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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等归人(3)“微臣斗胆求娶永嘉公主……


    裴清不在京的这段时日里,永嘉一直窝在长明宫,连文英殿都没去。


    不是因为他走了她心生落寞,这种“何处相思明月楼”的桥段仅限于互相有情之人,他和她才不是郎有情妾有意,她当然不会为他神伤。她是因为实在不敢出长明宫,才日日拘在这儿的。


    镇国公府请旨赐婚的事满京皆知,更别说是皇宫大内。上上下下无一人不知无一人不晓,上到各宫里的娘娘们,下到二十四衙门的小宦官小宫女们。


    下边的人便罢了,那些娘娘们最爱拿她寻开心,偏生她还不能不答。她们但凡见了她,就要上来问她到底对纪玉林合不合意。


    合意个鬼。


    永嘉遂决定这些时日都不出长明宫了,文英殿也不去了。


    文英殿里永平一旦见着她,必然蹦蹦跳跳地上来扯她的袖子,皱起脸来做愁苦状:“永嘉姐姐,有人向你提亲了!裴先生不在,那他怎么办呀?”


    一听到尾音拖得长长的“怎么办呀——”,永嘉就不寒而栗。


    所以永嘉在长明宫中一躲便是好些时日,除了让小德子来报闽地的战况外,旁的事儿她一概不上心,乐得清闲。


    这日里,月若见着公主仍然心平气和地修剪着月季,终于忍无可忍道:“殿下,您就不做个打算吗?”


    永嘉明知故问:“做什么打算?”


    “纪小公子呀。”月若嘟哝着,“您虽没看中人家,但好歹得给人家一个信儿吧。”


    公主该和纪小公子说清楚,人纪小公子还眼巴巴地等着呢!


    永嘉仍拿着竹剪修剪枝叶:“若这事是纪玉林自己提的,我与他说开了或许还有用。可如今是他爹镇国公提的,与他说清又有何用?他哪里有法子驳了他爹的意思。”


    月若道:“可殿下也该和纪小公子说一说呀,不然纪小公子也要日日心痒呢,就像猫挠似的。”


    花剪咔嚓一声,永嘉剪下一段多余的枝叶:“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纪玉林他心里静得很,因为我同他并非两情相悦,他何来的心痒?这纪小公子嘛,他本身是不愿成这桩婚的。”


    月若疑惑道:“可我看纪小公子对殿下很有爱慕之情呀。”


    永嘉道:“你在这事上还看不出个名堂?他自然要装个样子出来,我不装倒无妨,他想做驸马的却必须要装一装。”


    这瓶月季修剪得差不多了,粉白相间、溢香滴露,永嘉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搁下了竹剪。


    “他是个能读书有学识的,奈何生的次序不好,被指定了要攀个皇亲。一旦做了驸马,只能埋没自己的才华,任谁都是不好受的,更何况是他。”


    永嘉再道:“但就算没了我,还会有永安,还会有其他的公主。他们镇国公府总归要攀一门皇亲,是谁都好,只要是个公主就好了。所以于他而言谁都一样。”


    月若疑惑道:“可是皇后娘娘不是说驸马可以留任实职了吗?”


    永嘉道:“祖制难道说改就改了?是裴清他厉害,这等话是专为他说的,旁人听过当耳旁风就好了,还真指望自己又能做驸马又能当官?天底下哪里有这般的好事!更不说镇国公府本来权势就大,纪玉林如何任实职?所以我如今懒得去和他说什么。”


    月若震惊道:“原来是这个情形,可若这样,那裴大人他对殿下”


    既尚了公主又做了高官的好事,落在他裴清身上了。


    永嘉轻笑道:“难不成你觉得他待我是真心?”


    月若纠结道:“但是裴大人对殿下很好。”


    永嘉摇头道:“不过是小事,谁都能做。他若连这点儿戏都做不出,怎么能平步青云至此?”


    月若还是不敢相信,惊讶道:“可若他待殿下的好都是装的,那裴大人的心计也太深了!又是萧家、又是文英殿,怎么感觉裴大人就像设了一个局呢?”


    “他待我的好他或许对我有几分真心,但不会多到哪儿去。”永嘉沉吟道,“说是设局,也很对。”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便落入裴清的局里了。一环扣一环,逃不掉。


    月若嘟哝道:“先前殿下嫁给萧小将军的时候,奴婢才不会想得那么多呢!因为萧小将军真心待殿下好。如今哎!奴婢还以为殿下真心愿意嫁裴大人呢!”


    永嘉将白釉瓶转了一圈,各处都已修剪得妥当。


    “我是真心嫁他,只是此真心非彼真心,各取所需罢了。就像这瓶子要盛了花儿才能摆到花几上,这花儿没了这瓶子也行不通,就是这个理。”


    月若点点头,接过白釉瓶摆到珠帘旁的花几上,这是裴大人之前送来的瓶子-


    裴清是五月初去,六月底回的。


    他明明是个文臣,却不出一月就一举击退了倭寇,剿灭大半,余部退回海岛再不敢来犯。捷报六百里加急传至京城,一时人人皆惊叹他谋略得当有将帅之才,又文武双全,实乃一等一的能臣。


    一战胜并非将之功,更何况他只是个督军。此战能胜实是因隆顺帝帮衬,裴清离京时随身多了位善兵法的幕僚,自是隆顺帝兵事上的心腹,所以这场仗打得快。虽快,却也并非易事。


    最后一战,北风急转东南风,黑云压阵、天沉垂水,海面波涛汹涌。远处倭寇的船只破开波涛迅疾驶来,狂风之中火炮数炮齐发,火药味与血腥味被巨风卷散,兵将嘶吼之声亦淹没在风里。


    倭寇登岸时,暴雨骤降,天地一片苍茫。


    他本是督军,却上了阵。黄骠马踏过泥泞,狂风暴雨之中战场上拼杀得激烈。怀中,平安扣温热地贴着他的心口。


    血雨腥风,终是胜了。


    料理完闽地诸事后裴清日夜兼程返京  ,在六月二十九的丑时抵了皇城。此时天如浓墨、星月皎洁,远处的皇宫笼罩在月色下,模糊的轮廓如匍匐的巨兽,巍峨庄严、震人心魄。


    阿泉看着主子勒了马,望着北方皇宫莫名笑了,他不解地挠了挠头。连夜奔波,现在主子该去好好补补觉才是!


    可裴清未作歇息,径直洗漱更衣,天边尚未鱼肚白时便换上了官服、戴了乌纱帽,俨然一副要去上职的样子。


    阿泉看着主子闲庭信步、一脸悦色,终是了悟,主子这是等不急了!


    待东方一轮红日射出万道金光,照得官袍上云纹金线泛光如生,裴清入了宫,在奉天殿外停了脚步。奉天殿朱墙金顶华丽威严,折射的日光晃得他眯了眯眼睛。


    他第一次走进奉天殿,是二十一岁那年殿试。再进奉天殿,是御前侍奉先帝病症。他原以为忠勤候府之案平反,自己向隆顺帝叩首跪别时,是最后一次。殊不知自己还会入此殿上千万次。


    这一次与往常都不同,他是要来请旨赐婚,迎娶当朝公主。


    当年她一双盈盈水眸满怀希冀地看着他,他知道她想听什么,可是只能摇头。


    而今不同。


    他得新皇青眼,显达身荣,一步跨青云。连封正五品礼部郎中、正三品礼部侍郎,进东阁大学士。这一段路他只走了三年,如今年方二十四,是我朝最年轻的六部侍郎、内阁学士,掌朝廷重权、受天子重用。


    他能娶她。


    红日悬于巍峨殿宇之上,一如殿宇前立着的青年权臣正红的官袍。


    青年人笑得柔和。


    上了早朝,众臣依例叩拜了万岁,待寥寥几个将该奏之事奏了,便都静默着等隆顺帝发话。因为今日无旁的事,论闽地战胜的功便是头一件要事。


    一向威严的隆顺帝难得地展了笑,坐在龙椅之上微倾了身:“裴爱卿深得朕心,今日朕不封你,让你自己求一个赏。封侯、封太子太傅、进礼部尚书,你求哪一个朕都允你。”


    话一落,瞪眼的瞪眼,面面相觑的面面相觑,还有的直接倒吸了凉气,一时间殿内一片“咝咝”声。


    侯爵?太傅?尚书?


    他裴清只有二十四岁!皇上再宠他也不能这是何等恩宠!


    百双眼睛齐齐地落到裴清身上,他端端正正立着,一点儿也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似是思索了一会儿后步伐稳健地出了列,恭谨持笏叩首。


    满朝文武提心吊胆、屏气凝神。这小子要是识相点,就该请稍次些的赏!若他脸皮厚着真要选,也不知他选哪一个。难不成日后还得称这二十来岁能做他们儿子的人侯爷?裴太傅?裴尚书?


    便见裴清直起了身,唇边漾了笑。


    满朝文武的心更提上去了些,气屏得脸都胀成了猪肝红。


    终于,裴清开了口。


    “皇上恩德微臣没齿难忘,但臣想请皇上赏的并非是官职爵位、金银财宝。”


    满朝文武稍点了点头,裴清还算个识相的!


    “哦?”隆顺帝顺着他的话道,“裴爱卿这话有意思,那你想要什么啊?”


    裴清再次磕了头,声音响彻奉天殿,直直落入殿中每个人的耳朵里。


    “微臣斗胆求娶长明宫永嘉公主。”


    有几个文武不防平地跌了一跤。


    第32章 佳节良缘(1)赐婚圣旨。


    裴清求娶公主的话一出,众朝臣大惊。


    镇国公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候在龙椅一侧的李福全向前伸了脖子,原本阴云密布的陆平登时张了嘴一脸茫然,年事已高的杨阁老颤颤巍巍地转向了裴清。


    杨阁老突然想明白了自家儿子那桩丑事是谁说的。


    奉天殿静得连一根针落下都能听见。


    他裴清不想当官了?难不成想借着这功又当官又娶公主?


    可他怎么求娶的是永嘉公主?他弹劾了萧家!而今求娶永嘉公主,不是找公主的打吗?


    老狐狸们面色精彩纷呈,隆顺帝不由得弯了唇。正欲开口,回过神的镇国公着急忙慌出了列,几近在光滑整洁的地板上滑着跪了地,悲痛欲绝道:“皇上明鉴!是老臣先请的恩典啊!”


    国公爷是真的悲痛欲绝。


    若让裴清抢了先,自家老母亲定然气得无以复加,定是要将他们揪着骂一顿啐几口唾沫星子。自家夫人也是个脾气大的,最后还不是要将受了的气撒到他身上!到时府里不知要怎样鸡飞狗跳,他往后半年还有没有安宁日子过了!


    国公爷差点儿老泪纵横。


    裴清淡淡笑了。


    隆顺帝看着跪伏在地上哀怨的镇国公,笑道:“你的事儿朕也没忘!可是朕有话在先,你求的时日不对,朕只当做没听过,让闽地得了喜讯再来求。不巧今日裴爱卿求得比你快一步,那你说,朕答应谁呢?”


    镇国公灰白的胡须抖了抖,支支吾吾着措辞时,杨阁老亦出了列。他颤颤巍巍费了好大的劲才跪到地上,道:“皇上,老臣有两句话要说。”


    隆顺帝客气道:“你说吧。”


    杨阁老道:“微臣想说的第一句是,即便裴大人想要尚公主,也不该求长明宫的这一位。裴大人本就与永嘉公主有过节,断断不合适配成佳偶。”


    说着,杨阁老哼了一声,转向裴清:“老臣的第二句话,是想问问裴大人。你如今身有要职,若做了驸马,岂不是既要撂下手上的这些事?为着自己的姻亲这般胡来,实乃对对百姓不忠,对朝廷不忠,更对君父不忠!”


    裴清没说话,仍旧敛着眸默着。隆顺帝轻笑道:“先论杨阁老这第一句话,过节?他与永嘉有何过节?”


    杨阁老道:“萧家之案乃是裴大人上奏的,也是裴大人主审的,永嘉公主心里自然对他有不快。”


    跪在地上郁闷着的镇国公迅速抬了头:“臣附议。”


    隆顺帝倾着的身子直了起来:“萧家一案,是朕允了裴清要查的,也是朕让他主审的,还是朕最后定了罪的。照杨阁老的意思,永嘉与裴清有过节,那么也与朕有过节了?”


