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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情丝(4)“那你亲我一下。”


    永嘉讪讪地将八音盒合上,蓦然止住了欢快叮咚的乐声。她朝裴清那儿挪了挪,将手搭到他的广袖上,示好地浅笑道:“我没让她细说,不信你问月若呢。”


    裴清淡淡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回来,道:“嗯。”


    永嘉千不该万不该忘了裴清是个又小心眼又有城府的,这下子被他捏住了。她咬了咬牙,继续往他那儿挪了挪,笑容更盛:“我真的没有那种心思,我这辈子只你一个驸马。”


    裴清这才扭过头来,表情仍旧淡然,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话:“那你亲我一下。”


    永嘉脸红了:“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裴清见她不动,作势要倾身过来,“我自己来?”


    永嘉连忙摇了摇头,她咬咬唇,一鼓作气地极飞快地凑上去,在裴清的脸颊上啄了一下。裴清轻笑了一声,覆上永嘉的手攥紧。他幽幽地盯着她,轻声道:“是这儿吗?”


    永嘉的脸更红了。


    永嘉有些恼,想要挣开裴清的手,道:“你不要得寸进尺。”之前让他亲,是因为他死里逃生她太激动了,合着他是觉得往后都行了?她可没有这么说过。


    裴清挑了挑眉,嗯哼了一声,倾身上来紧紧拥住她。


    半晌之后永嘉才从他的怀里挣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怒道:“裴清!”


    车舆外的月若听到里头的动静,担忧地想撩了帘问问,驾车的阿泉赶忙止住了她,低声道:“月若姐姐,别坏了主子们的好事。”


    虽然低声,但只隔了一道帘,车舆内的二人还是听见了。裴清低低地笑了两声,道:“都说了,是个好事。”


    永嘉没搭理他,脸上仍又怒又羞地泛着云霞似的红。


    裴清拉着她的手,这才正经道:“今日皇上找我去说话,授了我户部尚书衔,让我在杭州监管一桩和洋人做的大生意。”


    这会子永嘉顾不上气和羞了,惊讶道:“户部尚书?这、这”虽只是加了衔未有实职,但说起来也是正二品的官了,普天之下才有多少个正二品的,他裴清才二十几岁!


    实在是我朝前所未有之事。


    裴清亦微微蹙了眉:“我原以为会兼任户部左侍郎,不曾想皇上直接授了尚书衔。”


    隆顺帝登位两年有余,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急于调拨一批自己的心腹,故而才会将裴清一升再升。但是按着这个时间就升到这种地步,往后升无可升。裴清隐隐觉得,待自己做成了这桩事,也就是该退的时候了。


    永嘉问:“什么大生意?竟要直接将你加尚书衔了。”


    裴清道:“洋人要采买茶叶、丝绸和瓷器,三年之内要茶叶十万斤,丝绸九十万匹,瓷器一万件。合起来,一千万两银子有余。”


    永嘉惊讶道:“怪不得要任了你来做,这生意也太大了些。三年之内要这些,那你要在杭州待三年不成?”


    裴清颔首道:“如若是我接了这个职,那么就要留任杭州三年。但我和皇上说了,先来问问你的意思,若你也愿留在杭州,我便遵了旨意;若你不愿,我便另推举贤能。”


    永嘉默了默。裴清这话说得迟了,皇兄已然授了他衔,摆明了这桩大事只有他这样既信得过又办事得力的能臣来做,这一会儿去哪里再找合适的人?


    永嘉叹了口气道:“你留在杭州,我回了京城,有何不可?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她是故意逗逗裴清,谁叫他刚刚对她那样的。


    裴清登时急了,凑上来道:“三年你也愿意?别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新婚夫妇哪里有三年不见的道理?”


    永嘉理所当然道:“我有什么不愿意的?”


    裴清怔了,永嘉见他急得不知该说什么话,轻笑着道:“好啦,我陪你留下来就是了。”


    裴清松了一口气,紧紧地揽着她,闷声道:“别吓我了。”


    永嘉推了推裴清,心道这个驸马爷真是又小心眼又有城府,这会儿竟然又有些患得患失,全然不像个二十几岁就能挂了尚书衔的权臣样子。和她起初见到他的时候,真是不太一样了。


    永嘉轻轻抚了抚裴清的青丝,柔声道:“好啦,裴尚书,恭喜你加官进爵了。”-


    冬日的早晨亮得迟,过了卯正天色还只是蒙蒙亮。


    永嘉尚觉得还是夜半之时,裴清就起身要去上职了。他洗漱罢更换了官袍,重又撩了帘上榻来,硬是捧着她的脸亲了亲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迷迷糊糊睡着的永嘉没理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身边已经空了,才意识到裴清重又恢复了那种忙忙碌碌的生活。


    说起来他二十几岁就位极人臣,别人都是眼红羡慕非常,却不知权在事在,是真正要做些事情的。裴清受了伤到现在,明明才一个半月,伤还未好得完全,薄纱布仍包着须日日上药,这下子就去上职了,叫永嘉有些担心。朝里也不像是没人用的,偏偏就逮着他一个人薅。


    月若听完了公主这些抱怨,不禁笑道:“殿下这是心疼裴大人了。”


    永嘉一愣,心疼?或许吧。


    毕竟她要好好和他做夫妻的。


    风荷轩隐在高林密树之中,格外偏僻幽静。十一月时好些树上的叶子枯了黄了,纷纷落到院子里头,宫人们日日晨起要洒扫庭除,免得扰了贵人们的路。


    永嘉用罢了早膳,披着狐裘想到院子里稍走一走消消食,月若方推开屋门,她便愣住了。


    廊外,一个白衣男子正在扫着落叶。


    是永宁公主府的阿隐。


    他那样清逸出尘的样子本不该做这些宫人的活计,可是真做起来的时候在不相称中却又有一丝契合,他就如同地上的枯枝败叶,带着深秋独有的凄清萧瑟。这样子的人和这样子的景,格外让人起一种怜惜之意。


    月若惊讶道:“奴婢刚刚还没见着他呢,怎么会”


    阿隐像是没听见二人的动静,仍微微垂着头扫着黄叶。永嘉皱了皱眉,屏退了其余的宫人,独留了他一个在院中。阿隐这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永嘉垂目看着他,冷冷道:“永宁公主送你来的?”


    阿隐称是。


    永宁费心费力栽培了这么一个好苗子,又误以为永嘉与裴清不和,自然只将永嘉昨天的反应当做明面上的害羞,暗地里偷偷把人塞了过来。永宁公主想往行宫里送一个宫人,那是顶简单的事情,所以,阿隐就这样出现在了风荷轩里。


    永嘉想出了其中的弯绕,淡淡道:“行宫里只有侍卫、宫女和宦官,她让你来做什么?你回去吧。”


    阿隐叩首道:“永宁公主吩咐奴婢来侍奉殿下。”


    阿隐的声音柔柔的带着些哀切,叫人听了难免不忍。但其中的侍奉二字太过扎耳,永嘉知道,永宁说的侍奉不是简简单单的侍奉。她蹙眉道:“不必,你回去吧。”


    阿隐没动身。


    若换做是旁人,永嘉早就问也不问就将人赶出去了,只是此人与祁隐有那么些相像,她心中才会生出些不忍。但她的不忍也只有这么些,正当永嘉要厉声喊人时,阿隐哀声道:“殿下若是不要我,永宁公主会将我打死的。”


    永嘉愣了愣,不解道:“何出此言?就算她是公主你是伶人,再如何也不能这般草菅人命。我派人送你回去,会和她说清楚的。”


    阿隐的身子微微抖起来,仍是伏着身磕着头:“永宁公主她、她殿下,您看我身上的伤便明白了。”他跪着挪到了廊下,直起身子哀哀望着永嘉,眼里盈着泪。


    永嘉在一瞬间恍了些神。


    永宁调教得他真是好,模样与祁隐八分像。


    阿隐将广袖卷了上去,露出白皙却显纤瘦的小臂,皮肤上尽是一道道的鞭痕,有些看上去已然是好些年的,还有些泛着粉像是近几个月的新伤  。


    永嘉的心里一紧,没想到永宁竟这么她默然着,若真将阿隐送了回去,可能真如他所言,永宁会将他打死的。她这个姐姐最是不喜欢旁人逆了她的心意,从前在宫中时就对宫人动辄打骂,性情最是骄横。


    永嘉敛了眸,道:“罢了,你去隔壁院子里伺候着吧,风荷轩是待不得的。”


    阿隐仍噙着泪:“永宁公主在行宫里有人,让她知道了我不在殿下身边,她也会打骂我的。”


    永嘉哑然了一会儿,还未等她想好如何说时,阿隐泪光盈盈地仰头望着她:“殿下是不是怕裴大人发现了,等裴大人在的时候,我便藏起来,只等裴大人不在了再侍奉殿下。”


    永嘉默了默,这话说的,更叫人觉得她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但眼下的境况的确如此,若是将阿隐送去了别的地,他也是个一死,但是又不能让裴清知道多出来这么一个人。


    裴清那性子,就是她话里头如何了,也会吃上好一会儿醋,更何况她的身边真的不明不白地多出了一个白面小生。裴清是没见过祁隐的,看不出阿隐和祁隐的联系,若是见过了,那他这醋坛子岂不是要炸了?


    永嘉纠结半晌,仍拿捏不定时,阿隐的面容上落下两行清泪。


    罢了。


    左右众人驻跸行宫不过十余日,她在风荷轩中也只十余日,届时裴清留任杭州,他们二人应该会另辟宅院住。到时再给阿隐些盘缠送他离了杭州,也算救了他一命。


    永嘉淡淡道:“你自己的名字唤作什么?莫叫阿隐了。”叫阿隐,听着别扭。


    “老班主给我起了清和,殿下唤我阿和吧。”他再次叩了首,“阿和多谢殿下。”


    永嘉将视线移了开,只道:“声噭誂兮清和,是个好名字。你仍旧洒扫庭除吧,不必侍奉什么。待日后,本宫会送你离了杭州。”


    阿和称是,心里却未听进永嘉的话。


    永宁公主说过,只要永嘉公主同意留他,凭着他的样貌,终有一日能成为面首的。


    第52章 似故人(1)长得像祁隐的人。


    风荷轩中忽然多出了这样一个人,永嘉一开始觉得不自在,但过了一会儿便适应了。


    阿和倒还乖顺,凡是裴清和阿泉在时从不出来,只等裴清绝不会回来时才在院子里现身。他仍旧是洒扫庭除,其余的宫人都是行宫里头的,懂规矩,自然不会多置喙什么。


    月若起先疑惑着自家公主到底是个什么心境,阿和和祁太医长得像,公主是打算将他留在身边了?大概似的,月若便摆着一副知晓明白的神情。


    永嘉看着她如此,无可奈何地解释道:“他说了,送他回去他就要被打死了,我是不忍心。”


    月若捏着她的肩,笑道:“是了,殿下是慈悲心肠。不过嘛,殿下若真想留他在身边也未尝不可。虽说裴大人那样日后大不了让他做个宦官,养在公主府里头,殿下看着也舒心。”


    永嘉默了默。


    打心底里来说,她的确很喜欢阿和的一张脸,因为他长得像祁隐。但是长得再像都没有用,裴清也像祁隐,但是她不会因为这样就随随便便接受一个人。她喜欢的是人,不仅仅是一张脸。


    如今祁隐不在了,若她真是个荒唐的,按照月若说的法子来未尝不可,看着一个与他像的,也能全了自己的心意。但裴清那性子定然是忍不了什么面首在她身边,宦官的确是一条路。如若让他做了宦官,就能名正言顺地养在公主府里。


    可是永嘉不是这种性子。她道:“何必多生事端。”


    月若会了公主的意,往后便不再多言什么。


    裴清这些日子忙着谈那桩生意,也忙着一同和内阁几位考核浙地的官员考绩,忙得不可开交,同先前一样早出晚归。永嘉清闲,除了同女眷们雅宴说话,便是留在风荷轩中整理那些医书。


    虽然裴清将它们存得很好,但年数久了,还是会有些破损脱落的地方。永嘉想将其中有破损处的整理好了齐放在一处,再送到专门的工匠那里修补修补。这些书多,共有一百来本,整理起来费些时间。又因着有几本是古书,加之大半都上了年头,为防蠹虫叮咬,存放时须放些香避一避。


    永嘉正好无事可做,便叫人呈了灵香草、云香和花椒,自己拿着一个研钵捣着。


    这日里日头很好,永嘉命人将交椅挪到廊下刚好晒得照日光的地方,侧身晒着太阳捣着香材。裴清和她用罢了早膳就上职去了,眼下才去了一刻钟,阿和便到了。


    阿和立在廊外朝永嘉做了个礼,微微抬了眸,见着公主有些费力地拿着研杵捣着不知什么东西,便不如寻常那般去拿扫帚来扫落叶,而是道:“我来帮殿下吧?”


