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雪夜逮捕


    同一时刻的勤学宫内,夜色深深、雪花纷纷。


    身形颀长、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迈着轻浅的脚步走到侧殿门口,正准备进去当值守夜,就隔着一道厚重的木门清晰地听到了屋子里面传出来的呜呜咽咽的孩童哭声。


    那稚嫩的哭声他很耳熟,恰是这满宫皇子、皇女之中事儿最多的刺头公子——十八皇子胡亥。


    他前进的脚步不由微微一顿,满脸温和地对着守在宫门口的宦者好奇笑着询问道:


    “敢问舍人,此刻早已经过了宵禁的点儿了,十八公子不早早地回青竹宫内安寝,为何还滞留在勤学宫里苦读?”


    一左一右站在殿门口的黑衣宦者瞧见男人穿在身上的官袍,遂微微俯了俯身,声音冷冷淡淡地开口答道:


    “治典郎,有所不知,今日陛下返宫后就派人将十八公子押入勤学宫内令他的老师为其传授历代秦王的王训,并要求,只有十八公子将历代王训给倒背如流了,他们师徒俩方能踏出勤学宫。”


    章淮闻言眼中不禁滑过一抹惊讶,笑着同守门的宦者分别,原路回到自己平日修书的房间内,于坐席上静静跪坐下,就开始看着案几之上码放整齐的竹简,蹙眉思量了起来。


    往日里,他虽然没有在勤学宫内教导过皇子、皇女们,但也听众博士们私下里发过牢骚。


    阖宫上下十八位皇子、十位公主、一位皇孙之中,最聪慧灵秀、教学最轻松的就是一点就透的皇长孙了,而十八公子,不仅是皇室中最蠢笨的孩童,还是最惫懒的那个!


    要知道皇帝陛下上面可是足足压了三十多位“秦王”的!宫中存放历代王训的竹简高高摞起来更是堆满了一整间宽敞的屋子!


    一个成年人想要全部看完这些“王训”差不多都得花掉小半个月的时间,而此刻天下身份最尊贵的一个男人竟然让他尚不足六岁的小儿子将一屋子的竹简内容给“倒背如流”后,方能走出勤学宫。


    嘶——


    这岂不就是变相地将胡亥公子给圈禁起来了吗?


    章淮的心中蓦地生出了一股子浓浓的怪异感,怪异之中又夹杂着一股淡淡的不安感。


    他知道那个男人今日带着自己的孙儿出宫了。


    按照以往每次爷孙俩返回王城后,住在章台宫的那个男人都会龙心大悦。


    为何今日那男人从宫外回来后,却要变相折磨自己的小儿子呢?


    这中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章淮越琢磨,心中那股子忐忑的感觉就变得更强烈了,几乎是直觉在催促着他,他当即从坐席上站起来,脚步匆匆地走出修书的屋子,寻到一个常去前朝送书的小宦者低声询问道:


    “敢问舍人,我怎么觉得今夜宫中似乎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小宦者看到是常见的熟人,也没防备,小声答道:


    “章治典难道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章淮佯装诧异道。


    小宦者当即做了个危险的摸脖子动作,声音微不可查地轻声道:


    “章治典,我听说陛下今日和长孙殿下出宫后在西郊遇上了刺客,陛下雷霆大怒,将宫中近一半士卒都派出去,全城搜捕着抓盗呢!”


    “什么?”


    章淮一听这话,惊得将双眼都瞪大了。


    小宦者看到他这震骇的模样,想要多说些什么,但偏偏他也不了解情况,看在往日里熟人的份上,还伸手拍了拍章淮的肩膀小声安慰道:


    “章治典莫要惊慌,蒙内史都亲自出手抓贼人了,想来这都城内的乱子也就乱这一夜,等到明日天光大亮后,就安稳了。”


    “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您今夜还是好好留在宫内值夜吧,莫要回家了。”


    章淮努力地挤出来了一个庆幸的微笑,目送着小宦者匆匆离开后,他整个人都有些慌乱了。


    怎么回事儿?


    他明明让手下那些人不要轻举妄动的,怎么还偏偏闹出来了刺杀的事情??


    章淮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却又表情怪异的停下了步子。


    [若那暴君真的是在宫外碰上刺杀他的贼人了?回宫后惩罚自己的小儿子又是什么道理?]


    [总不会那刺客还和十八公子有关联吧?]


    越想越困惑,只觉得面前涌现了一团迷雾的章淮思绪颇乱,竟然有些不知道现在究竟该做什么了。


    同章淮一样迷惑不解的还有顶着风雪,逃命般摸黑抵达城郊韩阳里的项氏叔侄俩。


    入夜后,黑灯瞎火的城郊小乡邑内。


    一路骑马赶来,脑袋上顶着雪花,手、脸冻得通红的叔侄二人,好不容易同这里的反秦人士接上头。


    没想到当地的反秦人士第一反应并不是将他们二人带回家里睡觉,反而是要拉着他们叔侄俩去连夜参加密会,结识一番当地的英雄好汉。


    又冷、又累的项梁此刻着实不想再跑动了,忍不住伸手拉着要带他们叔侄二人去参加密会的中年韩人推辞道:


    “韩先生,梁知道您想要带我们叔侄俩去参加密会的诚心,可是今夜的时间会不会太晚了些?不瞒韩先生,我们叔侄俩现在是连夜逃命逃来韩阳里的。”


    作为张良手下忠心门客的韩获一听项梁这话,不由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俩冻得手、脸发红的叔侄,惊奇地询问道:


    “项梁先生,难道今日是你和项籍公子在西郊刺杀那个暴君了?”


    “刺杀?什么刺杀?”


    下午时在客栈内歇了半晌,又连夜匆匆惊险逃出咸阳城的叔侄俩一听到这话,简直都懵了。


    看到叔侄二人的懵逼的表情,韩获也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地反问道:


    “项梁先生,你们二位从城内逃出来,难道没有听说今日那暴君带着自己的长孙到西郊巡幸炼铁场坊,没曾想竟然在那里遭遇到了两个楚地的刺客!险些就伤到那个暴君了!”


    “暴君在西郊发了大怒,派出了大量士卒正全城搜遍刺客呢!”


    “特娘的,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还随便诬陷别人呢!”


    正值少年,性子直白的项籍一听韩获的解释,瞬间将拎在手中的包袱给重重砸到了一旁的土榻上。


    项梁的表情也很不好看,下午城内那架势明摆着就是在搜捕他们叔侄俩。


    虽然他们叔侄俩做梦都想要跑到咸阳城亲手将整个嬴秦皇室都给屠戮尽了,来为他们楚王室,为他们死在战场上的亲人们报仇,可他们偏偏啥也没干呢!这平白无故迎头被泼了一大盆脏水,还被全城搜捕,这谁能忍得了啊?


    看到叔侄俩这一个比一个气闷的模样,韩获也看出不对劲儿了,他不由拧眉道:


    “项梁先生,难道今日在西郊刺杀那暴君的两位楚地壮士不是你们二人?”


    脾气火爆的项籍当即唾骂道:“呸!小爷倒是想要亲手杀了那个暴君!可我们叔侄俩昨日才刚来了咸阳城,除了今日上午在渭水边上围观了那暴君的出行仪仗外,别说有机会刺杀他了,连那暴君的脸都没有见到!”


    项梁也神情复杂地颔首道:


    “韩先生,籍说的没错,我们叔侄俩并未接近嬴政,更甚至梁怀疑那暴君今日根本就没有遭遇刺杀,他故意往外丢出这个名头,一是为了要给我们这些心有故土的英雄好汉们身上抹黑,二就是为了给自己全城搜捕寻个理由,以免庶民们不知道情况引发乱子。”


    “这……”


    韩获没想到沸沸扬扬传了一整个白日的“楚人西郊刺杀”很有可能是宫里那个男人故意抛出来的虚假幌子!


    可他就想不明白了,拉着叔侄二人在草席上跪坐下,满腹疑惑地蹙眉道:


    “项梁先生,倘若事实真如您猜的这般,这白天发生的事情就变得很蹊跷了。”


    “您和项籍公子这两日待在城内究竟是办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会让那暴君盯上你们叔侄二人?甚至为了抓到你们,宁愿说自己被刺杀了,也要把满城风雨都给搅动起来呢?”


    “不瞒二位,宵禁前,这消息从城内传到我们这些人的耳朵里时,我们在心中高兴的同时,还为两位楚地好汉狠狠地捏着一把汗呢。”


    听到韩获这话,项梁脸上的表情变得苦涩极了。


    他神情疲惫地看着眼前的中年韩人,用一种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口吻,无奈地摊手叹息道:


    “唉,韩先生,若是梁说,我们叔侄俩自昨日住进咸阳城的客栈后,一直都安安分分的什么都没干,还稀里糊涂地被那暴君用莫须有的事情污了清白,这事儿你相信吗?”


    如此离奇的描述,韩获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能抬手尬笑着挠了挠头,瞧见项家叔侄俩脸上疲惫又憋屈的神情遂从草席上站起来对着二人拱手道:


    “既然真相如此,获也不留在这儿打扰项梁先生和籍公子休息了,您两位今夜先安心在这儿歇一晚,等明早了,获会想办法把二位给送出咸阳的。”


    听到韩获这话,在风雪中骑马跑了一个多时辰的项籍总算是松了口气,正想要寻些热汤暖暖身子,却看见自己小叔叔也跟着从草席上站起来,对着面前的中年韩人忧心忡忡道:


    “韩先生,多谢您的好意了。只是梁越琢磨,越觉得今日发生的事情古怪的厉害,咱们都清楚,那暴君的性子有多深沉,手段又有狠辣,他今日派士卒废这么大力气的搜捕我们叔侄俩,若是抓不到我们二人的话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梁冒昧想要问一问您,可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们叔侄二人今晚连夜赶出咸阳的范围?”


    韩获闻言表情为难地摇头道:


    “项梁先生,您有所不知,秦地与楚地的习惯不太一样,咸阳城的宵禁管束很严的,也就是咱们城郊这小乡邑黑灯瞎火的,夜里没什么巡逻的士卒,若是您两位想要今晚连夜逃出咸阳,只有沿着官道走,但是这个时间点,你们只要出现在官道上,没有官府签发的正规凭证的话,必然会被士卒给抓走!”


    “假如白日里那城内的士卒们真是来抓您两位的,依获之见,你们今夜还是待在这里更安全。”


    “放心吧,那些黑衣士卒就算是今晚把咸阳给掀个底朝天,也不会寻到两位的。”


    瞧见韩获这说话语气如此自信、笃定,项梁不禁试探性地询问道:


    “不知韩先生的背后依仗是?”


    韩获伸手往房顶上指了指,满腔自豪地笑道:


    “梁先生就安心在这里睡吧,我们上面的家主可是在宫中办差的,虽然现在还没能走到那暴君身边做事,但也打通了不少关系,能听到许多宫里的新鲜消息。”


    “我们家主这两日并没有给我们传回来什么预警,这就说明宫内无事发生,哈哈哈哈,说来,那暴君也倒霉的厉害,总会遭到天下各地的壮士刺杀,愤怒的在城内开展大范围的搜捕行动,可是,除了当年的荆轲和后来的高渐离外,他手下那群笨瓜们究竟是抓住什么刺客了?”


    “呵——”


    韩获边说边忍不住嘲笑,捂嘴打了个哈欠后,对着叔侄二人拱了拱手就拉开房门,抬脚走出去了。


    听完韩获这些安慰之语,叔侄俩对视了一眼。


    项籍也有些发困地嘲笑道:


    “季父,我倒是觉得韩先生说的话有理,那暴君整日派士卒抓刺客就没见他抓到过哪个好汉,现在外面风大雪大,咱们二人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的地方,不如先好好歇着睡一觉,养足精神,明日寻找逃离咸阳的办法。”


    “哼!那暴君就算手下士卒再多,我都不信了,咱们若是在这城郊里随便钻进哪片林子里猫着了,那些追捕的士卒还能抓到我们?”


    听到侄子这话,项梁即便心中仍是顾虑重重,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叔侄俩没有麻烦韩获,自行寻到庖厨内寻了些热水,就着行囊内的冷烧饼吃了些食物垫了垫干瘪的肚子,又草草用帕子洗了洗手和脸,摸黑进屋子,穿着衣服躺到土榻上眯上眼。


    隔着一道土胚墙。


    深夜之中,一道“砰——”的巨大踹门声宛如一道惊雷般乍然在叔侄俩的耳畔处响起。


    没睡多久的叔侄二人条件反射般齐齐惊得从土榻上坐了起来,刚刚用手摸到床边的佩剑,就看到屋门也被人从外面给“砰——”地一下狠狠用脚踹开了。


    下一瞬,一队身着黑色甲胄的秦人士卒匆匆闯了进来,不由分说的将火把怼到他们塌边照了照,就动作极大的将他们叔侄二人压着肩膀,按到土榻上用牛筋绳子捆绑。


    叔侄二人大骇不已,拼命挣扎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我们是良民!!”


    第92章 可怕的很


    “呵——良民?”


    神色冷峻,裹挟着满身风雪后脚走进屋子内的蒙毅,在摇曳的火光之下,看到被士卒们用牛筋绳子、压着胳膊捆绑结实后,还像两条搁浅的鱼般拼命在土榻上扑腾叫嚣的叔侄二人,眼中就禁不住地泛起了层层叠叠的寒意!


    捏造虚假身份,用伪造的验、传混进都城,在守城士卒的眼皮子底下装盲人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城,怨不得陛下要下令全城搜捕这叔侄俩呢。


    从上午到深夜,亲自带队抓人的他,为了能将这两个楚人活活扣在咸阳城,可是动


    用了不少人力、物力的!


    心中满怀冷意的蒙内史肃着一张面容两步上前。


    一个黑衣士卒也忙捧着一个土黄色的布袋子匆匆来到蒙毅身侧低声道:“蒙内史,您看看这个。”


    蒙毅下意识低头瞧了一眼,等看清楚这外表平平无奇的布袋里面竟然塞了满满当当的方块简牍,他蹙着浓眉从中抓出几枚仔细看过后,简直都被气笑了。


    他原以为“楚季”、“楚羽”、“屈仲”、“黄竹”就是这叔侄俩唯二使用的虚假身份了,没想到这布袋子里面竟然还塞着各种各样伪造的“验”、“传”!验、传之上,叔侄俩除了楚人的祖籍和年龄是真的外,其余什么身份信息都是假的!


    素日里,朝廷一整套由上往下精心设计的严肃户籍制度在这两位昔日的楚国贵族子弟们面前竟然活脱脱像个笑话一样!


    [这么多假的身份凭证,他们究竟是怎么获得的?]


    [大秦如今刚统一了两年,怀有反秦之心的亡国余孽们是否已经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大秦的关键要职内?]


    [一个楚地将门之家的幸存后代都有这般大的能量,那么那些真正的王室后代是否已经反心极盛了?]


    一个又一个要紧的问题接连从蒙毅脑海中冒出来,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若是真的顺着藤蔓仔细盘查起来,在秦律的连坐制度之下,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掉脑袋!


    他的眼睛微眯,一把将装满伪造验、传的布袋子推回身旁的士卒怀里,就握着腰间的吉金佩剑挪步来到土榻边,用佩剑剑柄挑起了床上中年男人的下巴,就着昏黄的火把光线看了看对方的面容,随后又用相同的动作挑起旁边另一个不断挣扎的少年下巴,开始打量。


    与三十多岁、尚且还能够稳住情绪的项梁不同,十三岁的项籍此时就像是一个野性难除的凶恶狼崽子一样,瞧见那一袋子简牍都被蒙毅发现了,遂也不伪装了,当即脸色阴沉、满眼恨意地对着走到床边的咸阳城的青年高官仰着脑袋,龇了龇牙。


    记性向来不错的蒙毅在一侧光线的照耀下,看清楚少年的面容后,也蓦地回想起这人在夏日里,曾于楚地淮阴的客栈内与他有一面之缘。


    当日在那淮阴县城的客栈二楼,住在隔壁乙字房的楚人少年要握剑出门,而他刚好带着韩信进门,对方刚出门在过道上瞥见他的身影后,就又立刻闪身回了客房里。


    他当时满心都是任务,随意瞥了隔壁的少年一眼,更没仔细观察对方的面容,没想到就这短短几月的功夫,这气质桀骜的乙字房少年竟然就变成了陛下与皇长孙亲口下令要让他满城搜捕的关键贼人。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但蒙毅已经深刻感受出来这一壮一少很不一般了,瞧着土榻上满脸不服怒瞪他的叔侄二人,他不禁微微勾唇冷笑道:


    “毅在咸阳活了快三十年了,今日倒是第一次在咸阳城内看到了带着满袋的假验、假传,还能正大光明,四处行走的‘良民’!”


    “二位真不愧是昔日楚国项氏家族的后人啊,胆量着实不一般。”


    听到蒙毅一语道破了他们叔侄二人的真实身份,项梁的眼皮子忍不住重重一跳。


    项籍却还在俩士卒的铁腕下拼命挣扎,努力仰着脑袋,双目如鹰隼般恶狠狠地盯着蒙毅的脸怒声骂道:


    “蒙毅,你这个有眼无珠、助秦为纣的狗官!即便我们叔侄二人伪装身份,带着假的验、传来了咸阳,但这两日我们在都城内也是清清白白的良民,什么事情都没干!更没有跑到咸阳西郊刺杀秦始皇!你们凭什么给我们叔侄二人脑袋上泼脏水,还要全城搜捕我们?!”


    “关外人都说你们秦律严谨,难道老秦人就是这样无中生有、白白往我们两个老楚人的脑袋上扣屎盆子吗?”


    在风雪之中提心吊胆地艰难混出城门,还摸黑赶了一个多时辰的雪路。


    此刻又累、又困、又冷、又疲的项籍还被人突兀的踹开屋门打断了睡眠,新仇旧恨加到一起算,重瞳少年人的满腔火气都满的快要冲破天灵盖直接将顶上的茅草屋顶都给冲破了!


