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卿卿,告诉我。”……


    惠王被女郎问得停顿一瞬,因这实在是许久之前的事了,他温和笑笑,“早已大好了。”


    “王娘子是来看书画的?”


    “我是来卖书画的。”王静姝直言。


    惠王视线陡地凝在王静姝身上,其实


    在这之前,他们并不是没有碰面的机会,端午祭时便远远见过,不管是那时,还是此刻的女郎都华光熠熠,看不出任何窘态。


    既如此,缘何变卖字画?


    王静姝是骄傲的女郎,她只是不屑说谎罢了,可也不喜欢被人乱揣测,即便面前的惠王眼神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异样,她也不喜被打量,她道:“整理箱笼时,整理出不少家君的字画,放着无人共赏,便拿出来售卖。”


    “也瞧瞧我阿父在洛京可也能纸贵风靡。”


    她的神情太过骄傲,扬起的眉眼都满是自信的模样,很是惹眼,所有猜测都不由一扫而空,只被女郎的情绪所感染。


    “王公字画早有耳闻,今日是我幸也,不知王娘子可否展于我一观?”惠王语中恳切,对王斐如字画多有期待。


    “自然。”王静姝对此并无不可,惠王是洛京有名的老好人,能有这种称谓,那至少也是有声名的,他欣赏阿父的字画,只会吸引更多的人来关注。


    眼下就有不少被他们动静所吸引的文士。


    她也不吝啬,当即让掌柜的空出一面画墙来,当众展开了一幅行书。


    时下文人多爱用书画谴兴抒怀,好的书法绘画极易在文士之间流传推崇,甚至模仿,只见展开的行书运笔丰盈跌宕,行笔之间枯涩疾速更是气韵涌动。


    不管是上下俯仰,还是左右顾盼,都有无尽的意味,越来越多的人被吸引过来,各种夸赞更是不绝于耳。


    打听下这竟是南地有名的名士王斐如之作,并且有售卖之意,登时就有竞价者。


    价竞至最后,竹苓都露出了喜色,一幅千金,可比初时想的要多上许多。


    王静姝面上不显,但眉眼却是轻轻地扬了扬,惠王留意到女郎那喜不甚禁的得意模样,兴味不已,同身边仆从瞥眼示意一瞬,仆从立马领会离开。


    人群中忽地将字画抬到了三千金。


    本就不是什么刻意造的势,此刻在场的文士也非个个能一掷千金的主,价至此刻早已无人再争,只是有些可惜不能再多观摩一会,仿仿和学习,便要入了个人的私藏。


    王静姝也没想到单是一幅字画,就卖出了意想不到的高度,手中余下的也不急于一时,有了新的打算,但直到那幅字送至惠王手中,王静姝才后觉出惠王的有意抬举,有了他的此番举动,她阿父的字画算是彻底在洛京成了气候,今日没能观瞻够的文士怕是有得惦记,只消他们出去多叹息几声,她手中余的许是也能水涨船高。


    以金银博美一笑的隐晦讨好,王静姝不是没有感受到。


    少见地生出些拿人手短之感来。


    惠王不可谓不洞察人心,笑道:“王娘子家君字画尽美至极,孤一眼便甚喜,有意在千秋宴之时仿一幅祝词。”


    惠王又笑,望着王静姝道:“娘子想来也颇得家君真传,不知孤可否有机会请娘子共论一二?”


    惠王本意或许是为与王静姝有共同语言,可他实在选错了道,王静姝跟着父亲确实受了不少熏陶,可那些熏陶是样样不精,就好比她阿父那一手精妙的字画,她就半分没有得到真传,她也不擅行书,能拿的出的唯有楷书,而且也当不得品鉴,若是交谈的深了,她怕是要丢了阿父的名。


    貌美女郎长眉微蹙,显出些为难,她抬眼:“怕是不行。”


    惠王一怔,没想会被女郎这般直白地拒绝,但失落不过瞬息,又听女郎道:“我自来贪玩,得父之传不足一二,不过我家中还有不少家君字画,可以一同借给殿下。”


    她想着,原先理出来的不少不方便卖掉的倒是可以借给惠王,便如此提议,目中也多是真诚。


    惠王着实是个好人,还是个钱多的好人。


    越是如此想,她面上的赧笑也越发地动人。


    惠王望得心神一漾。


    两人的话至最后,约好何时将书画交换,惠王又为感谢邀她去石窟寺观壁画。


    南地就已多佛教寺院了,北地更是不遑,甚至广开石窟,用佛像雕塑与浮雕壁画来讲述佛传故事,像她上次在空山寺瞧见的开在石洞中的佛像,那是以石刻为主的,而惠王提及的石窟寺,除石刻以外,还有泥塑和壁画,各类佛像的造型和妆彩也是相当辉煌的。


    偶尔逛上一次佛寺倒是还好,可她本性就不爱这种庄严肃穆的地方,只是面对容色清俊,谈吐温和的惠王,王静姝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欣然应允了。


    回沈府路途时,一想起自己应下的约,不由捂面自愧。


    而望着女郎车马行远的惠王,神色依旧温和秀雅,只浓郁的眉眼舒展开中,竟有些诡异的愉悦。


    许是他老好人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他肆意舒展开的眉眼,总与他显露出来的气质相违和,有些妖异,又有些势在必得?


    然,这种神态转瞬即逝,无人捕捉。


    他扫视一眼卫士递上前的字画,接过后,淡声问:“陶娘子近来如何?”


    卫士近身一步,压低声道:“陶娘子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自然指的是,陶然借端午祭的亮相,令各阶世家都知晓有这么一个陶娘子。


    而她搬入了小皇帝赐的新府邸后,并没有就此停歇扩大自己“神女”的影响力,她力求让洛京更多的世家看见她,将她放在眼里的那种看见。


    要做到这一点,光靠小皇帝的一些封赏可还不够,惠王为她指点了一途。


    何不利用“祥瑞”勾连天意,扩大佛缘呢?


    与同样有野心的人说话,有时话不必说得太详尽,便自可意会。


    陶然当真抓住了机会,创造与信佛的世家女眷们相触的机会,深植了她们对她的信奉。


    而他,乐得当这个好人,甚至在暗中为她造势。


    寒门武将与京中世家相比确实上不得台面,可大绥如今也不过是表面上的一统罢了,长公主之前的几任帝王,几乎将大绥国祚败得七零八落,在大绥统一之初,中原曾割据数个政权,有大有小,小的在不断倾轧中被吞并,最后大绥成了最后的赢家。


    大绥开国帝王因半生戎马,在大一统后主张偃武修文,为此实行了许多的政策,还为加强统治大规模迁民过,如此放心后,才在维持国内统治秩序的基础上,裁撤了洲郡兵,给兵将分配土地,从事耕种。


    这种做法其实并无不可,可长久传下来,州郡的军事力量被削了,再加之后继之帝耽于享乐,皇权削弱的同时是世家的进一步崛起,他们以爵大肆购入土地,收留流民,扩大庄园……


    及至长公主父亲一代,世家手中权势军事力量,不夸张说,甚至大于皇族,而除此外皇室宗亲中也内部矛盾不断。


    长公主嫁于沈氏郎君,又有沈家一族的托举,才得以扶先帝登位,后更是自己掌权,也同世家博弈到了一起。


    这样的局势中,寒门这股新势力就显得尤为特殊了。


    他如今做的不过是顺势而为,在长公主那里发挥着她想要的余热罢了。


    想到此,惠王眸中划过一抹兴味,寒门这把刀可以是长公主的,但也可以是刺向长公主的。


    就看洛京这浑水到底谁能上岸了。


    这般乱的局面中,王娘子可真是误入的一尾鱼啊。


    还是极漂亮,和有价值的一尾。


    南地早前便是政权割据最顽强的一股势力,南地士族更是有不少到了如今也没有真正同北地相融,南地从来都是只差一把火,便会动摇的存在。


    王娘子可真是送上门的联系。


    更何况她又这般美貌,于男人而言,很难不令人心动。


    惠王摩挲着王斐如的字画,遐想无比。


    *


    王静姝在外耽搁许久,回到沈府又已近暮色。


    女郎繁复郁金裙,像是拖着橙霞一


    般,熠熠生光,才入得房中,晦暗角落传出幽幽冷声:“你为何这般晚归?”


    “你知吕思温要离京平叛西蜀暴动了?你去送他了?”


    问到这,沈遐洲沉默一瞬,他今日才将由盗匪口中审问,推测得知的西蜀内部情况告知长公主,推举吕思温离京去平叛,这任命即便下了,也不是王静姝现在能知道的。


    所以她见的不是吕思温,那她又是同谁在一起?


    王静姝房中莫名多了一人,还不及惊喊,先辨出了昏光角落的郎君是沈遐洲,更是被他问得莫名。


    但见他走出昏色角落,面色多有不善,他不给王静姝退出房中的机会。


    他自背后横臂拦住女郎,偏靥凝着女郎雪玉一般的肌容,眼中几多迷恋,还有几多暗恨,女郎不但上了脂粉,更抹了胭脂与口脂。


    她在他晕倒之时,不扶他也就罢了,她还不担忧他,甚至外出访友了。


    简直可恨至极。


    他用拇指指腹用力蹭去女郎脸颊上的脂粉,冰凉的唇似碰非碰地摩挲女郎颊靥:“你去见谁了?”


    “你还有哪些交好的郎君?”


    “卿卿,告诉我。”


    第32章 第32章你身上怎么都是酸味?……


    王静姝低头便能瞧见郎君横在她腰间的手臂,她本该呼喊的,也该及时退出屋中的,可她没有他快,她的侍女也该进来点灯的,但到现在仍旧昏暗,必然是沈遐洲的人做了什么。


    她不让他来寻她,他却变本加厉,竟还会对她侍女出手了。


    再想起郎君初次夜探她闺房的羞赧,简直变了个人似的。


    她怒了,也不去留意郎君话中藏着的几多危险意味。


    这关头,“卿卿”二字却酥酥麻麻地闯入了她的耳,搔得她的心也跟着跌一下。


    这是极其私密的称呼,便是夫妻间也不见得有多少会这样称呼。


    他们无媒无聘,甚至在断情的关头,沈遐洲竟这样唤她!


    她神情几分空茫,更愿意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沈遐洲不满女郎露出的神情,又去厮磨她,轻唤:“卿卿。”


    “卿卿——”郎君越唤越缠绵,耳廓也在王静姝瞧不见的地方滴红,可偏唤上瘾了般,一声叠一声,甚至无师自通般去啃咬女郎的耳垂。


    那种湿濡、温热、蚂蚁啃噬般的轻微瘙痛,像是会侵蚀人心一般,击溃人心墙。


    她好像有点顶不住郎君的这种攻势了。


    最后的清明经不住地涣散,她神志已算不得清明,可她本就不是个会羞怯的规训女郎,她偏脸去勾缠郎君,吐着温热气息的红唇撩过郎君脸庞,在郎君激灵一瞬的时候,双臂已搭上郎君后颈。


    她坏且嚣张,腰身扭动塌陷将重力交给郎君的同时,回应地去亲啄他,而郎君也在一瞬昏昏然,支应不暇地捞着女郎,既不想让她摔倒,又想空出手去扶一扶女郎摇摇欲坠的发簪。


    带着流苏的发簪叮哐一下,终是随着女郎的动作落到了地上。


    她仰勾在郎君的脖颈,逼得郎君节节败退,顶在了衣橱柜上,她轻嗅了嗅郎君的脖颈,浅笑轻诱又大胆:“沈九如,你身上怎么都是酸味?”


    女郎遍体芳华,暗香在咫尺涌动,沈遐洲心都仿佛飘在云端,意识被女郎勾着走,想——


    酸味?


    难道是他今日还未沐浴就来的缘故。


    他空怔的神情引得女郎窝在他颈窝笑,笑意可恶又嚣张,她轻喃着问:“沈九如,你是不是真喜欢上我了?”