    永嘉未抬头,只道:“你会这个?”


    阿和是个伶人,又没上过学堂读过书,想是没做过这般的活计。永嘉还在长明宫的时候书就多,各门类的皆看,故而在存书上很有心得,捣香的事情是常做的。


    阿和微笑道:“从前未做过,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永嘉磨了有一刻钟,是该歇歇了。虽是个细皮嫩肉的白面小生,但应当有些力气在身上,虽比不得那些粗莽武夫,但区区捣药的事情应该还是能应付的。永嘉便放下手中的研杵,拿了搁在一旁矮几上的茶润了润嗓。


    搁下茶碗,却见阿和仍立在廊外青石板上,永嘉疑惑道:“怎么不过来?”得了她这句话,阿和才低眉顺眼地走进廊内。


    永嘉忘了,阿和到了风荷轩中的几日皆是在院子里扫落叶。屋里屋外的宫人自有区分,屋外头的若无主子的意思,是断断不敢踏进来一步的。她先前还怕他是个不安分的,就像有些心思不定的奴才一样,借着个机会就在主家面前漏一回脸。所以她怕他故意跑到裴清跟前去,便安排了人盯紧了他,他倒是无任何逾矩之举,没寻出错处。


    眼下看来,的确是个安分的。永嘉放下了心,缓了缓有些冷的神色。她只教了阿和一遍,他便上手做了。到底是个男子,手上的力气比她大些,捣起来顺畅许多。


    永嘉手上没了事情,月若便移了一张躺椅过来,置在廊下刚好晒得着暖阳的地方。她躺了上去,月若给她披了狐裘又递了暖炉,外头碧天澄净、日光明媚,在暖意中她的神思变得有些怠惰。


    永嘉望着正垂头捣药的阿和,绵绵的倦意里,她恍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两年前。


    阿和像祁隐,但平常她不会把他当成祁隐,只是在这样静谧的、有洋洋暖意的时间里她忽然生了些错觉,好像祁隐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永嘉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但是神智抵不过心绪,心里,仍然怀揣着祁隐重新出现在她身前的期盼。


    自到了杭州,祁隐二字便魂牵梦萦在她的心头。他出生钱塘又死在钱塘,直到投了江都没和她将话好好说清楚。斯人已逝,本不该再挂怀,可偏偏此地此景又出现了如此像他的一个人。


    永宁,实在是好手段。


    阿和注意到了公主一直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却仍然低着头卖力地捣着香,过了许久才故作漫不经心地开了口问:“殿下用这些香做什么?”


    永嘉从飞游的思绪之中回过神来,仍然看着阿和那颇有神似的脸庞,淡淡道:“存在书柜里,可以防蠹虫叮咬书籍。”


    阿和道:“殿下是个爱书之人,在南巡途中也收集了不少书吗?”


    永嘉默了一会儿,自第一日阿和到风荷轩之后,她再未和他说过话  。她是打定了要送他走的,所以不该有太多的牵连,更何况一个屋外洒扫的宫人本就不能和她说上话。但是眼下说话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谁故意为之,永嘉有些纠结,但最终还是看着那张脸败下阵来。


    永嘉言简意赅道:“裴大人在苏州的家中存了不少古书,便一同捎回来了。”


    阿和听到“裴大人”三字时,眼睫颤了颤,轻声问道:“是医书吗?我看前几日月若姐姐差人搬了一箱医书到屋内。”


    永嘉嗯了一声,阿和抬了眸看向她,停了手中的动作:“裴大人也学过医吗?”


    永嘉凝目望了阿和一会儿,然后将手肘搁到躺椅扶手上,支着头看他。这个“也”字很有讲究,永宁是照着祁隐的模子来训阿和的,他必然晓得祁隐和她的渊源。


    心绪复杂,好一会儿永嘉才嗯了一声。


    阿和敛了眸,还是没有捣香,他道:“我听闻萧小将军是裴大人弹劾的,之前困惑殿下为何愿意让裴大人做驸马,如今才明白了其中缘由。”


    若换做旁人说这些话,永嘉定然是要让人掌嘴,就是那些个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也断断不敢在她跟前置喙这些。他一个无依无靠送来风荷轩中做宫人的伶人,倒是敢说这些话。


    永嘉知道他是仗着自己的那张脸,但是人心很复杂,她知道他心里有那些心思计谋,可是愿意听他说下去。因为就算是心思,让她看一看,也无妨。


    永嘉于是问:“什么缘由?”


    阿和再次抬眸看她:“裴大人和祁太医很像,对不对?”他是按着祁太医的模子来的,自然见得出裴清身上有几分和永宁话中人相像的地方。而且,裴清还会医术。


    永嘉的心颤了颤,没直接回答阿和的话,将视线转向了庭院之中,眯着眼睛远目着镀了一层金光的林木。


    她为何愿意让裴清做驸马?因为他帮了萧家,而且他能在日后帮她给萧家平反,这是她最初愿意接受他的理由。后来她发觉比起旁的人,裴清确实更适合嫁一些,他比杨旭、比纪玉林,都是一个更好的夫家。


    然后,便是他的性子。她虽然时常恼他油腔滑调、手脚不安分,但心底深处是有一点点赞许的。永嘉不喜欢那种真的相敬如宾到快成陌生人地步的夫妻,那样过日子多累?她如今和裴清这样子相处着,很好。


    至于裴清像不像祁隐,是像的。她最初对裴清印象深,一是因为他弹劾了萧家,二就是因为他长得像祁隐。但这个问题永嘉一直浮于表面,没有深究过,因为深究没有意义。


    像也好不像也罢,她还能将裴清当成祁隐么?祁隐回不来了。


    但只是考虑像不像的话,从很多方面来说,裴清比眼前这个阿和还要像。或许有这个原因吧,但并不会占到她愿意嫁给他的全部。


    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但对于阿和,她不会将这些话说出来。她和裴清是夫妻,而他只不过是个外人。永嘉淡淡道:“巧合罢了。”


    阿和有些失落地敛了眸,继续捣着香:“祁太医是个什么样的人?殿下应该很记挂他。”


    阿和前几日沉默寡言得让永嘉觉得他安分,眼下说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更厉害些。她转过了视线,眼神有些冷地盯着他:“永宁都教你了,你不知道么?”


    阿和放下了手中的研杵,看向永嘉,眼中流露出一些永嘉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固执。这样的固执同如落叶般飘零的他不相称,可偏偏就是这种感觉,有一点儿祁隐的影子。


    阿和说:“我只知道永宁公主口中的祁太医,不知道殿下心中的祁太医。”


    永嘉垂了目,他这么说话,她倒是生不起什么气。


    摩挲着暖炉,思绪再次飘远了。


    她心中的祁太医是个什么样子?祁隐是个什么样子?其实她与祁隐相识相知相伴的时间不过八九个月,如今已有两年过去,记忆中他的面容在她一遍遍的摹刻里更显清晰,但轮廓却变得越发模糊。她一直在记住他,可却抵不过时间的洪流,在岁月里又一点点地忘了他。


    那一年祁隐长身玉立在梨花树下,听了她的一声唤转头望向她,清逸出尘,眉目如画。


    她是什么时候将他放在心里的呢?


    第53章 似故人(2)醋坛子一下就生气得裂了……


    祁隐同裴清是对反义词,祁隐内敛、清正、守规矩,裴清同他截然相反。


    祁隐初得了她的旨意到长明宫中时,很拘谨,他像重华宫里的先生一样给她讲学,不会多说一句任何与医术无关的话,也不会有任何一点儿逾越之举。他每每到长明宫,先给她诊脉问安,再教她医术。提着一个医箱来,又提着一个医箱走。


    是她起的先。


    她六岁的时候母后因难产而死,宫中公主皇子虽多,但真正亲近的也只有同胞兄弟姊妹而已。那时先太子早早地就入主东宫,对她这个嫡亲小妹妹一直没有时间照看,即使偶尔见着了,也是板着脸训一通话。


    秦王从小到大都待她好,永嘉小的时候就日日黏在秦王身边,就像他腰带上的一枚玉坠子一样挂着。母后去世不久,秦王就去边关了。自此之后,她孤身一人居在长明宫,只有萧承远会因着太子伴读的缘故偶尔来宫中寻她。


    长明宫灯烛长明,却是彻夜孤寂。


    很多人都关心她,但永嘉知道,他们关心的是公主,而不是她永嘉。直到祁隐来了,他真正地关心她、待她好,不仅仅因为她是公主。她从前觉得日子很无聊,他来了之后,每一日都有盼头。


    加之,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适龄的公主小姐们在闺房私语中都会讨论哪一家的儿郎好,因为马上就要及笄了,也该嫁人了。永嘉十几岁时便开始参加一些雅宴,又或是观马球观蹴鞠,在这些宴会上,一个要紧的事就是挑一挑未来驸马。


    永嘉不喜欢那些精壮得太过的武夫,他们打完了马球流着的那一身臭汗总叫她皱眉掩鼻;她也不喜欢那些读书的文官家里头的公子,一个个都文弱得不得了,就如乔若云所说的细胳膊细腿像个蚂蚱。


    至于萧承远,在那时候他对她的意义和乔若云是一样的,所以她压根没想过他。后来也几个宫里的娘娘明里暗里问萧承远好不好?永嘉听了这话蹙了蹙眉,萧承远啊,萧承远倒是个好的。


    萧承远虽然是个武将出身,但肚子里墨水很足,所以阳刚之中犹带了些文人味。他很明白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每次见她都是打扮得妥妥当当有一股书卷气,同身上那股子兵营里头带出来的野气中和了一下,一切都显得刚刚好。


    到了现在,永嘉才明白这些都是萧承远精心筹划过的,当时只道是他的习惯而已,所以没有给他任何的留意。但是留意不留意都没有用,因为喜欢一个人这个问题实在很看缘分,不是因为萧承远当时做得很好她就会喜欢他。


    就像祁隐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他,她却喜欢他。


    永嘉尤其喜欢祁隐给她诊脉时的样子,她的腕上搭一张锦帕,透过薄薄的绸料她可以感受到祁隐指尖的温热。她很喜欢看他这时候低着眸微微蹙眉的样子,有时候还要故作身子不适叫他的眉蹙得更深。


    从一开始,她就喜欢看他担心自己的样子。


    她还喜欢看祁隐讲课时候的样子,这时候他的神情淡然,不会像重华宫先生那般痛心疾首,也不会像太医院医正打发她那样敷衍。他总是很耐心地教她,她很乐意待在他的身边,因为他翻动书页的时候,会带来一股淡淡的药香。


    永嘉那时候见过的男子都是世家里出来的,又或是科举上来已做了官的。他们身上都沾了些书呆子的迂腐味,又或是官场里头的污浊气。在这种时候,祁隐蓦然出现在她的十六岁里,就像一支荷一样,亭亭,不染污秽。


    祁隐二十六岁  ,这个年纪的男子该是有了家室,甚至还有了孩子了。永嘉惴惴不安地派人去打听,没想到他竟没娶亲。惊讶之余,她生了一些希冀。那时候父皇还在,还很宠她。永嘉天真地觉得只要她执着着,就可以将祁隐招来做驸马。


    所以她曾经佯装不经意地问他:“你订了亲了没有?”