    看着高大的少年人被压在土榻上,还努力仰着头,满脸不甘唾骂自己的恼怒模样,蒙毅心中没有半分波澜,只是神情冰冷地垂眸看着榻上的叔侄俩冷声嘲讽道:


    “项梁、项籍,人在做,玄鸟在看!”


    “你们叔侄俩无论是白日里揣着假造的验、传,偷偷混进咸阳城也好,还是入夜后跑到这咸阳城郊同反秦余孽们相勾连也罢,都已经触犯了极其严重的秦律!”


    “少年人,心比天高,志向远大,我能理解,可项籍你这胆量变得未免也太快了些,怎么上午时你还能站在渭水边上看着陛下的车架放出——‘彼可取而代之’的胆大包天之语,怎么深夜被捕之时就一口一个‘我们是良民’了!”


    听到蒙毅连上午时自己因为心潮澎湃,情不自禁在渭水边处喊出来的话都给讲了出来,还戳破两重虚假身份,直呼自己的大名,项籍攥了攥双拳,不甘的移开了眼睛。


    看到一旁的项梁一直默不吭声,蒙毅也懒得同这叔侄俩扯皮了,对着周围的黑衣士卒们冷声丢下一句:“收网!”,就握着手中冰冷的佩剑阔步转身走了。


    “你们别推我们!我们会走!”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跑来抓我啊?”


    “是啊,这大半夜的我正老老实实地躺在家里睡觉,你们这些人怎么能够突然冲进来抓我呢?”


    “……”


    “……”


    惊骇不已的吆喝声从四面八方叫嚣着响了起来,等叔侄俩满脸愤怒地被身后的秦人士卒们用绳子捆绑着胳膊,连推带搡地推出房门后,看到被积雪覆盖的院子内已经遍地都是混乱的脚印。


    不久前还站在屋子内,自信满满招待他们叔侄二人的韩获此刻也仰面倒在雪地里,不知生死。


    等到二人挣扎着被带出院门,在火把的摇曳亮光下看到一个个黑衣士卒还压着一个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或拖、或拉、或推的从不同的土院子内走出来。


    僻静的城郊小乡邑像是打仗般混乱、无序、声音嘈杂。


    叔侄俩心底拔凉拔凉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个鱼龙混杂、聚满反秦之士的城郊小乡邑其实早就被那个男人给盯上了!


    甚至韩获引以为傲的在宫中办事的神秘家主也肯定早就被那个男人给识破身份了!


    一壮一少控制不住地互相对视了一眼,眼底蕴满了无尽的懊悔与不甘。


    其余被抓的人也渐渐有人想明白了,连忙跪地大声哭嚎道:


    “呜呜呜呜,不要抓我,我是良民!我真的是良民!”


    “我也是良民!我根本不是什么反秦的余孽!”


    “你们抓错人了!”


    “闭嘴!你们有话进牢狱再嚎!”


    “……”


    “……”


    有人哭,有人叫,还有人挣扎着想要逃跑。


    收到消息,连夜从床上爬起来匆匆赶来的老亭长看到现场这恍若菜市场的混乱景象惊得瞪大了一双老眼,等瞥见站在一旁等老里长那同样懵的震惊模样,联想到白日里城内传出来的陛下白日在西郊遇刺的消息,俩老头互相对视了一眼,再看着这一个个被士卒抓走的庶民,瞬间惊出了满身的冷汗,难道这些深夜被精锐士卒从家内逮捕出来的人都是刺客?!


    瞧着俩老头既惊又懵、显然一副状况外的模样,蒙毅也没有多解释什么。


    城郊这些移民聚集地的情况着实是太复杂了,当日章淮的身份在陛下跟前悄无声息地暴露后,他身边的人早就被陛下派出来的人给悄悄摸透了。


    他抱着怀中的吉金佩剑,静静地看着雪地之中,一个个大声惶恐吆喝着“我是良民!我是良民!”的反秦余孽从各个犄角旮旯内被士卒快速压着捉出来,蒙毅连嘲讽的表情都懒的做了。


    倘若这些被抓的人能当场自尽几个,再高喊几句“反秦”的口号,大声吆喝喊出来几句为他们昔日母国尽忠的话,他倒还能生出几分敬佩来。


    没来抓你们之前,你们口口声声批判朝廷不公、辱骂陛下对你们不善!现在抓住你们之后,尔等就又一个个哭爹喊娘的嚷嚷着——“抓错了,我是良民!”


    呵——这些心怀不轨的反秦余孽们全身的骨头加起来还没有一个嘴巴硬,陛下现在的身体好极了,只要长命百岁的好好活着,尔等这些见不得光的存在早晚都得被一个个消灭了!


    一片哭声、喊声、叫骂声之中,黑漆漆的雪夜之下,黑压压的秦人士卒压着近百人的六国余孽们朝


    着城门的方向赶。


    ……


    天上的雪花下得愈发密了。


    迎面吹来的寒风也愈发凛冽了。


    像一串蚂蚱一般,同其他反秦之人一块被束缚着双手、捆在一条绳子上由士卒拖着艰难往前走的项氏叔侄俩在被带出韩阳里后,两颗心就已经彻底跌入了谷底。


    纵使项梁是个脑袋聪慧、性子稳重的人,看着周遭团团围起来的精锐士卒也都止不住从心底生出一份泄气来。


    这算怎么回事儿?


    创业刚有苗头,开首就迎来大崩卒!


    上午他还站在渭水边上为大侄子拥有的大志向而骄傲,夜深之后,转眼间他们叔侄二人就稀里糊涂的变成了暴君的阶下囚。


    关键是——他们究竟哪个环节出岔子了?!


    刚来咸阳就被抓,这还怎么让他们推翻暴秦


    一壮一少被黑衣士卒拽着绳子,迎着寒风艰难地一步一个雪脚印,二人身上冷,心中更冷,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绝望气息都散发着苦兮兮的味道。


    ……


    翌日,凌晨,寅时末。


    窗外的天色还是黑漆漆一片。


    帝都庶民聚集的东南大城内,南向城门又碾压着白皑皑的积雪轰隆隆地打开了。


    静谧的黎明前夕,潇潇风雪声中夹杂着踏踏踏的马蹄声,混在其中的哭声、叫骂声瞬间让昏暗暗、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街道变得喧嚣了起来。


    有胆大的城内庶民,听到动静、披上衣服匆匆跑到家门口,悄悄打开一条门缝躬身往外瞧,看到那街道上像是捆蚂蚱一样,被捆在一条条绳子上由精锐士卒压着往前走的人,就禁不住眼皮子重重一跳,但内心深处却悄然松了口气,明白白日里这闹得满城搜捕的抓盗之事,总算是要结束了。


    睡得正香的刘季同样被街上突然闹出来的大动静给吵醒了,他也打着哈欠从客栈的木床上爬起来,走到二楼的窗户面前,微微打开一道窗户缝探头往下望,在纷飞的雪花之下,模模糊糊看清楚下方的混乱景象后,他也不由瞪大眼睛,“啧啧”感叹了两声。


    “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也遭人惦记啊!”


    他用双手扯着领口,一直目送着下方的一大群人踏雪走远,才重新关上窗户缝隙,缩着脖子钻回温暖的被窝里。


    床尾的一盏油灯昏昏黄黄,刘季原本瞌睡的脑袋也被外面的冷风给吹得慢慢清明了。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之上的房梁,难得的生出来了几分反思的心。


    今岁他刘季就三十八岁了,与他同龄的人,很多都已经做大父了,而他名义上还是个单身汉。


    以往他还挺享受自己在泗水亭当地头蛇的悠闲日子的,虽然他未成婚,可是他已经有女人也有儿子了,倒没有像是普通的单身汉那般有焦虑的情绪,可是自从看到吕雉为了逃掉与他的婚事、忍辱负重地考上了帝都治典郎,樊哙也为了搏一个爵位,奋然从军,背井离乡去南边攻打百越的事情之后,刘季游戏人间的混混享乐心境就也跟着悄然间发生改变了。


    尤其是昨日上午,他在渭水边上碰巧围观了秦始皇出行时的盛大依仗后,若说心中不动容、没一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可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刘季现在的生活虽然比不上祖辈那般优渥,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勉强也算是个“穿鞋”的,听着街道上那喧嚣的哭闹声,他苦恼的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子,因为旁观皇帝出行而生出来的那点子微末的雄心壮志也又像个刚冒出来的小火苗一样被窗外的寒风“咻——”地一下给吹没了。


    “唉,罢了罢了,这秦都虽然是个好地方,但是非也多,我还是回泗水待着吧。”


    心中经过一番小小的纠结之后,泗水亭亭长终究还是歇了,准备邀吕家兄妹三个到食肆内吃饭闲聊的心。


    这咸阳帝都虽好,但哪比得上他沛县老家令他安心?


    打定主意重新回老家躺平的刘季渐渐听不到街道上的吵闹动静了,就又迷迷糊糊的卷着被子睡着了。


    ……


    辰时一刻,窗外黑漆漆的天色已经变得麻麻亮了,王城长公子府,暖意融融的皇长孙房间内。


    秦缨按照自己的生物钟,睡眼惺忪地从紫檀木小床内爬了起来。


    候在一旁的乳母见状忙弯腰将小殿下从木栏杆内抱了出来。


    小胖墩儿正用小手揉着眼睛,脑海中就蓦的响起来了一阵机械电子音。


    【“滴滴滴”——】


    【经本系统检测,在史书上不存在的秦始皇三十八年里,宿主秦缨刚刚帮助秦始皇改变了沙丘病逝的结局,就胆大包天的将《史记》献给了秦始皇!】


    【秦始皇在阅读完《史记》后雷霆大怒!不仅将秦二世和奸臣赵高给变相圈禁,还用雷霆手段迅速将偷偷摸摸潜入咸阳城意图造|反的青年西楚霸王逮捕入狱!】


    【四十八岁的汉高祖在客栈房间内看到被逮捕的西楚霸王后,也不禁被隔空震慑,歇了入住咸阳的雄心壮志!】


    【宿主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救了秦始皇,请了淮阴侯,绑了西楚霸王,还吓了汉高祖!一口气又将大秦的国运往后延长了五十年!实在是太能干啦!】


    【请能干的宿主再接再励!早日变成皇太孙!彻底终结大秦二世而亡的潦草结局!】


    大清早的,听完脑海中“叭叭叭”的一通机械电子音后,待在净房内解决生理需求的秦缨满脑袋瞌睡虫被通通驱赶跑不说,一双丹凤眼也变得璀璨明亮了起来。


    [项羽已经被蒙毅给顺利抓回来了?!]


    他快速在沉香木的马桶上解决完自己的生理需求,又在乳母的伺候之下用温水里里外外的收拾干净后,就戴上一顶暖和的虎头帽,穿戴整齐拔腿跑到了餐厅,果然看到了父亲和母亲正坐在一起讨论事情。


    小家伙忙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跑到二人身边,俯身行礼道:


    “缨拜见阿父,拜见阿母。”


    “缨快过来。”


    王灵笑着伸手将穿戴整齐的小家伙给搂到怀里,坐在一旁的扶苏看着儿子那明亮的丹凤眼,忍不住神情有些复杂地对着小胖墩儿开口询问道:


    “缨,你能给阿父仔细讲一下昨日你和你大父在西郊遇刺的事情吗?”


    “昨日都城内因为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傍晚时你十八叔和他


    的老师就被你大父下令圈禁在了勤学宫里,今日黎明后城内的牢狱里又住进去了上百号城郊的移民,这些人难不成都是刺客”


    看着亲爹这眼中复杂的情绪,秦缨也不由眨了眨眼睛。


    这话让他该怎么说呢?


    他大父昨日确实是遇“刺”了,不过“刺客”不是贼人,是“史记”,大父遇刺的部位也不是身体,而是心灵!


    那简直就是遭受到了雷霆暴击!


    凭他对他大父的了解,昨夜他大父必然是在章台宫内挑灯读了整整一晚上的《史记》。


    大父已经火速收拾完胡亥和赵高了,自己傻爹估计也跑不了。


    平日里傻爹当着大父的面,能在朝堂上持有不同的政见把大父气得都下令把傻爹给驱逐到边塞,眼不见为净了,可是真的等大父“驾崩”的消息传到边塞后,人活着时傻爹敢犟着脖子与大父数次争辩,等到人没了傻爹连回城一探情况的心都没有就直接用剑抹脖子了,这种心性已经没办法评说了,说句大不孝的话,傻爹本人可真是——该听话的时候非当大犟种!该当大犟种的时候又偏偏当了大傻种!


    自己身死道消,最后还连累的蒙家也下场凄凉了。


    他怀疑大父早晚会对着傻爹的实心榆木脑袋给“梆梆梆”地结结实实糊上几巴掌!


    心中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后,秦缨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也直接对自己傻爹奶声奶气道:


    “阿父,孩儿给您直白地说了吧,昨日缨陪着大父乘着金根车离开王城去西郊炼铁场坊时,半路上玄鸟突然在车厢内降下预示,对缨和大父说——”


    “都城内来了两个在楚地非常有名的反秦人士,他们与潜伏在咸阳的反秦余孽们悄悄勾搭在了一起,未来这些贼心不死的亡国余孽们会在大秦皇室执政能力式微时于天下诸郡内四处点火,掀起声势浩大的庶民起义,将大父好不容易横扫六合、建立的庞大帝国再度摧毁!使得天下内两千多万庶民们再次陷入纷争的战火内!”


    “玄鸟仁慈,不愿意看到大秦内部战火再起,不想瞧见大父的毕生心血白费,嬴秦王室五百多年的艰辛积累也一朝化为泡影,给我们爷孙俩降下预言后,大父遂以遇刺为借口,正大光明地全城搜捕余孽们!”


    扶苏听到胖儿子这解释,轻轻点了点头,这事情他能理解,也和他所预料的差不多。


    他想不通的是:“缨,你是不是对你十八叔抱有极大的偏见?你半岁初此在宫内见到你十八叔时,就伸手抬脚暴打你十八叔,后来每每在宫中看到你十八叔时也没有好脸色,既然宫中士卒全城搜捕抓的是反秦的贼人们,为何阿父却听到了你大父昨日一回宫就下令将你十八叔变相圈禁了的消息呢?”


    “这,在这件事情上,你作为孙子、作为侄子有没有插手”


    “插手了。”秦缨一口承认。


    “缨,你。”


    完全没想到一向鬼精鬼精的胖儿子竟然直接毫不犹豫的开口承认了,扶苏的眼睛都惊得瞪大了。


    王灵也忍不住蹙了蹙眉,但她是做嫂子的,不像扶苏那般对宫里最年幼的小叔子有“长兄滤镜”,眼看着素日里疼爱弟弟、妹妹的良人一听到胖儿子的话都要急了,她忙快速看着怀里的小胖墩儿出声询问道:


    “缨,你作为一个小辈,怎么能插手你大父和你十八叔之间的事情呢?”


    “你究竟是怎么插手的?因为什么?”


    看到母亲眼中的催促,以及父亲脸上的急色,秦缨遂对着自己亲爹咧了咧小嘴,用一种稚嫩、天真、又残忍的口吻奶声奶气地缓慢说道:


    “阿母,阿父,大父昨日回宫后,之所以立刻出手圈禁了十八叔,是因为大父知晓玄鸟预言后,不愿意动手杀子!十八叔虽然生的性子狠辣又愚蠢,但念在他今生还没有开始作孽,大父遂决定对他废物利用,网开一面。”


    “什么?缨你这话说的是何意?”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惊骇之语,扶苏的一双长眉不仅没有变得舒展,反而拧得更紧了。


    王灵也抿紧了双唇,满脑袋雾水。


    秦缨看着夫妻俩的面容,又笑呵呵地奶声奶气道:


    “阿父,缨的意思是想说,昨日孩儿和大父在金根车内不仅收到了玄鸟传达下来的有关宫外反秦余孽的预示,还收到了宫内反秦余孽的预示。”


    “玄鸟对缨和大父说,亡秦者胡也。”


    “这个‘胡’字不是指的塞外的蛮夷胡人,而是缨的十八叔胡亥!”


    “胡亥?亡秦者胡?”


    扶苏愕然地重复出这句从未听过的陌生话语,满脸惊骇之色与不敢置信。


    秦缨点了点毛茸茸的小脑袋,一口气往下“叭叭叭”道:


    “对!阿父,玄鸟昨日对我与大父讲,若是前年时,缨没能及时阻止大父吃那骗子方士炼制的毒丹药,再过十年的时间,父亲会因为多次在朝堂上言语不当,惹怒大父,被大父远远地赶到塞外守长城!”


    “大父也会在某次到关外巡幸之时,于途中不幸猝然崩逝,到时待在大父身边的十八叔胡亥会趁机联合朝臣在都城内篡权夺位!用一道修改过的假圣旨骗阿父在边塞拔剑自刎!!逼阿母在府内自尽!干脆利落地杀了缨!砍了十六个叔叔的脑袋!并且残忍地将十个姑姑肢解!把大父留下的忠臣们给砍杀的稀稀拉拉!逼得天下大乱!战火四起!”


    “十八叔仅仅一人,就能三年玩完大秦!当上秦二世后,不但将大父所有的直系后人给全部屠尽,还能让大秦二世而亡!令嬴秦皇室尽数绝嗣!”


    “他嘴上亲亲热热地喊着哥哥,叫着姐姐,招呼着妹妹,手上却沾满了皇室成员所有人的血!十八叔狼子野心,人神共愤,真是可怕的很呢!”


    扶苏:“!!!”


    王灵:“!!!”