    杨阁老连忙磕头道:“老臣不敢。”


    镇国公迅速将头低了下去,心中更郁闷。


    隆顺帝的手一下一下地叩着扶手响:“至于你的第二句话,朕就帮裴清答了。依祖制,驸马不可居五品以上实职。但裴清是个能臣,若是尚了公主就埋没了能臣、忠臣,那是朝廷之不幸。但祖制也有祖制的道理,传朕旨意,从今日起,凡祖上三代未有三品官以上的驸马,仍可留任原职。”


    奉天殿内又静如止水。


    陆平差点儿昏过去,急忙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裴清他撞的是个什么运啊?


    隆顺帝看向伏在地上如蔫了的草一般的镇国公,微笑道:“你们都要求娶永嘉,但论起来呢还是裴清快了一步。”


    裴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高声道:“微臣叩谢皇上圣恩!”


    镇国公他更蔫了,哆哆嗦嗦地道了句:“臣遵命。”


    今夜府里要腥风血雨了。


    隆顺帝道:“裴清治兵有素,立征伐倭寇之功,又念其才学明达、本性中正,堪配朕之嫡妹永嘉公主。你二人良缘天作,朕今下旨赐婚,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


    裴清道:“微臣叩谢圣恩。”


    陆平、杨阁老双双咬紧了牙。


    早朝后君臣二人又叙了一会儿话,待裴清出了殿,李福全已然堆着一脸笑,点头哈腰着为裴清推开了殿门:“裴大人慢走。”


    李福全看着裴大人远去的身形修长的背影,感慨道:“裴大人红透半边天了!如今又要迎娶咱们永嘉公主,日后可不得了了呀!”


    小顺子疑惑地眼睛转了又转,支支吾吾:“可是这永嘉公主同裴大人不是”


    李福全的脸抽了抽,忙不迭撇了嘴哼了声:“闭上你的嘴,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这是万岁爷的恩典,万岁爷说裴大人和殿下好,那就是裴大人和殿下好。”


    小宦官们面面相觑,点头称是。


    话是这么说,但李福全的心里也发着虚、腿脚也有些软了,因为等会儿是他去长明宫送赐婚圣旨。


    凭着公主那性子,他不会被打出来吧


    今日


    早朝上杨阁老他老人家其实说得没错,永嘉公主的确同裴大人有过节,当日公主冷着一张脸的样子他还记得清清楚楚呢!也不知怎的万岁爷就允了裴大人了,若换旁的公主就好了,偏偏是永嘉公主!


    李福全叹了口气:“走走走,送旨去吧!”


    他携着圣旨到长明宫时,衣衫已经湿了大半。一则是日头毒得慌,二则一想到等会儿要给公主宣读圣旨,就觉得自己这条老命要折腾去大半。


    见着月若正翘着首候在殿外,似乎是长明宫已听到了风声,李福全悬着的心又悬起来半分。他巴巴地走到阶下,挤眉弄眼道:“月若姑娘,请殿下来接圣旨吧?”


    月若和颜悦色地点了头,仿佛根本不晓得圣旨要说什么,径直入了殿。未过多久她出来了,却没见着公主。李福全伸得脖子都快算了,却仍没见着公主的倩影,却是月若侧了身,示意他进殿回话。


    李福全为难道:“这”圣旨该出殿跪接诶!


    月若脆生生道:“殿下的意思,李公公还敢不从吗?”


    李福全捧着圣旨的手又抖了一抖,长明宫底下侍奉的同公主一个性子,到了紧要处鲜少给人留情面,只凭着自家主子的性情来。若是换做旁人见了圣旨,早早就连滚带爬跪到他跟前听宣了。


    但永嘉公主


    毕竟是永嘉公主!


    李福全愁云满面地唉声叹气:“月若姑娘您行行好,把殿下唤出来成不成?这圣旨这是规矩呀!老奴也没个办法!便让殿下看看奴才这条老命的份上,您看成吗?”


    月若甜甜应了声,又转身向殿内去。


    蜡金云龙纹香炉中升着袅袅白烟,殿内似有云雾缭绕。公主一身鸾凤织金明黄衣裙,阖着双眸半倚在榻上。月若走到美人榻边,接过一旁小宫女的锦扇,为榻上懒睡的人儿轻轻摇起扇来。


    永嘉睁开了眼,窗外炽热的日光被素绢遮挡住,泄进殿中温和明亮。她慵懒开了口:“日头太毒了,别让他久站了。罢了,我们且去看一看吧。”


    月若侍奉着永嘉起身,整理好妆饰衣袍后出了外殿。外头日光强烈,永嘉看着候在那儿的一群宦官,眯了眯眼睛。


    李福全见着公主出来,以为这般棘手的事竟如此之快就有了着落,兴高采烈地赶忙就想要打开圣旨宣读,公主却开了金口:“天热得很,李公公辛苦了。”


    公主立在廊檐下,恰好站在阴影同阳光的分界处,不紧不慢地说着。


    “为殿下做事,是老奴的福气。”李福全堆着笑脸,手忙脚乱地将圣旨展开,生怕公主一个转身进了殿内,“那殿下这就接旨吧?”


    永嘉淡淡一笑:“公公且慢,圣旨就先搁这儿吧,本宫自己会看的。”


    李福全还没琢磨透什么是“自己会看的”的意思,手上捧的圣旨便被小德子拿了去,或者说,一把抢了去。待他回过神来,圣旨已经到了公主手上。


    李福全急得差点从地上跳起来,连忙讨饶道:“殿下,您可就饶了老奴吧!这这是要杀头的罪呀!”


    永嘉单手拿着圣旨,也不打开看,只是笑眯眯地说:“你既已将圣旨送至长明宫,那么便了了这桩差事。你且告诉皇兄,本宫已经接了旨了,等本宫琢磨透了,自会去奉天殿回话。”


    李福全目瞪口呆地看着公主像拎着一卷废纸一样将圣旨拎进了殿内,殿外侍奉的宫女宦官们皆垂着头盯着地,月若望着李公公一笑,“嘎吱”一声便将殿门掩上。


    李福全呆呆地瞧着关上的殿门,小顺子连忙推了推师傅,哀怨道:“殿下成何体统呀,师傅这怎么办?”


    李福全低声呵道:“别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了!人永嘉公主就是个体统。怎么办?我们做奴才的能怎么办?回去复命吧。”


    小顺子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道:“那咱们、咱们就和皇上说,永嘉公主说她不乐意领旨谢恩吗?”


    李福全气地拍了小顺子脑袋一掌:“蠢货!”


    长明宫里,永嘉重又倚回到榻上。她将圣旨徐徐展开,见上头书着的是裴清,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圣旨上写七月二十九大婚,刚刚好还有一个月。


    见着大婚二字的时候,她有点儿恍然。


    离上一次大婚不过半年有余,端坐在萧府大红喜帐上的情景历历有如昨日。当日裴清弹劾她的夫家,而今他竟要成了她的驸马。


    话本子也不敢这么写。


    月若担忧道:“殿下,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些?”


    永嘉将她的第二道赐婚圣旨慢慢卷上,淡淡道:“过了才好,就是要让旁人都觉得本宫不想嫁。”


    在旁人眼里,她和裴清还有仇。


    月若点了点头,又问:“那咱们什么时候去奉天殿回话呢?”


    永嘉思忖道:“再等几日,让旁人觉得我们不情不愿最好。”


    李福全回了奉天殿,剩下那一半干着的衣衫也湿了,整个人都被汗水湿透了。他没敢详细地将长明宫的事报给万岁爷,奇怪的是万岁爷也没细问,只是批着折子随口道:“闹别扭是正常的,过几日就好了。”


    出了殿的李福全望着远天的太阳,拍着胸脯松了口气。这差事,算是办好了?


    次日,有小宦官来长明宫递话。


    小宦官说今年七夕节有了安排,说是让宫中适龄未嫁的公主们及外头的官家小姐一同赴乐春园中乞巧。


    永嘉轻挑了挑眉:“节庆一贯都属礼部仪制司的事儿,是仪制司的吩咐,对不对?”


    小宦官称是,永嘉便打了赏让他退下。


    月若讶然道:“裴大人不就是专管仪制司的吗?”


    第33章 佳节良缘(2)他便是驸马爷了。


    “像他那样心思活泛的人”永嘉低了头,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绣纹,“乐春园中乞巧,倒是给了那些痴儿怨女们一个好机会。”


    镇国公府老祖母寿诞上,裴清和她说他会在两月之内请旨赐婚,当时她并不知道他想去闽地督战的心思。隔了两个月,虽然那枚平安扣安安稳稳地送到了他手上,可她还是为他担心了两个月。


    担心他应该是正常的吧?


    毕竟,裴清要做她的驸马了。


    离大婚还有一月,他们二人已经两月余未见了,照着裴清的心思,定然想见一见她。所以永嘉一听到小宦官的话,便猜得是他的主意。大婚之前,再怎么说,是该见一面的。


    转眼就是七夕佳节,天色如水、玉盘遥挂。


    贵女们齐聚在乐春园的观月楼里,高楼四周以轻纱幔帐围起,今晚上无风,宫人们将纱幔收起。往外头一望,可见耿耿星河高泄。女子们对月穿针引线、拜神焚香,眼下正闹着争着谁往水盆里头投针验巧投得好。


    永嘉是这会儿才到的,她还没坐稳当,乔若云就将她一把扯了出去,倚在外头的栏杆上同她说话。乔若云瞪大了眼睛问:“你真的要嫁给裴清啊?”


    虽然是乔若云,但她并不知晓事情,永嘉还是须装一装。她叹了一口气,倚在栏上故作忧愁地眺望者,今日月光皎洁,乐春园中的景致清晰可见。


    “圣旨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这、这”乔若云的脸都快涨红了,可还是没说出什么,最后重重地一拍栏杆,“这事儿也忒古怪了,这裴清怎么就,怎么就他安的什么心啊?”


    永嘉“嗯”了一会儿:“许是想攀龙附凤吧。”


    乔若云气得又拍了栏杆一掌,好像那就是裴清。她咬牙道:“这厮真不是个东西,姑奶奶我明天就找两个人把他给做了。”


    永嘉愣怔地“啊?”了一声,讪讪道:“他是朝廷命官。”


    乔若云烦躁地说:“哎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等着你过几日真的嫁过去啊?”


    永嘉斟酌道:“其实嫁给谁都一样,对不对?裴清和纪小公子也差不多,镇国公府那一大家子弯弯绕绕的,相比起来,还不如裴清那儿省心些。”


    “可是”乔若云迟疑了一下,然后败下阵来  ,“你说纪玉林,我差点儿把他给忘了。你可不知道,镇国公府前几日有好大一场戏,据说纪老太太气得摔了一只芙蓉石盖碗,大房和其他几房还闹起来了。”


    永嘉惊讶道:“闹起来了?”


    不过是她的一桩婚事,还能有这么大的动静?


    乔若云摸了摸鼻子:“原先想让纪玉林做你驸马,让纪玉茹嫁给裴清,现在好了,你俩到一块儿了,把他们兄妹俩给晾一边。大概是吵着不该想着攀你们俩的高枝的。”


    永嘉边听边点了点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下是个镇国公府结下些梁子了,尴尬得很,以后看到了得绕着走。也怪不得今日纪家的姑娘一个都没来,若是来了,不知要面面相觑成什么样。


    正继续说着话,小德子过来禀事,小声道:“殿下,有了。”


    乔若云看着主仆二人说悄悄话,狐疑道:“什么东西?”


    永嘉不打算再瞒她,微笑道:“你不是说我和裴清半生不熟,等到了裴府不知该怎么办吗?现在就去熟络熟络。”


    乔若云惊得瞪大了眼,直道:“你、你你不会真看上他了吧?”


    永嘉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毕竟是日后的驸马,总不好两个人日日冷着张脸处着。”


    乔若云先哑然了半晌,最后不可置信道:“连驸马都叫上了?”


