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张良先生


    果然,在李斯死后的没多久,天下就彻底大乱了。


    在诸多反秦余孽的煽动下,各郡乌泱泱的造反庶民如过江之鲫,堪堪篡位三年的“秦二世”就俨然要坐不稳皇位了。


    章台宫内殿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了。


    六岁的胡亥寸步不离地跟在“秦二世”身边,看着一幕幕出现在巨大舆图屏风上的“造反”画面,整个人显得又急躁又心虚。


    他难堪地伸手抓了抓小耳朵,即便胡亥在内心深处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这些事情都不是他干的,但是脑海深处却有个极类父皇的声音在愤怒的大声骂他:“胡亥!你这个蠢货!嬴秦王(皇)室五百多年的庞大基业就要彻底绝在你的手上了!”


    [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呢?!]


    胡亥恐惧的伸手捂着脑袋,脚下步子焦急地跟在“秦二世”身边打转,“秦二世”也急的咬着手指,表情阴郁地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走来走去。


    胡亥看着一路看着“他”篡权夺位的屠杀整个皇室起高楼、宴宾客,又看着“他”要楼塌了!


    堪堪统一十五载的大秦帝国已经处在风头浪尖上,摇摇欲坠了。


    作为领头人的“秦二世”脑袋上的冠冕也不戴了,穿在身上的黑红朝服上也多了许多褶皱,整个人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神气,只有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浓浓不安和急躁,一看到自己“老师”脚步匆匆地进入内殿,“秦二世”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忙不迭地快步冲上前焦灼地对着“赵高”惶恐道:


    “老师,老师,朕现在究竟应该如何是好啊?!”


    “那些贱民们现在竟然敢造朕的反!造大秦的反!着实是要欺天了!”


    “老师您快帮帮朕,快些将那些不安分的贱民们全部都砍杀了!”


    胡亥也微微仰着小脑袋,满脸希冀地看着自己的中年“老师”,心中暗忖道:[老师在朝堂上行事如此狠辣,都能把李斯给斗死,处理那些造反的贱民们肯定不在话下吧?]


    完全察觉不到胡亥存在的“赵高”,瞧着“秦二世”焦躁的模样,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很是不好看,他的身形比“秦二世”这个弱冠人健壮许多,遂挺直胸膛,睨着“秦二世”的脸,声音幽幽道:


    “陛下,不是老臣不帮您,而是现在的时机已经太晚了。”


    “自您登基以来,朝中先皇留下的文臣武将已经十不存一了,蒙家倒了,王家的人隐居了,眼下朝中能带兵打仗的人除了少府章邯外,怕是已经没有旁人了。”


    “秦二世”闻言布满红血丝的双眼一亮,立刻对着“赵高”点着手指道:


    “老师,那就快些让这个少府章邯领兵打仗去剿灭那些造反的贱民们!”


    跟在一旁的胡亥也快速点着脑袋,虽然他根本不知道章邯是谁,但是也猜到这人必然是父皇留下的。


    “可是——”


    “赵高”的脸上又涌现一抹犹豫。


    “秦二世”见状遂拧着长眉,不满地怼道:“老师!大秦现在都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了,您不仅是朕的老师,还是大秦的丞相,怎么还站在这里白白的拖延时间?”


    “赵高”撩起眼皮,看着眼含怒意的“秦二世”怅然地摇头叹息道:


    “陛下,唉,不是老臣不去通知章邯,而是章邯这人也不老实啊!他曾是先皇留下的人,眼下不仅异想天开地欲要带着刑徒们去打仗,更甚至还直言不愿意为昏君奸相做事,老臣,老臣被骂一句也就算了,可,可是您……”


    “秦二世”闻言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简直都气笑了,眼神狠厉地怒声呵斥道:


    “好啊,真是好啊,章邯一个小小的少府竟然还敢口出狂言!他说出这欺天的话莫不是同那些反贼们是站在一起的?!”


    “哼!朕可是先皇生前最为宠爱的公子,他竟然敢阴阳怪气地骂朕是昏君?!”


    “朕若是昏君的话,那他章邯又是什么东西?他就是这样报答先皇的礼遇的吗?”


    瞧着“秦二世”气得直跳脚,“赵高”眼中冒出一丝杀意,他挥了挥手。


    殿内低眉垂首的宫人们立刻全都退了下去。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秦二世”没有察觉到这一幕,而站在一旁的胡亥瞧见了。


    他心中莫名,正不知道“老师”屏退宫人们是要做什么,下一瞬一股巨大的吸力带着他“咚——”地一下撞进了“秦二世”的身体里。


    这一刻他是“秦二世”,“秦二世”也是他。


    胡亥下意识活动了一下手脚,还没为能控制“秦二世”的身体而惊喜,脖颈处突然被人从后面给紧紧勒住了。


    胡亥一惊,下意识仰头往后望,就看到自己的“中年老师”神情冷酷地垂眸盯着自己,一双铁臂死死地在后面勒着他的脖子,使出为先皇担任中车府令时控制六匹马的力气,将他勒的连呼吸都不畅了。


    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浓浓杀意,胡亥都要吓哭了,拼命用双手对着脖颈上的铁臂又抓又挠又扯的,脸色涨红地翻着眼皮看着神情骇然的“赵高”颤声询问道:


    “老,老师,您,您这是做什么?莫,莫不是要弑君不成?”


    “呵——弑君?”


    “赵高”垂着眼皮盯着在他面前垂死挣扎的小皇帝,心中不由产生一股子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他是赵国公室之后,若非秦灭了赵,他这身份足以在邯郸横着走了!


    然而……他却生在隐宫,过着连猪狗都不如的卑贱生活,一步一个血脚印的从隐宫内冲出来,用了近半生的时间才爬到了今日的高位上。


    瞧着“秦二世”脸皮子涨红,挣扎的力道也变得愈来愈小了,他恍若恶魔般将脑袋低了些,凑在“秦二世”的耳边声音喑哑道:


    “陛下,您莫要惊慌,老臣这样做也是为了救秦呐!”


    “如今天下的人都知道您的皇位是矫诏得来的,各郡造反的人也都扯着为长公子复仇的大旗来行谋逆之事的。”


    “天下的人都要恨死您了,眼下唯有您速速驾崩,从宗室内扶一个新君即位,方能力挽狂澜啊!”


    “二世陛下,您安心的去吧,秦始皇和众位皇子、公主们必然已经在黄泉之下等您许久了。”


    “咔嚓——”一声脆响,脖颈断裂的声音清楚地响彻在了胡亥的耳畔。


    “啊!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胡亥满头大汗地从木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隆冬的天,窗外已经隐隐有些擦黑了。


    守在房间内的俩年轻医者本靠在案几上阖眼休息,听到十八公子突然“嗷——”地一嗓子喊出来的哭音,不禁全都上前俯身温声道:


    “


    十八公子?”


    眼神迷茫正小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的胡亥,听到耳边响起的年轻声音,表情怔怔地转过头去,瞧见俩宫廷医者,又看了看房间内的装潢,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做了一个噩梦。


    他吞了吞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刚抬起袖子擦额头上的汗珠,就看到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瓮声瓮气地匆匆抬脚走来,声音关切道:


    “十八公子这是怎么了?可是梦魇了?”


    光线暗淡的门口突然出现了赵高的声音,梦中濒死时传来的窒息感和脖颈脆响声瞬间再度如两条冰冷的毒蛇般爬上了胡亥的小腿,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床脚缩,那种掩饰不住的恐慌和无措让走到床边的赵高表情一怔。


    这是怎么了?胡亥这是在害怕他?


    他压下心头上的疑虑,在床边的坐席上跪坐下,看着如同一只湿漉漉小鸡仔般缩在床角打颤的小孩儿,声音温和地笑道:


    “十八公子莫要害怕,您刚刚只是病中做了一个噩梦罢了。”


    “您瞧陛下还是狠关心疼爱您的,上午时一知道您病了,就立刻派夏无且太医来为您诊治了,这两位年轻的医者是夏太医亲手培养的医家弟子呢,已经在您身边足足守了一下午呢。”


    想来是梦中的景象随着头脑的清醒变得慢慢模糊了,也可能是年轻的赵高远远没有梦中杀他时的可怕模样,缩在床角打冷颤的胡亥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眼睛也闭了闭。


    玄鸟开恩让他意外洞悉了未来,知道自己这个神情温和的老师内里其实是藏奸的。


    如果可以的话,胡亥现在恨不得能立刻哭着跑到章台宫内让父皇将赵高这个“奸相”给活剐了!


    可是,他不能——


    眼下赵高的仕途刚刚开始,担任“尚书卒史”时也分外勤勉能干,为他传授秦律时也十分认真,父皇绝不会因为他一句话就把赵高给处死的。


    再者——


    胡亥忍不住抓着身上汗津津的睡袍,眼神颤了颤,他在梦中杀兄、杀嫂、杀侄、杀姐、杀妹,整个皇室都被他给杀完了,他死前还没有留下后代,可谓说是凭他一人就让父皇给绝嗣了,这种狠辣的事情连他都觉得“秦二世”不做人了,怎敢让父皇知许?


    凭父皇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他梦中所做的事情,怕是此刻他的坟头草都已经青青黄黄好几载了吧?


    [不,不能让父皇知晓,我都知道未来了,难道我还斗不过赵高吗?]


    胡亥垂眸遮住眼底的恨意,抖着身子爬到床边,泪眼汪汪地看着床边年轻的老师,声音沙哑地哽咽道:


    “老师,我刚刚做了一个好可怕的噩梦,幸好清醒过来了。”


    赵高最善察言观色,虽然感觉十八公子这反应好像有些不太对,但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儿还不值得他去费心揣摩心思,以为小孩儿这是因为生病的关系,遂用手中的帕子边给胡亥擦着额头上的虚汗,边高兴地笑道:


    “噩梦都是假的,小公子的汗发出来了,体温也降下来了,看来是要大好了。”


    胡亥勉强扯出一抹笑意,伸出手腕让年轻的医者给他诊脉。


    看着床头珊瑚灯架上摇曳的烛光,他不禁有些茫然,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梦中的“他”好是厉害,能轻而易举杀死秦缨,可现实却是,秦缨那个小混蛋受宠的紧,眼下皇室之中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全都是“空头”的,而秦缨这个皇三代已经是“安国君”了。


    究竟是梦中的“秦缨”太废了?还是现实中的秦缨太强了?


    他还能如梦中那样斗过秦缨,重新博得父皇的喜爱,变成最受宠的小儿子吗?


    胡亥垂下眼睫,遮住眼中无尽的茫然与野望。


    隆冬的天儿,白昼短的厉害。


    刚过酉正不久,窗外已经变得黑漆漆一片了。


    迎面吹来的寒风掠过宫墙上的积雪吹到人的脖子上如刀割般凛冽,已到下值的时间,连着在宫中被迫值了两日夜的章淮有些紧张的攥着双手,跟在一群治典郎中间准备出宫去。


    距离“皇帝陛下西郊遇刺”的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三天了,章淮锁在勤学宫内靠着从小宦者口中打听出来的消息,对外面的事情认知还模模糊糊的。


    他只知道“刺杀”的反贼们是从城郊韩阳里内擒获的,但是他不能确定那“刺杀反贼”是否真的是他的人?也不敢保证所捕获的盗贼里面究竟有没有他的势力。


    瞧着前方一个个排队出宫的同僚,他不禁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处,若是今日他能顺遂出宫,就说明他的真实身份并未暴露,韩阳里捕盗之事也存在猫腻,倘若他被扣下了,章淮眯了眯眼,最坏也不过是一条命交代在这里罢了……


    轮到章淮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保持神情平静,将自己的官牌给宫门口的侍卫们打量,在他紧张的手心都要冒汗时,看到侍卫将他的官牌还给他了,出声道:


    “给你章治典,速速离宫吧。”


    听到这话,心弦紧绷的章淮如蒙大赦,忙从侍卫手中接过官牌,迈着阔步往宫外而去。


    一百个来自天下各地的治典郎,已经在咸阳待了一年的时间了。


    帝都居,大不易。


    王城是不容他们盘桓的,西南小城权贵云集,除了张苍这个荀子的关门弟子,靠着师门情谊客居在廷尉府外,余下的人或是买,或是租赁,都住在东南大城靠近西南小城的西市里,算是闹中取静,勉强也算是在城内落下脚了。


    章淮也同样如此,虽然母国灭亡时,他家中的钱财还保留了不少,可是十几年来,他为了在城郊经营势力,昔日家中钱财早就散尽了,而治典郎的俸禄也只能保障他在城内的基本生活。


    王城、西南小城的府邸前都有青石做的灯架,入夜后有火把照明,而庶民聚集的城内入夜后灯火就稀少极了。


    章淮踩着脚下的积雪,张口就能呼出一串白汽来,他步履不停地朝着自己在西市内租赁的小院子走去,脑海中琢磨着这三日的事情。


    既然他能顺利出宫就说明嬴政目前尚未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不过韩阳里的“反贼”被蒙毅带着精锐士卒给抓进囹圄内了,咸阳已经不适合他待了,他需要这两日速速安排一下金蝉脱壳,逃出咸阳。


    到时,就算城郊的势力被嬴政给顺藤摸瓜的拔干净了,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东山再起的那日。


    章淮搓了搓手,赶在宵禁前匆匆到达了自己的住所,没想到他刚推开院门就愣住了。


    只见白雪皑皑的小院子内已经站满了人,昏黄的火把被点燃后,雪地之中一个矮墩墩的身影背着两只小手,循声转过头来,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章淮分明看到小奶娃唇角一扬,对着他露出了一抹好似小魔星的可怕笑容,挥舞着小胖手就奶声奶气地笑着喊道:


    “张良先生,外面不冷吗?快些进来啊,尝尝缨给你准备的热面汤啊!”


    第102章 若从了我


    “砰!”


    真实姓名被嬴政的孙儿张口喊出来的巨大冲击力不亚于被一道天上惊雷给迎头劈到。


    张良一甩门就转头快步往门外跑,奈何还没等他跑出几步,肩膀就被身后冲过来的两只好似钢铁般的大手给紧紧抓住了,他逃跑的脚步被迫停止,身子也不受控制地被人给转了过来。


    肩膀处抓着的巨大力道痛得他“嘶——”地一声低吟出来,整个上半身都被宫中的精锐士卒给强压着摁了下去。


    看着往外没跑几步就被精锐士卒给压着带回来的青年男人,站在皇长孙身后的李斯简直是一言难尽,当日招收治典郎的事情是他亲手操持的,老李头怎么都没想到,这个排名第二的治典郎竟然是张平的儿子?!


    逃跑未遂的张良满心不甘地被押回布满积雪的小院子里,秦缨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走到张良面前,微微仰着小脑袋,看到男人脸上的急色,遂朝着右边的


    章邯招了招手,章邯立马心领神会地弯腰将小皇孙给高高抱了起来。


    缨小胖墩儿的视角也霎时从“仰视”变成了“俯视”,在天上月色和周边雪色的映衬之下,张良那张貌若好女的脸看起来更是好看了,秦缨盯着张良的脸看了一小会儿,不由啧啧了两声,奶声奶气地对其眨眼道:


    “男人,你满意了吗?”


    双手被抓负在后面,肩膀也被大力往下按的张良看到眼前的场景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感情,昨日凌晨被蒙毅抓进囹圄内的反秦贼人就是他在城郊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势力!而他隐藏多年的真实身份也早就被嬴政给暗中识破了!


    眼下,多年筹谋化为泡影,嬴政这个胜利者,作为大秦的帝王自然是不屑于审问他一个尚未成事的小小反贼头子的!而审问他的人就变成了嬴政的好孙儿,以及当朝的廷尉和少府的青年高官了。


    关键是,他根本不知道隐藏了多年的身份究竟是如何暴露的,他太了解嬴政的性子了,纵使“西郊刺杀”的人根本不是他派的,他也不觉得嬴政会放过自己这个反贼头子,知道自己要没命了,遂拼命在士卒手下挣扎着直起身子,看着面前被章邯高高抱起来的小奶娃冷声笑道:


    “秦缨,既然你们已经识破我的身份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何必废这般大的劲跑到我这简陋的小院子内守株待兔呢?”


    秦缨闻言往上挑了挑眉,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伸出两只小手捧着张良一张好看的脸,奶呼呼地真诚感慨道:


    “男人,这不是你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吗?”


    [嗯?]看到好端端的,语气突然变得古里古怪的皇长孙殿下,李斯和章邯不禁一愣,连被小奶娃捧着脸的张良,一双长眉也跟着皱了起来。


    他拧眉看着小奶娃的眼睛,在入宫后了解了秦缨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后,他从没有将嬴政这个孙儿当成普通奶娃娃来看,但是此刻纵使他自幼就聪敏非常,也没听懂小奶娃这没头没尾说出来的古怪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喊他“张良”也好,叫他“章淮”也罢,小奶娃偏要对着他说一句“男人”是何用意?


    瞧着张良脸上的疑惑,秦缨接着用小手摸着他的脸,勾唇道:


    “男人,你在自己的母国灭亡后,于咸阳城外隐姓埋名十几年,费尽心机地考上宫廷治典郎,不就是为了进入宫中接近我大父吗?”


    “呵——你以为你的手段有多高明,我直白的告诉你吧!早在你初次入章台宫为大父送书时,我大父就一眼识破了你‘良良类非’的诡计!”


    “唉,张良,你放弃吧!纵使你年少时曾有幸跟着韩非子读过几年书,但在大父心中白月光终究是白月光,韩非子是独一无二的,不是你单单靠着模仿对方几分气质就能做大父心目中白月光的替代品的。”


    “???”


    乍闻此等惊世骇俗之语的章邯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长相不俗的韩相之子:[这,这人处心积虑的进入宫中做治典郎,竟然是因为想要做“韩非子”的替代品,所以故意接近陛下的吗?!]


    正在用手指捻须的李斯也惊得拽掉了几根灰白的胡子,蹙着染霜的双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张良,实在是没想到这个韩相之子竟然还与韩非有关系。


    连张良这个当事人,听到秦缨说出来的这些匪夷所思的话语后都懵了,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他承认,虽然他在母国灭亡后,于咸阳城郊隐姓埋名多年,费尽心机地接近嬴政,这些事情确实是他做的,但是被两岁多的小奶娃给复述出来后,怎么听着就这般怪呢?


    拧眉思忖片刻,反应过来小奶娃那故意歪曲的意思后,他简直都生生被气笑了,当即破罐破摔道:


    “小安国君究竟是怎么想的?良费尽心机地接近你大父是因为恨他,而不是爱他!”


    缨小胖墩儿眨了眨凤目,又用小胖手在张良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笑着感叹道:


    “张良先生,我懂,缨非常懂。”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恨比爱还要长久。”


    “张良先生不就是因为对大父爱而不得,所以由爱生恨吗?”


    章邯:“!!!”[嘶——好一个爱而不得!]


    李斯:“???”


    张良:“……”


    “嗐,这些小情绪缨都是懂得的。”,


    “不瞒张良先生,玄鸟在梦中教导缨时就对缨说过,这世上一大苦就是——爱而不得”,秦缨边说边仰头望着天上的清冷明月,摇晃着自己毛茸茸的黑色虎头帽,指着夜空中的明月怅然叹息道:


    “大父作为大秦的开创者,就如这夜空中的明月一样清冷的高不可攀。”


    “张良先生年少之时跟在韩非子身边,亲眼目睹了这轮明月对韩非子的偏爱,你恨明月皎洁,非得追着自己的老师照!却偏偏不愿意照你,对吗?”


    张良:“!!!”[暴君的孙子睁着一双大眼睛对他造谣啊!]


    “所以,这么些年,你对大父由爱生恨,纵使是披着一层虚假的身份,即便当自己老师的模仿者,也要靠近大父,想要让大父想偏爱你的老师那般偏爱你,你说对吗?张良先生!”


    “砰——”


    无人在意的角落,一个覆满积雪,靠墙放置的陶缸总算是承受不住严寒的入侵被生生冻裂了。


    张良整个人都傻了,控制不住地愕然无声张了张口,属实是眼前的景象同他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既然自己反秦头子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作为嬴政的亲孙子,秦缨不应该立刻将他抓入大牢,施加重刑审问吗?怎么会带着人站在这布满积雪的小院子内对他说一些缠缠绵绵、古里古怪、神神经经的话呢?


    这位被嬴政宠爱,亲口称呼为“圣孙”的大孙子,莫不是有什么病吧?


    张良狐疑地打量着小奶娃的神情。


    紧挨着小奶娃的李斯和章邯也控制不住地仰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皎洁明月,这一瞬,两位重臣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涌起了一模一样的苦涩:


    [唉,小殿下说的话语实在是太贴切了,陛下可不就是这天上高不可攀的明月吗?可惜我只恨这轮清冷的明月它不独独照斯/邯啊!]


    瞧着张良脸上那越来越黑的脸色,待在章邯怀中的秦缨已经尴尬地将脚趾在小鹿皮靴子里蜷缩了数下,苦思冥想地回忆着自己前世曾听过的“霸总语录”。


    没办法,张良这朵“小白花”实在是太难搞了,“霸总”专收“小白花”,纵使是他收不了张良,他也要用这听着就让人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霸总语录活活将这朵“小白花”给恶心死。


    嗯……精神折磨怎么不算一种折磨呢?


    他轻咳了两声,佯装没看见张良那被“霸总语气”给恶心到变得灰暗的脸色,仍旧自顾自地用小胖手抬起张良的下巴,对着一脸不屈的“小白花”眯眼幽幽道:


    “哼!男人,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还在这里同我装什么清高和倔强呢?”


    “这些年,你做的所有事情不就是费尽心思地想要引起我大父的注意吗?”


    “怎么?我大父现在终于注意到你了,你得偿所愿怎么还不高兴了?在这里同我冷着一张脸闹什么呢?!”


    “昔日,你们老张家在新郑城内五世相韩,辅佐韩王室把韩王国给生生‘相’成了七雄之中最弱的诸侯国,让老韩人最先变成了新秦人,我大父这个邻国大王说什么了吗?”


    张良:“……”


    “虽然你们韩王国处于四战之地,不仅国小民弱,王室还昏庸无能,上层又腐败,下层还无力,你的母国根本不能抵挡我们强秦一击,但是大父还是为了保全你的母国面子,愿意派出十万大军把你们韩王国给收了,顺便解救了无力的韩人,我大父虽然胜利了,但是他有说什么吗?”