    第93章 子婴公子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做梦都不会梦到眼前场景的扶苏在听完自己儿子说出来的荒诞又骇然的内容后,一张清俊的面容直接惊得煞白一片,仿佛是灵魂都要控制不住地从身体内飘出来了。


    站在对面的缨小胖墩儿看到素日里刚毅勇武的傻爹此刻像是一条不幸搁浅在岸上的鱼般,瞪大着一双空洞的凤眼,嘴唇颤抖个不停,但半天却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语。


    与傻爹并肩坐在一块的阿母也是一副如遭雷击,神情恍惚的惨白脸色。


    他很能明白二人此时惊惧又崩溃的心情,毕竟胡亥现在仅仅只有六岁,任谁看都不敢相信这个小豆丁未来会不做人的做出那般多的惨无人性的事情。


    秦缨迈着小步子上前,用小手拍了拍夫妻俩的肩膀,摇头叹息了两声,留给夫妻俩慢慢反应的时间,就自顾自地撩起自己的黑色小冬袍,盘腿坐在坐席上香喷喷地吃起了自己的早膳。


    候在一旁的婢女们此时也各个脸色惨白地给皇长孙布着膳,只恨她们不是聋子。


    半人高的吉金灯架上,昏黄的烛光不停地摇曳着,除了一个两岁多的小奶娃专心致志地用餐外,其余人全都静默地不出声,这一刻满室压抑的沉默声震耳欲聋。


    两侧墙上开出来的雕花玻璃窗,也悄悄糊满了一层朦胧的湿气,窗外寒风呼啸,雪花漫卷。


    熹微的天光渐渐变成了浓郁的深蓝色。


    深蓝色之下是银装素裹的咸阳王城。


    王城之内,最威严肃穆的章台宫内,高大的落地护眼灯已经在书房内整整亮了一宿。


    莹白色的光线虽然非常明亮却丝毫不刺眼,柔和的亮光将整张宽大的书桌给照得亮堂堂的,也将坐在书桌旁边的高大帝王给照得神情冷漠极了。


    自昨日午时帝王返宫,干脆利落地下令将自己最小的儿子变相圈禁在勤学宫里后,一袭黑袍的始皇帝就带着《史记》在书房内枯坐到现在,滴水未进。


    一本厚厚的纸质书被帝王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翻阅,半日加一夜的时间,足以让一目十行、阅读速度极快的始皇帝将书中的重点内容给七七八八地看了一遍,那一行行清晰记载着“他”与“他”庞大帝国最终命运的方块墨字也尽数被帝王刻入脑海里,不到两万字的《秦始皇本纪》更是被始皇帝给翻阅的连书页边缘都泛起了毛边儿。


    紧抿的薄唇显然着帝王此刻极其不平静的心情。


    一心求长生的始皇帝不仅根本不能接受自己连五十岁都没能活到的稀少命数,更不能接受自己与自己用半生时间好不容易创立的庞大帝国竟然会有如此潦草的结局。


    呵——


    [二世而亡,二世而亡。]


    始皇攥紧着双拳,狭长的凤目深处燃烧着熊熊怒火,心情极其压抑地在脑海中反复咀嚼着这杀人诛心的八个


    大字!


    看了《史记》后,他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贴心的孙儿对他十八叔那般恼恨,又对自己的亲父只有六十分的喜欢了!


    也明白了,为何孙儿明明知道张良是隐藏在宫中的余孽,还不忍心杀他了!


    吕雉、张苍、韩信又为何被孙儿给予厚望!


    这一个个人与一桩桩、一件件原本到死都不会让他知道的事情在机缘巧合下,被他洞察,玄鸟是多么偏爱他与大秦,始皇在心潮澎湃的同时也忍不住情绪低迷。


    他长叹一声合上《史记》,闭眼倚靠在身后的椅背上,两条拧到一起的长眉,让他整个人分外难受。


    诚然,书中记载的秦末乱象令他看得触目惊心,但他并不是一个随意迁怒的人,明白大秦最后的下场也与他本人脱不开关系,而他造成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在有生之年根本就没有为大秦帝国培养出一个优秀又合适的“秦二世”继承人。


    扶苏是他第一个孩子,出生于他即位后的第七年,那时他二十一岁,尚未亲政正忙着推翻压在他头上的几座大山,他虽然疼爱这个儿子,却根本无暇去多关注他。


    后来随着他推翻几座大山,亲政收权,儿子、女儿越来越多,他也愈来愈忙,忙着增加秦国实力,忙着扩张秦国的领土,忙着横扫六合。


    忙忙碌碌二十六年,终于完成了他的伟大抱负将秦国的实力推到了最巅峰的位置,然而这时他的儿女们都已经慢慢定性了。


    史书上的记载直白又残忍,那一行行墨字令自信威严了几十年的始皇帝在此刻不得不承认一个令他十分蒙羞的事实——


    与祖辈、父辈们相比,他辛苦半生创立下来的诸多政绩虽然无一人能匹敌,可是在培养儿女、教育儿女这方面,他属实是差的不得了。


    虽然看着他膝下有十八个儿子、十个女儿,开枝散叶不算少了,可惜,在关键时刻无一人是真的顶用的。


    长子“扶苏”最后于边塞拔剑自刎,这个结局虽然令他悲怆不已,但他冷静下来细细思量,这确实是那个犟种能做出来的事情!


    而幼子“胡亥”最后被“赵高”所把持,“李斯”在“赵高”的威胁、拉拢、蛊惑之下,最终决定冒险地弃“扶苏”、选“胡亥”,也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


    可是超出他预料的是——“胡亥”本人泯灭人性的残暴与恍若野猪般的愚蠢!


    “他”在篡位后,逼死“扶苏”这个对他有最大威胁的“长兄”,他姑且还能拧着长眉,用处理政治对手来解读,但这个孽障后来杀尽自己其余的哥哥们,甚至残忍的杀害对他根本没有威胁的姐姐、妹妹们,这就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根本想不出半句话来解读!恨不得直接将残暴的小儿子给抓去北郊王陵,当着列祖列宗们的面活活将这个小孽障给直接掐死!


    属实是历朝历代都没有见过这般荒唐的事情!


    他的小儿子——胡亥一人屠戮了整个嬴秦皇室!令他这一脉绝嗣!


    而等叛贼们杀进函谷关后,项羽这个有勇无谋的楚地莽夫不仅屠戮了整个嬴秦宗室,还在咸阳城内大肆屠城,最后还愚蠢地一把火烧了他的咸阳宫宫殿群!简直是愚不可及!难道这个莽夫的脑袋里想不出来各国王宫内会保存多少珍贵的典籍与竹简记录吗?


    他覆灭六国时是将六国的宫殿给一比一“搬”到了渭水边上,除了令他深恶痛绝的赵王室和赵都贵族外,其余几国的王室和贵族们他都没有赶尽杀绝!更没有做出什么屠城焚宫的蠢事!


    而项燕的孙子——


    呵——


    怨不得最后是刘邦这个落魄的寒门亭长打败了一个楚地的名门望族之后,兜兜转转地接手了他庞大的遗产!


    始皇越想越气,骨节分明的两只大手捏的指节发白、青筋直冒,纵使是他心中燃烧着的满腹怒火都能烧遍整片荒原了,但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变得越来越低沉。


    这一刻,整间明晃晃的书房都快要变成一座冰窖了,冻得垂着脑袋站在墙边当背景板的宫人们都吓得连呼吸声都不闻了。


    顶着呼啸的大风、大雪于城内、城外辛苦奔走了一夜的蒙毅在完成任务,匆匆来到章台宫内寻皇帝陛下复命时,一进内殿就切身体会到了这满宫压抑又可怕的氛围。


    他提起精神,步子轻轻地走到虚掩的书房门前对着坐在里面的始皇俯身禀报道:


    “启禀陛下,微臣已经将昨日您与长孙殿下在西郊遇到的楚地刺客逮捕入狱,城郊韩阳里内的那群暗中勾结的亡国余孽们也都尽数抓进了囹圄,不知道陛下还有何指示?”


    听到门外心腹忠臣喊出来的话语,始皇遂睁开双目,神情复杂地对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三代忠良的蒙氏一族本不应该落下个那般凄凉的结局,唉,终究是皇家对不住蒙家啊。


    情绪复杂的皇帝陛下扶着书桌从舒适的按摩椅上起身,踱步到门外,看着蒙毅粘在肩膀上的碎雪,伸出大手为其拂掉,在蒙毅惊得想要起身时,又对着青年人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嗓音喑哑地笑着夸赞道:


    “毅,你做的很好,朕现在并无别的指示。”


    “你昨日为了抓盗已经在都城内奔走一天一夜了,着实辛苦,差事办完了就不用操心别的事情了,朕今天许给你三日假期,你先离宫好好回府休息一下吧。”


    作为陛下堪称左右手的贴心存在,蒙毅素日里很得陛下的看重与信任,陛下对他也很不错,可是他今天还是敏感的觉察出来陛下对他的情绪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在陛下的认可与夸赞之中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子惋惜与愧疚?


    虽然不知这其中的缘由,他还是忙感动的俯身道:


    “多谢陛下对微臣的惦记,保护陛下安危,为陛下分忧是毅应尽的本份。”


    始皇微微颔了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又将大手在蒙毅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温声道:


    “毅,你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你带两个人随你一块出宫将子婴那孩子给朕宣到章台宫来,就直接回府好好休息吧。”


    乍然从陛下口中听到一个极其陌生的人名,蒙毅不禁微微一愣,反应过来这个人究竟是谁后,才忙行礼道:“诺。”


    ……


    另一厢,在府内吃饱喝足的秦缨,告别自己精神恍惚的傻爹阿母后,就带着自己的俩乳母,乘上自己的专属马车往宫里的方向赶。


    大雪一直飘,宫人们拿着工具不停地处理着各条宫道上的积雪。


    马车驶入宫门后,又换上了一顶肩舆,坐在肩舆上的缨小胖墩儿被宫人们抬着往章台宫的方向赶,没想到刚刚进入临近章台宫的宫道,他就与恰巧要出宫的蒙内史碰到了一起。


    看到神情疲惫,正沿着宫道缓步而行的蒙毅后,小家伙忙扶着肩舆,对着蒙毅高兴地挥舞小手大声喊道:


    “蒙老师!蒙老师!”


    正微微垂着眼睛,踩着湿漉漉的宫道迈腿往前的蒙毅,突然听到面前传来了一声非常熟悉的小奶音,他下意识抬起头,看到前方的皇长孙后,忙快步上前对着坐在肩舆上的小奶娃躬身行礼道:“微臣拜见长孙殿下。”


    缨小胖墩儿从宫人撑的大伞内探出来毛茸茸的


    小脑袋,瞧见蒙毅眼圈下的青黑色后,立刻从自己袖子中掏出两根棒棒糖,边往蒙毅的手中塞,边眼睛亮晶晶地对着蒙毅好奇道:


    “毅,你将项梁、项籍都抓住了吗?”


    蒙毅看着小胖墩儿明亮的凤眼,笑着拱手道:


    “多亏小殿下昨日在金根车内对毅点明了项籍脸上的重瞳标志,才让毅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顺利完成了差事,项氏家族的两个嫌犯在昨晚半夜时于城郊韩阳里被逮捕,此刻同一群反秦余孽们尽数关押在牢狱内。”


    虽然这些话已经被傻瓜统在脑海中播报完了,但能亲耳听到蒙毅的声音时,秦缨还是高兴的笑弯了丹凤眼。


    瞥见跟随在蒙毅身后的俩章台宫宦者,他又不禁疑惑地询问道:


    “毅,大父身边的舍人怎么在这儿,他们是要跟着你一起出宫吗?”


    蒙毅听到这话,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俩低眉垂首的黑衣宦者,思及小殿下待会儿也是要去章台宫的,遂看着小胖墩儿低声回答道:


    “对,小殿下,陛下有令要即刻宣子婴公子入宫面圣,这俩舍人是随着毅顺路出宫去寻人的。”


    “子,子婴公子”


    缨小胖墩儿乍然听到这个特殊的名字,瞬间惊得瞪大了丹凤眼。


    蒙毅看到小家伙脸上的错愕表情,误认为小殿下没听说过“子婴公子”,就将脑袋凑到小家伙面前,轻声道:


    “小殿下,您有所不知,子婴公子是昔日长安君留下的一个遗腹子。”


    “什么?长,长安君留下的遗腹子?”


    秦缨被蒙毅这句话给惊得外焦里嫩,本就瞪得大大的丹凤眼直接瞪得圆溜溜的了。


    瞧见小胖墩儿这茫然又愕然的小表情,蒙毅眼中浮现一抹笑意,对小家伙又补充道:


    “对,小殿下,遗腹子的意思就是说,长安君去世时,子婴公子还在娘胎里。”


    秦缨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


    蒙毅笑着对其俯了俯身,就带着身后的俩黑衣宦者匆匆离去了。


    缨小胖墩儿转着小脑袋目送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蹙起小眉头,已经懵的有些不知道天地是何物了。


    第94章 宣召入宫


    作为大秦的“亡国之君”,嬴子婴的身世在史书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


    前世读史书时,秦缨虽然看到有许多人推测“子婴”可能是扶苏的儿子,但他并不这样认为。


    无他,他大父四十九岁就没了,他傻爹去世的年龄应该也在三十多岁,子婴作为末代之君,能够在胡亥篡位之后,劝告胡亥要好好当秦二世,在胡亥死后又能以雷霆手段杀了赵高,子婴当时的年龄太年轻不行,估计也得三十岁出头,同他傻爹的年龄应该是相近的,不太可能是父子关系。


    如果是长安君留下的血脉虽然有些令人错愕,但也是能解释的。


    因为子婴是长安君的血脉,名义上是大父的侄子,胡亥的堂兄,所以胡亥在篡位夺权后,用残忍又愚蠢的狠戾手段血洗皇室时,作为支脉的子婴逃过了一劫。


    在大父活着、胡亥活着的时候,子婴因为是叛贼之后,自然是不可能继承大位的,可是皇室被胡亥杀完了,胡亥也没有后人,子婴作为长安君之子,同属于庄襄王的后人,宗室内的人就不会抓着他叛贼之子的身份不放,而是要扶他上位了。


    嗯……


    小胖墩儿摸着肉乎乎的小下巴,垂眸思忖着这种可能性。


    站在一旁的秋乳母看到小殿下这深思的小表情,不由低声开口呼唤道:


    “小殿下。”


    听到秋乳母的声音,秦缨回过神来,立刻带着人往章台宫的方向而去。


    甫一进入章台宫内殿,看到大父正负着双手,站在玻璃窗边,小胖墩儿就立刻奶声奶气跑去喊道:


    “大父!大父~”


    心情复杂的始皇听到身后响起的小奶音,转过身来就看到自己的乖孙正像个胖乎乎的小奶虎一样兴高采烈地朝他奔跑过来。


    小奶娃脸上明媚的笑容宛如一颗光线炙热又明亮的小太阳一样驱散他心底的阴霾。


    高大的帝王微微弯了弯腰,用一双长臂将奔到他怀里的小胖墩儿给高高抱起来。


    秦缨看到大父眼底下比蒙毅还严重的青黑色眼圈,佯装没看见,用两条短胳膊搂着大父的脖颈,欢呼雀跃地兴奋道:


    “大父实在是太厉害啦!手下都是能干的忠臣!”


    “缨今早刚起床就听到玄鸟对孙儿说,大父靠着洞悉未来,派蒙毅顺利抓获一堆反秦余孽,大大更改了大秦的国运,为大秦帝国续命五十年呢!”


    “是吗?”


    听到小胖墩儿这热烈又直白的小奶音,满心都被灰暗的——他有错,他不会培养子女的——负面情绪给深深笼罩着的皇帝陛下,不知怎么的语气中竟然染起了一丝笑意。


    待在大父怀里的缨小胖墩儿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狂点小脑袋,大秦帝国的结局令无数后人看了都扼腕叹息不已,更别提大父这个一手拉拔起庞大帝国的建造者了!


    他明白大父昨晚肯定一夜没睡,也知道大父肯定心中很不好受,再多的安慰之语都比不上“续命五十年”这明确的话语来的直白。


    别的不提,单单他大父这具好身体只要不瞎吃“保健品”,再健健康康活五十年不是问题。


    抱着怀里胖乎乎、软乎乎的小家伙,看着小家伙笃定又明媚的灿烂笑容,始皇心中无数负面的情绪如退潮的海水般尽数散去。


    他用大手摸了摸乖孙脑袋上的黑色虎头帽,狭长的凤目深处也有了光彩——儿女们废了不要紧,孙子还是很出彩的!


    他的长孙——秦缨,不仅与他心意相通,还是他的政治知己,等缨长大后终将实现他的抱负,帮助他将大秦带到更加兴盛的阶段,即便他没有寻到长生之法,终究去见列祖列宗们了,也不会面上无光、心怀愧疚了。


    看到大父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好了,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变得没有那般慑人了,秦缨不由在心底松了口气,而后如同撒娇般对着自己大父埋怨道:


    “大父,您都不知道阿父有多笨,今早阿父问缨昨日大父为何要回宫圈禁十八叔的事情,缨就对阿父和阿母讲了亡秦者胡的事情,阿父吓得脸色煞白,嘴唇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阿母也吓得精神恍惚,把缨给感染的连早膳都吃得不香了,饿得厉害。”


    始皇闻言下意识低头看向孙儿的小肚子,瞧见那稍稍鼓起来的小肚子后,微微沉默了,秦缨顺着大父的视线往自己肚子上望,糟糕了,看到胡亥和赵高被大父变相圈禁了,听到项梁、项羽也被大父抓起来后,他今早上高兴的连吃了三小碗鱼肉粥!


    他忙努力吸气将自己鼓起来的小肚子给收回去,看着大父接着道:


    “大父,缨觉得缨还能陪大父再接着吃一顿有粥、有菜、有羊乳、还有馍馍的美味早膳。”


    始皇深深沉默过后,眼中的光亮却变得愈发璀璨了,笑着道:


    “缨陪着大父用早膳就行,不用再吃了。”


    秦缨闻言在笑着点头的同时,又不禁叹了口气,他没逞强,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还能再吃一顿,鱼肉粥嘛,去净房跑一圈就没了。


    他虽然才两岁多,但他身上每块肉都不是白长的,作为一个假小孩儿,每天不用别人哄,他都能给自己混素搭配地喂个营养充足。


    毕竟这个时代太过古老了,医疗技术不发达的年代里,他深深坚信一点——胖乎乎的小孩儿的身体抵抗力要比瘦巴巴的小孩儿强上不知道多少倍啊!


