没合上眼多久,便感觉被褥被掀起一角,然后一个人贴到了她的后背上。月若在外头候着,没敢走进来给她暖被褥,眼下榻上有些冷,裴清来了,倒暖得刚刚好。


    但这不表示她愿意让他上来。


    晚上两个人共睡一榻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午休时还这般这成何体统。永嘉转过了头,恼道:“你不是还有公务要做吗?”


    裴清嗯了一声,像小猫一样将脑袋贴在了她的颈上:“忙了许多日,有些累。”


    永嘉一愣,抿着唇没说话。裴清的眼下的确有了些淡淡的乌青,虽说是南巡,但比起他在京城的时候还要忙碌些。一方面要照应皇帝,还要考察地方政绩,另一方面还要批复京城来的大小诸事。她说他一个人被拆成了两三个人用,事实确也如此。


    永嘉默默地朝向里侧,没再赶他。


    裴清轻声道:“明日去那儿吧。”


    永嘉嗯了一声。


    好一会儿,裴清发觉她的身子松了下来,想是已经睡着时,才倾了身吻了吻她的脸颊。


    当日秦王让他易容入皇宫做太医,易容术是秦王麾下董先生的拿手好戏,这事解了,却还有其他的事。一个人的容貌可改,但声音、字迹以及身形步态,皆需要改一改。字迹是好改的,这一点他有把握。但是嗓音身形并非他所长,须找旁人助力。


    这个人便是阿明。


    阿明尚在戏班子中时,裴清曾随着裴父一同去给他们治病,那时两个人年岁相仿,都只十岁上下,同龄人玩得来,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了。


    裴清知道他有这般的独门绝技,二人交情颇深,阿明并不问他学这个做什么,只倾囊相授。裴清所要的简单,不过是将声音稍换换,不去学什么男变女的,未有几日他便学会了这个招式。


    而今他不愿让永嘉接触到太多,以防她起了疑-


    裴家院落居于姑苏城外十里的杏花镇上,杏花镇背倚矮山,溪水环绕,是个风景奇秀之地。小院在镇子边缘,临着一方湖泊,幽静无人扰。


    杏花镇虽在姑苏城外,却因盛产丝绸而不失城里头那般繁华热闹,永嘉在车马上瞥见了镇上的烟火气,下了车马却见了这偏僻处,不由得讶然:“你们做郎中的,怎的住在这般偏僻的地方?百姓们要求医问药须费上好些脚程呢。”


    院落外的青石板间业已杂草丛生,高的甚至及了人膝,裴清搀着她,边道:“医馆在镇上,平日里我们都歇在医馆,不碍事。”


    永嘉道:“我将医馆忘了,公爹云游天下去了,那医馆还开着吗?”


    裴清道:“开着,我没能继承他的衣钵,他就传给了他的徒弟。”


    说着,他推开了院门。竹条做成的门已经有好些斑驳脱落之处,松垮地好像叫人一推就能散了架了,看着便知这儿已经好久没有人来过了。


    永嘉道:“那我们等下去看看吧,要紧吗?”她见过的多是宫里头的太医,民间的医馆倒还没有仔仔细细地体会过,又是裴清家的,自然很感兴趣。


    裴清笑道:“去吧。”


    院子并不大,只有三间屋子。二人进了裴清儿时居住的西屋,院外头的杂草却丛生,屋内却整洁干净,处处收拾得妥当,想是裴父走之前细心打理过的,只添了一层薄薄的灰。


    支了轩窗透气,屋内敞亮起来。这儿简朴素净,没有一件多余的物件,丝毫不沾染京城中那些府院里头的奢靡华贵之气。永嘉忽地解了裴府的规制为何那般,明明是个三品大员东阁学士的居所,却处处低调素雅,从主子到下人没有见着铺张的。


    原来是自小的习性。


    要说这屋里头显得最拥挤的地儿,就是裴清的那几架书架了。架上满满当当地放着书籍,本本都是精心打理好了再放上去的,有些虽因着老旧而泛黄破损,但没有褶皱或是挂了半片书页下来。


    她那几个顽劣的弟弟,新拿到的课本还未出三天,就这儿缺一角那儿折三页了,一本好好的书被折腾成了梅干菜似的。


    裴清这个人的确很干净利落。


    永嘉抽出一本《黄帝内经》,裴清是自小学医的,她是半道入门的,他书架上的有些书她并不读得懂,这本《黄帝内经》却时常翻阅能看进去些。


    这本书许是裴清自小就拿着读,一旁的批注兼圈点勾画皆是一股子小孩子气,但字迹方正,看得出有书家底子。高门贵府簪缨之家尤其看中孩子们的字,字如其人人如其字,自小就请了师父来教导。


    若是些世家公子有这一手好字,永嘉便会归为家里有这个规矩,写不出好字才是怪。但裴家是如此清贫,裴清却处处像个世家大族里头养出来的。他的字很好看,若是在这上头费心钻研些,说不定能成个我朝名列前茅的书家。


    永嘉很好奇,问道:“你的字是谁教的?”


    裴清凑上来,见着她手里头拿着的书,淡淡道:“我祖父,他老人家是个秀才。”


    永嘉了然地点了点头,秀才嘛,总该是字写得端正的。


    裴清静静地看着永嘉颇有兴致地翻着书,他刚刚的那句话一半真一半假,他的字的确是他祖父教的,不过不是这位裴家秀才祖父,而


    是忠勤候府的老忠勤候。他祖父的墨宝在当时重金难求一件,他的字,是老忠勤候手把手教的。


    永嘉看了有好些时候的书,觉得时辰拖得有些久了才恋恋不舍的放下。裴家虽只是地方上的郎中,但这些藏书却本本都精致,有些甚至是失了传的古本。她正兴高采烈地开口想让裴清把这些带走时,忽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一些不同。


    祁隐后,她不再想学医了,一听到、一见到医术相关的东西,就会想到他,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是一阵疼。久而久之永嘉不再对医术上心,可是自从裴清来了之后,她重拾了这件事,甚至不再讨厌翻开这些医书。


    裴清和祁隐很像,这真巧。


    或许冥冥之中就注定着有这么一件事。


    永嘉抿了抿唇,问道:“不把这些书带走吗?”


    裴清笑了笑:“娘子是想让我再开个医馆当郎中?”


    永嘉爱惜地抚了抚书:“放在这儿太可惜了,可以拿回去看看呢。你的方子比太医们开得还要好,不应该荒废了。”


    之前她晕舟的时候,太医开的方子治标不治本,喝了他开的却没几日就好了。不知为什么,裴清在照料她的身子上头很有天分,她入了裴府之后日日喝着他吩咐的养身汤,如今入了秋,确实觉得身子比以前好许多了。


    裴清嗯了一声,道:“那就带回去吧,微臣做殿下的御用太医。”


    永嘉一愣,看向裴清,恍惚之中有一种错觉。


    好像他是祁隐。


    永嘉心绪复杂地敛了眸,没让裴清瞧出什么异样,只浅浅地展了一个笑:“你又要侍奉皇上,又要侍奉我,你说你这个驸马做得痛不痛快?当初还不如娶了那纪家小姐呢,府里头能多个帮衬你的贤内助。”


    裴清道:“我心甘情愿。”


    裴清走近了永嘉些,眸子里又染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永嘉看得脸红心跳的情绪。


    第44章 险象(1)“是啊,我是好福气。”……


    待他要挨上来时,她慌忙抽身溜开了,在屋门口故作镇定道:“我去叫月若和阿泉进来搬书。”


    裴清颔了首。


    裴家医馆开在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往来行人商旅络绎不绝,是个百姓们寻医问药的便利处。马车远远地停在了街外,二人慢慢地踱步到了医馆外头。


    这间铺面有两层楼,中间有一块金字牌匾,大气地书着“裴氏医馆”四字,是当年的知县大人题的。


    因着裴家医术的确超绝,加之出了个在京城里头做大官的儿子,虽然裴郎中他本人云游四海去了,但到医馆里头来问药之人还是比肩接踵,并不大的铺面里头挤了好些人。


    永嘉兴致勃勃地在门口看着,裴清静立在她身边。


    忽有一个挎着竹篮的大娘转到他二人身前,然后高声惊呼道:“哎呀——哎呀呀——这不是裴家小子嘛!”


    裴清连忙拉着大娘作噤声状,含笑道:“王大娘,是我、是我,您别张扬,别把人都引到这头了。”


    王大娘立马会意道:“是、是,裴小大夫你如今可不同了,是要谨慎些。那知县大人来了都能把一条街堵死了,别说你了,那是要把两条街堵死了。哎呀呀,这许多年没见你了,长得这么精神!你谈了亲事没有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啊?”


