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朵云


    那一顿饭宾主尽欢。


    那珉原就亲和, 陈慕舟惯会说俏皮话,加上陈谨川时不时在旁主动抛出一些话题,不动声色将许云想和衣然拉进来。


    大家都知道她和他的关系, 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亲近而熟悉的氛围, 令包厢里的一切都显得情意绵绵。


    如果那天出来没有遇到陈柏贤的话, 应该是非常美好的一天。


    明明海城这么大……


    陈柏贤和他的球友打完高尔夫过来吃顿便饭。


    许云想听到走最前面的陈慕舟叫了一声“爸”, 吓得立刻甩开了陈谨川的手。


    原本她的右手边是衣然, 左手边是陈谨川和那珉。那一个停顿,左手边的两个人就超过了她半个身位。


    陈谨川的脸色不算太好, 那珉的盈盈笑意也收了起来。


    前夫妻隔了这么多年重新在城市的一隅碰面, 身旁都是些知晓前尘往事的老友和晚辈。


    也不算太尴尬。


    两方人马互相打过招呼。


    陈柏贤先开了口:“还是忘不掉这一口好吃的啊?这次回国呆几天?”


    那珉的嘴角微微掀了掀, 露出客气的微笑:“阿川喜欢这家的炖汤。我过几天就回洛杉矶了, 朋友的发布会结束了就走, 太冷了,不大习惯。”


    家常, 又生分。


    略略闲聊了几句, 各自分开。


    陈柏贤没有留意到许云想明显心虚的表情。


    前妻回国,带着小辈们一起吃顿饭,原就是寻常的事情。


    那珉过了两天才约许云想私下单独见面, 地点在她住的酒店套房。


    她看起来比在秀场那天更加繁忙,酒店房间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采访间, 灯光,摄像, 拿录音笔的主持人,阵仗颇大。


    灯光照射下的那珉光彩照人, 完全看不出来有个近三十岁的儿子。


    因此等她的采访结束,许云想口里那句做了很多心理准备的“妈妈”就完全叫不出来。


    那珉看穿她的纠结, 主动伸手牵住她,声音轻柔:“不急,叫我阿姨就好。等久了吧,我也没想到一个人物采访还能超时这么长。杂志的主编之前对我有知遇之恩,不好意思拒绝……之前在国内的时候,欠的人情债太多了,一回国就得还……阿川这件事情做得不地道,闪婚也就算了,那么多的大房子,偏偏挤在你的公寓里,回头我去骂他,对自己的老婆这么小气。”


    许云想抿了抿唇,轻声说:“……不是这样的。二哥他很好的。”


    她自然能感受到那珉对她释放的善意。


    寒暄了一阵,那珉切入正题,直接从酒店的保险柜子里拿出一个首饰盒子。


    里头是一条蓝色调的项链,海蓝宝石和钻石错落镶嵌,极具地中海风情。许云想莫名觉得有点眼熟。


    “这是你和阿川领证那天戴的蓝钻耳环配套来的项链。……那天时间太赶了,没来得及从银行里取出来。现在红粉赠佳人,也算是全了阿川这些年的念想。”


    这一套首饰还是从前她和陈柏贤热恋中时,花了几千万从苏富比拍卖下来的,离婚的时候划在了她的名下。


    灯光下宝石熠熠,璀璨非凡。


    许云想一时乱了分寸,为了她话里透出来的深意,也为了这一看就贵重异常的礼物。


    那珉只做不知,她站起身来,一边替她将长发拂在一旁,一边将项链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海水蓝的宝石和高净度的钻石,愈发衬得女孩儿的肌肤白皙,皎洁如月。


    陈谨川去肃宁湾那边接了花花,再过来在酒店楼下等她。


    狗狗一见到主人就热情扑了上来,唬得许云想下意识伸手护住脖子往车门上靠。


    他的视线才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的脖子上,然后露出了了然的微笑。


    手下却用力,收紧了花花的遛狗绳。


    他刚刚收到亲妈的信息,里头只有三个字,“不用谢。”


    浑然不知最大的秘密已经由亲妈暴露,只当是母亲送了礼物的调侃。


    窗外,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琉璃般的光斑在车玻璃上摇曳生姿,流淌出春日即将到来的浪漫光华。


    陈谨川在接电话,来自他的亲爹陈柏贤。


    陈柏贤回了家才知道二儿子回来过,管家说是接了小狗就走了……陈谨川对小儿子和许云想一直爱护,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这是回家找他说事情,但是他人不在,就随意找了个借口回去了。


    加上前妻这几天在国内……


    “你问问你母亲,在她回去之前是不是一起吃个饭。”婚姻虽然结束了,但两个人还有儿子这个纽带在。


    陈谨川直接替那珉做了决定:“她采访都排不过来。”


    陈柏贤被噎了一下,轻敲书桌:“结婚的事情,如果你有想法,也要尽早和家里说……条件合适又真心喜欢的,趁你母亲在国内,两家人可以先见个面。”


    这是在点他上次电话里的女声。


    陈谨川微微侧头看他身边对着车窗发呆的人,也没有直接否认:“确定了再告诉您。”


    最后陈柏贤默了一默:“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儿子羽翼已丰,在国外的那些年悄然成长。


    就好像外头那些小报,提及陈家的三个儿子,会叹息陈予文的命途多舛,大好青年遭遇那样的无妄之灾,从此人生路径和脾气被全盘修改,乃至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孤僻和执拗,都能很轻易地被人原谅。


    会感慨陈慕舟的天生好命,生得逢时。父亲和哥哥都宠爱,母亲也温柔,人生坦途尽在脚下。


    ……至于陈谨川,他从出生起就自带命运的差池,世人的阴谋论将一个聪慧的小小孩逼得凉薄和冷情,人总是要先自保,才能和这个世界对抗。


    他当时做错了吗?陈柏贤不知道。


    生活本身很随机,也不大可以预测。


    陈谨川挂上电话才察觉到有专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许云想的心里头翻过了一百个疑问,到最后也不过迎着他平静而深沉的目光问了一句:“……和之前你送我的耳环一样贵吗?”


    陈谨川轻描淡写:“都不及你。”


    那一刹那汹涌的情绪,像一键又一键的空格,反复地叠画着关于过去的瞬间。


    是在哪一刻?又是在哪一天?她浪掷了无人知晓的沸腾爱意——


    衣然回国后的工作安排得极满,经纪人梵姐似乎要榨干她在纽约时装周上获取的每一滴热度。


    许云想陪她在摄影棚拍了一天的封图,又和她去郊区的网红孵化基地参加一档服装代言直播活动。


    她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在镜头前配合着主播的要求,试装,分享,抽奖,上链接……只觉得疲累。


    待到十点多下播,两人对视一眼一致决定去吃一个放纵餐。


    梵姐还有第二天的工作细节要核对,先一步回了酒店。


    两个女生头靠头选了半天,最终敲定了附近一个口碑极好的重庆火锅店。


    离基地不算太远,按着导航走过去不到十分钟。


    点餐的时候许云想在啤酒那一栏犹豫良久,衣然凑过来:“吃都吃了,也不在乎多这么点儿热量。”


    三下五除二利落勾了四瓶啤酒,还不忘和她确认:“你老公会来接你的吧?”


    许云想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陈谨川”,她摇头,晃了晃手机:“他在开会,你不介意阿舟来接我们吧?”


    衣然垂眸:“……只要有司机就行。”


    出门的时候,两人身上都带了浓郁的火锅气味。


    陈慕舟已经在停车位上等着了,他换了台中规中矩的四座车。


    两个好朋友窝在车后座说话。


    许云想问:“真的不考虑将事业的重心转回国内吗?”


    衣然抬眸,意外和后视镜里的眼睛对上,她若无其事转开视线:“……暂时还没有合适的契机。”


    时尚是舶来品,而西方的时尚界把持着世界主流审美的话语权……而她需要T台让自己被看到。


    这个行业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同其他行业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努力和机会都一样重要。


    许云想靠过去,同她说:“我现在真的很有钱了。”


    喝了酒,她的想象力犹如插上了翅膀,“我们可以一起开姐妹店呀!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经常去逛的那家精品店,在市中心巷子后面那个,有两层。它倒闭了,我们可以租下来,你一层我一层,我们做点儿什么,什么都行。”


    她知道模特走秀的价格其实并不高,更别提其间付出的各项隐形成本,交通,住宿,时间……加上给经济公司的分成。


    衣然当然记得那家精品店,当之无愧的名校流量中心。


    那时候她们偷偷摸摸在店外的墙上贴自己打印的广告,“校服微调,量身定制”。


    被撕一次,第二天再去贴一层。


    起因是因为她的身高,校服的尺寸总是不能如意,要么过肥,要么短了。裁缝出身的母亲挑了合适她身高的校服码数买回来,再按照她的尺寸裁剪。


    然后被有同样困扰的许云想发现……她想起班主任办公桌上那张“贫困生申请表”,极力撺掇衣然的母亲去办了工商营业执照,开了一个小小的门脸。


    母女两的生活因此有了改善。


    想到这些,衣然伸手搂了好友的肩:“还好有你。”


    无论是高中时代,还是后来她解约的事情,好友都付出了无可比拟的心力。


    而她何其有幸。


    第42章 第四十二朵云


    第二天早上, 衣然冷着一张脸收回昨晚的感动。


    她说过,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喝了一瓶啤酒的许云想,夜里化身为八爪鱼往她的身上拱。短短时日里进化出了新的睡眠习惯, 不难想象是如何培养出来的。


    在酒店的跑步机上跑完十公里的人回到房间, 听到洗手间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我睡得很好啊。”


    “等会儿就去吃早餐。”


    “嗯, 今天和然然去看阿姨。”


    “你今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好像自己的家被人给偷了。


    衣然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同好友说起自己的心情, 许云想有片刻的恍惚。


    两个人从前隔了十二个小时的时差尚且联系紧密,最近因为衣然在国内工作的关系, 这段友情的亲密度达到了一个新的巅峰。


    按理来说, 分享欲应该有个恒定的数值, 此消彼长。


    但很奇怪的是, 她同时有了还想要分享的人, 和衣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遇到的人, 哪怕是枝头的一片新绿……都有了友情之外的其他出口。


    衣然喝下今天的第二杯美式咖啡然后总结:“陈谨川这是越位,他犯规了你知道吗?”


    咖啡苦,但是好友笑得好甜。


    许云想在吃过晚餐追完热播剧集之后被自己的好友赶出了家门。


    “回去抱你的人形抱枕吧!我觉轻, 受不住你的折腾了。这毛病谁培养,谁伺候。”


    许云想笑得脸都红了, 偏偏还不能反驳。


    她控诉:“你不爱我了。”


    衣然伸手抱了抱她:“……我怕我债权人等会儿杀到我家楼下来。”


    许云想慢慢往公寓的方向开。


    夜风里已经有了一点春天的气息,湿润中带着一丝甜津津的香。


    车开到一半, 手机震动,显示来电是“陈谨川”。


    电话接通, “二哥”两个字还没有叫出口,那头的声音却是陌生。


    他自我介绍说是陈谨川的朋友, 叫秦晋,今天约的朋友局喝酒,陈谨川喝得有点多,让她半小时后下楼接一趟。


    ——陈慕舟以前也时时有类似的事情,作业忘记做了找她的抄一下,校徽丢了找她的备用款别一下。


    现在这个人变成了陈谨川,许云想不疑有他,瞄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预计她回去的时间比他的还要早十分钟。


    电话挂断。


    陈谨川抽了烟进来,蒋思裕抬手将胳膊搭上去,“我让你司机先回去了,等下老秦送你。他微服私访去看看他家楼盘的外立面情况。”


    秦晋是无意和蒋思裕聊起,才知道陈谨川现在住在滨江国际那边。


    那是他家几年前开发的一个楼盘,位置极佳,但大平层数量有限,主打的还是面向白领的公寓户型。


    蒋思裕笑一笑,深藏功与名:“你以为他为什么那么肯定他和关情没什么……准备好你的份子钱吧,等他和他爸摊牌了,大事就要公布了。”


    秘密这种事情,独享太灭绝人性,共享才更显兄弟间的深厚情谊。


    这个酒局是秦晋攒的。


    陈谨川一下飞机,他就将人薅了过来。


    关情在年前找上了他,两家都是房地产起家,不同的是定位不一致。关家偏好做大户型,走改善型住房的路线;而秦家走地理位置为王的路线,热衷于拿热门地块。


    关家内部夺权的风声传得人尽皆知,关情找他的目的明确。秦晋倒不怕淌这趟浑水,高风险才带来高收益。


    最大的问题反而在陈谨川。关情一回国,两个人旧情复燃的风声就莫名刮了起来。


    虽然说这趟合作不是三个人的电影,但朋友间还是要先说分明,才好没有芥蒂地继续下一步。


    不怪秦晋如此谨慎,无风不起浪。


    如果不是关家或者陈家授意,这种过去了好多年的事情根本掀不起这样的声势来。


    饭桌上他的疑问才开了个头,陈谨川就直截了当地否认了。


    态度平静,面色无波,丝毫没有提及前女友该有的低沉或者是不虞。


    一桌都是亲近的朋友,家世和背景都大差不差的,很快掀开这一页重新喝了起来。


    氛围更加轻松。


    秦晋不记得陈谨川有找他拿过那边的大平层,印象里他只问过他公寓的折扣。


    那么点面积陈谨川亲自打电话过来提的,他当时都怀疑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在参加什么整蛊游戏测试友情之类的。——他当时还在读小学的弟弟特别爱在某音上看这类短视频。


    陈谨川当时的解释是,家里看着长大的妹妹,阿舟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刚刚进大学,就订个小公寓先住着,压力不大,适合年轻人。


    他当时很糊涂,你说关系好吧,这公寓是不是得买大点?你说关系不好吧,又特意关照他留了最好的楼层,明面上交待销售把能给的折扣全给了,还编了个莫须有的理由额外给了新的折扣。


    他倒是挺想直接送的,陈谨川一个眼刀飞过来。得,打住,利利索索交待手下的人,要演技逼真,要倾情演绎。


    没成想还是出了岔子。


    销售拿到的是许云想长发的照片,她去看房的时候剪了短发,身边又有年轻男人的陪同,一时没认出来。


    兄弟俩陪着一起去看的,陈慕舟下车先去了洗手间。


    销售迎上去第一句话就是:“是新婚夫妻来看房吗?”