    永嘉下了楼,小德子再道:“裴大人让殿下往千莲池边走一走,裴大人在亭子那处等着。”


    永嘉了然:“你在这处候着,再过两刻上去传话,说本宫身子不适,先回宫了。”


    炎光已谢,仲夏夜风微凉。


    乐春园是皇家避暑纳凉之处,园林仿制江南式样,曲折蜿蜒、一步一景。永嘉循着**越过小山,终远远地望见了千莲池边的那座亭子。


    裴清在亭子里。


    永嘉在一方作照壁用的太湖石后停了步子,搭着月若的手蓦然一紧,心跳得有些快。


    自从那一日镇国公府寿宴后,他去了闽地督战,她再未见过他。直至有了那道赐婚圣旨,前几日里她为着避嫌还是没有见他。算起来,已经有两月余了。


    去了战场一遭,也不知他是不是瘦了。


    永嘉让月若在此候着,自己出了小径走向亭中。


    她的衣角刚刚现出了影,裴清就快步迎了上来。他在她身前止住步子时,捎来一股带着点儿药香的疾风。


    裴清仍是那样恭恭敬敬地,躬身朝永嘉作了一礼,口中道:“微臣裴清参见殿下。”


    从前这般作礼是常事,但眼下还如此他是要做驸马爷的人了。


    永嘉道了“免礼”,目光不自然地移向别处:“以后不必再行礼了。”


    裴清嗯了一声,笑看着她。


    不知是因着他的目光灼热,还是因着永嘉心里头有点儿莫名的慌张,她不敢看他,抬了步子径直向亭子里头去。永嘉在桌边坐下,仍然远目着莲池中在夜色下朦朦胧胧的莲花。


    裴清在她一侧坐下,没挡着她的视线。他道:“殿下愿意来见臣,臣很高兴。”


    还是那般熟悉的、总是带着笑意的声音,像有一根羽毛在永嘉心头拂过,痒痒的,蓦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她强作镇定,淡淡道:“总该见一见的。”


    裴清并没有像永嘉想象中那样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话,而是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与臣已有七十一日未相见,殿下没有什么想与臣说的么?”


    当然没有。


    永嘉着实有点儿别扭。


    从前同裴清论婚事终究是纸上谈兵,论了也就论了,无关痛痒。可如今赐婚圣旨实实在在地下了,他再有二十几日就实实在在成了她的驸马。这个滋味


    永嘉简短道:“没有。”


    裴清轻笑了一声:“臣有许多想同殿下说的。”


    他从怀中拿出那枚平安扣:“臣在闽地的这段时日,日日佩着殿下所赠的平安扣,因着殿下,臣才能平安归来。”


    这时候永嘉才转头看向他,与他对视上时,如火燎一般烫了一瞬。


    她迅速敛了眸:“是你自己的运气好。”


    永嘉客套地说完话,可以说是将话说到了一种绝处,裴清忽然道:“七十一日,臣很思念殿下。”


    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回答,让永嘉怔了一怔,犹如当日在梅园时裴清说他要求娶她那样,永嘉还是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裴清紧紧地凝视着她,眼中满是笑意,字正腔圆:“臣方才说,臣很思念殿下。”


    永嘉的脸上骤然一烫,极快地飞上了红霞。她慌乱地望回莲池上去,朵朵莲花犹如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美景在前,却无心观赏。


    手中的锦帕已经被她掐得皱,永嘉开了口,声音有些颤:“你、你不要再说这些话,我们已经、已经你何必再说这些。”


    裴清明知故问:“已经什么?”


    永嘉脸上变得更烫,可深知此时不能胆怯,便抬了头望他,道:“已经有了赐婚圣旨了。”


    裴清点了点头:“的确有了圣旨,可是臣的话也是真心。”


    永嘉愣了一下,忘了把视线收回去。


    去闽地督战了一回,裴清瘦了,面庞上本就清晰的线条比从前勾勒得更深,身上的那股文人书生气弱了,添了几分萧承远那般英武驰骋沙场的感觉。裴清看着她时,一如从前那样带着笑意,但就是这样的笑意,让永嘉分不清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心么?永嘉敛了眸,没答他。


    是不是真心有什么要紧。


    永嘉没再说话,裴清道:“今夜良辰美景,不若微臣带殿下去外头逛一逛。”


    永嘉一讶,踌躇道:“去外头?可”


    她知道裴清会在乐春园中见一见她,但只是两个人说几句话意思意思,明白等大婚了她要去裴府住着就是了。至于旁的,还和从前一样,他们两个没那么熟。


    裴清笑道:“微臣会将殿下平安送回宫中的。”


    永嘉纠结了一会儿,最后道:“好吧。”


    她一直都很想在七夕这夜出去逛一逛,从前想和祁隐,而今而今只是想单纯地逛一逛。


    七夕佳节,京城开了宵禁。长街上鱼龙戏舞、百戏纷繁,丝竹管弦声腾云霄,街边坊市开门迎客,脂粉铺、果脯铺,酒楼、茶楼,布庄、珠宝庄,店店来客盈门,热闹繁华之景堪比年关元夕佳节。


    不论大门小户,凡今夜得了闲的皆出门游赏,街上遍是三两个聚在一起边走边笑的女儿家,也有成群谈笑作乐的公子们。永嘉方从车舆中探了身,便被这繁盛之景惊讶得震了好一会儿。


    裴清笑看着她,伸了手示意她搭上,扶着她下了车马。


    永嘉正欲将手收回时,裴清却轻按住了她的手:“搭着便是。”


    第34章 佳节良缘(3)“我所求的,是白头偕……


    永嘉摇头道:“那怎么成?虽是七夕,但叫旁人看见了,觉得不合礼数。”更何况,他又不是小德子,若是小德子,搭着便搭着了。


    裴清扫了一眼远处,那儿正有对依偎在一起买糖人的年轻男女,道:“宫里府里的规矩严,民间却不如此。前朝礼制严苛,男女大防的观念甚重,我朝民风大气许多。殿你既已到了民间,不妨入乡随俗。”


    永嘉捏着檀柄团扇轻轻摇着,朝裴清勾了勾笑:“裴大人是想让我身入民间呢,还是自己包藏祸心呢?”对于裴清,总该说几句话治治他,否则他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裴清却笑道:“都有。”


    说着顺势牵上了她的手,又道:“有婚约在身,名正言顺。  ”


    永嘉忘了,他是个脸皮极厚的,嘴上功夫对他无用。


    永嘉没再搭他的话,沿着长街慢慢走着看着。过起节庆来终归是民间过得热闹,她们那些贵家小姐虽也是过节,却称得上是被严防把守,观月楼上处处有人盯着。别说到外头了,就是独自一人到乐春园旁的地方去也是不大规矩的。


    若非裴清,永嘉现在还要乏味在那一处。


    路过一间珠宝铺子时,永嘉不经意往里头一望,一个男子正替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簪着头花,男子背对着他们,可以看见女孩子脸上含羞带怯又欣喜的笑。


    永嘉轻摇着的团扇一滞,步子也停了下来。裴清顺着她的视线望进去,道:“进去看一看?”


    这间铺子罗列各色珠玑,琳琅满目,细瞧下来都是些精致可爱的小玩意,不是上品,恰恰好是普通人家捎攒一攒可买得起的。最要紧的是做工精致,花样甚至比宫里头她见过的还要新奇有趣些。


    永嘉随手拿了一件金嵌珠宝蝴蝶簪看着,但心思却在身边那二人上头,依稀听到他们说的话:“好看吗?”“好看,比什么神妃仙子都要好看。掌柜的,把这支簪子包起来。”


    裴清从她手中拿过那只蝴蝶簪,道:“在想什么?”


    想什么?在想那一年她和祁隐撒着娇,要让他带她在七夕这一夜出去的事情。永嘉就是在那时露了自己的心思,如若祁隐不是那样清正的性子,或许这般的场景会是那一年里的他和她。


    世上成双成对的鸳鸯偶不会少,年年七夕佳节如此,但于永嘉,却称得上是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永嘉看向裴清,微微笑了笑,只道:“这支簪子还不错。”


    裴清颔了首:“的确漂亮。”说着,就拿着那簪子到掌柜那儿结账了,永嘉“哎”了一声,没来得及唤住他。她并没有喜欢到非要买下来的地步,只是觉得它样式新奇些罢了。


    望着裴清的背影,永嘉摇着的扇子一点点变缓,最终停住了。


    他今日仍是一身素袍,低调、文雅,头上簪着她送的那支羊脂玉簪子。裴清很能窥探见她的心意,知晓她不大喜欢他穿官袍,故而能不穿官袍时就不穿官袍。


    这时候永嘉看不见他的面容,恍惚间,他的身影同祁隐的身影相合在了一起。


    一时,分不清去岁还是今朝。


    裴清转过身,见永嘉望着他发愣。直到他牵上她的手的时候,永嘉才回过神来,道了句“多谢”。


    裴清知道永嘉在想什么。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多弥补她一些。


    七夕节民间有放河灯祈福的习俗,永定河的一条支流越过百姓居住的坊间。这儿离街市近,人们都聚集到此处放花灯。


    这事儿新鲜,永嘉从未在民间做过,拉着裴清要去试一试。


    二人到的时候夜色已沉沉,河面上飘动着数盏燃动着火苗的莲花灯,一点一点,像天上盛满星子的银河落到了地上,这也是银河,银河中的莲花灯就是天上的繁星。从这儿,须过了石桥走到河岸对面,才好在临水处放花灯。


    人很多,比肩接踵。石桥并不宽敞,须谨慎着步子,以免被旁人撞了绊了。


    过桥的时候裴清紧紧地牵着永嘉的手,临到桥中央时,人群中传来几声女孩子们的惊呼。有两个七八岁的小孩你追我赶着快跑着,嘻嘻哈哈笑着打闹,手上还抓着糖人,一路上撞了好些人。


    女孩子们生怕快化了的糖人沾到衣裙上,如潮水一般向四周涌开,一时桥上显得更挤。两个孩子越发起兴,在桥上窜来窜去,眼看着就要撞到永嘉身上,千钧一发之际,永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裴清稳稳地拉了过去拥在怀中。


    永嘉有些懵。


    她刚刚没看路,偏着头望着在水上慢慢悠悠漂移的盏盏花灯,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拥到裴清怀里头了。


    小孩子倒是没把永嘉吓着,裴清的这个举动却把她吓着了,脸上登时飞了红霞,一时无措着不知该如何。


    裴清安抚地拍了拍永嘉的背,轻声问:“没吓着吧?”


    永嘉道:“吓着了。”


    裴清道:“吓着了就缓一缓。”


    于是他更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二人就这么拥着倚在石栏边。往来的人们今夜对此景已然看得熟络,没有大惊小怪的,只有几个年轻姑娘看见时仍会羞怯,掩面一笑后匆匆离去了。


    永嘉憋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道:“裴大人,你吓着我了。”


    裴清还是没松开她,反倒低低地笑了几声。


    永嘉听着上边传来的这一串好听的笑,一时竟没有了恼他的脾气。裴清这个人有很多找骂的时候,但因着他脸皮子生得好看,声音又好听,便叫人很多时候看着他就消了气。


    但大庭广众之下此举还是太过不雅观,永嘉只挣扎了一下下,裴清就松开了她。


    永嘉正欲说话,不经意间却瞥见了一个人。纪玉茹和还有两个女孩子说说笑笑着,迎面从桥那头走过来,眼下还没看见见他们二人。


    永嘉未作多想,迅速地重新埋头到裴清的怀里。


    裴清骤然一震,这时候拥着永嘉的手似僵了一般,惊讶道:“怎么?”


    永嘉紧紧拉着他,闷闷道:“你别回头,有人。”


    今夜观月楼乞巧本请了纪玉茹,但这纪家小姐推脱了不来,也合情理。她从前想嫁给裴清的事儿有不少人清楚,而今却是永嘉要同裴清成婚,二人总归是有了些磕绊。


    所谓冤家路窄就是这个道理,她们二人没在观月楼见着,反倒在这儿见着了。


    而且永嘉身边还有个裴清。


    裴清依着永嘉的话垂了头,不往那处看,顺势将她拥得更紧,又往石栏上靠了一靠,低声道:“是谁?”


    永嘉道:“纪玉茹。”


    永嘉闷在裴清的怀里,说话声音并不清晰,落到裴清耳朵里,那三个字便成了“纪玉林”。裴清挑了挑眉,道:“既是纪小公子那我们不如”说着作势就要松开她。


    永嘉一愣后,气急败坏地低声骂道:“哪儿来的纪小公子?那是纪家姑娘。”


    裴清也愣了一愣,随即蹭了蹭永嘉的额发,笑得不可自抑道:“原来是她。你还怕她?”