    外头的、尤其是镇里村里的,只知道京城里头有那么许多的官,不知道他们有多大,也不知他们去了谁。譬如说这王大娘就不晓得裴大人尚了公主了。


    裴清笑着将永嘉往他这儿又拢了拢:“这是我家娘子。”


    王大娘一拍掌道:“哎呦,瞧我这老眼昏花了。这姑娘真漂亮啊,裴小大夫你真是好福气。你们成亲多久了?有娃儿了没有?快、快,我刚去买了两斤鸡蛋回来,拿回去吃啊!”说着就将竹篮塞到永嘉手里头。


    永嘉正惊讶着要推拒,王大娘便一溜烟地走了。裴清从她手里头接过那篮子鸡蛋,掀开上头盖着的麻布瞧了瞧,轻笑道:“这蛋的成色不错,不必宫里头吃得差。”


    二人到了医馆里头,正赶上人多的时候,店里共有三个人,裴清一一为永嘉指认了。掌柜收银的那个是大徒弟,正在诊脉开方子的是老二,手里拿着杆秤抓药的是老三。他们正忙着,没看见两个不同的客人。


    裴清装模作样地去排队诊脉了,永嘉陪在他身边,细细地看着这个医馆。贴墙摆着的药斗子满满地占了一面墙,种类繁多应有尽有,连那些不易见得的古怪药材都有。药斗子高到了天花板上,拿有些药时老二还须爬着个架子上去取。


    今日开得药一多,老二着急忙慌地配着好几服药,踩着木架时一时没站稳,眼看着摇摇欲坠地就要掉下来,永嘉惊呼了一声,好在老二立马抓住了把手,这才没掉下来。


    他抱歉地向医馆中的来客做了个揖,看到他们二人这边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裴、裴、裴、裴”


    老二结巴了半天还没把话说完,掌柜的老大忙里抽闲疑惑道:“赔?赔什么?你别把我辛辛苦苦采来的药给糟蹋了啊!”


    “裴清!”


    三个徒弟登时往这处看来,连带着医馆里头的客人都震住了。裴清笑着向他们做了个揖,道:“各位师兄,墨之见礼了。”


    说话间,老大就一口一个“不好意思啊”“等会儿再来”“眼下不方便着”一个个地将来客请出去了,合上门后重重地拍了他一掌:“你小子不是在城里头陪皇上吗?”


    永嘉这时候正倚在一边的柜上,端详着一根长得稀奇古怪的人参,听了这话转了身瞧了瞧。裴清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她身边,牵起她的手道:“今日陪我娘子出来走走。”


    老三倒吸了一口凉气,站了起来就往地上跪:“草民拜见公主。”


    永嘉连忙道:“别,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见外的,快免礼。”


    三人起了身,拉着裴清说了好一会儿话。永嘉问了问可不可以看那药斗子,老二连忙说随便她看。三人拉着裴清低声道:“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啊,只知道是个公主,没想到是如此佳人。”


    裴清故意提了些声调道:“是啊,我是好福气。”


    三人说了有两刻的话,永嘉正站在木架上翻了一个柜子的地龙看,太医院里还没见着这个。裴清站在下边伸了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那三人一眼,才让他牵着自己下来。


    临走时,永嘉恋恋不舍地望着医馆,喃喃道:“要是开个医馆也挺好的。”


    裴清笑道:“等我从朝中退了,我们便开个医馆吧。”


    裴清说几日得了闲陪永嘉,真的只有几日。


    五日后众人要伴着帝后的驾亲往城外寒山寺上香,再就是启程去杭州府。寒山寺在这会儿并非大寺,但因着寺后便是前朝皇帝的帝陵,皇帝便属意来此祭拜,以求笼络民心,以及让前人观今朝之国力强盛。裴清须赶着在这几日内将旁的事情处理好。


    好在永嘉被裴清带着在外头逛了两日,也算匆匆赏了苏州城景色,回到东园行宫时,并不觉得如从前一般枯燥。女眷们仍日日赏景说话,日子清闲自在,偶尔看几折子戏听几回评弹,日子就过去了,只等着启程下杭州-


    京城,晋王府。


    晋王爷的身子不知怎的越发不好了,太医院的太医一个个地轮着来看过了,却都瞧不出病灶在哪儿,只开了些安身的方子。王爷身子不好,脾气也变得不大好,府里的下人成日里不敢出一声大气,整个晋王府都阴森森、冷冰冰的犹如地窖。


    从王妃院中洒扫完庭院的小厮板着脸回到了后街上,方出了小门就往地上呸了一口唾沫,道:“真是晦气死了,好好一个王府被弄成这个死人样子。”


    看门的大爷觑了一眼小门,低声道:“话糙理不糙,但你你好歹等走远点了再说。”


    小厮的声音更响了,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还怕哪里的人听见了?呸,说起来我们王爷是跟皇上打天下立功的,现在呢,现在还不如那养花逗猫不干事儿的齐王呢!我看咱家主


    子这身子啊,我们再过个一年也就散伙了。”


    大爷磕了一口瓜子,呸地朝地上吐了壳儿,含糊不清道:“一天到晚喝十几碗药呢,没病也给折腾成有病了。”


    小厮哼了一声:“早点死了算了,让我们早点换了新主子的好。”说着就转到后街去了。


    晋王府,书房。


    书房里一盏灯也未点,外面日光暖照,房中却冷得说话时能哈出白汽,清一色的乌木家具让本就不明亮的书房变得更暗,桌案边,脸色苍白的晋王坐在交椅上,身前摆着的一碗浓得发黑的汤药徐徐冒起白烟。


    书房里没有任何侍奉的人,书房外的院子里也一个人都没有。偌大王府的这一角中毫无生气,只有秋风扫过偶尔卷起几片枯叶的动静。


    一名暗卫半跪在书桌前,说话的声音只能让主仆二人听得清晰:“五日后隆顺亲自拜谒前帝陵,我们的人已安排好了,但寒山寺防备充足,不能起太大的动静,只能安排一人。”


    晋王的目光空洞,像是一个没有魂的木偶娃娃,好久之后才似听了话入耳中,缓缓道:“好啊,一个人也好,能杀了隆顺就好了,杀”


    晋王说到“隆顺”二字时,阴郁的眼眸中染上怒色。当初是他随着秦王在边关打了大大小小的仗,身上负伤无数,也是他为秦王争储时鞍前马后地效力,而今隆顺却没给他想要的。


    他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隆顺给不了他,他只好自己做这个独一人。


    暗卫又道:“臣已经按您的意思吩咐赵忠,先杀隆顺,若得手,再将其他人都杀了。”


    赵忠,人如其名,一生最重忠义二字。先太子提拔他为副将,对他赏识有加,他一心效忠于太子。太子被污谋逆之时,赵忠脱身落草为寇,一心等待时机刺杀隆顺帝,为先太子报仇。


    既都是想杀隆顺帝,虽然先前有过节,但如今自然而然就能同盟。


    汤药升起的白烟将晋王笼罩着,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空洞的声音传了出来:“杀了,都杀了先杀隆顺,再杀齐王,皇后、公主,一个个都逃不掉”


    后面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浑浊有如嗓子是老木做成的。良久之后只剩下气若游丝的咳嗽,暗卫担忧道:“主子,您的身子”


    晋王喃喃道:“杀了他,杀了他就好了都好了”-


    五日后,寒山寺。


    帝后都信佛,所以寒山寺这一行被看得很重,众人都装扮得得体,不再有嬉笑之举,低眉敛眸跟在帝后身后一殿一尊佛地拜过去。寺中住持和几个师父在前头引着,边为帝后二人讲着佛法。


    永嘉不信佛,也琢磨不通自家哥哥为什么突然开始信起了佛。秦王殿下以前最是个对神明不屑一顾的主儿,不怕神不怕鬼,出了父皇什么都不怕,而今竟然愿意在这样无聊的地方听这些无聊的话,还听这么久,这一套下来足足要将近一个时辰。


    这会儿众人正在药师殿里头听着住持讲《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今日永嘉起得早,听了这一大串阿弥陀佛的话就更困了,连连掩着面打了好几个哈欠。佛寺里面的香烛味不同于寻常的熏香,闻得永嘉脑袋更晕,在药师殿中待了止一刻,便撑不住了,拉了拉裴清的衣角。


    裴清正垂首恭敬地听着,说是听,其实也就是隆顺帝面前做做样子,他也不信佛。他侧头看了一眼永嘉,瞧着她眸中打哈欠打得泪水盈盈,不由得一怔,做了个口型道:“怎么了?”


    第45章 险象(2)他这样,实在是太傻了。……


    永嘉亦是做口型道:“想出去。”


    裴清会了意,只向身边的齐王殿下低声说了几句,便带着永嘉出去了。终于呼吸上几口新鲜的空气,永嘉扶在石栏便大口大口喘息着,裴清抚着她的背顺着气,边道:“快了,这儿结束就去帝陵。”


    永嘉嗯了一声,转头看见旁边有一棵古树,上面也系满了红绸。她望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那日去径山寺中的事情。


    裴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笑道:“上巳节那一日,你是不是去径山寺了?”


    永嘉一讶,转过头来看他,秀眉随即就蹙起来染着怒意:“这你还派人跟着我了?”


    裴清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做了亏心事的慌张,反而是气定神闲道:“怕你出什么事,便让人跟着你。我记得,你去求了签,最后求到的是什么签?”