    张良:“……”[嬴秦好圣孙是突然染上癔症了吗?]


    李斯和章邯也忙仰头看明月的看明月,低头看积雪的看积雪,不敢看这满口胡话的皇长孙了。


    “唉”缨小胖墩儿神情悲悯地用小胖手抚摸着张良的一张俊脸,声音低低地说道,“张良先生,我也知道自从韩都被我们秦军攻破后,你从昔日高贵的韩相公子沦为今日的亡国之人,对我大父这轮清冷的明月,由爱转恨,你这个心路变化,缨虽年幼但也是理解的。”


    “可是让缨不理解的是,张良先生,你明明也是读书明智之人,怎么能够睁眼说瞎话呢?”


    “你也不看看大秦帝国不仅是大秦贵族们的大秦,还是两千多万大秦庶民的大秦,而你们韩王国除了韩贵族们认可外,时至今日,生活在故地上的韩庶


    民们还有一个怀念它的吗?”


    张良侧目。


    “张良先生,你明明就知道大父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是不可抵抗的!怎么?秦灭了韩,你就对大父由爱生恨,满腔恨意,大父在韩亡之后都能开恩让韩王室和韩贵族的后人们移居到咸阳重新开启新生活了,当年你们韩人灭郑时,把韩都迁到新郑时,郑国贵族留下来的后人们现如今又在哪里呢?”


    张良抿唇。


    “唉,身处在列国伐交频频的乱世里,大国吞小国,小国吃虾米国,本就属正常,成则为王,败则为虏,我们秦国就好好地伫立在函谷关外,你们韩人怎么不跑来灭秦呢?”


    张良:“……”


    “韩都被破时,你父亲虽然在城楼之上拔剑自刎,以身殉国了,但是你扪心自问,这事儿怎么能怪罪到我大父头上呢?但凡你们母国真的上下一心,从内到外都很强盛,俨会有亡国的那一日?你父亲身为韩国相在国破之时,以身殉国保住了你们老张家五世相韩的好名声,若是当日你父亲随着韩王室的人一块做了我们秦军的俘虏,你们老张家的韩相名声会有今日这般好吗?”


    “你作为韩相之子,会在反秦余孽们的圈子内一呼百应吗?”


    “张良先生!你真是太不坦诚!太让缨失望了!”


    听到两岁多的小奶娃提起了自己自刎的父亲,张良眼睫颤了颤,遮住了眼底的痛苦。


    当日父亲于城楼之上殉国的身影往后数年都成了他的噩梦,初时他确实恨秦恨的厉害,这两年入宫做治典郎,翻阅韩地存下来的典籍,意外看到当年年轻的韩非子在新郑城数次写给韩王然的“救韩”国策而韩王然统统没有采纳的珍贵竹简后,他的心情着实分外复杂。


    父亲生前作为辅佐韩王然的相国,他绝不相信父亲没有看到过年轻韩非子的给国君的上书……


    看到竹简上那一列列墨字时,他只觉得隔空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若问最想救韩的韩人是谁,不是驾崩的韩王然,也不是殉国的父亲,而是年轻时就算盯着新郑君臣们的白眼,也连续四年向国君上书的韩非子了。


    倘若韩王然是韩昭侯那样的明君,倘若年轻的韩非子有申不害一半被韩王信重的好运气,在韩非子年轻时韩王国就开始学秦国那般废除世卿世禄制,拔除国之蛀虫,进行变革了,是不是后来韩王国的走向也能变一变呢?


    父亲靠着殉国维护了张家的尊严,弟弟又病死在了国破家亡的时间段里,父亲与弟弟虽然死的凄惨,但往好处想想,也不用当作阶下囚,白白从新郑迁到咸阳活着受苦了。


    张良薄唇紧抿,紧攥在身侧的两只大手捏的指节发白。


    瞧着面前的张良垂着眼眸,沉默不语的模样,秦缨刚趁机打开系统面板,就听到了脑海中的电子音播报——


    【恭喜宿主靠着霸总语录成功恶心到了张良,让张良心神巨震,对宿主的好感度升了百分之3.33,请宿主再接再厉!早日成功攻略张良!】


    听到脑海中干巴巴的机械电子音,秦缨忙瞧瞧地瞥了任务栏一眼,看到张良的攻略任务条果然从“负百分之33.33”变成了“负百分之30”,他的丹凤眼一亮,果然如他预料的那般——不破不立!霸总语录专收小白花啊!


    缨小胖墩儿用意念将悬浮的系统面板给收起来,又强势的用两只小手将张良微垂的脑袋扶起来,明亮的丹凤眼看着男人小嘴“叭叭叭”道:


    “张良先生,‘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啊,你一时走错路不可怕,怕的是你一条错路走到黑啊!”


    “你究竟是怎么敢想的啊?!韩王国尚存在时,韩人都奈何不了秦国,你凭什么觉得如今韩王国都覆灭十几年了,你一个韩人只要连同一些心有反秦念头的亡国之人还能推翻大秦呢?”


    “凭什么呢?就凭你们战力弱?人员少?还白日梦做得好吗?!”


    “张良啊张良,你好歹也是昔日韩都的顶级贵族,享受了韩人庶民的辛苦供奉,怎么能不为韩人考虑呢?!乱世纷争几百年,韩人在亡国后,好不容易靠着秦律有了耕田,还没过几年安稳日子呢?你怎么好意思为一己之力重新将可怜的韩人给绑上造反的马车呢?”


    张良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你老实摸着心口说,你究竟是舍不得韩王国,还是舍不得你们张家五世相国的荣誉?!”


    “你作为韩非子的半个弟子,想象力怎么能如此匮乏呢?!”


    “你们张家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你一颗独苗苗!你非得想不开的同大父对着干,非得逆着性子对大父由爱转恨!大父都说了,你们这些心怀鬼胎的反秦余孽们能为大父所用的话,大父就用你们,不能为大父所用的话,大父全都把你们杀了!反正大秦有的是人才!”


    “人能好好活着为什么要作死呢?你死了,你们五世相韩的张家就彻底变成历史的尘埃了!缨着实不愿看到张良先生专办糊涂事,你懂什么是古往今来、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大一统帝国吗?你明白大父在千年分封的思想背景之下,靠着铁血手腕强力将七个用着不同文字、说着不同话语、传承着不同思想的诸侯国揉成一个庞大帝国需要多么大的魄力吗?你懂大父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以咸阳为中心修高速驰道、征收百万民夫修筑万里长城是什么了不起的伟大政绩吗?”


    “哼!你一个反秦头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被劈头盖脸骂得张良瞳孔一颤,尚未做出合理的表情,就看到对面不知是被冷风吹得,还是说得热血上头的小奶娃顶着一张通红的小圆脸,扯着嗓子对他奶声奶气地大声喊道:


    “张良先生!韩非子生前生后都能成为大父的毕生白月光!你一直偷偷摸摸地想要完成祖宗基业重新做一个小小的韩人国相有什么意思?你要明白大父一句话能让你生,一句话也能让你死,你若是从了我,我以后把大秦的丞相之位都给你!说不准几百年之后史书上还会有你的《张丞相列传》,别人提起你们五世相韩的张家时兴许还会提一句《丞相世家》呢,我……呜呜呜!”


    听到皇长孙当众喊出来的这“惊天动地”一句比一句离谱的“虎狼之词”后,章邯忍不住虎躯一震,李斯更是直接以下犯上地抬手死死捂住了小奶娃的嘴,还用冒寒光的双眼犀利地盯着表情呆滞,恍如遭雷给劈了的张良。


    张良此刻整个人从头麻到脚,满脑袋都被“从了我”三个字给翻来覆去地刷屏了。


    李斯和章邯互相对视了一眼,一老一壮的眼中全部都是头疼之意。


    最后还是作为廷尉的老李头对着身边的士卒冷声道:


    “速速把贼人张良压入囹圄,容后再审!”


    站在一旁听完皇长孙殿下一连串雷人语言的宫廷精锐们也全都晃了晃身子,抖掉了全身泛起来的鸡皮疙瘩,上前拉着张良就准备将他推走。


    张良被身穿黑色甲胄的秦人士卒推搡时,鬼使神差地朝着章邯怀中望了一眼。


    两岁多的小奶娃,爱和恨都显得那般灼热。


    他的目光与那双清澈见底的丹凤眼四目相对时,脑海中又蓦地蹦出来“若从了我,大秦丞相之位都给你”的话,张良身子忍不住一抖,立刻被这虎狼之词给烫得狼狈转过了头。


    被老李头捂着嘴,强制闭麦的秦缨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张良的背影,直到张良被士卒们带着出门的那一刻,看到对方重新回头了,他的脑海中又响起了机械电子音——


    【恭喜宿主用虎狼之词令张良心神失守,使得张良的好感度原地提升了百分之三十,目前好感度为“0”!】


    原来是零耶!


    缨小胖墩儿听完电子音,忍不住眨了眨凤目,彻底目送着张良的背影消失在小院门口,正想要抬起小胖手将老李头的大手给扒拉掉,就看到老李头放下大手,神情复杂地对他俯身告罪道:


    “小殿下,老臣刚刚失礼了,请您恕罪。”


    “嗯。”


    缨小胖墩儿咧了咧小嘴,心情大好地摆了摆小手,目光还在盯着小院门口。


    李斯顺着小奶娃的视线往院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简直是痛心疾首啊!


    难道韩非是魅魔不成?怎么只要与他有关的人就能将嬴秦皇室中的人给迷得不成样子?


    陛下对韩非如此,如今韩非没了,来了个疑似韩非弟子的人,就又把他心目中的“二世皇帝”给整得五迷三道了。


    六百多天的日龄就能被迷得当众说出来“你从了我!”这种虎狼之词!


    天杀的!究竟是哪个贼人给皇长孙殿下念话本子了?!


    ……


    宵禁的点过了。


    困意上头的秦缨被李斯和章邯给护送回了长公子府后,二人又连夜入宫,一字不漏地将皇长孙“审问”张良的流程和


    内容讲给了皇帝陛下听。


    看着李斯眉眼担忧地悲痛道:


    “陛下,不是老臣危言耸听,长孙殿下虽然聪慧,但是毕竟年龄幼小,小奶娃哪懂人伦之事?还是要好好引导啊,莫要让小殿下接触那些民间的小说家们写的奇奇怪怪的故事!”


    “张良这人反心太重,一个弄不好就会养虎为患!还请陛下莫要让小殿下对他抱有太多希望。”


    听着李斯的复杂声音,始皇眼中也涌起一抹复杂,只觉得乖孙今晚确实是太过奇怪了,除了那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话语化用了论语中“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的句子,听着令人有几分惊艳之外,其余的话,让他这个大父来看,也显得好像是肥肥的猪油一样,该怎么说呢?有些略微古怪的黏人油腻。


    始皇垂眸看着下方就差悲痛的哭出来的李斯,温声安慰道:“廷尉不必如此,缨今晚是有些调皮了,朕未来会管束好他看的书籍的。”


    李斯听到这话,嘴唇微微发颤有些委屈地看了朗朗如窗外明月般的始皇帝一眼,果然,韩非同乡的接班人出来了,自己就不配得到陛下的偏爱了?


    要不然,陛下为何之前喊他“斯卿”,如今喊他“廷尉”呢?


    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万人,与死去的韩非相比,我李斯究竟是学问差了?还是能力差了?在陛下心中终究是活人抵不过死人,法家双璧,斯比不得非,是斯不配了。


    第103章 冷鹤莽虎


    “李斯?”


    瞧着自父王驾崩时就由楚入秦,在咸阳同他君臣相伴了整整二十八载的廷尉此刻竟然嘴唇发颤,神情委屈地仰头盯着自己,始皇有些莫名,遂长眉微微蹙了一下又对着跪坐在下方的李斯困惑地开口喊了一声。


    李斯回过神来立刻同跪坐在身边的章邯一起从坐席上起身站起,躬身告退了。


    目送着两位重臣一前一后地离去,坐于上首漆案旁的始皇垂眸想了想,还是对着站在一旁低眉垂首的宦者出声吩咐了一句:


    “明日去后宫给蔷夫人传句话,等长夫人再入宫拜见她时,令蔷夫人委婉地对长夫人嘱咐一句,若是长公子府内的女眷们在府内听小说家们编的故事时,需要避着皇长孙些,长孙年幼又太过聪慧,莫要无意之中让长孙被那些小说家编出来的故事给移了性情。”


    “诺。”


    黑衣宦者忙恭敬地俯了俯身,紧跟着就听到陛下又语气复杂、低沉地开口询问道:


    “胡亥那边如何了?今晚又闹了吗?”


    “回陛下的话,酉时初勤学宫那边送来消息,说十八公子傍晚清醒后让留在殿内的年轻医者诊了脉,乖乖吃了药,喝了一碗白粥后,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今夜十八公子也很乖巧,没再哭闹,在宫人的伺候下,早早洗漱完就歇下了,赵卒使一直在旁边陪着。”


    始皇闻言,静静地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没再吭声。


    ……


    漆黑的冬夜内,凛冽的寒风拍打着雕花玻璃窗,风声大的厉害。


    完全不知道老李头带着章邯回宫向大父复命时还顺便对大父将自己在张良面前的言行给小小告了一状的秦缨在回到府邸后,先去正院内看了阿母与父亲,向傻爹简单交代了一下他去东南大城办的事情,就兴高采烈地又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内,在乳母的伺候下,洗漱干净,穿着小睡袍躺在紫檀木小床内,忍不住心潮澎湃地将自己的系统面板调了出来。


    瞧着悬浮的光幕上,那个冒着红光,由红色“负数”变成黑色“零”的张良攻略任务条,小胖墩儿的心情还是分外美妙的,即便是看着光幕上悬浮的“零蛋”,都能被他看出几分圆润可爱来。


    毕竟张良和吕雉、张苍的情况不一样,张良属实是和嬴秦皇室隔着“国仇家恨”啊,而他今夜靠着后世那些能将人肉麻死的霸总语录,能不破不立地将张良的好感度一下子提升了百分之三十,已经算非常大的进步了!


    秦缨边想边用小胖手摸着自己肉乎乎的下巴认真琢磨,好感度的大幅提升就说明他精心设计攻略张良的法子方向大体上还是很正确的,张良散尽家财,处心积虑的在城外筹谋着妄图推翻大秦,明面上看着似乎是要光复自己的母国,为韩王室报仇,其实内心深处还是不甘,想要让“五世相韩”的家族重新回到它该有的煊赫位置上罢了。


    毕竟这位可是一个心怀远大抱负的聪明人呢,眼看着如今颠覆大秦的难度俨然要变得高不可攀了,如果皇室能给他个阶梯让他顺着下,给他画一个“相国世家”的大饼,作为国相家族的张良不可能不动心,而这事不能让大父一代帝王来做,只能让他这个隔了两代的小皇孙来办。


    毕竟大父的实权丞相俨然只能是“李斯”了,而他秦缨未来的臣子班子还都是一片空白,任谁来看,都能瞧明白小小一个诸侯国的韩相根本不能同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的帝国丞相相提并论!


    张良内心有多孤傲,自然是不必多说的,想来在他心中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他家昔日“五世相韩”的光辉过往,他为他的国相家族深深自豪着,这是一只临水自照的鹤,若是他想要真的收复他,第一步就要无情的打碎张良心目中的无上荣光,要让他知道他心目中“五世相韩”的家族真是把他的母国给“相”的对强秦这个邻居来说太过“友好”了!


    打碎他心目中的家族荣光后,就要用一张更加智慧、挑战更大、难度更高、光环更加耀眼的“国相大饼”挂在前面,日日吊着他,张良只要有一丝丝想为自己的家族证名,向后世人来证明——他们张家人是真的“国相世家”,有做“国相”的天赋和能力的心,他不信张良在未来的某一日,不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办事,为嬴秦皇室办事,如今第一步已经走完了,第二步的耀眼大饼也画出来了,接下来若想要继续提升张良的好感度,就是得想办法让他慢慢参与到大秦的国事中来,即便他锁在牢狱里。


    秦缨的大眼睛转了转,小脑筋飞快地谋划完,在心中粗略定下以后接着往下攻略张良的方向后,浓浓的困意就向涨潮的海水般一阵接一阵的汹涌冲上头了。


    小胖墩儿张嘴打了个哈欠,用意念将系统面板给收起来后,闭上眼睛意识模模糊糊间又想道:[张良是清冷的鹤,我要学当驯鹤师,而项羽是虎,还是一头有勇无谋的莽虎,我,我还要学着当武松,管他大虎还是小虎,先劈头盖脸地梆梆梆用硬拳头打服了再说,而刘邦,刘邦是什么……]


    春乳母满眼慈爱地看着两年如一日,每晚入睡前都要自娱自乐同空气玩耍一会儿后就乖乖闭眼入睡的小皇孙


    ,看到皇孙慢慢睡熟了,遂从案几旁起身将床尾玻璃灯罩内的蜡烛吹灭得只剩下了一根,又隔着木栏杆弯腰,动作轻柔地给小奶娃掖了掖被子,双手正准备离开,就看到今夜从府外回来的皇长孙似乎是心情分外的好,竟然熟睡时还忍不住将嘴角上扬含糊不清地笑着嘟囔起了梦话:


    “嘿嘿,老牛是牛氓,他的脸皮子比曹老板的鞋底子都厚,厚……”


    听着这内容古怪的小奶音,春乳母的表情也忍不住变得有些好笑,不明白皇长孙此刻究竟是梦见什么了,竟然又是“老牛”,又是“牛虻”的,“曹老板”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静谧的冬夜内,缨小胖墩儿卷着自己的小锦被睡得香甜。


    在同一时刻的咸阳牢狱中,已经在寒冷的大牢中被关押了整整两日一夜的项氏叔侄俩,夜深了,原本正盖着麦秸被躺在麦秸堆上合眼休息,突然听到牢狱中传出来了惊慌的大喊大叫声。


    叔侄俩被声音惊醒,立刻翻身从麦秸堆上爬了起来,隔着硬木做的牢狱门,借着门前油灯的昏黄亮光,从门内的栏杆空隙中看到了大晚上的,身着黑色甲胄的秦人士卒又用双手压着一个身形挺拔、气质儒雅,好似读书士子的壮年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而关在他们牢狱对面,额头上蒙着一个染血布条的韩获正用双手扒着木栏杆,对着迎面走来的士卒们又哭又叫地大声喊道:


    “家主!家主!你们这些暴秦之人究竟要把我们家主抓到哪里去?!”


    “嫌犯速速闭嘴!若是再高声叫嚷我们就把你拖出去砍了!”


    大晚上不能睡觉,还得抓着张良被迫加班的宫廷精锐士卒们心中可是很憋屈的,一听到韩阳里贼人的叫嚣,立刻出声怒怼了一句。


    被士卒给抓着换上脏兮兮的囚衣推进最后一间牢房内的张良也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在士卒们离去后,借着朦胧的灯光,对着附近牢房内、满眼担忧望着他的诸多门客摆了摆手,哑声回答道:


    “咳咳,获,我没事儿,你们先休息吧。”


    跟着韩获一起从韩阳里内被蒙毅半夜擒获的反秦人士们听到家主这话,一颗心瞬间变得拔凉拔凉的。


    肩膀紧挨着,脑袋凑在一起,努力瞪大眼睛、支棱着耳朵隔着木栏杆旁观、旁听的项家叔侄俩也算是看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


    原来这个刚刚被秦人士卒抓进来的壮年男人就是韩获前夜在韩阳里的土胚房子内对他们满脸自豪、信誓旦旦地说着打入深宫,在暴君身边潜伏着做事的“上头人”吗?


    啧——咸阳城郊的反秦好汉们实力竟然这般差劲的吗?费心费力地在城外潜伏十几年,还没有拉出大旗,进行造反大事呢,就被秦人士卒给直接一锅端了?


    唉,早知如此,他们叔侄俩就苟在楚地,悄悄发展了,何必跑来淌这趟浑水呢?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看着被连锅端的“帝都反秦人士们”,项梁心中复杂,项籍却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直接躺回麦秸堆上,气呼呼地拉着破破烂烂的麦秸杆被子就闭眼睡觉。


    到了眼下的情景,他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呢?


    他和叔父千里迢迢地从楚地跑到咸阳,明明什么坏事还都没有来得及做呢,就被人给直接抓进大牢内了!


    前两日他还没琢磨明白,眼下看到这个打入深宫的“能干之士”,总算是彻底搞明白了,城郊这些潜伏多年的反秦人士们早就被嬴政给暗中盯上了!嬴政这回的全城索盗也是冲着这些城郊的反秦势力去的!然而,他们叔侄俩因为宫中无人,没能搞清楚咸阳的真实情况,被当成两头傻狍子被秦人士卒给算进这城郊的反秦队伍内,一并被抓入这冷冷清清的帝都大牢里充数了!


    哼!着实是可恶!


    项梁看着大侄子气恼的模样,心中也很是憋屈和无奈,但眼下他们二人已经被锁在这里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今丧失了主动权,他别的不求,只希望“暴君”别真的一刀砍,直接把他们叔侄俩也算进这城郊的造反势力里面给拖到菜市场上砍杀了。


    就算他们叔侄俩真的要死一个,他也希望死的人是他,而非籍……


    项梁垂首一声长叹,隔着两座牢房,独自一人躺在麦秸堆上的张良还在忍不住重温宵禁前在覆满积雪的小院子内发生的事情,即便他已经控制不想了,可是那两岁多的小奶娃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还是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一想到那句离谱的,根本同小奶娃的年龄不相符的古怪虎狼之语——


    “张良先生!你若从了我!我以后把大秦丞相的位置都给你!”


    张良白皙的脸皮子就忍不住微微发烫,他着实是想不明白,嬴政那般的高冷性子怎,怎么能养出来一个这般跳脱的孙子呢?


    秦缨如此重视他,想来嬴政也不会轻易杀了他,就算是为了想要敲开他的嘴,估计过两日,那个小奶娃就又会跑来囹圄内对他说些奇奇怪怪、搅动人心的话吧?