    沈遐洲浑身一颤,冷水泼体一般地懂得了女郎的打趣,他松开撑住女郎的手臂,将她从自己颈窝处扯下。


    他太了解王静姝了,这就是个有乐先享的女郎,他若是承认自己被她诱得不行,她一定会肆意嘲笑,再狠狠地将他抛弃。


    她就是这般坏。


    他敢肯定。


    他咬牙冷声:“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怎会喜你这般言行无状的女郎!”


    “哦——”王静姝拉长了语调,眼波轻漾,“那你在我房中作甚?”


    “你管我何时回府作甚?”


    “又为何唤我卿卿?”


    从女郎口中吐出的卿卿,余韵悠长,缱绻挑逗,甚至望着沈遐洲笑。


    沈遐洲忍不住为她心动,他对她是十分有感觉的,但这种控制不住的有感觉,又常常令他在女郎面前落了下风,也令他恼恨不已。


    他双目都克制得有些红了,立直身子,盯着女郎,一字一顿:“你当我是你这般薄情之人吗?说两清就能马上抽身?”


    王静姝懂得了他的意思,他是一边责她无情,又一边为他的行为做解释,他不像她薄情,所以他还不能立马从如相恋一般的相交中抽身,所以才会出现她房中,所以才会过问她去处……


    他的俊美,乃至这种不经意显露出来的挽留,王静姝不禁又为他心生波澜,年少时便一眼喜爱的郎君,虽总有不合意的地方,可也相对的,总会再次对她产生吸引。


    她微微垂下眼,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此时,她又听得郎君语带悲戚的指责:“王静姝你说我不想娶你,可你呢?”


    “你又当真想过嫁于我吗?”


    “你轻易就舍弃了我,你甚至不愿再多看看我,选择我。”


    暮色越发西沉,没有点灯的屋中,只有年轻男女的声响极为清晰入耳。


    王静姝倏地抬了眼,心间被指责得越发清明,她确实在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嫁给沈遐洲,她贪慕他的颜色,可这并轮不到沈遐洲次次来提醒强调,她不够爱他,在她想更喜爱他的时候,长公主就给了她当头的一棒。


    而且,他不信沈遐洲不知长公主是何态度,否则他也不会当日夜里就寻来。


    所以,他至今没有解决完问题,反先来同她索爱吗?他是想她等等他吗?


    人生苦短,她从不等任何人,即便是让她喜爱的郎君,也没有资格框住她让她为他去停留,去付出。


    她是习惯被追慕的女郎,她想象不出自己会喜爱一人到付出所有的模样。


    显然的,比起选择沈遐洲要面对的困难,她更愿意放弃。


    她目色比暮霞还要绚烂,说出的话却比最寒凉的夜都要冷:“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愿选择你,沈遐洲,你能为我带来什么?长公主那般的威慑?还是对付宋娘子那般的为我好?”


    沈遐洲受伤后退一步,自小就相识的女郎,果然最懂如何伤他,如何提醒两人的不同,清清楚楚地展现着她的无情。


    “你既认清了我,就早日真的做到与我形同陌路。”


    女郎背过了身,大有送客的意味。


    他们都是出身好,骨子里骄傲极了的人,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可能再退后一步了。


    沈遐洲面色有些苍白,他安静注视女郎露出一点颊靥的侧颜,潜伏在心底的晦暗、愤恨、不甘、暴虐,如疯狂的藤蔓,汹涌地向上攀,一瞬覆上了他的心房,又蔓到了他的双眼。


    乌黑瞳仁映着泛红的眼底,呈现一种浓郁的病态,“王静姝,你一再招惹又弃我,我不会让你如意的,你来洛京所愿,皆不会如意。”


    他是在说狠话吧?


    怎声调一点威慑也没有?


    王静姝偏脸去看他,只见郎君面容雪白,瞳仁也幽暗冷黑无比,声虽轻,可配上这样一副容颜,便如黑夜里盯上猎物的俊美恶鬼。


    惊心动魄又阴魂不散。


    王静姝心都跳漏了一拍,但她非是怕他的威胁,她觉得她的喜好,好似被沈遐洲带累出了问题,她为这样的郎君生出轻微的激荡和隐晦的新奇。


    甚至还被激起了好胜心,她知道的,对付这样的郎君,你比他更大胆,更不要脸就行了。


    方才她便试验成功过。


    她慢慢转眼去望他,唇角勾着无畏的笑:“你要怎么让我不如意?”


    “我等着。”


    沈遐洲掐死女郎的心都有了,她可真是油盐不进,水火不惧啊,可她又笑得这般好看,昏室中也熠熠生光,肌肤莹白温软,身量纤浓有致,脖颈间许是方才在相拥中扭身的缘故,襟口处,微微敞开。


    他高她许多的视线下撩时,能瞧见女郎锁骨下方一点红痣,他不禁想,原来她这儿真有一颗小痣啊,微微的


    一点儿,像是隐藏在肌肤下破裂的一点血痕,艳丽又可爱。


    眯眼,再往下便是起伏的弧度,他只在两人相贴的时候,隐约感触过,甚至从不曾瞧清过。


    而他们就要这样分开了。


    她不给我瞧,以后会给谁瞧?


    想起这种可能,他便扭曲地紧盯不放。


    王静姝终于察觉到了他视线所落,震惊无比,她第一次发现沈遐洲竟是个面皮薄的色胚。


    他上一刻还在威胁她呢,他难不成忘了?


    沈遐洲也发觉了自己的行为确实挺让人瞧不上,或许还会更助长了女郎的无状和大胆,他微尬地别过视线,用眼风飘过一眼女郎的形状:“也不怎么样。”


    王静姝没有在郎君的威胁中败下阵,但直到沈遐洲走了,她脑中还回荡着那句“也不怎么样”。


    沈遐洲竟有脸嫌弃她?不怎么样他还看?


    当竹苓终于得以入得房中点灯时,瞧见的就是自家娘子不断对着铜镜变动姿势,她美眸望来,问:“竹苓,我是丑了吗?”


    丑这个词从来都是与王家六娘子不相干的,竹苓都被问得一怔,她叹气,“娘子,我听得长公主的千秋宴,怕是南地也会有人来。”


    竹苓虽是近身照顾娘子的,可娘子是个散漫的,对听不进去的话,从来不听,甚至在与沈郎君交好时不带她,以至于,她如今也不清楚娘子到底与沈三郎到底是何情况,娘子有时为沈三郎伤神,有时又为沈三郎欢愉。


    这是过往没有过的,也是极危险的,她怕娘子陷得太深,还怕娘子伤了心,更怕娘子洛京之行惨淡收场。


    她不得不将方才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娘子,也好有个准备。


    王静姝果然肃了脸,问:“都会有谁来?”


    竹苓摇头不知,又有些迟疑地开口:“娘子与沈三郎——”


    话未尽,王静姝便打断了她:“我与他绝无可能。”


    “他若是还要脸,今日后也不会再来寻我了。”


    “这样的事往后再不会有了,夜里将我门窗都栓紧一点。”


    竹苓便知,沈三郎与自家娘子怕是又谈崩了,心底也生了怨,既不娶,又何必总来招惹娘子,她日后一定将院子中的各道门窗看好了,实在不行便去同袁夫人与沈二郎借些人手来。


    王静姝晚膳后去了一趟沈风眠院中,王闻礼正咿咿呀呀地念着书,瞧见她,如获救一般喊:“母亲,六姐姐来了。”


    沈风眠瞪他一眼,眼神压制得王闻礼重坐了回去,又起身同王静姝笑:“我便知你要来寻我。”


    第33章 第33章她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王静姝不好意思笑了笑,唤了一声小叔母。


    自来洛阳后,她融入得极快,叔母这边来的并不怎么勤。


    沈风眠也自来知她的性子,故而也并不约束她,此刻也是拉着她道:“是来问家中可会有人来的是吧?”


    王静姝点头。


    沈风眠柔柔笑道:“大伯兄自是不会来洛京,你父亲也不能走,来的是我夫君,如此可放心了?”


    王静姝不由松了一口气,入洛京献礼一般都是有严格官品要求的,很多地方官员大致分两种,不愿来的和特别想来钻营一二的,王瑞作为王家的家主,身任地方长官,没有必要亲身来,但定然也是不肯她阿父来的。


    她阿父来了,他们父女两可能就两都不归家了,那只能在余的叔伯中选。


    要体面又有官身,最好还能说得上话的,那也只有小叔父了。


    小叔父或许会为了家里劝上她一二,可总归不会偏颇得太厉害,也不会强压她回去。


    沈风眠见她松了一口气,又提点到:“这是家中传来的情况,单是王家一家的,旁的人我暂不知。”


    “你也在洛阳京一段时日了,可有看中了的世家郎君?”


    王静姝一瞬懂得了沈风眠的意思,家里这边可以拖,可若是丹阳王那边也来了人,又还不放过她,怕是会有麻烦。


    她才松快几分的笑靥又跨了下去,含糊应道心中有数了。


    洛京的世家郎君她如今也识得不少了,其中不乏慕她的,像郑七郎,祝五郎……都透出想娶她的意思。


    除此外,对她有好感,但还欠缺一点火候的也不少,如吕三郎——


    思绪停顿一瞬,将惠王也算入。


    其实所有的郎君都很好,不管他们是喜欢她的家世,还是喜欢她的皮相,于她而言都无所谓,毕竟她也是如此看待他们的。


    但若非要筛选的话,吕三郎神采湛然,与她脾性甚合,惠王温雅丰秀,为人良善可交,也与她颇为适合。


    甚至,她还曾考虑过沈二郎。


    可所有人好似都差了些心动,她与这些郎君相处,心澜甚静,只是理智和需求催使着她与他们相交罢了。


    此刻也是如此地,必须从中做出抉择。


    她想起沈遐洲无意间提及的吕三郎要离京了,辞了沈风眠后,便嘱咐竹苓使了得力的家仆去打听是否有此事,又在歇下前让竹沥将要借出的字画再筛一遍。


    长公主的千秋宴就在紧邻大势至菩萨佛诞的后五日,算来也就二月不到的时日,这时日可以说得上是短了。


    也由不得她再慢慢拖了,是该广撒网了。


    她睡梦中都在想着该往哪里撒饵料,又磨牙不已,她梦见她撒下饵料都被一面白的恶鬼给食了,那俊美恶鬼还同沈遐洲生着同一副面孔。


    *


    夜色黑魆。


    在王静姝梦魇之时,有人非但未寝,还又入了宫。


    零星燃着几盏灯烛的荒殿,四面透风,本就少的烛火摇曳如鬼火,一抹白在这鬼火正中更显可怖,可若细看过去,这郎君又苍白俊美无比。


    沈遐洲仰靠黑木椅,手搭在膝上,沉静幽冷而坐。


    他静静的,又郁郁的,晃动的烛光摇落在他身上,时而将他面容照得暖融融一片,时而又将他映衬得阴冷高贵。


    当他面前被按跪下一老一少两内监时,年轻郎君也半分没有施舍眼色予他们。


    老内监被一抹白惊吓不已,却在昏烛中辨出了郎君容颜,他像是抱得浮木的溺水之人,尖细的嗓子连声喊:“三郎君,你可救救老奴啊——”


    郎君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冷淡无比地吐字:“吵。”


    立刻有卫士会意地直接卸了老内监的下巴,小内监惊吓得**洇出一遍深色,手却死死捂住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儿会令俊美郎君不悦的声音。


    老内监目中惊恐,像是不认识郎君一般晃动着合不上的下巴。


    他随侍先帝又倒戈长公主多年,对这位隽逸无比的郎君说句看着大也不为过,这是个极疏冷但又懂礼的标准世家郎君,甚至有时还可用听话来形容,这郎君的疏冷令他眼中从无位卑之人,可这郎君的出身也令他常常只有听从长公主等人的份。


    这样的郎君,老内监过往面上虽多有敬畏,可心底却是不屑的,不过又是个身份重的木偶人罢了。


    然而,郎君今日的表现,全然颠覆了他过往的认知,望着郎君的眼神,冰冷不断在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沈遐洲懒懒掀了眼,眼中是情绪都难寻的幽暗,他是连做戏都不愿了,原原本本地显露着他本该的模样,可他的语气又是一贯的舒缓悦耳,割裂十分。


    他声道:“公公,我寻你来是有话问你。”


    “我母亲寻王娘子说了什么?”