    永嘉愣了愣,然后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她求到的是那支上上大吉签,可是她不愿意和裴清说自己抽到了上上大吉。


    裴清见着她抿唇不说话,凝目看着她,道:“不论是什么签,我在你身边,都会将它改做上上大吉。”中签也好,下签也罢,他和她从不由天定。最后,都会是上上大吉。


    永嘉看向他,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什么-


    帝陵环山,今日秋风萧瑟,山上绵延的草木在风中涌动如波涛,掩盖住了山坡上坚石后藏身的人。先太子部将赵忠伏在草莽之中,冷眼望着寒山寺上空袅袅燃起的青烟。帝后众人入了药师殿,再过两刻,就该入帝陵祭拜了。


    赵忠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弓弩,喃喃道:“太子殿下,臣来为您报仇了。”只要能杀了隆顺,自己的这条命就值了。若是杀了隆顺之后还来得及,那齐王、永嘉公主这些所谓的皇亲,从前背叛了太子殿下的,都得死。


    众人在寒山寺中礼罢佛,入前朝帝陵祭拜。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前朝陵寝的缘故,此处的秋风都比旁的刮得大些,萧瑟凄冷,山上枯黄败落的草木发出鬼魂低语一般的沙沙响声。永嘉被风吹得咳了两声,裴清忙命阿泉回马车上取斗篷来,此时正值帝后在前上香,永嘉摇了摇头。


    永嘉蹙着眉抬头望了望天空,刚刚还是晴朗日明的好天气,这会儿竟卷来好些浓云,覆在上头遮蔽了日光。她心底里不知怎的泛起些焦躁,在这处总觉得人不踏实,但见旁人都神色如常,便只道许是自己近来心神不宁罢了。


    裴清以为她的身子还是不大舒服,便覆上了她的手,安抚地轻拍了拍,道:“马上就能回行宫了,再撑一撑。”


    众人上罢了香,隆顺帝转过身来和众人说话,说一些“朕今日到此,是为”云云之言,以表我朝功绩。隆顺帝在上头说着,底下的人垂首恭谨听训。


    忽然间,有一道尖锐之声划破长空,在风中撕开一道凌冽的口子。


    隆顺帝身边的宦官倒了地。


    众人刹那间惊慌起来,连道“护驾!”“护驾!”,一众宦官侍卫团团将帝后叠围起来,但敌明我暗,一时惊慌之下众人仍溃散如蚁,给了那逆贼可乘之机。


    刚刚的风刮得大,赵忠的第一箭射偏了,他懊恼地将唇咬得死白,如鹰一样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隆顺帝那处。如今隆顺帝已被一众人叠围起来,没有再射杀的余地。隆顺帝不行,还有齐王,还有别人。


    齐王正忙着给皇帝护驾。


    第二道冷箭,直直地射到齐王殿下身上。


    帝陵四方宽广,并无遮蔽之物。甫在那第一箭射出之时裴清就立即作了反应,将永嘉塞到阿泉手里,命他二人迅速离开。自己折身回去照看圣驾。不曾想那第二支箭来得如此之快,齐王刹那间倒了地,齐王妃登时昏死了过去,连带着几位娘娘公主都惊的惊哭的哭。


    永嘉在这一瞬停了步子,她远


    远地只见到满地溅了血,不知是谁中了箭。但在这里面无论是谁中箭都叫她心急如焚,又听到众人那般惊惶无措,更以为是皇兄中了箭,一下子就慌了阵脚。


    永嘉不顾阿泉的阻拦折返回了去,众人如今已团围在一起,只有她一人从远处慌忙跑了过来。


    裴清见此情状时脑中一声嗡鸣,那箭是直从山上射过来的,如今虽已有亲卫上山搜捕,但不知此时是否将逆贼擒获。


    若还没有,眼下最易射中的是永嘉。


    裴清什么都没想,径直从皇帝身边抽出身去,焦急地飞奔向永嘉。


    赵忠眯了眼睛,紧盯着跑动得并不快的女子,这是永嘉公主,他认得。


    他拉了弓弩,第三道箭在冷风中嘶鸣。


    听到冷箭破空之声时,裴清几近是飞身上去扑住了她。永嘉在茫然惊惧之中被他按倒在地,听到了那箭声以及他的一声闷哼。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之间,但在她的眼前却被拉得很长、很缓。


    鼻尖,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


    永嘉的脑中一片空白,待赶来护驾的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时才回过了神。她跪坐起来拥住裴清,手止不住地颤着抚上他的左肩。长箭刺入裴清左上方的脊背之中,大红官袍被血浸染得更红。


    永嘉不敢去碰箭的位置,她不敢推测箭刺入了哪里。


    她的声音颤抖得如秋风中树上刮着的最后一片残叶,她连声唤他:“裴清,裴清”


    他合了眼,没有人回答她。


    裴清的身子变得很软,无力地倚在永嘉的身上。他常常不由分说地就抱她,永嘉被他拥在怀里的时候总能听到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可是,可是此时她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


    手上,是一片鲜艳刺目的红。


    眼前忽然一阵昏暗。


    “殿下!”“裴大人!”


    此刻,赵忠被亲卫擒获-


    黄昏时,永嘉才醒过来。


    睁开眼,这儿不是裴府,也不是东园行宫中的木樨山房。这里素净简朴,榻一侧的墙上书着一张“禅”字。月若正立在她的榻边垂泪,永嘉唤了她一声,侍女慌忙用衣袖擦了泪,上前急切地问她:“殿下,你还好吗?”


    永嘉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支撑着坐了起来,仍是颤着声道:“裴清呢?”


    月若的泪止不住地决堤了,在榻前跪下道:“裴大人还未醒。”


    贼人被擒获之后就被隆顺帝带走亲审。此事关系重大,牵连寒山寺中一众僧人及亲卫统领,一时人心皆乱,好在剩下的几个内阁大臣尚能应付得了局面,一时也算安排得宜。


    裴大人和齐王殿下伤得太重,公主和齐王妃都昏了,不宜挪动到其他地方,就近在寒山寺的禅房之中安顿了下来,传了太医过来看。


    齐王殿下那一箭伤在了右胸上,无性命之忧,只是疼得昏过去了。但是裴大人那一箭实在惊险,离心脉只有一寸,若再偏一些,裴大人便会当场丧命。如今虽留下了一条性命,可是那取箭之途亦是凶险万分,医者若稍有不慎,裴清亦会失血过多而死。


    裴大人的禅房里染了血的水端出了一盆又一盆,惊心动魄的一个时辰过去了,箭终于取出,可是伤口太深了,血还是止不住。


    月若不敢把这些事情告诉公主。


    她家殿下是端淑皇后拼了性命才生下来的,殿下六岁时皇后娘娘失血过多难产而死,母女连心,永嘉公主自小就见不得血看不得这种场面,凡是被大一点的事儿惊着了,每每总要惊得昏过去。


    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能护着殿下的裴大人,可是现在连裴大人都不知保不保得住性命。


    月若低下了头,眼泪还是如断线珠子一般地掉。


    永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了口的,只听到自己木然说出了“带我去看他”这样一句话,心里好像顾不得伤心,顾不得惊惧,所有情绪都从她的身体之中抽离。


    好像行尸走肉。


    月若不敢拦她。


    在裴清的禅房外,永嘉远远地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甚至盖过了香火不绝的寺院中香蜡纸表焚烧的香气,眼前的所有景物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红。


    出生时那样遥远的、不可追寻的记忆浮现上来,血的颜色,血的气味。


    永嘉的嘴唇开始抖,月若怕她再昏过去,连忙上来搀着她,哀声道:“殿下,您看不得这种场面的”


    永嘉摇了摇头,紧咬着唇,不让它有分毫颤动的机会。她不怕,她不会昏的。


    裴清躺在榻上,远远地看去竟如一张薄薄的秋叶,静静地躺在大地之上,没有声息,只余下秋日的寂寥。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就好像覆在他伤口之上的白布那样。


    几个太医在永嘉身边跪了地,稽首叩地不敢说任何话。


    永嘉伸出手抚着裴清的眉眼,轻轻地唤了一声:“裴清。”


    他没有答她。


    “裴墨之?”


    “裴大人。”


    屋内静到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他的呼吸是那样的微弱,根本听不见。


    “驸马。”


    还是没答她。


    第46章 险象(3)不信佛的人求诸神佛。


    永嘉的一颗泪垂落下来,随之接二连三地都落了,在被褥上开出一片片的泪花。她接过月若递上来的帕子,尽力压制住了自己的哭腔,向着那几个太医冷声道:“裴大人如何了?”


    太医们知道她学过医术,不敢有所隐瞒,悉数告知。


    永嘉掀开覆在裴清身上的被褥,一刻前包在伤口上的白布再一次染红了血,边缘处还在极快地逸散开去。血没有止住,还在流,若是再一直流下去必会失血而亡。


    失血而亡她的母后也是失血而亡。


    永嘉的手开始颤,眼前已是雾蒙蒙一片,身子却直立着有如一棵松柏。


    她怒骂道:“止血都不会吗?你们没学过?太医院供养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为首的太医跪着道:“殿下,微臣们已经尽力了,什么法子都用上了。裴大人伤的位置太险,伤口太深了,微臣们实在没有办法。”


    “实在没有办法?你是说就任由他死?你就是这么治病救人的?”永嘉从来不说治不好就拿太医院陪葬这般的话,她心底里良善,知晓再如何也不该将罪归到医者身上,但眼下她已顾不得分毫,真的想说出那句“若是他死了,本宫就让你们一起去死”的话。


    另有一太医哀声道:“殿下,您也是学过医的,您也知道,这只能听天由命了。裴大人他吉人自有夭相”


    永嘉的身子颤了颤,侧过头掩住了自己垂下来的泪。


    是啊,她也是学过医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裴清伤得这么重这么深,就算这般伤着的是皇帝,他们做太医的也是真的束手无策。这样的伤能处理好已是万幸,至于止不止得住血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


    可是,难道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流血而死吗?