    张良抿着薄唇,目带思量,然而第二日,秦缨没来。


    第三日,秦缨也没来。


    ……


    第十日,皇长孙还是没来。


    一个月了。


    两个月了。


    三个月了。


    转眼间残冬消退,春日已过,初夏降临,牢狱内的气温都升高了,矮墩墩的小安国君还是没有来!


    张良先生:“嗯……”


    第104章 增援战事


    无独有偶,同张良一样胸怀大志,却深陷囹圄,只能日日夜夜苦苦等待皇家人到来的还有项家叔侄俩。


    [烦!]


    [好烦!]


    正值十三、十四岁的热血年纪,少年项籍每一天对自由生活的热爱与期盼是根本没有办法用言语来描述的。


    若是往昔在楚地时,四月初夏,满眼青绿,气温日渐灼热的时节。


    项籍早就脱掉衣服,“扑通——”一个猛子扎进河流内兴高采烈地摸虾、抓鱼、游水了,可如今他却只能和自己叔父变成被束缚住翅膀的笼中鸟,从早到晚的关押在这牢狱内,能活动的空间就这方寸之地,稍稍晃晃身子就转不开了。


    无尽的等待,有限的活动空间,这些不舒服的外部生活环境逼的性情桀骜的少年人控制不住从内心深处升腾起来一股子浓浓的烦躁,这些烦躁就像是挠人脚底心的羽毛一样,挠不死人,却能活活折磨死人。


    尤其是随着气温的升高,身体内的火气也变得愈来愈胜的项籍只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活活被关疯了,纵使是身旁有叔父的声声开导,他也终究是忍不住了。


    四月末,一个普普通通、阳光明亮的清晨。


    重重牢房之外噼里啪啦地响起来了一阵清脆的铜锁与铁链的碰撞声,又到了狱卒们来送早饭的时间点了。


    正同自己叔父一块侧躺在麦秸堆上,双眼痴痴望着头顶石砖墙上小窗户发呆的项籍精神一振,当即翻身跑到牢房门前,发丝凌乱,双眼布满着红血丝,紧紧地用双手抓着木栏杆,对着从外面提着食桶走来的狱卒们大声怒吼道:


    “你们这些秦人究竟还要把我们叔侄俩关到什么时候?!”


    “不是说秦律赏罚分明嘛?这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再复杂的问题也都调查清楚了吧?!”


    “我们叔侄二人是从楚地来咸阳访友的!明明不是行刺秦始皇的贼人!你们这些兵卒却不由分说地把我们叔侄二人扣押在这牢狱内一关就是好几个月!小爷也活够了!你们要杀要剐早点说!若是再把小爷像是一只囚鹰般关在这里,小爷早晚要把你们这大牢给拆的稀巴烂!”


    乍然之间听到侄儿这如困兽一样,从内到外怒喊出来的巨大吼声,紧跟着跑到牢房门前的项梁瞬间一颗心就高高提到了嗓子眼


    处,忙一手抓着侄儿的胳膊,一手摸着木栏杆,神情紧张地看着走到他们牢房门前的黑衣狱卒。


    与不喜读书的侄儿不同,项梁这个熟读秦律的人,还是知道他们叔侄二人身上担着的事情的,虽然他们确实没有在西郊行刺秦始皇,来咸阳后,在明面上也没做什么恶事,但无论是那一兜子伪造的验、传,还是半夜里住在反秦人士的家中歇脚,这两件事情倘若真的上称算下来,别说只是将他们关押在囹圄里了,纵使是将他们俩的脸上刺字,充作刑徒,抓去修长城也是使得了!


    故而入狱这几个月他一直都没敢吭声,只想要快些将胡闹的侄子拉回墙边,息事宁人。


    其余牢房内的犯人们听到楚地少年吼出来的动静也都跟着涌到了牢门旁,用双手扒着木栏杆,直勾勾地从空隙内看着俩楚人,想要看看狱卒们究竟会如何处理他。


    住在最后一间牢房内的张良也凝神仔细听着。


    牢狱内一时之间氛围很是紧张,众人心中都止不住地暗忖道:[唉,这楚地少年还是太过年轻,性子急躁、沉不住气啊,要知道虎狼秦人们的手段可是非常狠辣的!眼下项氏少年如此大吼大叫,这些狱卒们怕是马上就要将他拖出去毒打了。]


    连项梁都是这样想的。


    奈何,事实却令众人大跌眼镜——


    站在牢房外的黑衣狱卒们只是拎着手中的食桶,面无表情地静静地隔着木栏杆的空隙,看着用手扒着栏杆的重瞳少年对着他们几个大喊大叫地怒吼发疯,几个狱卒配合着打完饭食,隔着栏杆将二人份的食物给里面的叔侄俩丢进去,就拎着食桶往下一间牢房去分发饭食了。


    是这样!又是这样!


    围观的犯人们看到这些黑衣狱卒们纵使直面重瞳少年的跳脚发疯,一个个还是哑巴一样冷着脸,只当他们这些反秦余孽们是透明人,任凭他们如何询问,全都默契地不理睬他们,一日两顿,自顾自地派送完饭食就快速离去。


    扒着木栏杆的项籍目眦尽裂地看着离他越来越远的狱卒们,恼怒的鼻孔都快要喷火了,不怕疼地用两只大手“啪啪啪”地拍打着牢房门冲着一步一步走远的狱卒们大声吼道:


    “回来!你们给小爷回来!”


    “你们这些暴君养的走狗!难道是耳聋了吗?!听不到小爷正在骂你们,要让你们去给你们的主子传话吗?!”


    “喂!回来!快回来!要杀要剐不是你们暴君一句话的事情吗?何苦要把我们像家禽牲畜一样白白圈养在这方寸的地方里受辱?!”


    “说话!!!”


    狱卒们积极践行着皇长孙传授给他们的两个新型刑罚手段——


    精神折磨之一:冷暴力。


    精神折磨之二:睡不好。


    不通此道、不知内情的重瞳少年只知道本就烦躁的他,在看到这些可恶的黑衣狱卒们一副活脱脱把他当成空气、冷眼旁观他发疯的漠视做派后,不仅没有半分消火,反而变得更加生气了!再联想到夜晚时囹圄外面彻夜响起来的敲锣打鼓声,他的双眼就变得更加红了,神情也变得愈发憋屈了!


    又是一阵叮叮当当的清脆碰撞声从前方传来,提心吊胆旁观了侄儿发疯全程的项梁听到动静,明白狱卒们这是派完饭食又走远了,才忙强拉着侄儿的手腕往后拽,眼圈青黑、脸色憔悴、神情忧虑地低声劝道:


    “籍,我知道你受不了这种苦日子了,但眼下我们处在弱势的位置,你莫要冲动,这些秦人们既然能留着咱们俩的性命,必然是有后手的,你快莫要再闹了,先坐下吃饭,抓紧时间合眼休息一会儿吧。”


    被叔父强拉着,押着肩膀,强按在麦秸堆上的项籍气得脸色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的情绪阴沉沉的,以他的性子,他宁愿轰轰烈烈的站着死,也不希望像个囚鹰一样被束缚着翅膀,锁在这屁大点的地方,不仅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夜夜都还不能睡个好觉!这简直是在对他的精神上施加酷刑!


    其余牢房内的反秦人士们也是同样的感觉,脸色憔悴的他们看到项家叔侄俩都安静下来了,也只得捡起狱卒们丢进来的水囊和包着荷叶的麦食,眼中藏着深深的焦虑和急躁,猜不到悬在他们脑袋上的利剑究竟何时会落下来,也想不到秦人以后会如何惩罚他们。


    这种活活不好,死死不了,连觉都不让人睡完整的做法实在是太折磨人了!


    在最末尾的一间牢房内。


    独自坐在麦秸堆上的张良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两个黑眼圈也分外显眼。


    他没有选择去吃自己分到的馒头,而是靠着身后的墙,蹙着眉头低头看着墙脚处被他用短麦秸杆整整齐齐摆出来的一行行“正”字。


    从隆冬到初夏,他自从入狱之后,每日都在记日子,截止到今天他已经整整在这方囹圄内被关了一百一十六天了。


    在这期间,他没有遭受到狱卒们的毒打,但也没有人把他从牢狱内提出去带到外面审讯,除了没有自由、不让好好睡觉外,一日两顿的饭食也没缺了他的。


    张良脸色发黄地闭眼倚靠着石墙,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新折断的短麦秸杆,抿唇琢磨着狱外的情况。


    既然当日在那覆满积雪的小院内,秦缨能当着李斯、章邯的面对他喊出来那些古里古怪又隐含深意的话,明摆着是想要收他为己用的,可是为何那小奶娃这小半年都没有动静了呢?


    从冬经春再入夏,那矮墩墩的小皇孙不仅没有再来见他一面,甚至都没有派个人来审讯他!


    那奶娃子究竟是在故意吊着他?亦或者是当日院中所言尽是小奶娃的胡言乱语?小孩子的心性又没个定数,今日要星星、明日要月亮的,兴许大人们一哄,有新鲜玩意儿玩着,时间一长就把他这个大活人给忘了!


    嗯……当然也不能忽略,若是嬴政在宫中听说了他孙儿在小院内对他喊出来的虎狼之词,一怒之下不让秦缨接近他这个造反的头子了,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呼——


    失去自由与差事之后,整日在狱中除了吃和睡,也无人沟通交流的张良已经闲得都快成蘑菇了,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转动着自己因为长久睡眠不足而发涩的脑筋,进行种种瞎想了。


    他睁开眼睛,再度垂眸盯着下方的一行行“正”字,脑海中一个猜想接一个猜想地打着旋儿地往外冒,手中的短麦秸杆越转越快,大清早的心情就变得很是不美妙了。


    而心怀当“训鹤师”、“嬴武松”想法的秦缨自然是没有忘记锁在牢狱内的“张冷鹤”、“项莽虎”的。


    在小胖墩儿精心设计的驯服计划中第一步就是——远远地晾着二人。


    在晾“鹤”、晾“虎”期间,缨小胖墩儿也没有闲着,整日里两点一线在长公子府和章台宫内穿梭,忙着吃饭,忙着读书,忙着抽奖,忙着长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帝都内的气温一日高过一日。


    小家伙脑袋上的暖帽换凉帽,身上所穿的华服也越穿越薄,待到咸阳入夏时,已有两岁半的小安国君个头不负众望地往上猛蹿了一个头,但是白嫩光滑的小脸蛋还是一如既往的圆润,整日里吃嘛嘛香,羊乳、奶粉换着喝,甚至还从大父的御兽苑内给自己和阿母搞了些新鲜的驼奶喝着做调剂品,娘俩儿都补的脸颊粉扑扑的,丝毫没有一点点苦夏的迹象。


    四月末这日恰好是始皇宣召朝中几位重臣入宫商议百越战事的时间。


    夏日申时的午后,玻璃窗外树影婆娑,人和物都透露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感觉。


    身穿着黑色丝绸长袍的始皇跪坐在章台宫的宽大漆案旁查阅完百越之地送来的最新战报后,就让宫人将战报转递到了下方的李斯、王贲、尉缭、章邯四人手中。


    两岁半的缨小胖墩儿则坐在大父旁边,将毛茸茸的小脑袋倚靠在大


    父的胳膊上,不时张嘴打个小哈欠,垂着长长的眼睫听着大父和下方几位重臣们的交谈。


    在他蝴蝶翅膀的煽动下,去岁屠睢和赵佗奉大父之命,率领着十一万老、新秦军顺利抵达百越之地后,今生初次攻打百越的秦军兵力只有史书记载的五分之一,屠睢这个主将也换了对越战略,因为兵力没有那般庞大,就没有像前世那般兵分五路,朝着五岭一同进发,而是集中兵力从楚地边境切入,沿着瓯、闽、南、西、骆的方向逐个击破,从东往西借助炸药包的强大威力,一路开山劈林、轰隆隆地猛推着打了过去。


    大军们靠着整日喝热水,三天服用一枚小解毒药丸的法子,没有在百越可怕的瘴气环境中染上上吐下泄的可怕疫病,从而在战场上得以发挥出了秦军们本身具备的强大战力。


    自从两军开战以来,秦军进攻的势头就很是迅猛,眼下堪堪半载的时间就顺利拿下了瓯越、闽越和南越,不过大军在抵挡西瓯的战区时,如火如荼的进攻势头就被迫陷入了僵局。


    原来是——


    西瓯君译吁宋见势不妙,作为西瓯越人首领的他,不仅积极收拢了瓯、闽、南三地被秦军打败的溃散越人们,还召集了其余部落、小城邦未参与战事的越人们,联合众越人进行了积极地抗秦运动。


    初次在战场上看到炸药包可怕威力的越人们都误认为这些东西是秦人们掌控的天罚神雷,吓得四处乱窜。


    可西瓯君在见识过炸药包的火光,对秦军的战术有一定了解后,绝不相信这种一炸一个大坑的可怕东西会是“天罚”,他反倒觉得这是秦人的墨家学者们新做出来的战场杀器,遂召集慌张的越人们进行安抚,结成了严密的抗秦组织,充作了西瓯联合军。


    不得不说,这位西瓯越人还是很有头脑的,原先各地为政、一盘散沙,被屠睢追着杀的越人们自从结合到一起后,他们手中掌握的兵器虽然比不得秦军们锋利,但却仗着熟悉地形,直接放弃了同秦军们正面开战,反而龟缩在山林野地内同秦军们打起了游击。


    秦军们一来攻打,西瓯军们就如同灵活的野猴子一样转瞬间在山川密林内跑没影子了,可等秦军们顶着越来越湿热的高温开始休息时,这些潜伏在四处的西瓯军们就又偷偷摸摸地从山林内涌出来放毒箭、溜毒蛇、甚至还有丢蛊虫的!


    解毒小药丸的功效虽然能解瘴气,却不能解百毒,百越的毒物简直数不胜数,很多的都是七雄土地上根本没有的,敌军这种烦人老鼠的做派可把攻越的主将给恶心坏了!屠睢的性子比不得赵佗沉稳内敛,二人一正一副,一阳一阴。


    屠遂本人是属于悍不畏死的突击型猛将,作为皇帝陛下对外扩张的坚定拥护者,他率军开战以来,一路靠着解毒药丸子和炸药包的双重威力加持,没了瘴气的威胁,还有了开山的利器,半年来攻越之战都打得很是顺利,但在西瓯一遭遇到困境,他的性格短板就暴露出来了。


    在战事僵持阶段,作为主将的屠睢静不下来,因为不耐烦西瓯军这些暗地里挑衅小动作,多次之下,屠睢被扰的烦躁不已,忽视了越人穿山钻林的游击战术,在一次进攻过程中轻敌冒进,不仅自己在夜袭之时险些被西瓯人的毒箭给当场射杀了,连粮道也被西瓯军从后面给切断了!


    这下可麻烦了!


    没奈何之下,屠睢只能派人突围回咸阳向陛下告罪,同时驻留在原地苦等援军和粮草的到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夏日里百越之地的物资很是丰富,大军纵使粮道被切断了,熟记少府《野菜图谱》的秦军们一时半会也饿不死。


    始皇看到战报上的情况,也只是微微蹙了蹙剑眉,心中倒没有多气愤,毕竟在决定用屠睢前他就了解屠睢的性子,后来大军离境,他从孙儿口中知道与前世初次攻打百越时就发动的五十万兵力相比,今生攻打百越的兵损已经算是非常小了。


    战事总体形势是一路向好的,既定的战局最后也是胜利的,一时碰上挫折,提前知晓结果的皇帝陛下情绪还是很平静的,甚至在内心深处还有些庆幸,今生在玄鸟的庇护下,屠睢没有意外死在西瓯人的夜袭毒箭之下。


    而跪坐在下首坐席上的李斯、王贲、尉缭、章邯是不知道未来的,四个人在相互传递着读完战报所写的情况,心中本还有些担忧和焦虑,可在瞧见上首陛下和皇长孙淡定如常的模样后,四人也都慢慢冷静了下来。


    最通帝王心意的廷尉猜到陛下心中有安排,遂看着上方的始皇帝拱手叹道: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去岁在对越开战前,陛下就在朝堂上一力主张定下来命史禄到南边开河修建灵渠的计划!如今我军不慎困在了西瓯,战局也真如陛下当日所言的那般,灵渠是决定百越战局的最大关键,此渠一日不修成,我军的粮草运输之路就很容易被越人截断!待到灵渠建成之日,就是百越之地尽数并秦之时呐!”


    听着老李头这见缝插针、找准时机对大父明面上的夸夸彩虹屁,秦缨不由侧头瞥了小老头一眼,如果不是小老头真的才华和能力并存,单单靠着他这时不时就爱拍龙屁的机灵模样,同僚们都得纷纷侧目看他挤兑一句——汰!好一个靠嘴上位、魅惑君上的奸贼!


    素日里不走廷尉的“夸夸”路线,而是早期就靠着“怼怼”的方式让陛下对他本人“爱不释手”、不惜“强取豪夺”也要挽留在咸阳的太尉缭则无视身旁李斯的话语,直接对着上方的皇帝陛下蹙眉谏言道:


    “陛下,如今我军的粮道被截断,初时还不会引起大乱,可时间长了,再加上气温的逐日攀升,肯定是要折损大军的,依臣之间,不如此刻速速增派兵力,从湘地出发,兵分三路,其中两路大军可越过骑田岭、越城岭进入西瓯边界和南越后方支援我军,余下的一路则并入修灵渠的队伍里,加快灵渠的扩建,早日帮士卒们打通连接湘江和漓江的水路,加快运输粮草的速度。”


    “眼下我军气势如虹,攻越已到了最后的攻坚阶段,绝不能轻易回头!不如多砸些兵力,让大军追着越人猛打,一鼓作气拿下剩余的西瓯和骆越后,再言其他。”


    听到尉缭实操性很强的提议,始皇的眸中划过一抹赞许,颔首道:


    “太尉所言与朕不谋而合,攻战之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越人们不敢正面与我军交战就已经从侧面说明他们扛不住了,朕接下来准备再增派三十万兵力,速速前去战场上支援屠睢和史禄,希望我军在援军和粮草抵达,灵渠修建速度加快后,能尽快摆脱困境,一举帮朕拿下剩余的两块越地!”


    一听到陛下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决定,尉缭很是欣慰,忙又拱手道:“陛下圣明。”


    陪在一旁的王贲和章邯看到陛下拿定主意了,也没再多说,毕竟让他们二人想的话,怕是也与太尉的提议差不了多少。


    旁听完全程的秦缨,顺着大父的话往下想了想,结合火药的威力,估摸着等三十万援军抵达西瓯附近后,有火药的帮助和翻倍人力的援助,灵渠开凿的速度会大大加快,兴许最早今冬末,最迟明岁春,全长三十多公里的灵渠就能全面竣工了,顺利的话,或许到秦始皇三十年时,大秦就能彻底吞并百越之地了,那时他兴许有五岁?


    日光渐渐开始西斜了,君臣们开的小会一散,军中就开始奉皇命调兵遣将了。


    五月初,始皇派任嚣率领三十万秦军前去百越之地增援。


    任嚣到达目的地后,留下十万大军供给监御史禄调遣,加快灵渠的修建速度,带着其余的二十万大军和粮草火速前往南越同屠睢、赵佗汇合。


    五月下旬,被援军和粮草盘活的百越战局再度打得火热,西瓯军的首领译吁宋战死,副帅桀骏很快的顶上,率领百越残部退守山林,不断打游击侵扰着秦军修建灵


    渠的进程,再也不愿意从明面上与秦军拼杀了,放眼四望,灵活的敌人们都缩在山间密林里,看都看不到,又该怎么打?


    这让刚刚在西瓯地区因为杀死译吁宋而取得阶段性胜利的秦军们因为周围越来越高的湿热温度,再度无奈地与狡猾的越人们僵持了起来。


    一封封战报翻山越岭地送来咸阳,远在帝都的君臣们也不得不承认——攻打百越这场远征之战,敌我双方注定要不断拉扯着,一点点逼进胜利的打个持久战了。


    始皇很能稳住气。


    缨小胖墩儿也极能稳住气。


    可是被“晾”在牢狱内一“晾”就又被皇长孙白白“晾”了一整个漫长夏日的“冷鹤”和“莽虎”算是彻底稳不住了。


    第105章 收下项氏


    秋风习习的日子里,缨小胖墩儿拢了拢自己的衣袖,听到蒙毅的禀报后,不禁仰着小脑袋,眨了眨漂亮的丹凤眼:“蒙内史,你说牢狱内那些反秦余孽们都开始忍受不了地发疯了?”


    “如何疯的?”


    始皇好奇的询问,毕竟他知道孙儿特意吩咐了,不让狱卒们对那些余孽们用刑的,怎么还好端端的,人都疯了呢?


    蒙毅瞧着爷孙俩极为相似的丹凤眼,不禁有些压力极大。


    在此之前,他也不敢相信“精神折磨”的威力会如此大啊!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语言就对着爷孙俩俯身答道:


    “回陛下和小殿下的话,毅听下面的人禀报,那些锁在牢狱内的反秦余孽们已经整整被漠视施加了十个月的冷暴力了,在这三百多个日夜内,他们都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此刻牢狱内很多余孽们都在狱中撞墙、撞栏杆的发疯大喊、大叫,精神紧绷的都快要断了。”


    始皇闻言不禁垂眸看了矮墩墩的孙儿一眼,没想到小小一个奶娃子想出来的“精神折磨”手段竟然还挺让人崩溃的。


    缨小胖墩儿也忍不住眨了眨凤目,果然后世的心理实验诚不欺人啊,小家伙遂仰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对自己大父笑眯眯道:


    “大父,缨觉得是时候训鹤打虎了。”


    始皇听到这话,看着小家伙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有些好笑地温声挑眉询问道:


    “缨想要如何做?”


    “大父,我想要从北郊调出一个炸药包,让蒙内史从旁协助孙儿驯服那些贼心不死的余孽们。”


    “可。”


    始皇目含期待地点头应允。


    ……


    九月中旬,深秋岁末,帝都的气温已经很凉了


    羁押在牢狱内的张良脸色灰败,身形也整整消瘦了一大圈,他垂眸看着墙角处又翻倍激增的“正”字,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项家叔侄俩的精神状态也很是不好,项籍更像是个易燃易爆炸的火药桶子,精神状态分外不稳定。


    叮叮咚咚的清脆撞击声准时准点地从外面响起来。


    几个黑衣狱卒们又拎着食桶来送饭食了。


    没想到今日“吱呀——”一声,关押着项家叔侄俩的牢门竟然从外面打开了!