    “你当是能想起的吧  ?”


    他略垂下的面容投下一片阴影,此刻的郎君,陡地又冷寒诡谲了起来。


    老内监目中胆俱得积满了泪,另一旁的小内监不断蜷着身躯,害怕被这样的郎君盯上。


    “瞧我,倒忘了公公的弟子也在。”


    “这样如何,谁能先给我想要的,便活哪一个?”


    听得能活,小内监偷偷打量郎君一瞬,也不管老内监现是何状态,争抢着展现着自己的价值:“郎君,奴不知长公主说了什么,但我知道旁的,公公他与惠王私下有往来,数次私下道惠王心善体恤位卑之人,若是当初惠王能登得大统,我们或许会有更好的造化。”


    “公公常给惠王传信。”


    小内监明显是急了,“奴还知是惠王主动为公主分忧,指使宫侍给沈二郎下药。”


    老内监绝望瞪着小内监,若是可以的话他甚至想去生啖了这小畜生。


    沈遐洲目中并无波澜,微颔首后,重坐回黑椅,瘦长手指招一下,卫士将老内监的下巴安了回去。


    黑岑岑的眼抬一下道:“公公,到你了。”


    老内监不甘愿又想苟活地将公主同王娘子所说话大意转达,“郎君擅自抓我来,公主若是知晓了,郎君可想过会如何?”


    郎君正震惊于王静姝入洛京还有丹阳王这样一层原因在,陡地听得老内监的诘问,眸色微凝,如同看死人一般——


    可真是到了现在还不怕死啊!


    竟妄图用长公主让他惧。


    郎君冷笑:“将公公的头颅摘下送给母亲。”


    老内监不敢置信地盯向郎君,唇瓣翕动当口,已被极听令的卫士一刀抹脖,鲜红的血溅了小内监满脸,他又抱头瑟缩成一团。


    而年轻的郎君望此血腥场面,只垂头碾了碾不小心飞渐到他脚下的血点。


    他瞥一眼胆俱得失了神的小内监,半弯下腰,“将你方才的话,一字不落地重复给长公主。”


    他心情似是不错,打算遵守诺言放过这小内监一次,至于他会死在何人手中,并不在他的考量范围。


    夏日的夜里草虫鸣燥,风猎夜雾下郎君的白衫宽袍,他面容苍白,唇角却弯着,目中也几多星云摇落。


    他有些苦恼,彻底弄清长公主同女郎说了什么,他其实已又原谅女郎几分,甚至胸中鸷意扭曲转向了那觊觎王静姝的丹阳王。


    可不期地,又想起女郎几次轻易弃他,咬牙无比。


    嵇牧远远瞧着郎君一会笑一会阴郁散发戾气,不着痕迹地同郎君拉开了些距离,自王娘子来了洛京后,他家郎君如今好像越发不正常了。


    世家大族皆蓄养卫士甚至死士,沈家内部权柄,除了家主沈照的家主令能调动所有外,各个郎君手中各有一部分能动用的人手。


    郎君不但清洗这些人,还隐与长公主对抗,这才被打发出洛京冷静些时日,一回来,见王娘子一次便不正常一次,不是晕倒就是夜里发疯地要杀人,将长公主身边侍候的内监直接提了出来。


    即便审出了正当的由头,嵇牧仍旧头皮发麻。


    心想,自家郎君同王娘子碰到了一块,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而沈遐洲并不惧今日行事会如何惹得长公主动怒,母亲既早知他是何种人,如今也该当为他的无驯感到欣慰才是。


    他的婚事长公主便是有想法,也是绕不过沈照的,她无非是无法忍受唯一的孩子脱离掌控罢了,即便换了王静姝外的任何一个女郎,她都是不会应允的。


    所以,他明明是能娶王静姝的,可女郎实在太过分。


    尤其是今日傍晚,她才伤了他心。


    他不该这么快原谅她。


    他胸腔中涌动着些报复的欲望,他该放任女郎忐忑不安久一些的好。


    脑中甚至想出如何用丹阳王吓吓她的好。


    他兀自想得畅快几分,对女郎的最后一点怨怒也散得不见了。


    然则,当他再次抽身探得女郎动向,得知女郎竟在邀吕思温赏月为其送行。


    他气问:“她在哪赏月?”


    绯色爬满郎君眼底,阴郁戾气如有实质般从他周身散开,无端迫人,可又无端充斥着些怨念。


    王静姝都从未邀过他赏月,他被派出剿匪时,她非但一句关怀没有,甚至见都不曾见他一面,更遑论是送行了。


    她怎能如此厚此薄彼!


    第34章 第34章她到底对他几多真情几多……


    风清雾浅,云阶月地,独树临水,石影粼粼。


    树下有桌有酒,年轻郎君女郎对影而坐,谈及吕三郎缘何突然就要远伐平叛,才知是沈遐洲试得吕思温武艺惊人,这般勇武郎君平日里只游猎嬉玩,岂不可惜,不若去建功立业。


    然则,蜀地动乱到底几何,也不过从匪贼口中所审得的只言片语,这一去凶险未可知,归期也未可知。


    王静姝笑意再难以维持,她已能想得沈遐洲如何搞鬼,原来他的不让她如意是这么回事,她僵着笑听吕思温的跃跃欲试,心中却将沈遐洲骂了个狗血淋头。


    女郎的眼睫低垂,在昏色灯下玉白面容好似蒙着一层晕光,淡淡的,但美好至极,触动面前神采飞扬郎君心间最柔软的部分。


    吕思温无疑对王静姝是极有好感的,无人会不喜明艳不可方物的女郎,而女郎主动相邀为他送行,还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他心神摇荡间,抓住了女郎的手,道:“六娘不必伤怀,学成武艺,本就为壮志护山河,朝天阙,六娘可愿意等我。”


    他目色真挚,隐有期待。


    王静姝实在不愿伤了这样神采湛然郎君的心,赧然垂头,想着,吕三郎怎么都是吕相的幼子,总不至于真的就回不来了,也就暂时被支出洛京而已,而且说不定再回来时,身份也已会不同了。


    或许并不需要等多久。


    她在迟疑。


    年轻郎君似乎也发觉了自己的举动太过唐突,“六娘不必立即回答我,待我从蜀地建功回来……”


    吕三郎仍旧握着女郎的手眉眼飞扬地说着些什么,而不远阁楼之上的沈遐洲却不知听了多久,他见吕思温身材高大,笑得肆意张扬,王静姝在这样的郎君跟前被衬得纤弱婉丽,她时而静听郎君远大志向,时而同郎君自在谈笑。


    沈遐洲分明厌恶无比,也恶意无比,他满心想拆散树下男女,偏又自虐一般等待,逼迫自己看下去,他已分不清女郎过往对他到底是真心喜爱还是虚情假意了。


    他扪心自问,他非有吕思温的爽朗直白,也不及吕思温身体健康,他这辈子都绝无成为这样郎君的可能。


    他越看越觉得王静姝或许真的是更喜爱这样的郎君,不然缘何她过去身边也都是这样相合的玩伴?


    沈遐洲一颗心都破了洞一般地被一柄刀子来回地绞,直到见到吕思温握住了女郎的手,他染着血意的眼睛骤缩,一盆盥手用的水打翻了出去,直泼向楼下男女。


    吕思温不愧是习武的,感觉敏锐至极,水泼来的当口就已旋身将女郎护在了身后,他衣衫尽湿,仰头望去。


    阁楼之上的端盆小仆满脸哭丧,焦急看看楼下又看看身边神骨清秀的郎君:“郎君,这、这……”


    他“这”了好半响,这些世家郎君龃龉,何必将他一个小人物夹在中间。


    原是这楼是洛京盛名的山斋食肆,观岩赏景,临水用食,也是一种雅趣,阁楼之上更是有鸣琴等,王静姝就是看中此间清净又适宜送行,才约在此处。


    没想沈遐洲除将吕思温支出京外,还给她玩这一手。


    即便被吕三郎护着,她面上也不免飞溅得些水渍,她精心的妆容,蕴出的离别愁绪,被沈遐洲的这一泼浇得怒火取代。


    怒目对视。


    王静姝倏地被沈遐洲的眼神惊到,那眼平静又幽冷,像有激流被压制,又像是有狂意即将涌出,她还想再瞧清一些,沾到的水渍自额心下淌至她眼睫,视线也变得朦胧。


    而在此时,吕思温也扭头来查看女郎的情况,比起同阁楼之上的郎君较量,他显然更担忧被他护在身后的女郎。


    他瞧着张扬不拘,可实在有一副清透心肠,明明白白的喜欢,也明明白白的真


    诚,他直接用袖子为女郎去擦脸上的水渍,“六娘可有被惊到?”


    王静姝微微摇头。


    吕思温松快一下,大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水渍,扯唇灿笑:“六娘无事便好。”


    他笑起来总有种别样的味道,露着数颗白牙,亮得晃眼,可鼻梁挺直,星目又耀眼,就极感染人,尽显少年人的豪情风流。


    王静姝瞧着,便也不由噗呲地与他一同笑了。


    阁楼上的郎君彻底被这一幕刺激了,才被小仆捡起的盥盆又被掀了,还直往阁楼下冲着吕三郎砸。


    这实在一次比一次过分,吕思温侧避一下,对着楼上高声:“沈三,你是何意?上次将我当歹人,这次又是何缘故?”


    “手误。”高楼之上的郎君声色淡淡,嘲讽意味却十足:“本想来同清游相谈一些新探查出来的蜀地情况,没想清游早已胸有成竹,倒是打扰清游与我表妹赏月了。”


    赏月二字被他说得杀意汹涌,瞥向王静姝的眼神也带着一股子的挑衅,还有一股子破罐破摔的冷恹。


    这样的郎君其实是很熟悉的,曾几何时,他们针锋相对时便是如此。


    他们关系终究是回到了最初。


    王静姝心中空落一瞬,又冷硬无比,她从不是个会露怯的女郎,毫不避让地回望沈遐洲,大有你能拦得了这一次,难道还能时时盯着她不成。


    她望得眼都有些酸了,吕思温似也察觉到些他们之间的暗涌,那是旁人都插不进去的男女较量,他们气场似在拉锯,又似在赌气,谁也不让谁,也谁都执拗无比。


    属于第三人的吕思温心底生出了古怪,他动静一瞬,撞响了那铜制的盥盆。


    王静姝陡地回眼,想起身旁还有一个郎君,她转目看向吕思温,夏衫尽湿的郎君莫名有些呆,她递出帕子,有些歉意:“我与三表哥近来有些争执,连累吕郎君了。”


    女郎扑面而来的温柔,吕思温被摄魂般要接过帕子,王静姝却并未松手,她递身一瞬,要为郎君擦拭,也是这么一小瞬的功夫,透过吕思温肩头后,能瞧见阁楼之上负气离去的郎君背影。


    吕思温着实被女郎的举动弄得羞涩,他又去接手道:“沈三郎脾性洛京中人的皆有耳闻,不关六娘的事。”


    王静姝松手交出帕子,有些震惊地掀眼:“三郎不怪我表哥举荐你去蜀地平叛?也不计较他方才所为?”


    吕思温摇头:“我也没六娘子想的这般大度,我父任大绥相职,我虽一直闲散,但家父与长公主之争,我又哪能一点不知,我与沈三郎本就立场不同,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况且我也多感谢沈三的举荐,否则,换了家父这边的路子,怕还要几经磋磨才能寻个缺。”


    说着,吕思温又是咧牙一笑。


    暖意融融还带着些赧然的笑。


    王静姝像是重新认识了吕思温一般,相交也更真切了几分,但因其身上沾湿,便并未闲话多久,相约待吕思温归京再见。


    相别后,王静姝上了马车,然马车缓行不过片刻,有马蹄声追来,还伴有“六娘子”的呼喊。


    是吕思温的声音。


    王静姝让车夫停下马车,掀帘望去。


    俊朗郎君不顾身上湿入里衣的不适,赶马追来,及至车前勒马,他问:“六娘子,待我从蜀地归来可还有追慕你的机会?”