    永嘉咬牙切齿道:“我怕她?要不是因为你我”


    永嘉懒得继续往下说了,掐算着纪玉茹当是走过去了,便从裴清的怀中脱出身来,倚在栏上喘着气儿,真快把她给憋死了,裴清抱得这么紧做什么?


    终是到了放花灯的河岸边,裴清买了两个莲花灯,永嘉小心翼翼地捧过一个,学着他用火折子点燃了莲灯。正要放入水中时,她忽想到:“是不是该许个愿望?”


    裴清点了点头。


    永嘉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无非是一贯祈福时所求的平安康健,此次多了一条,希望日后能为萧家翻案。


    裴清望着她,夜色之中人的轮廓变得朦胧,身前莲灯的火光映在了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愈加柔和。方才她被吓了一阵子,激起的红霞还停留在脸庞上。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永嘉许罢了愿,将莲灯放入水中,看着它在绸缎一般的水上渐渐飘去。裴清的莲灯还未放,此时他才闭目合掌,对着莲灯许愿。他许了好一会儿,不知在许什么。


    一个当官的文人最想要什么?升官发财、青史留名,或是著书立说,大概就是这几样吧。永嘉摇了摇头,琢磨不出来。


    但她好奇着,等裴清放完了莲灯,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裴清说:“你猜一猜。”


    永嘉将那几个猜想都说了,裴清却接连摇头。难不成他同她的愿望一样朴实?可她说了那般朴实的愿望之后,他还是摇头,笑道:“那是平常所求,今日所求的不同。”


    永嘉一愣,今日?今日是七夕节,七夕节求


    裴清的眼中盈着笑,河中万千的莲灯跃动着点点火光,永嘉在他深邃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听到他说:“我所求的,是白头偕老。”


    第35章 大婚(1)下嫁。


    离大婚还有十五日,礼


    部送来了陪嫁单子,照小德子的话说裴大人这是自己在给自己置办。


    礼部那位来送单子的仪制司主事唱戏似的将礼单一个个往下念,听完前三个,永嘉就瞪大了眼。主事唱道:“敕造永嘉公主府一座,京西、东、南各宅院一处,京畿良田一千亩”


    永嘉惊道:“这是礼部初拟好的,有没有交由皇上看过?”


    国库里头如今存银永嘉虽不知具体几何,但推算着,约莫是**千万两银子,寻常公主陪嫁的定例是一万两到十万两左右不等,其余宅子田产另算,但总的折银不会超过一百万两。


    公主府是父皇在时就下令造了的,造价百万有余,若加上那些个宅院田产,岂不是远远超了定例了?


    主事恭恭敬敬地回禀道:“殿下,已是交由皇上看了敲定了的。”


    永嘉更是惊讶道:“这是你们谁拟的单子?裴大人自己拟的?皇上竟还答应了?”


    主事回道:“裴大人本是吩咐了寻常公主如何便如何的,但皇上看了之后不满意,说殿下您的嫁妆须要三百万两才足。”


    永嘉没再说话,听着主事继续将陪嫁单子念下去,后头的都是寻常定例,但是前头的这些加起来实在太奢靡,衡阳姑姑也是嫡亲公主,出嫁时的陪嫁撑破了天也只二百万两,而今她身上估摸着已有了三百万了。


    便是先前她嫁给萧承远的时候,陪嫁也只将近二百万两,如今过了半年多一些,竟翻倍地往上涨。


    其实永嘉晓得皇兄是个什么意思,这是恼着先前萧家关键时刻大逆不道,丢了皇家的脸,而今要借着她的第二场婚事将脸面再撑起来。但这实在是


    永嘉的心里打着鼓,待主事走了之后拿着陪嫁单子上下细看,蹙眉和月若道:“真真是要不得,你看着,再过几日便有言官要站出来弹劾长明宫了。”


    月若笑道:“这是皇上疼惜殿下,做哥哥的还不能疼惜妹妹了?皇上既然都说好了,殿下就安心吧。就算那些御史言官说什么,那朝上还有裴大人呢。”


    永嘉叹了口气,将单子递给小德子收好。


    裴清么,裴清是个被言官们骂惯了的,如今再骂一骂也无甚要紧。


    自打七夕那一日后,她待他便有了些不同。从前打心眼里看不惯他,觉得他想娶她不过是为着攀龙附凤而已。除了萧承远之外,谁娶她都是为着皇亲二字,裴清也一样。


    现在却也想通了,哪怕裴清十分圆满的话中有三分是真心,这也足够了。


    仪制司主事方出了去,司礼监的人就来了。


    永嘉早算得陆平要来长明宫走一趟,但她迟迟未往奉天殿谢赐婚圣旨的恩,陆平便迟迟地没有来。他原是想借她未来夫家杨家或是纪家的势,未曾想到未来驸马爷竟成了他的眼中钉裴清,自然是乱了阵脚。


    昨日午后永嘉去谢了恩,佯装不情不愿地认了这桩凑了一对冤家的婚事,果然陆平今日就来了。


    永嘉坐在榻上,故作愁容满面。陆平在她跟前行礼问了安,继而单刀直入道:“殿下果真下定了主意要下嫁与裴清?”


    永嘉攥着锦帕轻咳了一声,哀叹道:“皇上的圣旨都下了,本宫还有不嫁的道理?本宫何尝愿意,直至拖到昨日御前又派了人来催,本宫只好去奉天殿谢了恩。”


    陆平道:“皇上的旨意自是不能违逆,但殿下若还想为萧家翻案,那么就听臣的一句劝。”


    永嘉抬了眸:“说来听听。”


    陆平冷笑道:“殿下须以身入局嫁与裴清,装作信任他的样子,让他放松戒心。假以时日殿下可搜集他的罪证,最后一举将此奸佞小人拉下马,殿下便可为萧家翻案。”


    永嘉眯了眯眼,轻轻勾起了唇。


    陆平说得不错,这条路就是她起初想走的路,联合旁人扳倒裴清,证明是他污蔑了萧家。可陆平不知萧承远早已与她通了气,她又怎会再想着要扳倒裴清?但明面上还是要装的,永嘉道:“陆秉笔的意思,是让本宫日后亲手送自己的驸马进大牢?”


    陆平莞尔道:“若裴清倒了,萧家沉冤得雪,殿下何愁萧小将军不能重做驸马爷?”


    永嘉笑了,道:“那本宫该如何做?裴清犯了何罪?”


    陆平沉声道:“裴清之罪有三,第一结党营私,第二贪污腐败,第三蒙蔽圣听。他身为恩科副主考官,利用职权之便笼络施恩于新人,使其为己所用,自成一派,使得朝堂乌烟瘴气。殿下届时须将他与众朝臣的信件一一搜集起来交与微臣,并时刻留意府中金银来去,至于旁的,微臣自有定夺。”


    永嘉道:“本宫只要将那些东西交予你,其他的,你都会安排,对不对?”


    陆平称是。


    永嘉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不过是借刀杀人的把戏。但在陆平眼中二人各取所需,永嘉会很乐意做这把刀。裴清此人无论有没有这些罪证,只要永嘉交出去了那些东西,白的都可以说成黑的,黑的可以说成更黑。


    天下许多事情都是如此,若不上秤不过轻如鸿毛,若上了秤就是重于泰山,只看如何自圆其说。


    但永嘉面上还是颔了首,笑道:“那好,辛苦陆秉笔了。”


    送走了陆平,月若担忧道:“殿下,你不该是真答应了陆秉笔吧?”


    年年跳到了永嘉怀里,陆平在的时候它一直躲着,它不喜欢陆平。她有些吃力地抱着猫儿,不悦道:“做戏罢了,日后对着他敷衍了事他也就明白了。如今我们和裴清是一条船上的,还能自个儿打翻了自己的船?”


    年年应和地喵呜了两声。


    永嘉抱着年年,想起来七夕那一日裴清与她闲聊时说过的话。裴清说他怕猫,晓得长明宫有一只年主子,在裴府中已经为年年另辟了一处院子,还望她不要将它抱到他跟前去。


    想及此处,永嘉微微笑了:“看他们斗来斗去的,觉得裴清可厉害,但这般厉害的人物竟然怕一只猫儿。”


    月若宽了心道:“裴大人比旁的男子要心思细腻些。”


    永嘉嗔怪道:“还没成姑爷呢,就给他说好话了?”


    月若笑道:“快了快了。”


    转眼就是七月二十九,一个诸事皆宜的日子。


    永嘉公主第二次出嫁那一日的场景,京城中各处的说书人说上了十天半个月还不歇。那一场婚礼的声势浩大,让人听了不禁咂舌,久久不能忘怀。


    着实是十里红妆,繁华烂漫。


    将近中秋,天凉暑退、秋高日爽,一轮金日高悬天边,为京城每一处都铺就一片金光。从皇宫到裴府的几条长街早已装饰妥当,沿街路上张灯结彩,树枝上红绸满系随风飘舞。


    还未到黄昏时刻送亲的车马出宫,街上就挤满了讨彩头看热闹的百姓,熙熙攘攘得差点儿没有落脚的地方。原是宫里封了一万两的喜钱与民同乐,今儿个在送亲沿途送,故而京城内无论是闲人还是忙人,都挤了过来沾沾喜气。


    每个红纸包里头都塞了一两喜钱银子,这可是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花销钱。但天家派头远远不止于此,据那些个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乾清门外的迎亲场面实在是热闹至极、无与伦比。


    隆顺帝亲自扶了永嘉公主上花轿,前来迎亲的裴大人骑着的是那一匹皇上宝贵得不得了的照夜玉狮子。送亲的队伍绵延数里,打头的是骑着乌骓马的齐王殿下。紧随齐王其后的是四个世子,皆是宗室里头最出挑的几个。


    永嘉公主所乘的花轿华丽


    非凡,梁柱檐脊皆漆了朱红,用金箔贴了龙凤云纹。花轿四面悬着南珠珠帘,在日暮黄昏的夕阳照射下流光溢彩。


    花轿后是乐队、仪仗队,最后便是抬着嫁妆的浩浩汤汤的侍卫宫女。那一日嫁妆的数目之多、种类之广,堪称我朝最豪华的一次。宅院所用的床桌器具、箱笼被褥皆是齐全,日常用具数不胜数。


    这阵仗,比永嘉公主前一次下嫁萧家,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永嘉本人对这个浩大的场面没有任何印象。


    在长明宫的梳妆镜前一番打扮之后,她就被盖上了一张红绸,一路被月若扶着上了花轿,直至在裴府拜了大婚礼,最后入了主屋。


    永嘉十分钦佩那些说书人,可以将那天的场面说得如此细致生动,比她这个新娘子还要知道得多。诚然,她是这场婚礼的主角,可是她在一路上什么也没有看到,睁开眼睛就是一片红色,最后干脆闭了眼睛。


    当初同萧承远大婚那一日也差不多是这个状况,永嘉原本还想掀了红绸瞧一瞧,但是耳边锣鼓喧天、众人嬉笑喝彩,一时间就失了兴致。如若她是旁观之人的话她会很有兴头,但如今是她自己要嫁到裴府里头去,这个滋味就不言而喻。


    新娘子入了府后,又是一套繁文缛节。行三拜大礼,再是挑盖头、沃灌礼、合卺礼。这些繁杂的礼数做成之后,永嘉才能坐在大红鸳鸯被上歇一歇,等着裴清在前头招呼好宾客后入洞房。


    永嘉不由得有些怨念,这般累死人的差事,她居然要做两次。


    屋内的龙凤花烛高照,摇曳的烛光映在红色的帷幔之上,在秋日里平添一分温暖和喜气。


    永嘉伸出手来抚了抚僵直的脖子,这顶凤冠近六斤重,戴久了真的能压死人。她自午时梳妆打扮好,到现在已是戌时,足足顶着这冠有四个时辰,脖子近乎动弹不得,扭动一下就酸痛非常。


    先前在萧府的时候她得遵一遵规矩,到裴清这儿心里头倒没觉得那么紧要了。永嘉向一旁挪了挪,将头轻倚在床柱上。


    人一旦安静了,坐在花轿上头时的那些思绪再一次翻涌起来。


    她真的要嫁给裴清了,今晚上还要和他一起过一个洞房花烛夜。


    永嘉自诩洒脱,平生无甚大事能让她忧心。婚嫁一事算得上是个大事,但是自打父皇定下了她要嫁给萧承远后,她慢慢参悟了,婚事亦可成为一个小事。因为除了与祁隐,同任何人过日子都是差不多的。


    但是婚事中有一事不同,那一事


    永嘉是一个保守的人。


    几百年前有一位山阴公主,她一下纳了三十个面首养在府中,很是逍遥。永嘉最初听到这桩轶事的时候十分震惊,同是公主但这位公主也太


    那时乔若云还调笑她,日后是否也要纳上个三十个美男子养在府中,这样子饮酒作乐美人在怀,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哉。


    永嘉想象了一下那种场景,她躺在美人榻上,三十个面首有的喂茶送食,有的为她打着扇儿,有的为她唱唱曲儿说说书。闲适倒是很闲适,但她还未将这般画面描想多久,眼前就浮现了她的皇兄提刀来府上将这些人通通斩杀的情景,不由打了个哆嗦。


    她是在宫里长大的,十分晓得两个女人就能将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的道理。这事儿放在男子身上,大约也一样,哪里有争风吃醋,哪里就有勾心斗角。她不喜欢斗来斗去,也不喜欢身边的人斗来斗去,因此想着以后只要有驸马一人就可以了。


    永嘉那会儿想的是祁隐,她和祁隐同处一室水到渠成,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但是如今她和裴清同处一室,她觉得这事儿有点困难。


    虽然她同裴清已经到了一条船上,可以称作友人,让他两坐在一张桌上吃饭可以,但是同床共枕,这实在是有些过于熟络了。之前要嫁给萧承远的时候,永嘉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因着萧承远待她太好,没让她担忧多久,大婚前就和她约法三章,她不想做的事情他不会做的。


    萧承远是个好人。


    裴清是个好人?