    泪水止不住地滚落,眼前朦胧一片。


    她学过医,她学过医的,她一定能找到法子救他


    永嘉的身子一颤,当时她向祁隐求学医术,虽主攻的是父皇的病,但实际上祁隐什么都教她。因着母后的缘故,永嘉最想学的的就是如何救失血之症。


    宫里头的娘娘们生产时大出血的不少,永嘉很怕她们和母后一样失血而死。但这种情况太凶险了,甚少有人能救的回来。她想知道有没有可解的法子。


    祁隐说,有。


    祁隐说的,是一个民间的土方子。但这个方子一直没有用在宫里,因为当时他只是个新入太医院尚人微言轻的太医,且太医院本就不用民间土方的,若是用了出了问题无人敢担责。


    但祁隐和她说,他在民间时遇到不少失血过多的产妇,每次都用这个方子,从阎王爷手里救下不少人。


    永嘉听他记过那个方子,她能记得


    永嘉缓缓坐到了榻沿上,垂了目道:“本宫念一个方子,你们按着这个方子抓药煎药,半个时辰内务


    必送来,否则本宫要你们死。”


    祁隐认认真真写着那个方子的样子,永嘉还记得。他低头伏案,拿着一支紫毫竹笔在宣纸上誊写。他写罢之后交给她看,她边看边听他解着每一种药材的药效。


    现在,永嘉似是复述着他的话,又似是异口同声着和他一起说话,她缓缓地、认真地说了下去。太医记罢方子,震惊地抬了头:“殿下,这是祁这是个土方啊。”


    永嘉道:“照做吧。”


    她不知道祁隐说的话到底对不对,毕竟她没有真正的用过它。但是时至今日她别无他法,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裴清死,但凡有一点点可能,她都要救他。


    祁隐离开她已经有两年了,她爱过他、恨过他,最后都隐在云烟里化作浮云。


    这一次,她希望他还能帮她。


    药很快就煎好了送来了,棕黑如墨,泛着一股苦味。永嘉送了一勺到裴清的唇畔,明明他的唇已经干的起了皱,可还是一点水都不肯喝下去。汤药从裴清的唇畔滑落,永嘉急忙用锦帕拭着。


    她望着他,默了一瞬,最后道:“你们都出去吧。”


    月若担忧道:“殿下”


    “出去。”


    房门被合上,禅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永嘉含了一口药入口中,很苦,比她从前喝过的所有药还要苦。她试着咽了下去,紧皱着眉缓了一会儿。


    再次含了一口,她倾身俯向裴清,手扶着他的脸庞。


    他的唇很凉。


    好在,他终于喝下去了。


    如此反复数次,汤药才见了底。永嘉将药碗搁在一旁,舌尖的苦味已然麻木,再感受不到什么东西。


    屋内很安静,时间的流动似乎都在这里止住。永嘉希望时间能止住,能让裴清停留在这一刻不要去死。她知道自己分明是在赌,还是一个不敢设想赌输了会如何的、称得上是失了心智的赌徒。


    永嘉抹去了眼角滑落的泪水,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如今自己不能倒了,自己必须陪在他的身边。她拆下了他身上被血染得鲜红发黑的白布,伤口露出的那一刻永嘉还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心里狠狠地涌上一阵疼。


    触目惊心。


    永嘉紧紧地咬着唇,动作轻柔地重新替裴清覆上干净的布,眼前还是涌上来一片除不尽的水雾,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模糊。白布包好,替裴清盖上被褥的那一刻,眼泪终是止不住地决了堤。


    永嘉跪坐在榻边,额头低着榻沿,紧紧地抿着唇,任由泪水滴落到地上。


    是她的错,若她不在那么情急的状况下折返回去,裴清就不会从人群中跑出来。本来现在躺在这里的该是她,而不是裴清。


    他不应该跑出来的,他为什么要救她呢?


    若是那箭再偏一寸,她看到的他就是蒙着一层白布了。


    行宫赏梅时她第二次见他,他那一天穿着素袍,袍上落了几瓣红梅,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长得很好看。他与她仅仅有过一面之缘,在那一天却和她说,微臣想求娶殿下为妻。她很惊讶,很没有听明白,他又说了一遍,微臣想求娶殿下为妻。


    他去闽地督战,他应该不擅长兵法吧,却还是一意孤行着要用战功换一道赐婚圣旨。七夕节的时候他带她去放花灯,在盏盏花灯点缀的有若银河的永定河边他和她说,他许愿今生和她白头偕老。


    成婚了,他一直都惯着她,从来没有让她做过她不愿意做的事情。他比她自己都要担心她的身子,日日给她捧一碗养身汤。他还说,还说只要他在她的身边,那就是上上大吉。


    可是她呢,就算萧承远为他说话,她还是觉得他不过是想要攀龙附凤而已。


    紧抿着的唇边,溢出一声碎了心的呜咽。


    难道,难道他对她真的是真心吗?


    真心到愿意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她。


    原来径山寺上的那一签上上大吉是这个意思,“得其所哉,得其所哉”。原来她在那时候就已经得其所哉,只是自己不知罢了。签文上有两个得其所哉,她占了一个,他是不是也该占一个?


    满天神佛,保佑他活下来吧。


    若是他活不下来,又怎么称得上上上大吉呢?


    永嘉出了禅房,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或许凌乱了云鬟红肿了眼睛,都不重要。月若没有问她要去做什么,只是搀扶着自家公主,往公主要去的地方走。


    寒山寺里,每一座殿宇,每一尊佛陀、观音、罗汉像前,都留下了永嘉跪地叩首的声影。


    黑夜浓得像墨,满是佛陀金像的大殿里灯烛辉煌,香烛袅袅燃着白烟,气味还是那般古怪。长夜寂静,也已空寂的大殿之中,却好似有着遥远的诵经之声。


    永嘉的确不信佛,当年母后难产的那几个时辰,僧人们的木鱼声一瞬也没有歇过。她跪在母后日日供着香火的观音娘娘像前,磕着头祈求菩萨能保佑她的母后平安。


    母后还是走了。


    可是这一次她仰着头、盈着泪,看向这一座座或慈悲或怒目的佛陀时,她无比希冀这个世上真的有佛。


    若是有佛,就该明证她曾经抽到过的那一支签,从前,是她诚心不足而已。


    药师殿里,永嘉跪坐在蒲团上,低着头看着那本《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一字一句地低声念诵着。


    白日里住持讲的时候,她只觉得这些不过都是废话,可是自己有所求的时候,却觉得字字句句皆是真言。


    信佛,从来都不是为自己。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若诸有情,众病逼切,无救无归,无医无药,无亲无家,贫穷多苦,我之名号一经其耳,众病悉得除,身心安乐,家属资具悉皆丰足,乃至证得无上菩提。”[1]


    众病悉得除,身心安乐。


    永嘉放下手中的经书,抬头看向药师佛,喃喃道:“即便用我换他,也好。”


    出了药师殿,高云遮月,夜阑人静。


    照祁隐当日所言,按着这个方子一服药喝下去,血就会止了大半。若如真的止了血,那么便说明此人性命可保,再喝两服便能彻底止血。若第一服未起效,那么后面的便不必再喝了。


    永嘉回到禅房中,颤着手掀开了裴清的被褥。


    第47章 险象(4)“如何你才能信我?”……


    白布上,只印了伤口那般大小的一圆块血。


    血止住了。


    永嘉僵了许久的身子终于一软,几近是跌坐在了榻沿上。她的手颤着将被褥掖好,同时有三两滴泪落了下来。


    裴清能活下来了。


    她从前对他一直有偏见,觉得他做那么多事最终都是为了他的仕途,娶她也不过是为了攀附皇亲而已。所以她待他并不好,不像旁人的娘子那样柔声细语甚至洗手作羹汤的,常常对他摆着一张冷脸,动辄就要生他的气。


    可是裴清从没有怪过她,无论哪一次都仍然是笑眯眯地哄着她,一直哄到她心里头高兴了才止。她深更半夜忽然想吃江月楼的水晶饺,他二话不说就起身披了衣出去了。回来,他继续打着地铺睡。


    这样待她好的人,如今却昏睡在这里。


    裴清对她是真心,她虽然不喜欢他,但她应该对他好一些。


    至少,尽力做一个娘子该做的。


    屋外天如浓墨,已近子时。


    月若轻推了门进来,说给她备了膳,让她去隔壁的耳房吃。永嘉自清醒之后一颗心就挂在裴清身上,丝毫未动用膳的念头,腹中并不觉得饥饿,眼下亦是如此。她摇了摇头,道:“过了有两个时辰了,把第二服药煎着。”


    月若担忧道:“您大半日没有吃东西了,午后还昏了,现在正是要吃东西的时候。裴大人若是知道您为着他这般伤身,一定会伤心的。”


    永嘉僵了僵,默默地看向裴清。


    从她到裴府中的第


    一日开始,裴清就给她备了养身汤。她是个常喝汤药的身子,但并不爱喝,月若端来催了她好几遍她只说“搁这儿”“等会儿”。


    裴清是吩咐她晚膳后半个时辰吃的,后来发觉她常常不按着时辰,便亲自煎好了药端过来,盯着她喝下去才作数。养身汤有些苦,他每每都要佐上一个甜食,或是江月楼的梅花糕,或是一颗蜜枣,或是一颗糖。


    她用膳用得一贯都少,而且偏素,裴清硬要她多吃些肉和鸡蛋,也为着这个,他一日三餐都要回府中和她吃。就算礼部和内阁的事情再多再忙,到了午膳的点他的马车总是稳稳地停在了后院。


    从前她不喜欢裴清这么管着她,但他在这些事情上头却很强硬,没有给她分说的机会,她便将就着依从了。如今想来他何必这么管着她,不过是出自真心罢了。


    她不应该让他太操心了。


    永嘉道:“那去用些吧。”


    用罢晚膳,永嘉出了屋,仰头望见明月当空繁星遍布,白日还是浓云遮蔽的天象,夜里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正要回房给裴清喂第二服汤药的时候,阿泉远远地疾跑过来,在她身前作了礼。


    阿泉先是询问道:“殿下,我们爷他”


    永嘉道:“止住血了,眼下就是等着他何时醒。”


    阿泉松了一口气,禀道:“刺杀之事水落石出了。”


    原是赵忠自逃出京城之后就隐姓埋名,流亡于江浙各地,所幸是当兵的身上还有一身力气,落到哪处就做些苦力过活,心中一直存志要杀了秦王也就是当今圣上报仇。


    他听闻圣驾南巡将过苏州,直觉皇帝将要来祭拜前朝帝陵,是故三月前剃度皈依佛门,在寒山寺化作个小沙弥等待时机,这才有了今日之事。


    永嘉将此事听罢,不由得蹙了眉。赵忠此人她听过,先帝爷曾评过其人“勇武善战,忠君不二”,如此忠臣,随太子谋逆之后不伏法,却来暗害当今圣上,这哪里称得上是忠臣?