    看着从昨日午时回宫后,直至如今也滴水未尽、粒米未食的皇帝陛下,在今早皇长孙到来后,总算是洗漱过后开始到餐厅内用早膳了,章台宫的宫人们也都长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王城之中一座稍显破败的府邸内,也响起了一阵令人心慌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


    昏黄的油灯亮光下,一个身子瘦削、两侧脸颊凹陷的中年妇人正趴在床边对着下方的痰盂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单薄冬袍捧着一碗热汤缓步而来的年轻人,瞧见妇人咳嗽的姿势后,脸色大骇,忙将自己手中的汤碗放到一侧的案几上,几步冲过去边用右手给妇人轻拍着后背,边语带哭腔的哽咽道:


    “阿母,您撑住,孩儿这就去寻姑姑,就算是死也要去章台宫内求见陛下,为您请来太医诊治。”


    妇人闻言咳嗽的声音更大了,用干瘦的右手紧紧拉着自己儿子瘦的骨节突出的手腕,直至咳得浑身都出了一层虚汗,缓过那股子劲儿了,才翻身躺回木床上,紧拉着儿子的手腕


    ,哑着嗓子苦笑道:


    “子婴,阿母没事儿,你坐下。”


    子婴闻言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终究是眼中含泪的跪坐到了床边。


    昔日偌大又热闹的长安君府内,如今已经变得破败极了。


    三进的府邸内,除了母子俩之外,只有两个仆人。


    躺在床上的病弱中年妇人,眼神苦涩的望着头顶上挂着蛛丝与灰尘的巨大房梁。


    兴许是觉得自己要熬不过这一遭了,过去三十多年的经历也恍若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一一浮现。


    那时她还是新郑城内容貌清丽的韩公室贵女,名叫姬灿,然而她的人生却不像她的名字那般“光辉灿烂”。


    秦王政七年时,风和日丽,十五岁的她怀揣着一腔胆怯与期待从新郑来到咸阳,在夏姬太王太后的安排下,嫁给了庄襄王生前非常疼爱的小儿子——十七岁的长安君成蟜。


    可惜,好日子只过了仅仅一年,就斗转之下。


    次年,十八岁的长安君奉秦王之命率领大军前去攻打赵国,却在途中背叛大王,倒戈敌军进行谋逆,最终兵败身陨,惨死于屯留。


    消息传回咸阳城后,举城皆惊,大王雷霆之下,大怒!


    不仅将长安君的部下全部砍首,还把长安君封地上的人尽数移到了临洮。


    都城内的韩系势力被一朝拔干净,偌大的长安君府内死的到处都是人,褐色的地砖都被染成了深红,浓重的血腥味七日都散不干净。


    那段痛苦又惨烈的日子,时隔经年,她闭眼回忆起来时都控制不住地恐惧发抖。


    作为长安君夫人的她原本是要被一并处死的,没想到比刑罚来的更早的是她的孩子。


    多么荒唐,长安君惨死之后,留在王城内的长安君夫人却有了身孕。


    在嬴葵长公主的苦劝之下,在夏姬太王太后的痛哭流涕中,大王开恩饶恕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然而,没等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夏姬太王太后也病逝了。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就要看开了,可是一想到这些年的巨变,姬灿还是难过的流泪不止。


    她侧着头瞧着静静跪在床边的儿子,泪眼朦胧。


    秦王政八年对她来说不仅是人生的转折点,还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在九年时,她把良人留下来的遗腹子生出来后,曾无数次后悔,倘若当年在夏姬太王太后的安排下,她嫁给的是秦王政,纵使她比不得堂姐姬清身份高贵,是不是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凄惨的下场?


    她仅仅只与长安君生活了一年,现在更是病的已经连长安君的面容都有些记不清了。


    她的儿子子婴仅仅比长公子扶苏小了两岁,如果当年良人没有谋逆的话,子婴今日不会处在这般尴尬的位置,顶着一个叛贼之子的身份,住在王城却活得连普通庶民都不如。


    她的子婴明明是正儿八经的长安君嫡长子,明明身体内流淌着尊贵无比的血液,纵使比不上宫中的皇子、皇女,但若良人还在的话,子婴也将会成为大秦宗室内身份极其高的存在,他是秦王政的侄子,是秦始皇政的侄子,自己的日子过得像一坨烂泥就算了,为何她的子婴也要陷在这烂泥一样的破败府邸内,看不到明日?


    子婴轻轻拉开母亲拽着他的手腕,熟练的将母亲的痰盂给处理干净,又抓了一把雪洗了洗手,捧着热汤重新回到床侧时,看到母亲泪眼汪汪的绝望神情,已经明白母亲又在为过往痛心了。


    身形瘦削的少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跪坐在床侧十年如一日的用勺子给母亲喂热汤。


    他修长又清瘦的右手上不仅有许多茧子,还有很多伤疤,有的是刀切的,有的是被烫的。


    他在会说话的年纪就已经懂事了,从伺候他母子俩的老仆口中听说了当年那段惨痛的往事。


    他——嬴子婴虽然是秦始皇唯一的侄子,但也却是叛贼长安君的唯一骨肉。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怨恨的,也没什么好看不开的。


    母亲前后两段人生差距太大,时至今日还有看不开的地方,可他从未享受过一日长安君府的好日子,一出生就过着这种活——活不好、死——死不了的日子,早已经看开了,如今皇伯能够网开一面,没有把他们母子俩关押起来,收走长安君府,只把他们二人当成空气,他已经很感恩了。


    可是,子婴心中也有说不清的苦楚。


    他没见过亲爹一眼,幼时也想念过,如今早已不念了,但他舍不得母亲,即便母亲病歪歪的,性子也很弱,可他仅有母亲了,他想让母亲再多陪陪他。


    简陋的卧室,单薄的被子,破旧的窗子,一个比一个沉默,心情一个比一个沮丧的母子俩,在这一刻,突然听到了一声恍若天籁的声音——


    “夫人,夫人,公子,公子。”


    “陛下派人来府内宣公子入宫面圣了!!!”


    第95章 你如何看


    正端着热汤一勺一勺给母亲喂的子婴突然听到门外面老仆——福伯喊出来的惊奇话语,惊得左手一颤,险些打翻端着的陶碗,连正待在床上的病弱姬灿都艰难地撑着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下一瞬,母子俩就看到福伯拖着一条病腿,一瘸一拐地扶着门框走进来,对着待在床边的母子二人惊喜地俯身道:


    “夫人,公子,陛下派了蒙毅内史来府内传召子婴公子入宫面圣了。”


    “皇,什么?皇伯要,要见我?”


    再一次听清这离谱的话语后,子婴又是惊得手一颤,虽然没有打翻汤碗,也被里面溢出来的热汤给溅到了手背上。


    回神后,他忙惊得将汤碗放在了案几上,又将急急忙忙挣扎着欲要下床的母亲给搀扶着从床上走了下来。


    姬灿已经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没有见到宫里派人传话的场景了,她被儿子搀扶着虚虚拢上一件破旧的大毛衣赏,就相偕着走出了房门。


    看到那站在白雪地上的黑衣青年后,姬灿忍不住有些微晃神,她其实并未见到过蒙毅,但年轻的时候是见过几回随在大王身边贴身保护的蒙恬的。


    即便她一直病歪歪躺在床上,也知道蒙家子弟在大王,不是,在皇帝陛下身边所占的重要份量。


    她想不通为何今日陛下会破天荒的宣召自己儿子。


    扶着母亲瘦弱的身子急急往院子中走的子婴也很是困惑。


    他自出生以来就鲜少走出这座破旧的府邸,宗室内的人除了姑姑会偶尔派人来看顾一下他们孤儿寡母外,其余人别说来探望他们娘俩儿了,不来欺负、折辱他们就很是不错了。


    自己那位高高坐在章台宫的皇伯,他更是只闻其名、其事,从未见过其人。


    皇伯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起来召见他?


    子婴紧抿薄唇,眼睑微垂。


    初次踏入这座宅院的蒙毅也对周遭的破败景象视若无睹,长安君倒戈谋逆的时候,他还年龄幼小,并未见过这位陛下同父异母的弟弟。


    看到相偕着朝他走来的陌生母子二人,他也领着身后的俩黑衣宦


    者阔步上前,对其微微俯身行礼道:


    “微臣蒙毅见过姬夫人、见过子婴公子。”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尊称的姬灿面对朝她行礼的高大青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她强忍着喉咙内涌起来的阵阵痒意,伸手虚扶了蒙毅一把,看着对方与年轻时候的蒙恬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也不由心中稍稍安心了几分。


    陛下既然能派自己的心腹来府内,想来不是要为了难为她的孩子的。


    她扯出一抹憔悴的笑容,将自己身侧的儿子拉到身前,看着蒙毅虚弱的出声询问道:


    “敢问蒙内史,陛下为何会突然宣召子婴入宫面圣呢?”


    子婴也看着初次相见的蒙内史,忍不住紧张的吞了吞口水。


    他虽然对要即将入宫怀揣着分外复杂的心情,但内心深处却忍不住有些雀跃。


    他明白这是一次救母亲性命的好机会,只要他能进宫面圣一次,他就会牢牢抓住机会,向皇帝陛下请求派太医入府给母亲看病!


    蒙毅直起身子,看着母子俩希冀的眼神,稍稍沉默了一下后,还是低声道:


    “抱歉夫人,毅并不知道陛下的用意。”


    虽然已经猜到蒙毅会这样回答了,但姬灿心中还是禁不住有些沮丧。


    不知道帝王用意,那么她初次入宫的子婴该用何种态度才好应对陛下,博得陛下的好感呢?


    子婴也垂眸思忖,思及了昨日都城内闹得沸沸扬扬的抓刺客的事情,他不由抿起了薄唇,难道那刺客与父亲生前留下的人有关?


    不会如此吧?


    看着母子俩忐忑不安的面容,蒙毅终究有几分不忍,轻咳两声道:


    “夫人和公子不必太过担忧,陛下是心胸宽广之辈,有的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不会再紧抓着不放,而且皇长孙殿下此刻也在宫里。”


    听到这话,姬灿惶恐的面容慢慢变得镇静了下来,子婴黯淡的眼底也忍不住迸发一抹光彩。


    皇帝陛下疼爱皇长孙的事情全城皆知,有长孙殿下在,陛下应该心情挺不错的。


    子婴感受到了蒙毅对他投来的几分善意,对着蒙毅拱了拱手温声道:


    “劳烦蒙内史辛苦跑来一遭传话了,还请您稍等片刻,容子婴稍稍收拾一番就随您入宫面圣。”


    蒙毅微微颔了颔首,看到母子俩相偕着又急步回屋子后,谢绝了瘸腿老仆要请他入厅内饮用热水的好意,而是静静站在院子内,打量着这座萧索又破旧的府邸。


    约莫一刻钟后,子婴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也尽量将自己收拾的齐整,重新来到了院子中。


    蒙毅见状也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带着子婴到府外上了马车,骑着骏马将其送到宫门口后,目送着子婴跟着两个宦者往宫内而去。


    他则调转马头往府邸的方向赶。


    昨日一日,今日一日,蒙毅能感觉出来陛下心中蕴藏着滔天的愤怒,但他不知其中内情,只能收敛了思绪。


    王城中的人在看到蒙毅进入长安君府后,听到他带着长安君留下的遗腹子入宫面圣的消息后,也都惊呆了,隐隐约约觉得这都城的天似乎都发生改变了。


    子婴随在俩低眉垂首的黑衣宦者身后,同样敛着眸子,静默地往前走,默默在心中组织着等到在章台宫内见到自己那位威严的皇帝伯伯后,该如何求他救助自己母亲的语言。


    宫中的宫道非常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尽头。


    宫道两侧的宫墙也非常高,高的努力抬头都看不到边缘。


    走在湿滑的宫道上,子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自己混乱的情绪给安抚下来。


    相同的时间里。


    待在章台宫餐厅内的秦缨也陪着大父用完了早膳。


    因为昨日西郊“遇刺”之事,大父今日并未召集百官在外殿中上朝,秦缨也难得有了不用读书的时候。


    早膳一用罢,秦缨就拉着大父走到天桥上散步。


    高高的天桥上,积雪已经被宫人们给处理干净了,爷孙俩大手牵小手缓步行走着,边吸着清新又泠冽的雪后空气,边欣赏着满宫银装素裹的景象。


    秦缨抓耳挠腮的想了一个小品给大父声情并茂地讲完,逗得大父高兴的笑了几声后,他眼尖地看到远处的宫道上有两个宦者带着一个一眼望过去都觉得十分瘦削的少年正朝着章台宫的方向而来。


    他眨了眨眼睛,猜到那俩宦者身后的陌生少年应该就是子婴了,遂用小手拽了拽大父的大手,将大父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后,就从木栏杆的空隙内指着那远处宫道上的三人,奶声奶气地好奇询问道:


    “大父,您看,那个少年,缨好像没有见过哎?”


    听到孙儿的话,始皇也将视线转移到了宫道上,隔着距离,他并未看清楚垂首的少年究竟长什么模样,但看到那俩宫人后,也猜到这就是成蟜留下的遗腹子了,遂用大手摸着矮墩墩孙儿的虎头帽,神情复杂地低声道:


    “缨,那个少年就是子婴。”


    “啊?他就是子婴啊?”


    秦缨佯装惊讶的“嗖——”地一下抬起小脑袋,满脸惊奇地看着大父的俊容。


    始皇也知道史书上并未过多记载子婴的信息,孙儿只知子婴之名,并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他稍稍弯腰将孙儿给抱起来,看着下方那个离章台宫越来越近的瘦削少年,轻声叹息了一句:


    “缨,子婴的父亲是大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嬴成蟜,从血缘关系上讲,他是大父的侄子,你父亲的堂弟,你唯一的亲堂叔。”


    秦缨闻言又往下方看了一眼,趴在大父耳畔用普通话悄悄声道:


    “大父,这个子婴就是玄鸟口中所说的那个子婴嘛?”


    始皇抿唇颔了颔首,没再多说什么,迈着两条大长腿抱着怀里的小胖墩儿回章台宫里。


    没过多久,爷孙俩就在内殿之中看到宦者来报:“陛下,子婴公子已经在殿外等候着了。”


    跪坐于上首漆案旁的始皇稍稍抬了一下右手。


    宦者忙恭敬地俯身退下。


    紧跟着内殿门口就出现了一抹消瘦又颀长的身影,气质如松如竹。


    同大父一起,盘着两条小短腿儿坐在上首的缨小胖墩儿也睁大眼睛盯着下方垂首走进来的少年看。


    对方的身高与傻爹差不多,年龄瞧着似乎也差不多,但身子骨明显比不上傻爹强健,散发出来的气质也没有傻爹那般清贵儒雅。


    嗯……这就是十年后,有心挣扎着救秦,却无力扶大厦将倾的末代秦王——嬴子婴?


    不知上首爷孙俩心思的子婴初次踏入宫门,心情忐忑又紧张,宛如初次进贾府的林妹妹一样,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就怕不慎行将踏错一步绝了他们母子俩的生机,按照母亲教导他的礼仪,低眉垂首的缓步走到大殿中央后将两手大拇指朝上,四指交叠高举垂首俯身,紧张却不失恭敬地出声喊道:


    “罪臣之子嬴子婴拜见陛下,拜见长孙殿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长孙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始皇视线下垂静静地打量着自己这个侄子,沉默几息后淡声道:


    “起身吧,抬起头来。”


    “诺,多谢陛下。”


    子婴深吸一口气,表情沉稳的慢慢抬起头来。


    坐在上首的爷孙俩也一并看向年轻人的容貌。


    大的面露审视,小的纯属好奇。


    身处在这个位置,始皇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和同母异父的弟弟们是没有任何好感的,若是他们仨安安分分地待着,不给他找麻烦,他不会容不下这三个人的,然而……


    始皇微微眯了眯狭长的凤目,眸光犀利如鹰隼般紧紧地盯着下方的年轻公子。


    子婴感受到上方帝王压迫感十足的目光也不由觉得后背发汗,但他还是努力挺起脊背,不想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意来。


    他知道皇伯恼恨父亲,但是父亲已逝,纵使有错,也是昔日受宠的长安君,同属庄襄王的血脉,他虽然顶着“罪臣之子”的恶名,但他身体内流淌的血液是和上首的小奶娃一样尊贵的。


    他不必像寻常的罪奴那般卑躬屈膝。


    心中这般思量,子婴视线略微下移,如大雪之下的一颗青松一样任由上方的帝王威压如同迅猛的潮水般朝他扑面而来。


    本就安静的内殿在这一瞬变得愈发安静了。


    秦缨也好奇的观察着子婴的面容,不愧是傻爹的堂弟,从眉眼之间看,下方的子婴确实和傻爹的眉眼有两、三分相似。


    就是不知道子婴和谋逆的长安君究竟长得有几分相似?


    小家伙正这般思忖着就感觉到身旁的大父气势变得温和了许多,出声的语气也没那般冷淡了,似乎还隐隐掺杂着几分称赞。


    “子婴,你看着还不错,容貌长得倒是与先王有几分相似。”


    秦缨闻言目光一动,大父潜在的意思是


    想说,子婴的运气很不错,长得不像他谋逆的亲爹,反而像自己那三十五岁就英年早逝的曾大父?