    第36章 大婚(2)古人言春宵苦短。


    永嘉倚在床柱上哀怨地思考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云履踩过锦毯时的窸窣声,还未等她来得及端正了身子,便听到低低的两声笑。


    裴清来了。


    红绸被挑落,眼前的大片红色落去,永嘉看见了他,这是她今日第一次见裴清的面容。他一身大红喜服,笑得眉眼弯弯地看着她。他平常穿的官袍也是红色,但都不如此时此刻眸光璀璨、神采奕奕,好似有万千星河映在眼中。


    永嘉觉得,他好像是真的很高兴。


    脸上忽然烫了起来,永嘉敛了眸,交叠着放在膝上的手不自然地绞在一起。正不知该说什么时,裴清向一旁候着的侍女们道:“将殿下的凤冠收一收。”


    月若讶道:“裴大驸马爷,这不合规矩。”


    裴清道:“裴府上没这么多规矩,殿下就是规矩。快摘下来,别让殿下再累着了。”


    永嘉有些愣地看向裴清,任由乐得开了花的月若替她将凤冠仔仔细细地摘下。摘下的那一刻永嘉就如脱了枷锁,一下子浑身轻松。


    下一刻,她就不轻松了。


    裴清坐到床榻上,软和的大红被褥在永嘉身边陷下去,她的身子僵了一僵。几个侍女连忙将头低了下去,驸马爷他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裴清却只是将手搭在了永嘉的颈上,温和道:“侧过去些,我替你捏一捏。”


    裴清的手有力却不失分寸,覆在永嘉颈上时传来一片温热,她肩上的酸痛之感片刻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明明只是捏一捏肩,永嘉却发觉自己的脸连带着耳朵都变得越来越烫,不消拿着铜镜来看,便能想得已经飞了一片红。


    待永嘉轻声道了句“差不多了”,裴清才松开手。


    门外响起敲门声,永嘉的身子蓦然一颤。当初那一夜风飘雪落,就是在那样静谧的夜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阵尖锐的敲门声,自此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


    裴清发觉了她的不同,轻声道:“别怕。”


    罪魁祸首和她讲别怕?永嘉噎了噎,没说话。


    裴清起身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让侍女们都退了下去。可是还有大婚的两道礼未作,月若犹豫着要不要遵命,永嘉道:“先去吧。”月若嬉皮笑脸着下去了。


    裴清拉着永嘉在黄花梨木圆桌边坐下,永嘉愣愣地看着他将盒中的饭菜拿出来,摆上两副碗筷。除却共牢礼所需的黍、稷和肉外,还有几碟极为精致、让人闻着就垂涎欲滴的菜式,有腌牛舌、胡椒醋鲜虾、银苗豆芽、羊肉水晶饺。


    永嘉疑惑道:“这是共牢礼?”


    裴清道:“你累了一天定然饿了,只吃那些食之无味的东西怎么行?如今的裴府是你的了,你想如何就如何,不必按着那些死规矩来了。”


    永嘉没作声,只先拿了银筷吃了共牢礼的三样吃食,算是全了礼数。旁的东西按着规矩是不能吃的,但她的的确确也饿了,正犹豫时,裴清已经神情自若地吃下了两三个水晶饺。


    永嘉惊讶地看着他。


    裴清简短道:“被灌了一圈酒,一口饭也没吃上。”


    席上的人灌他酒灌得实在是狠,一圈下来他还未吃点什么垫垫,已经被灌得有些晕。永嘉那几个皇兄皇弟实在是不怀好意,拉着他一盅一盅地喝下去。饶他向来酒量好,却也招架不住这样的灌酒,借着更衣的说头赶忙溜了出来。


    永嘉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这才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片刻后就放下了筷子。


    裴清见着她并没有吃多少,挑了挑眉道:“吃饱了?”


    永嘉点了点头,瞥了一眼桌案上朱漆彩绘盘盛着的干果,那儿比她


    刚进屋时已经少下去一层。盘中盛了是红枣、花生、桂圆和莲子,取的是早生贵子之意,是讨个好彩头的。永嘉本来不爱吃这些东西,但实在是饿得紧,就让月若剥了几个来吃。


    裴清了然,笑了笑。


    二人用罢了膳,传了侍女收拾了妥当,又用茶水漱了口,便坐到床之上行第二礼。月若捧着一个红木托盘过来,裴清掀开了上面盖着的红绸,盘中放的是一把剪子和一个绣了鸳鸯的锦袋。


    侍女拾起剪子,先剪下了裴清的一段发。月若替永嘉解了云鬟,将发拂起,清脆的“咔嚓”一声,青丝落下。侍女正要将两段长发系在一起时,裴清伸手拿了过,亲自系上红绳放入锦袋中。


    永嘉望着他,心中涌动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嫁给萧承远的那一次还未来得及行这一礼,这倒是成了裴清的独一份。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侍女再一次退下,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高燃着的大红花烛时而发出烛花爆裂之声,在静谧之中显得犹为清晰。裴清解下了系在床柱上的大红帷幔,轻纱落下,将永嘉笼在紫檀木拨步床上,眼前是大片铺展开的喜庆的红,还有他。


    永嘉的心狂跳起来,不愿去想裴清要做什么,只垂了头端坐在原处。


    裴清仍坐下在她的身侧,比方才离得她更近,一阵若有若无的药香掠过鼻尖。听到了裴清的两声轻笑。永嘉忍不住看向他,撞入那双热烈、满是笑意的眸子里。


    裴清没说话,抚上永嘉的脸颊。触到他掌上的温热时,叫永嘉的身子颤了一颤,敛了眸不看他。那股子药香离她越来越近,永嘉想不通他身上怎么会有药香,但思绪纷繁如同一团乱麻,她再怎么想也想不清楚。


    裴清揽上了永嘉的肩,将她往他的怀里带了一带。永嘉下意识地想抵住他,可下一刻便默默地收回了手。


    行了大婚之礼,他们已是夫妻了。既是夫妻


    不如永嘉设想的那般,裴清只是在她的额上落下一个轻吻。


    裴清抚过她的云鬟、眉眼,轻柔地碰了碰她的额头,有若小荷初立时在上头短暂一歇的蝴蝶。在这之后他拥她入怀,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永嘉能听到他胸膛之中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是房中的蕙香和他的药香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不敢说话。


    裴清忽地将她拥得更紧,温暖带着湿意的吐息落在她的颈间,让永嘉敏感地觉得有些痒。他拥得太紧,似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到他那儿去,她只好低声道:“有点儿疼。”


    听到永嘉带着点儿娇又带着点儿气的嗔怪,裴清将她松了些,却还是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望向她时,永嘉滑溜地移开了视线。


    裴清没再对她有什么动作,反倒是撩起了帷幔下了榻,动作轻快矫捷分毫不拖泥带水。


    永嘉原以为他是要去更衣或是怎的,便只静坐着等他,听到外头翻箱倒柜那般的窸窣声才起了疑。她掀起红纱,在微微晃动着的纱幔空隙之中望出去。


    裴清抱着好几叠子被褥,轻快地将它们铺在了地上。


    这个阵势是


    从前她和萧承远探讨过新婚之夜该如何蒙混过关,虽然萧府里头应当不会有人下作到要趴在门口听墙角,但是新婚夫妻洞房花烛夜不洞房实在有违常理,自然不能让别人晓得,所以仍该装装样子浑水摸鱼。但两个人仍得日日晚上睡在一个屋里头,所以该想个什么法子。


    永嘉和萧承远的结论是打地铺,一个人睡地上一个人睡床上。


    难道萧承远把这个也告诉裴清了?


    但让人匪夷所思的不是打地铺这个点子,而是裴清为什么要打地铺。


    永嘉可没有同他约法三章过,难不成裴清的境界已经到了萧承远那般了?萧承远待她如此,是因为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有好几年的情谊,她同裴清却是认识了一年都没有的。


    这天下不说所有男人,至少绝大部分男人都不会主动在洞房花烛夜打地铺。


    永嘉愣愣地看着裴清一气呵成地将地铺打好,样子利落像是先前操演过许多遍的。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大正经的想法。这个想法是先前乔若云说过的,这时候不合时宜地窜到了她的脑袋里。


    裴清他,会不会有隐疾?


    一个身居高位叱咤风云的权臣久久不娶妻,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如若再不娶,恐怕他的难言之隐就要被外人揣摩出来。如若娶了,那便不捅自破。权衡利弊之下便要取一个折中的办法,便是娶一个不会说出去的人。


    她和他成亲本来就是为着共同的利益,至于夫妻之事自然是不行为好。如此一来旁人都不知晓他们二人到底如何,裴大人便也得了个正常男子的名头。


    永嘉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之后看着裴清的目光变得复杂。


    裴清被这道饱含理解和宽容的目光看得身上寒了一寒。


    他默然了一会儿,忽然疾步到榻前撩开轻纱,侵身上床。永嘉被逼得连忙往里缩了一缩,茫然无措地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俊美的脸。


    裴清勾起了一丝笑,这笑不是刚刚那样柔和、带着情意的,而是他惯常所有的,那种权臣脸上运筹帷幄的笑。裴清倾身看着她,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说:“殿下想试试?”


    永嘉一愣。


    试试什么?试试


    永嘉吓得摇拨浪鼓似地摇了头,身为公主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屈居人下,她此时却硬气不起来,语无伦次道:“不、不用了。”


    裴清挑了挑眉,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臣忽然改了主意,古人言春宵苦短”


    第37章 大婚(3)“醒了?”


    永嘉瞪大了眼,白皙的脸庞泛着红。裴清看着她如此,喉头微微一动,敛了眸,只又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再等等。


    长夜寂静,永嘉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地没睡着。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永嘉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外头刚亮起鱼肚白的时候,身边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但她昨日一日操劳实在太困了,这会子觉得自己在做梦,翻了个身便又睡着了。


    因着新到裴府中的缘故,她仍认着生,不如在长明宫那般闲适,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卯正的时候她醒了,刚睡醒的时候脑袋还有些不清醒,以为自己还在长明宫中,便仍阖着眼懒懒地唤了一声月若。


    没有贴身侍女甜甜的回话声,倒是传来一个熟悉的好听的声音。


    “醒了?”


    永嘉惊得连余下的最后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她睁开眼睛,自己盖着的是一床大红鸳鸯被,床榻上悬着的是大红帷幔,身边躺着的是一身大红里衣的裴清。


    她素来爱侧着朝里头睡,许是裴清上床的时候扰了她,让她翻身朝了他睡,故而造就了眼下这般尴尬的境地。她同裴清贴得极近,也可以说她就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一只手还不安分地贴在了他的胸膛上,让他原本贴合得严正的里衣口子开了大半。


    而另一只手更甚,直接揽上了他的腰际。


    永嘉一时不知该不该将自己的手收回来,脸庞登时如同熟透了的虾子一样红起来了,颤颤道:“你怎么上来了?”