    有气无力躺在麦秸堆上的叔侄二人看着大大开着的牢门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站在门外的狱卒们也当即拧着眉头,看着二人大声吆喝道:


    “嫌犯项梁、项籍还不速速出来!皇长孙殿下要见你们!”


    形容邋遢、精神萎靡的叔侄二人听到这话,发木的脑筋总算是转过来了,两双相似的眼睛也一寸寸地惊得瞪大了。


    最末尾的一间牢房内,听到“皇长孙殿下”五个字后,手脚就控制不住站起来,整整头发,挪到牢门前的张良,等反应过来狱卒喊的人是“项家叔侄俩”后,一张虽消瘦了许多,但还是很清俊的脸瞬间神情僵住了。


    项籍、项梁回神后,也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相互搀扶着从麦秸堆上站了起来。


    瞧见叔侄俩眼中的迟疑,站在门外的狱卒们忍不住嘲讽道:


    “怎么?之前项家小爷不是数次叫嚣着要让我们去宫内传话的吗?如今皇长孙殿下终于施恩前来见你们了?你们叔侄二人怎么还不积极了呢?”


    听着狱卒的讥讽,项籍瞬间怒从心中来,甩了甩乱蓬蓬的脑袋,就攥着两只大手大步往外,高声骂道:


    “去就去!小爷出自名将之后,浑身上下都是胆!难不成还会怕那个暴君的孙子吗?”


    “籍!”


    看着情况不明,一激之下就“嗖”地一下冲了出去的大侄子,项梁真是想哭都找不到哭的地方去,只能迈着虚浮的步子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其余扒着木栏杆,眼巴巴往外瞅的反秦人士们看着项家叔侄二人走出牢狱门后,又噼里啪啦被狱卒们从外面锁住的狱门,眼中的情绪复杂极了,也说不清究竟是羡慕还是担忧。


    住在叔侄俩对门的韩获,担心住在末尾的家主听不清楚这边的情况,还忍不住扯着沙哑的嗓子对着最后一间牢狱的方向大声喊道:


    “家主,您听到了吗?刚刚项家叔侄俩被狱卒带出去见秦始皇的孙子了。”


    张良闻言不由冷笑了一声,他听见了,而且还听得很清楚。


    嬴政的孙儿果然很“好”!整日说出去的承诺就像是放屁一样!冬日里还大声叫喊着要他做他的丞相呢,哪个好君主会把自己未来的丞相一丢就丢到大牢内不闻不问,快一年呢?!


    呵——真不愧是嬴秦皇室里的“好圣孙”啊,一个尿布都不知道撤下去多长时日的奶娃子,小小年纪,心肠竟然比他爷爷都黑!对外展示出来的手段显然颇有往昔他高祖父的遗风!毕竟他爷爷嬴政狠归狠,都是明面上施加的惩罚,而这个奶娃子同他高祖父一样,不杀人但是喜爱变着法子的折磨人!十个多月都不让囚犯们睡一个完整觉,磨的人脑袋发木、眼睛发红、精神不稳!


    呵——


    “咔嚓”一声脆响,一根秋日里刚被送进牢狱内的新麦秸杆被张良冷笑着掐成了两段。


    ……


    不知道自己为了先打“虎”,而把“鹤”给生生气笑了的秦缨正站在北郊王陵内静静地看着当日里同大父第一次看方士炼制出来的火药爆|炸的地方。


    当身后传来一阵铁链轻撞的声音时,站在一侧的蒙毅侧目往后瞧了一眼,就对着金尊玉贵的小家伙低声开口提醒道:


    “小殿下,项氏叔侄俩被带过来了。”


    秦缨闻言遂背着两只小手转过身子,远远地看着在一队黑衣士卒的押送下,俩穿着脏兮兮囚衣、手腕上缠着铁链的楚人正冲着他所在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的走来了。


    单看二人走路的姿态就看到这近一年的时间是在牢狱内被圈狠了啊!


    因为叔侄俩的外表实在是太过埋汰了,隔着一段不算长的距离,秦缨也愣是没看出来半点儿“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西楚霸王的风采。


    好不容易跟着狱卒们七绕八拐,穿过重重昏暗的过道被带出囹圄大门的项梁与项籍,一出囹圄大门就被秦人士卒用冰冷的铁链绑住了双手,用


    黑布条蒙上眼睛,推上了马车。


    马车碾压着街道滚滚向前,一直走进这片荒地内,叔侄俩眼睛上的黑布才被解下来,看着四周满地发黄的草,以及远处隐隐约约的松柏,叔侄二人分辨出来此地似乎是在陵园里。


    瞧着前方静静站在荒地里,宛如是在看物件般,眼神挑剔、上上下下打量他们的黑衣奶娃子,二人下意识齐齐蹙了蹙眉头。


    “项梁!项籍!二嫌犯还不速速拜见皇长孙殿下!”


    待黑衣士卒们抓着叔侄俩的肩膀,将二人推到距离皇长孙和蒙内史三米外的位置时,立刻按着叔侄俩的肩膀往下压。


    项梁的身子被压下去了,却紧抿双唇未吭声,身旁所站的项籍,上半身不仅没有被身后的秦人士卒给压下去,他还拼命地在士卒的一双铁手之下站直身子,用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下方矮墩墩的小孩儿,扯着嘴角冷笑道:“呵——你就是那暴君嬴政特别偏爱的长孙?”


    “放肆!”


    站在小皇孙身旁的蒙内史,一看到面前这重瞳少年都沦为阶下囚了,拜见皇长孙时还一副桀骜不驯的嚣张模样,立刻拧眉厉声怒喝。


    仰着小脑袋观看项籍灰扑扑脸色的缨小胖墩儿却眨了眨凤目,乖巧地点着小脑袋,平平静静一句话就让面前正值少年的西楚霸王破大防了:


    “是啊,我确实是秦始皇非常偏爱的长孙,你难道就是昔日死在我太姥爷王翦老将军手上的楚国败将项燕生前非常偏爱的长孙吗?”


    一听到面前这破小孩儿竟然张口就提及自己为母国捐躯的嫡亲大父,脾气暴躁,精神本就被圈得不太稳定的项籍瞬间瞪大通红的双眼,拽着手中的铁链子,死盯着秦缨怒声暴喝道:


    “黄口小儿,你岂敢辱我大父?!”


    被按压着肩膀站在旁边的项梁也是满眼恨意的紧盯着三米开外的小胖孩儿。


    秦缨伸出小手轻轻拍了拍蒙内史的大腿,蒙内史忙弯腰将皇长孙给抱了起来。


    视角升高的缨小胖墩儿满脸无辜地看着对面脸色通红、满脸怨怼盯着自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自己的叔侄二人奶声奶气地歪着脑袋,困惑道:


    “项先生、项公子何必如此大动肝火?难道缨的太姥爷不是王翦老将军吗?还是说,项燕老将军当年不是死在我太姥爷手上的?”


    “怎么,缨一个三岁小孩儿,对你们叔侄俩说句大实话,你们就情绪崩溃了?我说的是真话又不是瞎话,事实就明摆着放在那里,这也算折辱你们父亲和大父吗?缨不明白。”


    “呵——牙尖嘴利的小屁孩儿,有胆子你就让士卒放开我!”


    被抓着肩膀,恼怒的将手腕上的铁链拉扯的“砰砰砰”乱撞的项籍对着快满三岁的奶娃子厉声怒骂道。


    秦缨也不恼,待在蒙内史怀中冲着气得脸色通红的项少年,甜丝丝地开口笑道:“嘿嘿,我没胆子。”


    暴怒的项籍:“……”


    脸色阴沉的项梁:“……”


    心怀担忧的蒙毅:“……”


    “呵——”


    看着一瞬就“嘿嘿”笑着认“怂”的小胖孩儿,项籍气到极致反而闭上眼睛气笑了,他真是长久没睡个好觉,气糊涂了,一个矮墩墩的奶娃子罢了,何必同他计较呢?


    钝痛的脑袋让他变得极其没有耐心,遂盯着待在蒙毅怀里的奶娃子,没好气地皱眉烦躁道:


    “奶娃子,小爷没时间陪你玩儿,你们皇家人一声不吭就把我们叔侄俩锁到囹圄内一锁就快一年,呵——势不如人,你们是刀俎,我们是鱼肉,你们要折磨我们,小爷纵使是心有不甘,也只能认了!”


    “现在我们已经到了你们跟前,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速速下手吧!别再这儿磨磨叽叽的耽误时间了!”


    项梁听到侄子的话,虽然未吭声,但也挣扎着从身后秦人士卒的铁手下直起身子,直勾勾地看着对面嬴政的孙子。


    秦缨观察着叔侄二人脸上的表情,看着一少一壮眼中“坦然赴死”的坚定模样,不禁满脸庄重地肃然骂道:


    “嗐!我原以为项燕老将军作为楚国最后一位守门大将,能够在亡国之战中率领楚军抵挡我军,直到战死,他是如此有气节的名将,作为他的后人,应该也是怀有铮铮铁骨的壮士,没想到他的儿子和孙子竟然是俩一受挫就一心求死的懦夫!软蛋!”


    “呸!我为项燕老将军有你们这俩懦弱后人一大哭!”


    “什么?”


    只觉得脑筋涩涩都快转动不过来的项家叔侄俩,一看到刚刚还咧嘴笑着用“败军之将”嘲笑他父亲/大父的小胖娃娃,转眼间就神情严肃地对他战死在沙场上的父亲/大父进行讴歌、赞美和肯定了。


    甚至小奶娃这副嫌弃又无奈的模样,搞得他像是“项氏一族”的后人一样,这桩前后反差极大的做派别说把俩许多日子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的楚人囚犯给搞懵了,连头脑清楚的蒙内史和抓着囚犯的秦人士卒们都被皇长孙这一前一后截然不同的话语、神态给搞得一愣一愣的。


    “皇长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项梁顶着有些脏的脸,拧着两条长眉,满眼困惑和诧异地看着对面冷着一张小圆脸,好似在为自己亲爹叫屈的小胖墩儿,脑筋迷糊极了。


    项籍也满脸奇怪地看着秦缨,只觉得暴君的好孙儿莫不是小脑袋瓜有病吧?怎么刚刚还大言不惭地奚落嘲笑他大父的奶娃子,转眼间就夸奖他大父了?


    [嗯……楚国最后一位守门大将军,这评价用到自己大父身上倒还挺贴切的。]


    瞧着对面叔侄二人眼中的疑虑,缨小胖墩儿继续虎着一张小圆脸,看着叔侄俩的眼睛奶呼呼地怒声骂道:


    “项梁!项籍!你们叔侄二人简直就是笨的出奇!丝毫都看不出来你们父亲、大父当日率领楚军们在战场上战死到最后一刻的苦心!”


    “我来问,你们来想!对于一代名将来说,危机时刻,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留得身后名,于他而言究竟是践行自己护国理想的最高嘉奖,还是对他棋差一招,折戟沉沙的贬低嘲笑?”


    看着小胖娃严肃的小圆脸,听着浓浓的训斥声,项家叔侄俩几乎瞬间就被带入进情形中了。


    对于一个护国大将来说,为国征战到最后,不幸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上,其实也算一个浪漫的褒奖了。


    瞧着叔侄俩拧着长眉不吭声的沉思模样,秦缨接着冷笑道:


    “是吧?连你们叔侄俩也觉得项燕老将军的死不是轻于鸿毛,而是重于泰山吧?”


    “重于泰山”四个字一出来,项梁、项籍如同被电了一般,瞬间心脏一颤,控制不住地由内而外涌起了一阵令他们浑身酥麻的自豪感。


    他,他们父亲/大父当年是败在了王翦的手中的,但在嬴政的孙儿——王翦的曾外孙心目中,他竟然对他们父亲/大父有这么高的评价吗?!


    万分错愕的叔侄二人已经被震惊的如同陷入了云里雾里,有点儿搞不清楚此刻的状况了。


    秦缨“叭叭叭”的训斥小奶音还在继续,眼神嫌弃,语气甚是痛心疾首:


    “项梁!项籍!你们俩龟儿鳖孙着实是没有随到项燕老将军生前半分的气节和仁心!”


    “龟儿”项梁:“!!!”


    “鳖孙”项籍:“!!!”


    “唉,缨虽然生的晚,没有能够亲眼目睹项燕老将军活着时的雄姿风采,但在内心深处也是对老将军怀有无限敬佩的!”


    “在缨看来,我太姥爷王翦也好,昔日赵国的李牧大将军,楚国的项燕老将军也罢,三位老者都是各自母国的名将!对自己的母国忠心耿耿,尽心尽力奉献了一辈子,三者除了立场不同外,内里是没有半分好与歹的区别的!”


    “尤其是项燕老将军,他多难啊!顶上的楚王室昏庸无能,楚都上层乱七八糟的,灭楚之战时,楚国拥有的兵力比我秦国整整少了二十万人,楚国的国力更是不敌我秦国国力雄厚,当年我太姥爷为秦国征战,项燕老将军为楚国征战,秦强楚弱,秦王英明、楚王昏聩,在秦楚两国战力悬殊如此大的情况下,一个稚嫩顽童都能看出来楚国胜利的希望很是渺茫!”


    “难道项燕老将军作为楚国最后一个守门人看不到楚国注定灭亡的凄凉结局吗?可他明知会输还是一往无前的英勇往上冲了!直至血染甲胄,直至战到了最后一刻才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从这点来看,老将军对自己的母国这般赤忱,如此高风亮节,他生前究竟是在维护什么人?他作为抗秦主将若是想要保全自己一家一姓的利益,早就在战场上丢下楚军们带着你们叔侄俩逃跑了,可是老将军没有撤退,即便知道不能抵抗秦军,还是半点儿都不退缩!他是在保卫昏庸的楚王室?无能的楚国贵族们吗?错!项燕老将军明明是在保护身后信任他的楚地庶民们啊!”


    听到小胖娃这张口就给他们死去的父亲/大父“咣咣咣”摞了好几顶高帽子的话,项梁、项籍不由齐齐一噎,嘴巴开开合合竟然半个字都说出来。


    在如今这世道上,贵族们压根都不把庶民们当成同一个物种看。


    项氏叔侄俩心中很清楚,纵使他们父亲/大父为国征战到最后一刻,那也不是为了楚地的庶民们,而是为了保护楚地贵族们的利益所战斗的,可是听着小胖娃张口就“叭叭叭”地给他们父亲给予了“重于泰山”,“为楚地庶民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金光闪闪的评价,一壮一少愣是嘴唇颤啊颤的没办法将“真话”给说出来。


    抱着小皇孙的蒙内史也有点儿麻了,不知道小殿下说出这么些给项燕脸上贴金的话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当日小殿下审讯章淮时,他在府内休假,没在现场,后来从章邯口中听到小皇孙对章淮说的那些虎狼之词就已经觉得有些离谱了,没想到今日听到小殿下当着


    项家叔侄俩的面说出来的对项燕的夸奖之语更加离谱!


    瞧着项氏叔侄俩眼神交接数次、偏偏说不出来半句反驳自己话语的缨小胖墩儿,不仅把一口小奶音的音量变得更高了,还低头用自己的小手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眼圈发红地伸出小手指着对面叔侄俩的鼻子,情真意切地破口大骂道:


    “可惜可惜啊,项燕老将军生前作为一个如此关爱楚人庶民的护国者,去世后竟然要面临着被你们这俩自私自利、软弱无能的黑心子孙败坏名声的困境!我秦缨实在是心疼可怜的老将军啊!”


    被小胖墩儿一番话给整的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的叔侄俩终于是忍不住反口相讥道:


    “秦缨!你个小屁孩儿究竟是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皇长孙!还请您慎言!”


    “呵——你们这俩龟儿鳖孙被我戳中心事终于绷不住了吧?”


    “哼!”秦缨肃着一张小圆脸,白嫩的小胖手略微发颤的对着叔侄俩劈头盖脸地大骂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当年项燕老将军明明知道打不过我们秦军,明知道会死,还是不愿意做逃兵,他就是希望能靠着战死沙场来保全项氏家族世代楚国名将的好名声,希望通过自己慷慨赴死的举动能够获得我们六十万秦军的敬重,保全楚军的气节,彰显楚人的风貌!得以让楚国灭亡,乱世终结后,楚人们能在秦律的约束和保护下,过上没有内乱的安稳日子!”


    “可是你项梁!项籍!作为项燕老将军留下来的嫡亲血脉非得要和老将军的遗愿逆着来!我大父横扫六合,统一天下,好不容易让楚人们不用在年年岁岁的对外征战,每家每户都分到耕田,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偏偏你们两个龟儿鳖孙利欲熏心地打着项燕老将军为国捐躯迎来的好名声,在楚地里不安分地上蹿下跳,今日拉拢这个,明日蛊惑那个的,想要为了自己一家一姓的利益,重新将好不容易过上新生活的楚人庶民们绑到造反打仗的马车上!搅乱七雄故地,你们都敢做了,还不敢承认这点吗?!”


    “你们俩敢摸着你们的心口说,你们偷偷摸摸揣着一大包伪造的验、传混进咸阳,半夜内同咸阳城外的反秦余孽们勾勾搭搭地睡到一起是想要对我大父俯首称臣、摇旗呐喊地歌功颂德吗?”


    “呸!你们俩真是枉为项燕老将军的亲儿子和亲孙子!黑心肝!自私鬼!不要脸!”


    “黑心肝”项梁:“……”


    “自私鬼”项籍:“……”


    “百年之后,我们大秦的史官在编修六国史书时,会在史书上褒赞项燕老将军是为国而战,死得其所的楚国护国名将!而老将军苦心留下来的嫡亲血脉——儿子项梁,孙子项籍就是统一之后,还要装瞎非得想不开地同朝廷对着干,作死地给项燕老将军金光灿灿的好名声上面抹黑的楚地余孽!造反的黑心派!你们叔侄二人简直是糊涂的猪!眼瞎的鹰!干饭的桶!活着除了浪费粮食、白耗空气外!简直没有一点用处!”


    “真真是气煞本皇孙了!来人!速速把本皇孙的大炸药包给抬出来!今日在这光天化日、郎朗乾坤之下,本皇孙就替天行道,帮助项燕老将军清除掉这俩该死不死,死皮赖脸地日日滞留在阳间,败坏他好名声的龟儿鳖孙!”


    “诺!”


    “诺!”


    站在被讨伐的舆论风暴之内,被骂得风中凌乱、都有点儿找不到北的项家叔侄二人都还没有从对面小胖墩儿那分外利索的嘴皮子中捋清思路、反应过来,就看到站在小奶娃身后的黑衣士卒们突然弯腰从一个小方木箱子中取出来了一个如脑袋那般大的褐色纸包。


    明明不大的一个玩意儿,看着也不是很沉,却被俩高大的黑衣士卒给一左一右地小心翼翼抬着,约莫往前走了百米远,项氏叔侄俩也脑袋发胀地直直望着。


    只见最后终于停下步子的二人,一个将那褐色方包放在了土地上,另一个却从怀中取出个火折子蹲在地上似乎将那个小方包给点燃了。


    下一瞬,俩黑衣士卒就快速转身,玩命般地往两个方向跑。


    没等叔侄二人看明白这是在搞什么,就听到“轰——”地一声好似山岳倾倒、墙倒屋推的巨响声突兀地响起,前方的无数黄土也伴着冲天的火光高高起飞,从未听过的可怕暴鸣声吵得叔侄二人脑袋嗡嗡,眼睛发直、双腿发软,脸色煞白。


    约莫十几息之后,等到“轰隆轰隆”的暴鸣声彻底消失,心脏还在止不住“扑通扑通”狂跳的叔侄二人顶着两张惨白的脸,被身后的秦人士卒们大力推搡着往前走,直至俩人站到那火光飞溅的地方,瞧见下方足以埋了他们叔侄二人的深坑后,理智再也控制不住身体了,双腿一软“扑通”一下就重重跌倒在了地上,满脸不可置信地往了往那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坑,又脖子机械地转过头去着那被神情淡然、脚步轻快的蒙毅抱到他们身后的小胖墩儿。


    对方明明是一个长相分外白嫩可爱的肉乎乎小孩,此刻却在他们二人眼中变成了活脱脱吃人不吐骨头的小魔星!这幅可怕的纯真无邪模样简直比嬴政那个暴君都更像暴君!


    更可怕的还是,在叔侄二人目不转睛的惶恐注视下,对面的小魔星只是用两只小手擦了擦泛红的眼睛,就满脸真诚地看着脚下的黄土地奶声奶气地乖巧道:


    “项燕老将军,您泉下有知,想来也听到我们秦人刚刚敲您棺材板的友好打招呼声了,您放心,您的儿子项梁、孙子项籍不理解您的苦心,走上了一条黑漆漆的不归路,缨知道您对楚人庶民们的惦记,我这就帮您料理了这对破坏您好名声的乖儿鳖孙!”


    “来人!速速动手!给本皇孙把项梁!项籍!这俩自私自利、只为了自己利益,就甘当反秦余孽、四处点火生事的黑心鬼给踹到神雷炸出来的深坑里!将他们活埋了!免得未来白白抹黑项燕老将军的好名声!”


    “诺!”


    “诺!”


    “诺!”


    “……”


    一听到皇长孙的吩咐,围观看好戏的秦人士卒


    们瞬间兴奋了,连推带拽地“砰砰”两下将倒在深坑边的叔侄二人给踹进炸药包炸出来的深坑内。


    落在深坑内的叔侄二人被这坑内刺激性极强的气味给激的眼睛想要窜泪,没等被铁链子绑着双手的叔侄二人蠕动着从深坑内爬起来,就看到围在坑边的一群黑衣士卒们一个个高兴的用手、用脚、用树枝扫着周遭的黄土石子往他们叔侄二人身上丢。


    叔侄二人边躲,边惶恐地往上望,却看到被蒙毅抱着走到深坑边的小奶娃正垂着眼睛,神情分外冷酷的盯着他们俩,那眼神根本不像是在看活人!这坏透了的小魔星是真的想要让他们二人今日活活死在这深坑里啊!