    她未再多想,阿泉道:“一个时辰前李公公过来传话时殿下不在,皇上和皇后娘娘吩咐,定要全力救治裴大人,还让殿下务必保重身子,切莫上了神。还说齐王殿下已经醒了,请殿下安心。”


    永嘉点了点头,今日之事一出,各处都忙乱起来。


    阿泉见着月若捧着汤药,道:“殿下您操劳了半日,先回去歇着吧,小的来守着爷就好了。”


    月若亦是这个想法,附和道:“夜深了,殿下该回房歇着了。”


    永嘉接过月若手中的汤碗,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本宫在这里看着他。”


    没等二人有什么话说,永嘉就推门进去了。


    屋内不能透风,因此还萦绕的一股药味和血腥味混合的气息。裴清平日里那么操劳,今日流了这么多的血伤了身子,日后皇兄还要重用他,这人怎么养得过来?


    永嘉的心里一阵疼,明日该去和皇兄说一说。


    她仍是依着第一服药的样子给裴清喂了药,他的面色不那么苍白了,唇也湿润了些,就像一株快要干枯死的草久旱逢甘霖,重又青翠了枝叶。


    永嘉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安静地看裴清。


    他真的和祁隐很像,明明五官都不是一种类型,可是神态里却有祁隐的影子。人和人之间似乎有一种难以说明的因果,他和祁隐像,今日又是祁隐的方子救了他。若是她当日不多问祁隐一句那个土方子,祁隐不为她那般细致地讲述一遍,那么裴清今日真的会死。


    她曾经在十六七岁情窦初开的最美好的年纪遇到了祁隐那样的人,这很好,只不过他们二人终归是落花流水一场空罢了。


    如今她嫁给了裴清,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从今以后,她应该和裴清好好做夫妻了-


    次日天光微明,一点微弱的晨光透进禅房纸糊的窗中,屋内半明半暗。


    裴清睁眼时,难得地恍了一会儿。


    那一箭钻心刺骨,疼得他顿时就失了神志。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他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是庆幸自己料事如神跑了过来,没让她受伤;第二个,是遗憾自己大概要死了,从今以后再也陪不了她了。


    如今见着自己在禅房之中,不由得愣了神,原来自己没死。


    他明明记得那一箭的位置凶险得很,想是已经入心了,必定命丧当场。看来是他福大命大,那一箭偏了些,但这般的箭伤竟都能有人给他救了回来,一个将士若是在战场了受了这种伤,那定然是没救了。


    他略略地转了视线,头移动时,牵扯到伤口一阵钻心剜骨的疼,额上登时出了密密的冷汗。裴清偏了头,惊愕地发现永嘉伏在榻上,贴在他的身边。


    永嘉后来搬了一个圆凳坐在榻边,也不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等着裴清。她知道他可能要好几日才能醒来,但她就是不愿意离开,她要守着他。后半夜她累了,便伏在他身边睡着了。


    柔和微亮的光线贴在永嘉的面庞上,她闭着眼眸,秀眉微微地蹙着,像一朵晨曦时分睡着的芍药花。她白皙得如同观音手中捧着的那白瓷杨柳瓶一般的脸庞泛着些粉,当裴清看到上头浅浅的泪痕时,心里揪紧得一疼。


    她哭了?


    她还在这儿守了一夜?


    裴清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最怕她哭,当日他身为祁隐时拒绝了她,她泪光盈盈的时候他的心就一阵一阵地疼,缓了很多天这种感觉都消失不去。


    永嘉一哭,他的五脏六腑都碎了。


    他想伸手抚一抚她的脸,可是略微一动伤口就牵扯着四肢百骸都疼,令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好作罢。


    身上疼,心里也疼,疼的同时却生出丝丝的喜悦。她哭了,她来守着他,是不是说明她已经对他有几分上心了?


    若是这样,就是叫他死了都值得。


    隐约觉得身边人有些动静,永嘉立马惊醒了。


    平日里她只要睡着了,便是睡得极沉,只有极大的动静才能唤醒她。先前在裴府的时候,起初她还会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裴清天微亮时上了榻,后来便毫无察觉了,他起身去上朝的时候她也没个反应。


    但是眼下,裴清但凡有点儿要醒的样子,她都能即刻醒了来。


    永嘉急切地抬了头,撞入裴清乌黑明亮的眼眸里。


    永嘉颤了颤身子,久久地愣怔之后,脸上无声地滑落下两道清泪。裴清本是笑着看她,见了这两行泪登心里又是一阵疼,焦急道:“你别哭,你”


    永嘉也不顾抹泪,裴清是个病人,她本该强颜欢笑好好地和他说话的,可是她忍不住心中的那些情绪,啜泣道:“你怎么这么傻呢,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我不傻,我死十次也好过让你伤着。”裴清想伸手给她擦泪,“永嘉,扶我起来。”


    永嘉听着他的这些蠢话,心下不由得生了气,见着裴清挣扎着要起,边气边悲地倒是止住了泪,连忙道:“你身上,怎么起得了?”可是见他执意如此,只好叠了软枕扶着他靠上去。


    裴清忍下了痛,抚上永嘉的脸颊,抹了抹上头挂着的晶莹如晨露的泪,轻声道:“还好是我中了这一箭。”


    永嘉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这不是说傻话吗?”


    裴清道:“一点都不傻。”


    永嘉喃喃着,声音有些颤:“难道你当真对我”


    “当真。”裴清缓缓道,拉着永嘉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上,“这颗心是你的。该如何,你才能信我?”


    裴清的心跳沉稳,比昨夜有力许多。永嘉像被火燎了似的想要抽回手,可是想起自己在心里的诺,以及他的伤,她只好轻摇了头,敛眸道:“我信你。”


    裴清凝目看着她,这一会儿二人都没说话。永嘉的眼睫上还沾着泪,看得裴清的眉蹙了蹙。他将她的每一处都看得仔细,自己从


    鬼门关过了一遭,如今再见她,当真是失而复得,有若新生。


    缓缓地,裴清将手覆到永嘉的脑后,使了些力。一阵力引着永嘉倾身向他,她慌忙抬眸看着裴清,她知道他想做什么,她不是不愿意,但是他她犹豫地怯声道:“你你还有伤。”


    裴清笑了笑:“不打紧。”


    第48章 情丝(1)“我该节制的在后头。”……


    裴清将永嘉的唇压向他的,柔软,带着她独有的香气。


    他们的吐息交织在一起,像鸳鸯交颈一般地轻轻贴合,逐渐相融,两只鸳鸯依偎着向水边芳草地深处游去。当裴清更深入的时候永嘉慌忙想推他,可是手抵上他的胸口时却绵软无力。他有伤,她不能挣扎。


    裴清将她更压向他,永嘉只好任由他吻得更深。


    悠悠、绵长,末了时裴清贴着永嘉的额头,平复着自己粗重的呼吸。永嘉浑身都软了下来,低着头羞得不敢说什么。裴清看着她这般模样,气血上涌时又一次想亲亲她,可是伤口禁不住得疼,只好先作罢。


    日后有的是机会。


    永嘉仍是垂眸:“你你不疼吗?”


    裴清忍着疼,轻笑道:“有一些,但是没有你重要。”


    裴清还是喜欢油嘴滑舌,永嘉想骂一骂他,可是从前那样讥讽的话此时却说不出口。她的鼻子又一酸,再次落了两滴泪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跑回来的,不然你”


    裴清打断了她:“你看,至少你信了我,这就比什么都要紧,就是我死了我也愿意。”


    永嘉急忙捂住他的嘴,眼中还盈着泪:“你不许说这些话。”


    裴清覆上她的手,轻轻吻了吻,道:“好。”


    轻轻拥了永嘉一会儿,裴清定下心神,开始想刺杀这桩事。刚刚他只顾着永嘉,把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待永嘉将事情悉数说罢,裴清心中五味杂陈。赵忠是个忠勇的,只可惜和萧家一样,忠错了人。


    罢了,不去想这个。


    永嘉也道:“你别想这些了,我等会儿就去和皇兄说,让你这段时间不要处理政事了,好好养养身子。皇兄会答应的。”


    裴清嗯了一声。这样也好,他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实在太忙了,连南巡也只有几日能抽身陪永嘉。而今可以日日陪着她了,他乐得个清闲。心里无了政事,便关心起自个儿的事,裴清问:“这箭伤是谁治的?”