    裴清用手支起了头,气定神闲道:“娘子想让旁人知道,我们洞房花烛夜分床而睡?”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他的称呼永嘉默默地捏起被褥,欲盖弥彰地拉到了脸上盖了半张脸,她在里头闷声道了一句“晓得了”,引起身边人低低的笑。


    公主成婚与旁人不同,女子本是婚后第三日回门,但公主代表的是天家,故而婚后第一日便须回宫谢恩。回宫前,他们二人还须去帝陵祭拜父皇母后,因此不能在床上赖得久。


    自然,身边躺了个裴清,永嘉也没有心思赖床。


    今日进宫是要见许多皇亲的,须妆扮的得体些  。月若正替永嘉描着眉,裴清更罢了衣裳凑到梳妆镜前:“为夫来替娘子描眉。”说着就从抿嘴偷笑着的月若手中接过螺黛。


    永嘉忙躲开了:“这怎么成?画歪了要重来好一会儿呢,等下误了时辰了。”


    裴清点头道:“那我给娘子涂胭脂。”说着在梳妆台上扫了好久,还没瞧出来到底哪个是胭脂,最后还是月若给他拣出来的。


    瞧着裴清那半生不熟的样子,永嘉满腹狐疑,但在侍女跟前不好驳他的面子,只好任由他摆弄着。


    裴清轻抬起她的下巴,丝绵拂过永嘉的唇畔,有点儿痒。他细细地、认真地做着手上的动作,如同在礼部批阅公文时一般一丝不苟。他涂了好久才好,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手却没松开。永嘉看着他原本盈着笑的目光变得深邃,就好像想


    她吓得赶忙侧过了头,便听裴清轻笑了一声-


    他们去帝陵拜谒了父皇母后、列祖列宗,上罢香后启程前往宫中。二人到宫中时,皇室宗亲已齐聚在未央宫里头说话了。


    椒房殿虽然宽敞,但是一大家子兄弟姊妹、七大姑八大婶的挤着,再偌大的地儿都显得拥挤,更别提还有一众端茶倒水伺候着的宫女宦官。旁人聚着一道说话倒是高兴,但身为今日主角的永嘉却有点儿哀怨。


    自打她一入椒房殿,便有个跑得看不见影子的人儿飞扑到她身上,喊道:“永嘉姐姐——”


    永平松开了她,然后笑嘻嘻地对着裴清道:“裴先生!不对,裴姐夫。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永嘉姐姐。”


    座上的那些人皆惊了,齐王妃疑道:“永平当真是古灵精怪的,你一个宫里头的小丫头怎么晓得?”


    主座上的楚皇后温言道:“你不在宫里不知道,先前公主们去重华殿读书,有一段时日是裴清教的她们,那会儿永嘉正好督着她们的学。大概一来二去呢,就”说着掩面笑了。


    齐王妃亦笑道:“我说呢,原是这儿定下的情。”


    永平笑嘻嘻地对永嘉吐舌头做鬼脸,永嘉忍下心中想把她提起来拍一顿屁股的怒火,挤出一个得体的笑,正要把她母妃搬出来说话时,裴清温和道:“小殿下说得不错。”


    永嘉闭上了嘴,罢了。


    新婚夫妇二人向座上的长辈们见罢了礼,便入座坐着。众人围在一起说着话,永嘉僵着笑脸应付得口干舌燥,喝下去好几盏玉叶长春。反观一旁,裴清却像个没事人。


    明明她才是从这宫里头出去的,裴清却如鱼得水得犹如他才是皇家人,面对这些个说话最是刁钻的皇亲国戚游刃有余。


    他一会儿夸这个姑姑气色实在是好,一会儿又夸那个郡主堂姐的衣裳花样时新好看,再一会儿夸嫂嫂婶婶们管家有方。明明这些听了就是腻得很的奉承话,但无论是年纪长的还是年纪小的都吃他这一套,笑着恨不得把裴清从头到脚夸一遍,再向永嘉称道她的气运不错,嫁了如此之好的一个夫君。


    永嘉挤出一个笑。


    以前光知道裴清在朝堂上是如何风生水起,却没想到他在这儿也能吃得开。这些皇亲国戚向来是不好应付的,家里有权有势有钱还有闲,这些贵妇人们平日里没什么要紧的事儿,闲下来就是参加各种雅宴集会,说上许许多多的话。


    她算是见识到他做人的功夫了,堂堂一个礼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在这群女人面前简直乖巧得像一个公侯家文质彬彬的小公子,偏偏还长一副人见人爱的好相貌。


    她哪是运气好嫁了一个好夫君,她是嫁了一个活灵活现的狐狸。


    裴清这人,到底有没有短处?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殿外的太监扬长着尖嗓子报道:“衡阳长公主到——”座上众人连同楚皇后都站起了身,还未见衡阳长公主进来,她的一众侍女率先进了殿,将殿内挤得更不宽敞。


    待她进了来,永嘉便被姑姑的盛装打扮又晃了眼,衡阳长公主今日簪着一只点翠偏凤,凤尾上缀着长长的红蓝宝石流苏。衡阳笑盈盈地走到永嘉裴清跟前,永嘉低着头唤了一声“姑姑”,裴清亦跟着唤了。


    衡阳关爱地抚了抚永嘉的脸,她手上戴着鸽子蛋大的翡翠戒指令永嘉硌得慌。她没对永嘉说什么,打量了一番裴清后点了点头。虽然裴清比她高一个头,衡阳还是拍了拍裴清的肩膀,以表满意之情。


    衡阳笑眯眯地向众人道:“这个侄女婿好啊。”


    众人忙连声附和道“是啊”“实在是很好的”云云。


    衡阳又笑道:“说起来,还是我促成的这一桩好亲事呢。裴清他可是早早地就有了打算了,年初行宫赏梅不是他央求着我给他带进去,得了永嘉赏的一瓶梅花呢。”


    永嘉一愣,余光中瞥了一眼裴清,那人正腆着一副略带羞涩的笑脸,他颔首道:“侄女婿多谢姑姑。”


    衡阳颇得意道:“成祖皇帝给自己的女儿起封号,尽起些大字,每一个都要求国家安定、社稷安康的,像永定、永泰、永平这些。但这女儿家的名字天天念在口上的,太大了也不好。永嘉出生的时候,诶,我就和成祖皇帝说了,我说这个公主的封号要起个不一般的。”


    楚皇后柔柔笑道:“姑姑给永嘉的这个‘嘉’字取得好呢。”


    衡阳赞许道:“嘉字是善、美,我那嫂嫂身子弱,能生个这样粉雕玉琢的女儿下来实在不易。只当她是我们李家的心肝肉儿,不当是什么公主,就取个女儿家该取的名字。”


    裴清附和道:“托姑姑的福,永嘉确是‘尽美矣,又尽善也’的。”


    他很会拍马屁,永嘉还没为着这句话怎么样,衡阳就笑得眼角的纹都堆到一起了,连声道“好侄女婿”。


    众人闲聊饮茶,消磨了一个下午。酉时移驾乾清宫用家宴,帝后妃嫔、宗室亲眷齐聚一堂,留居京城的几位王爷王妃、世子郡主都与了宴。坐着的都是皇亲国戚,寻常的朝臣到了此宴上定然是如坐针毡,可裴清却仍如方才一般如鱼得水。


    他说话好听,哄得那些女子们高兴,眼下对着那些王爷世子们,是一盅盅酒实打实地落了肚,宴上的气氛极好。永嘉看得目瞪口呆,没成想他的酒量竟如此之好,怪不得能平步青云。


    二人向众人敬了酒,宴上的话便不再抓着他们了,话头移到之后南巡的事情上。


    南巡原定在五月就要去的,但为闽地倭寇之事拖了许久,又逢永嘉与裴清大婚,故而定在了她大婚后第十日启程,即八月初。


    若是没有倭寇的事情,原本南巡时永嘉还未成婚,下江南之行自在开心。如今与裴清成婚,他这个既是宠臣又是驸马爷的人定然要伴驾南巡,旁的地方也便罢了,只是杭州


    祁隐的碑在杭州。


    第38章 大婚(4)“酒的后劲有些大。”


    旁的人继续说着南巡的事,永嘉听着众人言语,不再纠结杭州的事情,侧了头低声问裴清:“原本定的人数没这么多吧,只有百余人,怎的眼下像是都要去了?”


    裴清颔首道:“闽地倭寇之患一解,皇上高兴,说此次南巡不仅要体察民情,更要宣扬天威,让百姓知道我朝的繁荣富庶。最后定了宫里头五品以上的妃嫔、十岁以上的皇子公主皆随驾,加上宗室皇亲、随侍大臣、宫女侍卫,合计近三千人。”


    永嘉惊讶道:“这动辄要千万两银子了。”


    裴清瞥了一眼正座上的隆顺帝:“难以数计。地方官员为着接驾,修官道建行宫,这两样便要费去不知多少银子。但这是户部的事,你担心这个做什么?”


    永嘉蹙眉道:“有点儿奢靡。”


    裴清笑了笑,道:“这几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莫为此事烦神,南巡途中好好游玩便是。”


    话虽如此,但裴清心中隐隐地也有着担忧。自隆顺帝登基后,在银子上从未考虑过开源


    节流,莫说国库,就是内宫皇帝自己的银子也是流水一般花的。既节不了流,只能开源。


    所以若是旁人弹劾他裴清贪,弹劾得没错,他的确有所贪墨,靠着各方的那些银子贡到隆顺帝那里去,不然宫里头那般的花销再过两年也就撑不住了。


    当初隆顺帝留下他,一是为了处理那些异党逆臣,二就是为了敛财。


    等到这两件事都做得差不多了,裴清想着,自己该退了。若是不退罢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永平见着他们二人在说悄悄话,撇了筷子就跑到永嘉身边来,从他们二人的座椅中间挤了个脑袋出来,笑嘻嘻地说:“永嘉姐姐,裴姐夫,你们在说什么话呀?”


    裴清回道:“在说南巡之事。”


    永平立马扁了嘴:“我还差三个月就满十岁了,皇兄偏不允准我去。”


    永嘉摸了摸永平的脑袋:“瞧你这闹腾的性子,在宫里头都能闹翻了半个天的,去南巡还得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跑到哪处不见了。你且将你这性子养得乖巧些,皇兄下一次也就允你去了。”


    永平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这个事儿,转了转眼珠道:“永嘉姐姐,你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小侄女呀?”


    永嘉一愣,“啊?”了一声。


    裴清立马笑了,和颜悦色道:“小殿下想要个侄女?”


    永平重重地点了头:“嗯!这两年新添的都是小侄子小外甥,一点儿趣味也没有,要是小侄女就好了,可以给她梳漂亮头发穿漂亮衣服。”


    永嘉的脸红了,轻拍了永平一下:“你是将小孩子当木偶玩呢。”


    说着。便觉有一道变得炙热的视线黏在她身上。永嘉故意没朝裴清看去,转过了身,欲盖弥彰地舀着碗中的汤。


    又听到裴清的一声轻笑。


    众人又聊回永嘉和裴清身上,他们只好再一次起身敬酒。永嘉饮了几盅之后就换了茶代酒,可还是觉得有些喝多了,恹恹的,像朵被霜打了的花。她本来就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但今日都是宗亲,她又是主角,便不好提前离了场。只静静坐着,但身上半个魂已经飞出去了。


    裴清丝毫不显疲惫,不知道多少盅酒饮了下去,仍同平常一样神色自若。永嘉打心底里觉得他是个能人,是个官场上的好料子,他真的太适合这些迎来送往的场合了。


    永嘉眯着眼睛用锦帕掩面打了个哈欠,裴清忽然用手肘碰了碰她,用筷子指了指桌案上的一盘菜,笑着说:“蔫掉的豆芽菜。”


    永嘉不明所以,裴清轻轻吐出两个字,像你。


    他找打。永嘉挤出一个和善的微笑,说:“既然裴大人喜欢,那就多吃一些吧。”


    顺势夹了一大筷子到他的银盘之中,裴清挑了挑眉,吃罢之后像是赞赏着山珍海味一般道:“可口至极。”


    说罢,裴清起了身,向隆顺帝作礼道:“殿下有些醉了,请皇上容微臣带殿下出去醒醒酒。”


    初秋的夜已经有些凉,方到了殿外,裴清就接过月若手中的披风替永嘉披好。二人屏退了随行的宫女和宦官,凉风习习,吹得永嘉酒意半褪,清醒了不少。


    永嘉望着熟悉的隐在夜色中的各处殿宇,懒懒道:“出来做什么?”