    项梁心肝一颤,忙努力抬起捆着铁链子的双手使出大力气将身旁挣扎着躲土的侄子给拽得跪在深坑内,朝着上方的小魔星哽咽着哭着求饶道:


    “皇长孙殿下!都怪小人有眼无珠,辜负了先父生前的谆谆教诲,没能在他老人家走后教导好籍,小人已经知道错了,请您高抬贵手,放过籍吧,给项氏家族留一条血脉吧!小人求您了!求您了!”


    第一次看到叔父如此崩溃的项籍又气又怕,浑身颤抖地对着身旁“砰砰”磕头的中年人哭着喊道:“叔父!”


    项梁转头用泪眼怒瞪侄子一眼,而后又仰着脑袋对着上方神情冷酷的小魔星快速地说道:


    “皇长孙殿下,梁没什么用,但籍很有用,籍他身怀巨力,能够举起大鼎,是天生的将才,血液内流淌着同先父一样的战事天赋!他现在还不到十五岁,虽然性子被小民惯的桀骜了些,脾气急了些,但是真的很有能力的,您既然如此推崇先父,怎么能忍心不给先父留下一条嫡亲的血脉呢?”


    “那些纠集各地的亡国余孽,伪造验、传,同咸阳城外的反秦余孽们暗地里混在一起的事情,都是小民一个人做的,要怪只怪小民脑袋蠢笨,性子愚钝,这些年没能看到先父为国捐躯的苦心,项氏有错,所有错误尽归项梁一人,还请您饶恕项籍一条性命吧!求您了!”


    项梁悲痛欲绝地大哭着说完这话,就又“砰砰砰”地在深坑内磕起了头来。


    “叔父!你不要求他!人生在世,不过一死罢了!事已至此,何必对一个奶娃子如此伏低做小?!”


    “闭嘴!”


    项梁双眼含泪、额头粘土地对着身旁的侄子暴声喝骂道。


    看到叔父眼底的浓浓绝望,项籍的眼泪也“哗”地一下冲出眼眶,痛苦的低下了头,心中苦涩不已,他又不是傻子,秦军的实力本就强大,如今秦始皇手中还掌握着如此可怕的神雷,倘若未来他真的扯着“反秦复楚”的大旗,举兵造反了,人的肉身哪能经的起炸?纵使他有扛鼎的巨力,也得在这巨大的暴鸣声中变成一块又一块的。


    这还如何打仗……


    瞧着叔侄二人难堪又无助的恐惧模样,秦缨眯了眯凤目,摆了摆小手,围在坑边的一群黑衣士卒们立刻停止了往叔侄二人身上丢土砸石的动作。


    小胖墩儿也满脸无奈地看着下方仰头望着他的叔侄二人,摇头叹息道:


    “唉,项梁、项籍,你们叔侄二人真是令本皇孙头疼啊!”


    “你们明明知道本皇孙敬重项燕老将军,在已经触犯秦律、犯下大错的情况下,还要让本皇孙手下留情,嗐,太难办了,这可如何是好呢?”


    瞧着上方的小奶娃蹙着小眉头,似有松动的神情,项梁灵光一闪,忙又磕头拜道:


    “皇长孙殿下,小民知道我们叔侄二人办了糊涂事,希望您能够看在先父的薄面上,放过籍一命,小民愿意弥补过错,将楚地反秦之人的详细名单交给始皇陛下。”


    “哦?”秦缨眨了眨凤目,佯装不信道,“真的吗?我不信!”


    项梁一噎,流泪点头道:“小皇孙是真的,小民因为先父的身份,作为项氏嫡脉子孙在楚地颇有些威望,在母国故地的反秦势力中也大小算个人物,您如果能够放过籍的话,梁,小民不仅愿意向始皇陛下献上楚地反秦余孽的名单,还可以充作内应,亲自回楚地将这些人抓起来。”


    秦缨眨巴了一下明亮的大眼睛,侧头看着神情冷峻的蒙内史喜悦地笑道:


    “蒙内史,你瞧见了吗?项梁先生这是幡然醒悟了啊!”


    项梁闻言忙顺着杆子往上爬,大声流泪点头道:“没错,小殿下!小民误入歧途,终于被您点醒,幡然醒悟了!”


    “唉,人非圣贤,孰能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们几个还不快快跳入深坑内把项梁先生和项籍公子给搀扶上来!”


    秦缨声音温和地大声道。


    一众“诺”音后,项氏叔侄二人终于是双腿发软地重新回到了坑的上方。


    没等叔侄二人松口气,就感觉脸颊上出现了一个温热的小胖手,二人身子一凛,看着咧着小嘴冲他们俩甜甜笑的小魔星奶声奶气地喜悦道:


    “缨就知道项燕老将军留下的血脉不是孬种!今日项梁先生,项籍公子,迷途知返,你们现在为项燕老将军而自豪,等明日项燕老将军就为你们叔侄俩自豪了!”


    “如今你们虽然还没有为大秦立功,别人提起你们时,只能说——这是项燕老将军的儿子和孙子,可是缨相信,待到他日项梁先生帮助大父将楚地的反秦余孽们肃清!项籍公子努力学习兵法,等到以后在远征战场上为大秦征伐异族,立下不世之功时,后人们在提起楚地项家时都会不绝声地赞叹——好一个心怀大义!忠诚不已的将门世家啊!项燕老将军真不愧是项梁先生的父亲,项籍大将军的大父啊!”


    项氏叔侄俩听到这峰回路转“父亲/大父以儿子/孙子为傲”的话,不由心弦一动,项籍更是狐疑地看着笑得眼睛亮晶晶的小胖娃,以为自己要耳鸣了,这小胖娃莫不是嘴瓢说错话了?愿意放过他们叔侄二人就算了,难道还想让他入秦军不成?


    瞧见项籍那重瞳眼中的恍惚和不信,秦缨又眨眼道:“莫不是项籍公子还不相信缨吗?”


    “你看着也只比缨大十二、三岁吧?缨的大父最是爱才之人,既然你身怀大力,又出自将门世家,未来只要一心向秦,奋力去干,他日在军中做出来的成就绝不会比你大父低!呵——做楚国一个诸侯国的护国将领有何意思?大丈夫生于天地,要做就该做古往今来、开天辟地第一个大一统帝国的护国将领!”


    “缨虽年幼,也有一颗效仿大父横扫六合的雄心壮志!你若是今日从了我,以后我把大秦大将军的位置都给你……呜呜呜!”


    终于也切身从皇长孙口中听到了那日章邯复述给他的虎狼之词——“你若从了我,大秦某某之位我都给你”的惊天动地的话,吓得蒙毅也做出了老李头当晚以下犯上、雪夜捂嘴的动作。


    作为被喊话当事人的项氏叔侄俩也惊得瞪大双眼,满脸震撼地看向小魔星,诚然,换位思考一下的话,他们二人觉得他们是不会有如此大的包容之心的,放过俩心怀反心的余孽就罢了,竟然还愿意在未来重用“余孽”,这副宽阔的胸襟确实有几分暴君的风采,毕竟大秦朝堂上的太尉缭当年怒怼暴君,暴君不仅不恼,还能礼贤下士,苦苦挽留对方的事迹,也是天下间有名的一件事情。


    这一瞬,不管叔侄二人心中究竟真实心情是什么,身体还是很诚实地乖乖对眼前口齿分外伶俐的小魔星深深俯身作了个长揖。


    同一时间,缨小胖墩儿也在脑海中听到初春时在他脑海中响起的攻略项氏叔侄俩的任务进度条播报声音——


    【恭喜宿主靠着魔鬼的可怕做派,宽阔的英主胸襟,成功打动了楚地有名的反秦头子项梁、项籍,使得项氏叔侄俩对宿主的好感度从“-10%”提升到了“30%”,请宿主再接再励!】


    表情是能伪装的,话语也是能唬人的,但系统实时播报的机械电子声是不会骗人的,刚长松了一口气,正为成功将造反的项氏叔侄俩拔乱反正而高


    兴的缨小胖墩儿嘴角刚刚高兴的上扬,灿烂的笑容正盛放的绚烂,下一瞬就僵住了。


    【与此同时,在牢狱内苦等宿主许多天的韩地造反头子张良,不仅等不到同宿主的下一次见面,还在近一年的精神折磨下,再度原地黑化,张良的实时好感度已经从“0”降到了“-10%”,请宿主认清现实再接再励!】


    缨小胖墩儿听完这冷酷无情的机械电子音,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地无语望蓝天,清冷倔强“良白花”就是难搞啊!一日不和“缨霸总”亲切会晤,分分钟就黑化给傻瓜系统看!


    第106章 想死你了


    不过秦缨现在没时间去大牢内做攻略“良白花”的“小霸总”。


    等他将痛哭流涕、“幡然醒悟”的项家叔侄俩丢给蒙内史去安置收尾后,心满意足的小胖墩儿就喜滋滋地爬上马车,在一众精锐士卒的看护之下乐颠颠地跑回王城内,寻自己大父复命了。


    ……


    下午时分,秋意浓浓的章台宫内,飘散着淡淡的茶香。


    爷孙俩于窗边的坐席上相对而坐。


    待头戴通天冠、一袭黑色长袍的始皇看着高兴地从北郊跑回来的孙儿是如何这般、那般、手舞足蹈地给他讲述审讯项家叔侄的完整过程时,忍不住眼皮子微微跳了跳,等耐心地听完小家伙的所有话语后,才不禁露出了一抹好笑又不敢相信的古怪表情,看着丹凤眼亮晶晶的小胖墩儿长眉上挑道:


    “缨,也就是说,你想出来针对项家叔侄二人的审问切入妙计就是用脸上贴金的办法,将死去多年的项燕高高架起来,给项氏一族立了个金光闪闪的道德牌坊?”


    听到大父语言精准的总结,盘着两条小短腿儿坐的缨小胖墩儿如同遇到知己了般,立刻小脸蛋粉扑扑的,高举两只小手欢呼道:


    “对,大父真是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说的极是了!”


    “不瞒大父,缨在准备出手降服项籍叔侄俩和张良前,就已经仔细在心中揣摩过二人的品性了。”


    “这三人虽然在楚、韩故地都是赫赫有名的亡国贵族,但项氏子孙和张良无论是经历还是性子都相差甚远。项家是将门,张家是相门,项梁叔侄俩作为武将之后,性子桀骜难驯,项籍更是行事冲动,有勇无谋,稍稍一被人激就会冲上去发疯,若想要一举驯服他们叔侄二人为大秦所用,越来硬手段他们就越兴奋。”


    “只能用软手段,一上来就得从他们崇拜的父亲/大父身上下手,故而孙儿才会不断地向他们俩一遍遍强化项燕生前对楚国立下的功绩,故意给项燕脸上贴了许多金,最后又用‘大秦名将’,‘项燕未来终将会以他们叔侄二人为傲的前程大饼’,让叔侄二人看到了家族起复的光辉未来,才终于软硬兼施的让叔侄二人上了钩。”


    “饵料已经抛出去了,纵使是项家叔侄俩冷静下来,想明白孙儿对他们的算计了,内心深处或许会生出些许的不情愿,但为了能维护住缨给他们父亲/大父树立起来的璀璨道德牌坊,为了能够在秦编楚史的史书上给他们父亲/大父有个好的评价,他们叔侄二人也不得不捏着鼻子,歇了反秦的心,乖乖地为大秦办事。”


    “与他们二人相比,貌若好女的张良表面上看着脆弱好欺负,其实内心孤傲至极,很不好对付,对待他这种人,就绝对不能用软和的手段,要在一见面初次喊破他真实身份的一刹那,就先一步用无情铁锤重重地打破他心目中五世相韩的家族荣光!”


    “孙儿只有把张良心目中让他引以为傲的韩相家族的辅政能力贬的一文不值,把过往荣光全部碾碎成泡影了,才能把这个执拗的韩相公子气得破大防,他为了能在世人面前给他们相国之家正名,纵使心中对孙儿有怨,也会一步一步走到缨给他规划好的名相扬名路上,走到不得不为大父所用,为大秦效力的那天的!”


    看着小家伙如同指点江山的胖乎乎小奶猫一样,语气骄傲的在他面前高高翘起小尾巴,声音稚嫩却逻辑清晰地给自己讲出来的他心目中的章程,始皇狭长的凤目中异彩连连,满腔愉悦和自豪如同井喷般往上涌,对乖孙怎么看怎么喜欢!


    如此聪慧灵秀的胖娃娃是他嬴秦皇室的血脉,是他嬴政的亲孙子,抵得上十八个亲儿子了!有孙如此,何愁帝国不兴?


    抓到切实的重点,那些古里古怪、油油腻腻的虎狼之语就能悉数被抛开不提了。


    秦缨瞧见大父显然是听高兴后,就用大手揉着他的小脑袋朗声大笑,无形中就把自己高兴的透明小猫尾巴翘的更高、摇晃的更加欢快了。


    目的达成的爷孙俩在宫内其乐融融,另一厢,仍旧滞留在陵园内的项家叔侄二人则被蒙毅单独带到了王陵内的一处紧闭室内关起来,在蒙毅的紧盯之下,项梁不得不提起毛笔,心情复杂的将楚地的反秦余孽的信息写在一本空白的厚册子上。


    木窗外,日光细斜。


    木窗内,烛火摇曳。


    在蒙毅的一张冷脸之下,在大侄子担忧的目光中,就着昏黄烛光跪坐在案几旁的项梁顶着满脑袋的汗珠,右手发颤的伏案一写就足足写了一宿。


    翌日,黎明。


    同样一宿没睡的蒙毅带着深秋的晨露匆匆返回王城,甫一入宫就立刻将项梁写了一夜的楚地反秦势力册子交给了帝王。


    晨光熹微的雕花玻璃窗前,落地的护眼灯具散发着柔和的白光,始皇坐在舒适的按摩椅上捧着手中的厚册子,表情漠然地垂眸一页一页翻阅着。


    瞧见一张张泛黄的纸页上,一列列墨字中,上到一郡郡守,下到衙门内的一个小小兵卒都怀揣着反秦复楚的雄心壮志、册中有名,身形高大的帝王简直都气乐了,一把将册子合起来丢到漆案上,目如鹰隼,声如含冰的看着桌前的蒙毅冷声吩咐道:


    “毅,你拿上朕的令牌,挑选五百精锐,速速带着项梁入楚,将这册子上所写的逆贼一网打尽!若有敢对你动手谋反的,不用写信奏禀,直接以谋逆罪,当场处死!”


    听到陛下这恍若秋风扫落叶的肃杀愤怒声音,敛眉垂首站在桌旁的蒙毅心中一凛,忙躬身对皇帝陛下道了声“诺”,就匆匆转身跑去做事了。


    目送着心腹忠臣快步离开,始皇才从按摩椅上起身,从一层书架上翻出一本孙儿献给他的玄鸟纸质书,看着米白的纸张上用一行行方块简体墨字所写的“举孝廉”、“科举制度”的新型官员选拔方式,不由敛眉深思了起来。


    楚人们能够仗着天高皇帝远,无声无息地在暗地里聚集起一批涉及各郡县的反秦之人,固然是有当下监管难的问题做拦路虎,深层处更直接的一个原因则是——大秦帝国太缺文官了!


    这是从秦国时就存在的问题短板,秦国历来不缺武将,但却极缺能辅政治国的文才,自秦孝公颁布招贤令后,居于西陲的秦国不生产人才,只是做了关外人才的收留地罢了。


    统一之前,在咸阳城内的高级执政阶级中,他下面有老秦贵族和从关外而来的文官进行辅政对于一个诸侯国的体量来讲固然是够用了,可等统一之后,国土面积瞬间扩大好几倍,但是秦国内部的官员数量却远远跟不上,这就造成一个很尴尬的现实——关外的六国故地虽然被秦军打下来,撤国化郡了,但除了郡守的高官多数能够从咸阳直接指派过去的外,余下各地的基层官员们都是在原籍选拔的人员,除了最上层变动外,关外的基层之地仍旧是楚人治楚,韩人治韩,若是这些原籍官员们心中有秦,认可秦律的话,自然会好好办差,可倘若心中对秦有恨,就很容易阳奉阴违地在当地借机生事了。


    思及去岁蒙毅从楚地带着韩信归来时对他所讲的,离秦地越远,秦律的震慑力度就对当地人越小的禀告,始皇不禁攥紧手中的书册,眯了眯凤目,将孙儿曾说过的办学院,设科举,培养忠于大秦的文化种子的提议给挂在了心弦上。


    不过,提议是提议,等真的到了章程落地的那日,还有许多日子得等呢。


    从上往下设计一整套文官培养体系固然重要,但仗着当下大秦兵强,塞外之人未曾气候,早早出兵威慑蛮夷,开疆扩土更加不能拖延!


    想做的事情有一箩筐,要办的事情有一大堆,始皇越想心中的情绪就越翻涌的厉害,忙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自己心中的诸多抱负给按照轻重缓急地排着序,对自己讲——慢慢来,他今生还有的是时间。


    ……


    淅淅沥沥的秋雨连绵不绝。


    在萧瑟秋风的摧残之下,窗外满树的黄叶变成了枯叶,等凛冽的冬风又呼啸着无情席卷而来,满树叶子好似枯叶蝶般纷纷飞离枝头,只剩下一根根或黑、或褐的尖锐枯枝一根根支棱着插上天穹。


    脱掉囚服,换上冬袍的项籍仍旧被困在北郊王陵内的紧闭室内,室外飘雪了,高大的重瞳少年不由双眼忧虑的望着窗外,自叔父被蒙毅带走已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了,一入冬的咸阳,又迎来了岁首,也不知道返回楚地帮秦人做内应的叔父究竟如何了?


    禁闭室内的少年叹息传不出王陵。


    同样深陷囹圄的张良眼下也已经身形消瘦,面容憔悴的快成皮包骨了。


    背靠石墙而坐的韩相公子面无表情的垂眸看着挨着墙边一行行排列的都快没空间了的“正”字短麦秸杆,心情阴郁的都快成湿地沼泽了。


    由冬又入冬,眨眼的功夫,项家叔侄俩就已经在囹圄内消失大半个月了,而他也整整在这间冰冷的牢狱内待了一年了。


    “呵——”


    坐在麦秸堆上的张良靠着身后冰冷的石墙,发出一声浓浓的讥讽冷嘲,修长的手指中捏着一根光滑的麦秸杆或掐、或折的把玩,外面飘雪了,这麦秸杆捏着也冻手的厉害,仿佛窗外的雪也飘进了窗内,意识到自己被秦缨那小魔星给好好的戏耍了一整年的韩相公子是身冷心也冷。


    正当他已经决定放下幻想,认真筹谋该如何逃出囹圄,跑去关外东山再起时,重重的牢房外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的惊喜恭敬问安声:


    “卑职拜见皇长孙殿下。”


    “卑职拜见小安国君。”


    “……”


    “皇长孙殿下”和“小安国君”的尊称一开口,如同阴暗蘑菇般靠着冰冷石墙满腹怨念的韩相公子,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呢,双手和双脚就已经很诚实的将墙边那密密麻麻的“正”字给拨混、踢乱了。


    当满三周岁的缨小胖墩儿捧着小巧的鎏金铜胎手炉,带着能打还力壮的章邯在一众黑衣狱卒崇敬的目光下,于两侧狱中犯人们或惊、或诧、或吓的视线内,笑脸盈盈、不疾不徐地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走到最后一间牢房门口前,张口就对着困于里面的男人,分外高兴的喊出来了一句后世春晚时某句极为标准的向观众朋友们打招呼的喜庆声音——


    “哎呦,张良先生,我可想死你啦!”


    耳畔处终于传来了那句可恶又有些熟悉的稚嫩小奶音,坐在麦秸堆上靠墙而坐的张良蹙着长眉转头望去,没想到隔着木栏杆的空隙与外面矮墩墩的小胖娃视线相接的那刻,只见暴君的好圣孙恍若被雷劈了一般,不仅将脸上的灿烂笑容给僵住了,还满脸不可置信的将小圆脸贴在牢房门上,一双清澈见底、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瞪得又圆又大,像是气急了般,转头就对着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几个黑衣狱卒怨怼道:


    “你们这些蠢材!蠢材!怎么能阴奉阳违呢?本皇孙明明交代过要好好照顾张良先生,你们怎么还让张良先生住在这好似雪洞一样的冰冷简陋囚房呢?还不快快打开牢门,把这个小手炉递给张良先生,瞧把先生冻的身上的肉肉都缩水了,脸色都成青白的了!”


    听到皇长孙奶声奶气的呵斥声,随在后面的几个狱卒们忙不迭的开锁的开锁,捧暖手炉的捧暖手炉。


    铁链和铜锁一阵叮叮咚咚的急促碰撞声后,木制的牢门大大打开,黑衣狱卒忙捧着小巧的暖手炉躬身递到了坐在麦秸堆上的中年男人面前:“先生,手炉。”


    张良靠墙而坐,身上的囚衣既薄又脏,但整个人除了看着极其落魄外,却没有给人邋遢的脏兮兮感觉,兴许是因为一张脸过分清俊、过分白了。


    他撩起薄薄的眼皮透过面前捧炉躬身的狱卒,看向紧随其后走进来的小胖娃,冻得发白的嘴角轻轻一扯,一声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的好听声音就溢了出来:


    “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了,哪里就冷死我了呢?呵——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跟你说的,你全当耳旁风,怎么他一说你就听?比圣旨还快……”[1]


    躬身站立的狱卒一听这话瞬间懵了,满脸惊愕的看着张良,心中暗忖——不是?嫌犯,你没有脑疾吧?!你张良是囚犯!皇长孙是皇帝陛下金尊玉贵的亲孙子,我不听皇孙殿下的?难道还听你一个囚犯的?


    紧随其后,走到近前的缨小胖墩儿在听到张良这陌生中又带着熟悉的埋怨讽刺话语后,一瞬间也被雷得站在原地外焦里嫩,满眼错愕的看着张良冷冷望向他的勾唇笑容,满脑袋都被一句情绪充沛的话给强烈的刷屏了:[天呐!多日不见“良白花”的气性怎么又长高了?!他竟然不害臊地跑去抢了林妹妹的台词?!]