    王静姝惊讶,还有些意外。


    吕思温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大抵也是第一次这样追逐女郎,她道:“六娘子勿怪,六娘子虽特地为我饯别,但我总觉得你心中还藏着事。”


    “六娘子可否告知我,你在为什么不安?我可能帮得上你?”


    王静姝一直当吕思温是个不拘小节,也迟钝的郎君,没想他直觉竟这般敏锐,但她并不会因郎君几句话,就将自己困境相告,他是个马上要离开洛京的郎君,而她也是个骄傲女郎,她要的是郎君来慕她,而不是来怜她。


    她眉眼生动一笑,便是芳华遍体,直言:“我确遇到一些事,三郎若能早些平叛归来,或许还有追慕我的机会。”


    说罢,她放下帘子,声道:“我祝郎君此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愿与郎君凯旋再聚。”


    马车再次毂毂前行,吕思温迟迟没有回神,他其实在更早时便注意到王六娘子,那时郑家赛牛草场,女郎们挤挨在一块,王六娘子繁衣郁裙,雾鬓云髻,盛容明妍,是一眼便再难忘的美人,见了她,旁的颜色便再难具有吸引力。


    他本是有机会相救女郎,却迟了沈三郎一步,女郎盈立在高台之上,满心满眼都是沈三郎,那时,他黯然转去救助旁人。


    没想一段时日后,得以与女郎在田猎相会。


    女郎神采潋滟,郎君们争相讨她的欢心,他虽表现得落拓,但也不例外。


    沈三朗好似与他还有他们也没有什么不同。


    尤其是女郎方才的一番话,更是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


    凯旋再聚,他定当早日凯旋。


    *


    翌日,王静姝便听得吕三郎离京的消息。


    她目色微顿一下,吕三郎很好,可她实在不喜欢等人,她对沈遐洲如此,对吕思温也不会例外,而且她也已暗示过他早些回来,他若是能在千秋宴之前归来,或许还有机会。


    接下来,王静姝一连几日都不曾出门,而沈遐洲也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但她并未放松警惕,这日,与惠王相约的石窟寺,她特意在外多绕了绕,才又去赴约。


    沈遐洲望着女郎从一铺中出来后,还特意换了一辆马车,冷笑不已,他不会让王静姝如愿,他也病态般地想跟着女郎证实些什么。


    他想知晓,她到底喜欢怎样的郎君,她到底对他几多真情几多假意?


    还想知道自己可是最不同的那个?


    他甚至想恶意地破坏女郎的一切计划,希冀着女郎承认只有他能帮她。


    第35章 第35章你会后悔抛弃我的。


    沈遐洲满心扭曲,尤其是又见了吕思温后,他一边认定王静姝根本待谁都没有真心,可又一边禁不住地想或许她本就更喜吕思温那般的郎君。


    这些杂念时时刻刻折磨着他。


    他病容阴鸷,却不想停歇,他整日整日地周旋朝堂之上,又不断派出人去建业查着些什么亦或是盯着女郎的动静。


    沈遐洲远远盯着女郎入了是石窟寺,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暴虐,他本性就不是个什么好郎君,王静姝所为又一再刺激他。


    他心眼实在太小,瞧得女郎今日赴约的对象竟是惠王,目色越发地阴冷。


    谁也猜不透他心底想的到底是什么。


    众人只见自家郎君都瞧吐血了,还在一味地忍耐,毛骨悚然地退远了些。


    而此时的王静姝并不知沈遐洲又跟来了,她已数日不见惠王,惠王像是遭逢了大难一般,宽袍都能透出几分瘦削来。


    她不免关怀几句,甚至怀疑是不是沈遐洲又偷偷做了什么。


    惠王微笑,解释并不详尽:“长公主曾交代我的一些事,我做得不够尽善,惹了一些责骂。”


    “又病了一场。”


    听得长公主的名头,王静姝便不再多问,长公主与沈遐洲这一对母子,实在让她头痛,一个打压了她,一个又向她索爱。


    她己身陷丹阳王带来麻烦,一点都不想再惹上新的麻烦,甚至生出几分悔意,她便不该去招惹沈遐洲。


    然说什么都晚了,她如今只想尽快将自己终身定了。


    她总对七月的千秋宴有不好的预感,可家中迟迟不传信来说明丹阳王的动向。


    她料想丹阳王应是不会自己入京的,丹阳王有野心,他不可能将自己送到长公主手中,但也说不定,万一他想表忠心麻痹长公主呢?


    惠王也同样岔开话题,为王静姝介绍石窟中的佛像。


    王静姝初时不太喜,后又逐渐看得出了神,洛京的石壁上的雕刻与彩绘上多有天上人间的描


    绘,还有神话传说和舞蹈伎乐。


    尤其是那壁画当中,那些束高髻戴宅冠的舞伎,着羽裤,披长巾,一派的慧根佛像,天衣裙裾翩翩翻飞,项饰臂钏叮当摇曳。


    最后出胯旋身的动作也尽显精妙。


    王静姝是学舞的,这些壁画中舞伎动作,极大地触了她学习的欲望,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将所有动作刻入脑中,甚至在脑中编起了舞。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差点又被遗忘了的此行目的,扭头看向惠王,惠王同样在看她,目色平静柔和,半点不见不耐,甚至与她介绍壁画中出现的伎乐裙饰纹样,那是“坛城”,也既是曼陀罗,是佛教的四大吉花之一。


    余下三花分别是山玉兰、莲花和优昙花。


    惠王声致舒朗,每一种花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对佛花与佛语娴熟于心。


    王静姝也难得地对此些有了兴趣,不由问:“那岂不都是正值花期?”


    “不知寺中可有殿下所说的这些花?”


    “殿下可否引我去识一识?”


    女郎美眸弯一下,眉眼间便荡出妍丽神采,充满生机,也十分魅惑。


    “寺中确有一片花海,遍植玉兰等花,只昙花白日里倒是不好见得。”惠王道。


    王静姝眼眸倏亮,显出十足的趣味,道无妨,昙花可以日后再瞧。


    日后复日后,再加之惠王要归还的书画,这约便可一次次地往来下去。


    年轻男女心照不宣。


    沈遐洲却再次忍得咬牙,他一路跟着王静姝,自是见到小沙弥在为王静姝引路之时,便已提起过寺中花海,王静姝这时却故作不知,不是蓄意勾引是什么?


    她不单引得吕思温为她心动,她还转头就蓄意与惠王赏花。


    她为达目的,根本没有真心。


    她能轻易弃他,她对他也没有真心,她也不过是想借他摆脱丹阳王的觊觎。


    如此,女郎过往种种举动又有了一层新的解读。


    他眼中血丝如藤蔓般上延,他一时发狠地想报复女郎的欺骗与玩弄,一时又怨恨女郎既然已要借沈家的势了,又为何不一直借下去?


    凄楚愤恨交织,再见年轻男女相伴去花海的背影,他只有一个念头,王静姝休想如愿。


    卫士用衣衫包裹着蜂窝回来,垂首等着郎君示意。


    “放到花海去。”面容苍白的郎君冷声道。


    卫士身姿矫健,“砰”一声将蜂窝投掷到了花海必经的路口。


    王静姝与惠王正靠近,恰遇蜂群从巢中涌出,嗡嗡作响,铺面而来。


    蜂群不一定是冲着他们来,但他们无疑是靠得最近的,当这些马蜂寻不到罪魁祸首之时,无疑会选择最近的人攻击。


    王静姝当即抱头就跑,这东西可不是好玩的,被蛰一次要破相。


    不愿打扰惠王与女郎相处的护从门也急忙上前。


    而惠王本还想护着女郎一二,却在他挥袖驱赶零星飞得最快的几只马蜂时,女郎就已第一时间跑了。


    沈遐洲笑意终于畅快了几分,非是为他们的肆意逃窜开怀,而是发现女郎对惠王也不过如此。


    他目视混乱,朝着卫士扬了扬眉,卫士便知要拖着这边。


    王静姝跑,她的侍婢自然也是紧跟着她跑,她蒙着头,连路也不择,直到耳畔没有嗡响了,才敢放下点衣袖,也就放下一点儿,露出双眼。


    她靠着一石窟洞壁,舒气一瞬,胸腹也跟着不断起伏,显然是跑累了,说话也带着一股子的断音:“竹苓,我们可是安全了?”


    话甫一问完,方才察觉到与她一同躲进石窟的身影不对,太高了些,落下的阴影也太大了些。


    王静姝吓得后撤一步,仰头才将眼前的人瞧清。


    她不由皱了皱眉,几日不见,年轻郎君竟比惠王形容还要苍白憔悴,可他目色又那般幽沉如蕴有鬼火。


    她便猜得今日怕又是沈遐洲的手笔。


    沈遐洲这是在报复她。


    现下他应是如意了,她与惠王的约又被破坏,还狼狈逃窜如此,他是在心中肆笑吧?


    王静姝血色一点点褪去,唇也抿成一线,在石窟中与郎君一上一下地相望。


    谁也没有先开口。


    王静姝不喜这种氛围,也被盯得不耐,不管如何,她是不会走回头路的,她步子挪动,要从沈遐洲身前出了洞口。


    “你要去寻陈雍?”


    王静姝反应了好一瞬,才想得他说的应是惠王,长眉不自在地蹙了蹙,既觉得古怪,也觉得他提起惠王怎一点敬重也没有,甚至还隐有些对抗?


    她步子并不停,她才不与这个又病又麻烦的郎君待在一起,万一又晕了吐血了,她岂不是又要与他说不清了。


    洞窟只有雕刻到一半的石像,几步的距离而已,她只需再向外迈一步就能重沐阳光下。


    后方却在此时掼来一股力道,一点也不温柔,像掠夺一样。


    随之而来的是郎君放大了的面孔,在她愣神之际,果断撬开了她唇齿,舌尖被轻吮一下,继而力道变大,她的舌被卷入,被掠夺……


    她双眼也蓦然地睁大。


    她感觉不舒服,除去被强压着的身躯,她的腰也被掐得痛,但更令她不敢置信的是,沈遐洲竟敢这样对她?


    他竟然逼迫她?


    要说她过往十几载的人生,最厌恶什么,那无疑是被逼迫,被威胁,被身不由己。


    尤其这人还是相识许久的沈遐洲,他不是个良善的郎君,可在她的认知里,他至少不应这么对她。


    心中不断汩出委屈的同时,还有一股子的怒火,她身躯挣扎,却引得郎君屈膝来压制她,但也终于被她寻到机会狠咬了他一口。


    郎君吃痛但并不放开,铁锈味在两人唇齿间传递,他只放缓了些亲吻的力道,有点缠绵,还有点享受,病态一般将腔壁中最后一点腥甜品尝殆尽,才缓缓松开女郎。


    王静姝喘、息不已,奋地将他一把推开,大口吸进着空气。


    被逼出的一点晶莹泪意挂在洇红的眼尾,发髻也在方才的挣扎中散乱无比,衬得她本就明妍的小脸有点儿糜艳。


    肿翘的唇珠充血一般勾着人想再咬一口。


    他压下脸又想去亲亲。


    “啪”清脆的一声响。


    沈遐洲没躲,冷白面容清晰的指印,他只略微停顿一瞬,连同女郎的手腕一同压制了,打都挨了,非要亲到不可。


    他白牙碾磨着女郎红滟滟的唇珠,轻啄一下,贴着她的脸问:“你寻他做什么?”