    子婴也敏锐的感觉到了上首皇伯放缓的语气,他控制不住地微微攥了攥冒汗的手心,再度对着上首的始皇帝俯身拜道:


    “多谢陛下称赞,子婴能有几分像先王是子婴的福气。”


    始皇微微颔了颔首,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侄子无论是长相还是表现都要远胜于他那个讨厌的弟弟。


    皇帝陛下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玉佩,直接对着下方的年轻人开门见山道:


    “子婴,朕与你父亲之间的仇怨你如何看?”


    第96章 装病真病


    听到这直白的询问,子婴丝毫不敢犹豫,忙俯身答道:


    “陛下言重了,从君臣之道上言,陛下是君,父亲是臣,从长幼之序上讲,陛下是兄,父亲是弟,无论从哪方面看,当年父亲在攻赵途中,临阵倒戈,惹得秦军兵力折损,陛下大怒,都是父亲一人的过错。”


    “子婴作为儿子,本不应该讲父亲之过,但因为父亲一人,死去的无辜之人着实是太多太多了,子,子婴这些年也一直在忏悔,向玄鸟祷告,希望那些因为父亲的罪过而连坐的无辜之人能够有个顺遂的来生。”


    “陛下无错,子婴没有任何埋怨。”


    听到年轻人语气缓慢却不失坚定的话语,始皇能感受出来这确实是嬴子婴的真心话。


    思及《史记》上后来短短数句关于子婴的记载,始皇也能看出来自己这个侄子的心性是要远胜于自己所有儿子的。


    子婴苦就苦在投错了娘胎,有一定能力,但却生在了大秦末世。


    他思及要对子婴接下来的安排,也当即道:


    “子婴,朕观你言行能看出来你与你父亲的不同,你父亲生前背叛朕,临战倒戈,使得秦军折损几万人,他一人犯下的罪孽在朕心中是根本不可饶恕的!但朕念在你是遗腹子的身份,愿意对你网开一面。”


    “这些年你同你母亲安安分分的过着日子,从即日起就恢复你们二人的宗室身份,好好读书吧。”


    从未想过入宫后竟然会听到宽恕之语的子婴,听到这恍若美梦的话语,简直都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秦缨听到大父的话,也在心中长松了口气,人死灯灭,长安君固然可恨,但子婴还是可以的。


    他守着寡母,过了这般多年的凄苦生活也算是一定程度上帮他父亲消除罪孽了。


    子婴提心吊胆的入宫来,一刻多钟后又惊喜感动的出宫去,不仅带着一套陛下亲自赏赐给他的《韩非子》,还领着两位太医回府内给母亲看病了。


    陛下原谅长安君的后人了?


    昔日王城之中的罪臣之家这又趁势要起来了?


    几乎是仅仅过了半日的功夫,长安君留下的遗腹子子婴公子不仅在章台宫内被皇帝陛下召见,还重新恢复宗室身份的消息就像是一阵迅猛的疾风一样火速传遍了整个王城与西南小城。


    冬日昼短。


    没过多年天色就又擦黑了。


    栽种了许多青竹的青竹宫内,一簇簇青竹被白皑皑的积雪压弯了腰。


    正半躺在软塌上合眼休息的清夫人在听到宫女禀报的内容后,不由从软塌上坐起来,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宫女蹙眉询问道:


    “这消息可是真的?子婴真的恢复宗室公子的身份了?”


    “回夫人的话,确实是这样的,上午时陛下在章台宫内召见了子婴公子,子婴公子离宫时不仅带着陛下给他的赏赐,还领了俩太医回长安君府内给姬夫人看病。”


    “下午时子婴公子就摆脱罪臣之后的恶名,重新恢复宗室待遇了。”


    姬清听到这话,眼中滑过浓浓的喜悦。


    昔日的长安君是她嫡亲姑姑所生的独子,长安君夫人是她的堂妹,无论从哪一方看,她与长安君府的亲缘关系都是离得很近的。


    自从长安君兵败后,她一直忧心着宫外的孤儿寡母,可惜,她虽有照料之心,但顶着姬姓深居后宫也无能为力,只能拐弯抹角地托人给母子俩偶尔送些补给。


    如今,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是什么,陛下为何会突然宽恕长安君的后人,但是姬灿和子婴母子俩恢复宗室待遇,不用再背负恶名,未来的日子终究算是有盼头了。


    作为表姑和堂姨的她自然是很高兴的。


    跪坐在榻尾,拿着两个美人捶轻轻给清夫人捶腿的宫女看到自家主子这喜悦的表情,心中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看着自家主子低声道:


    “夫人,奴听宫中的人言,昨夜十八公子被陛下押入勤学宫中读书时,就一直哭,似乎是哭了半宿,把嗓子都哭哑了。”


    “陛下令咱们公子发奋读书固然是为小公子好,可十八公子毕竟年幼,尚不能理解陛下的苦心,若是哭了一日也就罢了,连着几日的哭,会不会把身子给哭坏呢?”


    听到宫女这话,姬清因为子婴母子俩而高兴的一颗心也慢慢变得染上了几分阴霾。


    一想到自己膝下的这个养子就觉得头疼。


    她膝下无子,几年前刚看到胡亥时确实是对这孩子心存野望的。


    她作为韩王室的亡国公主,虽然无法救助自己的母国,但在内心深处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把胡亥养大,若是胡亥争气些,将扶苏给比下去,拿到皇位,到时在奋力周旋,韩王室未必不能重新起伏。


    可是……胡亥的性子着实是不争气,既不爱读书也没有什么大抱负,还整日在后宫之中玩闹,之前在陛下跟前受宠时,她不知道跟在后面为这个小混蛋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如今胡亥被陛下圈禁起来读书了,长公子一脉的储位眼看着也越来越稳固了,姬清心中的野望一天天的缩水,她着实是不想再管胡亥了,半晌后蹙眉道:


    “胡亥的性子确实是顽劣,陛下将他关在勤学宫内也是为了掰正他那性子,幼年时不勤勉进学,难道等长大后做草莽吗?就让他好好在那里待段时间,修身养性,反省自己的过错吧!”


    宫女闻言忙“诺”的一声低下了头,但内心深处却禁不住叹了口气。


    她是旁观之人,着实觉得这阖宫上下十八公子的命是最不好的,刚出生没多久就没了生母,虽然有个身份高贵的养母,然而也没有多用心教养他。


    胡亥小公子性子虽然顽劣,但着实生的容貌好,年仅六岁,能犯多大过错呢?


    终究是因为没有亲母教养,性子慢慢长的歪了些,若是清夫人能向陛下求情将其带回来严加管教,未来未必不能像其余公子那般知礼。


    唉……终究是被夫人给放弃了。


    宫女拿着美人捶眼睑下垂地惋惜长叹。


    勤学宫某处干燥的侧殿内,又响起了稚童的哭声。


    从昨日傍晚一直到今日傍晚,胡亥已经整整被自己父皇在这座堆满历代王训的宫殿内关了整整一夜一天了。


    他的老师赵高也陪着他待了一夜一天,这十二个时辰内,胡亥根本就听不进去赵高读的“秦孝公训——”“秦惠文王训——”,他除了扯着嗓子哭,还是哭,哭累了倒头就睡,睡醒后就接着哭,哭的嗓子都沙哑了。


    作为胡亥老师的赵高也只是安慰一下小豆丁之后,接着翻阅着一卷卷竹简读。


    小豆丁哭得凄惨,赵高听得也很是烦躁。


    作为一个从隐宫中一步一个血脚印冲出来的狠人,赵高是心怀极其远大的抱负的。


    前年刚考入章台宫当尚书卒史后,知道陛下对小儿子颇为宠爱,他费尽心机地让陛下看到他的才华,成为十八公子的老师,也是为了能够让陛下更加看重他。


    他废了这般多心力


    ,明里暗里做了如此多的事情,可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像蒙毅那样成为被陛下倚重的心腹,一步一步爬到权利的高峰,当咸阳城的高官的!可不是为了陪着被变相圈禁的十八公子待在这座宫殿内整日读《王训》的!


    眼看着这两年没能沾上十八公子的福,反倒还被十八公子给连累了,赵高捧着手中的竹简,看着哭得眼睛红肿的小孩儿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冷漠。


    尽情扯着嗓子哭嚎的胡亥在朦胧的泪眼之中虽然没能看清楚赵高眼低的冷漠,但他素日里在众位授课的博士之中都是个不讨喜的存在。


    赵高做了他的老师之后,对他还是挺不错的。


    如今一大一小被圈在这勤学宫内,胡亥就像一个受困的小兽一样,凭借本能的从地板上爬起来,几步跑到赵高身边,用双手拉着赵高的胳膊,努力瞪大一双好似烂桃般的凤眼哑着嗓子小声呜咽道:


    “呜呜呜呜呜,老师,我不想被锁在这殿里,我也不想读劳什子的《王训》,父皇昨日在宫外遇刺又与我没甚关系,为什么父皇回宫后要把我圈在这里读书?”


    “呜呜呜呜,我这段时间明明很乖,什么坏事都没有干!父皇为什么要这般对我!肯定又是秦缨那个小混蛋在父皇跟前说我的坏话了,老师,老师,你比我聪明,呜呜呜,你帮帮我,我想要出去……”


    胡亥说着说着又哭嚎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简直委屈坏了。


    在秦缨那个小混蛋出生之前,他明明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小儿子,为什么仅仅两年的功夫,他就沦为到如今这模样?


    父皇不仅不宠爱他了,甚至连养母看他的眼睛都没有温度了。


    六岁的胡亥虽然还说不了什么大道理,但他能敏锐的觉察到自己处境的巨大改变,他原本享受的一切美好生活被秦缨这个小王八蛋给搅和没了!


    他委屈,好委屈。


    越想心中越悲痛,越悲痛嚎哭的声音就变得更大的胡亥哭着哭着竟然沙哑地哭喊道:“呜呜呜呜,阿母,胡亥好想您,胡亥想要阿母。”


    这一刻,性子顽劣的胡亥用小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哭得不能自已,他喊的不是自己那个出身高贵的养母,而是哭自己根本就记不住脸的卑微胡母。


    赵高现在毕竟还很年轻,尚且没有被后来的权利给熏染成一颗黑心。


    看着十八公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模样,思及那次他在章台宫内听陛下给那匈奴太子的允诺。


    如今哭得嗓子沙哑的十八公子,还不知道他的命运已经被陛下给亲口定了,等时机成熟后,是要被送到草原上做质子的。


    看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好看稚童,赵高深吸一口气,抬起两只大手扶着小豆丁的小肩膀,神情认真地压低声音道:


    “十八公子,微臣知道您心中委屈,可是您要明白,您现在唯二能够依仗的人就是陛下和清夫人。”


    “即便陛下这两年对您的宠爱不复以往,但他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清夫人纵使对您没有满腔疼爱,也是养育您好几年的人,他们二人虽然对您的态度比不得以前,但也绝对不会要了您的小命。”


    “若是您真的想要从这座宫殿内逃出去,高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胡亥努力瞪大自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抽噎着看向神情肃然的老师。


    赵高也无声地用口型道:“病。”


    胡亥眼睛一亮,忙轻声道:“老师的意思是说,让我装病?”


    赵高眼皮子一跳,声音极低地无语道:“十八公子,不是装病,是真病。”


    “您如今只有六岁,陛下纵使是再盼望着您勤勉读书,早日成材,也不会想要看着您活活读书累死,您只有在这勤学宫内病一场,病的没有力气读书了,陛下兴许心一软,就让您回清夫人身边接着生活了。”


    “生病?”


    胡亥视线下垂,吸了吸自己的红鼻子,开始思考这个办法。


    他明白若是生病的话就得喝那些苦苦的药汤子,可是不生病的话,他就得学这些数都数不清的王训。


    看着那一卷卷竹简,胡亥就觉得烦,烦躁不已,这些劳什子的书谁爱读去读,他反正是不读!


    他从怀中取出帕子擦干净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看着自己老师哽咽道:


    “老,老师,我该怎么生病呢?”


    赵高嘴角微微上扬,用口型无声道:“您随微臣来。”


    当夜,胡亥光着身子睡觉,没有盖锦被,屋中的炭盆也灭了。


    心中同胡亥一样希望早日出去的赵高,也一直守在床边,时至半夜,他就感受到胡亥的体温升高了。


    知晓胡亥已经感染风寒了,赵高并未声张,将睡袍重新穿在胡亥的身上,又将踢到一旁的锦被重新抖开搭在胡亥的身上。


    他则直接脱的只剩下里衣躺在了冰冷的木地板上。


    不知不觉间窗外又开始飘雪了。


    入夜后的长公子府内,极其静谧。


    秦缨正躺在紫檀木小床上刷着系统商城的页面,不时加些商品存进购物车内,精打细算着分配自己账户中的盲盒币,突然听到脑海中响起了“滋滋滋”的机械电子音:


    【经本系统检测,在史书中不存在的秦始皇三十八年,能干的宿主别出心裁地为秦始皇献上了《史记》后,不仅抓获了许多反秦余孽,还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本时空末代秦王嬴子婴的命运!更进一步增加了大秦的国运!】


    【然而张良的好感度并未有丝毫增加,他本人对嬴秦皇室的造反之心还是极其严重!请宿主抓紧时间攻略张良,努力提升他的好感度!】


    听完这串机械电子音,秦缨不由蹙起小眉头重新调出来了任务栏,看到页面之上,“攻略吕后”和”攻略张苍”的任务进度条已经变成【百分之99.99】了,而张良的任务条下面也有【百分之33.33】了,不过前者是蓝色的正数,后者是红色的负数。


    看着柔和的光幕之上,那个极其显眼又刺目的红色负数,缨小胖墩儿不禁用小手抓了抓毛茸茸的头发,略微有些厌烦了,张良真是好难搞啊,说实话,单看现在的形势,他有韩信这个兵仙,项羽也被抓进大牢了,民间的庶民们对大秦帝国也渐渐接受了,老刘不用担心,他都不想搭理张良这个反秦圣斗士了!


    可是一想到任务失败,他会倒扣掉许多盲盒币,小胖墩儿又有些心疼自己的系统账户余额。


    想了半晌,秦缨决定了,不破不立,这两日他就找机会撕裂张良虚假的“章淮”外皮!


    好感度能扭转过来就扭转,扭转不过来就让张良蹲在监狱内同项羽一起策划反秦大计吧!


    打定主意的小家伙张嘴打了个哈欠,关掉系统页面,卷着小被子一翻身,就香甜地睡了起来。


    第97章 如何安置


    簌簌落雪之下,秦缨在入睡前想起了好感度只降不增的张良,而张良此刻也正待在勤学宫内的值班室内苦苦煎熬着。


    昨日他自从知晓了全城抓捕刺客的事情后就一直忧心忡忡着,直至今日傍晚时分,他从小宦者口中得知白日时蒙毅内史就在咸阳城外顺利抓捕到了于西郊刺杀皇帝陛下的刺客后,张良就明白大事不好了!


    这些年,他在咸阳城外苦心经营了许久的反秦势力说不准早就被嬴政给暗中盯上了!


    而他自己这个治典郎说不准也已经被嬴政给盯上了!


    [逃!]


    他必须要在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前逃出宫,逃离咸阳城!


    然而,等真正开始逃跑时,张良却忍不住有些绝望了。


    别说逃出咸阳城了,他发现逃出咸阳宫于他而言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宫内士卒颇多,最容易逃走的办法就是走水路,宫中流经的渭水与樊川是连通宫外的,张良会游水,若是夏日时,他还能够靠着天黑后,跳入水中悄悄地沿着水路,逃出宫去,可如今天寒地冻的,渭水和樊川的水面早已经结冰,别说他去走水路了,只要一踏上冰面,被宫中的士卒给发现后就会直接被抓走了!


    无法偷偷逃跑,张良又想要正大光明的出宫去,奈何因为全城索盗之后,宫中没有陛下的允许,已经只能进不能出了!


    前无进路,后无退路,在试探了许多办法,发现自己根本就逃不出宫后,张良只能忐忑又焦虑的暂时待在宫中,打算以不变应万变。


    他焦灼的从黑夜一直等到天色渐渐发亮。


    今日是皇帝遇刺的第三日,盗贼入狱的第二日了,若是严加审查的话,张良坚信他必然会暴露真实身份,那个暴君在天亮后也会派人来抓他了,他焦灼地等到天光熹微亮,乃至天光大亮,看到吕雉、张苍等人也开始入宫编书了,他还是好端端的待在勤学宫内。


    [这是嬴政根本没有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还是蒙毅在城郊抓到的刺客内并没有抓到我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势力?]


    尚未能摸清楚真实情况的张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既有些紧张又有些侥幸,只能按耐下焦躁的心情,等待着下值的时间到来,若是到时他能跟着吕雉、张苍等人一块出宫去,说明他本人就没有在嬴政面前暴露,若是其余治典郎都能出宫,唯独他一人被扣下了。


    呵——横竖都是一死罢了。


    做好最坏打算的张良在忧心到极致时反而眯着眼睛渐渐平静下来了。


    张良是平静下来了,可是都城内的咸阳贵族们却没能平静下来。


    属实是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先是陛下乘着金根车,带着皇长孙殿下到西郊查看少府的铁匠们炼制出来的新铁,奈何陛下却与皇长孙殿下在西郊遇刺了!


    陛下雷霆大怒!立刻派心腹内史带着大半宫中精锐士卒全城索盗!


    抓刺客就抓刺客,偏偏宫中也不消停,陛下回宫后还反手将年仅六岁的十八公子给变相圈禁了!


    听到风声的群臣们就惊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总不能是十八公子与宫外的刺客有关联吧?


    没等咸阳城的贵族们琢磨明白十八公子这事儿,同一时间内蒙毅就带着宫中的精锐士卒将整个都城给给掀得底朝天后,经过半日加一夜的奔波,终于在次日凌晨时在咸阳城外将上百个反秦余孽给统统抓捕入牢狱内!


    眼看着刺客被抓到了,陛下没召开朝会,群臣们也算稍稍松了口气,哪曾想紧跟着陛下就在宫中召见了长安君留下的遗腹子。


    要知道,自从长安君当年谋逆之后,长安君府几乎都成为了王城之中的一座破败牢狱!