    永嘉将那三个太医的名字报了,裴清皱眉道:“他们三人的医术已经到了如此境地?”这是他在太医院的同僚,他们几斤几两他自然清楚。


    永嘉再一次垂了眸:“他们的箭伤处理得尚可,但是救不好失血之症。我我从前学过一个土方子,想着再如何只能试一试了,就用了这个方子给你。”


    裴清的心极大地一震,他知道是哪个方子了。


    他曾经将这个方子教给了永嘉,她如今用它救了他。


    永嘉未察觉他的变化,继续道:“当初教我的那位太医说的这个方子,他说这是专门治失血之症的,但是我先前没有用过它,所以还好,还好这个方子有用。”


    裴清压下了心中翻涌的情绪,镇定道:“多谢你。”


    多谢你记得它,多谢你信我。


    永嘉避开了裴清再一次变得炽热的目光,想抽身离开时却仍被他拉了住。她不明白一个流了这么多血、昏睡了一日的人怎么能力气这么大,也不明白裴清为何现在变得如此放纵。


    永嘉看着裴清饱含那般意思的眼神,不禁疑惑道:“你前二十四年是怎么过的?”


    裴清满脑子都是想亲她,蓦然听了永嘉这一句突兀的话,不解道:“什么怎么过的?”


    永嘉道:“没娶妻的时候。”


    “这个么”裴清将永嘉压近了些,声音绵软带着些蛊惑,“没有遇见你的时候,我不这样,遇见你之后我才所以你要对我负责。”


    永嘉红了脸:“你该节制一些。”她虽然心里决意要和他好好做夫妻,但正经过日子也不是这么个过日子法。


    裴清疑惑道:“节制?”节制什么?他现在真真是跟佛门里头的和尚一样吃的是素,荤腥上只沾了点儿油水,真正的荤还没吃到,让他节制?


    永嘉敛眸道:“比如说这个,你”


    她的话被裴清淹没了。


    永嘉不敢推他,结束的时候只能没好气地瞪着他,却引得裴清一阵笑:“我该节制的在后头。”


    永嘉没理他-


    这桩案子审得简单,拿了赵忠本人、苏州城的几个官员和寒山寺里的几个和尚问了话,便理清了来龙去脉。案子简单,但性质恶劣,隆顺帝雷霆大怒,问了好些人的罪,一气之下即刻就离了苏州,径直往杭州府去了。


    众人跟着走了,但裴清身上的伤势太重,只能先留在苏州府休养。永嘉同他一起回到了东园行宫的木樨山房之中,行宫里的贵人们都走完了,剩得他们一对夫妻,别有一种过小日子的滋味。


    他们二人原是一起在正屋一张紫檀木六柱式床上睡的,那是先前为着避人耳目不得已之举。眼下行宫之中的人都走完了,永嘉回到山房之中的第一日,就吩咐月若另将侧屋收拾出来。


    尚只能躺在榻上休养的裴清看着侍女们走进走出,将永嘉的东西尽数挪了出去,蹙眉疑惑道:“干什么?”


    正给他端了药来喝的永嘉柔声道:“你身上有伤,我若是与你一处,压着你的伤了可怎么好?待你伤好之前,我们就分床睡。”


    裴清叫停了月若,不快道:“这是分床睡?你这是分屋睡。”


    永嘉疑惑道:“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裴清唤了阿泉进来,吩咐道,“将那张黄花梨的罗汉床搬过来,就放在这儿。殿下要和我分床睡,就睡这处。”


    阿泉听了话,称是后退下了。月若抿唇一笑,折返回去叫侍女们重新把东西挪回来了。


    一个都不听她的吩咐。永嘉恼了,将药碗递给裴清,生硬道:“你自己喝吧。”


    裴清没反对,装模作样地要伸出手,眉蹙得极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永嘉赶忙收回了碗,坐到榻沿上担心道:“你别动了。”


    裴清道:“是你让我自己喝的。”


    永嘉无言,默默地吹了吹稍烫的药汤。裴清看着她明明含着点儿怒,却还是扭扭捏捏作贤惠的样子,不由得勾起了笑,轻声道:“我都起不了身了,不能对你做什么。你夜里一走,我心里不安定,都睡不着觉。”


    永嘉道:“怎么,你二十几年都没睡觉?”她舀了药喂裴清,好堵住他的嘴,别再说些嬉皮笑脸的话了。


    她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她是真怕自己压着他。虽然裴清的伤口一天天愈合,但伤得实在是太深了,头几日她强硬着要自己给他换纱布,每每看着伤口都要落几滴泪,裴清就不让她换了。


    所以这段时日永嘉都硬要裴清躺在床上养着,不能有一点儿再伤着的机会。但裴清是个闲不住的,一会儿想下榻来走走,一会儿想拿本书看看,一会儿还想关心关心地方政事。于是演变成了永嘉拿着本书念给他听,翻着些她不太看得懂的地方考绩录报给他。


    托裴清的福,永嘉一天到晚都在山房里陪着他。


    过了近二十日,裴清可以下地了,隔一个时辰就走动走动。他能活动之后更是不得了,比先前还要放肆许多。许是他死里逃生醒来的时候永嘉纵容了他两次,裴清便越发得肆意妄为,偶尔从身后抱住她,偶尔贴上来亲她。


    偏偏永嘉还不能推开他。


    她说的好好过夫妻日子,指的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二人争做京城之中好夫妻的模范,不生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裴清同她对过夫妻日子的理解不大一样,所以,永嘉在某些事上仍旧会恼他,但这段时间只能忍。


    这一日是个特别的日子,十月二


    十一,一年前永嘉和萧承远成婚的日子。


    特别的一日里来了一封特别的信,是萧承远寄来的,还恰恰好在这个日子送到,这是他命人特意吩咐了的。


    萧承远虽在边关服罪,但因着管事的顶头上司是乔若云她大哥,所以他这个罪服的和没有服差不多,只不过没有王公贵族那般的生活待遇罢了。他对外头的事情仍然了如指掌,包括南巡刺杀之事。


    裴清没死,萧承远一方面庆幸,一方面又不庆幸。


    毕竟是横刀夺爱,再如何也不能真的做到一心坦荡。


    十月二十一要到了,写封信给永嘉吧。


    永嘉在离京之前收到过萧承远的书信,已经是两月余没收到他的信了,月若递上信来时自是喜出望外。她心里一直待萧承远如亲人,自然时时记挂。虽然名义上和他成过婚,但这个婚成到了什么程度裴清比她还要清楚,所以永嘉看萧承远的信时,从来不避着裴清。


    今日月若给永嘉信,裴清看见了。


    永嘉噙着笑拆信,裴大人一目了然。


    永嘉读信时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微笑,裴大人有些不自在了。


    裴清很清楚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从醒来的那一刻就紧盯着永嘉的反应,永嘉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往日如何今日也如何,裴清就悻悻然地什么也没说。


    直到萧承远的这封信送到,打破了微妙的平静。


    其实萧承远的信上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和从前一般说他在边关如何如何,有哪些有意思的事。信很长,永嘉读了一半时,裴清便下了榻贴到她身边了,声音带着些不快:“他给你写了什么?”


    永嘉将前半叠信纸递给他,懒懒道:“你自己看。”没写什么出格的话,她又不做贼心虚。


    裴清哼了一声接过了,上头果然只是些家常话。但家常话也让他很不快,家常家常,那是一家人才家常,他萧承远和永嘉哪门子一家人?但念着他们是青梅竹马,他且不计较。


    但永嘉的话说得太早了,看到最后一张信的时候,她的手一抖,连忙将这张纸塞了回去。


    上头写着一句话:时隔一年,今日之情仍如昨日。


    让裴清看到就不得了了。


    第49章 情丝(2)“萧承远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萧承远喜欢她这件事,永嘉是在他离京的那一日才知道的。


    后来永嘉也没想明白这件事,明明二人只是互相当好朋友的青梅竹马,他怎么就喜欢她了?只好感慨萧小将军看似性情外露,实则是个闷葫芦。事到那时他才敢表露心意,大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永嘉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觉得,这罐子摔得也太彻底了些。


    萧承远喜欢她,一年了还喜欢她,这倒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毕竟一个人总不能让被人喜欢谁不喜欢谁。但他在这个日子写来了这么一句话,加之她现在是个有夫之妇,这就有点儿罪大恶极了。


    裴清若是个窝囊受气的草包驸马也就罢了,但她这个驸马爷可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


    玲珑剔透的裴清敏锐地发现了永嘉的动作,挂上一张和蔼的笑脸轻轻地、和缓地来抽她手中的那叠纸。永嘉紧紧地捏住了,轻咳了一声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罢了。”


    裴清另一只手搂上了她的腰,不安分地摩挲着,弄得她很痒。永嘉招架不住地将纸松开,然后将腰间他那只手拍掉。


    裴清看到最后一张,冷哼了一声,再冷笑了一声,最后冷冷地把纸拍到了桌面上。


    永嘉陡生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但只生了一会会儿便硬气了。又不是她喜欢萧承远,是萧承远喜欢她,她可没有负他裴清半分,她心虚什么?再说了,萧承远是她名正言顺的前驸马,说点儿这种话也没有违背了伦理纲常。


    裴清道:“挑着这个日子给你写信,他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永嘉慢条斯理地将被裴清拍得扁下去的信纸拿回来,两叠纸叠在一起细细理着,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写几句话罢了,他人都在边关呢,你和他争哪门子的强?”


    裴清看着永嘉像摆弄珍宝似的理这些信纸,又哼了一声:“他在边关就这样,回来了还得了?回来了是不是要亲自到裴府上和你说这些话了?争强?我和他争什么强,我才是你的驸马,我是看不惯他的做派。他挑这个日子送信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他难得一气说这么多话,永嘉真是觉得奇怪:“你们二人不是惺惺相惜吗?你还为着这事”他这样子是吃醋吧,但她念着他的面子,没说出来。


    裴清道:“和这个不相干,我就是觉得他不该在今天给你写信,还写这么一句话。”说着,就表情委屈地环上永嘉,将头倚在她的肩上。


    永嘉的身子一僵,要不是念着他有伤她忍。她淡淡道:“他虽与我成过婚,但不也是个前驸马了么。我和他到底如何,你不是最清楚?”