    祁隐伏着头在给她写一些批注,回道:“家父家母去得早,未给微臣安排此事。”


    永嘉又问:“那你自己不给你自己安排吗?”


    祁隐一愣,抬了头,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孤身一人惯了,未入太医院前只想着如何治病救人,所以未曾想这件事。”


    永嘉压下了心中的高兴,只作好奇状道:“那你有喜欢的女子吗?”


    祁隐很坦然地看着她,然后摇了摇头。


    这份坦然,叫永嘉伤心了很多天。


    因为他太坦然了,所以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她。


    后来她才发觉,祁隐或许不是不喜欢她,而只是不知道喜欢是个什么东西。


    她的身子不好,祁隐自从接手长明宫诊脉问安之事后,就对照料她的身子一事极其上心。他配了专门的药方子给她,让她日日喝着,那也算是养身汤,不过比后来裴清给她开的要苦百倍。因为这个原因,她皱着眉捏着鼻子还是咽不下去,最后还是吐回了宫女捧着的水盥里。


    她抱怨说太苦了,祁隐蹙着眉说这是一定要喝的,长久地喝下去才能慢慢治她的身子。但她的身子都弱了十几年了,从前也没有太医开这种药喝,便未将祁隐的话放在心上,只敷衍着他喝了喝了。


    有一日实在不巧,被他撞见了她将药倒在花盆里头,他登时就生气了:“你就是这么待你自己的身子?”


    还未等永嘉做个什么解释,祁隐就甩袖出门了。


    一个太医对公主称“你”而不称“殿下”,甚至还敢给公主这样的脸色看,该拉下去打二十板子。但是永嘉很高兴,非常高兴,她发现,祁隐应该喜欢上她了。


    现在想来,喜欢还不如不喜欢。


    往后的事情永嘉不愿再回忆,收了思绪,看着眼前的阿和道:“他是个很好的人,清正、仁心。”


    “我读过钱塘江边祁太医的碑文,那时便想祁太医定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阿和站起了身,走上前来跪在永嘉身侧,直起身子望着她,“殿下不想去钱塘江边看一看吗?我愿随殿下同去。”


    阿和仰头看着她,他此举已然是逾矩,永嘉却一时说不出什么话。心上想的是祁隐,眼前有这么一个和他很像的人知晓她的心意,还如此体贴地说要去钱塘江边看一看


    如若她还没嫁人,她或许会允他。


    永嘉淡淡道:“不必了。”


    到底,现在在她身边的已经是裴清。


    阿和的神情僵了僵,良久后颤声道:“殿下不想祁太医吗?”


    裴清折返回来取文书时,恰恰好在圆拱门外听到了这句话。


    因着公主和阿和二人在屋外说话的缘故,月若将院子里侍奉的宫人都先屏退了,所以院门口这时候也没有个候着通禀的。


    裴清停了步子,皂靴最后踏在枯黄的枝叶上时有一阵窸窣的碾碎声。隔得远,院里说话的二人没听见。


    他不知道谁在里头和永嘉说话,但能在永嘉跟前说这般话的人绝非善类。说话之人的声音,他并不熟悉。裴清站在院外默着,良久之后才听到永嘉带着些倦懒气的回话:“他都不在了,想不想,又有何分别?”


    “有分别。”阿和急切地又挪上前来半步,仰头看永嘉,眼里泛着些水光,“殿下既无意于裴大人,若殿下仍想着祁太医,我愿替祁太医侍奉在殿下身侧,殿下就当、就当是祁太医重新回到殿下身边了。”


    永嘉愣了愣。


    裴清亦是一愣,随即勾起一丝讥讽的笑。


    敢情这段日子里他忙着,有了些不知好歹的东西到风荷轩里了。什么叫既无意于裴大人?又什么叫就当祁太医重新回到殿下身边了?


    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永嘉看着重又做一副哀怨凄婉状的阿和,对着这张脸她实在说不出什么重话,只好道:“本宫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无意于裴大人?


    她的这句话没说完,因为裴清踏着大步进来了,一身正红的官袍在萧瑟枯寂的深秋里很惹眼。永嘉的话被这阵脚步声打断,本松软着躺在躺椅上的身子顿时僵了起来。


    他不是去办公务了么?


    裴清入了廊内,在永嘉的躺椅前站定,直直地盯着仍跪在躺椅一侧盈着泪光、此时已垂了头的阿和。他看到此人的第一眼便了悟是怎么一回事,长得像啊,是很像啊。


    可是他祁隐会跪在永嘉公主身边垂着泪讨欢么?


    裴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阿和,没有看永嘉,冷冷道:“一个赝品罢了,能讨你的几分欢心?”


    他生气了。永嘉登时掀了狐裘扔了手炉从躺椅上站起来,急急地开口想和裴清解释时,他却还是没看她,径直走到屋内去取他的文书,进屋时重重地关了门。


    永嘉慌忙地想进去寻他,就在推屋门时,阿和唤住了她,流着泪道:“殿下”永嘉蹙了眉,没理他,还是推了屋门进去。


    就在进了屋合上门的那一刹那,永嘉被一股大力推到了墙上。


    这一次,有点儿疼。


    裴清将她压在他和墙的中间,低着头凝视着永嘉显得慌乱的眼睛,手紧紧地攥了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分毫。他缓缓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眼下这般待她,永嘉本应该训斥他,可是在这事上是她心虚。她敛着眸,语气和软道:“你想问的是祁太医,还是”


    裴清打断了她:“外头跪着的那个。”


    这么说来,裴清晓得祁隐的事,但永嘉仍旧敛着眸不敢看他:“那一日永宁找我去说话时送的,当时我不要,结果第二日永宁就把他塞到这里了。我本想送他回去,可是他说若他侍奉不了我他就会被永宁打死的,他身上还有伤,我”


    裴清气笑,又向里移了半步,逼得永嘉只好紧贴着他:“所以你就留下他,让他侍奉你?”


    “我没有。”永嘉急切道,“我是打算等这阵风头过去了,就把他送出杭州的。”


    裴清好一会儿没说话,渐渐地他的吐息变得很重。永嘉觉得按着这个情形的发展,他大概要亲她好一会儿才肯罢休,那她也只好认了,到底这个醋坛子裂了是她的错。


    可是裴清没做什么,反倒是松开了她,语气变得有些冷:“一个下人,你倒是待他很好。”


    还未等永嘉说什么,裴清就转了身抬了步子,快推门时停了停,低着头,声音并不响:“他只是一张脸皮子像祁隐,你就愿意给他一点儿好。我在你身边这么多日,我没有半分像祁隐么?只凭着这个,你就不能待我好一点吗?”


    第54章 似故人(3)互相生闷气。


    说罢,裴清就推了门大步流星地走了。


    永嘉追到了廊下,急急地唤了裴清一声,可他没有回头,径直出了院。


    外头仍旧暖阳高照,可永嘉觉得身上很冷。裴清刚刚定然是听到那些话了,听到这些话也怪不得他生气,换做哪一个人都是要生气的。但如今看来这次生气与之前不同,他是动了大怒了,不是她让他抱一抱亲一亲就能消得了气的问题。


    阿和仍跪在那儿,仰头望着永嘉欲语还休,永嘉这时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在这里。这会子她见了阿和便更心烦意乱,冷声道:“你先下去。”


    “殿下、殿下”阿和心有不甘地朝她挪了挪,“殿下身边有人侍奉是情理之中的事,裴大人现在生了我的气,可是裴大人这般通情达理之人,一定会”


    永嘉不想听他说话,冷冷道:“你若不听本宫的话,本宫便学永宁一样打死你。”


    阿和怔了,身子僵直着站了起来,作礼后起身告退。


    院中只剩永嘉一人,格外寂静,好像刚刚那弥漫在院中


    的硝烟只是幻象。她疲惫地坐到了躺椅上,怔怔地望着半掩着的屋门。


    裴清知道祁隐,这件事并不叫她惊讶。他对她的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自然不会错过这件要紧事。可是她想不通的是,祁隐在她身边的时候,裴清明明在苏州养病,他们二人当是没相见过,为何一见到阿和就知道,他是个“赝品”?


    甚至裴清还说,他和祁隐不像吗?像的话为何不能待他好一些呢?


    裴清怎么知道她觉得他像祁隐?


    永嘉想不通这件事,但一时半会儿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最要紧的是将裴清哄好了。如今阿和断然不能留着了,尽早将他送出杭州吧,永宁那边不高兴就不高兴吧,裴清不能不高兴。


    还有,裴清说她为什么不能待他好一些,这让永嘉也很糊涂。她自诩自他受伤之后她就对他百般照料,大多事上都不会违逆他的心意,也算和他好好做夫妻了。


    她这般待他好还算不好么?还要怎样待他好才算好?做夫妻还能怎么做?


    想着想着,永嘉也有些气。


    她又不是真的和永宁一样对自己的名正言顺的驸马爷置之不理,然后再去纳三个面首养着。她都和他说了其中的缘由,他就不能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吗?


    再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就和永宁一样想有个人侍奉在旁,那裴清还真能撂挑子不干这个驸马了?公主养面首又不是什么违背了伦理纲常的大事,他既然起先就打定了主意做驸马、尚公主,就该有这种准备。


    更何况她压根没有这种打算。


    这时候月若进来了,她刚刚领着几个宫人去取杭州织造司新贡的几匹杭绸。回风荷轩的路上先是见了一脸怒气的裴大人,她问了安,裴大人只哼了一声,再是见了垂着泪的阿和,最后见了坐在这儿满面愁容的永嘉,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


    月若担忧地跪在永嘉身侧,问道:“殿下怎么让裴大人瞧见了?”


    永嘉忧愁地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脑袋,忧伤地盯着地上放着的研钵,里头的香尚磨了一半。她就该自己磨的,那么久生不出这么多的事儿。


    月若道:“那殿下该去哄一哄裴大人,奴婢方才见着大人,瞧着他很是生气呢。”


    永嘉摇了摇头:“本来我也觉得该哄他,到底这件事未先和他通一声气。可是想一想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即便我真要让阿和侍奉了,那又如何?他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是他自己要做这个驸马的。他这样聪明的人,一时半刻想清楚了也就气消了。”


    月若默了默。她晓得公主从小到大都是个被人宠着的性子,只有公主和别人生气的份,没有别人和公主生气的份,就是有人和公主生气了,公主撒着娇说几句漂亮话就好了。


    也不知是为什么,这会儿在裴大人身上,公主竟连几句漂亮话都不愿说。


    可能这就是夫妻吧。


    但月若还是劝了劝:“裴大人的伤还未好得完全呢,气得太久对身子不好。”


    永嘉蓦然想起来这件事,一颗心不由得提起来,然后烦躁地放了下去,道:“罢了罢了,等等看,若是下午他还在生气,晚上便哄哄他。他现在不是正忙公务呢,去了也没用。”


    话是这么说,永嘉白日里却是坐立不安。一会儿走到廊下翘首看看,一会儿到院子里头踱步,不时瞥一眼院外有没有个正红官袍的人来。


    没有。


    裴清一贯都是要回来用午膳的,永嘉特地吩咐了今日的午膳备得好一些,但她坐在那儿等得饭菜都凉了却还是没见着人。月若问她要不要去请一请裴大人,永嘉心中那些气登时就上了来,扔了筷子道:“他爱来不来,别去请。”


    玉箸落在黄花梨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裴清那头,他今日本就忙,折返回风荷轩里头也是急急忙忙地要取一个文书,未曾想撞上了这事。心中气归气,再气也不能流露在隆顺帝跟前,于是含着气理了一个上午的公事。