    陈谨川纠正:“是妹妹来看房。”销售立刻端起歉意的笑容,借口两人外貌太出色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


    秦晋对这个事情还有印象。他跟蒋思裕对了个眼神:“哪位?我认识吗?”


    蒋思裕不动声色跟他碰杯:“你等会儿跟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绝对!惊艳!”


    吊足了秦晋的胃口。


    等他终于将人送到了楼下,才咂摸出一点不对。


    他回头看身旁的人:“这不是平层的入口啊!……你住公寓里?哪一栋?”


    陈谨川的目光正往车外看,漫不经心的语气:“2栋2501。”


    秦晋自然不记得当时留给陈谨川所谓的“妹妹”的黄金楼层是哪一层,但有穿着白色毛衣的女生凑到车窗前来叫人:“二哥。”


    嗓音轻柔,正是电话里的同款声音。


    随后又看向呆愣的秦晋,主动打招呼:“秦大哥,麻烦你了,谢谢你送二哥回来。”


    秦晋欲言又止地张了嘴:“……是妹妹啊!”


    哪来还不懂蒋思裕嘴里的惊艳的意思。


    比起漂亮的外形条件,更石破天惊的是这声“二哥”。


    已经推了车门下去的陈谨川回头:“不是妹妹,是我太太。”


    掷地有声,如落子在棋盘上。


    这对秦晋来说,是比关情来找他合作更加奇幻的夜。


    电梯里。


    陈谨川对上镜子里担忧的眼神,微微偏了偏头:“今天来了新的伏特加,喝得有点儿急……”


    大概他平时给她的印象太过冷静可靠,此刻又是单手手挽大衣只穿一件衬衫的状态,看上去很像喝了不少急需散热的样子。


    公寓的门一打开,许云想甚至没来得及换鞋,就先垫脚上来给他解胸口的扣子。


    又跑去洗手间拧了湿的毛巾过来替他擦拭脸和脖子。


    陈谨川早已按捺不住,伸手将人拉到沙发上,然后手指插入她的指缝里,沉声道:“陪我躺一会儿。”


    喝了酒的人身体温度更高。


    屋子里还开着暖气,许云想穿着毛衣,很快热出了汗。


    她窝在他旁边小小声说:“我热,都出汗了。”


    伏特加的后劲在这个时候涌了上来,陈谨川伸手摸了摸她的脖子,有轻微的湿意。靠得近,淡淡的熟悉的香气宛如丝线缠了上来,和着身体里的热气往同一个方向奔涌。


    他搂着她的手没有松,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许云想又问他:“二哥,你是不是很难受?你想吃什么吗?”


    这句话犹如漫长的,漫长的隧道里的一束光,从过去的庞大里照了过来。


    那还是她高二的时候。


    他那时候在德国的研究生即将毕业,正着手准备接手那边的分公司。


    陈柏贤有意将他带入社交场合。那年的年节,他跟着参加了数不清的宴会场合,也有了无法推脱的不得不喝的酒。


    那段时间的酒量飞涨。


    有时候陈慕舟也会跟着去。一米八几的个头,穿上西装领带,完全看不出还是个高中生,在父兄没有注意到的角落,被供应商用言语拱着喝了白酒。


    完全不同于小男生私底下喝的低度数的啤酒和红酒。


    一回到家,周韫宜和管家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管家上前搀住陈柏贤,周韫宜则担心儿子,至于陈谨川,他眼神清明步履坚定说自己没事。


    厨房的人端了一份醒酒汤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就离开了。


    他在三楼待客区的沙发上迷迷糊糊躺了一阵,奶奶的习惯从来都是没有洗澡换睡衣不准上床。醒来的时候沙发前坐了一个女孩的背影。


    满室寂静,只有她面前茶几上的阅读灯莹白如月。少女穿着校服坐地上一边写作业一边转笔。


    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许云想。


    他小学毕业就去了德国,走的时候陈慕舟和许云想还是两个小朋友,是看到他就会乖乖叫他“二哥哥”的小孩。


    之后寒暑假偶尔回国,她在父母亲外出教研或者学习的时候,也会住在肃宁湾。匆匆一瞥,会觉得这姑娘长高了,变瘦了,头发变长了……


    除此之外,他对她的了解全部来自陈慕舟的朋友圈。


    中二少年的朋友圈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装逼吐槽混搭区,陈慕舟对自己的哥哥不设防。他晒海岛游,也晒私人飞机出行,同时也不忘抱怨被青梅逼着去帮她借武侠小说,去食堂抢红烧肉,两个人因为数学成绩太差被叫家长,偷翻围墙被抓写检讨……等一系列事情。


    青梅竹马如果是一部书的话,他自己备注了无数生动的日常和细节在其中。


    大约是毯子掉地上的细微动静叫人听见,茶几前的少女突然回了头,对上他平静的眼神很是欣喜:“二哥,你醒啦?你想吃什么吗?我可以去厨房拿。”


    虽然是在公共的待客区,但这样和她单独的相处还是让他觉得不合适。


    他有意叫她回二楼自己的房间或者书房去学习,许云想没忍住低声:“叔叔和阿舟都有人照顾,我怕你觉得孤单。……我还特意带了书过来预习。”


    是一本高三(上)的语文书。


    少女的脸颊被灯光照出柔和的婴儿肥弧线,黑色的眼眸认真地看着他,长长的绒睫在她的眼下投出薄暮般温柔的影子。


    陈谨川不自觉地觉得干渴,喉咙发紧,他鬼使神差地跟人说:“那你给我读一篇课文吧!”


    她那天读的是沈从文的《边城》。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的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


    那个恍如长了蝴蝶翅膀的深冬夜晚,少女的声音仿佛翻山越岭的日与夜,在他的耳畔飞来飞去,从冬天到另一个冬天。


    而少女的影子,也在他日复一日的旁观里,从陈慕舟的朋友圈里具象出来,成长为鲜活的叫做许云想的,女人。


    而此刻,她在他的身边,在他的怀里,隔着因千百次的回忆而深刻起来的记忆,说着同样的话。


    在爱意和热气一样丰沛的夜晚,陈谨川坐起身来,替她解开白色毛衣的扣子,用湿毛巾替她擦手臂上和脖颈处的汗意。


    他曲腿掩盖自己身体的异样,然后说:“……再帮我念一段书吧。”


    第43章 第四十三朵云


    陈谨川在她的书架上扫了一眼, 很快拿过来一本装帧格外俗艳的书。


    ——桃红色的封皮,书脊上印着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下头写着《与二哥书》, 张兆和著。


    他随意翻开一页, 递给正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的人。


    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 白绒绒的珍珠扣毛衣敞开来, 里面是同色系的白色羊绒吊带, 乌黑的长卷发以及粉色的樱唇。


    像极了那天晚上的校服少女,柔软又纯真。


    陈谨川坐回到沙发上, 听她说:“那我开始读了哦!你可以闭眼休息一下。”


    她的音色清悦, 和几年前的并无区别。


    “1933年初春, 我和三妹一同住在苏州。……我在人力车上想, 电报怎么打。想到电报末尾要具名, 我的名字‘允’字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吗?”


    ……


    陈谨川在这样娓娓动听的嗓音里闭上眼睛。他出国的时间早,经典文学作品都是在爷爷陈正和的要求和监督下读的, 唯有和《边城》有关的一切, 是自己回国的时候一点点搜集起来的。


    也没有刻意,大都是深夜睡不着的时候,翻到app给他推送的, “你可能喜欢”,才点进去看了一眼。


    可能。


    喜欢。


    也不说是爱, 更没有痴缠的勾连。


    但他后来在很多个时候,都忍不住回想起当时那一幕。他看到了, 他听到了,陌生的疏淡柔情, 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机缘巧合地勾勒一个叫做“许云想”的主题。


    而现在, 主题本人读着读着才发现被他的目光攫住,于是她干脆停了念书的声音仰头问他在想什么。


    陈谨川在想这本书里面沈先生的一句话。


    “我行过很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没有一朵云,比眼前的云更加好看。


    也没有哪一口酒,比今晚的伏特加更叫人沉醉。


    他低头,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了上去。


    舌尖试探,然后沉沦共舞。


    那是一个如同今夜晚风般温柔的吻。


    持续到许云想几乎缺氧才分开,然后对方又倾身贴了上来,慢慢吮吸。


    然后额头相抵。


    他的眼神里分明有醉酒后的混沌,但看向她的眼神又深邃,缠绵得让人动容。


    “二哥,你喝醉了吗?”


    “没有。”陈谨川回答。


    许云想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喜爱,亲吻和拥抱时候的心跳,以及他的身体反应骗不了人。


    加上那珉无意透露出来的信息,但两个人却也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


    他在等什么呢?


    许云想不知道,她还没有来得及组织好询问的语言,陈谨川就再次飞去了国外出差。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他之前在她脑海里的样子,西装革履,不苟言笑。


    隔阂感是如何消退的?有很多时候,牵她手的陈谨川,亲她的陈谨川,关心她衣食起居的陈谨川,早晚和她分享同一张床铺的陈谨川……都比从前的他深刻得多。


    衣然也依依不舍地登上回美国的飞机。


    许云想在机场大厅同她拥抱告别,告诉她说自己求了菩萨,保佑她今年的事业运在国内。


    卦象显示菩萨同意了。


    陈慕舟还是充当了司机的职责。


    两个人目送着黑衣服的高个棒球帽女孩走进安检口,她没有回头。


    许云想天马行空发散思维:“你觉得我去开个模特经纪公司或者娱乐公司如何?”


    陈慕舟双手插兜:“许愿去庙里……或者,”他微妙地顿了一下,“去找二哥说。他说不定还真能给你开一个。”


    许云想突然福至心灵拍他的肩膀:“你可以开呀!”


    她掰着手指给他计算他这边的硬实力,金钱,不用担心;模特或者艺人资源后备役,不用担心;甚至开娱乐公司的经验,“……你不是有个小伙伴老是换身边的女伴吗?他家不是做娱乐起家的?!”


    越想越觉得合理,还能顺带解决陈慕舟为人诟病的“不事生产”的问题。


    陈慕舟放慢声音:“我是你们友情的一环是吧?”


    许云想笑眯眯:“怎么会呢?你们也是……同学啊!”


    两个人话都不大说,处得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实在无法因为自己的关系给他们冠上“朋友”的名义。


    陈慕舟反问:“她想在国内工作?”


    “然然没有说……但这不是人之常情吗,谁想异国他乡的漂着,我都好担心她万一谈恋爱了留在那边怎么办!”


    陈慕舟沉默了一阵,说:“我哥常常去国外出差,你怎么不担心?”


    许云想“嗯?”了一声,在竹马面前她毫不谦虚,“我可是他老婆!……线头在我手上,他飞再远也得给我飞回来!”


    她不确定自己的这个结论对不对,但转念想到昨天秦晋说的话,又高深莫测地冲陈慕舟点了点头。


    是在去管理处取快递的时候遇到秦晋的。


    他身边跟了好几个工作人员。


    不同于那晚送陈谨川回来的休闲装扮,他今天穿得非常正式且,严肃,面上也带了一些疲累。


    以至于他叫她的名字的时候,她还犹豫了几秒,将眼前的人和那晚的对上。


    秦晋倒是一见她就毫不客气地大倒苦水。


    原因无他,事情都从他知道陈谨川住这边公寓开始。


    他说:“我就多余问他对这个楼盘的想法。”


    结果人家从车位的大小一路批判至健身房的规划,桩桩件件,都是不如意。


    气得秦晋直跳脚,这个公寓虽然是几年前的项目,但大大小小的奖项捧回来好多,至今仍是业内公寓设计的优秀教材之一。


    秦晋丝毫不拿她当外人,吐槽的火力值全开:“真是笑话。这里的目标定位就是白领单身公寓,车位设计的时候谁能想到还有人能开好几台五米多的豪车停过来呢……我还没嫌弃他增加我们工作人员的负担呢!”


    许云想这才知道这段时间陈谨川的车被其他住户的车剐蹭过好几次的事情。


    事情当然都是司机在处理,但要调监控,临时换车什么的……这栋的楼栋管家都特意叮嘱保安巡逻的时候要重点关注。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主动邀功:“虽然这里确实户型不大,但胜在地理位置和设计都绝佳,你看你以前刚买不久就想着卖掉,是不是还得感谢阿川拦了一把。”


    许云想这下是真的惊讶了:“你怎么知道?”