    秦王政八年时,明里暗里因为长安君而死的人不知凡几,长安君留下的唯一一个遗腹子空有高贵的出身,但在王城之中活得连寻常庶民都不如。


    文武百官们都鲜少想起来这个顶着“罪臣之子”的年轻人,陛下却在遇刺后不仅召见了子婴公子,还恢复了对方的宗室公子身份,派了两位太医到破败的长安君府内为病弱的长安君夫人诊脉看病。


    这……


    短短两日两夜的时间,这宫内、宫外、城内、城外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经完全超出百官们的预料了,甚至住在西南小城内的咸阳贵族们都有些看不懂皇帝陛下的心思了。


    在府内急的不行的百官们昨日没能入宫,今日上午有朝会了,文武百官们直接全都提心吊胆地跑去章台宫外殿内参加朝会,面见陛下了。


    作为皇帝陛下一手拉起来的廷尉,李斯是当之无愧最乐于揣摩皇帝陛下心思的人。


    可是无论是变相圈禁十八公子,还是出人意料的恢复子婴公子的宗室身份,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都让李斯看得云里雾里的。


    这回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不仅看不懂陛下的筹谋,甚至根本不知道陛下心里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关心则乱的原因,跪坐在坐席上的李斯发现今日高高待在上首的皇帝陛下看向他的目光似乎变得有几分难以解读了。


    [他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吗?]


    敏感的觉察出陛下眼光好像有异的李斯不由垂眸快速回顾了一下自己最近所做的一切,没发现什么不妥之处啊。


    坐于上首的始皇也自然看到了李斯的表情,人非草木,很难不会被一件惊天大事扰的产生些许相应的情绪。


    在书房内枯坐着读《史记》时,皇帝陛下不仅看了多遍的《秦始皇本纪》,还看了《李斯列传》,对于“他”在沙丘崩后,“李斯”与“赵高”合谋的事情虽然气恼得厉害,但在看到最后,“李斯”因为劝谏“胡亥”,“胡亥”那个小混帐不仅没将李斯的话给听进耳朵里,甚至还将“李斯”这个功劳极大的文臣之首给腰斩!“夷灭了三族”!


    瞧见“李斯”这凄凉的下场,始皇心中对李斯那点子微末的气愤就又烟消云散了,唉,归根结底还是扶苏不争气,身为皇长子,向来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搞不明白自己的政治定位,在“他”活着时都不能被李斯这群从关外而来的新贵们所追随、所认可,等“他”崩后那就更不可能会让这群新贵们进行维护了。


    李斯后来所做的一切固然有私心,但静下心仔细揣摩,也能看到李斯的行为是在维护大秦,维护他的大一统,维护他心目中的法家事业。


    “李斯”虽然也会犯错,但李斯着实分外能干。


    秉持“实用主义”的皇帝陛下将冷淡的视线在李斯身上看了好几次,惹得李斯都有些坐立不安时,终究算是在心中原谅了“李斯”,而后又将打量的视线移到了自己的犟种长子身上,瞥见扶苏短短两日似乎就消瘦了一圈的脸,以及眼中那藏不住的恍惚与迷茫,始皇不由将狭长的凤目微微眯了眯。


    朝会一散就立刻将犟种长子给喊到了章台宫内殿里,偌大的内殿之中,宫人尽数屏退之后,唯有父子二人。


    父子俩一坐一站、一上一下,两双相似的凤目互相对望许久后,扶苏终究没能忍住,两个眼圈一红,“扑通”一下就重重跪在了脚下的木地板上,声音沙哑地看着上首的父亲低声道:


    “儿臣不孝,请父皇恕罪。”


    长指微攒的始皇,在终于听到自己想从大犟种口中听到的话语后,也不禁冷冷地勾了勾唇,垂眸盯着跪在下方的长子:


    “扶苏,你觉得你错在哪里了?”


    [错在哪里了?]


    扶苏闻言眼睛变得更红了,他不自觉的将两只手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薄唇紧抿过后,垂头耷脑的将声音变得更低了,神情万分羞愧的沙哑道:


    “父皇,儿,儿臣也从缨的口中听到了您在西郊时收到玄鸟降下的预言,儿臣,儿臣身为您的长子,从小到大被您给予厚望,上没能让您满意,中没能稳住大秦,下没能保护好弟弟妹妹们,最后,最后还……”


    “最后”后面的惨烈内容,扶苏已经眼睛通红的说不出半个字来了,坐于上首的始皇听着下方犟种长子句句哽咽的哭音,长长的眼睫也尽数垂落,紧抿薄唇不吭声了。


    他们俩虽然是亲生父子,但如果说是心意相通,那就是妄言了。


    这些年来,随着秦国的版图越扩越大,他们父子二人也因为不同的政见于朝堂内外发生了数次冲突,但在知晓“未来”前的那一刻,他们都不会想到他们父子俩最后竟然会走到那种地步。


    心中各有各的痛楚,各怀各的愧疚,父子俩全都不吭声了,安静的落针可闻的内殿能清晰地听到窗外的风声,二人有相同的骄傲与倔强,在沉默了许久后,执政二十八年,从未在自己儿女们面前低过一次头的皇帝陛下,在这一刻也破天荒地对着下方眼睛红的像兔子一般的犟种长子,声音喑哑地开口安慰道:


    “扶苏,前日玄鸟对大秦和皇室降下的种种预言终究只是上天的一个启示罢了,你只需要把它做个参考,用来警醒自己,没有必要被那些预言给束缚住,至于,我们父子俩最终走到了预言的那个地步,你有错,父皇,为父其实也有错。”


    “父皇!”


    做了二十一年的儿子,两年父亲的扶苏乍然听到自己父皇对他认错的话语,宛如被雷给劈中了,“唰——”地一下惊得抬起了头,满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上方高大的父亲。


    最难的开头话说出来后,再讲其余的话其实也不太难了,始皇看着自己除了帮了儿


    媳妇的忙,给他生出来了一个好孙子外,就没有给他办成过什么事情的长子那既惊惧又感动的通红无措眼神,出声一叹。


    即便皇室的亲情比不得寻常庶民之家纯粹,但终究是做父亲的。


    在扶苏的泪眼中只看到自己坐于上首的高大父亲目光无奈却含着怜惜,对着他长叹一声后,遂从坐席上站起来,踩着几级御阶缓步走下来,不仅弯腰伸手将他搀扶了起来,还用两只大手给他扶平了袖子上压出的褶皱,神情复杂但语气却分外温和:


    “扶苏,这两日朕在宫中也深刻反省了一下,统一之后这两年,我们父子俩因为政见的原因,隔阂也变得越来越深,这其中牵涉到的事情,非你一人之过。”


    “如今幸得上天垂怜,让我们父子俩能有机会洞悉未来,坦诚交流,弥补对方的过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过往的一切与预言的结局,就全抛开不论了,你既然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父皇今日也开诚布公同你讲了。”


    “扶苏,从长兄的身份来讲,你是合格的,但从大秦的继承人来讲,你已经出局了。”


    纵使是自己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了,可是亲耳听到父皇这一口驳斥掉自己“储君”之位的话语,扶苏心中还是酸涩不已。


    毕竟,不想当储君的皇长子不是一个正经的皇长子。


    他好似一条不慎落水的萨摩耶一样,浑身的毛都被打湿了,垂头丧气地无声点了点头,哑着嗓子轻声道:


    “父皇,儿臣明白,儿臣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都不能扛起大秦的重担。”


    “无论您今后钟意谁做您的继承人,儿臣都会将自己放在贤臣的份上,忠心辅佐二世皇帝的。”


    听到犟种长子的话,始皇心底也蓦的松了口气,虽然他早已经在心中认定唯有乖孙能当自己的“继承人”了,但是“太孙”毕竟不是“太子”,中间隔着一代人呢,以后的事情说不好,万一孙儿即位,犟种长子这个“太上皇”又想不开的想要插手政事了。


    乖孙本就对他父亲只有六十分的喜欢,他做父亲的还能包容犟种长子,乖孙做儿子的未必会包容他的犟种亲爹。


    他能在孙儿即位前为孙儿铺好二世的路,但是不能看到“二世”的真实生活。


    他在统一后为母后追封为“帝太后”,又将父皇追封为“太上皇”,但是活着的“太上皇”和躺在陵寝内的“太上皇”相差甚远。


    始皇不想在百年之后,让长子和长孙在因为“政权”的关系闹出什么矛盾,影响大秦国运,眼下有了犟种长子的这句保证遂笑着用大手拍着长子的肩膀温声道:


    “扶苏,你不用想办法将自己的皇储定位强制扭转到贤臣上面,你以后遇事时多想想先王就行了。”


    听到父皇这没头没尾的话,扶苏不由一愣,转瞬过后,想起他那英年早逝挂着“太上皇”名头的庄襄王大父,思及父皇对胖儿子的重视,他明白父皇的潜在深意了:未来的秦二世注定是他胖儿子,他那一日若是还活着,作为名副其实的“太上皇”,活着也要像死了一样。


    风光霁月的大秦长公子:“……”


    嗯……玄鸟在上,父皇这要求对他而言,属实有些难以评述。


    可惜,就算再难以评述,看着自己父皇那双狭长的凤目,扶苏终究是将浮现在心头上各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给尽数压了下去,哑着嗓子微微俯身道:


    “父皇,您放心,扶苏虽然比不上父皇雄才大略,也比不上缨聪慧灵秀,但扶苏以后会学着改变性子,努力做好今后辅佐二世的人的。”


    始皇微微张了张口,他其实觉得等孙儿成为“秦二世”后,长子不要“辅佐”只当成一团空气,做个父慈子孝的吉祥物就行了。


    但看着长子那孺慕的通红眼神,终究是把“一团空气”、只做“吉祥物”的话语给咽进了肚子里。


    难得借着这个天赐的机会,说通心思的父子俩,好不容易消除了过往的心中隔阂,就看到一直候在殿外的黑衣宦者匆匆进入内殿俯身禀报道:


    “启禀陛下,勤学宫那边的宦者刚刚匆匆来报,说十八公子在苦读时不慎染上了风寒,如今已经全身起高热,躺在床上昏睡不醒了。”


    “什么?!”


    知道胡亥不省心的始皇着实没想到小儿子会如此不省心,他这才堪堪把小儿子给“圈”了两日,还没怎么着呢,这个小混蛋就把自己给搞得风寒入体、起高热了!


    他忍不住拧眉对宦者吩咐道:


    “先派太医去勤学宫看看。”


    “诺。”


    黑衣宦者忙领命躬身告退,三日前扶苏若听到幼弟生病的事情肯定会着急忙慌的快些跑去看看,可是在知晓玄鸟的预言后,他也不是个没情绪的木头人,纵使是往昔对幼弟再包容,也很难用疼爱的眼光去看了。


    他对玄鸟预言中,“胡亥”篡权夺位后,矫诏逼死“他”的事情都不怨恨,这是王室、皇室之中打压政治对手的常见手段罢了,可是“胡亥”逼死他的夫人和儿子,甚至残忍杀掉其余的弟弟,和对他的皇位根本没有任何威胁的妹妹们,这就完全让扶苏接受不了了,纵观历国留下的史书,即便王室之中争夺权势,也没见性子如此毒辣的!


    他的儿子是父皇心目中的“秦二世”,而幼弟却是玄鸟预言中真正的“秦二世”,无论和谁相比都是一个失败者的扶苏想不到该说什么话,但思及胡亥现在只有六岁的年龄,与虽然顽劣但并未真的造什么孽的现实,忍不住神情复杂地觑着自己父皇的脸色,低声开口询问道:


    “父皇,亥弟,亥弟的结局您也是知道的,您如果属意缨为继承人的话,亥弟往后准备该如何安置呢”


    第98章 胡亥入梦


    听到长子的话,始皇抿唇沉默半晌后,才低声开口叹道:


    “扶苏,胡亥在玄鸟预言中所做的事情,俨然是泯灭人性,残暴至极了,念在他今生年龄幼小,尚且没有作孽,朕会对他网开一面,留着他在都城内接受教导,待长大成人,时机成熟后派去草原上做质子,与塞外的胡女联姻。”


    “冒顿此人不能小觑”,始皇思及史书上冒顿欺负刘邦、调戏吕雉的记载,忍不住长眉微微蹙了一下,“这个匈奴太子性子狠戾,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若等来日,他回到草原上做了单于,朕在世时,他不敢做出窥伺中原的事情,倘若以后朕不在了,缨虽然聪慧,但冒顿却比缨年长十岁有余,恐会仗着天高皇帝远在草原上生出反心。”


    “胡亥虽然生性愚恶,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他毕竟出身高贵,作为大秦的公子,等他去塞外,长居草原时,纵使不能在匈奴部落内弹压住冒顿,在赵高的扶持之下也能给冒


    顿找出无数乱子,他们师徒俩联手足够冒顿忙活了。”


    扶苏闻言顺着自己父皇的念头往下想了想,忍不住在心中感慨万千。


    世上的事真是变幻莫测,去岁冒顿刚从边城来咸阳时,他在章台宫内旁听了自己父皇与冒顿的交谈,那时甫一听到父皇有心欲要将幼年弟弟驱逐到草原上过苦日子时,他还心生不忍,十分疼惜幼弟要被父皇给抛弃了,可如今,那点子对胡亥的不忍与心疼早就在玄鸟的可怕预言中悉数化为了泡影。


    父皇不会动手杀子,他也不会提剑杀弟,玄鸟赐下的预言如同一把利剑般既狠狠地斩断了父皇与胡亥的父子情,也斩断了他们二人的兄弟情。


    不看前世,单看今生,联姻匈奴的事情似乎对胡亥有些不公平,可双方既然心中已有了隔阂,怨念也无法调和,还是靠着距离远远分割开,各过各的日子吧。


    扶苏将眼睫垂下遮住眼底的复杂情绪,于心中喟然一声长叹。


    临近午时,窗外的天色又隐隐有些阴沉了。


    在侧殿结束上午课程的秦缨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儿兴高采烈地往章台宫主殿而去。


    同一时刻的勤学宫侧殿内。


    脸色微红、嘴唇发白的赵高也顶着额头内部泛起来的疼痛,边用手中的湿帕子给床上烧得小脸通红的胡亥擦着脸和脖子,边在心中默默数着数。


    距离他让守门的宦者去章台宫内向陛下禀报十八公子生病的消息,已经差不多过去两刻多钟的时间了,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太医也该过来了。


    赵高思忖着闭上眼咽了口唾沫,润了一下自己干痛的喉咙。


    胡亥已经烧了半夜加半日了,别说小孩儿此刻全身起高热,从头到脚烧得像个火炉一样,连赵高这个成年人感觉也很不好受,头晕眼花,喉咙发痛,鼻子发塞,手和脸都温温热,应该也是昨夜染上风寒了。


    赵高捂嘴轻咳两声,握着帕子,从床边站起来端着铜盆,准备忍着喉咙间的痒意快些到外面换盆水来,就听到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没一会儿几个身着宫廷医者服饰的人就背着药囊、挎着药箱匆匆走了进来。


    看到领头的中年男人竟然是素日里颇受皇帝陛下宠信的贴身疾医——夏无且,赵高眼睛一亮,忙放下铜盆,快步迎上前,哑着嗓子对其行礼道:


    “夏太医。”


    作为陛下身边的贴身太医,夏无且自然与赵高这个尚书卒史见过不少面,关系虽说不上同蒙毅熟稔,但也算是半个熟人。


    二人相互见过礼后,夏无且就背着自己的药囊几步上前在床边跪坐下,看了看十八公子的脸色,将右手放在了十八公子的额头上,感受到从手心中传出来的滚烫热度后,不由蹙了蹙眉,从自己的药囊内取出脉枕,屏气凝神地认真给小豆丁诊起了脉。


    赵高用手捂着嘴巴转头轻咳了两声,随后脚步轻轻地走到了床尾,垂眸打量着夏无且脸上的神情,默默在心中盘算着。


    单看这几日的事情,他能看出来陛下从西郊“遇刺”归来后就不知怎么的对十八公子彻底生厌了,但亲生父子毕竟是亲生父子,陛下就算厌了十八公子,在知道小儿子患病的消息后,还是会第一时间派夏无且来给十八公子看病,这就说明了在陛下心中这个小儿子还是占有几分份量的。


    兴许他们师徒二人能借着这个机会离开勤学宫,不过十八公子已经废了,他若还想要回到章台宫内做事得再想门路,走走其他路子了。


    赵高抿唇琢磨,安静的侧殿内,众人全都默不作声。


    唯有脸色潮红躺在床上的小豆丁似烧糊涂般,声音极低地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嘟囔。


    夏无且诊完脉后又用手指掰开十八公子的眼皮看了看,从针包内抽出几根银针在小豆丁的穴位上扎了几针,逼出几滴滚圆的血珠后,就握着毛笔在一卷竹简上写了药方。


    方子写出来后,夏无且交给随在身后的三个年轻医者,医者们看着药方从各自挎着的药箱内抓药、配药。


    夏无且从床边站起来,又从自己的药箱内取出一块厚厚的帕子和一小坛子酒,在赵高不解的目光之中,出声解释道:


    “赵卒史,隆冬天寒,正是幼童们极其容易患病的时节,我从脉相上看十八公子像是昨日入睡时没有盖好锦被,夜里受了寒气,使得风寒侵体,全身起了高热。”


    “你可以将小公子身上的睡袍揭开,拿着这小坛子酒用帕子浸湿后给十八公子擦一擦手心、腋下、前胸、后背和脚心,再搭配上煎好的汤药,最快等今日傍晚,十八公子就能退热了。”


    神情担忧的赵高一听到这话像是瞬间被人解决了一件分外棘手的难事一样,赶忙伸出双手从夏无且手中接过东西,又对着夏无且感激地笑道:


    “真是多亏夏太医,辛苦跑一趟过来给十八公子看病了。”


    “唉,高也不怕夏太医笑话”,赵高苦笑道,“夏太医,高实在是辜负陛下的信任,不配做十八公子的老师。自从前日陛下从宫外回来后,派人将十八公子带入这勤学宫内聆听《王训》,高太心急了,为了能让十八公子明白陛下一番望子成龙的心,无形之中对十八公子的要求严苛了些,又疏忽了照顾,这才让十八公子苦读过甚,不慎昨夜染上风寒,真是多亏夏太医来得及时,才没能让十八公子生出大病来,也算是救了高一命。”


    “高在此多谢夏太医了。”


    赵高抱着怀里的东西,深深俯了俯身。


    看着赵高这表情诚恳,笑容苦涩的模样,夏无且也不禁心中一叹,觉得赵高这也是倒霉催的被性子顽劣的十八公子给牵累了,遂上前借着搀扶赵高之时顺便给赵高把了下脉,笑着拱手道:


    “赵卒史实在是言重了,无且来此也是为了执行皇命。”


    “等无且回到章台宫寻陛下复命时,会将此间情况同陛下仔细说明的。”


    “咳咳,那就有劳夏太医了。”


    赵高轻咳两声,再次感激地俯了俯身。


    夏无且颔了颔首,弯腰将自己的药囊整理完,背着药囊去看了看随行的三个医者配好的药包,到外面寻了烧火的地方用砂锅煎上药,一番折腾过后,看到晾得温热的黑褐色的药汤被昏睡中的十八公子给连喝带吐的饮下大半,他留下俩医者待在这里看顾十八公子,就带着余下的一个医者回到章台宫内同陛下复命了。


    章台宫内殿里。


    秦缨和自己傻爹同大父待在一起。


    等他坐在一旁听完夏无且给大父讲的内容后,不禁嘴角微微抽了抽。


    好一个十八公子“苦读之后、风寒侵体”!