    快到午膳的点了,裴清故意等着,看看有没有人来请他回去用膳。


    没有。


    裴大人气得午膳一口也没吃。


    下午是去杭州织造司看料子的,洋人要丝绸九十万匹,还未定下样式。九十万匹是个极大的买卖,裴清主理此事,须时时刻刻盯着,不可有半分的行差踏错。


    隆顺帝登基之后国库里头的银两流水一般出去,别说各种比先帝爷时更显奢靡铺张的节庆,以及京城之中兴建的各座宅院楼宇,就是单论这一次南巡耗费的银两也不计其数。


    幸好裴清这个户部尚书衔是为着洋人的买卖才挂的,眼下管国库的户部尚书已是焦头烂额。南巡花下去的银子怎么计?总不能计在内宫里皇家自己的账上,定然是由国库出的,可是眼下花了的银子已经达千万,国库力不能支啊。所以洋人来的这桩买卖能解燃眉之急,故而才派了裴清料理这桩事。


    杭州织造司看料子的事是前几日就定好的,几个洋人也会来一齐看,这时间挪不得。织造司的织造太监赵太监本见了裴清好几次,晓得这个权势正盛的裴大人极聪明有手段,在万岁爷跟前最是说得上话,却也不仗势压人,说话谈吐皆是笑眯眯,却又不失一种威严,处理事情起来干净利落得不得了。


    这种上宪是底下做事的人最喜欢的,决断分明,侍奉起来也舒服。


    但不知怎的,赵太监觉得今儿个的裴大人很难侍奉。


    裴大人一会儿指着这个时兴的料子说不好,一会儿又指着那个常用的料子也说不好。一件件都不好,最后提及了前几日见过的织造坊里头,怒斥这般的速度何年何月才能完成九十万匹的进度。直到洋人来看料子的时候裴大人才变得笑眯眯的,洋人走了裴大人又脸色阴沉下来,当即就训了一个侍奉茶水的小宦官。


    赵太监寻了个机会和同来看料子的内阁胡朋兴胡大人咬耳朵,问:“胡阁老,今儿个是谁顶撞了裴大人了?叫裴大人这般生气。”


    胡朋兴捻着胡子笑呵呵道:“如今哪里有人敢惹他?是家事咯。”


    赵太监心里仍打着疑,今儿个上午永嘉公主身边那月若姑姑还来取新绸呢,取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没成想这到了下午就闹别扭了。但做下人的没敢多说什么,该侍奉就侍奉着。


    出了织造司已近黄昏,该是下职的时候了,不必回到府衙里头处理公事。各位大人的车马已在织造司外头候着,胡朋兴正欲上车时,却被裴清唤住:“胡兄,今夜可有兴赏一杯酒?”


    他们二人如今同在内阁,却是早早就相识了,算得上好友。裴清还未成婚时便时常与胡朋兴饮酒,自打成婚之后便少有,因为他凡是能抽出时间的膳,都要回府里头和永嘉公主去用。


    胡朋兴笑道:“墨之啊,怎么?今夜里不用陪公主了?”


    裴清淡淡道:“胡兄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


    胡朋兴拍了拍裴清的肩:“走,走,去楼外楼。这饮着美酒赏西湖风光啊,可是一桩妙事,看你前些个日子忙,我可是等了你很久了。”


    日落时分晚霞遍洒西子湖上,远处矮川半笼在暮色苍茫和红紫相间的霞光之中,模糊了的山脊曼妙有如窈窕少女的曲线。湖面上,绸缎一般的湖水荡漾着。


    此景美则美矣,可裴清只顾着斟酒喝酒,没有半点儿心思在赏景上头。


    胡朋兴见此情状,亦不多问。裴墨之一贯都是个满腹心思不与外人道的,他喜欢自个儿将事情琢磨明白,天底下没有他琢磨不明白的事儿。真真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也得他自己先败下阵来,这才会说出口。


    长了裴清十五岁,胡朋兴已是个过来人,在夫妻之事上已然是通透,便笑呵呵地自己吃菜、喝酒,再望一望外头的西湖美景,并不多语。他家里那位是糟糠之妻,近二十年的风


    风雨雨一起过来的,她虽比不得永嘉公主尊贵,但做夫妻的道理自古都是相同的。


    默然着饮了半晌的酒,裴清才缓缓开口道:“我也不是想不通,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第55章 似故人(4)难得吃醋醉酒。


    胡朋兴笑道:“两口子吵架是寻常事,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你们新婚时蜜里调油,而今有点儿小摩擦了,那是情理中事。一点儿口角都没有的,怎么叫做夫妻?”


    裴清摇了摇头,饮下一盅酒,侧头远目向湖上。日头完完全全落下,染在薄云上的最后一抹霞彩淡了。


    裴清道:“你我的处境不同,我与永嘉虽是夫妻,却也是君臣。”


    “驸马啊。”胡朋兴搁了筷子,“我从前确实是想不通墨之你为何要做这个驸马,哪怕娶一个郡主来都是一样的,好在皇上开了恩,否则你的仕途岂不是毁于一旦?”


    裴清淡淡道:“胡兄现在想通了?”


    胡朋兴道:“谁瞧不出你真心待永嘉公主?就说那一次寒山寺遇刺吧,有哪个驸马能像你一样不怕死的?平日里也都瞧得出来,你整个人都快黏到永嘉公主身上了。”


    裴清敛了眸,轻转着手中的酒盅:“能娶她,就算放弃了仕途又如何?我早就打定了主意做这个驸马,只是没想到做起来竟如此难。”


    胡朋兴问:“如何难了?”


    裴清道:“她是君我是臣,她若想做什么,做臣子的是该答应还是该不答应?”


    若永嘉真的放不下祁隐,想要留那个阿和在身边,不论侍奉不侍奉,她看着阿和都会开心一点。那么他是该留下阿和还是不该?


    于私情,他一点儿都不想见到这个人,也很生永嘉的气。可是为了她,如果阿和能有半分替代了祁隐的效果,让永嘉开心一点,这也是个好事。


    毕竟,他不再是祁隐了,也不能是祁隐了。


    胡朋兴咂摸着其中的味道,道:“你说永嘉公主想做的那事儿,可违反了我朝律法?”


    裴清道:“未曾。”


    我朝律法对公主立府纳面首之事有详述,从未说过公主不可纳面首,只是列了分品级的公主所纳面首的人数。至于旁的,譬如说驸马如何如何,一个字也没提。所以永宁公主才敢那般纳面首,就是因为从法理上来说她没有一点儿错。


    胡朋兴解了这个意思,既不是违反了法理的事,就是违了情理的事。情理之事他不好细问,只委婉道:“若不是什么大事,你让一让公主也无妨,到底公主是公主,不是旁的女人家可以比的。”


    裴清仍望着湖上,淡淡道:“若是她看中了什么人,想要留着在身边侍奉,我要让一让吗?”


    胡朋兴一时惊了,但在内阁摸爬滚打多年,惊了一惊片刻后就缓了下来。这确实是个棘手事,前头的那些公主除却和亲,剩下的都是招驸马入府,便如裴清所说是君臣,君臣之分大于夫妻之分。


    可裴清是隆顺帝亲自开了例迎娶公主入府的,就是旁人称呼起来也是称裴大人不称驸马爷,君臣之分要弱于夫妻之分。旁的公主若要养面首,驸马再如何闹也不能驳了公主心意,就看那永宁公主便可知。但像裴清和永嘉公主这般,便套不进这个模子里。


    从法理上来说裴清可纳妾,公主也可养面首。可若从情理上来说,若真是这般岂不是乱了套了,这还怎么过日子?


    哎,棘手啊、棘手啊。一时半会儿,胡朋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晚霞全然隐去,暮色四合,天如浓墨。十二月的寒风刺骨,夜里更甚。


    永嘉只在廊下立了片刻,便被冷风吹得咳了两声,月若赶忙催她进屋去。


    永嘉愤愤地瞪了院门一眼,气恼着回了屋去了,关门时也是那般重重地关了上。裴清今日里午膳也没回来用,晚膳也没回来用,不回来就不回来,她也不是很希望他回来。


    可他好歹派人通传一声,她就不必费着心思叫人做了精致的吃食等他,气得她差点儿唤阿和进来侍奉她用膳。裴清不是不喜欢阿和吗?不是为着这桩事情生气吗?旁的驸马遇到了这种事儿先是来哄一哄公主,他倒好,撂挑子不干了,诚心想把她推到阿和那儿去?


    永嘉真的这么吩咐了,月若纠结了半晌,最后还是问:“殿下可得想清楚了,若真让阿和进来侍奉,便让他觉得自己有附了凤的机遇,往后殿下再要赶他,可就难了。”


    想起来那人和祁隐很像的面容,可是说话做事同祁隐一点儿也不像,永嘉心中便一阵烦,道:“罢了罢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晚膳过后,想着裴清总该回来的,永嘉便自顾自捧了一本书在灯下看着。


    西洋钟每隔一会儿敲一下,敲了好几下时都未见着人影,手上的书只草草翻了四五页。裴清的公务再如何忙,戌正前必然是回了风荷轩的,可戌正已过了一刻,一个人影也没见着,甚至连阿泉的人影也没有。


    永嘉气恼地搁下了书,不顾月若的阻拦到廊下立着。院里头只有风声,没有脚步声。


    永嘉回了屋恼着不知该做什么时,院外头起了一阵急促的步子声,转眼便有人叩了门。永嘉定在榻上不动,只哼了一声吩咐月若去迎一迎。


    开了门,却是阿泉。


    阿泉向永嘉问了安,急切道:“殿下,求您去看一看吧!我们爷和内阁胡大人在楼外楼喝酒,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的就劝不住酒了,现在都快不省人事了还要喝。”


    “喝酒?”永嘉一愣,旋即蹙了眉,“他怎么快带本宫去。”


    永嘉急着步子出了屋,月若焦急地抱了挂在衣桁上的狐裘,赶在她后边道:“殿下,别着了凉了!”


    坐在马车上,永嘉心里一面恼一面担心,外头的阿泉没等她开口就忧着心絮叨道:“爷今天心情不好,只盼着殿下托人给他捎句话,也就乐呵着回风荷轩里头了。殿下这头忙着,忘了爷那头,爷一时想不通,就和胡大人喝酒去了。”


    这话的意思哪是她忙着,而是主仆二人都在怨她没捎句话。永嘉现在才晓得裴清原来是在等这个,堂堂一个尚书大人竟还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要回来就回来,还管不管她给不给他捎话?


    永嘉没说话,月若呵斥道:“多你的嘴了?没顾好爷,先打你十个板子再说。爷公务忙,你也忙着?怎么不差人往风荷轩捎句话呢?”


    阿泉委屈道:“是爷吩咐的不让我们来说。”


    永嘉有点儿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早就知道裴清是个禁不得醋的醋坛子,她是该早一些去哄他的。等会儿他喝得烂醉如泥,不知道还要说些什么话,更难收拾了。


    好在裴、胡二人包的是二楼的一个雅间,没让别人瞧见什么不妥。裴清到后头一盅接着一盅海饮下去,没有一点儿节制的意思。裴清厉害就厉害在这个地方,喝得半醉了看起来也跟个没事人一样,但实际上说话已经不清醒了。


    胡朋兴和裴清喝酒喝得多了,熟悉他的门道,眼看着情势不对,忙让阿泉去寻公主。裴清听了,皱眉道:“不要她来,她不会管我的,叫她来做什么?我没醉。”


    阿泉同胡大人面面相觑,然后麻溜地溜走了。


    永嘉入了雅间,胡朋兴立马松了口气,站起了身朝她作礼。公主既然愿意来,那么夫妻二人之间的情形定然不是裴墨之说得那么悲催了。裴清越说越可怕,好像公主第二天就要把他休了似的。


    胡朋兴一


    瞟正支着头望湖的裴清,走到永嘉身侧压着声道:“裴大人心里头没想通,殿下和他讲一讲,他便会想通的。”说罢便告了退,月若和阿泉都退了出去,轻合上雅间的门。


    这儿蓦然来了许多人,造出了这般大的动静,望着湖的裴清却仍然望着湖,果真是醉了。桌上摆着三坛子酒,永嘉瞥了一眼,眉蹙得更深。雅间里一股子酒气,她皱了皱鼻。


    永嘉走到裴清身前,挡住他远目的视线。裴清仰头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茫然,他的脸上泛着红,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永嘉道:“你喝醉了,我来带你回去。”


    裴清平日里时常与她小酌,偶尔喝得多了,脸上也不会泛红,今日真真是喝多了。但是喝醉了的样子看着也还行,永嘉这辈子最讨厌那些男人借着喝醉了酒耍酒疯,哭的哭笑的笑,没个体统。


    裴清,倒还好,只是迷迷糊糊的。


    迷迷糊糊的裴清摇了摇头:“是在做梦吧,她不会来找我的。”话这般说着,却蓦然拉起了永嘉的手。


    永嘉正想将手抽回时,裴清轻轻将她的手贴到了脸上。他的脸庞滚烫,她的手很凉。


    罢了,正好暖一暖。


    永嘉淡淡道:“她为何不会来找你?若她不来找你,那你现在拉的是谁的手?”