    秦晋:“你当时拿着房产证去来问卖房和抵押贷款的事情,销售经理担心你是被人骗了,同我这边说了一声……咳,当时你不是阿川带着过来买房的吗?我就顺口和他说了一句。”


    许云想突然意识到,大二那个时候,陈谨川是如何知道她们在悄悄筹钱要给衣然解约的。


    她那时候从父母的保险箱里将房产证偷了出来。


    买房的时候她已经满了十八岁,房产证上写的她的名字,无论是卖房还是抵押贷款,她都是户主,手续完全可以越过家长悄悄操作。


    保险起见,她还和买房时的销售顾问确认了一下,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房子没来得及挂盘,也没来得及走抵押贷款流程,陈谨川就回来了,事情暴露。


    只是那时候,她和陈慕舟都以为是他拿出去卖的手表泄露了痕迹。


    ……


    秦晋的声音还在一旁响着,说陈谨川这人看着凉薄冷情,实际对身边的人都爱护有加。


    有穿西装的人匆匆赶来对他耳语了什么,秦晋冲她微微颔首,然后递过来一张白色烫金的名片。


    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电话。


    “我还有事,你住这边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直接联系我或者通过阿川转达都行。……不过最好不要是他,他对住宿的条件挑剔得很。”


    许云想的思绪浮浮又沉沉,完全不知道秦晋转身就给陈谨川发语音消息。


    “你这亲民路线打算走多久?要是你们公司的股东知道你住这这么‘大’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怀疑你家要破产了。”


    隔了一阵又发了第二条过去。


    “妹妹的魅力好大,就去拿个快递的功夫,我都看到有年轻的男生跟她搭讪了。”


    他绝对没有要用“年轻”两个字讽刺陈谨川的意思——


    另一头,林深接到陈慕舟好几个电话。


    等陈谨川散会,他借着递签字资料的空挡,提了一句:“慕舟好像有事情找您。我问他什么事情,他也不说……也不知道是严重还是不严重。”


    陈慕舟从来都不是遮遮掩掩的性格。


    陈谨川了然:“我等下打给他。”


    没忍住低头翻了下许云想的消息,是愉快的一天,吃了好吃的班尼迪克蛋,喝了好喝的咖啡,在网上接了一个简单的儿童诗歌翻译的单子,领着花花去附近公园的草地里放了电……图文并茂,语气轻快。


    陈慕舟终于等来二哥的回电。


    那头还有鼠标点击轻微的声音,他心一横直接开了口:“二哥,我想跟着你学习。”


    陈谨川停下了手里的动静,他原本以为又是类似买车之类的花钱爱好,乍然听到不知气走多少家教的弟弟主动说“学习”……


    他捏了一下眉心,没问他为什么,只开口说:“想学哪方面的?”


    陈慕舟在那头声音紧张:“……什么都想学。”


    ……


    陈谨川换了个问法:“为了谁?为了什么目的想学?……有的放矢,我才好针对你的情况安排。”


    一向是他榜样的二哥说了这样的话,陈慕舟咽了咽喉咙:“衣衣的朋友,衣然,她不是模特吗?……如果想让她回国工作……”


    陈谨川打断他的话:“是她想回国工作,还是你想她回国工作?……你应当知道这其中的区别。”


    陈慕舟不说话。


    陈谨川:“你想好再来打电话。”


    第44章 第四十四朵云


    南方的春天和冬天的界限并不分明, 连着下了好多天的雨,许云想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好像是春天要来了。


    空气里还是湿冷, 但路边树木里的浓郁深绿里已经有新绿冒出了头。


    雨水充足。


    秦蘅在英国打了电话过来, 提醒她记得去房子里检查一下书房的情况, 怕受潮, 怕长霉, 怕心爱的书籍受损。


    许云想懒洋洋地不想动。


    她的无业状态持续至今,许尚泽和秦蘅未置一词, 陈谨川也从不对她的工作指手画脚, 夜聊的时候他说:“你以后工作的时间还长着, 也不急在这一时。”


    倒是陈慕舟出人意料地, 在四月份的一天里告诉她, 他要去上班了。


    岗位是陈谨川的高级助理……林深的,私人助理。


    这种套娃式的头衔叫许云想一时疑惑, 旋即又反应了过来, 这套高阶的方法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肯定是陈谨川的手笔。


    和他从前辅导她们数学的思路一致。


    陈谨川没有否认, 只在微信上问她:【你想来公司吗?像阿舟一样。专业对口的职位有不少。】


    和美国那边公司的合作案到了关键的时间节点,他在那边呆的时间比在国内更多。


    许云想当然拒绝, 要是想去企业,外面的机会也不少, 徐宁那边就给她推荐了好几个。


    只是不好直接回绝他的好意,她在手机上按来按去, 最后回:


    【上班在公司看到我,下班回家还是看到我, 你会腻的。】


    她脑补了一出“霸道总裁俏秘书”的剧情,自己笑得不行。


    周五是陈慕舟公司的便装日,他约了她在自家公司附近午餐。


    连绵多日的雨水在这一天按下了“暂停键”,许云想给花花戴上会开花的小发夹,然后出门。


    两人选了一家“宠物友好型”的西班牙餐厅,花花得以获得自己专属的座位以及专属的“和牛蔬果塔塔”。


    午餐时间,餐厅人满为患,两人挑了个餐厅里面的位置坐下。


    早春的气息初显,客人们的外套都由羽绒服换成了大衣,或者加绒款的外套。


    许云想起码和七八个推门而入的探究眼神对上。


    起先她以为是因为自己的位置能看到大门,随后又发现不是,因为对方的视线随后都毫无例外地转向她对面的人。


    ——她高中时候去其他班看朋友的暗恋对象,也是这样的充满八卦与好奇心。


    陈慕舟这张肖似陈柏贤的脸就注定他的入职低调不起来。


    他也没有想过隐瞒,毕竟从前也在公司的总部呆过几个月。大家也不叫他“陈助理”,叫他“小陈总”。


    小陈总本人对这样的眼神视若无睹。


    他说:“你得感谢我没带你去公司食堂,那里人更多。”


    时光好像退回她们读大学的时候。


    有时候她去他的大学找他,有时候他过来。


    等上菜的间隙,陈慕舟主动提及他来工作的原因:“我妈说得对,成天游手好闲的,以后谈恋爱人家都看不上我。”


    许云想抓住重点:“你有喜欢的人了?谁看不上你?我认识的人吗?”


    对面的人皱眉,避开她的连串问题:“怎么,只许你结婚,不许我喜欢人?许云想,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专制……跟我哥结婚你就学了这个啊!不过,”他转回正题上,“玩久了也没多大意思,出来接触点人情世故也不错。”


    许云想被他的话题带偏,吐槽他:“在你这儿是世故,在林助理那边估计就得是事故了。”


    在董事会上睡着是他身上翻不过去的梗,他躺平认嘲。


    一抬头,正对上林助理本人促狭的眼神。


    没有其他的空位,侍者过来问她们是否介意拼桌。


    自然是可以的。


    林深解开西装扣子,神情自若地在她们旁边坐了下来——原本只是想来打包一份海鲜饭上去,要不是怕公司内部到时候又有新流言,他一个高级助理何苦要来做这种事情。


    文能替老板守护爱情,武能镇守大后方提供合作备选方案。


    两人丝毫不怀疑他的目的,只拉着他一起讨论“小陈总”这个岗位的前景和工资。


    由最基础的助理做到高级助理,再往上走就是业务或者管理转岗,往真正的“总”的方向走。


    林深:“也就几年吧,看个人能力和背景来定。”


    有背景的陈慕舟:……


    总觉得有被内涵到。


    许云想一本正经地点头:“到时候成家立业,双管齐下。你加油!”完了犹觉得不过瘾,还要放下手里的勺子拍手:“为你的工作鼓掌加油。”


    陈慕舟愤愤切手里的牛排,咬牙切齿:“那我祝你,早日为爱鼓掌!”


    话题立马就带了颜色。


    话甫一出口,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不对劲。


    林深继续垂眸和眼前海鲜饭里的蛤蜊做斗争,掩盖自己心内的震撼,他想这都结婚快三个月了,老板原来还……


    而许云想当场和盘子里的焗虾红成了同一个色号。


    她和陈慕舟一起长大,过于清白,反而坦荡到什么话题都敢说,唯独这件事情是之前借了“同学丈夫”的幌子提过一嘴。


    两人大眼瞪小眼,加上一个低头一心干饭的林助理。


    一时之间餐桌上陷入诡异的沉默。


    陈慕舟艰难收拾残局:“我说的是,你想开店那件事情,你不是挺热爱的么?”


    热爱的事情,简称为“爱”,勉勉强强圆了回来。


    林助理从善如流接过这个解释:“你想开店吗?做实业?”


    场面终于又活了过来。


    陈慕舟认真吃牛排,无视桌子底下拼命踩他的那只脚。


    午餐结束。


    许云想一手捧着奶茶,一手牵着同样酒足饭饱的花花往回走。


    绿荫覆盖的春日,人声熙攘的马路,黑发披在肩上,在又凉又软的春风里飘扬。一人一狗都是白色,狗狗头上的夹子颜色正好和主人背的包包颜色映衬,都是浓郁的红色——陈谨川收到自己助理发过来这样一张照片,说:【午餐和太太以及慕舟拼桌,等红绿灯时所摄。】


    下午林深汇报工作时,听对面的老板问了一句,“她心情如何?”


    林深心思微动,回说:“看着挺好的,和慕舟有说有笑,一如从前。”他拿不准许云想想开店的事情要不要跟老板提,转念想人家夫妻,也许早就在家里商量过了……欲言又止了几秒钟,还是吞下了那些话。


    可惜两人共事已经超过了七年,陈谨川一瞥就知道他还有未尽之意。


    林深于是将两人在餐桌上的闲聊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陈谨川继续发问:“怎么说起来的?”


    林深:这是我一个打工人能说的吗?


    ……


    许云想在回去的路上,又不自觉地转到从前精品店的位置。


    门口还挂着“转让出租”的告示。


    大概因为这个物业单位的面积实在太大,做单独的某一项业务都会显得场地过剩。而房东好像没有要分割出租的想法,告示从年前贴到现在,问者寥寥。


    她贴在窗玻璃上往里看,又按亮了手机里的手电筒。里面空无一物,地上还散落着厚厚一层灰以及不少纸质传单。


    昔日莘莘学子心中的精品圣地,现在沦落为无人问津的空旷,甚至因为没有灯光的加持,里头更显逼仄。


    周围都是热热闹闹的商户,唯有这一栋,安静又凄凉。


    萧索立于四月的春天里。


    晚上衣然和她分享自己事业上的新突破。


    她刚刚签完一个顶级奢牌彩妆业务代言的合同,声音里都是志得意满:“到时候活动在国内,我会回来。And谢谢亲爱的替我去求菩萨……”


    人人在新年的伊始有了新的气象,连程瑶瑶的肚子都长大了不少。


    陈谨川给许云想打睡前电话,意外捕获她的低落瞬间。


    年轻的女孩安静靠在沙发上,手里头是翻译到一半的儿童故事绘本。那张脸依然粉黛未施,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里显露她的单薄锁骨,长发随意扎了个低的马尾。


    随性又迷惘的眼神。


    发生了什么从不让人焦虑;而当所有人都在前进的时候,你一个人的不动就是退步,这才叫人心慌气短。


    两个人交换日常,陈谨川懒声道:“午餐用得开心吗?”


    她在微信上提了她和陈慕舟以及林深共进午餐的事情,但没有说她们谈话的内容。


    许云想从他寻常的话里品味出了不寻常,她看向手机屏幕里正在过白天的人,语气肯定:“林助理和你说了是不是?”


    陈谨川没有否认,他的声线里带着无限的耐心:“衣衣,我们是夫妻。”


    所谓夫妻,是和你共享同一份命运的人。


    许云想于是同他描述她对那个玻璃幕墙的精品店的设想。


    大的明亮的落地窗,中岛做整面墙的绿植布景,灯要足够的繁复多样,墙上挂根据餐厅的应季食物对应的绘画作品。


    只是前期的投入会比较高,空间还得加高,软装要费心思和金钱,厨师团队也得优秀。——肉眼可见,回报周期会比较久。


    任何问题在陈谨川的面前似乎都不是问题。


    他说:“那为什么不做呢?……做你喜欢的,想做的事情。”


    这句话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她一直以为能做老板的人,都非常看重投资回报的周期和产出比。


    陈谨川注视她的眼睛:“对下属,当然这么要求。我花钱是雇佣他们来解决问题并产生剩余价值的。但是你是我的妻子,happy wife,happy life。况且,这个项目只是投资回报的周期长一些,又不是没有回报,我当然全力支持你。做人老公的,赚钱的意义不就是这样吗?”


    这句回答,很有资本家陈谨川的风格,更有丈夫陈谨川的温情。


    许云想还在挣扎:“那万一赔钱了怎么办?”