    “你还想当我舅母?”似被这个想法激到了,他叼着王静姝一小块面皮重重啃一下,“你想都别想。”


    王静姝嘶声一下,痛的。


    沈遐洲简直不可理喻,疯了可能。


    这时最冷静的做法,其实不该刺激沈遐洲,可若真示弱了,那也就不是王静姝了,她双目耀耀,若有星火,“我是想当你舅母,说不得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成功了,所以你现在又在对你舅母做什么?”


    “你大逆不道。”


    沈遐洲笑意阴鸷,既觉得生气,又莫明的兴奋,说出的话也诡谲无比:“你若是我舅母,我就杀了陈雍。”


    “你还不知道吧,你想的好郎君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当是什么人妨碍了你端午祭的选拔?”他顶着变红又变肿的一半脸颊,兴味又恶意无比:“给我二哥茶水中下药的就是我那好舅舅。”


    王静姝无疑是震惊的,但又不甘露怯地啐道:“惠王不是什么好郎君,难道你就是了吗?”


    “你得意什么?”


    沈遐洲明显想起自己在女郎那儿的恶毒案底,再加之他现在的举动就更当不起君子。


    他其实一点也不怕王静姝对惠王的欣赏  ,因为惠王本质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他才在瞧见女郎抛下惠王那一刻,经不住兴奋地跑来找寻存在感,甚至眼巴巴地将惠王做了什么揭示给她听。


    没想原来他在王静姝心底是更不堪的,她最喜欢的果然还是吕思温那种光明磊落的郎君。


    她与他在一起那些时日,果然是贪恋他容色的虚情假意。


    沈遐洲像是被女郎话刺中一般退后几步,满目伤色:“王静姝,我看透你了,你会后悔抛弃我的。”


    第36章 第36章伤害她!


    又是放狠话,王静姝经不住翻了个白眼。


    但明显的,她从中辨出了些不一样的底气。


    上一次不欢而散,沈遐洲说不会让她如意,她如今也是见识过他的手段了。


    这次又说她一定会后悔的。


    他要做什么?


    王静姝心底不免防备,眼见沈遐洲又要被她气走,她轻勾沈遐洲袖袍一下。


    郎君有所感地回头,容色病态的苍白,却又在察觉女郎动作的一瞬,显出些矜傲,“你这时挽留我就当有用了?”


    王静姝简直要被他的自信给打败了,他当他顶着又红又肿还憔悴的面容,还能让她心动吗?


    她绕过郎君抛出的话头,垫脚用指腹触上郎君红肿的脸庞,她力气无疑是大的,这没个好几日怕是消不掉。


    她轻触了触,又心疼地吹了吹,语气也轻柔诱哄无比:“三表哥,你一定很疼吧?”


    沈遐洲僵着的容色有些绷不住,他能清晰感受到女郎抚在面上的触感,还有温温热热带着撩拨的吹气。


    她怎这般变化无常,时而疏远,又时而亲近。


    他的一颗心也紧跟着在热油与云端徘徊。


    他淡下脸色,拉下女郎的手腕,飞快瞥她一眼,冷声:“说话便说话,莫动手动脚,这还不是你自己做下的好事。”


    呵呵,王静姝心中冷笑,沈遐洲竟还有脸指责她,也不想想他自己做了什么。


    她心中有怒,但并不在面上显露,她声音更柔,还有些嗔怪,“那还不是三表哥你弄疼我了。”


    “我后腰被你掐得很疼,你还突然亲得那么凶。”


    女郎的指责与男子不同,像在解释,又像是在撒娇,一径酥麻到了郎君的心间,血液都经不住地沸腾。


    她打哪学来的这些手段?


    郎君一会想享受女郎的温柔,一会又警醒自己要小心,理智不断拉扯中,女郎却又嘟嘴上前:“你瞧,我唇也一定破了。”


    她唇色润泽,除却因方才亲得有些凶显出的肿涨外,并无破口,可她非要说有问题,明明白白地勾着人回想起方才的情景,她腰肢那么柔软,唇也那般甜蜜……


    回想起来甚至只觉得自己禽兽。


    “三表哥,我们也算是两败俱伤。”女郎有些微的难过,语气却依旧在轻诱:“你还想做什么让我后悔?”


    当然是用你害怕的丹阳王。


    沈遐洲陡地凝了目色,王静姝这个坏女郎在套他的话。


    他意味不明地低笑两声,袖着手不搭理她。


    王静姝是极熟悉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的,也看出了郎君的用意,无非是想让她承认自己错了,最好再求求他,他想的倒是挺美,刚才一巴掌或许该再用些气力。


    既然套不出,那便见招拆招,她本想直接收回与沈遐洲的虚与委蛇,却仍是瞧不惯他那好似一切在把握的高人姿态,捏着嗓道:“表哥既然不愿说便罢了,我新编的一飞天舞,想来只能献给惠王了,我早日将自己嫁出去,也就不用再受某人左一个不让我如意,又一个让我后悔了。”


    沈遐洲的眼珠倏地动了,她要做什么?


    要跳舞给惠王看?


    还想着将自己嫁给旁人?


    不是都告诉她惠王不是好人了吗?


    惠王不是好人就可以嫁,到了他就不行吗?


    俊美又顶着巴掌印的郎君容色扭曲一下,终是受不了女郎的刺激,开口:“我可以告诉你。”


    王静姝外踏的步子收了回来,眼尾也胜利地挑了挑。


    “不过我有个条件。”沈遐洲视线游过女郎春水一般的腰,又漫过玲珑的起伏,克制地将声调放得冷静。


    王静姝敛目思量,已可以肯定,沈遐洲定是有及自信能拿捏她的把柄,并且还觉得说出来也无妨。


    会是什么?


    她想不出来,而他面前的郎君却又姿态慵懒了下来,乌黑平静的眼眸落在女郎身上,带着一种优雅又矜傲的打量,他幽幽问道:“想好了吗?”


    未知总是更让人被猫抓一般难以忍受。


    王静姝不肯屈服地抬眸:“你先说你的条件是什么?”


    沈遐洲又忸怩了起来,还显出了几分纯情的羞赧:“就你方才说的,什么飞天舞,只跳给我看。”


    他说时,略微避开了女郎的目光,抛却被女郎瞧不起的脸面,病态地想,惠王能看,凭什么他不能看?


    如此想着,也就理直气壮地回望了女郎。


    王静姝被他一番姿态弄得生出几分嫌弃,强吻的事都做得出来,还装什么纯情。


    “可以。”


    “你说吧。”也就跳跳舞的事,王静姝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要说唯一恼的是,沈遐洲这人就如狗皮膏药一般,一旦沾上了,便怎么都断不干净,如今她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先哄着,安抚着吧。


    等他厌了,也就如同数年前那样,不吭声地消失了。


    沈遐洲:“你先立字据。”


    王静姝这下是真不能忍了,目中都冒出了火,“沈九如,你脑子有病吗?”


    “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哪为你寻纸笔?”


    被女郎的一通骂,沈遐洲并不觉得有错,王静姝这样的女郎,就是用纸笔都觉得缺少了一些约束力,他的目光落到了洞窟中没雕刻完的佛像旁,那是工匠落下的刻刀等工具。


    王静姝也发觉了他的目光,顺着瞧过去,“你不会是要我用这个吧?”


    沈遐洲点头了。


    他竟然点头了。


    王静姝觉得自己都要被逼疯了,怎有这样难搞的郎君,她当初就不该见色起意,也不该招惹这样的郎君。


    他简直又病又麻烦。


    她都被气得有些神志不清了,竟真捡起刻刀带着怒地刻下了一行字“欠沈九如飞天舞一次”,她扔下刻刀,带怒地偏靥沈遐洲:“这样可以了吧?”


    同她蹲在一处的郎君,半边没有带伤的脸对向他,憔悴且隽逸,也就这脸令她克制住了将刻刀往他身上砸的怒火。


    沈遐洲对着石壁上的字迹没有点头,指点道:“再加个名字。”


    不妙的呼吸声在耳畔加重,沈遐洲自发地拾起了刻刀,默默将女郎的名字刻了上去。


    王静姝忍耐问:“可以说了?”


    沈遐洲直起身,理了理袖袍,慢悠悠地掀眼:“我知你是被丹阳王逼得躲来洛京。”


    王静姝浑身震颤一下,血色一点一点地从娇靥上褪去,原来沈遐洲都知晓了,那他瞧着她四处钻营可是在心中得意?


    难怪他要不断破坏和拆散她接近的郎君,沈遐洲是想等着自己最后去求他吧。


    如今直言告诉她,是否是觉得她别无它法?


    也难怪他敢说她一定会后悔的,他是不是也对丹阳王使了什么手段?或是探得了什么?


    否则如何认定了她一定会后悔?


    王静姝忽地觉得有些反胃,贵女又如何,总有家族还有更有权势的人,想拿她换取着些什么,丹阳王觊觎她,而她的大伯父想用她与丹阳王交好,长公主也用其威胁她。


    如今沈遐洲也拿此来胁迫她了。


    她这样生性妄为的女郎,最是厌恶这种无法自主选择的逼迫了,沈遐洲连她最后自己挑选夫婿的自由,都要抢占。


    甚至还在她不知的情况下,骗走她的一舞承诺。


    沈遐洲没有如愿瞧得女郎的恐惧,他还想吓唬女郎道丹阳王会派人入京,却眼见着女郎琉璃一般清透的眼眸清暗一片,幽潭般沉静,不复往日神采,但气势却诡异地拔高了一截,她逼近自己一步:“所以呢,你要利用丹阳王让我后悔没有选择你吗?”


    “洛京好郎君这般多,你有什么值得我选择的?”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后悔。”


    “一舞承诺就当我送你了。”


    女郎恼怒至极,也无畏至极,什么威胁都被她抛却脑后,话语冰冷如利刃,沈遐洲不让她好过,她也绝不让他感到半分畅快,“你同长公主一样令我感到恶心。”


    沈遐洲耳畔嗡鸣,热血冷却,双目充血,乌黑瞳仁紧盯女郎吐出恶语的红唇,他怒掐向女郎下颌,视线又下移至女郎纤弱的脖


    颈。


    女郎一点也不畏惧他,“你是恼羞成怒了?”


    “你得不到我的心,所以就也想用强权迫我屈服,你是想等着我无路可走来求你吗?”


    “你同丹阳王之流也没甚区别。”说着,女郎脖颈前倾,隐隐更送入他视野,也更送入他手中,挑衅道:“沈九如,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好了。”


    沈遐洲眼神变得尖锐,肆意的杀气蔓延,王静姝竟如此将他当丹阳王那种老儿看待,她一再挑战他的忍耐,也一再地踩在他雷区,他充斥的恶意如蛛网一般布满心间。


    这些恶意有自小养蕴出来的,也有被刻意深植的,他常有干脆毁了这个大绥的念头,干脆毁了大绥,所有人便不会再为这一半向上,一半腐烂的大绥汲汲营营。


    他也为自己所图争权夺势。


    原来殊途同归,他与自己所厌恶的人也没什么两样。


    他恶意的一面完全被女郎牵引了出来,这种感觉十分奇妙,女郎温软的面颊就贴在他虎口,纤弱、无力,也就剩下嘴硬。


    恶意在心间叫嚣,既然她已如此看他了,那何不干脆点地——伤害她!


    兴奋、颤栗地微缩了手中力道,女郎露出了些痛苦的神情。


    她是极美的女郎,即便狼狈也满身诱人芳华,可她也是极骄傲倔强的女郎,都到这份上了,也一点也不示弱和求饶。


    她眼尾不知是早前的洇红没有消退,还是因此刻的痛苦难受的,红红一片,眼眸也如有水流一般波光晃动。


    他自女郎眼中瞧得自己此刻狰狞的面目,陡地放开了女郎。


    王静姝甫一获得自由,猛咳一阵,大骂:“沈遐洲你就是疯子,我会喜爱你那才真是见鬼了。”


    说完,她一刻也不留,像被猛鬼追逐一般踉跄着跑了。


    第37章 第37章“王静姝的欠债。”……


    王静姝没跑多久,就碰上了无头苍蝇一般乱寻她的侍女。


    竹苓几人慌张上前扶她:“娘子!”