    好一个尚书卒史传道之时“教授太过严苛!”


    呵——果然,赵高、胡亥这对“奸臣昏君”凑在一起除了搞事就是搞事!


    始皇神情淡漠地听着夏无且讲小儿子的病情,片刻后才看着夏无且挑眉道:


    “无且,你说赵高也染病了?”


    夏无且点头道:


    “回陛下的话,微臣观察到赵卒史的脸色也很不好,说话鼻音很重,瓮声瓮气的,嗓音也是略微沙哑的,顺便诊了下脉,他同十八公子一样都是昨夜受的寒了。”


    始皇点了点头,凤目微眯:


    “既然这二人全都风寒侵体了,就再派俩宦者到勤学宫侧殿内好好看着他们师徒俩,别让他们随意出来,天寒地冻的,他们若是将其余人也染上风寒就不妙了。”


    夏无且忙俯身道了声“诺”,就背着药囊躬身告退了。


    坐在一旁的缨小胖墩儿听到大父的话,笑意险些从眼角流到嘴角。


    他都不知道该夸赵高和胡亥这对师徒俩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啦!


    他们俩这打算明眼人一看都能瞧明白是想要通过“生病”这件事情来打动大父,唤起慈父心,从而能够解了圈禁,快些从勤学宫内出来,没想到大父这次是铁了心要收拾这师徒二人,反倒让二人弄巧成拙被大父“圈”的更紧了吧?!


    ……


    “你们?”


    时至下午,劳烦留在勤学宫内的年轻医者给自己诊脉抓了药的赵高强提起精神,刚按照夏无且的吩咐,又用酒水和帕子给十八公子擦了一遍身子,正端着铜盆准备出去换水,就看到原本站在门口的黑衣宦者非但没有撤走,反而还增加了两个人,他简直都懵了。


    新来的俩黑衣宦者看到赵高脸上的错愕表情,未等对方开口,就直接抬手从赵高手中接过了温热的铜盆,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


    “赵卒史,陛下已经知道了十八公子的病情,鉴于冬日里风寒容易人传人的特性,陛下有令,让您


    与十八公子好好待在侧殿内,不得随意外出,以免将病情扩散,传染给他人。”


    赵高听到这番贴心的解释,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但发白的脸上还是立刻出现了灿烂的笑容,先是恭敬地对着勤学宫的方向遥遥俯身行了一礼,随后才看着面前说话的黑衣宦者,不好意思地笑道:


    “那就有劳几位舍人给十八公子换盆热水来,再帮忙给将高的药汤也一并带来,让我们二人能快些驱散身体内的寒气了。”


    “可。”


    黑衣宦者们点了点头,各去忙事了。


    赵高含笑的转过身子,两扇黑漆木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眼中的情绪也变得冷漠至极。


    看到俩医者守在床附近,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在俩年轻医者望过来时拱手道:


    “劳烦两位医者替高看顾一下小公子,高有些头晕想要去休息一会儿。”


    俩年轻医者点了点头:


    “赵卒史请便。”


    赵高感激的笑了笑,用漠然的眼神淡淡扫视了一眼十八公子,直接一甩袖回到了自己休息的房间里,丢下躺在木床上的胡亥含含糊糊地小声嘟囔。


    守在床附近的俩年轻医者除了勉强能听出来十八公子声音沙哑地喊了几声“阿母”外,其余的嘟囔声完全听不懂是在说什么。


    烧得全身起热的胡亥自然也对外面的情况认知极其模糊。


    他混乱的脑子中只有一个意识——热!


    很热!


    昏睡中的胡亥只觉得自己嘴巴发苦,身体发热,脑袋发痛,他还依稀记得老师教他的若想要从勤学宫内出去,唯有生病一条路。


    他也如计划的那般确实是生病了,可是病中的胡亥想要睁开眼睛看一看情况,却发现他整个身子仿佛都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给重重压着一样,令他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连眼皮子都无力分开。


    他好像被人投进了火炉之中炙烤,浑身又热又痛,耳边突然响起了几声杂音,未等他听清楚是什么人在说话,就有苦兮兮的水往他嘴里喂,他拧眉侧头挣扎着不想喝,却被人捏着鼻子、掐着下巴,用小勺子给压着舌头给强硬的喂进了嘴里!


    苦水入喉,胡亥简直都快要气得炸成河豚了!愤怒的不得了!


    谁?!


    究竟是谁敢如此大胆地违背他的意愿给他喂这般苦的糖水?!


    哼!可恶!


    大胆贼人!等他睁开眼睛,病愈后一定要让父皇将欺负他的人给全都活剐了!


    在喝药时意识短暂地被苦药给激的出现过一阵清明的胡亥在药喝完后,意识再度变得昏昏沉沉。


    苦兮兮的汤药被强硬喂下肚后,胡亥感觉自己也从可怕的火炉内艰难地爬出来了,迎头淋了一场清凉的雨,那种通体都被炎热给炙烤的痛苦感觉都消散了不少。


    某一刻,身体沉重的胡亥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得轻盈了起来,像是一根羽毛般不受控制、飘飘荡荡的从床上起来,迈步走出了殿外,下意识朝着章台宫的方向而去。


    已经有许多天都没有见到父皇了,六岁的胡亥觉得自己委屈极了,他要向父皇告状!


    不仅秦缨那个乌龟小王八蛋给父皇进谗言,迷惑了父皇,让父皇狠心将他圈禁在这座侧殿内苦读那劳什子的《王训》,这侧殿内竟然还有人敢如此胆大包天地捏着他的鼻子、掐着他的下巴给他嘴巴内喂苦兮兮的汤水!


    反天了!


    这些人真是要欺天了!


    杀了!


    全都杀了!


    他要快些去章台宫内拜见父皇,当面向父皇陈情诉苦,讲述委屈,让父皇将这些欺辱他的贼人全给砍脑袋、片片活剐了!


    心怀满腔怨气与恨意的胡亥迈着急速的步子匆匆飘到章台宫。


    奈何还没等他进门,他就感受到章台宫似乎看起来有些不对。


    胡亥纳闷的抬头一看,发现平日里这座肃穆威严的百年秦王寝宫竟然在今日挂着一层层刺目的缟素!


    纵使胡亥平日里再调皮捣蛋,不学无术,也明白章台宫外面挂缟素是什么恐怖的场景!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脑海中跳出来,小豆丁心中一惊,忙迈腿跨过宫门槛步子急促地往内走。


    往昔点燃着数盏油灯,能容纳下文武百官议政的外殿此刻不仅看起来昏昏暗暗的,还变得十分空荡,外殿之中别说看到一个官员了,甚至连一个宫人都看不见,幽静极了,甚至瞧着都有几分吓人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


    [父皇呢?难道父皇真的驾崩了吗?!]


    一颗心高高揪起来的胡亥正步履不停、提心吊胆地往内走,刚刚走到内殿门口隔着巨大的舆图屏风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有些耳熟的中年男声。


    “陛下。”


    胡亥闻言一喜,心中直道:[看来父皇还活着。]


    第99章 一个不留


    他赶忙加快脚下的步子,匆匆迈腿进入内殿,刚绕过巨大的舆图屏风就看到前方有两个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一片昏暗的光线内贴着极高、极粗的大柱子小声说话。


    左边的人单看背影就十分年轻,头戴冠冕,身着黑袍,站在柱子前,另一人像是正值中年,同样穿着一身黑色官服,却微微躬身低着头,身子还被柱子挡住了小半个,两个人的关系看起来非常亲密,身子贴着柱子,脑袋挨得极近,正专注地小声密谋着什么,全都没有转头,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进殿的脚步声。


    内殿的光线看起来似乎比外殿还要昏暗,胡亥模模糊糊看不慎分明,只觉得前方的两个背影单看轮廓瞧着眼熟的厉害,朦朦胧胧间又感觉那头戴冠冕的黑袍年轻人似乎不太像自己的父皇。


    父皇现在虽然也变得很年轻了,但是父皇身高腿长,个子甚是高大,况且满朝文武都知道父皇不喜欢冠冕,虽然头戴冠冕的帝王模样非常威严,珠玉十二垂琉也很漂亮,但是父皇醉心政务,日常总觉得冠冕戴着很是累赘,平日里喜欢头戴通天冠,甚至在统一之初还废了冠冕。


    那背对着他头戴冠冕、身着黑袍的年轻人虽然同样身高腿长,气质矜贵,但身形看着好像比父皇整整缩小了一大圈,平白给人一种小孩儿装大人的古怪感!


    这人必然不是自己的父皇!


    联想到进章台宫前看到那里里外外挂满的刺目缟素,六岁的胡亥下意识就攥紧了垂在身侧的两只小手,眼中也跟着燃起了一抹浓浓的妒火与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难道?这背对着他的黑袍男子是扶苏大兄?父皇驾崩了,大兄登基了?


    那完蛋了。


    兄弟再亲,亲不过儿子,他若是对大兄告秦缨的状,大兄必然是不会管的!


    呵——他终究是倒霉,平白无故地被秦缨那个小王八蛋给坑害了!也没处说理去!


    谁让玄鸟偏心,得天所爱的那个皇家子不是他嬴胡亥呢?


    心中憋屈至极又委屈至极的胡亥正咬着牙、攥着两个小拳头想要趁着前方


    的二人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悄悄转身出去时,就看到那一直背对他的黑袍冠冕男子蓦地转过了身子,没等他做出反应,对方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把他想要离开的脚步给生生钉在了原地。


    “唉,老师,您说的极对,那么依老师之见,朕应当如何处置他们呢?”


    [老师?!]


    听着这失了孩童的稚嫩,带着浓浓青涩感的熟悉少年声音后,胡亥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往前快走了两步,瞧见那个躬着身子的中年男人也跟着转过了身子,面对着他。


    这时,墙上蒙着白纱的雕花木窗外“轰隆隆——”地响起了惊雷声,一道噼里啪啦的曲折银白闪电在窗边乍然浮现。


    银白的电光闪烁,也“唰——”地一下将昏暗的内殿给照亮,六岁的胡亥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木地板上,两只眼睛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只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前方说话的二人面貌——


    头戴冠冕的黑袍年轻人是他!而站在他旁边躬身说话的中年男子竟然是教授他秦律的老师——尚书卒史赵高!


    他!!!


    [这,这……]


    眼前的场景着实是太过惊骇了,惊得瞳孔地震的胡亥完全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都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而对面那个比他似乎大了十岁的“他”还是没有看向他,甚至旁边人到中年的“老师”都对他视若无睹。


    [难道他们二人根本看不到他?]


    胡亥愣愣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展开的掌心,窗外电闪雷鸣,有噼里啪啦的雨点子从天而降砸在头顶的黑瓦之上。


    窗外下大雨了,好像还是夏日里的暴雨。


    脑袋瓜都有些迷糊了的胡亥已经说不准眼下的情况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记得咸阳现在应该是隆冬,正因为是寒冷的冬日,所以才容易生病。


    [可,为何窗外却下起了夏日里的大暴雨?]


    想不清楚外面的大雨,心跳如擂鼓的胡亥也理解不了为何看着十几岁的“他”竟然会头戴冠冕,站在挂满缟素的章台宫内殿里,自己“老师”怎么会对“他”称呼“陛下”。


    [难道是父皇驾崩前看到了我的才华,最后将皇位传给了我?]


    巨大的惊吓与暗地中的窃喜在这个猜想冒出头的一瞬间,宛如汹涌的海水般直接将胡亥整个人给从头到脚地淹没。


    他吞了吞口水,双眼发亮,正想要从木地板上站起来,下一瞬听到自己“老师”对长大后的自己所说的话后,又“砰——”地一下倒在了木地板上。


    “陛下,您智慧超绝,虽然在臣与丞相的保驾护航之下登上了皇位,但是先皇在遗书中属意的继承人毕竟是长公子。”


    “眼下您初登大位,长公子带着蒙恬与三十万大军盘踞在长城,长夫人、皇长孙与其余的公子们都对先皇驾崩之事抱有极大的疑虑。”


    “依高之见,这些人若是不想办法料理掉的话,早晚都会成为祸事,您是怎么矫诏登上皇位的,这些人就会怎么将您重新拉下马!”


    胡亥听到这话,整个小身子都瘫软了,一张小脸也被吓得惨白一片。


    他不是傻子,从“老师”的话中已经明白了,“父皇”驾崩的应该是很突然,没来得及公布让扶苏大兄即位的遗诏,“他”就在“老师”和“丞相”的帮助下直接矫诏篡权夺位了。


    天呐!


    胡亥吓得嘴唇都颤抖了。


    他纵使是年纪小,也知道“矫诏之后,篡权夺位”的事情爆发,会死的多么惨。


    果然——


    他看着“他”头疼的伸手扶额,语气嫉恨地骂道:


    “既然这些人对朕有威胁,那就速速把他们都给杀了!”


    “哼!大兄真是不老实!父皇活着时他总是在朝堂上气父皇,父皇都厌恶的把他驱赶到塞外了,如今父皇崩了,他就妄图跑回都城来造朕的反了?!简直是胆大包天!”


    “老师,您要帮我,您一定要帮我将扶苏给杀了!”


    “陛下,这可不好处理啊,您要知道长公子身边跟着蒙恬呢,蒙恬是陛下的心腹忠臣,手底下还有三十万忠诚的大军,这若是一个弄不好,引得大军反扑,那可如何是好呢?”


    胡亥抿起了小嘴。


    “嗯……那就用父皇的口吻给边塞送一道圣旨,大兄被赶到塞外时就知道父皇是厌了他的,他不是自诩忠孝吗?父皇是君,朕是君,父皇让他死,他不死那就是不孝!朕让他死,他却不死,那他就是不忠!朕倒是要看看,等圣旨送到长城时,朕这位忠孝至极的好大兄究竟会不会死?!”


    “陛下英明!简直远胜臣也!”


    “那蒙家呢?”“赵高”语气喜悦地吹捧一句后,又声音极低的看向“秦二世”试探道。


    “呵——父皇都没了,还留着蒙家做什么用呢?老师,传令下去等大兄在边塞一死就立刻把蒙恬也给一并处死了,还有关在大牢内的蒙毅,也将他一并给朕处理了!朕看着他都觉得烦!”


    “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尽快着手处理此事的。”“赵高”极其谄媚地俯身道。


    听完这些惊悚话语的胡亥,整张小脸都已经吓得惨白如纸了。


    他承认,他虽然在内心深处对皇位也抱有不切实际的野望,但他从未料想过有一日“他”会亲口下令将疼爱自己的长兄给逼死。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若是有一日“他”真的做了二世皇帝,那么“大兄”这个碍眼又碍事的存在必然是要被早早清理掉的。


    这都是正常的皇权之争罢了,胡亥抿唇强压下心中复杂又紧张的情绪,勉强给自己打了圆场,就又听到自己“老师”忧心忡忡地说道:


    “陛下,这都城内的人都知道长公子与长夫人伉俪情深,皇长孙又是长公子的嫡长子,若是长公子自尽的消息传回都城了,怕是长夫人和皇长孙要闹呢。”


    “呵——那有何难?”


    “朕忧虑大兄也就算了,一对妇孺又有何紧要的?看在他们娘俩儿是朕的嫂嫂和大侄子的份上,就派几个人去长公子府里给他们母子俩留两具全尸吧。”


    “诺。”


    “赵高”眯眼一笑,看着“秦二世”自得的笑容,眼睛一转又小声道:


    “陛下简直继承了先皇的英明果决,怪不得先皇活着时对陛下疼爱有加,出宫巡游也愿意带着陛下呢。”


    胡亥听到这话,一颗跳动极快的小心脏不由泛起几抹酸楚来,可惜,现在父皇对他的宠爱不复以往了,还狠心的厉害。


    全都怨秦缨出生了!


    哼!


    不过幸好未来胜利的人是自己,秦缨这个小王八蛋早就该死了!


    他通过前面二人的话俨然已经看不明白这是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了。


    他竟然是“命中注定”的“二世皇帝”!