    裴清没说话。


    永嘉安抚他道:“好啦,松开我,我去给你拿药。”


    裴清没动。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了话:“自从我中箭之后你待我就比先前好。”


    永嘉还以为这句话是在夸她,于是重重地嗯了一声,道:“你救了我,我自然要对你好。”


    裴清道:“所以你是为了报答我?”


    永嘉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又嗯了一声。


    裴清将她环得更紧了,声音闷闷的,像是还在委屈着:“我不要你是为着报答我才对我好,我要你是因为我才对我好。”


    永嘉琢磨了一会儿,道:“是啊,你是我的驸马,我们是夫妻,我会对你好的。”


    她没听懂他说的话,裴清的一口气闷在胸中。永嘉对萧承远不咸不淡,对他也不咸不淡。如若她真的喜欢上了他,她应该将萧承远的信藏得好些再看,也该温温柔柔地哄一哄他。


    他费尽心思求娶来的这位公主,待他真的只是待一位驸马而已。


    裴清默默地松了手。


    永嘉未作多想,抽身去给他拿药去了。


    后来在苏州的几日裴清都闷闷的,也不爱说话,这会儿他能自己拿书看了,永嘉不必为他念,也就乐得个清闲。待裴清休养得差不多,起来活动已不成问题时,二人就启程赴了杭州-


    舟行水上,近了杭州时是十一月初,裴清稍活泼了一些,似又恢复了从前那般性子,但永嘉却闷下来了。她日日得了闲就依着栏杆远望,有时思绪纷繁有时什么也不想。月若知晓公主的心境,默默地在永嘉身边伴着她,也不多说什么。


    于永嘉而言,到杭州,有一种情怯的滋味。


    已是冬日了,这个时节有特殊意义的,不只是她和萧承远成婚的十月二十一那一日,还有两年前祁隐回到钱塘投江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明明已经放下了祁隐,心中了无牵挂,但真正要到杭州时,曾经与他的过往一一浮现在她眼前,就像梦魇一样萦绕着,久久挥之不去。杭州繁华秀丽,她终究还是不愿意相信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就丧命在了这里。


    当年她出不得宫,只能派人来此寻他。她曾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来到杭州,祁隐撑伞行走在江南烟雨里,她在他身后遥遥唤他,但是他听不见。梦的最后,往往是江面上飘着的一袭白衣。


    曾经她执意想来杭州,真的到了这里,却只盼着再慢一些到才好。


    永嘉只能泄气地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自己终究还是没有放下祁隐,他走后的这些时日里,不过是她自欺欺人地掩盖了所有和他的过往。但,掩盖是没有用的,只会让这样的心结在心底深处越结越深,自己恍然发觉的时候,已经解不开了。


    其实这件事上最难释怀的,是祁隐他偏偏死了,生离尚可有一分念想,死别却是这段情的戛然而止。止得突然,却久久地在心上留下长长的血色的痕迹。


    裴清第一次看见永嘉凭栏的背影时,犹豫了许久,还是没有走上去。永嘉的身子纤弱,在迅疾的江风里就如摇摇欲坠的一片叶。不知是被江风吹得进了沙还是怎的,眼角沁出一滴泪,他伸手抹去,看着指尖的一点晶莹,紧紧抿了唇。


    想让她忘了祁隐,可又不愿让她忘了祁隐。


    杭州,于他们二人而言,都是心结。


    一个是情难忘意难平,一个是心有苦口难说-


    众人驻跸在西湖西边曲院行宫,永嘉和裴清到了行宫时已是夜深,故而未去帝后那处问安,径直在风荷轩中歇了下。


    永嘉洗漱罢已近子时,月若进来禀道:“殿下,有一张永宁公主府的帖。”


    已在榻上的裴清闻言,立马就探了头出来。旁人倒是没什么,但永嘉的那些姐姐妹妹里他最忌惮的就是永宁公主,永宁是先帝爷宠妃郑贵妃的女儿,两年前下嫁给杭州卢家时硬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肯嫁,一番波折后还是嫁过来了。


    嫁过来还不如不嫁过来。


    永宁瞧不上她的卢驸马,婚后一年内就硬是在公主府里头养了三个面首。据说有一日她召了三个面首一齐侍奉,深更半夜屋内还灯火通明、欢声笑语,气得那懦弱无能的卢驸马再怎么也支棱了起来,提了一柄剑就进去砍人。


    然后,然后他被永宁一脚踹出来了。


    若说娇纵,先帝爷这些永字辈的公主之中最娇纵的是永嘉,但最横最泼辣的一定是永宁,她的性子已经完完全全超脱了“娇纵”二字,与她本人的名字实在背道而驰。


    永宁公主四个字是各位驸马爷们的噩梦。他们生怕永宁公主往其他公主那儿传授些什么,把各个公主府都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做驸马爷的本就是屈居人下,若是公主再养几个面首,这日子如何过了?


    裴清虽不怕永宁,但是忌惮她在永嘉跟前煽上什么风点上什么火,把他好好的永嘉给带坏了。永宁是两年前嫁来杭州的,她尚在宫中时,他恰好也以着祁隐的身份在宫中。那时候他便看得出永宁是个不安分的,因为永宁时常跑到长明宫里撺掇永嘉和他的事。


    还好,永嘉是个乖孩子。永宁再如何撺掇永嘉,她当年对他都没有越了礼。


    但如今还是要提防几分。


    永嘉疑惑地从月若手中接过帖子,细读一遍,帖子上没说太多,只说明日请她去永宁公主府中说话,权当是接风洗尘,旁的几个公主也一道都请了。只有一句话永嘉没怎么琢磨明白,永宁说,只要永嘉一人前去。


    这意思是,不带裴清?若是接风洗尘的话,该让驸马一起去的。


    永嘉不解地回头望了榻上一眼,没成想正正好和裴清的目光对上。裴清探究的神情立马转成了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利索地下了榻就小跑过来,身上只穿着薄薄的一层里衣。


    永嘉蹙眉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齐全呢,跑这么快做什么?别着凉了。”


    裴清贴在永嘉身边道:“永宁公主说什么了?”


    永嘉道:“不过是明日让我们姐妹几个过去说点儿体己话,那些个闺房私话,你也想去听?”


    “闺房私话嗯。”裴清复述了一遍,然后在永嘉的颈间蹭了蹭,“你早些回来,别在永宁公主那处待太久了。”


    永嘉不动声色地离了他远些,走了几步将帖子搁到桌案上:“怎么?”


    裴清道:“我怕你跟她学坏了。”


    待永嘉反应过来裴清讲的是什么,脸登时红了起来。永宁虽然做的是合理合法的事,但说起来实在还是叫人羞的。但这一次永宁叫她去,不过是姐妹几个好些年没见了说说话。裴清他是心里不干净,看什么都不干净。永嘉于是绷紧了唇,不搭理他。


    裴清却开了话匣子道:“不过明日我确实有事在身,没法子陪你去。若是赶得上时辰,我去公主府接你回来。”


    永嘉掀了锦被上床,挪了身到里侧,向着裴清奇怪道:“你有什么事?”他们今夜里才到杭州,何况裴清身上还带着伤,难不成这么快就又要让他干公事去了?


    裴清道:“御前的小顺子刚刚来传了话,皇上明日有要事找我。”他一时也没想出隆顺帝寻他做什么,平常的公务不必在这时候找他,大概有什么要紧事。


    永嘉蹙眉道:“不是说让你多歇一会儿了吗?”


    裴清借势贴了上来,笑道:“娘子心疼我?”


    永嘉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只留了背影给他。裴清轻轻地搭上她的肩,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记得我说的话,我得了空就过去接你。”-


    永嘉尚在苏州时,那日永宁得了寒山寺刺杀的消息,气得差点儿昏了过去。


    倒不是她心疼这位妹妹,而是她心疼自己。戴着长长金护甲的玉指直直地指向跪在一旁人,那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生,长得同一个人很像。


    永宁气得指尖都发着抖,盯着递话的侍女道:“什么!你说裴清救了永嘉!”


    侍女怯怯道:“是呢,说是裴大人替永嘉公主挡了一箭,差点儿就死了。”


    永宁倒吸了一口凉气,咬牙切齿道:“他两不是仇人么?这样一来,你说,他们夫妻二人是不是要和睦了?要变成恩爱鸳鸯了!”


    侍女察言观色地纠结道:“这”


    永宁狠狠地盯着白面小生,骂道:“那本宫还花了这么多年养你?亏我一点点将你教得和那个祁隐差不多样子,还指望你去闹闹他们夫妇,现在好了,现在好了!要你有何用!”


    白面小生的身子颤了颤,没说话。


    侍女劝慰道:“说不准只是表象呢?永嘉公主再讨厌裴大人,但如今还得装装样子,他们肯定是仇人无疑。殿下给永嘉公主准备的东西,永嘉公主肯定喜欢。”


    永宁哼了一声:“倒也是,在永嘉眼里,天底下还有谁比她的祁太医宝贵?”