    王静姝死里逃生般倚在竹沥身上。


    她鬓发很乱,额间也覆着很薄的一层湿意,衣襟也有些松散,颊靥处更是留下些遭到逼迫一般的红痕。


    竹苓被她的形容吓到了,连忙上前遮挡,并帮着收整一二问:“娘子遇到什么了?”


    娘子自来是个机灵敏捷的,方才也应当没有被马蜂,可短短的功夫,到底什么能把自家娘子吓成这样,她话中隐有要探寻甚至报官的意味,即便不报官,冒犯了自家娘子也该将人拿下。


    王静姝显然听出了竹苓的用意,疲累的眼皮艰难掀动,“遇见个疯子,不用理会,家去,我要寻二表哥。”


    她算是真正见识到沈遐洲疯劲了,这样的疯子,她又刺激了他,怕是又要惹来什么报复,思来想去,能治他的或许只有沈二郎。


    当初星泉不就提醒过她,遇事寻沈二郎吗?


    她片刻不想多留,就要家去。


    竹苓也并无阻拦,娘子这般形容确实家中去的好。


    然快经至石窟寺外道口,有叠声“王娘子”传来,追上来的是惠王身边的仆侍:“王娘子,原来你在这儿,可让我家殿下好找,娘子怎忽地不见了人影?”


    王静姝遮挡着不太方便见人的脸颊,缓声道:“我惊吓过度,择错了路不甚摔了一跤,容颜有损,不便于再去见惠王殿下,劳侍令帮我转达一声,改日我再与惠王殿下致歉。”


    王静姝客气,那侍令遂也不多言,如是转达,惠王眸色偏暗,低垂下的视线落在被马蜂蛰咬了的手背处,红肿中间一点黑刺,是马蜂的尾针,他也不等医师处理,自行将尾针拔出,毒液也挤出,有仆侍连忙将水囊捧上。


    冰凉的水稍洗去一些灼痛。


    惠王:“抓到扔蜂窝的人了?”


    一众卫士等待审判般垂头。


    “也罢,行事之人武艺颇高,不怪你们。”


    惠王语气和善,众人心中不免庆幸自己跟从的主子良善。


    无人留意惠王的笑意是不达眼底的,他们跟从惠王正离开时,却与沈遐洲一行人不期然地遇到了一处。


    两方郎主,一个手肿如发面,一个脸肿如遭蹂躏,卫士们相觑的同时,年岁相差不大的舅甥两人,目光交汇间也几多相互打量。


    “三郎怎也在这?你脸这是怎么?”惠王心间划过几多猜测,却有些忍笑,目光也落在了年轻郎君身后盖着锦帛的石块上,石块颇大,锦帛也只盖了一半,隐约露出些刻字的痕迹来。


    有点耐人寻味。


    沈遐洲并不遮挡脸上的伤痕,只见了惠王着实没有好脸色,不过好歹没有再瞧见王静姝也跟在惠王身边,他皮笑肉不笑地道:“不小心撞的,倒是殿下的手?”


    他的视线也下落。


    惠王无碍地动了动手:“被野蜂蛰的。”


    两人都无事一般行在一处闲聊,但沈遐洲不免恶意:“殿下不是才被母亲责罚了,就又来礼佛?”


    惠王:“佛窟静心,也好洗去一些我心中不安。”


    沈遐洲呵笑:“殿下有心。”


    惠王听出其中嘲讽,怅然不已:“我知三郎心里怪我,但你也是知晓的,我这条命都是你母亲给的,长姐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他说的正是当初在沈二郎茶水中下药一事。


    话里话外无疑是在解释他当初所为的动机。


    但事实如何,大抵只有他自己知晓,长公主身边的内监被他收拢了心,透露出了长公主与沈遐洲母子的矛盾,他趁机示意了老内监,令长公主在这时想起了他。


    多年来,他一直是个命不久矣的老好人形象,长公主自来对他的乖觉满意,但一直这样下去也是不行的,他需要适时显露自己的价值,出现在人前,让许多的朝臣能看见他。


    同时,他也不能显露得太聪明。


    长公主有意将助陶然成为主祭的任务交给他,既是用他也是防备他。


    他惶恐接下,但却用了直白又容易出事的笨方法,破坏威胁最大的王娘子和沈二郎的参选。


    此举必然挑起沈家与长公主的矛盾,没想沈二郎倒是个能忍的,意识到其中多有不妙,并不往下深查。


    意外的是,长公主竟忽地察觉了他与老内监的往来,若单只是端午祭之事便也罢了,老内监过往与他往来竟也暴露了出来,长公主无疑是动怒的,好在他做事向来不留把柄,他是积德行善的好人,他对任何人都好,老内监自己会错了意,生出了妄念与他又有何干?


    长公主意识到他的人心所向,多少是个隐患,寻了由头罚了他,他不负所望地又病了一场。


    今日出门既是赴王娘子的约,也是让有心人瞧一瞧他如今的状态。


    蜂窝的恶作剧本还难以抓得黑手,瞧得沈遐洲的模样倒是不难猜了,王娘子可真是个妙人啊,能将沈三郎打成这样也是够胆,这两人关系似乎自来交恶?交恶到他似乎也受了无妄之灾?


    这种交恶是有迹可循的,当初两人就当着他的面互相抢夺名士,如今又恰同王娘子一起时,遇到蜂窝与顶着掌印的沈遐洲。


    深植的第一印象,即便再谨慎的人,有时也会影响人的判断,他曾数次回忆王娘子与沈遐洲的相处,甚至想过沈三郎拒绝原定对陶娘子的帮助是为了王娘子,可又数次打消了这个念头,沈二郎夹在其中,并不排除是沈二郎的缘由。


    毕竟沈家子弟不多,沈遐州面上虽不显,但极在意沈二郎,平时也多听得进去沈二郎的劝说。


    今日一面,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


    见沈遐洲并不为他的解释有所


    动容,便提起道:“三郎可在寺中遇到了王娘子?”


    沈遐洲眼珠动了动,更有阴郁之气溢出。


    惠王便知他们定然是遇上了的。


    “王娘子孤身来洛京,年岁又小,三郎有时还是莫要与王娘子太过较真。”


    沈遐洲兀地瞧上惠王一眼,笑得颇为古怪,只觉惠王可真是好涵养,好面皮,无时无刻不忘显露自己的善意,他就是这样骗得王静姝信他的吧?


    惠王也没指望沈遐洲能将他的话听进去,此番也不过是一如过去许多年那样,维持着他没什么能力,却爱多管闲事的好人形象。


    他也并不将长公主对他的责罚放在心里,罚了才说明事情翻篇了,也更证明了他成不了什么事。


    唯令他在意与可惜的是,长公主与沈家还是太紧密了些,世家之首的沈家才是长公主的依仗,要撬动,一个中了点药的沈二郎果然还是不够。


    还是要再等上一段时日。


    两人面和心不和地如常一般行了一段路,到了石窟寺门才分开。


    *


    王静姝一回府就寻上了沈二郎,将自己脸上的痕迹展示给沈二郎瞧,还将沈遐洲近来所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直道她与沈遐洲已不能在同一府中住下去了,她决意搬到别院去,请求二表哥帮她安排。


    她知道的,沈二郎的生母袁氏苦夏,前些时日刚搬去了宜阳一处近水的别院避暑,只要她恳求,二表哥定然送她走。


    沈二郎也没想到几日的功夫,两人怎么就闹到了动手的地步,早前一些的时候,在他撮合下,两人分明很是亲近。


    三郎所为实在是过了,他安抚道:“表妹放心,别院何时去都可,三郎那边,等他回来我也定当给你讨个公道。”


    沈二郎越看王静姝腮畔的红痕,越发地气恼不让他省心的沈遐洲,撸袖就要为王静姝去寻沈遐洲。


    王静姝连忙拉住了沈二郎,“二表哥,你还是先安排人送我走吧,行李晚些收也是可的。”


    女郎眼睫抖动如簌簌飞花,怜弱非常,这于王静姝这样的女郎来说是极为少有的。


    沈二郎被女郎唤软了心肠,来回踱步几瞬,“也罢,你就先去修养几日。”


    “三郎我自会料理,押他由表妹处置。”


    王静姝对此只摇头不语。


    沈二郎便又来了气:“表妹,你就是太良善,三郎连你这样的女郎都欺负,他就是个黑心肝的,你该当硬气一些……”


    王静姝还是垂眼不语。


    不收拾行李只是先带仆从走,备车并不需多久,王静姝不过听了半响沈二郎要如何收拾沈遐洲便已能出发。


    王静姝与沈二郎告别:“二表哥,你多开解开解三表哥吧,让他心眼别总是太小。”


    沈二郎自然应是。


    王静姝的马车走了不久,沈二郎便等回了沈遐洲,冠袍甚华的郎君行姿迢迢,然,走近了才可见其面色之白,其上掌印又是多么触目惊心。


    积了一肚训斥话的沈二郎不免哽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瞧:“三郎,你这脸上的伤——”来回比对那掌印大小,终于还是疑问出声:“表妹打的?”


    沈遐洲幽目望来,“她人呢,可回了?”


    默认的语气,沈二郎忽地明白了表妹临走前为何有那般叮嘱。


    他真小看了王表妹。


    这两人倒是谁也不遑多让。


    他心中啧叹,但并不立马出卖王静姝,转移注意看向沈遐洲带回的石块,伸手去掀锦帛。


    手在半道被拦了下来。


    “三郎是带回了什么?”沈二郎讪讪收回手。


    日光照在年轻郎君脸上,一半俊美,一半狰狞,他吐字道:“王静姝的欠债。”


    *


    已跑路一段的女郎无缘由地感到脖颈一阵凉,她不由摸了摸脖颈,又从脖颈处上移到颊畔,她自来肌肤娇嫩,红痕看着可怖,可她自己知晓,早已不疼了,只等再过上些时辰也就褪完了,可沈遐洲今日所为着实吓到她了。


    她虽嘴上强硬,可真硬碰硬,她怕是要吃亏,也怕郎君再度胁迫她。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躲一躲,与袁夫人住一处去,谅他也做不了什么。


    她只可惜她寻夫婿的谋划又要搁置些时日,可转念想,即便继续待在洛京,沈遐洲也是会出手破坏的。


    她不免又来回地暗骂沈遐洲无可救药的疯子。


    第38章 第38章“通常这时候,亲亲就能……


    宜阳别院的景致尤好,高阁之上下望苗圃花卉缤纷,远望赭色天际与清白湖泊连成一线。


    这已是王静姝到此的第五日,沈遐洲并未追来报复她,也不知是沈二郎发挥了作用,还是沈遐洲自己冷静后想开了。


    她对着窗外兀自有些出神,既想两人当日的僵局,又想自己之后该如何是好,总不能一直这样避下去。


    可要她放下身段去与沈遐洲和解也是不可能的事,就凭沈遐洲黑心肝胁迫她的念头,就够她记恨的了。


    而且他还掐自己,王静姝始终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她细细回忆到底是自己的哪一句话刺激了他,怔忡一瞬,她的每一句话好像都挺能刺激沈遐洲的。


    越想反生出了一种欺负了沈遐洲的错觉出来,她连忙将这种杂念全赶出脑海,垂头继续描绘着飞天神女画,这是她那日观石窟壁画有感所记下的一些动作,又经翻阅佛教飞天与道教飞仙典籍,做出了一些修改。


    为达到飘逸翩飞之感,她还在梁柱之上悬了彩帛借力,经几日的功夫试验练习,已颇有些自信。


    只等将全舞编完,她的飞天舞也就成了。


    她鼻尖不由小小地蹙了蹙,沈遐洲竟还想她新编的舞只给他一人看,想着去吧。


    她这舞,大有用处,七月初七是七夕,七月十三是大势至菩萨佛诞日,再往后五日就是千秋宴,这些日子连得紧密,每日都是宴请与赴约的好时候。


    女郎抵着笔,突然又恼上了,沈遐洲、沈遐洲、这个大变数还在。


    就没有人能收得了他,将他也赶出洛京吗?