    在此之前她经手的最大一笔钱是买公寓的七百五十万,在她的户头里呆了三天,转去了房地产公司。


    陈谨川看向她,眸光在她的脸色停留了好久:“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这句话太过有指向性。


    许云想咬了嘴唇的内壁,不看他:“……你到底是在美国出差工作,还是进修语言的艺术?”


    陈谨川轻轻叹了口气:“我在公司工作那么久,也没有人去看我。阿舟工作不到两周,已经有了午餐陪吃的优越待遇。”


    里头不可避免地带了意味深长的比较,和掩饰不住的醋意。


    他理解她们之间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男人的占有欲是即使面对自己的亲弟弟也会爆发。


    许云想知道他的意思,她迎着他的目光用他的话回敬:“不是说夫妻一体吗?我替你去监督他工作,好好给公司赚钱。”


    夫妻一体。


    年幼的时候经历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直至他们分开,再到父亲新娶有了新人,家里又添了一个弟弟,他已经太习惯茕茕独立,将自己的情绪淡化,再隐藏真实需求。


    唯有克制和强大,才能让那个少年的自己将途径的一切险恶人事,都化作营养的水滴,滋养他重新长出新的骨血,拥抱这个世界。


    现在有人说,我们一体。


    休戚与共。


    万蝶振荡,在海的另一边刮起飓风。


    人生的春日啊,终于要来了。


    第45章 第四十五朵云


    周韫宜约了许云想一起逛街。


    年后的时间, 许云想去肃宁湾的次数减少了很多。


    周韫宜听自己的儿子说,衣衣离职了,在考虑新的工作方向。于是忍了又忍, 等到陈慕舟又说她打算自己创业了, 才打电话联系她。


    她是真心担心她太累。


    周韫宜自嫁入陈家之后就十指不沾阳春水, 衣食住行样样都有人替她打理好, 她要做的就是维持好“陈太太”这个身份的体面。


    ——和这个圈子里的大部分太太一样。


    许云想也知道她的意思。


    但人生还有无数的可能性摆在面前, 她都想试一试。


    许尚泽和秦蘅虽然不大理解她的想法,但也没有明面上的阻止。夫妻两人只打电话细细问她具体的投资计划和金额。


    两千多平的面积, 和一千万的投资额, 许云想是万万不敢说实话的。


    陈谨川给她出主意:都减去一个零就好……


    阳奉阴违的事情她从小没少做, 但这个零,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而许家夫妻迟早是要回来发现真相的。


    陈谨川在电话那头笑:“瞒着她们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 到时候就说都是我的主意。你爸爸妈妈总不会打女婿的……”


    你看,还有隐婚这么大的一件事。


    周韫宜更加什么都不知道, 她私心里当许云想是儿子的女朋友, 牵着她在店里走动,柔声劝她:“没必要把自己搞那么累。阿舟虽然不如他上头两个哥哥,但家族基金和分红那些每年也不少的, 我之前担心他跟圈子里头其他人一样,乱花钱学坏, 才拘着他的。”


    言下之意明显。


    一旁的SA言笑晏晏跟在身旁,将周韫宜点过的衣服和包包清点出来, 单独送往更衣室。


    周韫宜说完话,轻拍她的手背:“你去试试, 年轻的女孩子穿这些多好看。”


    更衣室里还有SA在服务另一个女生。


    许云想拿着手机给陈慕舟发求救短信,发完消息一抬头, 正和镜子里的女生眼神对上。


    是关情。


    许云想还没有想好摆出哪种表情,对面的人先冲她笑了笑。


    对话因此顺利的展开。


    “你也来逛街?”


    “是,陪阿姨一起。”


    “裙子很适合你。”


    碎花短裙,雪白肩膀上绑着漂亮的带子,胸前有一点点的妖冶风景露出来。


    混合了女孩的纯真和女人的妩媚。


    许云想受宠若惊,不懂她何以突然这么的,亲切。


    只能笑,然后说:“谢谢情姐姐。”


    等许云想从试衣间里出来的时候,陈慕舟已经到了,正陪着周韫宜在vip区的沙发上喝茶。


    陈慕舟掏出自己的卡递给一旁的SA:“刷这个卡。”


    同时不忘冲她眨眼睛,比了个“二哥”的口型。


    SA脸上的笑一如既往的可亲:“刚刚关小姐已经签单了,说是送给许小姐的礼物。”


    伊人已经离开。


    陈慕舟打哈哈:“可能衣衣就是讨人喜欢,情姐还在我面前说了好几次来着。”


    离了周韫宜的视线赶紧掏出手机给关情发消息:【情姐,今天麻烦你破费了。衣衣说无功不受禄,她受之有愧。】


    关情的消息回来得很快:【谢谢她说动你哥帮我。】


    之前关爱的所作所为,辗转落入她的耳朵里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了。


    陈谨川还是没有松口答应合作,倒是之前拒绝过她的秦晋冒了出来。


    秦家的份量比不上陈家,但秦晋本人能力绝佳,摆出的合作诚意也足,他除了在秦家的股份,还有在美国的一家风投公司,他是明面上的最大股东,至于背后的人……


    秦晋也没有隐瞒:“你找过那珉阿姨,你的妹妹找过许云想……这两个人对阿川的影响力都不小,可能同为女性更能共情女人,她们都觉得于情于理该帮你母亲一把……”,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至于阿川和我,在商言商,利润在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


    尽管最后面那句话破坏了他站出来雪中送炭的美感,但她还是朝秦晋伸出了手:“陈谨川这是多担心我破坏他的行情。放心,你转达一下,我也不是看上他了,就是以前借他女朋友的名义做过几笔生意而已,至于拉黑好几年吗!”


    秦晋简单回握,站起来系上西装扣子:“谁知道他的想法呢,大概是自己吃过类似的苦,不希望他喜欢的人也受同样的折磨吧!”


    ……


    想试探一个人对你的情意,当然可以借假设的第三个人看出来。


    但那样的发现过于功利,他宁愿她连虚惊一场都不必经历。


    爱应当舒展,应当温柔,应当自然,应当出自本心。


    “龟毛”。


    这是秦晋听完陈谨川说那段话后的唯一评价。


    原以为他还会说一段经历来佐证,但陈谨川仍旧坐着。


    透明玻璃瓶里的棕色液体又倒了一杯,其间的惘然凝在眉头。


    ……


    她曾经站在他的面前,坦荡荡地和他说:“……我跟阿舟说了的,还特意带了身份证出来了,他说可以陪我一起……附近随便挑一个干净的酒店就行。”


    她是在元旦文艺汇演之后悄悄从宿舍围墙里翻出来的。


    发胶喷太厚,宿舍的水温也不够,一气之下她就打了陈慕舟的电话让他去接。


    陈慕舟那时和人组了乐队,转头将接人的任务交给回了国的陈谨川。


    从围墙上一起翻出来的,除了年轻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大包。


    她解释说是她的换洗衣物,打算去酒店住一晚。


    “一起”两个字叫他几乎破功。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从她的发顶移到她认真的眼睛里。


    那场对话,他以为她和阿舟已经恋爱,甚至有了更进一步的接触。


    这朵柔软的云化成雨,将他的心淋湿,此后在新旧年交替的时候再想起,都免不了有些心悸。


    后来才知道。


    她们一群小伙伴七八个人,玩累了夜深了不想回家听家长的唠叨,就去酒店里住。许云想怕黑又怕鬼,回回要抓一个女生朋友同住或是让男生朋友住隔壁。


    美名其曰“守护”。


    陈慕舟的乐队活动结束得也晚,正好是那天晚上的“幸运儿”。


    然而知道真相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那些汹涌过的情绪像冰箱里放久了的柠檬水,说不清是酸涩,还是走味,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许云想不知道自己的随口之言曾这样叫人误会,并搅动心头的风云。


    她收好关情送她的礼物,一门心思准备好友回国后的庆祝party。


    商场和街头已经有巨幅真人海报挂了出来。


    全球彩妆代言人的头衔。


    高中同学群已经炸开了锅,许云想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去看好友ig和围脖粉丝数的增长。


    许子东为她提供了场地。


    Mist酒吧停止对外营业一天。


    衣然从海城最大商场的品牌活动上直接过来,黑色无肩带高定礼服,唇红齿白,无暇妆容。


    加上尖头细高跟的加持,气场直接攀升至两米八。


    这样的场合不可避免地带了一些社交成分。


    杂志社的主编,服装编辑,摄影师,同行的男模特女模特,品牌方,加上一干同学朋友……一楼二楼挤得满满当当,比之周末的场子有过之无不及。


    有同学拱许云想上台去唱歌。


    “……以前元旦文艺汇演,你唱跳俱佳的呀!今天这么开心的场合,不来一首吗?”


    衣然替她挡回去:“你不先来一首庆祝庆祝?”


    男同学就脱了西装外套上去唱了一首《红日》,氛围热烈差点掀翻屋顶。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


    明快的节奏和富含深意的歌词点燃她体内蠢蠢欲动的好胜因子。


    下了台男同学还记着这事,挑衅似的冲许云想勾了勾下巴。


    她喝了酒,靠在衣然的身上。


    一黑一粉,都是纤瘦高挑身形。


    正好有人来找衣然说话,她将人护在身后,寒暄了几句“你好我好”的场面话正要说再见。


    耳畔响起熟悉的音乐节奏。


    “这首歌,送给今天的主人公然然。爱你~”


    ——许云想喝了酒一贯胆子大。


    歌还是旧歌。


    从前元旦汇演上她们班上的女生跳了一首甜心教主的《爱你》,甜美校园风被改编成了暗黑系酷女孩的舞曲风格,一溜的黑色贴身小背心加黑色马丁靴。


    眼下没有伴舞,也没有酷女孩,只有一个清甜声音的粉色裙装女孩重新演绎最初版本的《爱你》。


    陈谨川从机场直接过来。


    推开酒吧的门,热烈声浪伴随着升高的温度迎面而来。


    黑色背景的空旷舞台上,明亮的灯光只对准最中央的身影。


    他日思夜想的人站在其中。


    淡粉色的薄纱挂脖长礼服裙,完美的肩颈线条在灯光下白到似雪,乌黑汗湿的长发,轻盈甜美如同昨日梦境。


    Ending pose是一个比心的动作。


    许云想放下手臂才发现台下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在场明明那么多身形高大的男模特,但他的职场精英气质迥异,只张开手臂在台下迎接她。


    许云想想也没想跳进他怀里,一如那年元旦从围墙上掉落那般。


    明亮的杏眼盯着他,里头的欣喜和开心做不得假。


    她说:“你回来啦!”


    陈谨川的思绪有片刻的恍惚,他抬手抚上她的脸颊,问她冷不冷。


    裙子是大露背的设计,他的手摸到一层薄汗。


    许云想摇头。


    他还是将西装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又将她被压住的头发取了出来。


    酒吧的声浪嘈杂,他不得不将嘴唇贴近她的耳朵,用一种暧昧且占有欲十足的姿势问出了那句话。


    “我们回家好吗?”


    外头还下着雨。


    霏霏春雨,每一寸的空气里都透着潮湿。


    像情人间黏腻的情与爱。


    许云想被人抱到车上,从头到尾脚没有沾地。


    随后车门的另一边被打开,陈谨川裹挟着更为有存在感的男人气息坐了进来。


    司机发动车子,随后将挡板升了起来。


    乍然从热闹斑斓的场子里换到安静的车里,许云想有片刻的眩晕。


    她下意识地将头靠在身边人的肩上:“我重吗?”


    喝了酒的人声音又糯又软,不自觉地带上了撒娇的神态。


    陈谨川的眉眼深邃又温和,他说:“不重。”


    这一点重量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酒吧离公寓很近。


    许云想坐在沙发上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和衣然交代离开的事情。


    陈谨川拽着她的手臂,把醉态明显的人拉起来。


    “先换衣服。……我和阿舟说了,他会告诉衣然的。”


    许云想“哦”了一声,依言转身,脱下他的西装,然后……浓密蓬松黑发遮住了大半的背部,只余蜿蜒的浅浅脊沟逶迤没入浅粉色的裙子里。


    陈谨川伸手拨开她的头发,两条细细的带子在白皙的脖颈后打了一个蝴蝶结,像礼物包装盒上的精美缎带,引人拆开。


    庆祝的场合,许云想喝得有点多。


    她垂着头,只察觉到有指腹似有若无地拉开她脖子上的绑带,身上骤然一空,纱质的裙子如同流沙一般堆叠在她的腰间——那里还有一条编织款的腰带。


    光洁的裸背在客厅的灯光下一览无余。


    许云想混沌的意识在此刻清明。


    她下意识地弯腰侧身,想从沙发上拿起被她脱掉的西装。


    正碰上从身后伸出来的温热大掌——他以为她站不稳。


    几乎是将自己的绵软送到了他的手上。


    沉重的呼吸从背后俯身而下,有声音在她的耳边暗哑响起:“衣衣……”


    似隐忍,似渴望。


    “……可以吗?”