    “她心里没有我,我回不回她那里都不打紧。”裴清皱了皱眉,“这是我的梦,我在梦里想拉一拉她的手,她不会拒绝我的。”


    永嘉不解道:“你和她是夫妻,她若心里没有你,难不成有的是别人?”


    裴清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哑:“她说的心里有我,和我想要的心里有我,不是一个道理。”


    一个只是夫妻相敬如宾,一个是真心实意地相互喜欢。


    还没等永嘉说话,裴清又道:“她心里曾经有过我,后来又没有我了,现在因为曾经的我有了别人,可是却看不见我。”


    第56章 似故人(5)“你这般哄了我,就作数……


    永嘉实实在在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皱了皱眉,只当裴清是喝醉了已经神志不清了,便将手抽了回来。裴清没有再攥住,低着头没说话,像是睡着了。


    永嘉唤了阿泉将裴清扶到马车上,裴清乖顺地任由旁人搀扶着,没有挣扎,一路上安安静静地没有说话。永嘉也不愿再说什么,和一个醉了酒的能说什么?她想问的、想和他说清楚的事情,都该在他清醒的时候说。


    下了车马到了风荷轩院中,不知是被冷风一激醒了酒,还是见着熟悉的院子想起来上午的事,裴清在廊下停了步子,没有动。永嘉原在前走着,渐渐地听后头没了脚步声,不由得疑惑着回了头。


    一回头,永嘉颤了颤身子。


    裴清的眼神明澈,紧紧看着她,重新带着些熟悉的侵略性的意味。


    永嘉又惊又讶,他醒了酒了?


    公主和驸马爷夫妻对视,剑拔弩张地默着,月若和阿泉登时识趣地退了下去。


    永嘉艰难地开了口:“你”


    永嘉只这么说了一个字,裴清便大踏步地过了来,在她的慌忙无措之中将她打横抱了起。


    直到永嘉被裴清放到榻上的时候,她还是没有想明白,一个刚才还软绵绵没有力气的人怎么会这么快地醒了酒。可是顾不得她想不想得明白了,裴清已经侵身上了来。


    裴清粗重的吐息落在她的颈间,永嘉如今虽并不抗拒他的这些动作,可是直觉今夜的他有些不大一样,或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她的心提了些起来,裴清似乎是知道她想搬出那一句话,先发制人道:


    “我想要。”


    永嘉的手被他压得没有地方放,只好环上他的脖颈,蹙眉道:“你喝醉了。”


    裴清道:“你若想让他侍奉你,可以。但是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驸马,今夜,你该留在我这里。往后,你去哪里,我都不会再说一句话。”


    永嘉不禁“啊?”了一声。


    她真的真的没有想过要让阿和侍奉她,她的确是因为这张脸和祁隐长得像才生出些恻隐之心,可是从来没有往那处想过啊。


    裴清怎么想得这么多


    他既然清醒了,那她就和他好好说清楚。


    永嘉蜷起身子想要脱身,双腿挣扎时却引来他的一声闷哼,永嘉顿然觉得有一处不太对劲,吓得不敢再动了,她细弱蚊蝇般出声道:“你先下去,我、我、你压着我,我说不清楚。”


    裴清的吐息比方才更重了,额上沁了些汗。但他还是乖乖地起了身,坐在榻沿上。永嘉挪到了榻里侧,双手抱着膝坐着,离他有些距离。


    裴清望着她,目光复杂,带着些情欲、隐忍,和一点儿哀伤。他敛了眸,道:“你说吧。”


    永嘉警惕地望了他一会儿,见裴清真的乖乖坐着不再有什么动作,才放下了心捋了捋思绪,先道:“往后你再如何生气,也该先顾着自己的身子。你那伤受了还未出两月,怎么就喝这么多酒?你自己会医术,难不成不知道该不该喝吗?”


    说着说着,永嘉自己变得有些恼。


    裴清默了一会儿,道:“心里不痛快,就去喝酒了。”


    永嘉抿了抿唇,道:“你当时生气便罢了,午膳为何不回来用?做夫妻的凡事有了些别扭,都该好好讲清楚。”


    裴清又将头垂下去了些,低声道:“你不传人请我回去,我如何自己回去?”


    永嘉疑惑道:“这便说不通了,从前哪一日不是你自个儿回来的?”


    “今日不同。”裴清顿了顿,“今日被我撞见了,你往后不必藏着掖着,大可以让他在你身边侍奉。那我回来做什么?”


    永嘉一噎,他还是在计较这个。她叹了口气,向他那处挪了挪,道:“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他在我身边侍奉?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若将他送回去,永宁会把他打死的,我才将他留下来,等过了这阵子就将他送走。”


    她挪到了他的身侧,裴清的视线中多出了她水红织金的裙摆,他抬眸看向她,淡淡道:“他们晓得你心软,只要你肯将他留下,他们便有了胜算。你看,今日你不就让他侍奉在你身侧了吗?”


    这个侍奉,和那个侍奉,能一样?永嘉皱了皱眉,道:“之前不是从苏州拿回来了书吗?我想着捣些灵香草一起存起来,他本在院子里洒扫,说要过来帮个忙,这个侍奉也不行吗?”


    裴清抚上她的裙摆,摩挲着上头的金线:“捣香捣着,就跪到你身侧了?说话说着,就说到祁太医了?”


    在这点上,永嘉的确心虚。她软了声,将手搭上裴清抚在她裙摆上的手:“你知道祁太医的,对吧?”


    裴清默了默,才道:“知道。”比谁都知道。


    永嘉一时也不知该再说什么,和他聊聊祁隐?可是和自己的驸马爷聊自己从前喜欢的人,这实在是万一裴清醋得更大发了,那就太难收场了。


    正当她纠结时,裴清自己开了口:“不论祁太医,只论今日那人。他只不过是脸皮子有几分像祁隐,你便几日内对他生了几分怜惜,若这段时日再长些呢?你是不是当真要把他当祁隐?当真为着这张脸皮子要留下他侍奉了?”


    他抬眼看她,眸子里带着些怒意,反手将永嘉的手按住。


    永嘉糊涂了一会儿,这话听起来,裴清倒是不介意祁隐,只是介意而今这个人。她又往裴清那儿凑了凑,温言软语道:“你不介意祁太医?”


    裴清道:“从前你心里有谁都无妨,只是往后,往后你心里只能有我一个。”


    永嘉嗯了一声,道:“你是我的驸马爷,我心里自然只有你一个。”


    裴清默了一会儿。她在这件事上,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他不是祁隐,你又何必因着一张脸皮子留他。”


    永嘉道:“你既担心,你明天帮我把他送走就是了。既是你送的,永宁也说不得半分。”这个法子也好,只是先前怕他醋,而今他醋都醋了,事情就让他办吧。


    裴清凝目看着她:“真的?”


    永嘉道:“真的,这你总该信我了。我不是不清楚其中的道理,再如何也不会一个人像另一个人而留着他。就像你,从前我觉得你


    “话说到这里,她停了话头。虽然裴清自个儿说自己像祁隐,但这话不该从她口中说出来。


    裴清攥着她的手一紧,平静道:“你觉得什么?我像祁隐么?”


    永嘉别扭地嗯了一声,疑惑道:“祁太医在京城任职的时候,你不是在苏州养病么?你怎么知道自己和他像?”


    裴清道:“我虽未和他打过照面,但旁人却见过。”宫中的太医时常会出宫为王公贵族、世家大族们诊治,他做祁隐时也会出去。


    为着让永嘉相信些,他添道:“当年皇后娘娘在秦王府中待产时,是祁太医去照料的胎,皇上见过他不少次。皇上同意我娶你,也是有着这个缘由。皇上说你看着我,会比看着旁人高兴。”


    永嘉哑然,未曾想到这桩事里头自己竟是最后一个想明白的。裴清既将话说开了,她也不再藏着掖着,便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的确觉得你和他像。可是你与阿和不同,他只是长得像,而你却很多地方都和他像。”


    说罢,她瞟了裴清一眼,原以为他会醋一醋,却发觉他很平静。


    裴清看出她的心思,拉着她的手再次抚上他的脸庞,就像她给年年顺毛时那样。他轻声道:“若你将我当做祁隐,你能高兴,我也认了。”其实他很多时候也分不清自己的心,到底是希望她仍旧喜欢祁隐,还是忘记祁隐喜欢上裴清。


    明明都是一个人,却又很不一样。


    永嘉摇了摇头,道:“你虽像他,我却从来没把你当成过他。阿和长得像,顺着我的心思将自己扮成祁隐,我还能自欺欺人一会儿说他是他。可是你与他不同,你是裴清,是我的驸马。从一开始,我只是将你当做裴清而已。”


    裴清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永嘉惊觉抚在他脸上的手有些湿润,抬了眸,看见榻边暖黄烛光下映着的他眼中的泪光。永嘉愣了愣,他这是哭了?


    裴清将她的手贴得更紧:“那我就是裴清。”往后,便忘了祁隐吧。他只是裴清。


    永嘉嗯了一声,道:“对啊,你就是裴清啊。”这话说的,那他还能是谁呢?


    说罢,她觉得有些口渴,直起了身子想要下榻,裴清却一把将她的腰揽住,逼迫着她倾身向他。永嘉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裴清仰着头看她,眼里盛满了笑意,还有那种熟悉的、叫她慌张起来的滋味,全然不见他刚才那般淌着泪水的乖巧样子。


    裴清轻声道:“你这般哄了我,就作数了?”


    永嘉的一颗心跳得如擂鼓似的,结巴道:“不、不然呢?”


    裴清没说话,只是望着她。榻边摇曳的烛光映在他的眸子里,亮亮的,像一颗闪动的星子。永嘉忽然想到他白日生气时说的那句话,他想要她待他好一些。她觉得自己明明已经和他好好做夫妻了,可是,可是他还是不知餍足。


    永嘉望着他,低了声:“怎么样,才算待你好呢?”


    一定要那样吗?


    第57章 才下眉头(1)“这样,便算待你好吗……


    永嘉的手有些颤,拉着裴清的手放到自己月白外衫的丝带上,只是一个小巧的、一抽便散的花结而已,裴清却顿住了。


    他愣怔地看她,高烛照红妆,永嘉的眼睛水盈盈,轻咬着红唇。被庭院中的冷风吹走的酒意重新回上来,他脑中的一根弦断了。


    他的手抚过她的眉眼、唇畔,迎上去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可在分离之时又难舍难分,只好任由自己的心思缠绵悱恻,又一次将永嘉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恼了,却没推他,裴清轻笑了一声:“是练得还太少。”


    他的手游移着,像一只轻跃在山间的小鹿,偶尔停留下来嗅闻芬芳的花草。山川起伏,是宣纸上勾勒的叫人惊叹不已的线条,绵延,墨水在纸上晕染开,让山变得如水一般柔软。


    耳边传来风的低吟,刮过枯叶时粗重的,拂过水面时纤细的,交织在一起。


    他的手搁着薄薄的中衣摩挲着。榻边灯烛的火苗跃得欢快,裴清一侧被笼在光里,一侧暗着,永嘉睁眼看他,视线却变得迷离,她抑住涌到唇边的声音,似是不解又似是喃喃自语道:


    “这样,便算待你好吗?”