    震惊过度的缨小胖墩儿恍若是看见什么人世间罕见的稀奇景致了一样,忍不住双目直勾勾地盯着“良白花”,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像天上的星星一般眨了又眨。


    寸步不离跟随在皇长孙身后贴身保护的章邯也一脸莫名又复杂的垂眸瞥了一眼静坐在麦秸堆上的张良。


    第107章 未来盛景


    他不知道张良未来取得的成就,也不明白皇长孙为何要对这个落魄的韩人如此看重。


    依他瞧,这囹圄自打建成后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胆子如此大的嫌犯,明明是犯了事儿的人,此刻皇帝陛下的亲孙子都大冷天屈尊降贵的跑来这冰寒的囹圄内见他了,这位不仅没有半点儿作为嫌犯的自觉,还仍冷笑着靠墙坐在麦秸堆上,连一丁点儿想要起身行礼对皇室该有的恭敬表情都没有,甚至当着他们这般多人的面就敢明晃晃地用言语奚落长孙殿下,这要不就是对自身具有的才华、能力分外看重,自信皇室内的人不舍得杀他,要不就是嚣张的没边儿了,蠢得不想活了。


    可怜小皇孙如此聪慧,必然已经听懂这张良不怀好意的讽刺话语,要生气了。


    唉,章邯心中一叹下意识想要去看小皇孙愤怒的模样,哪曾想垂眸后竟瞧见小皇孙不仅半点儿没恼,反而还目不转睛地“痴痴”望向张良,他一愣,这表情他眼熟啊!陛下在宫里握着韩非子亲笔书写的遗作一遍遍默读时,盯着竹简看的俊脸也是这副表情啊????


    怎么回事儿呢?爷孙俩明明隔着两代人,怎么孙子和爷爷的性情偏好竟能生的如此相似呢?!怨不得廷尉上回要酸里酸气的对他说与韩非子相关的人于嬴秦皇室中的人来讲都是魅魔!很不好整的!


    瞧瞧看,皇长孙一个三岁小娃娃明明和张良这个反秦头子都一年的时间没见过了,眼下一在大牢内碰见,张良还没怎么着呢,只是上下两片嘴皮子轻轻一碰,就又把皇长孙给勾得眼睛都看直了。


    [唉,幸好今日廷尉没跟着长孙殿下一块过来,否则张良这胆大包天对长孙殿下的讽笑若让廷尉瞧见了,岂不是又要把廷尉气的,声音悲痛的跑去章台宫内向陛下哭诉告状了?]


    听不到身后章邯心中种种复杂碎碎念的秦缨,在收起浮到心头上恍若时空交错的震撼荒谬情绪后,就丹凤眼极其明亮的走到张良面前,伸手从躬身的狱卒手中接过自己的铜胎小暖手炉,强制塞到了张良冻得发红的大手里面,凤目亮晶晶地看着他甜滋滋笑道:


    “我忙的一年没抽出空来见先生,先生就对我有了埋怨,可见先生是把缨记到心中了,否则哪能由爱生怨呢?”


    章邯眼皮子一跳:“……”[这浑话能是一个尚没出世一千天的小娃娃讲的???]


    “咣当——”一声闷响,为吐一时之快,没成想竟然华丽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张良看到面前小胖墩儿那仿佛把自己看透了的黑亮眼睛,心中“咯噔”一跳,有些尴尬又有些慌乱的撇过了视线。但从铜胎炉壁上


    传来的融融暖意却透过他的两个手心,控制不住地沿着经脉往阴郁的一颗心上钻,传遍四肢百骸,竟然把这一年心里积攒的怨气都给凭空烘干去了大半。


    秦缨瞧见张良这表情,眼中的笑意就变得更浓了,也不嫌弃此处简陋,直接撩起小冬袍一屁股坐在了张良身侧的麦秸堆上,用两只小手托着自己嫩呼呼的脸颊,颇有些苦恼的盯着地上四散的麦秸感慨道:


    “唉,先生念着缨,缨也念着先生啊。”


    “不过缨现在毕竟只是个三岁大的小娃娃,每日单单读书、用膳和睡觉都把缨白日的时间给占完了,大父对缨爱若珍宝,生怕缨出意外了,素日里连王城都很少让缨单独出去,若是缨再年长个十岁,别说来囹圄内见先生了,纵使是搬到囹圄内同先生隔着石墙做邻居解闷都是行的,可惜这只是遗憾的假想罢了。”


    尴尬的章邯已经脚趾疯狂在靴子里抠地了。


    【恭喜宿主,经本系统检测,攻略张良的好感度已经从“-10%”升为了“0”,请宿主抓紧时机,再接再厉!】


    听到脑海中突兀响起的机械电子音,用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子的缨小胖墩儿忍不住侧头看了身旁的张良一眼,如果不是脑海中有系统播报,他还真会被张良这面无表情的模样给唬住了呢,心中忍不住默默感慨一句:[虽然良白花动不动就要在牢中黑化给他看,但是倒和林妹妹一样恼起来嘴巴不饶人,其实很好哄呢。]


    同“黛玉”隔着一千七百多年、两个次元的张良自然是猜不到身旁胖娃娃对他的心思的,他这一年被秦缨白白晾到这里,说半点儿都不恼,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明白,让一个奶娃子来狱中瞧他一个反秦的贼头子,别说秦始皇这个做大父的了,兴许脾气温和的长公子扶苏都是不放心、不愿意的。


    别管秦缨此刻小嘴得啵得啵的究竟说得是不是真心话,但确实给他了一个往下走的台阶,懂得见好就收的张良也声音平平淡淡的用手指扯了扯囚服的袖口:


    “皇长孙可是秦始皇陛下捧在手掌心的大宝贝,今日天寒地冻的,皇长孙怎么屈尊降贵地跑来这大牢内见良这个嫌犯了?”


    听到张良这话,秦缨也笑嘻嘻地开口答道:


    “不瞒先生,缨今日来牢内看望先生,倒确实是有两件事情要对先生说呢。”


    “呵——朝中人才辈出,良才疏学浅,还是戴罪之身,怕是无法帮皇长孙殿下解惑呢。”


    缨小胖墩儿直接选择忽视掉张良语气中的酸意,自顾自地小嘴“叭叭叭”道:


    “先生可知,同你住在这同排牢狱内的项氏叔侄俩可是昔日楚国名将项燕老将军的嫡亲子孙,叔侄二人同张良先生一样都有一颗炽热的反秦之心,不过项梁先生和项籍公子在缨的真诚劝导下,近日已经深刻认识到反秦之事在当今之天下是死路一条根本走不通的穷巷。”


    “他们叔侄俩一朝醒悟,准备弃暗投明,项梁先生欲要戴罪立功,不仅将楚地所有对大秦有反心的亡国余孽们的身份信息编述成厚厚的一本纸册子,上个月还跟着蒙毅内史千里奔袭回楚地,准备协助蒙内史将楚地那些不安分的余孽们里应外合、一网打尽呢!”


    “项籍公子更是不得了,不仅浪子回头了,还向缨立下了雄心壮志,不准备当楚国一诸侯国的将军,而是做大秦帝国的将军!要为大秦收拾蛮夷,开疆扩土,想要让楚地项氏恢复往昔将门世家的风采,让睡在地底下的项燕老将军为他这个长孙骄傲、自豪呢~”


    “嗐,两位武将家的后人一朝醒悟后的威力实在是太强劲了,这不岁首时缨忙忙碌碌大半个月都是在和滞留在咸阳的项籍公子交心,如今好不容易忙完了,趁着这两日难得有空闲,就立刻迈腿跑来囹圄内见先生了,先生可曾感受到缨的诚心?你感动不?”


    章邯伸手扶额,不经意间抖落掉了两条胳膊上爬起来的鸡皮疙瘩。


    坐在一侧的张良也下意识紧抿薄唇,他着实是没想到项家叔侄二人竟然倒戈的速度这般快?!秦缨究竟对他们叔侄俩做了什么?


    他眼含探究的侧目看向身旁的小胖墩儿,瞧着小家伙那脸颊鼓鼓,满脸纯真的可爱模样,心中却知道这都是这小魔星故意伪装出来的表象罢了,小魔星的脸蛋长得越白,暗地里使出来的手段就越黑,和几十年前那名声在七雄之间黑得五彩斑斓的大魔王内里是一模一样的。


    他直接蹙眉询问道:


    “你在外面用什么法子威胁项家人了?”


    秦缨闻言满脸诧异的看着张良慢吞吞道:


    “天地良心,先生!缨可什么都没干!缨只不过是让项梁先生和项籍公子到郊外欣赏了一下王陵内的秋日盛景,又对二人讲明白了道理,兴许是王陵内的风光是天下独一份的,两位项家后人被感动了,能够顺着缨的提议,看到归顺大秦后的光明未来了,就自动弃暗投明了。”


    张良扭头嗤笑一声,小魔星满脸无辜说出来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


    他长睫下垂,冷漠的神情如拒人千里之外:


    “秦缨,你不用在这里变着法子试探我,我在咸阳可没有项家人在楚地那般大的能耐,这十几年我纵使是散尽家财,也不过只在城郊韩阳里经营起来这么丁点儿大的势力罢了,如今已经都被你们精准的拔干净,统统羁押在这囹圄内,没有一条漏网之鱼了。”


    秦缨咧嘴笑道:


    “先生说的话,缨自然是相信的。”


    “缨也只不过是借着项家叔侄二人弃暗投明的事情,再度给张良先生打个样儿罢了,当日缨该说的话,能说的承诺都在那东城西市的积雪小院内对先生讲明白,讲尽了。”


    “先生作为昔日韩相之子,又跟着韩非子认真求学过,缨不信先生就心甘情愿的待在这简陋的囹圄内白白的消磨日子。”


    “大父与我最是识才、爱才之人,先生如果早早看明白现实,同项家人一样早日归顺大秦,歇了不切实际的反心,未来一心为大秦谋发展,别说一个小小治典郎的职位了,大父都能将你放在身边做高官,让你光宗耀祖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大父的心,海底的针,极难揣摩,如今大父愿意给张良先生网开一面,张良先生能抓住机会就自然从这囹圄内脱困了,可如果张良先生还要白白辜负大父的恩泽,说不准哪一日大父恼了,没耐心了,直接一道圣诏就把你们这百十号人给脸上刺字,充为刑徒,送到苦寒的塞外修长城了。”


    “你在威胁我?”


    张良不自觉的攥紧了两只大手。


    秦缨将视线扫过那墙角一堆被掐断的短麦秸杆上,声音淡淡的接话道:


    “缨没有威胁先生,只不过是给先生讲明白形势罢了。”


    “如今天下已定,大秦的军事实力越来越强,随着纸张的生产与印刷告示的广为传播,纵使是在千里之外的偏远庶民们也能够通过告示了解到帝都内最新的政令,不存在中间被你们这些余孽们搅乱信息的可能性了。”


    “再者,这两年玄鸟为大秦赐下了诸多高产的新鲜良种,城外数座皇庄上都有农家弟子们在日以继夜的辛勤培育良种,扩大规模。当今天下的人口不过两千多万人,最短十年,最长二十年,皇庄上的农家贤人们必能够将那能亩产千斤的天外粮种给培育到能走进千家万户的程度上,虽然不能说让每个大秦庶民都吃饱,但搭配上《野菜图谱》上林林总总的野菜,总归不会让大秦庶民们像昔日关外的六国庶民们一样在青黄不接的时日内活活饿死。”


    “先生是万里挑一的聪明人,应该懂得天下庶民素日之求不过区区‘饱腹’二字,如果两千多万庶民们在大父执政期间不会再轻易饿死了,你说,这天下的庶民们究竟会不会被你们这些妄图颠覆大秦,复立你们母国的亡国贵族们煽动起来呢?”


    秦缨语调缓慢,眼神干净的直勾勾看着张良的双眼,仿佛要透过一双清俊的眼看到张良腹中一颗“砰砰砰”直跳的慌张之心。


    张良只觉得自己都在做白日梦了:


    “秦缨,你莫不是在开玩笑?田中的庄稼若有亩产三百斤的产量就已经是上天关照,风调雨顺的大丰收了,怎么还会有亩产千斤的高产粮种?”


    秦缨望着张良脸上既惊又懵的错愕表情,只是略微挑了挑小眉毛,语气比表情都平静:“这世上先生不知道的东西海了去了,缨说有那肯定就是有的,别的事情缨也不说了,之前先生也是在章台宫内见过我大父的面容的,我大父今岁四十有三,你敢说我阿父比我大父还年轻俊美吗?”


    着实是没想到小胖娃这急转弯的类比话,张良被狠狠噎住了,秦缨


    却又侧过脸用两只小手托着肉乎乎的腮帮子笑呵呵道:


    “玄鸟可是庇护秦人们的神明,在玄鸟的福泽下,大父都能返壮还青了,区区亩产千斤的高产粮种又有何稀奇的?”


    顺着小胖墩儿的话语,张良也控制不住地在脑海中回想起了秦始皇那张过分年轻俊美的“中年面容”,忍不住有些自闭的闭上了双眼。


    良欲静而缨不止。


    “不止吃饭这桩大事,嬴秦皇室能够解决,连穿衣这件大事,皇室也有具体的章程了,兴许先生还不知道大父的谋划,大父手中掌握着一种神奇的棉花种子和一道能将低贱的羊毛变成羊毛衣的方子。”


    “兴许等十几、二十几年后,棉花种子在天下各郡的庶民田地内大面积的培育了,羊毛纺织成线钩织成衣的法子也被天下庶民们全都掌握了,到时两千多万庶民们就能用棉花和羊毛衣对抗冬日内的严寒了,那时老人和小孩儿就不会可怜的冻毙在风雪里了。”


    “唉,大父有能力、有魄力、有财力,能够在未来将庶民们最关紧的衣食问题都解决了,缨实在是想不到庶民们还怎么被你们这些余孽们忽悠着谋反呢?”


    听到小魔星奶声奶气的平和话语,张良的下齿都快把发白的嘴唇都咬破了,他用双手紧紧捧着手心中的小暖手炉,眼底泛起的情绪分外复杂。


    大秦的领土如此广博,人口又如此多,纵使是皇庄农家弟子们夜夜不睡觉来培育种子,张良也绝不相信等十几、二十年后,那些能亩产千斤、防寒保暖的珍贵天外种子就一家不漏的飞进庶民之家了,可是不得不说,小胖墩儿却用这能想象出来的直白话语将未来大秦的盛世给描绘出来了。


    如果大秦接下来的发展真的能如小胖墩儿描述的那般精准的走下去……


    那将会是一个何等兴盛的强大帝国呢?


    张良心脏跳动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但眼睛中的迷茫之意却更浓了。


    残存在脑袋中的史书告诉过他,从秦缨口中描述出来的“盛世”以往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他再过几年也要四十岁了,有生之年,他会等到吗?


    张良眉心重重一跳,站在一旁的章邯却听得眼睛发亮,对皇帝陛下满脸崇拜。


    【恭喜宿主,张良的实时好感度已经从“0”升到了“10%”,请宿主继续加油!新的一年你一定能成功拿下张良!】


    “唰——”地一下缨小胖墩儿突然从麦秸堆上站了起来,再一次手脚快过脑袋的张良也跟着站了起来,下意识对着身侧矮墩墩的胖娃娃出声询问道:


    “秦缨,你要走了吗?”


    缨小胖墩儿闻言遂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对着张良笑容明媚道:


    “是啊,张良先生,缨来时不就给你说,我有两件事情要对你讲吗?如今两件事情讲完了,冬日昼短,缨自然是要快些赶回王城了。”


    说完这话,秦缨没等张良再开口,就直接伸手拍了拍章邯的大腿,领着狱卒们走出了大牢。


    章邯临走时眼神冰冷地回头看了张良一眼,蹙眉低声道:“张良,君是君、臣是臣,有些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你懂我的意思的。”


    语言冷淡的随口丢下这句话,章邯也不等张良做出具体的反应,就立刻迈开两条大长腿,快步追上了皇长孙殿下。


    站在麦秸堆旁的张良神情复杂的看着一行人的身影在牢房门前尽数消失,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他攥着双手坐回麦秸堆上,垂着脑袋,一声不吭。


    石墙小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擦黑了,凛冽的寒风呼啸着从窗户的缝隙内刮了进来。


    住在其他牢房内的反秦余孽们模模糊糊间也听到了几句白日里皇长孙殿下与自家家主的交谈。


    韩获本有心想要喊一声“家主”,可是自从皇长孙带人回王城后,对面一排座落在末尾的牢房内就再也没有一丁点儿动静响起来。


    他担心自己开口会扰乱家主的思绪,只得忍着烦忧闭上了嘴。


    半晌后,等窗外簌簌落雪声再度响起来时,前方铁链、铜锁相互碰撞的声音就又清脆的响了起来。


    一众囚徒们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望,就看到几个黑衣狱卒抱着一床被褥走了进来。


    末尾的牢房内。


    石墙上一盏昏黄的油灯因为冷空气的影响,四处摇曳个不停,将张良的面容也照得忽明忽暗。


    他捧在手心中的小暖手炉早就凉了,但他却迟迟舍不得放下来。


    直到看见几个抱着被褥的狱卒走进来,弯腰将褥子铺在麦秸堆上,被子也在上面铺好,拱手退下时,他才下意识放下小暖手炉凑到了被褥跟前,被子和褥子都是用上好的皮子制成的,触感很柔软,也很保暖,自然是今日秦缨来了之后,自己拥有的新福利了。


    他放下冰掉的暖手炉,扯过被子裹在身上,闭眼倚靠在冷硬的石墙上,满腹心绪被一个小嘴“叭叭叭”的胖娃娃搅活的乱成了一团麻。


    静谧的雪夜似乎将人的心思都放大了。


    闭上眼睛的张良恍惚间似乎真的看到了白日时小魔星“得啵得啵”描述出来,自古从未在史书上记载的帝国盛景,内心深处一个极其小的声音在告诉他:[如果下一次小魔星再来,愿意继续给他描绘光辉灿烂的远大前程,他兴许也会同项氏叔侄二人一样,“弃暗投明”,向那爷孙俩归顺算了,他不是认输了,只是……对那不切实际的虚幻盛景太过好奇罢了……]


    可惜,天亮后,张良发现——小魔星没来。


    十一月了,小胖墩儿还是没来。


    腊月底了,小安国君仍旧没来。


    开春了,三岁半的皇长孙殿下似乎忙得不得了,连囹圄的大门都没派人踏进来。


    但这一次,转瞬之间又被奶娃子一声不吭就白白“晾”了小半年的张良先生却——


    【春回大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大好时节,经本系统检测,宿主秦缨张良的攻略好感度已经长到了“60%”,任务进度一片势好,前途光明,请宿主不要松懈!】


    一声春雷乍响,紧跟着就有细如牛毛的珍贵雨水从天而降洋洋洒洒地飘了下来。


    正同大父一块,穿着一身黑色的小袍子,背着两只小手站在宫廷的天桥之上,往北郊眺望的缨小胖墩儿听到脑海中蓦的响起的机械电子音,嘴角上扬的弧度忍不住变得越来越大。


    他琢磨顶多再去囹圄内跑两回,他就能把张良这朵高岭小白花给彻底摘下来了!


    心情极其愉悦的小殿下仰头望着喜悦鸣叫着从南飞回来,钻进殿檐泥巢里的春燕们,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好似蕴满了无穷的闪耀亮光。


    第108章 皇顿交谈


    春光灿烂,春雨滋润的时节里。


    二月二龙抬头刚过,朝中的官员职位们就进行了一次大的变动。


    代表老秦贵族利益的老丞相


    王绾终于从朝堂上退了下去,陛下遂将冯去疾封为了左丞相,李斯点为了右丞相,满朝文武都明白,文官之首名为“冯相”,实权却在“李相”手中。


    日日夜夜,勤勤恳恳的为始皇陛下的大一统事业和自己的法家事业添砖加瓦的李斯,在年过六旬后,总算是靠着不断攀登,爬到了自己的职业生涯顶峰,实现了从昔日楚地上蔡一个落魄的寒门子弟摇身变成大秦帝国实权丞相的巨大励志逆袭。


    一时之间,李斯走路都带风,六十多岁的年纪,还每天都干劲满满,恍若一个壮年人一样。


    秦缨在为老李头花费毕生心血,艰难达成“鼠鼠丞相”的成就而心生感慨之时,三月初,离都好几个月了的蒙毅总算是重新回到了帝都。


    随蒙毅紧挨着一并传回来的消息则是——


    楚地诸郡内对大秦怀有满腹怨念的亡国余孽们在经过半年的排查、审问与清洗,终于被朝廷一网打尽了!消灭掉了一个极大的不稳定隐患。


    在这其中出了大力的项梁在长达半年的辛苦奔波中,一路上劳神、劳心、劳力,再度跟着蒙毅回到咸阳时,单看外表仿佛苍老了十多岁般,好在最后还算是功过相抵,蒙毅帮着项梁在咸阳重新办了户籍,落户成为了帝都东城内一普通庶民,而项籍却被蒙毅给反手塞进了秦军的新兵队伍内,歪打正着的同韩信做了同一期的新兵蛋子。


    两位未来在大秦远征塞外时,于塞外战场上表现的极其耀眼的楚地名将,在秦始皇二十九年的春日里意外成为了同僚与朋友。


    收获两位将星的缨小胖墩儿在迈入三岁半的年龄时,也如春日的嫩笋子一样,春雨一淋,个头就又往上猛窜了一个脑袋,浑身的奶膘仍是一块没少,但小家伙不仅文课又增加了两门,还在武师傅的安排下,往课程表中增添了武课。


    眼看陪着十八公子,被圈禁在勤学宫内的赵高,回到章台宫内办差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


    四月初夏时,蒙毅在请示了陛下后,又开启了为陛下选拔尚书卒史的考核,四轮竞争极大的考核筛选下来,最终雀屏中选的人是——勤学宫治典郎吕雉。


    深知凭借女子之身在官场上同男子竞争同一官职有多么不容易的吕雉,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敢在官场上放松一丝一毫。


    白日她在宫内办差时,就兢兢业业地泡在勤学宫内跟着博士们编书治典,傍晚下值,回到东城西市的家内后,她还会挑灯,握着毛笔,对着写满墨字的纸张,一遍遍复盘自己一天下来的得与失。


    不知未来吕雉巨大成就的蒙毅,在尚书卒史的最后一轮考核中,有些犯难了,他发现单从学问的角度上看,吕雉确实比不得荀子的关门弟子张苍博学多才,但若是从办事认真、严谨的细致角度上瞧,两个张苍捆起来也比不上吕雉一个人。


    尚书卒史最重要的还是为陛下分忧,蒙毅在心中反复权衡之后,拿不定主意,只得拿着俩最终名额去寻了皇帝陛下。


    始皇翻阅着册子,查看完了吕雉、张苍二人过往在勤学宫的治典表现,最终敲定了二十岁的吕治典代替赵高做章台宫内新一位“尚书卒史”,张苍也没有将他继续放在编书的事情上消耗才华,知道他精通数算,也有丞相之能,始皇直接将其丢给他的好师兄右丞相李斯去安排了。


    【恭喜宿主,经本系统检测,在这个初夏内,您已经百分之百攻略了历史名人——吕雉!】


    【恭喜宿主,经本系统检测,在这个初夏内,您已经百分之百攻略了历史名人——张苍!】


    当秦缨听到脑海中接连着响起的两句机械电子音时,忙打开了系统面板,刚翻到任务栏的页面,一眼就看到了“吕雉”和“张苍”的名字下方双双从“99.99%”跳到“100%”的蓝色数字,小胖墩儿不由往上挑了挑好看的眉毛,着实是没有想到这二人卡在最后的一点任务进度上面始终不往前挪动的根源竟然是在“跳槽”上面。


    今岁机缘巧合下,吕雉和张苍一摆脱“治典郎”的差事,顺利走出新手村,仕途更往前进一步了,就齐刷刷地被百分之百攻略了,他不禁被逗得有些哑然失笑。


    在看到同二人的名字紧挨在一起的张良下方的攻略任务的进度条也在咸阳入夏后,被张良“自我攻略”缓慢地增长到“70%”了,“缨霸总”忍不住用小手摸着自己肉乎乎的下巴,认真规划起了下一次与“良白花”在大牢内亲切会晤的章程。


    然而,还没等缨小胖墩儿将章程规划好,住在北郊质子府内的匈奴太子就思乡心切,如同一条躁动的野狼般,在咸阳城内待不住了。


    五月里。


    咸阳城内的气温越升越高了,满眼望去都是一团团浓郁的绿荫。


    下午日光细斜之时,穿着一身月牙白丝绸小袍子的缨小胖墩儿在结束了一日繁忙的课程后,正兴冲冲地迈着两条小短腿儿想要快些从侧殿赶到主殿向大父告别,顺便向大父讨个口谕,乘上马车去大牢内将张良剩下的一小截好感度给拉满,没想到小家伙刚刚跑进主殿门口就看到吕雉从内部走了出来,他不禁快步上前,有些好奇地看着气势越来越大气的年轻女子,开口询问道:


    “吕卒史,大父是在里面接待朝臣吗?”