    裴清笑道:“怕你从绿豆芽蔫成黄豆芽。”


    永嘉懒得搭理他,裴清又道:“去宫里走走,消消食。”说着,顺势牵起了她。


    裴清的手很热,握起来很舒服,但这不是永嘉愿意让他牵手的道理。永嘉面无表情地想将手从他那儿抽出来,却被他攥得更紧。


    裴清轻声说:“装装样子。”


    说起来“装装样子”四字,永嘉想起了刚才永平的话,虽是童言稚语,却提醒了她。裴清愿意同她装这个样子,但时日一久难免会被识破。永嘉在这上头倒是无妨,但是裴清总不可能不要个孩子。不说是个位极人臣之人,便是寻常百姓也想有自己的孩子。


    永嘉便道:“南巡之后,可以往府里头添几个人了。”


    裴清一时没解她的话,问道:“侍女不够用么?”


    永嘉道:“我是说内宅之中可以再添几个人,你既已成了婚,纳妾是寻常事。”


    裴清的步子一顿,没说什么,重又走动起来时才轻声道:“不必了。”


    永嘉没说话,只当裴清是明面上推拒。她只是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他意会就好了。寻常夫妻差不多是婚后两三年或是正头娘子有了身孕才开始纳妾,裴清自然也要装一装样子。


    既是消食,永嘉原是想向御花园中走一走,裴清却说想去长明宫。长明宫中的物件已然搬空了,宫中并无侍女宦官再侍奉着,黑漆漆的有何看头?


    裴清说想看一看她从前日日住着的地方,永嘉拗他不过,便领着他去了。


    从乾清宫到长明宫的距离并不算太远,走个一刻钟也就到了。但是裴清的步子比平常缓很多,永嘉只当是他喝的酒有些多,故而步履绵软下来些,便陪着他一同慢慢走着。


    月色清明,映在宫道两侧的朱红宫墙上。成群的宫殿绵延,檐脊上的神兽静坐着,威严肃穆。


    裴清静默着,用步履缓慢地丈量脚下的石砖路。


    他已经近两年没有走过这些路了。


    当年初到宫中,他成日里拎着个药箱在各座殿宇间穿行,在各处宫道上奔走是常态,但他从未好好缓下步子来细细看过皇宫。那时是因为心中有怯,彼时他裴清不过是个侍讲学士,到了宫里做祁隐也只是个太医,所以低着头不敢望天颜。


    等身登青云之时,他却不能再入这宫中了。今日天子家宴再入皇宫,皇宫内景未变分毫,但心境却已大有不同。


    快两年了,他想要的是留在她身边。


    还好,一切都不迟。


    二人走近了长明宫,裴清站在宫门下,仰头看着金字匾额。他曾许多次地踏入这里,从最初只当做是日日上职,到逐渐期待着来见她,时间不过是几月,却让他记了很久。


    而今他重新回到这里,重新出现在了这个当初对他笑语盈盈的人面前,却要装作自己从未来过,装作自己从未见过她。


    罢了。


    裴清侧了头,永嘉正缩在披风里头打哈欠,他问:“我们怎么进去?”


    永嘉疑惑地露出了脸:“走正门进去啊。”


    裴清的目光幽幽,永嘉望了一眼正门——关上的。


    自她出嫁,长明宫暂时空置了,值守的将士都换了一批。今儿个值守的永嘉从前未见过,他们自然也不认得她。她和裴清是临时起意过来的,没让人通传一声,才落得这个局面。


    她这位长明宫的主子竟被关在自己的宫外头了,永嘉一时语塞。


    永嘉向侍卫解释了一番,但值守之人向来铁面无私,声称若非她证明不了自己是永嘉公主,就无法入长明宫中。永嘉默了默,她眼下拿什么证明她是永嘉公主?身上那枚先帝爷赏的玉坠子他们又不认得,她脸上也不会纹着永嘉公主四个大字。


    这身边还有个裴清呢,她的颜面都要丢光了。


    裴清轻轻一笑,解下了腰牌递了上去,侍卫们见了连忙行礼道:“末将参见裴大人,参见永嘉公主。”说着就开了宫门,永嘉默默地腹诽了两句,有些不服气地进了宫。


    长明宫中无人侍奉,未点灯烛,漆黑一片。


    永嘉晓得火折子在何处,取了来点上了几支外殿的长烛和油灯。外殿点得差不多了,亮堂得大致能将东西看见,她便去了内殿。甫入内殿时火折子灭了,内殿里乌黑一片,只有外殿的几丝光亮透过来。永嘉唤了裴清,让他再去取一支火折子过来。


    裴清不知在外殿做什么,半晌了还没进来。


    永嘉正疑惑着想出去瞧一瞧时,被一阵大力推到了墙上。


    裴清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没让她觉得疼。他


    紧紧地拥着她,他的额头抵着她的,微微喘着气,身上有一股药香和酒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他连同他的吐息都近在咫尺,却没再往下做什么,永嘉脑中刹那间断了的弦重新拼凑起来,颤着声道:“你醉了?”可是刚刚他一直都好好的。


    她的手抵在二人之间,使了些劲推了推他,他却纹丝不动,但是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却搂得更紧了。


    裴清哑着声音道:“酒的后劲有些大。”


    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尤其是那双带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欲望的眼睛,永嘉的心中陡然升起一丝慌乱。


    第39章 大婚(5)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永嘉再次推了他,还是没有起什么作用,只好温软下来哄他似的道:“你醉了,就去榻上歇一歇。”


    裴清说:“在这里缓一缓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将头移开,埋到了永嘉的颈窝里。永嘉的披风带着毛茸茸的边,埋起来很舒服,带着她身上的温热和香味。怀里的人一僵,裴清安抚地抚了抚永嘉的背。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心绪犹如翻江倒海。此时此刻,忍不住,也不想忍。


    他看着她一盏一盏将外殿的灯烛点亮,逐渐亮起的暖黄色映在她白皙透着点儿粉红的脸颊上,显得柔和、宁静。灯烛亮起,照亮外殿的同时,也照亮了他心中那些尘封了太久的过往。


    在长明宫,他和她有太多太多的回忆。


    寸心万绪,咫尺千里。


    他闷声道:“不要给我纳妾。”


    裴清不明白永嘉怎么会想到这件事上,而且她不仅想到了,甚至还说得出口,更叫他伤心。


    天底下没有哪一个女子真心乐意自己的夫君纳妾的,可永嘉却主动说要替他纳妾。他知道她现在对他仍然不是真心,他一开始明明觉得真不真心都好,只要他在她身边那就好了。可是真正听到她的心声的时候,他的心也会碎。


    是因为她还喜欢着祁隐吗?可是他不能告诉她他就是祁隐,他只能是裴清。


    裴清不知自己该为这件事高兴还是不高兴,心中隐隐地有些疼,又因着酒意上了头,才会如此。


    永嘉默了好久,开口时语气疑惑:“太早了?那再等三年再说吧。”


    饶是在皇上跟前侍奉得如此之久,将一颗心练得极其强大的裴大人,此时似乎都听见自己一颗心裂成两半的声音。他无法将心中的话说出口,只能将她搂抱得更紧,许是太紧了,永嘉娇娇地哼了一声,又将他推了推。


    裴清低声道:“不要。”


    永嘉没再说话。


    裴清抬了头凝目看她,永嘉的脸已经很红了,敛了眸躲避着他的目光。她在外人面前端庄沉稳、雍容华贵,自始至终都持着天家女儿的尊贵之态。但是她在他,应该说是祁隐祁太医面前,一直都活泼、天真,不只是一个天家公主的样子。


    在这一刻,裴清似乎见到了她从前的样子。


    他心中一动,看向她的唇瓣。


    永嘉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眼见地慌乱了起来。


    裴清笑了一下,将她松开,轻声道:“对不起。”-


    长明宫中的物件都已整理搬到裴府去了,而今殿中除了一应桌椅柜榻外还留着,旁的已是空无一物。永嘉不知道裴清要来看什么,只继续拿了火折子面红心跳地点着灯烛,由他自顾自在一边瞧着。


    忽而裴清出了声,问她道:“这是?”


    他立在内殿那架书架前,手上捧着的是她从前学医时的医书。永嘉走到裴清身侧时愣了一愣。


    她将这些书放在了书架最高处,取一种束之高阁的意味,因为她不会再拿起来看了。前几日月若收拾东西的时候问她,该将这几本书放在哪个箱子里。永嘉并不想再将它们随身带着,口上便说等旁的都拾掇好了再收拾它们吧。月若明白她的意思,没再提这件事,这几本书便留在了这儿。


    永嘉淡声道:“几本医书,你不是学过医么?”


    裴清笑了道:“只是见娘子也读过这些书,觉得新奇罢了。”


    他翻看了书页,正正好翻到的那一页上有着朱笔勾画圈点的字迹,永嘉扫了一眼,立马将视线移开去。


    那是祁隐的批注。


    裴清仍翻阅着,永嘉的心里渐渐地生了点疑。她同祁隐的事情虽没有闹得满城风雨,但宫中乃至宫外头一些世家大族也有些人晓得,机敏如裴清,他又素来对她的习性喜好一清二楚,竟不知道她当年的那桩事?


    可转念一想,她那桩事发生时,裴清恰好回了姑苏养病。


    永嘉装作漫不经心道:“我学医的时候,你好像在姑苏养病?你那会儿是生了什么病?”


    裴清翻动书页的指一滞,平静道:“生了病,也没生病。”


    永嘉一愣。


    裴清道:“不是旁人说的那般突然恶疾,只是心病罢了。初入官场时心高气傲、一身清正,难免为旁人所指摘,一来二去心中不服,便生了些郁郁之气。”


    永嘉轻笑道:“你倒是爽快,我先前是觉着奇怪,一个人从前染过大病如今却看不出什么。”


    裴清望着她,勾了唇:“对你,我又何必掩饰。”


    他灼灼的目光将永嘉烫了一下,她不自然地别过了头,裴清却仍不罢休地道:“看来娘子先前就对为夫很上心。”


    永嘉没再理他的这些话,转了话头道:“南巡时会在苏州府驻跸几日,你有没有打算?”她指的是拜访裴老爷子一事。老爷子大婚时没来,但永嘉心里头念着礼数,想着无论如何总该拜见的。


    裴清道:“难见到,他仍生着我的气,你还是不见他的好。”


    永嘉道:“旁的父母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一朝好位列公卿,公爹倒是怪得很,偏不喜欢你走到这官场上头。”


    裴清摩挲着手上泛了黄的医书,永嘉只知道他是裴家远房亲戚送来过继的,并不知他本是忠勤候家独子,只以为他那裴老爷子是想留着他学医而已。他言简意赅道:“他想得比我们通透。”


    永嘉忽然想起来祁隐的志向,他也是想做个云游天下的医者,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道:“其实还是这样好。”


    裴清一时没说话,永嘉继续道:“从前教我医术的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天下万般功名利禄不如实实在在治病救人,一身清净,心里也清净。”


    裴清的长睫颤了颤。


    他和她说过这些话,没想到她还记得。


    他记得那日是二月二龙抬头,永嘉起了兴致自己在长明宫里头做春饼。她边做着边叽叽喳喳地同他说话,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最后问到了他的志向上。他当初说的,是祁隐的志向,也是他裴清的志向。


    若不是后来想留在她身边,或许,自己现在正在哪处行着医吧。


    裴清敛了眸,淡淡道:“医者仁心,学医之人的志向大多如此。”


    永嘉见着他没再说什么,便将两本医书放回了架上,咽下刚刚想要说的两句话。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有过祁隐一人,还想问问他知不知道他和祁太医长得很像。现在想想,裴清定然是知道的,不过是不愿与她论这个人。


    临走的时候,裴清问永嘉要不要将这两本书带走。她顿了一顿,道:“不用了。”她早在要嫁给萧承远之前就决意放下祁隐,只是在见到裴清之后觉得他实在和祁隐太像,往事才重又清晰起来。


    如今尘埃落定,何必再念祁隐,何必将有关他的东西再带走。


    裴清嗯了一声,临走的时候趁永嘉不注意,偷偷将书卷起来藏在广袖里-


    今日家宴宴饮得迟,回到裴府时业已夜深。


    永嘉洗漱罢,正欲将年年抱来逗一逗,想起来它已经被置到一侧的落芳院去了。在长明宫的时候她日日晚上要抱着它睡,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今早上才会那样贴着裴清,


    想起来脸上又是一烫。


    永嘉欲出屋去落芳院看一看,出门时正好同裴清撞上。他赶忙替她揉了揉额头,蹙眉道:“很迟了,要去哪儿?”