    说罢,不屑地看向白面小生:“等他们到了杭州,你可得使把劲儿爬上永嘉的床。”


    “这天底下,哪会有什么恩爱夫妻?都是假的。”


    第50章 情丝(3)公主养了三个面首!……


    十一月初了,又到了出门须披件绒斗篷的日子。今日万里碧蓝如洗,暖阳高照,晒得人暖融融的,不失为一个出门的好日子。永嘉早早地起了来到帝后那处问了安,便同几个公主一道去了永宁公主府。


    除了永嘉,先帝爷最宠的就是永宁。永宁公主府是收了前朝一位名臣的宅子重修的,只是修便花了五十万两银子,奢靡非常。由于太过奢靡,让这座府邸同杭州这样一处内敛明秀的地界并不太相符。


    穿过层叠院落,曲廊蜿蜒,亭台楼榭隐于花草芳林之中,处处皆成一趣。苏杭的府邸比起京城之中的乃是得天独厚,本就有江南物华天宝的优势,比京城中那些依样仿制的多了分灵气。


    众人走上一小楼的二层,永宁正坐在主座上喝茶。待永嘉现了身,她才起了来上前迎着,笑道:“妹妹们来了。”


    因着旁的出嫁了的公主此次都未伴驾南巡,故而来的几个的年岁都比永宁小,永宁拿些姐姐的调子也是寻常。


    永宁拉着永嘉坐到了主座上,其余几个妹妹们皆坐在后头,刚刚好听不见二人具体说什么。永嘉直觉永宁可能要说些什么话,和永宁说话是一桩难事,从前永宁话里总是夹枪带棒,不知道如今会不会好些。


    永宁和她的母妃郑贵妃是如出一辙争强好胜的性子,永嘉虽不争,但是永宁要争。从小到大争衣裳、首饰,争父皇对谁好些,大了后争未来夫婿。前几年永宁便日日盯着永嘉身边出现了哪个世家公子,生怕永嘉嫁的压了她一头。


    盯着盯着,倒没盯出个世家公子,竟盯出了个祁太医。


    恰逢永宁自己的婚事也近了,嫁了这么一个叫她恼得很的空有


    一身功名却无一点儿实用的夫家,一下子就失了争的兴致。自个儿这边嫁得不好,那永嘉也是个没眼力见的,竟喜欢个穷酸太医,这还争什么?


    永嘉嫁萧家,萧家倒了。即便后来嫁了裴清,那裴清虽然显赫,但到底是个出身寒门的,还是低人一等。她那驸马爷虽然烂泥扶不上墙,但卢家好歹还是个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终归算压了永嘉一头。


    如此,就姊妹情深起来了。


    永宁今儿个叫妹妹们来,一则是有个大礼要送给永嘉,二则是真心想见见妹妹们。从京城嫁到杭州两年多了,身边没个亲人,自己的驸马多看一眼就更厌一分,只有几个面首能让她心有些慰藉。


    说些闺房私话嘛,自然也不能干说。小楼临着一方清透碧绿的湖,湖岸环着一圈奇秀各异的太湖石,有两个伶人泛舟湖上唱曲儿,另有些乐人四散于太湖石中,笙箫管弦之声贯穿游移于太湖石的孔隙之中,有若空谷回响。


    身边的暖炉暖洋洋的,圈椅上覆着厚厚的狐绒,耳边伶人的歌声清脆,永嘉懒懒地倚在圈椅之中,心道这般的日子过得真是赛神仙。天高皇帝远,这儿没人管得着永宁,真真是悠闲自在。


    趁着伶人一曲罢的空隙,永宁开口道:“妹妹觉得怎么样?”


    永嘉真心道:“比宫里头请来的还要好些。”


    永宁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这些个呀都是养在府里头的,是特地从江南各地一个个挑过采买回来的,日日教他们在园中练着唱着,跟百灵鸟一样。旁人来请我这班子去唱,我轻易还不肯呢。”


    永嘉附和道:“不错,不错。”


    永宁道:“哎我说,那萧小将军现在都在边关了吧?你说你这婚成得也是蹊跷,那裴清弹劾倒了萧家,你如今还嫁给他,你们这夫妻日子怎么过的?”


    旁人不敢在永嘉跟前说这么直白,也只有永宁了。她这并非哪壶不开提哪壶,而是错以为永嘉有了同她一般的处境——都和自家驸马爷不对付,这才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互诉衷肠之感。


    永嘉琢磨出了她的意思,顺着她的话道:“这夫妻么,不过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罢了。”说着,月若心有灵犀地递上来一盏茶,她借着润嗓的机会断了话。


    永宁果然流露出同情的表情,道:“你我虽贵为公主,但天下女子嫁了人之后都是一样的,哪哪都不顺心。看你这话说的,那裴清侍奉你侍奉的也是不欢心咯。”


    永嘉没解出这话的意思,端着茶盏“啊?”了一声。


    永宁只当她是故作娇羞,不耐烦地直截了当道:“都嫁了人了,害什么臊。你那裴清看着倒是一表人才的,侍奉人行不行啊,照你说的是不太行吧。”


    还未等永嘉琢磨出那个意思,永宁就自顾自叹了口气道:“我那驸马是个没用的银样镴枪头,上了榻久不过一刻钟,你说说,还要这样的驸马干什么?”


    永嘉手里头的茶盏晃了晃,还好她现在没有喝茶,不然一口茶要喷出来了。


    她算是弄懂了永宁在说什么。


    永宁接着道:“我说想和离,皇兄偏不准,留这般没用的人在身边真是多看一眼也晦气死了。我是劝你呐,若是那裴清不行,趁早把他给换了。若是换不了,趁早收两个来让自己顺顺心。”


    永嘉讪讪笑道:“我比不得姐姐有魄力,没那胆量做”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永宁哼了一声打断道:“你我可是这天下顶尊贵的女子了吧,有什么不敢做的?他们做驸马是他们的福分,他们还能有胆子置喙上一二句?反了天了!”


    永嘉默默地饮了一口茶。


    怪不得昨夜里裴清那般态度,敢情他是对永宁了解得一清二楚。


    永宁又自顾自激情道:“那卢家要什么没什么,能娶到公主真是老天爷开了恩了他们家祖坟一把火烧起来了,从前我那婆母竟还敢给我立规矩,也不看看她卢家是个什么东西。一会子说我怀不上身孕,一会子还敢拦我养面首。我呸,要不是和离不了,我早叫人把这恶妇乱棍打死了。”


    永嘉乖顺道:“还好姐姐自己立了府,不必再受那些气。”


    永宁道:“还好父皇疼我,给我留了这么座院子,不然要被气得少活五年。如今的日子是好过了,不必见着我那死人脸的驸马,我房里头那三个个个水灵出挑,那是一等一的好用。我可告诉你,这选男人也是有个门道在里头,你要看他他那”


    永嘉不愿意讨论这个,轻咳了一声转头向月若道:“这炉子有些烫,移远些去。”月若应了声。


    永宁撇了撇嘴,只当她还是太青涩,转而勾唇一笑道:“我早早地就给你备了一份好礼。”说罢,她拍了拍掌,湖面上传来的清脆悦耳的伶人之声立马停了,旋即有一个白衣男子下了舟。


    有些远,永嘉只能得见他是个穿白衣戴玉簪的。她糊涂道:“什么礼?”


    永宁笑道:“等一等你就知道了。”


    永嘉仍不解着,直到那白衣男子上了小楼,在她二人身前站定时,她才晓得这是一份什么礼。


    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天生如此,这人的面容和祁隐有七八分像,连低眉敛眸时那种恭谨有分寸的感觉都像,身上一股子浓重的药材味也像。


    不光是她,连月若都瞧出来了。


    永宁看着她僵了的面容,满意地笑道:“这可是我特意挑的,你难得来一次,下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就让他侍奉着你吧。”


    男子顺着永宁的话上前来,在永嘉的裙侧边跪下,恭恭敬敬地端了她的茶盏递上来,声音动听悦耳:“奴婢唤作阿隐。”


    永嘉这时才缓过神来,没有接茶碗,淡淡道:“不必了,姐姐辛辛苦苦养的班子,我就不横刀夺爱了。”


    永宁道:“别呀,这人我是特意给你挑的。你瞧,这模样、身段、气质,可都是我一比一按着那祁太医的样子来的,嘶,就是声音还不太像,我记不起祁太医是个什么声音了。”


    永嘉还是摇头,永宁这时却也不强求,只笑了笑,便让那人下去了。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永嘉寻了个托辞走了。


    永宁大概是好心吧,可能真的以为她和裴清不和。她的确和裴清不是真心实意的夫妻,但是她答应过自己要好好和他做夫妻的,不会养什么面首,也不会要她的这份礼。


    永宁公主府外头,裴清立在马车边等她。


    她方上了车舆内,裴清便递给她一个小巧的盒子,打开来,竟然可以听到叮铃咚隆的奏乐之声,同她刚刚听到的丝竹管弦大有不同。永嘉惊讶着,裴清笑道:“这是洋人送来的八音盒。”


    永嘉摆弄着这个小巧可爱的盒子,没看他,嘴上问道:“洋人?”


    “洋人来谈一桩大买卖,送了这个当见面礼。”他没再细说这个,而是问,“永宁公主刚刚和你说什么话了没有?”


    八音盒这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她从前还没见过,永嘉仍然在琢磨这个,随口道:“说了啊。”


    裴清问:“她说她的卢驸马了?”


    永嘉道:“说了,她说她的婆母对她不好什么的。”


    裴清又问:“她说她的三个面首了?”


    永嘉没将他的话放心上,只敷衍道:“说了说了,她说她那三个面首水灵灵的。”


    裴清还问:“她说怎么选面首了?”


    永嘉漫不经心道:“说了说了,她说选男人很有门道在里头,在”


    永


    嘉猛然抬起头来,撞入裴清紧盯着她的乌黑的眸子里。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