    瞧见长得聪明灵秀、生的白嫩可爱,小脸红扑扑的皇长孙,吕雉的眼内也有了浓浓的笑意,稍稍俯身对着小家伙轻声道:


    “小殿下,陛下现在确实是在里面接见人,不过不是朝臣,是住在北郊质子府内的匈奴太子。”


    “大父在里面同冒顿会谈?”


    秦缨闻言瞪大眼睛诧异道。


    吕雉微微颔了颔首。


    缨小胖墩儿眨了眨凤目,没再开口多问吕雉,直接用小手扶着黑漆门框,高高迈起小短腿儿跨过门槛走进了殿内,一路穿过外殿,刚刚走到内殿门口就听到里面响起了声音不高不低的交谈声音。


    他立刻咧着小嘴,边笑着大喊边往里面小步奔跑:


    “大父!大父!缨今日的课程结束啦!”


    听到内殿门口乍然响起来的明媚小奶音,高坐在上首漆案旁的始皇,和跪坐在下首左侧坐席上的冒顿都下意识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去。


    看到喜爱的长孙,始皇直接笑着伸手道:


    “缨,你来的正好,到大父身边坐,冒顿太子正在与大父谈他回草原的事情。”


    听到大父这话,秦缨有些惊讶的侧头看向穿着一身匈奴服饰的冒顿。


    冒顿也冲着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仍旧是奶气一团的皇长孙拱了拱手,落落大方道:“冒顿见过小安国君。”


    “冒顿太子多礼了。”


    秦缨笑着摆了摆手,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儿跑到了大父身边,接过宫人递过来的果汁垂首喝了起来。


    自冒顿住进咸阳后的两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俩一个在长公子府,一个在质子府,一次面都没有碰到过。


    秦缨忙着读书、长大,冒顿也没有闲着,十分珍惜在咸阳的机会,每日都在质子府内勤学苦练,辛勤的学习大秦雅音,练习大篆、小篆,几百个日日夜夜下来,他身上的气质已经同他受伤刚来咸阳时很不一样了。


    说话的口音都不是“捧油~捧油~”了,倘若脱下他穿在身上的匈奴服饰,换上秦服,想来绝大多数人都会误以为他是生长在大秦义渠故地上的胡人。


    秦缨垂着长长的眼睫,慢吞吞的喝着手中玻璃杯内冰丝丝、甜滋滋的果汁,静静听着大父同冒顿谈条件。


    “始皇陛下,当年冒顿在月氏部落受伤,多亏您与您的臣子们好心救助,才使得小子有幸在大秦帝都内学习先进的中原王朝文化,小子不怕您笑话,同大秦相比,我们一个个离散在草原上的游牧部落倒真真像是没有开化的野人,空有语言,却连文字都是含含糊糊的。”


    “这两年多来,您愿意好


    吃、好喝、好穿的待着冒顿,冒顿在心中对您感激不尽。”


    “如今在您的辛勤培育之下,冒顿终于长大了,可以回部落内去手刃渣父,替我母亲报仇血恨,从那可恶的庶弟手中夺回太子之位了!若是您能开恩,派士卒送小子去边城,再多助小子一臂之力,等小子回到部落内肃清政敌后,必将会在长城之外,成为您忠诚不二的草原守护者,绝不会让匈奴的一人一马越过长城防线,侵扰大秦一人一地的!”


    耐心听完冒顿的一长串话,秦缨不由在心中轻哧了一声,觉得冒顿翅膀硬了之后,果然不想要像臣子那般对大秦俯首称臣,言语之间表露出来的意思很明显——


    他今后要学大父横扫六合的壮举,把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也一个个统一起来,大父在巍峨的万里长城内建造了一个代表中原王朝的大秦帝国,等他冒顿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后,也准备在草原上建造一个代表游牧王朝的匈奴帝国。


    随后两个统一的帝国,在大父执政期间,你不犯我,我不犯你。


    等到大秦皇位换人了,冒顿还愿不愿意守规矩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呵呵——真真是好狂的一个匈奴人啊!


    秦缨掀了掀眼皮子,目露寒芒。


    始皇却端起漆案上的瓷杯,轻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神情平静的看着下方初初长成就欲要搏击风浪同自己隔空掰一掰手腕的匈奴年轻人,勾唇道:


    “冒顿,你想的很好,可是你说的话并非朕属意的。”


    “秦始皇陛下。”


    冒顿闻言拧了拧眉,欲想再开口,就看到待在上首的高大男人掀起眼皮,声音淡淡,凤目却灼灼地野心勃勃看着他道:


    “朕可以派秦军助你回到草原上,夺回大权,掌控部落,在你征讨其余游牧部落时,朕也可以在后面帮你一把,不过——”


    “朕助你办这些事情的前提是你要代表全体匈奴向朕,向朕的大秦俯首称臣!无论你今后在草原上合并下来了多少个游牧部落,这些版图都得被并在大秦的版图内!不管你在其中缴获了多少金银珠宝,都得当成战利品第一时间悉数送到咸阳来!朕要的不是你未来打下来的匈奴帝国同大秦平起平坐,而是如同百越一样,只是大秦独特又偏远的一块国土罢了。”


    “不可能!秦始皇,你这要求未来也太过分了!”


    “我们草原上的人根本同你们这些大秦人不一样!无论是饮食文化,还是长相都有极大的差距,我们不可能接受你们秦律的管辖,信仰长生天的子民们也不会转而信奉你们大秦的玄鸟的!”


    瞧见年轻的匈奴太子都气的直跳脚了,始皇却气定神闲地挑了挑眉,继续笑道:


    “行,冒顿,既然我们双方谈不拢,今日也不必继续浪费口舌了,外面天儿也挺热的,你就回北郊的质子府继续待着吧。”


    冒顿听到这话,一颗心瞬间落到了谷底,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手下意识攥紧,脸色阴沉,目似寒冰地看着上首的高大黑衣秦皇,拧眉质问:


    “秦始皇,您这意思是想要将我软禁了?”


    第109章 软禁见面


    “非也”,始皇视线下移,神情平静地看着下方脸色红温的年轻匈奴,语气淡然道,“冒顿,朕让你回去,只是想要让你冷静冷静,瞧明白你如今面对的真实处境——朕当日能开恩救你,今日就也能下令杀你!秦国弱小之时,秦人尚且能追着西戎猛打,辟地千里!如今帝国建立,大秦之人更不可能会畏惧塞外一众蛮夷!”


    “你作为一个初初长成的匈奴太子,怀揣着远大的理想,想要靠自己创下一份不朽的功业,这份雄心壮志,朕很能理解,可惜啊,青年人虽然满腹志气,却总会在一些关键时刻犯年轻气盛,找不准自己定位的糊涂毛病。”


    “冒顿,你要搞明白,是朕给了你如今好端端站在这里同朕交谈的第二次生命!也是朕在你受伤、落魄潦倒时供你吃、喝、穿、戴、学!是你现在要央求朕助你回草原上夺权,而非朕求你快些回草原!朕愿意用你,是看在你还算得用的份上,可你本人在朕这儿并不是无可替代的,纵使是没有你,等朕将百越之地彻底纳入大秦版图,腾出手后,朕的大军也会将西域、草原上的所有部落全部鲸吞入秦!”


    头一次面对秦始皇这丝毫不加遮掩对塞外之地表现出来的巨大占有欲,冒顿如同被一条可怕的黑龙给盯上了一般,瞳孔剧烈一颤,回过神后,脸色又变得红红白白一片,很是难看。


    知晓话题谈论到此处已经很危险了,倘若接着往下继续谈,说不准上首的高大男人真的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毕竟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心有不甘的冒顿不得不垂下眼睛,强压下从胸腔中翻涌出来的满腹火气与郁气,用匈奴人的行礼方式,对着上首的黑衣秦皇俯身道:


    “秦始皇陛下,您放心,您施加到小子身上的恩义,冒顿一日都不敢忘,可是冒顿毕竟是长生天的孩子,不是玄鸟的孩子,冒顿也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


    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后,年轻的匈奴太子就又用秦人的礼仪朝着上首的爷孙俩俯身再拜了两拜,这才脚步有些凌乱地匆匆转身离去了。


    坐在一旁的缨小胖墩儿旁观了全程,看到大父眼中的骇人冷意,垂眸思忖片刻后,遂从坐席上站起来,咧着小嘴趴到耳边对自己大父嘀嘀咕咕地耳语了一番。


    心情本有些不愉的皇帝陛下在听到乖孙给他想出来的法子后,狭长的凤目中也禁不住滑过一抹惊讶。


    等孙儿把所有话都给讲完,始皇如同瞧一个小机灵鬼般,又是好笑又是欣慰地打量了小胖墩儿一会儿,才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揉着小家伙毛茸茸的脑袋低声应允道:


    “行,那大父就听缨的法子,把驯服冒顿这件差事交给你去办。”


    “多谢大父!缨必定不会让大父失望的!”


    秦缨一听到大父答应了,立刻学着臣子的方式,神情恭敬地对大父俯身作揖,做完保证后,才又咧着小嘴用小脑袋蹭着大父的宽大黑色丝袖亲昵地撒娇卖痴玩闹了好一会儿,感受到大父心中的火气真的彻底散了,这才披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夕阳光线,兴高采烈地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往章台宫外赶。


    坐于上首的始皇目送着小家伙的背影消失在内殿门口,心中划过一个念头:[若是缨真的能把冒顿驯服了,那么有些事情就能彻底定下来,往外公布了。]


    不知道大父心中所想的秦缨,因为冒顿事情的打岔,没时间往囹圄内跑了,反而一回府就拿着小本本开始设计起来了驯服冒顿的计划。


    入夏后,咸阳城内的高温也渐渐泛了上来。


    戌时初,黑漆漆的夜色内,有凉爽的夏风裹挟着淡淡的水汽从渭水的水面上徐徐吹来,将北郊的密林吹得沙沙作响。


    沐浴完的冒顿衣着很是清凉,微卷的黑发还湿漉漉的。


    他顶着皎洁的明月,站在质子府的院子内,看着院内的宫人们走来跑去的,没一会儿院外就涌现了许多身穿黑色甲胄,腰佩利剑的高大秦人士卒,这些精锐士卒一到他的落脚地,不仅把整个质子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包围了起来,甚至两扇黑漆大门都在外面用吉金大锁给锁上了,这副做派明摆着是把他当成嫌犯一样给软禁起来了。


    冒顿将垂在身侧的两只大手捏的骨节发白,感觉受到了浓浓的羞辱,但他明白秦始皇想要通过驯服、掌控他从而好在未来掌控整个草原的巨大野心。


    只是不能走出质子府罢了,若是秦始皇觉得这就能让他心慌的话,那就是大错特错了,冒顿看着月色下紧紧


    关闭起来的两扇黑漆大门,脸色阴沉地压下心中的怒火,转身回了屋子内睡觉。


    可是,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第二日清晨,冒顿在质子府内左等右等都看不到应该来为他传授大秦文化的老师们,他不禁拧着浓眉看着身旁的宫人出声询问道:


    “今日都这个点儿了,怎么还看不到博士老师来质子府?”


    中年宫人闻言只是略微俯了俯身,不咸不淡地答道:


    “回匈奴太子的话,大秦的质子是没有资格跟着宫廷博士们读书的。”


    冒顿一听这话,瞬间明白了,若是他之前是被秦始皇视作未来臣子培养的匈奴盟友的话,那么自昨日章台宫谈判失败的事情发生后,他就失去“盟友光环”彻底沦为了一个普通的质子,质子哪配读书呢?


    他抿了抿唇未再自取其辱,转身就回了屋子内躺着。


    然而,大秦的质子不是只有“不能读书”这一个限制。


    第三日,冒顿一睁眼就发现在这质子府内伺候他的十个年轻能干的宫人们,竟然全部被换成了哑巴的年迈宫人们。


    这些口不能言,行动速度也很缓慢的老宫人们别说精心的服侍他了,甚至连正常交流都不行,他蹙了蹙眉,只要衣、食尚在,伺候他的人说不说话,伶俐不伶俐似乎也没那般重要。


    第四日,冒顿发现自己的衣橱空了,秦始皇命人给他送来的匈奴服饰也被人给一件不剩的搬走了,独独留下了他当时刚来咸阳的那件旧衣,他简直都气笑了,没见过如此小气的帝王,但他仍旧能稳住气,区区衣服罢了,这大夏天的穿得越多越热,塞外之人本就没有那般讲究,只要身下围块破布,他就能大咧咧地穿出来,他不嫌丢人,就是不知道这些秦人们看了会不会觉得戳眼睛了。


    第五日,冒顿用早餐时瞧见桌上放的野菜汤,以往喷香的面汤、小米汤、羊乳没有了,他攥了攥双拳,忍着野菜那苦涩的口感,强憋着不满吃完了难喝的汤水,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发现午餐也没了,等他饥肠辘辘的撑到晚上时,发现除了野菜汤之外,只有一小碗硬梆梆的麦饭。


    他不想让这些讨厌的秦人们看笑话,面无表情地捧起陶碗用筷子往嘴巴里扒了一口麦饭,麦粒上的麦壳都没有褪干净,一口下去,拉的他喉咙都是痛的。


    冒顿不敢相信地看着碗中的食物,这能是贵族们用的?


    他在草原上都是吃肉的,来了咸阳后,也是吃美味麦食的,哪曾吃过一顿野菜和未处理的硬麦?


    看看麦饭,再看看那水煮野菜,冒顿脸都绿了,瞥了一眼面前的俩老宫人,似泄怒也似填肚般,拧着眉头,鼓着额头上的青筋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口感难评的食物。


    第六日,饭食仍旧是糟糕的麦饭加水煮野菜,别说一个米花、肉花、面花了,甚至连一丁点儿油花都寻不见!甚至是冒顿平日里最爱喝的茶饮也被宫人无情地撤掉了。


    第七日,冒顿深深感受到了大秦皇室对外来质子的恶意,十个哑巴老仆被撤走的只剩下了两个。


    两个老仆除了会一早、一晚给他送些粗糙的麦饭和难吃的野菜,让他能不饿死外,旁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帮他做。


    他不仅得干一众琐事,一天下来,甚至连一句外人的声音都听不到!


    无人理睬他,也无人正眼瞧他。


    偌大的质子府里空空荡荡,俩哑巴老仆送饭时看见他也像是瞧透明人一样,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吼,甚至是动手了,二人仍旧是不搭理他,全当他是空气,一丁点儿反馈都不会给他。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两年多的时间里被大秦皇室好吃好喝供养着长高了许多的匈奴太子,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来,不仅外表胡子拉碴的,甚至连精神面貌都不太好了。


    秦缨每日在宫里都会听士卒禀报一声北郊质子府的情况,了解一下冒顿的状态后,就冷嘲的勾一勾唇,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再神骏的海东青也禁不住一日复一日的锁,禁不住吃不好、睡不好,还无人理睬的精神折磨,几年下来不抑郁也得焦虑了。


    冒顿的性子比项籍还桀骜,再加上双方文化差异过大的原因,急着回草原上夺权的是匈奴太子,而非他们大秦皇室,能熬能耗就熬着、耗着呗,他倒是要看看草原上的未来“可汗”能在北郊同他熬几年、耗几年!


    ……


    “轰隆隆——”的响雷声在夜空中响起,盛夏的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的砸在百越的土地上。


    漓江边,在前前后后二十多万秦人的日夜努力下,能够决定百越战事成败的灵渠总算是被秦人给凿通了,这也预示着秦人士卒的粮草快捷、安全运输路彻底掌控在秦人手中了。


    “哗啦啦——”的滂沱大雨落进汹涌的江水内,被裹着泥沙的江水一块带着凶猛往前冲。


    暗中打游击来扰乱秦人修渠进程的越人们,看到两江之间被秦人们用神雷和双手一点点凿通连贯起来的水渠后,脸色都被吓白了。


    密集的雨点子之下,冲锋甚是生猛的樊哙带着满身的煞气,同四周的同僚们一样,咆哮着冲进越人们的藏身处,手起刀落,喷洒的鲜血伴着吃痛的惶恐声飞溅了满身,一个个人头从空中跌到泥泞地上,在瓢泼大雨的冲刷下,落得满地都是。


    百越的战事打得非常激烈。


    咸阳城内的暴雨连下了几场后,炎炎白昼,烈日当空,明晃晃的光线刺的人头晕目眩。


    冬凉夏暖的牢狱中,随着暑热的翻涌,牢中的气味变得更加难闻了,锁在狱中的刑犯们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精神状态变得愈发萎靡了。


    消瘦的如同一根细竹般的张良倚靠着石墙,仰头看着墙上的小窗,窗外日升日落,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他能看到的景象就窗口那般大。


    顺着墙根摆放的“正”字,一行接一行都快蔓延到他睡的地方了,外面的一切都对他关上了,张良用指尖掐着短麦秸杆,垂着眼睛盯着身侧那五百多根摆成“正”字的短麦秸杆,不知道再想什么。


    恰在此时,重重牢房之外响起了一阵“叮叮咚咚”的铁链与铜锁碰撞的声音,听到离自己牢门离得越来越近的狱卒脚步声,背靠石墙闭眼而坐的张良连眼皮子都没掀一下,狱卒这个时候过来,要不就是送水的,要不就是送晚饭的,总不可能是放他出去的吧?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正想倒在麦秸床上闭眼休息,却听到“吱呀——”一声牢门被狱卒从外面拉开了,下一瞬一声好似天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张良先生,还请出来随我们走一趟,皇长孙殿下要见你。”


    “皇长孙”三个字一入耳,张良立刻睁开眼睛


    ,条件反射地扶着石墙站了起来,看到狱卒之中没有那个矮墩墩的小身影,他强压下浮上心头的那一抹失落,尽量用一种淡然平静的神情往前走道:“可以。”


    可等他跨出牢门的一瞬间又将脚步给顿住了,对着几个面露困惑、转头望他的黑衣狱卒们,声音平淡地拱手道:


    “劳烦给我取面铜镜,拿把剃刀,带来一身干净的囚衣,我要沐浴。”


    乍然听到这离谱要求的黑衣狱卒们只觉得他们都要耳鸣了,什么时候嫌犯还能对狱卒们提要求了?


    他们虽然嘴角止不住地抽搐,但思及皇长孙殿下对这韩人的重视,还是强压下涌上心头的种种吐槽,冷着脸应道:


    “行,先生随我们过来。”


    “多谢。”


    张良拱手过后,在两侧牢房内追随者或担忧、或期待的目光下,随着几个黑衣狱卒们往外走。


    约莫两刻多钟后,沐浴完的他穿上了一件干净的囚服,凌乱的头发被他拿着剃刀,对着铜镜给仔细地打理过了,割掉不少发丝后,他将湿漉漉的黑发用一根木簪给扎了起来,在有限的条件之下,尽可能给自己收拾的干净体面。


    酉时三刻,红彤彤的落日已经开始缓慢西移了,天空之上遍布着绚烂的火烧云,金灿灿的漂亮云彩一路从西烧到了东。


    在被关了快两年的时间后,第一次踏出重重囹圄门的张良不由侧头眯了眯眼,用清瘦的手掌半挡在面前,遮住过分明亮的光线,迎面吹来的微风带着暑气的温热,他却激动的整个人由内到外地颤抖着,久违了——自由的味道!


    这次他同秦缨见面时,倘若他不能彻底用才华、能力让那个小魔星折服,心甘情愿收下他的话,他就不姓“张”!