    裴清的身子僵了,越发昏了头的酒意登时清醒了。他急忙用被褥将她裹得严实,似如亵渎了莲花座上神祗那般地蜷在她身旁,声音难得地有些颤。


    “我等你。”


    他起身想走,许是去更衣。永嘉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藕臂白皙,裴清似如被火燎一般地移了视线。


    永嘉淡淡道:“我从前说过了,你若想等,恐怕一辈子都等不到。既是夫妻,这样待你,是寻常事吧。”她知道他在等什么,等她心里有他,不是只把他当驸马,而是真真正正地喜欢他。


    可是喜欢一个人,不是她想喜欢就喜欢的。


    裴清低下了声,像是对莲花台上神明的许诺:“我愿意等。”


    永嘉没再拦他,裴清便下了榻。帷幔掀起的时候她望了望床外,登时红了脸,她那月白外衫已经被裴清折腾到外边去了,眼下已被他拾起来搁在了衣桁上。永嘉觉得自己的脸烫得能温一壶酒,胡乱地理了理中衣,就朝里侧躺着闭目了,可是睡意却一点儿也没有。


    裴清这个人,要她喜欢他才好,可是喜欢这种事怎么说得准呢?他等不到她,就爱吃醋,爱患得患失。


    她从前怎么没看出来,这样一个果断机敏的权臣,怎么在做夫妻上这么别扭呢?


    裴清去了好久,不知道做什么。好半晌永嘉才睡着,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回来了,掀被子时招来一股冷气,贴上她的时候身子却热得很,还微微喘着气。


    裴清贴在她耳边,说:“明天,我带你去看碑文吧。”


    =


    钱塘江一望无垠,翻腾的江水涌到岸边,拍岸数丈高。


    永嘉在车舆内坐着,掀了轿帘一角望着白茫茫的江水,心绪翻腾犹如浪涛拍岸。昨夜里裴清说要带她看碑文,这句话话她是听见了,却没听到心里去。今日早晨起来,裴清催着她去,永嘉才反应过来他是真的想带她去看。


    她本就为着祁隐的事情伤情,触景更生情、睹物更思人,所以不如不见、不闻,因此她到了杭州数日都未曾动身到钱塘江边看一看。昨日阿和说想陪她去,永嘉并未多想就拒绝了,一则是自己不敢去,二则是让阿隐陪着她,算什么?


    今天裴清主动带她到这儿,更让永嘉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边是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人,一边是自己如今的驸马,这又算什么?


    永嘉不禁疑惑裴清的脑袋有没有问题,换做哪一个人都不愿这般干的,更何况是他这样的陈年醋坛子。难不成裴清还高兴自己和祁隐像?还高兴她来睹物思人?


    但是看着裴清的样子,他倒真像个没事人,一路上仍旧是对她关怀备至,将该打点的都打点好了。永嘉见他如此,便不再多纠结什么。可能裴大人明事理就明在这个地方吧,只和活人争,不和死人争。


    马车在岸边停下,远处立着的就是那个石碑,上头的碑文,永嘉在京城里头已经默念过无数次了。


    风吹日晒,碑上覆了一层沙土,上头的碑文被尘沙覆盖住,不能见得清晰。永嘉在碑前站定,饶是再如何努力平定的心绪此刻都翻涌起来。她无言,也没有什么举动,只是静望着这座石碑,好像想凭借上面的风沙努力勾勒出当年祁隐立在江边的模样。


    这样就好了,再看到碑文,再看到他的名字,永嘉怕自己会失态。


    忽地,裴清抽走了她手中捏得紧的锦帕,在石碑前蹲下身,仔仔细细地、用力地擦着碑文。永嘉愣愣地看着他,抿了抿唇,亦蹲下身轻声道:“我来吧。”


    当祁隐二字在她的帕下变得清晰时,永嘉终究还是


    忍不住,捏着帕子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最终攥紧在手中。眼前变得雾蒙蒙,那颗破碎又合上的心再一次碎裂起细纹。


    永嘉忍着泪,起了身侧立着,不让裴清看见她的脸:“以后还是会这样的,不擦了。”


    裴清站起来,将她拥进怀里:“若想哭,便哭一哭吧。”他的心里也泛着疼,就像有千万根针扎在他的心上。明明这个人还活在世上,明明她不用为此伤心。可是可是没有办法。


    永嘉轻声道:“对不起。”裴清今日愿意这般带她来,她已经很感激他,而今在他面前追忆故人,实在他们如今才是夫妻。


    怀里的人轻轻颤着,忍着啜泣的声音。裴清的心更疼,就像一把钝刀子直直地刺入心中,他忍住自己泛了酸的鼻,低声道:“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一直,都是他对不起她。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这么伤心。


    永嘉埋在裴清的怀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月若递了干净的帕子上来,裴清给她拭了泪,动作轻柔。待永嘉平定下来时,他便重新去擦碑文,还命阿泉挑了桶江水来清洗。


    永嘉愣愣地看着他,裴清今日穿的是常服,一身月白色的绸缎,却在干这般的事。


    月若担忧地上前来挽住她,向永嘉道:“若是祁太医能看到殿下,他也会为殿下高兴的。”


    永嘉的长睫颤了颤,眼中再一次湿润。不是嫁什么人日子都一样的,嫁裴清,便不一样。他待她这样好,她已经知足了。若是祁隐知道她嫁了这样一个人的话,是会为她高兴的。


    从今往后,好好和裴清过日子吧。


    石碑被洗净,上头的碑文重又见了天日。


    “钱塘有医名祁隐,年仅廿六。昔在庙堂,侍奉御前。公以岐黄之术,保龙体之安康。然世事无常、天命难违,公竭尽心力,无奈沉疴难起,终龙驭宾天。公自责难当,以为医术未精,致君上之不测。哀哉!痛哉!隆顺元年,公辞别京师,归家乡,毅然投身钱塘江中,以身殉职,悲壮之至”


    永嘉将指尖抚上石碑,在祁隐二字边上停住。裴清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陪着她。但永嘉想将话说清楚,至少,让他往后都不必再纠结这件事。她道:“两年多以前,我想让父皇的病好得快一些,便去太医院求学医术。”


    裴清嗯了一声,道:“这些我知道。”


    “他一直都待我很好,所以他突然辞职回了这里,又投了江殉主,我才一直放不下他。他分明分明就不应该死的。”


    裴清看着她,问:“你恨他吗?”


    永嘉迟疑了一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一开始恨吧,后来就不恨了。他不辞而别离开京城的时候,我有点儿恨他。知道他投江自尽之后我也恨他,恨他明明可以活下来继续好好地做太医我有时候觉得他可能是换了个名字继续活着,因为他不喜欢京城,不喜欢做太医。”


    裴清的心颤了颤:“他为什么不喜欢京城?”


    “他说过他想做个云游天下的郎中,而不是拘在宫里做太医。父皇的病一直都治不好,他大概很难过吧,然后然后还有个我在这里。”永嘉抿了抿唇,将头低下去了些,“可能是我错了,他本来就不喜欢我,只是待我好而已。”


    裴清轻声道:“他是因为喜欢你,才不愿让你嫁给一个太医,所以选择离开。可能,他还活在这个世上,也还记挂着你。”


    永嘉愣了愣,只当裴清在哄她,绽出一个柔柔的笑:“或许吧,但是都过去了。我本来就想放下他,但还是不敢到这里来看。你今日能带我来,我很高兴。”


    裴清笑了笑,掩住眸中泛起的一点苦涩,道:“都过去了,日子都在后面。”


    永嘉起了身,再次望向水天一色的江面,最后抚了抚石碑。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该往后看了。


    第58章 才下眉头(2)“你是让我打地铺,还……


    午后裴清仍旧是去上职,圣驾再有几日便要启程返京,他须将手上的事情都处理妥当。等留在杭州,就是专心照应洋人那桩买卖。


    昨日还是晴朗的天气,今日里就阴云密布,大风刮得紧,像是要落雪的样子。许是因为在南方,这儿的雪落得比京城迟许多,京城十月便下雪了,如今十一月底,这儿才堪堪有要下雪的迹象。


    永嘉虽留在了风荷轩中,却也有事情要干。瞧着书房里堆着的那堆医书还未拾掇干净,永嘉抿了抿唇,想起来昨日那档子事。她那香还只捣了一半呢,留了一半被月若收到书房中了。


    外头颇冷,屋子里暖炉烧得旺,永嘉便坐在暖炉边慢慢捣着香。如今再想起来昨日的事,脸上还是会一阵烫,虽已经过去了,但不免心有余悸。


    裴清这个人实在是奇,永嘉总觉得和他成了婚就像做梦一样,从前看别人成婚之后的日子过得都差不多,到了她自个儿身上却是大不一样。从前她从来不晓得他这么爱吃醋,但在要紧事上却又这么体贴。


    他待她好,她自然也要待他好。永嘉想着,唤了月若道:“让阿和进屋吧,我有话和他说。”


    过了一会儿阿和便进来了,大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态,他还从没有进过风荷轩的屋中。永嘉放下了手中的研杵,向后倚着交椅,落目在跪地的阿和身上,单刀直入道:“过几日本宫向永宁公主讨你的身契,你离了杭州吧。”


    阿和怔了,刹那间转喜为惊:“殿下”


    永嘉道:“本宫是知会你,你下去吧。”


    月若送走了失魂落魄的阿和,掩了屋门,取了几个香囊到永嘉身边存香粉,边道:“其实驸马爷说得很对,奴婢看他只是模样上有几分像,旁的哪一处都不像,殿下看就了呢,也会烦的。”


    永嘉接过一个香囊,将锦带收紧了,贴在鼻尖闻了闻,道:“就算他哪里都像,也是不能留的。有一个驸马爷在,那就足够了。永宁的日子看似潇洒舒坦,但是她其实不大高兴,对不对?如若她和她那卢驸马好好过日子的话,也能开开心心了。”


    月若笑了笑:“驸马爷是好福气。”


    一个宫女进来传话,外面落雪了。南方的雪和京城落得不同,京城的雪总是在狂风漫卷之中飞舞着,南方的雪却下得悠扬安静,这一会儿没有风,只有细雪在茫茫天地间静落着。


    屋门半开,永嘉立在屋内望着院中的落雪,忽然想到一年前的事情。一年前京城落第一场雪时,是她和萧承远的大婚之日,也是她第一次记住裴清这两个字的时候。今年的第一场雪,裴清却已经在她身边了。


    永嘉轻声道:“也是我的福气。”


    如若换做是杨旭,换做是纪玉林,她嫁给旁的无论哪一个人,日子都不会过得像今日这般舒心。


    雪密密下着,院中的宫人暂时都停了活计,只有几只雪中的飞鸟成了天地间唯一跃动着的生灵。永嘉望了雪一会儿,蹙眉道:“看样子是要下许久,让人去给他那儿送把伞吧。”裴清出门没个打算,江南落雨落得勤,时常打湿了才回来,她骂了好几次都没长个记性。


    雨就罢了,湿了身子喝碗姜汤就好了,可是淋了雪就冻着了,他身上还有伤。


    月若进屋取了伞,正在廊下吩咐小宦官,永嘉又想起来了一事,让他们停了停,自个儿进屋去取那件黑狐大氅了。这件大氅厚重,裴清原是嫌麻烦不肯带来,她在裴府安排着南巡诸事时还是强硬地带上了,冬月里冷,


    该穿一穿的。


    两个小宦官去送东西了,永嘉望着他们的背影出了院门,才松口气似的回到了屋里,又道:“掐算着时辰,可以将药煎上了,等他回来用了晚膳就能喝。”


    月若含笑道:“殿下是对驸马爷越来越上心了呢。”


    酉初一刻,估计着裴清该回来了,永嘉便仍立在屋门边等着。雪一刻不停地落着,现在地上已经薄薄地积起了一层。月若劝她回屋去,恐怕着了凉身子不舒服。从前她是万万不敢这么立着的,但是这几个月来想是裴清日日照料着身子的缘故,身子比从前好许多,没有那么禁不得寒了。