    “秦二世”也被“赵高”的夸奖话语给吹捧的有几分飘飘然。


    尚未弱冠的年龄是最经不起夸的。


    心情愉悦的“秦二世”听着听着,就听到自己“老师”的语气中又染上了几分愁意:


    “陛下,虽然您能干脆利落地将长公子一脉的人给除了,可是在臣看来,您若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在皇位上坐下去,只除掉对您威胁极大的长房还是不够的。”


    “嗯?老师这话是何意?”


    坐在地上的胡亥也面有困惑,不是他吹,他敢说平日里在十八个儿子内,除了大兄以外,父皇最宠爱的就是他这个小儿子了。


    他觉得只要长兄没了,讨厌的秦缨也没了,皇室之中根本没有别的兄弟能够争过他。


    “赵高”看着“秦二世”不解的模样,神情未变,用右手捻着下颌上的胡须幽幽道:


    “陛下,您莫要忘了,在先皇所出的十八位公子之中,您的生母身份是最低的,年龄也是最小的,如今您压过了一众公子们坐上了皇位,但是您的哥哥们都是有出身的,背后也多多少少有点人脉,难道您能允许这些人整日待在您面前晃悠?”


    “毕竟……”


    “毕竟”之后的话语,“赵高”虽然没有接着往下说,但是“秦二世”和胡亥的心却全都揪了起来。


    “毕竟”他的皇位是靠着“篡权夺位”谋来的,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啊!


    “是的,老师倒是提醒朕了,既然大兄都能被朕给处死,那么朕其余的兄弟们也就别活着了,就让他们到骊山皇陵内陪着父皇吧!”


    “陛下英明!”


    “陛下的旨意是把十七位公子都料理了,对吧?”


    “赵高”的声音极低,轻柔的语气之中似乎还带有一丝淡淡的蛊惑之意。


    “秦二世”拧眉,重重点了点头:“对,从扶苏到益祈,十七个人全杀了,一个不留!”


    第100章 指鹿为马


    胡亥的心脏重重“咯噔”一跳,想起平时自己那些哥哥们对他的照顾,尤其是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十六兄、十七兄,他的小脸之上浮现起一抹纠结,可是紧跟着又变得冷漠一片:


    对,“老师”说的对,“他”下的令也没错,大兄都没了,其余的兄长留到最后也都是祸害,不如早早去陪伴父皇,一了百了!


    胡亥在心中这般安慰自己。


    “不过,老师,您的话让朕又有了别的忧虑。”


    “秦二世”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的忧愁。


    “陛下有何疑虑,不如同臣说一说,臣必然会倾尽全力帮助陛下解愁。”


    “秦二世”将双手背在身后,垂眸绕着父皇曾绕柱跑的大柱子边缓步走着,边深思道:


    “老师刚刚的话提醒了朕,朕的十七个兄长留不得,怕是九个姐姐、一个妹妹长久的留下去,恐在未来也会变成祸患。”


    “赵高”一愣,胡亥也怔住了。


    “臣愚钝,不知陛下提及公主们的深意是?”


    “赵高”声音极轻地看着“秦二世”询问。


    “秦二世”摇头无奈道:“老师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您也不想想,虽然朕的那些姐姐、妹妹们没办法同朕争夺皇位,但是他们都已经成亲了,婆家都是朝中的文臣武将,若是公主们看到朕的兄长们的下场,会不会一怒之下,借住她们夫家的力量给朕找麻烦?朕虽然不会害怕她们,可就像老师说的这般,朕现在的皇位还坐的不是很稳固,公主们若纠缠到一起,也是一桩不小的麻烦啊。”


    “赵高”的眼皮子微微一跳,他吞了吞口水看向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小声道:“那陛下您的意思是?”


    “杀了,都杀了。”“秦二世”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


    “不仅公子、公主们要杀,那些父皇留下来的遗孀们听话的就送到皇陵内陪伴父皇,不听话的也全都秘密处死,还有那些在朝堂上叫嚣,质疑朕皇位的臣子们,老师也帮朕一块处理了。”


    胡亥的一颗小心脏都被吓得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长大后的他竟然这般“厉害”吗?不仅杀兄、杀姐、杀妹妹时眼睛眨也不眨,杀父皇留下来的那些夫人们和老臣们时,也能干脆利落地说杀就杀吗?


    [这会不会杀的人有些太多了?]


    六岁的胡亥良心尚且没有泯灭。


    他那点子微末的良心也被“赵高”给纠结地问了出来。


    “秦二世”摆手道:“老师不是说了吗?关键时刻不能心慈手软,这些人以前都没有料想过朕有一日能继承皇位,既然留下他们,早晚都要对朕下手,朕不如就提前一步进行反击。”


    “诺,陛下英明,臣会帮陛下将这些人都给料理清楚的。”


    “赵高”俯了俯身,恭敬地笑道。


    “秦二世”点了点头,语气中露出一抹愧意:


    “不过此次要杀的人确实有些多了,老师,你要传朕之令,再在民间征发几十万劳役,加快秦始皇陵的收尾工程,还要快些将阿房宫给修建起来。”


    “出宫巡游前,先皇就心心念念着将阿房宫给建起来,如今父皇去了皇陵,朕身为父皇的儿子,怎么能看着阿房宫就建成个地基白白丢在那里呢”


    “眼下这么多人都要去见父皇了,朕旁的做不了,只能在这两件事情上弥补父皇了。”


    “赵高”:“……”


    胡亥:“……”


    窗外再度亮起一抹闪电。


    全身瘫软坐在地板上的胡亥只听到自己的中年“老师”道了声“诺”,随后面前的场景就飞速变幻着。


    巍峨蜿蜒的万里长城前,身着一袭白袍的大兄双眼通红的看着咸阳的方向,撕心裂肺地痛呼了一句:“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


    话音刚落,一把锋利的吉金佩剑就在大兄的脖颈处重重一划,滚烫的鲜血如泼墨般飞出来,从头到脚浇了胡亥一身,胡亥身子一抖,下意识哆哆嗦嗦边坐在地上往后退,边用发颤的声音哭着喊道: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扶苏大兄的身子重重跌在黄沙之中后,眼前的场景又变成了长公子府,胡亥看到有黑衣宦者用长长的白练生生将秦缨给勒死了,长嫂也被逼的自尽了。


    母子俩死不瞑目地紧紧盯着他,他还没有擦掉身上的大兄的血,看到母子俩那突出的双眼又是吓的身子一抖,怯声道:“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等长房一脉的人死完后,面前“砰、砰、砰”地又响起来了数道尸体倒地的声音,胡亥吓得蜷缩在屏风的角落内,捂着耳朵,闭上眼睛,那些一个一个惨死的兄长身影,和兄长们临死前的痛苦呼声还是会闯入他的脑海和他的耳朵里。


    “我是先皇的儿子,并未有任何造反的心,你们凭什么抓我?”


    “请陛下网开一面,我愿意自请废除公子身份,到皇陵内为先皇守陵。”


    “呜呜呜,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大兄,大兄!”


    “……”


    “亥弟,亥弟!”


    一众兄长的惨呼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温婉又凄厉的熟悉女声,坐在角落内,捂着耳朵,闭着眼睛的胡亥听到大姐的声音,下意识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只见“砰——”的一声拼命往前跑的大姐人首就分离了。


    发髻松散的染血人头脱离素白纤细的脖颈径直飞到了他的怀里,流着眼泪的双目可怜又怨恨的直勾勾望着他,胡亥惊得呼吸一滞,“啊——”地一声将怀中的美人脑袋给远远地扔到一旁,屁滚尿流地从木地板上爬起来,没跑两步又“咚——”地一下被绊倒在地上,他惶恐地往下望,看到二姐的尸首只剩下一半了。


    “啊啊!”


    胡亥脸色已经比雪都白了,挣扎着一次一次从木地板上爬起来就又被姐姐们支离破碎的尸体给一次次绊倒在地,他已经吓得发不出声了,好不容易吓得涕泗横流,蠕动着匍匐爬到内殿门口,就看到十妹浑身血淋淋的被人按在地上,一根长长的铁钉被一双大手从眉心处给重重楔了进去。


    “父,父皇,紫……”


    “啊!滚!你们都滚!”


    “不是我杀的你们!你们全都滚!不要靠近我!”


    看着眉心中插着铁钉的十妹拿着姐姐们的残肢断手,同惨死的兄长和姐姐们一起鬼气森森地朝他血淋淋地走过来,胡亥又哭又叫着大声挥手叫嚷,跌


    跌撞撞地从木地板上爬起来,如同身处浓郁的黑暗之中挣扎着奔赴光明一样,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哥哥、姐姐、妹妹们血迹斑斑的双手,跑到外殿那一刹那,身后亲人们痛呼怨恨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空空荡荡的外殿之中涌起一抹极其刺眼的亮光,吓得眼泪、鼻涕糊满脸的胡亥拧着眉头,伸手要挡,下一瞬外殿之中就出现了嘈杂的人声,满满当当都是人。


    胡亥摇晃了一下脑袋,眨了眨泪眼,定睛望过去,只见御阶之上“他”头戴冠冕,坐在父皇坐过的宽大黑色漆案旁,御阶之下文武百官左右分坐。


    这场景似乎是在上朝?


    胡亥心有余悸地朝着黑洞洞的内殿望了一眼,边用染血的袖子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边好奇地抬脚往群臣们中间走去。


    只见自己“老师”牵着一匹土黄色的小鹿从殿外走进来,他前进的脚步也停顿住了。


    [老师,这是在做什么?]


    “丞相,这是在做什么?”


    胡亥疑惑的心声和“秦二世”笑呵呵的声音同时响起。


    满朝文武也都满眼疑虑地看向“赵高”。


    胡亥眼睁睁看着自己已经升官成“丞相”的“老师”用绳子牵着一头小鹿在他面前笑吟吟地走过去。


    小鹿还“呦呦~”地对着满殿的人空灵的叫了两声。


    那好听的鹿鸣如一道清泉般让惶恐害怕的胡亥也生出了几分喜爱。


    他抬脚走了两步,用小手摸着鹿身,紧跟着就看到自己“老师”十分自信地对着上首的“他”俯身拜道:


    “恰值岁首,臣欲要将此匹良驹献给陛下,恭祝陛下龙体安康。”


    [良驹?!]


    “良驹?!”


    听到“老师”/“赵高”这话,不仅胡亥惊得瞪大了眼睛,坐在上首的“秦二世”也惊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没等胡亥露出自己“莫不是眼瞎”了的表情,他就看到坐在上首的“自己”用手抚着宽大的漆案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给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莫非丞相已经糊涂了?这明明是一匹鹿,丞相怎么能说是一匹马呢?”


    “没错呢,陛下,老臣牵着的祥瑞确实是一匹马。”


    赵高脸上的神情一点儿都没变,仍旧是温和的笑着,语气还分外笃定:“这是马,是陛下看错了,还请陛下再仔细看看。”


    “秦二世”的眉头一蹙,转头对着站在左右的宦者,疑惑地指着下方叫声空灵的小鹿出声道:


    “你们看下面的小动物,明明是一匹鹿啊。”


    站在左右、低眉垂首的宦者们像是没有听到一样,默不作声。


    胡亥眉头一紧又将视线望向了下方群臣。


    官员之中立刻有人跳出来指着“赵高”的鼻子破口大骂道:


    “赵高!你这个奸相!把持二世皇帝不够,竟然还当朝指鹿为马来祸乱朝堂!罪不容诛!”


    “二世陛下!臣恳请您速速诛杀赵高这个贼人!”


    痛骂的官员刚刚将话音落下,就又有臣子们当朝跳起来指着“说鹿”的臣子大声斥责道:


    “二世陛下,这人才是祸乱朝堂的贼人,丞相牵在手中的祥瑞明明是马!”


    “对,是马!还是千里马!”


    “你们这些同赵高合谋的乱臣贼子们,莫不是瞎了眼睛吗?这明明是鹿非马,你们怎么能为了舔赵高,而当众黑白不分呢!”


    “黑白不分,眼瞎目盲的明明是你们!”


    “这是马!”


    “这是鹿!”


    “是马!!!”


    “是鹿!玄鸟来了!这动物也是鹿!”


    “……”


    “……”


    看着本来还挺安静的朝会因为一头“辨不清”物种的动物瞬间变得喧嚣了起来。


    摸着鹿身子的胡亥胆怯的缩了缩脖子,生怕这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朝臣们吵着吵着打起来,再将拳头打到他的脸上。


    坐于高处的“秦二世”也看出来情况变得不对劲儿起来了。


    这明明是鹿,但自己“老师”偏偏要当庭说“马”。


    满殿的人此刻都分成了三派,一派指着“赵高”的鼻子大骂“奸相”,厉声喊着“是鹿非马”,另一派则大声维护“赵高”公开叫嚷道“这明明是马!是千里马!”,还有极少数的一派如宫中的宦者般垂下头,莫不吭声。


    胡亥从没有见过这群臣们吵嚷的场面,他被吓得跑到柱子边,咬着唇默默地观察着朝堂上的闹剧,看到自己“老师”用一种极其冷漠的视线在那些大声吆喝着“鹿”的官员们身上一一扫视过去。


    他在跟着扫视时瞥见了一个身形瘦削,白发苍苍的老头,胡亥努力盯着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老得有七、八十岁的小老头竟然是父皇生前非常受重视的“李斯”。


    “李斯”也属于静默的那一小撮人,他闭着眼睛,微微垂着头,虽然没有吭声,但是整个人都像是只留了一句苍老的空壳子一样,从内到外散发着浓浓的苦涩,看着脆弱又煎熬。


    朝会在鹿惊慌失措的大叫声中散了,鹿当朝吓出来的粪便都还没有凉,当朝“喊鹿”的官员们就被丞相“赵高”给下令羁押入狱了。


    胡亥看到“他”在听到消息时,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是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巴。


    眼前的场景再度变了,乱哄哄的菜市场上,一个个头发凌乱,身被枷锁,穿着脏兮兮、臭烘烘、血斑斑囚医的官员们被士卒压着带到了菜市场上,锋利的大刀落下时,一颗颗血呼啦渣的脑袋滚的到处都是。


    血。


    到处都是红艳艳的血。


    这些落到地上的血像是一场场熊熊燃烧的怒火一样从菜市场绵延着烧到咸阳宫。


    胡亥都已经被各种残肢断手给吓得麻木了,眼看着那无边无际的烈火还朝着他涌来了,他下意识往“秦二世”跟前跑,随着“秦二世”去了后宫,正吃着酒肉佳果,搂着美人,听着丝竹声,欣赏下方舞姬们的美妙舞姿时,就又看到自己“老师”脚步匆匆地走来,对着他和“秦二世”无奈地俯身道:


    “陛下,斯老丞相又来宫中了,想要见您。”


    “秦二世”听到这话瞬间觉得烦躁不已,将搂在怀里的美人往旁边一堆,就没好气地暴躁道:


    “老师,李斯这个老头看来是越来越不中用了!每次朕想要来后宫中放松一下时,他就巴巴地跑到宫内劝谏朕!真是烦死了!”


    “是啊,不仅陛下烦,连臣也很烦老丞相,唉,可这不也没有办法吗?毕竟丞相是当初入关随着先皇一起横扫六合的老臣,年龄大,资历老,而且在陛下登基这事上……”


    “赵高”的话将尽未尽,胡亥看到“他”的急躁的红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黑脸。


    在他的注视下,他看到“老师”将满宫的歌姬、舞妓尽数屏退,走到“秦二世”身边低声道:


    “陛下,经过这一年的大清洗,皇室内已经没有您的敌人了,朝堂上也没有胆大包天的臣子敢质疑您的权威了,在您的治理下,宫外庶民安居乐业,依照老臣之见,您的皇位越来越稳固了,留存下来的最大威胁也可以除去了。”


    “最大的威胁?”


    刚因为“老师”的夸赞而嘴角上扬的“秦二世”,在听到自己“老师”斗转之下的末尾句后,不由困惑的拧起了眉。


    坐在一旁的胡亥也跟着看向“赵高”。


    “赵高”拧着双眉长叹道:


    “陛下,您是知道李斯的能耐的,当年先皇对他何其崇信,不仅让他的长子在三川郡做郡守,还让李斯的二子和二女尚公主的尚公主,嫁公子的嫁公子。”


    “若非陛下驾崩的突然,陛下在世时长公子扶苏又因为政见一事在朝堂上与李斯闹得太难看,当日在沙丘,李斯听了老臣之言,担心扶苏即位后会被儒家那些酸儒们蛊惑,重启分封,重儒轻法,破坏大秦的大一统和他的法家学派,才愿意铤而走险,伙同臣一起捧您上位。”


    “


    可如今李斯的二子、二女都因为皇家之事随同公子、公主们一起死去,李斯作为他们的亲父焉能不在背地里怨恨陛下?”


    “但凡李斯懂得尊敬陛下,也不会次次选择陛下在后宫放松的时间来打扰陛下的雅兴,依高之见,李斯此人不可长留啊!”


    “秦二世”眯起了眼睛,垂下了眼睫。


    “赵高”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往上扬了扬,他是不会告诉自己的皇帝徒弟的,每次“李斯”入宫求见陛下时,他都会拖时间,一直拖到“秦二世”在后宫中吃喝玩乐到兴头上时才会施施然地跳出来向二世皇帝说“李斯求见”的事情。


    一次,两次,三次……


    呵,别说性子急躁,脑袋单蠢的“秦二世”了,纵使是英明神武的“秦始皇”怕是也会觉得这个“先王老臣”烦吧。


    唉,谁让这是大秦“丞相”的宿命呢?


    商鞅、张仪、甘茂、范雎、吕不韦都没能顺遂到老,李斯凭什么能逃过呢?


    看到菜市场上,“李斯”如风中枯叶般被行刑人给“咔嚓——”一声当街腰斩。


    轰轰烈烈的李丞相之家三族都被尽数杀死了。


    胡亥只觉得彻骨的寒气从脚底心直冲天灵盖!


    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李斯都完了,“他”也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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