    身体明明硬得要命,却又克制地停住手里的动作,只轻轻地低嗅她发间的清香。


    饮鸩止渴般的难受。


    有那么一瞬,陈谨川想起她在自己梦境里的种种,想恶劣地如那般对她,听她如泣如诉的哭声。


    “二哥……”


    许云想无从抵抗,她闭眼往身后一靠。


    微凉的衬衫,以及衬衫底下蓬勃热气的男性身体。


    陈谨川获得了肢体语言版本的“可以”入场券。


    不言而喻的氛围。


    客厅的沙发很大。


    许云想从前最爱趴在上面看书追综艺,现在却被人困在其上。


    吻是热的,肌肤是烫的。


    从耳垂到下巴,再从脖颈顺着曲线游走,唇舌所到之处犹如细微电流经过,剥夺她所剩无几的清明。


    而他的另一只手悄然探入粉色的世界,游走在从未有人探访之处。


    触感分明,又无处可逃,只能颤抖着攀在眼前人的身上,藏进他的怀里,红潮随着欢愉和渴望一起遍布全身。


    明明衣裳都还在身上,却又比赤身更加的难以忍受。


    纱质的裙子很快湿透,又沁入裙子底下的西装上。


    地毯上,许云想的手机屏幕闪了一下,一条新的信息跳了进来。


    “Enjoy your night.”——


    衣然在楼上看到两个人相拥的姿势,她们旁若无人,眼里只有对方。


    自有一种无法被打扰的亲昵。


    她转身就要回包厢里拿手机,回头却看到黑衣青年插兜站在离她一米的地方。


    是陈慕舟。


    “我哥不喜欢被人打扰。”


    衣然扫了他一眼,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衣衣,不用担心我这边。”


    原本说好,她今天晚上陪她一起住酒店的。


    “等下我送你回去。”陈慕舟的脑子转动,在对方说出拒绝的话之前,抢先开口,“衣衣之前跟我说的。”


    衣然沉默了一瞬,她的经纪人和司机都还在这里。


    但她没提,只点点头:“那也行。”


    陈慕舟“嗯”了一声,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经过他的时候,衣然微微侧了身,手腕被人拉住,他说:“那你先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第46章 第四十六朵云


    洞中方一日, 世上已千年。


    从前读到这句典故的时候,许云想哪里想到关于时间流速的表达可以贴切至此。


    他的手在她的身体里作祟,带来的快乐如此浅显而直接。


    光彩热烈的白色烟花在她的脑海里接连炸裂, 生理性的眼泪不受控地流出。


    她缩在他的怀里喃喃叫他:“二哥……”


    温热又熟悉的气息强势地包裹着她。


    似梦, 又非梦。


    比之更加真实的, 是明明白白的身体反应。


    箭在弦上。


    他崩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去楼下买……好不好?”他在吐息间含住她的耳垂。


    提早了回国的时间匆匆赶回来的人, 连行李箱都还放在车上忘了拿, 更别提关键时刻的小道具。


    谁也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发生,然而空气胶着到一触即燃。


    他的眼里映着她绯红的脸和湿漉漉的脸颊。


    许云想没有说“不”的理由, 她一向对自己的身体诚实, 又信任他。


    陈谨川扯了沙发上的小毯子盖住她的身体, 又亲了亲她:“你等我。”


    身下的西装已经皱得不像样子, 他去衣帽间取了一件长款外套, 正好遮住身体的反应。


    楼下的便利店没有客人,店员正百无聊赖地躲在柜台后玩手机。


    他淋雨去了马路对面的另一家店。


    前后不过十分钟。


    回到公寓的时候, 才发现沙发上的人已经胡乱裹着小毯子睡着了, 睡颜恬静。


    只除了湿漉漉的脸颊破坏了美感。


    最终什么也没做。


    陈谨川去浴室里拧了湿毛巾出来,替她清理了脸上和身体,又换了睡衣将人抱进房里, 然后再去洗手间冲了个冷水澡出来。


    掀开被子上床的时候,柔的软的身体又自动自发地贴了过来。


    冷水澡瞬间又失效。


    他面无表情伸手从她那边的床头柜上拿过来一本书, 是装帧简单的漫画书,《两个人的头两年》。


    渐渐看得入了神, 到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才合上书抱紧怀里的人沉沉睡去。


    做了梦。


    梦到了许云想从女生宿舍围墙上跳下来那一下, 她扑进他的怀里。


    这一次,他没有松手, 她也没有后退。


    午夜的校园安静,树影婆娑。


    路灯散发暖黄光晕,冬日寒风在耳旁刮过。


    黑色的羽绒服没有拉上拉链,露出里头一截雪白的腰肢。


    跳舞的黑色小背心她还没有换下,在宿舍里匆匆收拾了行李随手拿了件衣服就跑了出来——担心让他久等。


    四下无人,天涯咫尺。


    她抬头看他,说:“二哥,你好暖和。”


    他低头触到她的唇,轻柔交缠。


    羽绒服下的手,顺着曲线游走,从腰到背,再转到身前。肌肤微凉,光滑如上好的羊脂玉。


    物理意义上的,取暖。


    “那你现在暖和了吗?”


    ……


    这一觉深似海。


    可能因为喝了酒,也可能因为两个人的温度更适合抵御早春的寒凉。


    许云想醒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外面雨打玻璃的簌簌声。


    依旧是个雨天。


    两个人一起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刷牙。


    她替他挤上同款牙膏,白色膏体,唇齿间留有玫瑰的浅淡馨香。


    陈谨川结束长时间的出差,奢侈地准备给自己多放两天假。


    许云想挽了头发在厨房准备简单的早餐,吐司加热涂上草莓酱,牛奶叮一分钟,再煎四个鸡蛋。


    打开冰箱门,一退,就撞到身后人的怀里,臀部蹭过他质地柔软的睡裤。


    嚣张的存在。


    他毫不掩饰地从背后抱了上来,嗓音低沉:“……我昨晚回来的时候,你睡着了。”


    厨房的空间本就不大,他的身形挡住头顶部分灯光。


    让人失望总不是件高兴的事情,何况她确实从中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体验。


    燃气灶还没有点燃,微波炉发出转动的“嗡嗡”声。


    许云想试探着开了口:“那你饿吗?”


    Breakfast or ……me?


    青天白日的,有些别扭。


    陈谨川听懂这含蓄的言下之意,他的心情很好,瞬间雨过天晴。


    “我们先吃早餐。”


    还是她的身体重要。


    “那……要我帮你吗?”


    陈谨川没说话,喉结轻滚。


    随后在她头顶吻了吻:“不用……我去洗个澡。”


    情.欲并没有很难控制,他在德国的时候深深体会过。


    那几年里,在异国也有过一阵灯红酒绿的生活。


    分公司在慕尼黑,比起国内,欧洲弹丸之地,离周边哪个国家都不算远。


    私人飞机或者跑车一开,几个小时内,就能转换场景和心情。


    摩洛哥打牌,法国游艇出海,瑞士滑雪,稍微远一点还能去英国看一场赛马。


    同行的合作伙伴或者朋友多带一朵解语花。莺歌燕语,是休闲场合必不可少的点缀。


    陈谨川身边也有过朋友推过来的人。


    媚眼如丝,曲线毕露。坐在他的旁边倒酒递烟,摸牌讲笑。


    有牌友起哄让她敬他一杯酒,说大家都是同胞,海外相遇都是缘分。


    女生接过酒杯,一口气喝完。末了,伸出舌头微微舔了舔嘴角的酒渍。


    陈谨川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到了晚上,女生继续被安排坐在他的身边。


    大家打牌的打牌,打球的打球……唯有他随手抄起桌上的一份英文报纸,递给女生:“你帮我念一段吧!”


    一条普通的娱乐圈新闻读得磕磕巴巴,断句错误,轻重音不分。


    女生接到陈谨川投过来的轻飘飘的一眼,当即就涨红了脸,不再往他的身边靠。


    不久后圈子里就流出奇怪传言,说陈谨川的性.好调教。


    蒋思裕复述这句话时笑得不行,说兄弟你不要讳疾忌医,有什么问题说出来我给你介绍几个好医生,就在国外治,绝对传不回国内。


    陈谨川那时候跟他和几个朋友在匈牙利的黑维茨湖泡温泉,闻言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甩进水里:“……我怕你看了自卑。”


    人当然是有欲.望的。


    早上醒来,或者在梦里见到了不该见的人之后,身体的反应总是诚实。而自己纾解的前提也不过是继续在想象里亵渎,随后而来的空虚失落更加庞大。


    而现在,人就在怀里。


    倒也不必如此性急,有失风度。


    为了这必须维持住的属于“二哥”的风度,四月春寒料峭的时候,陈谨川又洗了一次冷水澡。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放整齐。


    许云想还给他做了一杯咖啡。


    衣然的电话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她看到许云想给自己的朋友圈点了个赞,确定她已经醒来。


    两个人约着今天去考察精品店周边的商业环境。


    她之后还有其他的工作安排,只有这半天时间属于自己,现在准备贡献出来给自己最好的朋友。


    许云想放下电话,看向餐桌对面的人。


    黑发还湿润,吃东西的姿态优雅且慢条斯理。


    “二哥,我能坐你的车一起出去吗?”她还不知道他给自己放假的计划。


    陈谨川将她的电话内容听了个七七八八:“看完场地还有其他的安排吗?”


    许云想迟疑:“和然然一起吃个晚饭?”


    神色莫辨的男人盯她看了眼,深觉自己刚刚那个风度毫无必要:“都是刚从国外回来的人……”


    就应该将她钉在床上。


    许云想听出其中明晃晃的怨气,顿觉愧疚:“那你有空吗?和我们一起?”


    陈谨川听出其中不多的迁就之意,抬手端起咖啡抿了一口:“……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一股热气轰然而上,烧得许云想的脸颊通红。


    她解释:“然然这个工作结束就要回美国去了,她的经纪约是和那边的公司签的……但是我想着,你现在在国内,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一起。”


    陈谨川哑然失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眉骨和鼻梁都高的人,笑的时候面容里的冷肃感被冲淡,只余袅袅情意。


    好几年了,他甘于站在原地玩一场必输的赌局。然而峰回路转,铅灰色苍穹突然向他展开一片雍容的光芒,心上人在其间说,“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在一起。”


    餐桌上的话题,被这个愉快的收尾一扫而空——


    陈谨川结束快三周的出差,第二天一早出现在公司。


    林深看到他的一瞬都惊讶了,半夜落地机场,还去酒吧接了老婆……这精力。


    陈慕舟一听到二哥来上班的消息,忍了十分钟还是从秘书室往他办公室跑。


    殷勤地给他递签字笔,递咖啡。


    陈谨川实在没空和弟弟玩“你画我猜”的哑谜游戏,直接开口:“有事说事,没事回去找林助理。他会给你安排。”


    和美国那边的合作案投资不小,回来还得和董事会协商细节。


    “二哥,我能不能不当助理了……我想去旗下的有娱工作。”


    那是公司旗下的子公司之一,负责影视版块的投资。陈家的优势并不在娱乐行业,有娱也签了几个演员和歌手,始终是不温不火的状态。


    陈谨川心平气和:“你从前卖那几块手表,不单单是为了同学情谊吧?……这次她回来,你们又有了新故事?”


    陈慕舟呐呐:“……就是想和她有故事,才来求你帮忙的。”


    意思就是,旧故事,有;新故事,还未发生。


    他昨晚在party散场之后送她回去。


    酒吧离市中心不远,开车经过那个路口,副驾驶座上的人的巨幅海报挂在那里,璀璨灯光之下很有睥睨这座城的感觉。


    陈慕舟在衣然面前失去所有说漂亮话的技巧。


    他直接问她:“你拉黑我,是因为……”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打断。


    “我一直欠你一句谢谢。但是感谢两个字又太轻飘飘了,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足以表达……那天之后我反思,不该说车上那句话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成为你身上的一个黑点。我觉得惭愧。”


    “……而且,我不想再把命运交给机缘,我交给我自己。”


    不管是那条求救短信后的施救,还是两千万解约金的事情,没有人有义务为一个陌生人付出这么多。


    她一路跌跌撞撞成长,父亲和亲人都没有做到的程度,两个和她同龄的人站出来替她撑住了她的生活。


    衣然今晚喝得挺多的,心随着说出口的话一起飘了起来。


    放下的越多,飘得越高。


    风从窗外吹进来,拂动她的头发。


    “我在T台上走了四年哎,才有机会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不是,是喝酒。”


    城中村女孩终于凭自己的努力,站在了所有人面前。


    不需要别人再为她遮风挡雨。


    第47章 第四十七朵云


    “……所以, 你原本只是想租部分场地,开个带简餐的咖啡馆。然后你老公把整栋楼买了下来,让你重新设计, 再做包装定位。”


    衣然抱着胳膊, 站在灰扑扑的玻璃幕墙边上, 替许云想总结。


    “你老公”三个字她说得理所当然, 完全不理会好友还羞赧的表情。


    “我总觉得他没有必要买。我只是想一下, 都没有彻底下决心。”


    许云想原本和林深说的时候,一切还只是个想象。


    哪个女生没有想过开一间属于自己的店, 完全按照自己审美取向的店, 从此盈亏自负, 不用受职场的鸟气。


    市中心的大街小巷里, 有很多咖啡馆。成熟的连锁店, 小众的独立品牌,各有各的美。街头时不时有新的店开业, 也有旧的店转让。


    她盘算着类似的场地大概要投入多少钱, 租金,装修,设备, 人工……上次和陈谨川提过之后,过了没多久, 他在视频里告诉她:他把这栋楼买了。


    “这样你装修投入也不用担心房东突然反悔,或者不想开了转租出去都行。……就当送你的新年礼物。那个红包太小了, 塞不下更多的钱,不算数。”