    裴清是自个儿吭哧吭哧撑着伞踩着雪进院的,永嘉还没回过神来,他就已经笑着到她眼前了。她是头一回看他穿氅衣,平日里或是寻常袍服或是官袍,难得一见,倒觉得他生出些王公贵族的风流意味,就好像哪一家的公爷侯爷似的。裴清的气质,一贯不像寒门出身的,今日更甚。


    永嘉反应过来后讶然道:“你身边的人呢?怎么没个人侍奉。”


    裴清将伞收了,抖落了雪搁在屋门边,牵着她就进了屋,边道:“马车刚到了,我等不急,就先跑回来见你了。”


    月若将屋门掩上,只留夫妻两人在屋里说话。裴清原是自己动手去解氅衣的锦带,永嘉却挡开了他的手,纤纤玉指覆上丝结给他解着。裴清一愣,随即笑着贴近了她些。黑狐氅衣厚重,他又生得高,永嘉费了好大力还是没能成功将它从裴清肩上解下来,恼道:“你将身子低一低。”


    裴清照做了,躬了身低了头,永嘉踮起些脚,去解氅衣的时候颇有些环住他脖颈的意味。她刚将氅衣成功地解下来,裴清便揽住了她的腰,低下头来刚好在她的唇边落下一个吻。永嘉怔怔的,黑狐大氅一下子脱手,沉闷地落到了地上。


    永嘉又羞又恼道:“你做什么?衣服落到地上都脏了。”


    裴清嗯哼了一声,也不去捡大氅,只仍抱着她笑道:“我高兴。娘子亲自让人给我送伞送衣服,那几个办差的都夸我有福气,我高兴的不得了。”


    永嘉不自然地移了视线,不去看裴清的目光,只道:“高兴归高兴,你先将衣服捡起来。”


    裴清单手就将氅衣拾起了,挂在一边的衣桁上,拉了永嘉去暖炉边暖着手,这才正经道:“南方下雪怪冷的,湿气重,明日该让膳房炖些羊肉暖暖身子。”


    永嘉抿了抿唇,道:“合你的心意,今晚上就有。”


    裴清笑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用罢了晚膳,裴清又用了汤药,永嘉漱罢口喝完一盏君山银针,还是未见着他有走的动静,奇怪道:“你今夜里无事?”裴清晚膳之后比不得旁人能得清闲,要么去隆顺帝那处,要么仍旧加班加点地办差,要么就是被几个大人拉着继续应酬,少有在晚膳后就寝前得休息的时候。


    裴清徐徐吹着热茶,道:“今日下了雪,都叫停一停。皇上也没传话让我去,近日有个小娘子在身边侍奉着呢。”


    永嘉对皇兄喜欢哪些女子这件事不大上心,随口道:“是上次苏州的那个?”那会儿皇兄好像也看上了苏州一个名儒的女儿,不过后头没再听说什么。


    “不是。”裴清迟疑了一下,“这事儿你暂且别和皇后娘娘说,苏州那个是几位娘娘过了目的,说是还可以,但是后来皇上自己不喜欢了,便没跟着来。这次这个姑娘,想是入不得娘娘们的眼。”


    永嘉蹙眉道:“这是什么说法?”


    裴清道:“原是西湖边唱曲儿的,虽卖艺不卖身,但如今还归在贱籍。虽是皇上一句话的事情,但娘娘那边恐怕不好过这个坎,所以几日了都没往外头说。”


    永嘉道:“瞒不了多久吧。”做皇帝的日日歇在哪儿都有个定数,还有太监记录这档子事,更何况后宫的娘娘们个个都是眼睛尖的,这能逃得过娘娘们的眼?又或是已经知道了,但装聋作哑罢了。


    她那皇嫂楚皇后是大族出身,性情温婉贤淑,从来不会动什么怒。当日秦王喜欢她喜欢得紧,奈何楚老太师不愿意让自家女儿孙女落到皇宫王府里,做官做得大做得久了,宁可将女儿们嫁入寒门,也不肯高入宫门府院之中,谁都晓得这里面是个吃人的地界。


    奈何秦王追得紧,再如何还是将楚家女儿娶来做王妃了。其中的弯绕永嘉知道一些,当日秦王是向楚老太师允诺自己日后不会做皇帝,这才堪堪成了婚。一开始夫妻二人琴瑟和鸣,但渐渐地秦王为了笼络势力,府里进了不少官家女儿做侧妃。又因王妃多年不孕,二人如今看似相合,实则已然有了嫌隙。


    此中隐情永嘉和裴清均知晓,默不作声着,好一会儿裴清才道:“若不要名分便罢了,若要名分,恐怕宫里要闹上一阵子。”但他瞧着,隆顺帝对如今这个女子还挺上心。他见过这个姑娘,眉眼与楚皇后极像。


    明明楚皇后就在身侧,也不知寻个像的人有什么意思。裴清微微摇了摇头。


    永嘉不再去费神想这个,兄嫂们的事情再如何轮不到她管,从前她也想过劝一劝自家哥哥,譬如孩子就是一桩因缘,时机到了也就有了,总有一年会有嫡子的。但秦王登位之后她便不敢这么说了,深宫大院里的妇人,确实苦。


    晚膳后裴清去理文书,永嘉仍旧整理那些医书,时辰就这么消磨过去了。永嘉上床欲歇息时,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床替裴清更衣。这原是他自己做的,也不让宫人来做,说是嫌麻烦,还不如自己拾掇着利索。


    裴清见着她这般,脸上的笑意越发得盛,低头看着她忙碌,这时候却静静地不说什么话。他从前想要的,也就是这样和她过夫妻日子,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上了床,永嘉又纠结了一会儿朝里睡还是朝着他谁,最终还是决意朝里睡,仍旧留了个背影给他。裴清已然习惯了,拥着她轻声道:“再过些日子圣驾就回京了,到时候没人盯着,你是让我打地铺,还是仍旧这么睡?”


    第59章 才下眉头(3)“你终于把我当成你的……


    既是好好做夫妻,加之他身上有伤,永嘉自然说不出让他重新打地铺那档子话。但她晓得裴清揣着的是个什么心思,也不直接顺了他的意,只佯装一个哈欠道:“就跟在苏州那几日一样,分床睡。”


    裴清支起了些身子看她,挑眉道:“苏州是因为我身上有伤,你才分床睡。现在叫别人看见我们分床睡,会说公主和驸马爷夫妻不和,到时候万一从哪儿来了什么花枝招展的白面小生那可”


    永嘉蓦然转过身盯着他,止了裴清的话头,故作没好气道:“那你就还是这么睡吧,反正都习惯了。”


    裴清微笑起来,凑上去想亲她,永嘉稍侧了身子躲开了。背后那人静静地没什么动作,但她知道他在默默看着她。往日里躲了也便躲了,他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今日今日她算是告别了祁隐,打算好好和裴清过日子。


    虽然她不知道这种事情算不算在好好过日子里,但是当日永宁和她聊天时提到卢驸马,除了说了句让人脸红心跳地那人在床上不过一刻之外,还嘟哝了好些话。譬如说这卢驸马全然是个书呆子,不知道平日里有什么夫妻温情,既不说好听话,也不做些亲一亲抱一抱增进夫妻情分的事,于是永宁就厌了他了。


    永嘉自然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的驸马爷变成永宁那样,于是暗暗地还是有些后怕,她和裴清如今成婚还未到半年,放在别处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但别处都是过了一两年有了孩子,加之相熟了,本来的情分就会消磨殆尽,渐渐地换上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类的琐事。


    她和裴清虽称不上浓情蜜意,日后也不会有孩子那般琐事,但是毕竟还是夫妻,总要维持一下情分。如若要好好过日子的话,夫妻总不能过成两个搭伙办差的。永嘉忽然就悟了为什么老天爷会让男女之间有那档子事,因为这可以增进夫妻情分。


    想着想着,永嘉脸红了。关于那档子事,她还没有这上头的想法,但是其他的,还是可以稍宽和一下的。


    裴清支着头侧着身,待永嘉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朝向他的时候,他看见她白皙胜雪的脸颊上染着红,像雪地里的一点红梅那样。外屋的暖炉烧得没有那么旺,晚上睡觉若是太热了,也会火气重,所以现在帐中暖得当是刚刚好,她却脸红了。裴清愣了愣,然后轻挑了挑眉。


    永嘉欲言又止地看向裴清的眼睛,不自然地移开,见着他丝毫没有动作,又看向他,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喂,她是在和他示好诶?他难道没瞧出来吗?


    他不应该主动贴上来吗?


    永嘉轻咳了咳,裴清只故作疑惑道:“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永嘉噎了噎,大有一种想要转过身去就此睡觉的冲动。但是,但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她忍。永嘉眼一闭,心一横,倾身上前去贴上了裴清的唇。


    还是很凉,还是很软。


    只是蜻蜓点水,永嘉就立马缩了回去,飞快地转了身,顺便将被褥拉到头顶蒙住脑袋。仍是支着头的裴清笑着用闲下来的那只手去拉她的被褥,引得永嘉闷闷道:“睡觉了。”说着,真的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裴清贴在她耳边轻声道:“真睡了?我还有个惊天大秘密要和你说。”


    永嘉将被褥拉到颈间,转过头去疑惑地问:“什么惊天大秘密?”


    她没等来那个惊天大秘密,等来的是裴清低下头揽住她的绵长的一个吻。永嘉气恼地拍了拍他的脊背,引来一阵闷哼之后是他吻得更深。她在这事上头的确不熟练,总被他弄得快要憋气憋得七荤八素的,身子也软了。


    末了,裴清轻声道:“秘密是,我很高兴,你终于将我看成是自己的驸马了。”-


    雪轻落到湖面上,融进水中,悄无声息。


    子正时分,各处人家都歇了,唯有湖边一方小筑之中仍然灯火通明,隐隐能听见如水一般流动的琴声。


    隆顺帝正坐在一方软榻上饮着酽茶,暗卫跪在榻前禀道:“京城来报,晋王的身子捱不过明年春分了。但晋王似乎发觉了什么,近日的动静越来越大。”


    隆顺帝倦懒的眼神一凛,斜瞥向暗卫:“动静?”


    暗卫道:“如今京城之中流言四起,被攻讦者多为皇上当日所用之人,其中以齐王殿下和裴清裴大人受诽谤者为多。”


    隆顺帝眯了眯眼睛。晋王此举乃是暗着将他这个皇帝拖下马,如今攻讦他当日用的人,不就是在攻讦他得位不正么?攻讦齐王倒是无妨,齐王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实打实的闲散王爷,当日虽入了他的麾下,却未做什么事。


    最要紧的,是裴清。裴清知道的东西,不比晋王少。


    隆顺帝道:“如何说裴清的?”


    暗卫道:“流言称裴清除逆党之举皆是伪证,实为私心报复。此外,有贪赃枉法、祸乱朝纲等罪名。”


    隆顺帝的眸子染上一些戾色。裴清除逆党,当然是伪证。若不是伪证,他这个得位不正的皇帝怎么能将先太子的人都杀了,如若不杀了他们,他这个皇位还坐得稳?晋王此举用心奸险,明面上指证裴清,实则是在说他。


    借着流言的口道出真相,他这个弟弟,当真是死了还要拉旁人落水。


    隆顺帝道:“裴清近日如何?”


    暗卫道:“昨日裴清与公主不知因何事生了争执,夜里和胡朋兴在楼外楼喝酒。今日午前与公主一起去钱塘江边看了祁隐祁太医的碑文。”


    隆顺帝轻叩在桌面上的指尖一滞,道:“看碑文?”