    永嘉如实说罢,裴清抚上她的肩头,仍是蹙着眉道:“夜里凉得很,穿得这么薄,受了凉怎么成?”说罢,就去屋里取了件斗篷替她披上,煞有介事地将斗篷上的丝带系得很紧,漏不进一点儿风来。


    身上暖洋洋的,永嘉打了个哈欠抬脚便走,裴清却跟着她来了。永嘉走了几步之后转身疑惑地看着他,问:“你不是怕猫吗?”


    裴清道:“我在院外等你。”


    他当然不怕猫,当日他在长明宫中时就同年年玩得极好。年年当时还很小,正是精力旺盛活泼好动的年纪,日日都要飞扑到他身上,落得官袍一身的黑白猫毛。


    正是因为太亲了,所以他才不能见它。


    年年的性子高冷,除却长明宫里头常在的几个外,旁人来了都是要躲起来的。永嘉认不出他,年年却能认得出。若是它同他第一次见面就扑到他的怀里,这便是露出了极大的破绽。


    永嘉同年年在屋里头玩了一会儿,想着外头还有个人在吹冷风,只一刻便就出来了。明明从这儿到主屋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她想不通裴清为什么要跟来。


    夜色昏暗,裴清慵懒地倚在院墙上,远远地一直望着她。


    永嘉总是不敢直视他。当年她和祁隐在一处的时候,祁隐也总躲避着不敢看她的目光,而今成了她不敢看裴清的目光。这种目光如此直白、不加掩饰,带着一些难以言说的意味。


    永嘉垂着头,走到裴清身侧轻声说了一句“走吧”,就自顾自地继续抬了步子。


    忽然间手臂被裴清拉住,接着整个人天旋地转来了一阵。


    裴清将她打横抱起,惹得永嘉惊呼了一声,慌不择路地揽上了他的脖颈。


    永嘉的心飞快地跳着,惊讶道:“你做什么?”


    第40章 南巡(1)“南巡好像不能打地铺。”……


    裴清一路都没说话,径直抱着永嘉回到了屋内,最后将她放在床上,这才勾着笑道:“我怕娘子走累了。”


    永嘉心有余悸地瞪着他,扭头便去解床上的帷幔,边道:“我要睡了。”


    她有点恼他,虽然昨日晚上他说得很好听,持了一副正人君子之态,但今日他做的呢?且不提早上他上了床来,今日是又搂又抱又牵手,这成何体统?


    裴清挡开了落下来的红纱,笑道:“生气了?”


    永嘉道:“没有。”


    他道:“等一等再睡。”


    还没等永嘉来得及回答,他就转身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上捧了三大两小五个木盒,有两个分外沉。裴清将木盒搁在榻沿上,从袖中拿出两张纸,展开来递了给永嘉,边做出一副恭谨的腔调道:“请殿下过目。”


    永嘉疑惑地接过,见着上头书着的皆是家产明细,金银、田产、宅院、铺子,各色明目一一列清,一览无余。还有一张是她的陪嫁单子,这一张她清楚,便只拿了裴府的那张细看。


    上头每一处数目大的都标了是何年何月赏赐的,若只按着他的俸银,家底定然没有如此丰厚,多是这两年里皇帝另赏的。永嘉晓得裴清的意思,却还是要问一句:“你是要让我执掌中馈?”


    裴清侧坐在永嘉的身旁,笑眯眯道:“你是裴府的当家娘子,自然要交给你。”


    裴府诸事永嘉成婚前几日便理清楚了,管后宅诸事的是王妈妈,从前是在宫里头当过差的,管府上杂务是一把好手。其余之事皆归刘管家管,包括裴家家产。


    长明宫中也有这些俗物要管,不过宫里头到底与各家府中有所不同,都是归着掌事宫女管的,永嘉没操过什么心,故而在这上头算不得熟稔。


    永嘉懒懒道:“不是有个刘管家么?我听人说他可是个账房先生出身的,管银子总比我好些。”


    裴清不动声色地往永嘉那儿挪了挪,边道:“裴府的事情简单,你一学就通,放在你手上我才安心。只有一些铺子的事难打理,这个恐怕要费心些。”


    他将那些木箱子一个个打开来看了,里头装着的是一叠叠的田契地契房契,永嘉略略地扫了眼,也不再推拒主持之事,问道:“铺子?”


    裴清道:“年年过寿辰时旁人送的,也不多,只四五家铺面。广宁街的珠宝铺子,浮玉巷的药材铺子,还有”


    永嘉愣道:“广宁街的珠宝铺子?”先前七夕他们二人去的就是广宁街,裴清替她买下了那只蝴蝶簪子。看着他的笑,她立马就明白了,合着这人在自个儿地界花钱呢。


    裴清拾起她的陪嫁单子,道:“旁的没什么,公主府上的事务还须费心拨一些人过去。”


    永嘉公主府建在了京郊,专选址在风清水秀之地,所以离皇宫有些远。等到炎夏暑热之时去住一住最是惬意,平日里出行不大方便,永嘉就未考虑着要挪过去。毕竟在哪儿都是一样的,总还是得和裴清在一处。


    困意涌上来,永嘉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知道了,马上就要南巡了,你不是也要跟着去吗?等南巡回来再理这些吧。”


    裴清笑道:“我本要留下来辅政监国的,但是有了娘子你,我便好跟着去了。”


    永嘉已经习惯了裴清油嘴滑舌地说一些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往后靠在了软枕上,没搭理他。裴清在整理那几个箱子,她迷迷糊糊地就要合眼睡去了。


    朦胧之时裴清凑到了永嘉身边来,离她极近,近得几乎要贴上了她。太困了,永嘉甚至没力气睁开眼睛瞧他。今儿个事情太多了,拜帝陵,回宫里说话,晚上又喝多了些酒,现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裴清轻声道:“南巡的时候,好像不能打地铺。”


    迷糊的永嘉陡然有了一丝清醒,但因着裴清他近在咫尺,她不敢睁开眼睛,只仍闭着目装着自己睡着了,好避开这个难答的问题。


    裴清轻笑了一声,再低低地、逗一只猫儿似的道:“娘子要不要从今夜就开始熟悉熟悉?”


    永嘉没睁眼,但是颤抖着的长睫暴露了她的心思。她忍着没说话,又听到裴清的两声笑,再然后,额上落下一点温软。裴清吻罢她之后就下了榻,仍然如昨日一般拿了被褥打地铺。


    次日早上醒来,意料之中的,她还是窝在了裴清的怀里。


    永嘉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熟悉了裴清的怀抱,她一贯觉得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实在挤得很,当然不如一个人睡觉舒服。话虽如此,但大半的被褥都覆在了她的身上,他那儿只有一个角,没让她不舒服着一点。


    永嘉于心不忍,恐怕裴清着凉,便轻手轻脚地想拉一些被褥过去,并顺势好从他怀里挪出来。她方动了一寸,裴清覆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便紧了紧,仍将她禁锢在怀里,带着尚未清醒时的鼻音道:“娘子心疼我?”


    “心疼我,就过来些。两个人一起暖和。”


    永嘉想把裴清踹下去。


    这几日永嘉没有接手府中诸务,只是紧盯着南巡要备的东西。说是她盯着,倒不如说是月若盯着,月若管家比她管得要好。南巡少则三月多则五六月,一路之上的东西须备得齐全。裴清的东西少,除了必须的衣物外旁的再没什么,只说带上他书房中的那些书。


    裴清成了婚,只休了三天假,然后便忙起来了。南巡的事情本就是他协助管着,而今南巡将要启程,朝中官员忙得团团转,他是忙里得了三日闲,闲后就比从前更忙。即便回到府中,也有大半的时间在书房里头处理公事,但夜里回屋的时辰却是雷打不动的。


    裴清每每洗漱更衣好,恰恰好离永嘉睡下的时辰还有一刻,是他精心掐算的。他总要黏着她不咸不淡地说几句话,再依着惯例亲亲她的额头才依依不舍地下去打地铺。


    有一夜里永嘉拂起轻纱,听着裴清气息平稳绵长,似是已经熟睡。银月倾泻进屋内,她能清晰地见到他的侧颜。偶然间心一动,她便如灯台上偷油被发现的小鼠那样怯怯地放下了纱帘。


    还未成婚时她曾觉得嫁给谁都一样,而今却觉得有所不同。


    曾经她避他不及,时至今日却觉得,嫁给他或许也挺好-


    八月初九,南巡启程。


    龙舟由水路下,行至济南府时驻跸八日,尔后便沿运河一路南下,直抵苏州府时才会停舟驻跸。此次南巡旨在巡视江南各地,故而途径之处甚少停留。


    一月余的水路之行惹得永嘉像一朵蔫掉的花,她先前从未日以继夜地乘过舟,加之身子本就比寻常人弱些,便更耐不住这般折腾。


    这日里和宗室皇亲们齐聚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龙舟行得不稳颠了颠,永嘉便晕得脸色都发了白。


    她那衡阳姑姑惊讶道:“不会是有喜了吧?快叫太医瞧瞧。”


    她那嫂嫂楚皇后笑道:“他们成了婚也才近一月,不会如此快吧?”


    衡阳道:“未必,我见过好些个尚未足月就害了喜的,永嘉她母后怀她的时候身子也是一开始就不利索,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晕了舟的永嘉这时候没多少力气说话,听着她们这些话欲哭无泪,靠在月若身上缓着,直到太医给她诊了脉之后才明证了她的清白。听罢太医的话,座中之人皆哀叹了一声,尤其是衡阳姑姑,她道:“我还盼着做姑祖母呢。”


    楚皇后笑道:“早晚都会的。”


    没有力气的永嘉现在的怨气比谁都重。


    白日里永嘉喜欢自个儿独处着,只有皇亲们聚在一起说话时叫了她去,她才肯挪步子。裴清不如她这般得闲,白日里总要侍候在皇帝身边,与内阁里头的那几个大臣一起听沿途各地的官员上舟来述职回话。


    虽是南巡,裴大人还是很忙的。


    这夜里永嘉服下了太医送来的药,觉得人稍好了些,便躺在榻上拿着本话本子看着,烛光昏黄,在这般静谧的氛围里看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是合适。


    裴清方从隆顺帝那处回来,见她侧着身如此懒洋洋地看着书,坐到榻沿上便道:“光暗得很,仔细伤了眼睛。”


    许是白日里被旁人调笑了,永嘉眼下见到裴清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不想与他说话,便向榻里侧转了身,背对着他,腹诽着他哪里懂这种看话本子的境界?


    裴清去沐浴更衣了,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温暖的湿漉漉的水汽。他坐到榻上的时候,永嘉仍朝着里头,不过已经将话本子放下了,闭着眼想睡觉。


    自打南巡开始的那一日,他们二人势必是要同处一室,势必也要同睡一床。好在在裴府的时候,日日早上裴清就会上了榻,让永嘉提早适应了些。但即便如此,夜里睡觉时多了个人在身旁,总归还是有些别扭。


    故而永嘉常常很早就睡下,等着裴清忙完公事回来时,她已背对着他做熟睡状了。


    这些日子沿岸各处的官员都要上舟觐见,品级高的封疆大吏向隆顺帝述职时裴清要陪侍在旁,品级低的见不得皇上,但还是须向他陈述地方政绩。裴清虽只是个礼部的,但因着封了东阁大学士入了阁,所以实际上无论大小诸事都会经由他的手,礼部侍郎的职都快成了个挂名。


    裴清夜里回来的时候若是见着永嘉睡下,便只扶着她的肩头轻轻在脸颊上吻了吻,也不扰她。第二日永嘉睡得迟,他须上职,起得早,也只吻了吻就走了。这样一来,二人一日里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


    所以今日永嘉身子连带着心里头都不舒服,裴清一时半刻也没察觉出来,待依着惯例要亲一亲她的时候,被永嘉躲开了。


    裴清一愣,挑了挑眉,俯下身去附在永嘉耳边低声道:“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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