    他的原话是这样的。


    末了, 还轻描淡写地说:“我到时候让秘书把我的财产清点一下,给你一份清单。你总得对你丈夫的资产有个基本概念。”


    他给她的那张卡, 她至今还没有刷过。


    一个关于创业的瑰丽想象,在金钱的力量加持下,立刻有了根基。


    百废待兴。


    所以许云想和她说,陈谨川要过来一起吃饭的时候,衣然丝毫不感到意外。


    以前大学时没有看明白的事情,经历人情冷暖的几年,有过漫无边际的想象和猜测,在好友突然的闪婚之后,得到了答案。


    程瑶瑶从前那句话说得对:男人的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1v2的饭局。


    陈谨川在下班之前特意打了电话过来,问是否介意带上陈慕舟,两兄弟现在在同一个楼层工作,又和她们都是熟人。


    许云想看一眼衣然,见对方没有反对,愉快地点了头。


    陈谨川来接的她们,陈慕舟开车紧随其后。


    约莫半小时后,车子停在江边的一个美术馆旁边,有打黑色领结的侍者过来将她们领进去。


    是一家开在美术馆里面的意大利餐厅。


    简洁艺术的白色调,巨型拱形落地窗,挑高透明屋顶,和美术馆本身的风格和谐又统一,极具意式圣殿感。


    四人长方形的餐桌。


    陈谨川为许云想拉开座椅,很自然而然地在她身旁坐下来。


    陈慕舟依样画葫芦,然后在自家二哥的对面坐了下来。


    侍者留下设计精美的菜单,给她们留足思考的空间然后翩然离去。


    许云想忍不住感叹:“真美。”


    从前去餐厅只需要享受,现在陡然肩负一栋楼的梦想,享受之余还有了学习的紧迫感。


    餐桌上的其他三个人也露出赞赏的目光。


    陈谨川在餐桌下伸手过来牵住她的,他说:“我们先点菜。”


    餐厅主打经典意大利菜色。


    每一道菜上来,陈谨川就自然挑一部分去许云想的盘子里,陈慕舟也这样做,衣然每次都客气说,“谢谢”。


    餐桌礼仪,许云想并没有想太多。


    她的心里涌现出无数关于新餐厅设计的思路和想法,迫不及待要和身边的人分享。


    要做的事情,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这一顿饭吃得热闹。


    从餐厅设计,出餐品质到服务质量,每一项细细观察都大有可取之处。许云想没忍住和坐她对面的衣然说:“你要是回来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像高中时那样。”


    一起讨论如何在学校贴吧做暗广,如何去学校周围贴广告。


    有商有量,有好朋友在旁。


    陈慕舟不说话,安静挑着盘子里的意面。


    衣然笑一笑:“还有那么多的秀和合同呢!走不开的。”


    陈谨川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又切了一块鹅肝送到许云想的盘子里。


    手机这时候震动起来,他走去外头接电话。


    许云想回头的时候,只看到一个窄腰宽肩的背影。吃饭之前他脱了西装外套,里头是一件黑色的衬衫。


    餐桌少了一个人,许云想才突然察觉陈慕舟今天的话少得可怜。


    她好奇:“你今天不对劲啊!……工作被二哥说了吗?”从前补习数学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被教训就自闭,偏偏对面是强势到不近人情的陈谨川,还没法冲人发脾气。


    “哦!想工作呢……”,他端起水喝了一口。


    许云想没来得及多想,一道卡其色的身影就停在了她们的餐桌前。


    关情剪了短发,气色也比之前好了一些。


    她转身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话,意欲坐下来,又发现了用过的餐具——这一桌还有第四个人。


    她直接看向许云想:“有空吗?我们聊几句?”


    城中热门地标的热门餐厅开业,遇到熟人是很正常的事情。


    刚刚打完电话赶来的陈谨川拉住站起来的许云想的手,看向关情:“就在我面前说。”


    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任,眼神里还有威胁。


    关情笑着扫了一眼他手的位置,不是在手腕,而是手牵着手的姿势。


    心下了然,嘴上却不甘示弱:“Grils’ talk,你确定要听?”


    许云想看一样陈谨川的脸色,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情姐姐应该没有恶意的。我和她说一下话就回来,你等我。”她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松开。


    上次她替她签了几十万单的大方,她都没来得及找机会说一声“谢”。


    餐厅往里走,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是一个观景阳台。


    江上有游轮驶过,对面是流光溢彩的都市夜景,潋滟倒映在水里,交相辉映。


    关情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烟来,问她:“抽吗?”


    许云想摇头:“我不喜欢烟味。”


    关情倒烟的手势停住,哑然失笑:“行吧。”


    隔了两秒还是忍不住,“我站你下风向抽,这样可以吧?”


    理直气壮,又挺合情合理。


    许云想点了点头。


    春天的风猎猎,关情拢着打火机点了一支细细的女士烟,吸一口,然后抬头吐了一个烟圈。


    娴熟,又带了一丝落寞。


    “你大学时候去过罗马是不是?被人抢了包,住了几天院。”


    许云想想起来,那时候正是眼前的人和陈谨川谈恋爱的时候。


    前女友先送礼再来示威,先礼后兵?她不大确定,模模糊糊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关情像是看出她的戒备,慢悠悠笑了一声:“当时有个情圣,替你当了肉垫,撞断了肋骨和脚踝,休养了好久才好……又担心家里人发现,拉我演了一场戏。”


    她顿了顿,“你当时还给我们的照片点过赞,他好几天没给我好脸色。”


    做戏做全套。


    她在IG上传过有他背影和手指的照片,顺带po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类似“爱会垫脚也会弯腰”之类的。


    陈谨川的身高优势实在突出,两边的家长都知道这个事情,大人还好,同辈的人纷纷来点赞。


    许云想一时之间心头酸涩又茫然。


    她的IG和Facebook都是出国的时候才注册的,住院的时候玩不了太久的手机,听陈慕舟在病房悄悄八卦说他二哥和人谈恋爱了,她还跟着他一起随了个赞。


    尽管当时很希望他能来看她。人在受伤的时候最为脆弱,下意识想依靠身边能力最强大的人。


    好在关情也没有指望她的回答,她自顾自地继续:“本来我以为他还没追到你,想做点儿好人好事来着。不过……从今天看来,我这个故事多余了点。”


    上次碰到,两个人还只是在吃饭;这次遇见,已经上手了。


    也是,以陈谨川的性格,能忍那么久,现在出手势必是要到手才行的。


    一支烟的时间到。


    她掸了掸烟灰,转身将烟蒂扔进烟灰缸里。烟灰缸底铺了一层浅浅的清水,猩红没入,转瞬熄灭。


    她掏出手机来:“我加你一下,给你推个认识的设计师吧。听秦晋说,你最近有找建筑设计师的需求。……跟我家有点关系的远房亲戚,Calvin 郭,郭文鸿,你或许听过。没听过也没关系,可以先看下他的作品,觉得合适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陈谨川借着送衣服的借口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许云想低头郁郁的样子。


    他将自己的西装披在她的肩上。


    她今天穿的浅灰色羊绒开衫,黑色发丝在风里轻轻的飘,看向他的漂亮眼睛里带着些微湿痕。


    关情没忍住她良好的家教翻了个白眼,然后无视陈谨川的眼神拉住许云想的手:“我还认识很多青年才俊的,什么时候你看不上他了,姐姐给你做介绍。”


    明目张胆的挑衅,然后施施然转身推开玻璃门走了。


    陈谨川伸手搂着她:“她说什么了?……她说的你都不要相信,我都可以解释。”


    许云想更加难受了,她回抱住他的腰,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翻出和关情有关的事情编借口:“就上次关爱来找我的事情,她来道歉。”


    心思百转千回的。


    觉得自己太过混蛋。


    他尽力护她的周全,她却还在他演绎出来的捉襟见肘里埋怨他当时的缺席。


    陈谨川起初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


    在一起之后他发现了,她喝了一点酒胆子就会大起来,会爱黏着身边的人,会说甜蜜蜜的话,会更爱肢体接触。


    晚餐的时候他给她点了一杯橙色的开胃酒Spritz。


    直到回到公寓后。


    他洗了澡出来,客厅里的电视开着。


    他去房间的床头柜取了ipad出来在她身边坐下,她突然低头看向他的脚,“二哥,你都习惯洗完澡就穿袜子吗?”


    许云想以前从未留意过这个细节。


    她们有过非常近距离的接触,他的身体上没有留疤,但是关情说,“……反正他脚踝那里那个疤挺吓人的。如果后面他没有做美容手术的话,你应该还能看到。”


    陈谨川若无其事看了她一眼:“现在还比较凉。”


    然后就没了声音。


    过了一阵,他觉得不对劲,才发现身边的人看着电视在默默掉眼泪。


    ……里头的人正在泥潭里玩摔跤游戏,岸边的看客笑声震天。


    他这才慌了神,将ipad放一边,把人抱了过来。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许云想不吭声。


    她的手指顺着他袜子的边缘探进去,摸到他右脚脚踝处凸起的疤痕,极长一条。


    陈谨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将她的手拿出来,十指紧扣:“早就不疼了。而且男的哪能没点伤,我朋友踢球都会受伤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声音里已经透出了明显的哭意。


    他伸手抬起她的脸,看她的眼泪挂在睫毛上。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从前读到的一句话,“情到浓时情转薄”。


    他字斟句酌地低声安慰她。


    “我做那些,不是为了感动你。你当时还小,可能还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还只是拿我当邻居家哥哥看。这些事情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它们负责。如果还说出来让你负责,这不是耍无赖吗?”


    他有时候觉得,生意场上的事情,事在人为。


    但也有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命运和缘分这种东西真切的存在。所以让他以哥哥的身份喜欢上自己弟弟的青梅。


    深情看上去很美,但对被深爱的人来说,完全是个自私的东西,它将自己情感的付出置于第一位,期望对方回应同等甚至更多的爱。


    但被爱的人完全没有这个义务。


    她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生活,甚至还很有可能有自己的爱人。因为你觉得自己的爱重对方就必须得回应你吗?那就成了勒索了。


    浓情薄如蝉翼,不给对方一丝压力,由对方自在选择,才是当时人说这句话的本意。


    像春雨下在深夜里,早上起来只余地面丝丝湿意,挂在树尖晶莹透亮也很美丽。但大雨不好,下起来惊天动地,打湿行人鞋袜。


    “我爱你,但你是自由的。”


    他以吻代替纸巾,替她吮干眼角的湿意。


    许云想哭得更厉害。


    她第一次努力回想电视剧或者电影里勾引人的桥段。此刻,她的另一只手掌撑在他的大腿上,西装裤下是绷紧的肌肉,她主动凑过去亲他,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脸上,声音也轻轻的。”二哥,你想不想要我?”


    第48章 第四十八朵云


    当然想过很多遍。


    各种姿势, 各种dirty talk。


    清醒的时候压抑着想,梦境里不管不顾地想,醒来才觉得自己是禽兽。


    然而这次不是在梦里, 而是在充斥着她气息的公寓里, 她的客厅里。


    落地窗拉了遮光窗帘, 头顶的光源散发着柔和光晕, 电视里的综艺节目还在如常的播放, 她清澈的眼神里闪着引诱的光芒。


    还有之前买的小雨衣在床头柜里放着。


    陈谨川眼眸晦暗,喉结频滚。他再度俯身过去, 急切地亲吻她。


    用力得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良久, 他才松开她:“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他的爱并不纯粹, 也不高尚。


    而她看穿他的轮廓亲吻他的奋勇。


    陈谨川将人抱回卧室里, 昏昧夜灯在床头静静绽放。


    白色的真丝睡裙和黑色男士睡衣裤凌乱掉在地毯上,床尾凳上丢着要掉不掉的浅色系贴身衣物。


    陈谨川在她的身上肆意点火。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较一般人高大很多, 而怀里的人又是最较弱最不耐疼痛的许云想,从前耳洞堵住她都能掉半天的眼泪。


    而许云想只觉得自己仿佛提前进入梅雨季节的海城。


    湿且热,却又得不到纾解。


    从前看的情色电影如走马灯般在脑海里晃过, 却一部都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她毫无章法地往陈谨川身上蹭,脸靠在他的颈窝里, 耐不住,又侧过脸去啮咬他在她眼前晃动的皮肤。


    肌肉蹦得很紧, 根本咬不动。


    她急得要哭出声:“二哥,二哥……”。嗓音细细, 如哀如诉。


    谁在想要谁已经不重要。


    蒸腾的欲.望和渴求。


    这哽咽的声音像是给陈谨川吹响了前进的号角。


    短兵相接。


    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叫她瞬间心跳轰鸣, 几乎要停止呼吸。


    许云想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陈谨川压住骨子里想冲锋陷阵的本能,俯身将人抱起来贴在胸前——这样的姿势让她更有安全感。


    呼吸交缠,他轻声唤她的名字:“衣衣……”