    “阿嚏——”一声响,同一时刻的东城西市内,穿着一身月牙白丝绸夏袍的缨小胖墩儿张嘴打了个喷嚏,瞬间将周遭人的目光都给吸引了过来,赶在章邯担忧地开口询问前,他先用帕子擦了擦小鼻子,摆手笑道:“无碍,不是风寒,兴许是有人念着本皇孙了。”


    章邯闻言心中松了口气,陛下整日将皇长孙看得像宝贝凤凰蛋一样,他可不敢让皇孙跟他出来一趟就染上病了。


    用帕子擦完小鼻子后,百无聊赖的缨小胖墩儿就用意念将系统面板调了出来,瞧见就他这打喷嚏的功夫,攻略张良的任务进度条就从“93%”长到了“96.6%”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良白花”肯定是在想他啊!


    小家伙不由愉悦地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看了一眼头顶上方漂亮的晚霞,心中暗忖道:[今日是最后一次!如果他还不能将张良这多高岭小白花彻底摘下来的话,他就不姓“嬴”!]


    一大一小都怀揣着要将对方完全攻略,势必要迷死对方的想法,赶在酉时的最后一刻,小院的木门“咯吱——”一声总算是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大一小隔空对视时,双方眼中都难掩惊讶。


    大的没想到,小的竟然会约他在冬日被捕的积雪小院内见面,这院内一草、一石都和他先前住时一模一样,仿佛他从来没有被捕入狱过,只是单纯从宫中下值归家了一样,这个认知令张良有些复杂地看了小胖墩一眼,只觉得这皇家小魔星素日用来对付人的手段虽然异常刁钻古怪了些,但对打动人心,确实很有一套。


    小的单纯没想到,“良白花”都在囹圄内被关了快两年了,身材都已经消瘦得都不得了了,但皮肤却越关越白,一张貌若好女的脸竟然还是长得很好看,不是,这对吗?


    看着对面一个儒雅中带着清俊,清俊中自带一股子风流的“高岭小白花”朝着自己缓步走来,秦缨下意识吸了吸气,奈何下一瞬,软乎乎的小肚子还是不听话“duang~”地一下就顶着丝绸小袍子,华丽丽地跳了出来。


    虚岁四岁,第一次觉得这浑身奶膘、长得矮墩墩的小身材有损自己御下威严的皇长孙缨:“……”


    第110章 白花屈服


    正面走来将对面小魔星拼命吸气、收小腹的动作看个正着的张良,虽然不明白小魔星为何要做出如此古怪的动作,还是佯装没看到,在旁边一群黑压压秦人士卒的犀利目光下,走到距离小胖墩儿三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恭敬地俯身道:


    “张良拜见皇长孙,祝殿下万福胜安。”


    头一次看到清冷倔强“良白花”如此清纯不做作地对自己诚心诚意地行礼,缨小胖墩儿也顾不上收自己的小肚子了,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奇地微微仰着小脑袋盯着张良看,这难道就是好感度提升到九十分之后的张良吗?


    看着张良脸上没有勉强的神情,小家伙将那句冲到嘴边,故意膈应张良的“张良先生,我想死你了”的话给咽回到了肚子里,说出口的话也带上了几分真诚:


    “张良先生免礼吧。”


    “短短几月没见,张良先生就瘦得这般厉害了,可见先生在牢中又受苦了。”


    张良抿了抿薄唇,那是几个月吗?那可是又大半年的功夫没见了。


    他心中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没有再犹豫,再度对着小胖墩俯身道:


    “长孙殿下,昔日良因母国灭亡的事情,心存怨怼,被仇恨眯了眼睛,被陛下下令迁移到咸阳居住时,不仅没有看到陛下对于亡国贵族们网开一面的宽宥之心,相反还在城郊纠集门客,暗中经营反秦势力,这件祸事确实是良愚拙,见识不够,没能看清楚陛下在七雄之间的大一统布局,也没能瞧明白这大秦越来越向好的形势。”


    “经长孙殿下点拨后,这快两年的时间良都在狱中反思己过,已经深刻意识到了反秦势力对当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帝国的祸害,也领悟到了陛下大一统思想前无古人的精妙,韩阳里的嫌犯们虽然有错,但罪魁祸首都在良一人身上,希望长孙殿下大人有大量,能向陛下求情,给关押在囹圄内的韩阳里嫌犯们留一条性命,无论长孙殿下要良去办何事,良都会拼尽全力去干的,请长孙殿下成全。”


    张良深深作揖,垂下了脑袋。


    秦缨听完这番话只觉得张良怕不是被夺舍了吧?


    他实在是没想到,他们二人这次见面时,自己还没有开口呢,“良白花”就直接一股脑的将他的底牌给亮出来了。


    缨小胖墩儿忍不住抬起小手抓了抓耳朵,只觉得自己也是有几分毛病的,以前被张良明里暗里、阴阳怪气的怼习惯了,眼下张良突然转性变得文质彬彬,非常礼貌了,他竟然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了。


    秦缨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下,但一双看着张良的丹凤眼却变得越来越亮。


    一脸冷漠,抱剑站在一旁的章邯却眼含冷意的打量着俯身的张良,只觉得这个韩人狡猾的厉害,算是把皇长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给摸的透透的了!


    他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瞧不出来这个韩人究竟有哪一点儿值得皇长孙对他如此放不下,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留着这个嫌犯。


    听不到旁边章邯心中腹诽的缨小胖墩儿抬起两只小手将躬身的张良给搀扶了起来,随后又用小手拍了拍一旁的章邯,下一瞬,视角就原地升空地拔高了。


    秦缨待在章邯怀内认真地打量着张良的表情,笑眯眯地说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张良先生虽然以前做了错事,但如今能够幡然醒悟就仍是大秦帝国优秀的人才。”


    “至于——张良先生昔日那些门客们——”


    听到小魔星说着说着就故意拉长的音调,张良一颗心瞬间高高揪到了嗓子眼处。


    如今关押在囹圄内的那些人于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他们绝大多数都是韩人,甚至像韩获等几个稍年轻些的人,他们的父亲都是十几年前在韩相府内追随在自己父亲身旁的老门客。


    自从国破家亡后,他们一群人风雨同舟


    地相伴了这般多年,关系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


    他很紧张这些人的性命。


    秦缨也将张良眼中的焦虑和担忧看在了眼里,自然知道那群嫌犯们对张良的重要性,他也没有卖关子,表情认真地看着张良道:


    “张良先生,你也知道,大秦依法治国,秦律严明,任何人都不能在律法面前徇私。”


    “这么多年,你同你的那些门客们暗中悄默默地聚集在一起,虽然明面上并未做出什么胆大包天的恶性事件,但是你千方百计考上治典郎就是妄图对我大父行不轨之事,你那些门客们都是你的帮凶!”


    听到小魔星这铁面无私、脆生生的话,张良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瞬间往下沉了许多,正想再对小魔星求情,就听到小魔星又道:


    “不过我大父毕竟是爱才之人,你同你的那些门客们虽然当年心思不纯,但确实都是有一定能力的人。”


    “大父已经对我讲了,看在韩非子的面子上以及张良先生做治典郎期间的敬业表现,大父愿意让张良先生重新为大秦效力,不过张良先生的那些门客,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如果不惩处的话,那么那些楚地的亡秦余孽们岂不是就死得太冤了?”


    张良听到小魔星这大喘气的话,一颗落回谷底的心又往上升了寸许,小心翼翼地觑着小魔星的脸,试探询问道:


    “小殿下,不知这难逃的活罪要如何惩处?”


    秦缨蹙着小眉头想了想,遂转头看向抱着他的章邯。


    章邯霎时就明白自己这是要做黑脸了,立刻面无表情、声音冷酷道:


    “蒙毅内史奉陛下之命,前去楚地清洗当地的反秦余孽们,罪孽深重的当场处死了,罪孽轻的全都脸上刺字,充为刑徒,送去修长城了。”


    张良闻言神情也变得紧张了起来,这和他在牢中预料的差不多。


    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


    刑徒是半点儿人权都没有的,送去修长城也干的是最苦最累的活,一不留心就没命了,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咸阳城内开启新生,而因为信任自己才愿意追随自己,共创大业的门客们以刑徒的身份,死在修长城的工程中。


    他苍白的脸色有些泛红,强忍着尴尬和懊悔,“扑通——”一下就双膝跪地,低下骄傲了几十年的头颅,对着面前被少府高官高高抱在怀里的小胖墩儿声音喑哑地哀求道:


    “小殿下,良知道这件事情让您为难了,可是韩阳里的那些门客们也只是听良的命令行事罢了,良旁的不敢奢求,只希望小殿下能向陛下求情,让那些嫌犯们不要脸上刺字,保留韩阳里庶民的身份,送去修长城,不用发月钱,只要能保住他们一条性命就可以了,良今后必然会用尽全部才华和能力、忠心耿耿地辅佐小殿下的。”


    秦缨闻言看着收起满身孤傲,可怜兮兮、双眼红红仰头望着他的张良,不由眨巴了眨巴丹凤眼。


    果然——


    无论什么年代,清冷“小白花”都是双眼红红润润地哭起来最好看。


    他用小手摸着自己肉乎乎的小下巴蹙着小眉头想了想,又拍了拍章邯的胳膊,再度站到土地上后,才伸出两只小手将哀求他的张良从地上扶了起来,像个小大人般,老气横秋地摇头叹道:


    “唉,张良先生果然对自己的门客们有情有义,不过大父对于反秦余孽们是没有任何好感的,纵使是缨前去求大父,也显得单薄了些。”


    张良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顺着杆子往上爬道:


    “不知陛下最近有没有烦恼的事情,良虽愚拙,也有一颗想要为陛下分忧的心。”


    秦缨听到这话,立刻背着两只小手,极其苦恼的拧着小眉头,在张良面前折反走了几趟,把张良看得都紧张起来了,才瞧着张良叹息道:


    “不瞒张良先生,大父最近确实有件稍稍烦闷的事情,尚未梳理出解决的章程。”


    “良愚昧,愿闻其详。”


    秦缨颔首道:


    “事情是这样的,不久前南边为了攻打百越而开启的灵渠修建工程竣工了,灵渠一建成,我军粮草通达了,百越的战事就打得愈发火热了。”


    “依照这个发展势头下去,兴许到明岁时,我军就能把百越剩下的最后两个地块瓯越和骆越拿下了,但令人感到麻烦的就是朝廷接下来对百越之地的治理安排。”


    “大秦的领土又扩张了一块,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可是百越那地方有五岭做阻隔,瘴气遍布,虽然打下来了,但想要牢固的守住又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为了能够天长地久地掌控百越,朝中的臣子们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比较激进,向大父提建议说,如今朝中的刑徒制度很是健全,等我军拿下百越之后,要将百越之地比车轮高的男丁全部刺字充为刑徒,从百越压出来,或送去修长城,或修皇陵,亦或者在咸阳修建阿房宫,这些越人们本就是不通文化的野人,不用对其有过多怜惜,既然他们当日敢嚣张跋扈地杀了我们那般多的秦使,如今就得付出血的代价!”


    “可另一派的官员们却说,百越的越人们虽是蛮夷,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坏的,如果真的用一刀切的刑徒制度,把百越的男丁抓尽了,将会让百越的女人们对大秦生出更多的怨恨,长久下去,百越怨气弥漫,哪能让其忠诚地信服呢?应该用怀柔政策,一视同仁,将百越之地化为几个大郡,从咸阳这边派高官去当郡守,随后去收复那些越人部落的酋长、亦或者是小城池的城主们,通过掌控这些越人的首领们,来进一步缓慢地同化越人、收复越人的民心。”


    “唉,这件事情看着简单,却关乎大秦未来对于塞外远征领土的治理方案,朝中两派官员吵了数日,大父也在斟酌,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出好的章程来。”


    张良抿着薄唇,听完小魔星的话,也算是明白此事的症结在哪里了。


    若说当日关外六国,虽然年年岁岁同函谷关内的秦国打得要死要活的,但七雄上面毕竟有一个共同的“周朝”压着。


    即便早在秦昭襄王时期,最后一代周天子姬延就在洛邑内名存实亡了,但是七雄的人都认可自己是“炎黄子孙”,隐藏在骨子里最根源的文化是同属一脉的,即便眼下六国灭亡了,但这几年,在朝中持续不断地“七雄一家亲”的宣传下,无论是韩人、魏人、楚人、还是燕人、赵人、齐人,对秦律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对成为新秦人的身份认知也越来越清醒了。


    可是百越部落的蛮夷们是没有“周朝”认知的,如今秦始皇当政,也是古往今来第一次把这块瘴气弥漫的湿热地块并进华夏的版图内,对越人们来讲,秦人同他们根本不像是一个种群的。


    在这种内外差距都十分大的情况下,想要将这块蛮荒之地给同化了,真可谓是难如登天的一件事情。


    张良心中已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但并未直接提方案,而是瞧着矮墩墩的小魔星好奇道:


    “小殿下,您是怎么想的?”


    秦缨抬眸道:


    “我两派都不占,第一派的人说的太激进了,第二派的人又讲的太保守了。”


    “秉持激进观点的人说的简单,他们也不想想百越那地方的人口虽远远比不得大秦,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好几十万呢,倘若将百越的男人们统统抓起来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此庞大的人群,全部充为刑徒压到七雄之地修工程的话,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大大惩罚、震慑了越人们,还能解决本土劳力不足的问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削弱百越之地的反抗能力,可这个法子执行起来太困难了,先不说将这些越人男丁刑徒们统统带出百越,需要后勤出多么大的力,单单百越和北边截然不同的气候,天气一转冷,这些运到北部修长城的越人们都可能会活活冻死!再者这些越人们聚集到一起,如果被逼急了,伙同修长城的刑徒们聚集在一起闹事,也很可能会对北部的防线造成恶劣影响。”


    “这是出力不讨好的安排,是我不赞成第一派的主要原因。”


    张良听完这串话,不由眼冒异彩,按耐不住心中的惊奇盯着小魔星的脑袋看,纵使这孩子得天所爱,也不能思考问题如此全面吧?别说他还不到四岁,他觉得纵使是一个四十岁的人站在这儿也很难逻辑清晰的将一种方案的优缺点都考虑在内,并且张口就说出来。


    章邯也满是骄傲的看向小殿下,只觉得每每看到小殿下,都能想起来这是长公子这一辈子对大秦做出来最卓越的贡献了!


    “那另一派的法子相对宽和许多,实操起来也容易,皇长孙殿下不同意是担心,派去百越的高官会仗着五岭天险,有朝一日在百越当土霸王吗?”


    张良一针见血道。


    秦缨叹息一声点了点小脑袋,第二派的法子看着和大秦治理关外六国故地的方案差不多,都是高官居于上首,基层还是韩人治韩,楚人治楚,但是在七雄的土地上,告示墙是能发挥不小作用的,而百越的人根本不会说大秦话,一个秦字都不认识,他们相信的是他们的酋主,


    如果到时大秦皇室对百越的管控力度变小了,分到百越的高官们也像前世的赵佗一样直接锁住五岭自立了,那不就白折腾了吗?


    张良在心中揣摩了一下,对着秦缨拱手道:


    “小殿下,您担忧的地方,良已经明白了。”


    “良虽不才,也有一颗想要为陛下与您分忧的心,如果小殿下信任良的话,请给良三日的时间,良必会综合朝中两派官员的意见,想方设法给陛下设计出一套章程来,若是章程有幸被陛下看上的话,还请陛下能看在章程的面上,对良的那些门客们宽宥处理。”


    秦缨听到张良说着说着又把话题绕到了那群关押在囹圄内的嫌犯身上,也没再多说什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又用小手指着四周的小院落,对着张良道:


    “既然张良先生有心为大父解忧,缨自然是打心眼高兴的。”


    “这座小院落是张良先生自己租赁的房屋,缨已经用秦半两将这座小院落卖了下来,房契也办好了,这四个仆人是缨从长公子府选的,张良先生不必再回牢中了,今日就在这儿住下吧。”


    听到小皇孙的话,也立刻快步迎上来的两男仆、两女仆齐齐对着张良躬身道:


    “奴等拜见张良先生。”


    张良见状,若说心中没一点儿触动是不可能的,魔星虽魔,但着实是会收买人心啊。


    他觑了一眼章邯那冷冰冰的表情,忍不住看着站在章邯腿边的小魔星轻声询问道:


    “小殿下,良现在可是反贼头子呢?良真的不用再回囹圄了吗?”


    秦缨听到这话不由又用小手抓了抓耳朵,是他耳鸣了吗?“良白花”不好端端的说话,怎么嗓子像是突然夹起来了呢?


    章邯可是一眼就看破了张良这不老实的勾人做派,眸光犀利地恶狠狠瞪了张良一眼,却看到这个狡猾的韩人眼睛变得更红了,搞得像是他欺负他了一样,他一愣,反应过来后,瞬间怒从心中气,这人是在变着法子的挑衅他吗?


    因为矮墩墩的小身材,在视角的盲区下,完全看不到头顶两个成年人眼神交流、打机锋的模样,缨小胖墩儿在用小手揉完小耳朵后,就抬头对着张良笑道:


    “张良先生不必忧虑,大父说过对待韩阳里嫌犯的处理方式,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情,缨都能先干再禀报,如今天色已晚,快要宵禁了,缨也不留在这儿打扰先生了。”


    “先生可好好休息一晚,尽快写出一套对治理百越的章程,写完后交给门口的士卒,他会送去王城给缨瞧的。”


    张良听到这话忙不跌地俯身笑道:


    “那就多谢小殿下的厚爱,良必会抓紧这次为陛下分忧的机会,用心写治理章程的。”


    秦缨点了点头,招呼着章邯准备离开,却听到张良开口问道:


    “小殿下还会再来吗?”


    秦缨闻言一愣,下意识瞥了一眼悬空的系统面板,瞧见张良的好感进度条已经升到“99%”了,他心中一乐,立刻答道:“来,张良先生就好好想办法写章程吧,缨有空就来寻你。”


    说完这话,缨小胖墩儿就被章邯俯身抱起来,三步并两步地冲出小院木门,待进马车时,他鬼使神差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张良正侧身斜着倚靠在门旁,夕阳余晖投下来的光线在屋檐的遮挡下将张良一张好看的脸分成了一明一暗两部分。


    秦缨转头钻身进了马车。


    马车滚滚上前,待到驶入王城时,骑马跟在马车旁边的章邯突然看到待在车厢内的小皇孙站在窗边对他好奇地出声询问道:


    “章邯,你觉不觉得今日张良的感觉有点儿奇怪?”


    章邯闻言抓着缰绳的右手一顿,转头看了小皇孙一眼,耳根子微微有些发红,瓮声瓮气地压低嗓子道:


    “小殿下,依臣之见,您身份贵重还是不要同张良私下里接触过多为好。”


    秦缨歪着脑袋纳闷道:


    “这是何意?”


    章邯的性子其实不是爱背地里说人是非的,但事关皇长孙,他还是忍着羞耻低声回道:


    “小殿下,您年幼,虽然聪慧却不识人性。”


    “张良年少时在新郑城内过着如此显赫的贵族生活,后来国破家亡,他散尽家财,费尽心机地在咸阳城郊经营反秦势力,用了那般多的力气才走到能接近陛下的日子里,可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呢,就被陛下给一网打尽了。”


    “被捕入狱前,您又用那般犀利的言语无情地敲碎了让他自豪、怀念了几十年的家族荣光,随后又被丢进大牢内一关就是快两年的时间。”


    “这一系列变故,哪是一般人能承受的了的?”


    “所以——”


    秦缨不解道。


    章邯攥紧手中的缰绳,脚趾疯狂地在靴子内蜷缩,忍着无尽的尴尬和羞耻,声音极低地痛心疾首道:


    “所以,小殿下,您别看着那韩人外表好端端的,其实内里已经变态了啊!”


    “您看看他今日那做派完完全全就是公狐勾人的模样,臣一看就知道他这是想要复刻当年韩非子对陛下的影响力,这张良活脱脱的就是想要蛊惑殿下您呐!”


    秦缨听到这说辞,又看着章邯那副好似天崩地裂的雷劈模样,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石化了。


    这就是相隔了两千多年的时代鸿沟吗?


    他敢说,后世的人只要略一旁观都能看出来人家张良走的是清纯不做作,打动霸总的“高岭小白花美强惨”剧本,瞧瞧到了章邯口中就变成了“公狐勾人”。


    惹!


    缨小胖墩儿忙坐回坐席上,疯狂搓着自己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只觉得章邯真得多读几本书了,说话没有一点儿文采,连个比喻都讲不好,搓手臂的动作,连带着小胖墩儿肚子上的软肉肉也随着车轮的碾压“duang~duang~duang~”跳个不停,真不知是肉在跳,还是心在闹。


    ……


    慢慢的天色彻底暗了。


    被羁押在囹圄内,过了快两年牢狱生活的张良,在今晚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他用罢晚饭,顶着明亮的月光,边在小院内转着消食,边整合着自己在当治典郎时,从楚地典籍内了解到的一些百越之地的信息。


    百越之地是秦始皇主张要拿下的远征地块,他很明白,这个治理章程的出彩程度将决定着今后他在嬴政心目中的高度。


    张良越走越慢,心跳却越跳越快,直至走到全身都冒汗了,他才重新回屋子内简单沐浴了一番,而后就点起蜡烛,铺开纸张,提起毛笔,凝神静气地写了起来:


    【启禀皇帝陛下,嫌犯张良认为,欲控百越之地需从以下四步着手……】


    蜡烛的烛光摇曳,一亮就是整整一宿。


    第三日清晨,写成厚厚一个册子的“百越之地的治理章程”就从东城西市,送到了王城长公子府内。


    秦缨拿到册子后,眼冒亮光地浏览了一下,就兴冲冲地进宫读书,将册子送到了章台宫内。


    巳时四刻,始皇在外殿的朝会一结束,就看到吕雉捧着一本厚册子快步走来,俯身禀报道:


    “陛下,这是您早朝时,皇长孙殿下进献上来治理百越之地的章程。”


    始皇闻言遂伸手接过,翻开一看,瞧见上方那用词凝练、逻辑清晰、言辞犀利的文风时,狭长的凤目也深了深,捧着册子,一看就足足看了两刻多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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