    *


    沈府。


    沈二郎与星泉再一次瞧着沈三郎从宫中下了值回府,阴郁着脸色入了房中。


    这已是这几日的常态。


    沈二郎这么个大活人被忽视了也不觉有什么,反兴味十足,他对着星泉问:“你家郎君每日就这样入了房中再不出来?”


    “岂止呢,三郎连饭也常常不用。”


    “夜里灯也一点就是一夜。”星泉既抱怨又担忧,“二郎君,你就别再看热闹了,郎君再这般下去身体哪里吃得消。”


    沈二郎抱臂点头,正经不过一瞬,移步到沈遐洲门窗下,推开一点儿,瞥着眼往里瞧自己这个三弟整日躲在房中做什么。


    只见屋中昏暗,年轻郎君面前放着一块大石,便这般对着石头一动不动。


    星泉凑上前小声道:“二郎君,那石头到底有什么魔力,三郎莫不是中邪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三郎敲星泉脑壳一下,缓缓将窗牖合了回去。


    不远处的嵇牧只当没有瞧见沈二郎的举动,能有人来管管自家郎君也是好的。


    沈二郎离远了一些,料想三郎如今的消沉模样定然是与王表妹有关,早前他就察觉这两人氛围不简单,如今倒是证实了,这两人何止是吵架了,分明还害了相思。


    沈二郎心明眼亮,摇头晃脑地往院外走。


    星泉一会看看紧闭的房门,一边又去追着沈二郎问:“二郎君,你就这样不管我家郎君了吗?”


    “笨,”沈二郎骂星泉一声,又高深莫测地道:“解铃人还须系铃人,今日已晚,明日我


    亲去宜阳看望看望我母亲。”


    星泉越发懵懂了,三郎的病症同在宜阳的袁夫人有何关系?


    与此同时,房中盯着石块的郎君眼珠动了动,眸色深如幽海,幽暗如厉鬼。


    王静姝是个倔强女郎,她不会主动来看他的,即便回来了,怕也是如花蝴蝶一般四处交友玩乐,再过分点,继续寻她想要的好夫婿。


    一想到这,他胸腔中名为嫉妒与恶意的蛛网,便渐渐烧成一团,他对王静姝思之如狂,他既想见女郎,又担忧自己会再次伤害到她。


    当然,也不想再听到女郎吐出的恶语,她说的没有一个字是好听的。


    洛京的好郎君哪里多,她是没有见着那些郎君私底下的放浪形骸,他们有的喜欢幼女,有的喜欢豢养娈童,还有的依赖各种养身方,其中也不知有人从哪寻出来的古方,道“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有些方子或改良或新炼,在各种私宴中流转。


    沈遐洲见过先帝死前状态,已瘦成了皮包骨仍旧坚信丹药可治病可长生,他对这些向来嗤之以鼻,先帝去后,长公主更是将那些炼丹师一同送去陪伴了先帝。


    诸人知长公主手段,有些东西也并不放明面上流行,但不得不说,王静姝的眼光无疑是好的,她瞧中的郎君,先不说家中兄弟如何,本人大都是清风朗正亦或是清俊单纯的。


    可正因如此,才越发地显得他性格阴晦,尤其是女郎还道他与长公主一般令她感到恶心。


    他重重怒火之下,是浓浓的自厌。


    他好像自来不是个讨人喜爱的郎君,他不如吕思温坦荡正直,也不如惠王温柔“良善”,他阴晴不定,甚至时常被脑中另一股恶意支配。


    王静姝不喜爱他这样的郎君似乎情有可原。


    浓浓的自厌从郎君身上散出,可他紧盯着石块的双眼又有阴鸷与不甘流出,他能接受女郎对他的不喜爱是一回事,可放任她喜爱其他人,甚至投入他人怀抱又是另一回事。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他怎么可能放任她再选择除他之外的人?


    又怎么接受有一日,她站在旁的郎君跟前巧笑盼兮,光是想想,他就已怒不可遏,生出抢回来的念头。


    她是他的。


    这些念头来得如此强烈,如潮涌一般将他所有的徘徊与自厌覆去。


    沈遐洲睁开眼,面容如冷玉一般清寒,既隽逸憔悴,又幽冷如鬼。


    他起身,有条不紊地做着些安排,还给沈二郎留下了一封信,继而在浓酽的夜色中出了城。


    *


    黑夜中,不管是绮槛雕栏,还是雕梁铜瓦,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正是人熟睡的时刻。


    王静姝贪凉,夜里阁楼中的窗扇未关,外头自湖上来的凉风卷入,连带着投入的月影也摇晃不已。


    晃得王静姝睡梦中也不安生,她兀地睁开了眼,迷糊中起身,欲将那些白日练舞留下的白练收整好,可除去白练,还有诸多绑缚在梁上的彩帷,不得已,还是得去关窗。


    然也是关完窗,转身的关头,她撞入了一个冰凉凉的怀抱,她几欲呼喊出声,有人捂住了她的唇。


    她毫不犹豫地咬上去。


    郎君闷哼一声,但也不收回手,任由女郎施力,他甚至能感到女郎虎牙的尖锐。


    刺破肌肤的痛感自骨指处向上攀延,无端的刺激,令他颤栗不已。


    王静姝终于察觉到不对,那闷声无比耳熟,那不再冰凉逐渐显出温感的怀抱也诡异的熟悉。


    她慢慢松开齿间的力度,牙间带着星点腥甜,她抬眼上望的同时,舌尖经不住地去舔了舔。


    关了窗的房内,极其黑暗,即便抬眼,她也望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她不由伸手去触碰。


    沈遐洲习武之人,夜里也能视物,他垂眼间能将女郎极细微的动作都捕入眼,她睡得松垮的衣襟露出了大片的肩颈肌肤,雪白无比,近在咫尺的芙蓉面也不带半点脂粉,明明该显素净的容颜,可经她舔舐尖牙的微小动作,偏生生出令人不敢多视的艳色来。


    女郎的指腹触了上来,在他的颊靥滑动。


    沈遐洲呼吸都像是要停滞了一般,感到脸颊在微微生热。


    “沈遐洲,是你,对吧?”女郎的声音在黑暗中极其清晰,还带着几分肯定。


    他轻嗯了一声,倏地被用力推一下。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来我这里装神弄鬼吓唬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会想趁我睡掐死我吧?”女郎先是生气,继而被自己的猜测吓到般后退几步:“我警告你,不要乱来,我屋旁住的可是你二伯母。”


    她早就为了防备沈遐洲,与袁二夫人毗邻而住。


    沈遐洲显然的,在来前,就将附近所住之人探清了,他低声,有些伤感,又有些虚弱:“我没有,我是来同你道歉的。”


    “那日,我不该掐你。”


    “你那天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王静姝在一片漆黑中,歪了头,显出些不敢置信的呆滞。


    这时郎君才同她小小地靠近了一步,他道:“是我错了,你要如何报复回来都可。”


    “你可以再打我一巴掌。”


    他在黑暗中去牵女郎的手,在她呆滞之时,引着她的手去碰触自己的颊面。


    温热但明显有些瘦削了的触感令王静姝回了神,她用力缩回自己的手,道:“你先去点灯。”


    她有时是极无情的女郎,有时又是极不理智的女郎,她能因瞧见了与沈遐洲的种种不可能,及时断情收心,可也会因郎君夜奔而来的温声道歉软了心肠。


    几盏烛火亮起,屋中终于不再漆黑一片。


    王静姝也终于能将年轻郎君此时的形容瞧真切。


    他清减了不少,隽逸姿容苍白瘦削,不说话时有点失魂落魄的孤伶感。


    王静姝眼睫颤了颤,在床沿处坐下,避开与他的对视,她觉得沈遐洲天生就生得她喜欢的模样,他怎么连这般清淡冷瘦模样都能令她心脏砰砰直跳。


    更何况他还说想如何报复他都可。


    她空茫茫的神志不由有些发昏。


    极轻微的滴落声唤醒了她的注意,房中并无滴漏,哪来的水声?


    她目触到了沈遐洲的手,血从伤处冒出,蜿蜒一条,而在他手的下方,正是晕开的血滴。


    那正是她方才所咬之处,她虎牙尖尖的,用的力道又大,她别开眼地想,是沈遐洲吓唬她在先。


    偏眼不过一瞬,又抵不过良心谴责地又凝向那处。


    沈遐洲察觉般地抬手在伤处吮了吮,“无碍,只是一点。”


    面色苍白的郎君唇色也淡,可此番吮吸下,那唇角也沾上了一点点血痕,只有一点,可他自来是洁净无比的郎君,那一点就极为突兀,极为让人想为他抹去。


    并且,瞬响的功夫,那伤处又渗出了血,明明白白地提醒着王静姝她做下的事。


    她咬牙克制着自己涌出的冲动,她觉得沈遐洲就是故意来装可怜的,过往闹得更大的时候,小郎君都不曾同她道过歉,也不曾对她流露出过这样——


    这样惹人心疼的神情。


    他绝对是装的。


    然,正因从未曾有过,才显得难以忍受。


    “你站得离我那么远做什么?”王静姝终是掀眼问。


    “你并未原谅我。”


    沈遐洲的声音低落无比,透着淡淡的伤感。


    王静姝不免又生出了气,摸得身后的绣枕砸出:“你值得原谅吗?你都知我是被逼得离开建业的了,竟还用那人来逼我?”


    郎君的头垂得更低,捡起砸来的绣枕走向了王静姝,轻道:“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


    他不疯时,眉眼隽秀清雅,好一派的金质玉相,淡淡烛光落在他身上,像是幽黑中晕开的一抹覆金的白,温润醇美得迷人神志。


    他走近,将绣枕放置女郎的身后,继而垂眼望着女郎,“那老匹夫不会威胁到你的,他不敢入京来,他舍不得他掌的两州六郡,半点风险也不会受的,我已探得他早早装病不出,以拒入京赴宴了。”


    “你也不用担忧会被送回建业,沈家不会放任异姓郡王与世家联姻的。”他本是想说长公主,想到王静姝并不喜欢他母亲,脱口换成了沈家。


    但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既知丹阳王的意图,王静姝绝无可能再回建业。


    这也是为何长公主也只口头吓唬吓唬王静姝的原因,长公主不想她同沈三郎在一起,但也同样不乐意王家与丹阳王有交集,无疑的,她甚至对王家和王家女郎的王静姝有了迁怒。


    沈遐洲并不解释太多,在女郎敛目思索之际,为她落下的几缕碎发别到脑后,似诱一般蹭蹭她,重复道:“那日是我错了。”


    王静姝的脸色其实早已好上不少,只是她尤有些执拗的傲,觉得怎能沈遐洲几句话就原谅他呢,那样他们日后如何相处的好?


    她可还要想着嫁给旁人?


    太多的不确定了,而且,她那日在气头上其实也说了许多过分的话。


    她咬着唇,在挣扎,在犹豫,微抬眼间,却见郎君目中伤色更重,他握紧的腕指处是她留下的伤痕,因用力的缘故,虎牙咬伤处的坑还渗血。


    她眼睫轻轻颤了颤,稀疏的烛光也被筛下,她终是被这样的郎君给打败了,轻握下郎君的手,问:“痛不痛?”


    “我咬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啊?”


    没有力气的人是支撑不起跳快舞的,她是身体极康健的女郎,说来有些羞赧,她力气挺大,各方面都是,牙口用力的时候也下了狠劲。


    “也不是很痛。”年轻郎君目落在被女郎握着的手上,如云一样软腻轻柔,薄薄的耳尖不由微红,“通常这时候,亲亲就能好了。”


    俯眼猝不及防地与女郎微震的眼神对撞,微别开目光:“吹吹也行。”


    说着,他又用余光瞥一眼王静姝,又瞥一眼王静姝,耳尖的红像是被点彩过一般,但就是没有收回手。


    王静姝心中冷笑不已,挥开他的手,“光吹一吹哪够?”她倾身沈遐洲:“我应该照顾三表哥到你手好为止,是与不是?”