    夜灯将两人的影子拓在白色的墙面上。


    高大森林沉默地覆盖在丛林之上,月光追逐云朵而去,穿行其中,交汇成迷人的夜景。


    偶有几声喘息的声音,也粗重低沉。


    这样的深夜春风沉醉,酒气微醺。


    四肢百骸好似被泡在温热的水里,海浪温柔地涌上来,席卷许云想的全部神思。


    这场关于爱的游戏由她的问题开始,结束却不由她的掌控之中。


    涔涔肌肤,怦然心跳。


    她在这失序的晦暗里睁开双眼,看到那张英俊又熟悉的脸,黑漆漆的眼神似要将她点燃。


    不由自主地又叫了一声“二哥”,百转千回的柔软,暗流涌动的燥热。


    陈谨川像是获得了某种许可。


    暴雨忽至,倾泻而下。


    激浪打礁,溅起雪白的浪花,雾气弥漫。男与女的乐章,在这样无尽的旋律中奏出了磅礴的力量,偶然穿插一两个意外的音符跳跃,终于顺利演奏至尾声。


    浪恬风静,旅人的船舶靠了岸。


    镜花水月的长久想象在身体力行里成了真。


    事毕,陈谨川平复呼吸,将人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轻啄。


    又抱她去洗手间清理,打扫战场,给她喂水——她连手都抬不起来,任由他像瓷娃娃般对待。


    这样灵肉契合的感觉叫他深深怀疑自己,“情.欲并没有很难控制”的结论到底是从何而来。他在这件事情上获得至上的快乐,是生意场上成交的再庞大金额数字都无法带来的。


    怀里的身影和梦里的人重合,世界退回到远处,尽兴的躁动得到柔软的安歇。


    这一刻的满足千金不换,他恨不能在她身上燃尽自己。


    而许云想只觉得这个夜太过漫长,她好像要融化在他的怀里。


    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卧室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身下的四件套换成了浅灰色的长绒棉。床头柜上放了她的保温杯,满满的温水。白色的睡裙柔软搭在床尾。


    窗帘的遮光层拉开了一条缝,有明亮的光影照了进来,在墙上留下印子。


    陈谨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怔愣的样子。


    裸露在外的肩颈上还有他昨天留下来的红痕。


    看到他,似乎还有点儿不大相信的样子。


    “二哥,你没有去公司吗?”她的声音还嘶哑。


    陈谨川穿着浅色的家居服,神色里有难得的温和:“我今天在家里。”


    一边说话一边绕过床尾走了过来,手掌伸进被子里抚上她的腰,“……还累吗?”


    昨晚亲昵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许云想很没出息地又开始后知后觉地脸红。


    陈谨川很快发现了她的不自然,他伸手从床尾拿过睡裙替她换上,又稳稳地抱着她往客厅里走:“证领过了,人也要过了,没有后悔的空间了。”


    身体的更近一步,好像也叫两个人的关系更紧密了一些。


    陈谨川没有要放下她的意思,他将人抱在怀里看她吃饭。早上他很早醒来,第一件事是通知管家那边送一些补身的汤水和饭菜过来。


    许云想对此没有多大的研究。


    她只觉得陈谨川今天细心得不像话,连鸡蛋里的青椒都要给挑干净了才递给她。


    午饭之后陈谨川的电话响起。


    ——他那时候正在厨房里洗樱桃,许云想举着电话过去给他,铃声却又戛然而止。


    他扫一眼说没事,反正等会儿肯定会再打过来。


    果不其然,电话五分钟后又响起。他擦干净了手,去小阳台上接的。


    电话那头是陈柏贤。


    陈谨川这天没有去公司,他交待了林深将紧急的公务送到公寓这边来。


    陈柏贤的第一轮电话无人接听,自然而然就打去了林助理那边,得知自己的儿子没有出差,又将电话打了回来。


    陈谨川少有人在海城却不去公司的情况。


    陈柏贤好奇追问了两句,他只轻描淡写说身体有点不舒服。话题就此跳过,落到正题上。


    这个电话是叫他给陈慕舟换个更合适的岗位。


    小儿子之前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眼下有了上进心,当爹的就恨不得把他想要的全给捧上来。


    陈谨川薄唇微抿:“阿舟要换工作内容,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陈柏贤立刻就不高兴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好歹也是你弟弟,做好了以后也是你和阿文的左膀右臂。”


    “这么说吧,您再这样下去,我们的兄弟情能维持多久还真的不好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去看阳台上的花。小小一朵,花蕊间还藏着透明的雨水。


    绵绵春雨终于短暂告一段落,却还在不经意间留下了痕迹。


    电话接完,他在小阳台上又站了一阵才进去。


    许云想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正低着头按手机。


    陈慕舟在微信那头抱怨:【你从前那么能熬夜,怎么结个婚就作息正常了!】


    他昨晚送了衣然回去,心里憋不住想和自己的好朋友坦白一下。


    谁承想接电话的人是他二哥,语气里有着被打扰的不耐烦:“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了?”


    陈慕舟拿开手机扫一眼,才十二点三十四,以往这时候许云想的夜猫子生活才刚刚开始。


    待要再说点什么解释一下,才发现对面的电话已经挂了。


    许云想抽抽嘴角:……


    昨晚,有不一样的人生体验。


    手机放在餐桌上,进来的陈谨川一眼就看到熟悉的头像。


    他心思转圜,又牵了许云想进卧室……里的衣帽间。


    文件资料林深可以送过来,但公司临时来了位重量级的合作伙伴,他下午还是得去一趟公司。


    许云想不明所以,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脱衣,再换上质感极佳的衬衫和笔挺西裤,重新恢复为她之前看到的陈谨川。


    然后,他往她手里递了一根领带,在她面前微蹲了下来。


    许云想拿着领带茫然:“……我还不会系领带。”


    陈谨川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搜出来一个视频,然后递给她:“学着就会了。……这可是以前你送的礼物,有纪念意义。今天是第一天,你帮我系。”


    第一天什么的,太过羞耻。


    何况从前她送他礼物,实在算不上用心。


    陈家自家的人不少,他父亲这边,母亲那边,加上朋友合作伙伴种种,送礼的人不在少数,许云想不知道该送他什么,每次都参考陈慕舟的礼物然后……糊弄过关。


    他送袖扣,她就买个同色系的领带;


    他送皮带,她就送同品牌的男士钱包。


    有一回他也不知道该送什么了,就从展示柜里挑了个当时价格炒得天上有地上无的钢铁侠手办送了过去。许云想无从模仿,思来想去将自己最喜欢的机器人瓦力手办给装好。


    毕竟比起大多数人,他更不缺一切世俗意义上的“物质”。而她对他,既熟悉又不熟悉。


    现在,他变成了她最应当熟悉的人,手里举着她从前送他的领带,要求一份夫妻间的纪念意义。


    送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两个人的关系会变成如今这样,而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生活。


    许云想按照他的要求,磕磕绊绊将领带系好,又伸手将他衬衫的褶皱抚平。


    然后邀功般冲他笑了一笑,眉眼弯弯间带着俏皮。


    陈谨川忽然就理解了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弯腰搂住她,从她的唇亲到颈间,最后深深吐息,叮嘱她:“等我回来。”


    第49章 第四十九朵云


    林深察觉到老板在开会的间隙有些走神。


    他留意到他垂眼瞥了很多次的私人手机, 但事实上,他的手机屏幕一次也没有亮起来过。


    来的合作伙伴是对方公司的二把手,年岁长陈谨川一倍有余, 精力旺盛, 谈兴正浓。


    两拨人谈完工作上的事情, 又邀着一起共进晚餐。


    订餐的总秘将餐厅信息转发给林深, 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老板今天的领带, 还挺好看的,不知道什么牌子。】


    陈谨川在车后座低头发消息。


    林深趁机扫了一眼, 深蓝色丝质领带上绣着深红色的……樱桃图案?


    配上他今天深色的西装三件套, 和谐莫名。


    许云想收到”我的存钱罐”发来的消息:【公司还有商务晚餐, 不能回来陪你一起。管家会安排好菜色, 你自己吃。等我回来。】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这句话。


    等我回来, 缱绻的意味能将人从头缠绕到脚。


    没有经历过昨夜之前,许云想或许还可以天真地认为, 爱和性可能是可以分开的, 爱是思想,而性是多巴胺和激素刺激下的产物;但共同度过了耳鬓厮磨,她无法再肯定之前的结论。


    许云想回了一个“嗯”字过去。


    她腰酸腿软, 身体里还留着异样的感觉,但这一切都不及昨晚的回想带给她的震动大。


    关情笑着说了情圣的故事。


    而他说了爱, 还说了自由。


    翻腾的情绪如同深海的鲸跃出水面,掀起千重浪。


    她很确定他作为邻家兄长对她的爱护之情, 却不知道何时起他对她有了男人对女人的爱。


    爱从何而起,又因何延续。


    而她又何德何能阴差阳错间得厚爱如斯。


    婚姻三个月的种种, 也被翻了出来重新咀嚼。


    但始作俑者不在身边,没法及时解答她的疑惑。


    她将自己埋入被子里, 浅灰色的织物仿佛都沾上了他强势的气息,发生在这张床上的一切不期然地浮现在脑海里。


    许云想红着脸从床上爬起,换到客厅的书桌上,打开关情给她推送的设计师资料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设计师师出名门,是著名华裔设计师贝先生的弟子,九十年代初和合伙人跳出来成立自己的公司,而他上一个经手的物业单位是港岛知名的奢侈品广场。


    她不知道关情是否对她的创业有误解,但履历这么优秀的设计师……来给她两千多平的旧楼做改造。


    怎么想都有大材小用或者明珠暗投之嫌。


    全身心投入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


    许云想接到陈慕舟叫她一起去吃饭的电话邀请,才发现窗外的霓虹已经亮了起来。


    原本今天的晚餐陈谨川有意带弟弟一起去,但陈慕舟不愿意,他对自己职场小白的定位非常清晰,不愿意接收其他人投过来或怜悯或不解的眼神。


    ——而二哥不在家,正好是他向好友坦白那件事情的好时机。


    但是许云想懒得动,只倦倦地趴在大书桌上,随意地划着ipad。


    真实的原因说不出口,她编了个“身体不舒服”的借口。


    陈慕舟打电话给自家二哥,想拿一瓶他酒庄里的存酒。


    挂电话之前问了一句,衣衣是不是因为季节交替所以身体不舒服啊?


    陈谨川再也坐不住,用餐中途出去打了个电话。


    那头的声音还嘶哑:“二哥。”


    他拧着眉心:“身体哪里不舒服?”


    许云想还没有联想到陈慕舟那边,她否认:“没有不舒服。就暂时嗓子……养养就好了。”


    陈谨川不大确定她说的是实话,他昨晚已经收着力气了,但碍于自身的硬件设施……他疑心自己没有控制好,语气严肃:“我让管家叫医生去家里给你看一下。”


    这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许云想尬到头皮发麻,在电话里急急表态:“没有不舒服,真的,我发誓,没有受伤。而且很舒服的。”


    最后面六个字说出来,两头都安静。


    ……


    还是陈谨川开口打破僵局:“我这边很快结束就回来。”


    回到酒酣耳热的包间他也不再掩饰,直言家里人身体欠佳,需要提前离开。


    对方的二把手意味深长看向他的领带,“到时候陈总家的喜事,还要来讨一杯薄酒啊!”


    陈谨川没有否认,惹得同场几个高管的眼神齐齐投了过来。


    而林深面对散场后七嘴八舌的询问也只能做告饶状:“时候到了就会公开了,我总不能代替老板做决定。”


    不怪大家诧异。


    陈谨川在二代的圈子里,属于“别人家的孩子”类型。颜值,性格,工作能力,再加上洁身自好这一点,圈子里无出其右。


    但凡家里有点联姻念头的,谁没有考虑过将人划拉到自家地盘里——也就陈家没有应过这件事情而已。


    但现在,悄无声息地,已经进展到考虑嫁娶的地步了吗?!


    是哪家千金悄无声息拿下了他?


    等陈谨川回到家时,许云想已经调整好了心情。


    毕竟,她也算是说了实话。


    “那你现在,真的没有身体不舒服吗?”


    他问这句话的表情和从前问”这道数学题我哪里没有讲明白?”一模一样,认真的眼神直指人心。


    纵然两个人已经见识过彼此最原始的欲.望,但许云想仍不习惯在明亮的环境里回答尺度如此之大的问题,她抬手捂住他的嘴,呐呐:“没有,都说了没有不舒服。”


    他伸手覆上她雪白的手背,在她的掌心轻吻:“可是我是服务的提供商,用户体验和售后反馈都同等重要。有则加勉,无则改之。”


    清新春夜因为这句话而变得不纯洁了起来。


    从前同床共枕了快三个月都没有关心过枕边人的舒适问题,负距离接触之后忽然开始追求用户满分反馈。


    许云想不说话,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


    他看着她,眉眼间突然柔和了起来:“……那就是舒服。我知道了。”


    暧昧的话语被他说出来,激得许云想脸颊通红。


    然而刚刚说“没有不舒服”的也是她,她只能伸出另外一只手去挡他的眼睛。


    两个人一起躺倒在沙发上。


    室内开了空调,她在家里穿得软薄,在他冰凉的西装上蹭了两下,他很快就有了反应。


    但是陈谨川没有说话,只抱着她不松手,温热大掌在她的背上和腰上打圈圈,“你好好休息,我不会做什么。”


    她安然缩进他怀里,像要藏起自己突然涌上来的酸楚情绪,只将他的另一只手握住,换了个安全话题:“二哥,为什么是我?”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强健的小臂彰显无与伦比的力量感……与安全感。


    陈谨川伸长手臂,将人抱紧:“答案太长了。我准备用一生去回答你,你准备好听了吗?”