    裴清和永嘉一到了杭州,他便派了人继续盯着。自从裴清处理完萧家一事后他就撤了盯着裴清的暗卫,直到苏州府遇刺一事,他重又觉得该让人盯着裴清。


    永嘉是他的嫡亲妹妹不错,正是因为她是他最疼的妹妹,也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同胞姊妹,他才对她的身边人格外关注。永嘉是万万不能知道当年之事的,若她知道了,不知该怎么恨他。


    这件事的关键在于裴清。


    他知道裴清喜欢永嘉,却未曾想到裴清待永嘉已到了愿意献出命的地步。这样的人,他怎么敢确信裴清有朝一日不会将祁隐之事道出?一旦祁隐之事暴露,永嘉势必会知道当年之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年太心软了。


    不该让永嘉嫁给裴清,不该让裴清活到现在。


    但是也好,如今晋王既死了还要拖个人下水,那裴清刚好可以做这个替死鬼。将所有罪名都放到裴清身上,往后便再不会有人敢置喙即位正统之事。裴清本就该死的,是他慈悲留了裴清活到现在,还娶了公主。


    世上的男人多,永嘉不差这一个。


    隆顺帝继续道:“再有十日回京,留人盯着裴清。至于公主”


    皇帝默了半晌,没有后话,暗卫询问道:“皇上要将公主带回京城吗?”


    隆顺帝道:“先让她留在杭州吧,等晋王一死,她该回来奔丧了,也不过两三月的事情。”


    若此时贸然将永嘉带走,裴清会起疑。等到永嘉只身一人回京,等他们夫妻二人相隔时,再处理裴清起来会更容易。


    后头的琴声仍然响着,如涓涓细流。隆顺帝走到后屋,在琴架前顿住步子,俯视着那一张与皇后有些相像的脸,只是脸像而已。皇后是大家闺秀出身,说什么做什么都遵着礼,断不会露出这般勾人的样子。


    从前,皇后刚入王府时也有这样的小女儿情态,会红着脸窝在他的怀里唤王爷,也会和他嬉闹着说玩笑话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切都不一样了,许是他和她说他想做皇帝时她惊恐地瞪了眼,也许是旁人怀有身孕而她抱着染血的小衣在怀中哭的时候,又许是入主中宫,所有人都让她做个好皇后母仪天下的时候。


    总之,她不似从前了。


    隆顺帝抚上弹琴女子的手,如葱玉指蓦然停住,只留下一阵涟漪一般荡开的琴的余音。女子乖顺可人,用着这样一张脸做那些妖媚撩人的姿态,与在情事上冷冰冰的皇后大相径庭。


    大家闺秀在这档子事上总是太过含蓄,当王妃时虽也含蓄,却含情脉脉,一双眸子里都是他。可做了皇后,连这般的含情脉脉都没有了,只剩下倦怠,好像他和她生来就是宿敌而非夫妻。


    女子投怀送抱,在隆顺帝的怀中娇娇地唤了声“皇上——”,柔若无骨的手缠上皇帝精瘦的腰肢。隆顺帝抱了她入帐中,风月无边旖旎无限,正欲共赴云雨之时,却闻得屋外守着夜的小顺子的惊呼:


    “皇后娘娘——您不能进去啊皇后娘娘!”


    伏在女子身上的隆顺帝僵了僵身子,翻身坐在床沿上,一手狠狠地撩开帷幔,冷眼望着立在床前的女人。


    第60章 才下眉头(4)憋死了。


    楚清华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秦王时的样子,那时他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眉眼间尽是初从战场之上得胜归来的将军那般风流恣肆、俾睨天下。他在一众女眷之中遥遥望向她,然后便一直看着她。


    后来他时常在各种雅宴集会上来搭她的话,故意来府上接二连三的寻她哥哥叔叔们吃酒论事,只为着能在府中见一见她。他送好多好多东西给她,其实这些东西都很俗,一个爱武的粗人,自然送不出什么精巧的玩意。


    那一年七夕他送来的簪子边附了一张字条,写着:吾心悦汝。


    她的祖父楚老太师德高望重、声名显赫,楚家也是诗礼传家、世代簪缨,楚家女儿嫁王侯将相自是寻常,但楚老太师下了严令,不许自家女儿有攀附皇家之举。


    因为皇家是个吃人的地方。


    他是王爷,但她的一颗芳心动了。太子已经入主东宫十余年,他只是一个王爷而已,是王爷,总可以嫁的吧?那一日天晴日暖,他亲自登门求娶她,差点儿在她的父兄面前跪下。


    楚老太师抖着胡子咬着牙,就算只是王爷,他也不愿让宝贝孙女入了王府。


    楚清华垂着泪,在祖父父兄面前哭了良久,最后哭得险些昏过去。望着哭成个泪人的孙女,楚老太师终是心软了。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她入了秦王府为妃。


    可是后来她才发现他不只甘心做一个王爷,他想要坐到最高的那一个位置上,受天下万民朝拜。她慌了,因为太子爷尚在东宫,且稳


    坐太子之位从无过错,他怎么能


    他为了笼络势力,娶了不少官家女儿入府为妃。那一年有一位母家势力深厚的侧妃入了府,秦王很宠她。后来他说宠那个侧妃不过是想借她母家的势而已,他不是真心喜欢她。


    可是她的孩子因为那个侧妃没有了,他也没有罚侧妃,他让她再等一等。等做了皇后,一切就都好了。


    做了皇后,真的会好吗?


    宫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盯着她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后。她是楚家蜜罐里养大的女儿,从来没有人逼着她做过什么事,她明面上是大家闺秀端庄矜持,其实她也有那样娇纵活泼的小女儿情态,也想和他撒撒娇说说玩笑话。


    可她是个皇后啊。


    他的确没有冷待她,总是来寻她,可是与从前不同了。在秦王府的时候他会温柔地揽着她唤“卿卿”,而今只是在许多个批完折子的深夜里粗鲁地入了椒房殿,不由分说,最后让她筋疲力尽。


    他只是想要个嫡子而已。


    那一年她小产,痛失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宫里来的祁太医沉着声和她说,她的身子怕是被伤着了,往后再难有孕。即便有孕了,生产也会万分凶险。她不敢告诉他。


    楚清华冷冷地望着帐中人,云鬟上还落着水珠,这是刚刚趋步在雪夜中落上的。外头的寒风吹得彻骨,这里头却温暖如春,雪子化成了水珠。


    他是皇帝,什么都由着他的心意,怎样都好,可是他不该连续三夜不回行宫。“皇上去哪儿了?”“皇后娘娘您该劝劝呀!”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隆顺帝,良久之后瞥了眼缩在隆顺帝身后跪坐着的楚楚可怜的女子,看见她面容的那一眼,楚清华的心中一颤,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挤出一个笑,口中淡淡道:“皇上,回行宫吧。”


    隆顺帝没动,眸中渐渐地染上怒色。她来寻他,其实他有点儿高兴。她多个月来都对他冷冰冰的,今日终于能吃点儿醋来寻他了。可是看见她用这般的神情这般的语气说话时,他怒了。


    她哪里是来寻他?她只是一个皇后来寻一个皇帝罢了!


    隆顺帝冷冷道:“滚。”


    身后的女子再一次将柔夷抚上隆顺帝的肩,眨着眼睛望向面色仍然平静的皇后,娇嗔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先请回吧,这儿还有奴家伺”


    隆顺帝一掌扬到女子脸上,清脆突兀的一声响。


    女子登时又惊又惧,泪水涟涟道:“皇上,奴家是”


    隆顺帝厌恶道:“朕是叫你滚。”


    女子衣衫不整地哭着跑出去了,楚清华望着她的薄衫蹙了蹙眉,外面天寒地冻,怕是要着凉。她正欲出去和小顺子吩咐一声,隆顺帝却止住了她的步子,沉声道:“你还有心思顾别人?”


    楚清华回头看向隆顺帝,淡淡道:“皇上既然已让她走了,就是该回行宫了,那么臣妾也先回去了。”


    隆顺帝额上的青筋暴起,含着怒道:“过来。”


    楚清华蹙了蹙眉,没动身。


    隆顺帝怒喝道:“朕叫你过来,你听见没有!”


    楚清华还是没动身。


    隆顺帝大步走了过来,一阵大力将楚清华扔一般地按到了床上。她仍是抿着唇沉默不语,任由他胡作非为着发泄着怒火。反正很多次都是这样,又有什么分别。身上的人**,她紧紧地咬着唇,眼角滑落下一滴泪-


    圣驾快要回京了,回京之前一众女眷聚在一起说话。永嘉因着这次不回去,故而比旁的任何时候都热情,今日早早地就来了。


    今日不知为什么,坐在主座上的皇嫂看起来兴致缺缺,像是强撑着精神的样子。永嘉担忧地询问了她几句,楚皇后只道:“想是近日睡得不好,人没些精神。”


    永嘉盘算着不该是为皇兄的事,便信了。因为裴清说皇兄突然把那个唱歌的女子打发走了,没再提什么名分的事。这件事隐秘得紧,很少人知道呢,不知道皇嫂知道了没有,即便知道了,也该高兴才是。


    最有精神的是齐王妃,兴高采烈地说了好一会儿话。齐王妃平日里虽然说话也多,但今日却比任何时候都多,就像泄了洪的洪水似的。永嘉怔怔地听上了一会儿,才蓦然反应过来,齐王妃她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永嘉本来不愿去想那件事,可是脑袋就自己想下去了。齐王哥哥和裴清都是九月底受的伤,如今十二月初,那齐王哥哥是十一月初就行了?身子真是好啊想着想着永嘉惊觉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不由得脸上泛了红,都是跟裴清待得久了,把自己的脑袋弄得和他一样不正经。


    齐王妃道:“哎呀,我可得赶快挑挑了,这江南水乡温柔地的,总得挑个可人儿给我们家王爷。”


    永嘉差点儿被一口茶呛着。齐王妃历来都是最爱吃醋的,齐王本就是个闲散性子,平日里养花逗猫,一件正经事不做,心思闲得很。心思一闲,自然就爱美人,齐王妃还未入府的时候就有两个侧妃四个侍妾。


    后来,后来她们都被齐王妃打发走了。


    现在,齐王妃说要主动给王爷纳妾?


    楚皇后解永嘉惑似的道:“弟妹如此打算自是好的,你有身子,不方便照顾王爷。府里又没有其他人,是该寻一个去的。”


    齐王妃笑道:“哎呀,我也是有自个儿的心思。王爷先前看上的哪个不是心思玲珑的?我这做主母的真是被她们闹得慌,如今我侍奉不了王爷的,可得寻个乖觉的侍奉,不好再闹出从前的事了。”


    旁人都附和道:“是该的,是该的。”


    是该的?永嘉困惑着,这男人家怎么一天到晚要别人侍奉,不是有身孕的女子才是最需要侍奉的吗?于是她插了嘴道:“齐王哥哥太娇气了些,该是哥哥侍奉嫂嫂,怎么还要嫂嫂寻人去侍奉哥哥?”


    齐王妃噗嗤一笑:“哎呀,你!你都成婚了,这个还不晓得?也是裴清宠着你。”


    楚清华这才淡淡笑了:“永嘉没懂你那侍奉是个什么侍奉,以为是奴婢照顾主子呢。”


    永嘉这才懂得是哪个侍奉了。


    齐王妃哈哈大笑道:“他们男人一个个都是猫儿,一刻不沾荤腥就了不得。怀胎九月不找个人侍奉着,还不憋死了?”


    憋死了?


    永嘉打了个激灵,她没有完全解出什么叫做憋死了,当初出嫁前宫中的教习嬷嬷只说了一点点东西,说什么大婚之夜夫妻敦伦该如何如何做,这般之后就可能有孕了。至于旁的东西,一概没教,永嘉一概不知。


    但是照齐王妃的这个话,这样就憋死了,那裴清岂不是憋死了有多少回了啊。


    永嘉顿时欲哭无泪,她想跟裴清好好过日子的,这等大事现在她才知道。怪不得裴清之前说能不能让她待他好一点,她还以为自己待他够好了呢,结果快把人给憋死了。她只以为这档子事和会不会有孩子挂钩,没想到还和旁的地方挂钩。


    实在了不得,那她是不是该和齐王妃一样寻个人来侍奉?裴清之前和她说不纳妾,永嘉现在觉得确实不纳妾的好,他们两个人中间多了一个人,那确实有点诡异。但是若按照嫂嫂们的话


    永嘉问道:“那嫂嫂是要将那女子娶进府中吗?”爱吃醋的齐王妃会愿意?


    齐王妃不屑道:“娶什么?做个通房丫头就好了。”


    哦还可以有通房丫头。


    永嘉恍然


    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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