    许云想坐直了身体瞪他:“涉嫌抄袭林徽因的原话,不予通过。”


    很长一段时间,他听歌,看书,看电影……不断听到看到关于爱情选择的句子或者台词。他曾一度以为那是上天的暗示,后来终于醒悟,所谓的感受也只不过是一种选择而已,他心里有什么问题,就会反应在他的选择上。


    陈谨川也不恼,他跟着坐起来,然后低头亲她的发丝:“话虽然是抄袭的,但答案是真心的。……我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说过,我们赌一赌。赌你的幸福,以后都和我有关系,我只是足够幸运,在这场赌局了上了桌,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结婚的。”


    人不一定是抱着得到的心态去做某件事情。


    就好像他抬头看到了天边的云朵,它自在,温和又遥远。它的存在,就能让世人短暂地忘记烦恼,只专注在美好本身。


    和这世界上的其他美好的山川湖海一样。


    “不会的。你也会遇到其他的女孩子,你发现她的好,发现她的可爱。世事不尽完美,但你们携手共度。”


    “这个人如果不是你,那就不成立。”


    “二哥,你这样……”,她思考了一阵颓然败下阵来,“你这样分明是在教坏我,仗着你的爱为所欲为,我可能会恃宠而骄的。”


    陈谨川应和她:“衣衣,这是被爱的人的特权。”


    他的嗓音里并没有任何的不愉悦,许云想甚至从中听出了轻松上扬的尾调。


    不是事事都会有回应,这世间多得是单箭头和平行线。


    “那万一,如果有万一……”


    她的话没有说完,陈谨川语气平静地接过:“愿赌服输。那就是我还不够好……”


    她挣脱他的手,再次堵住他的嘴:“二哥,你很好。我不会让你输的。”


    他低头,深沉的眼里映着她素颜的脸,她眼里有亮光缓缓流淌。


    他搂紧了她,将她贴在他唇上的手捉过来贴在脸颊上:“我知道,我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


    在德国那些年,他偶然也会觉得生活是毫无意义的。


    公司和家里,比起陈谨川本人,更需要一个优秀的,能挑大梁的继承人“陈谨川”。


    那珉爱他,但是她离开他的生活太早;陈柏贤爱他,在陈予文受伤之后更加明显起来——在那之前,他一直认为父母之爱子,是天生的。


    但父母离婚之后,从前在大哥身上的偏爱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这些偏爱的前提,是爷爷奶奶和父亲都认为,在受伤的大哥之后,他的资质更合适做陈家的继承人。


    长在壳子里的陈谨川。


    但有人在这样的壳子里看到了他,无需他展示他的聪明与努力。


    第50章 第五十朵云


    陈谨川比许云想更快适应两人之间实质的进展, 他在第二天下班之后约她去江边的餐厅吃晚餐。


    从停车场出来,他就握紧了她的手。


    许云想有点紧张,偏又挣不脱。江边是海城的热门地标, 大大小小的知名餐厅不下百家, 很容易撞上熟人。


    是一家本帮菜馆。


    陈谨川牵着她往落地窗的方向走, 边走边笑:“我们结了婚, 迟早是要给周围的人知道的。我爸和周阿姨那边, 我计划下个月出差回来和他们交待清楚。我们是光明正大的关系,你不用担心任何人的眼光。相信我。”


    餐厅光线的映衬下, 他的侧脸英挺利落, 牵她的手温暖又有力。”我没有不相信你, 我只是……”, 许云想呐呐, “我怕她们对我失望。”


    陈谨川为她拉开座椅:“有我在。”


    这三个字有奇异的力量,安抚她所有的不安。他解开西装扣子在她对面坐下。


    服务生送了温水和菜单过来。


    许云想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久未联系的冯清蕊在微信上给她发了一张照片, 她点开放大来看。


    落地窗前的餐桌上, 她和陈谨川相对而坐的侧脸——正是此刻。


    她估算了下拍照的角度,扭头往右后方的方向看了过去。


    冯清蕊举着手机朝她贼兮兮地笑,她的面前还坐着另外一个穿黑色西装的女郎。


    许云想小幅度地招手回应。


    冯清蕊的消息很快又发了过来, 语气揶揄:【手牵手进来的哦!】


    【是不是陈慕舟他哥,之前年前他家宴会我们还见过……】


    【我和知其姐出来吃饭……就, 咱们还挺有缘的……】


    那场宴会上,冯清蕊还悄悄拜托她给冯知其和陈谨川牵线。


    往事历历在目。


    陈谨川合上菜单,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他对冯清蕊的印象不深刻, 倒是还记得冯知其。欧洲小,他们的圈子也不大, 冯知其在法国呆过几年,他们也见过不少次。


    “你想过去打招呼吗?”


    恰好冯知其也回头看了过来。


    两两遥遥示意。


    陈谨川捕捉到她脸上的尴尬之意,他疑惑:“有过不愉快?”


    许云想拉住他的手,解释:“不是,我总有种自己偷偷摸摸抢了清蕊的姐姐预备役男朋友的感觉……”


    虽然对方只是提了个想法,还未落到实处。


    陈谨川替她倒水:“陈太太,你的权利经由法律认可,这才是名正言顺。何况,你都使用过了……”


    这样一个看起来严肃禁欲的人,在明亮的餐厅灯光下,衣冠楚楚地和她说“使用”。


    到底是谁使用谁。


    昨晚尽管她一再坚持自己没有不舒服,陈谨川还是强势地按着她检查了一番。许云想被他的手搅到四肢无力,铺在洗手台上的浴巾也湿了好大一块。


    她在餍足的混沌里突然想到之前的粉色纱裙和他的西装,紧张兮兮地问他是不是拿给管家再送去干洗店了。


    会不会被人知道?


    陈谨川靠在洗手台前慢条斯理地洗手,说他泼了水上去再擦干,然后才让管家来取的。


    想到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以及大前天的晚上发生的事情。


    陈谨川的呼吸乱了几分,分不清是身体还是心里更饿。他摩挲着掌心里柔嫩的手,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坐姿。


    服务生将他们点的菜送上来……


    其中一道黑松露鲍鱼红烧焖饭格外得许云想的喜爱,她一个人几乎吃掉一大半,末了意犹未尽地提议:“二哥,等会儿我们走一段路消消食再回去吧……我吃太撑了,需要运动一下。”


    这顿饭陈谨川吃得心不在焉。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灯光好像只聚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潋滟光辉落在她的浓睫和黑眸上,线条温润,美好得如同窗外的春风。


    “好,我们运动一下。”


    陈谨川长眉一扬,语重心长。


    吃过饭。


    许云想和陈谨川再次在餐厅外的停车场和冯家堂姐妹遇上。


    冯知其眼风轻扫过他们交握的双手,面上的神情不变:“恭喜。”


    毕竟这个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有读书时的情谊,她很好的掩饰她的些许惊讶。


    冯清蕊的定力没她姐好,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从陈谨川的脸上转到许云想的脸上,一脸兴奋的吃瓜表情。


    直到被她姐拉着上车了,还不忘回头看。


    这个小插曲叫许云想忘记自己关于散步的提议,冯清蕊好像一个好奇宝宝发过来无数个问号。


    【我姐说她们那时候老调侃陈慕舟他二哥,是做买零点五送一点五的赔本买卖。今天倒是解惑了。】


    三个儿子,三个生母。陈家三兄弟倒是处得意外和谐。


    陈谨川和陈慕舟的血缘关系本就隔了一层,他还将更加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青梅的事情都拉上一起管,不怪外面的小报赞周韫宜这个后妈最会管教继子。


    【我姐说还有……你还记得隔壁班班长彭子新吗?就是那个和你一起给学校杂志写稿的,他说你主动给他写信那个。】


    许云想从庞大的记忆库里回想起这么个人。


    明德中学有学生自己办的校园杂志,稿件的来源多是学生。彭子新在上面发表了一篇关于《红楼梦》里宝黛感情的分析,她那时候刚好读到黛玉泪尽而亡,感触颇深。


    杂志社的朋友帮她将洋洋洒洒的读后感转交给了彭子新,两个人写了好几封信讨论关于黛玉的一切。直到彭子新的家长将这件事情投诉到班主任那边,说她借文学之名行骚扰之实,导致他学习成绩的下降。


    陈谨川那段时间偶尔会去接陈慕舟和她,坐车上听到后排自己弟弟的提议,“要不我去教训他一下?”


    他坐副驾驶上转过来看她,表情很是冷淡:“我会和你们班主任联系。”


    这件事情后来怎么处理的,她印象里好像就……很是平静无波的掀了过去。


    他也没有来和她说。


    冯清蕊截了她和她堂姐的聊天截图。


    她也曾经是个物理单科成绩极差的学生,冯知其回国后被她软磨硬泡着去学校给她开了好几次家长会。


    有一次在老师的办公室里遇到陈谨川。


    那时候他还未毕业,也是青涩的年纪,只是在假期里会回国内跟着陈柏贤学习。


    冯知其第一次对他是“陈家的继承人”这件事情有了实质的观感。他一袭西装,带了两个律师,对面是喋喋不休的学生父亲,一口一个“勾引”“不学好”。


    陈谨川也不开口,由着对方说到口干自动停了下来。


    他扭头好整以暇对律师说:“刚刚的话都录下来了?就以名誉权受损提交诉状。”


    ……


    冯清蕊还在那头兴奋着:【我姐都说了,当时觉得你二哥好帅。】


    最后告了吗?


    还是有其他的和解方式?


    许云想毫无印象,但那件事情之后,彭子新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而她再也没有和人写信讨论文字带给她的感动和思考。


    而陈谨川后来给她送了三套不同版本的《红楼梦》,上面只放了一张书签,龙飞凤舞的写了几个字:【知来路方能识归途,祝阅读愉快。】


    那时候的陈谨川是怎么看她的?


    喜欢吗?爱吗?还是基于责任连带的照顾?


    ……


    昨天的聊天让她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已经多了一些,但今天又有新的事情冒出来提醒她,他的爱意如冰山浮于海面之上,难以宣之于口的关于她的部分,则向下冻结成更大的山体。


    无人察觉。


    陈谨川敏锐捕捉到她态度里的予取予求。


    回家后,她说的“运动”被他故意曲解成了“使用”,在情.事上还不大放得开的她也没有出声反对。


    他像黑夜里蛰伏的豹,将怀里的人拆骨入腹。


    然后在清理的时候,又擦枪走火在浴缸里重复了一次。


    许云想倦极,但冯清蕊的话意外搅散她的睡意,她等到沐浴归来的陈谨川。


    她在被子底下往他的身边靠,声音轻轻:“二哥,我能为你做什么吗?……会让你很高兴的事情。”


    陈谨川在昏黄的光线里低头,观察她的表情:“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怀里的人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就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让男人开心当然有很多种方式,比如刚刚,但陈谨川直觉她说的不是那种。


    他想了想,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那你把我设置为你联系人里的第一位,微信置顶。”


    许云想仰头看他,表情似是不敢置信:“……你,看到我手机了?”


    她给他的备注名是“我的存钱罐”,还是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改的,看上去好像她是图他的钱才跟他结婚一样。


    陈谨川拍了拍她的背:“是开庭的事情,律师会去处理,你不用担心,我替你拉黑了。”


    她的手机遗忘在沙发上。


    早上的时候电话响,他看屏幕上写的“赵总”,判断对方应该是她从前工作上的人,不重要,但是扰她安眠就不对。


    于是他就接了。


    对面先开了口:“小许是吗?我是赵如新。我还是之前的意思,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作为精神抚慰费用。你公司那边,我也可以介绍新的业务过去……”


    陈谨川打断了他:“看来我的律师还是不够狠,让你有时间来骚扰我太太而不是反思自己的问题。”


    对面大约没有料到是个男人接的电话,反问道:“你是她老公?”


    陈谨川:“也就是酒店大堂那个拦住你的人。你是科闻公司的是吧?我直接找你们老大李东旻聊。”


    然后挂了电话。


    屋子里倏忽安静了下来。


    陈谨川捏着手里带浅紫色手机壳的手机,敲了敲屏幕,落日熔金的图案亮了起来。他镇定输入她的开机密码——不难猜,何况她也没有避开他,220212,是花花的生日。


    在已接电话栏将“赵总”拉入黑名单。


    原本要按关机键的手停了一下,想起之前看到的手机显示来电名字,A 阿舟。


    他从桌上拿起自己的电话拨了过来,铃声响起,屏幕上明晃晃的五个字“我的存钱罐”。


    连个A的前缀都没有,甚至够不上她的通讯录前排。


    许云想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可以解释的。”


    陈谨川抬手将她抱到自己的身上放着,近距离的对视,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


    “有钱也是我的优点之一,我不否认。你喜欢我就高兴。”


    他希望她花他的钱,两个人之间有了羁绊,金钱上的,身体上的,感情上的……才能走得更长久。


    许云想低头在他锁骨处咬了一口,为他对自己的曲解感到生气。


    陈谨川将人往上移了一些,轻吻她:“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请你爱我,爱一个男人,爱一个丈夫那样的爱我,我就很开心了。”


    以爱来酬谢爱。


    大概是他对这段婚姻最美好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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