    她是极明媚逼人的女郎,当她倾身时,沈遐洲的目光都不知该往哪落,他瞧见女郎的发从腰窝向一旁倾泄,又瞧见女郎的中衣向上翘起一角,露出一截雪白又柔韧无比的细腰,他鼻翼又觉得痒痒了。


    王静姝凑近一瞬,越发觉得郎君唇角的那点血痕难以忍受,她飞快地亲了亲,将那点血迹卷入,又飞快地退开,半点不管双目陡然瞠大的郎君,困倦道:“这次也两清了,你既不痛了,别影响我睡觉了。”


    沈遐洲不舍地勾了勾王静姝垂落的发,“我没感觉到。”触及女郎嫌弃又不想管的眼神,又转道:“你明日能同我去一个地方吗?”


    王静姝是真有些困了,而且一遇上沈遐洲脑子就乱乱的,她实是不想再在脑子不清楚地做下些不该做的事,咕哝地扯回自己的发:“明日再说。”


    *


    翌日,天光大亮——


    沈府。


    沈二郎的院中忽地发出狂响,只见得自来散漫优雅的沈二郎,赤足冲出了房门,大喊:“备马!”


    “赶紧给我备马!”


    他大喊完后,又半遮着眼,不敢相信地去瞧方看完的信。


    悲鸣不已,三郎他——


    他怎能将表妹也带去支援蜀地!


    哪有这样追求女郎的?


    第39章 第39章“你当养金丝雀吗?”……


    树灌藤萝遍布官路两侧,但再浓郁的绿植也挡不住这个时节的燥热。


    王静姝是在一片轱辘声和轻微的颠簸中醒来的,身上有些濡湿的难受,她在睡梦中出汗了。


    即便困顿萎靡的神志还未完全归拢,她也生出了几分不对劲,她住的小楼,楼上就有湖风,即便关了窗,也不会睡一觉就出许多的汗,而且哪来的颠簸?


    她彻底睁开了眼,入眼是木质的头顶,四面几乎不透光,是从车窗的帘帐缝隙中透出的丝缕光,不时地,有带着凉意的风扇向她,她陡地扭头望去,俊美的年轻郎君就坐在她不远处,面前有个偌大的冰盆,瞧着已经融了不少。


    这让她生出几分似乎还在屋中的恍惚感,她坐起:“你怎么还在?”


    才问完一句话,头经不住地晕,身子也有些沉,像是睡得过久的沉重感,又像是中暑后的症状。


    沈遐洲扶了她一下,给她倒了一杯水。


    微凉的水下肚,王静姝才觉舒服不少。


    “我们这是去哪?”她这时也发觉了她并不是在别院的小楼中,而是在一奔驰的马车中,马车空间颇大,她方才躺着的褥下也很是柔软,简直像是一个小型的房间一样。


    想起昨夜睡前,沈遐洲说要她与他去一个地方,有些不悦:“你怎没经过我同意就带我走?”


    “我都还未与二夫人说一声。”


    “夫人会如何看我?”


    女郎的声音带着初起的喑哑,但随着转动的脑子,话语越发地声脆,问的话也越发地快:“你同二夫人说什么了?怎么带走的我?”


    他们的关系纠纠缠缠的,也没个定性,她都怕长辈们知晓了,也怕再来个如长公主那样当头一棒的长辈。


    沈遐洲安抚地将她按回坐处,“二伯母那不用担忧,她并不知我去了别院,余的事我也安排了二哥替你遮掩。”


    王静姝不由听得有些糊涂,安排了二表哥替她遮掩?她是要遮掩什么啊?


    郎君并未帮她解惑,反拉着她闲谈了起来:“你去过益州吗?”


    王静姝很怀疑沈遐洲是在嘲讽她,她虽爱玩爱闹,可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从建业到洛京了,沈遐洲分明知晓的,还这般问,什么毛病?纯心想同她吵架吗?


    “益州自来有天府之国之称,奇珍异兽颇多,蜀锦也华美,卿卿,你想要吗?”


    “不要,我想回别院。”王静姝果断拒绝了郎君无边际的畅想,伸手去撩马车的帘扇。


    这次沈遐洲没有阻止,刺眼的白光从外照入,高挂的烈阳明明白白地告诉王静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已连正午都过了。


    她竟睡了这般久吗?


    两旁的绿植也簌簌向后退去,马车内虽感到的颠簸小,但并不是它行的慢,相反的,它在官道上行的飞快,几匹毛发油亮的骏马共同拉着这辆过大的马车。


    结合沈遐洲方才说的话,她震惊得几乎失声,像过了很久,才喑哑地问:“沈九如,你不会要带我去益州吧?”


    她从郎君静如白玉一般的脸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心中狂叫不已,面色容情也崩溃,动作之大地扑向沈遐洲,揪着郎君的衣襟:“沈九如,你个疯子,你竟绑架我,我要回去,你送我回去!”


    “我不跟你去什么益州!”


    “你想做什么?”


    “把我软禁在益州吗?”


    女郎无比的怒,又无比的惧,发散的神思,不断地幻想出,沈遐洲要报复她,将她关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折磨,她再回不了洛京,也回不去建业,她会日日被折磨,过得凄惨无比。


    “你冷静些。”沈遐洲被女郎扑靠在车板上,衣襟也被揪着,她跨坐在他身上,他一点反抗也没有地任由她施为,也任由她宣泄,可她不单想得越发离谱,而且揪着他晃也就罢了,她总蹭他。


    不该在这时起的反应都要被她蹭出来了。


    他不得不双手锢住女郎的腰,“王静姝,你瞧瞧,到底是谁在蹂躏谁?”


    “你再动一下——”他满面浮着绯红色,脖颈处也露出些被王静姝揪着勒出来的红痕,可他眼眸又是雾蒙蒙,幽沉沉的,很不正常。


    王静姝咯噔一下,想向后退,被锢着的腰却令她动弹不得,只能拉开距离地后仰,她见过沈遐洲这样类似的眼神,在他发疯的时候,还有起色心的时候。


    不管哪种,都不是她现在能承受得起的。


    眼见她安分了不少,沈遐洲脊背靠着车后挺立了些,女郎也顺着他动作向下滑了一些,危险的距离拉开,可他并不松开女郎,一手上撩至女郎颊靥,被王静姝扭头避开。


    他额抵下,双手掰过女郎的脸颊,四目不得不相对,他专注凝视着王静姝,低悦动听的嗓音也如诉情一般:“卿卿,你想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只是想带你去益州玩一玩。”


    “到时你就住在蜀郡,


    我寻最好的绣娘为你制最美的蜀锦华服,蜀地的美食你也尽可去尝尝……”


    王静姝不为所动,讽他:“你当养金丝雀吗?是不是还要再给我造一座金屋?”


    沈遐洲抵着她笑,“你若想的话,也无不可。”


    王静姝牙痒得想咬他,俊美的年轻郎君却又在这时轻抚着她的脸,“我会给你留人,你想做什么都可,只有一点——”他含情带愁的双眼变得幽冷,一点和善的踪迹也寻不见了:“你不能不等我自己回洛京。”


    “卿卿,可能做到?”


    他执拗地半胁半诱地要王静姝承诺。


    而王静姝也终于听出了些不一样的意味,脱口问道:“你不同我在一块吗?”


    沈遐洲明显的,眉眼柔漾了开,“原来你是想一直同我在一块。”眼睫垂落下些睫影,雅润下颌牵动的面皮低怅又愉悦:“我也想多陪你。”


    “我处理完蜀地的动乱就陪你四处走走好不好?”


    王静姝太阳穴忍耐地抽了抽,到了现在她若是还不明白沈遐洲的意图,她就是个傻的,一定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沈遐洲终于被赶出洛京了。


    但沈遐洲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他要把她一起带去,就是为了时时刻刻看着她,不让她有机会去与旁的郎君交际。


    她睁着的眼逐渐空茫,她好似看到了洛京的繁华在离她而去,七夕、大势至菩萨日、还有千秋宴,她怕是一个也赶不上了。


    除非她现在就能甩开沈遐洲。


    昨夜所有的歉疚与柔情,都是为了降低她的心防,他定然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将她绑走的准备。


    女郎久久的沉默,她在思索甩开沈遐洲成功的几率有多大,她一人回去洛京的可能性又有多少?


    她很快就将这个念头甩开了来,她即便要走也要带够了能保障她安全的人走,她略扬了扬眉,含笑抬眼,甚至伸出手去勾郎君的后颈,她本就与他额抵着额,此刻也不过是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地与他亲昵:“蜀地动乱几何?你要我与你去多久?”


    “你又不陪着我,万一我遭了难怎么办?”


    女郎一旦主动,所有的钳制都是多余的,沈遐洲不禁松了力道,手掌改扶上了女郎细软的腰肢,他极尽话语地安抚女郎,并与她讲蜀地的形势:“秦、雍一带,自先帝起,就水利失修,这几年又恰逢干旱,一年比一年严重。”


    郎君的声音很缓,似悲悯一般轻叹,“年初时,鲜卑又曾举兵进犯武威郡,至流民逃往秦、雍一带,如今入夏,秦、雍更是不堪负重,人多饥乏,朝中赈粮及至饥民手中远远不够,两地官员暗中将流民迁往关中一带。”


    “这些流民当中出了几个领袖,聚集七千余人内外合攻下阴平郡,杀了阴平太守,招合边郡壮勇不下万人。”


    沈遐洲微顿了一下道:“阴平失守太快,太过隐秘,又有秦、雍两地怕担责,瞒报此事,若非有流匪贼流窜至荆州,怕是还不能及早察觉流民叛乱。”


    明明说的都是一些王静姝从不曾触及,又显严肃无聊的大事,王静姝却蓦地都听进去了,甚至有些忘了自己与他亲昵的目的,望着年轻郎君失了神,她觉得此时的沈遐洲有点不一样,明明还是那张脸,可阴郁之气不显了许多,他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端正显露无疑,目也如星澜一般漂亮。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摸一摸,还未碰到,先被郎君给握住了,他极认真地保证道:“到时你就在蜀郡等我,蜀郡与阴平、梓潼还有很远的距离,你不会有危险的。”


    人怎么能变化这么大呢,瞬息的功夫,他就又恢复了王静姝自洛京以来熟悉的那个沈遐洲,色心不改,死性也不改,就是非困着她呗。


    她胡乱地嗯嗯了几声,趁机柔声问:“那你会有危险吗?要多久你才能从将动乱平叛?”


    “不会太久的,”沈遐洲容色狞一下,不太想提起吕思温,含糊地道:“就去支援一下阴平,再将流民安顿,顶多两三个月的功夫。”


    王静姝瞳孔都猛缩了一下,好得很,洛京的热闹她是一个都赶不上。


    她望着眼前的俊容,控制着去抓他的冲动,计算着洛京到的蜀郡千里的距离,而他们这样车马并行,再快也就日行百余里,甚至达不到,沈遐洲既是去援阴平的,难道不急吗?


    她似不舍地勾着沈遐洲问:“你会陪我到蜀郡吗?”


    郎君显然地僵一下,顾左而言他地并不想让女郎知道他之后的计划:“你再忍耐一下,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到驿站了,你到时可以洗个热水澡,再歇息一下,我们等到夜里再赶路,也就不会这般热了。”


    王静姝心中哼哼几声,便知沈遐洲顶多看着她几日,她便也收了心,一切等这个麻烦走了再说。


    遂只点头做乖巧状。


    第40章 第40章他脸皮怎这么厚啊。


    乖巧柔顺的神情在王静姝这样的女郎身上是很少见,她眉眼下敛,腮畔肌肤莹润细腻,朱红又微翘的唇也越发地侵人眼。


    沈遐洲色壮怂人胆,心中痒痒地又想亲亲女郎,昨夜浮光跃水一般轻晃的一点,他都来不及感受。


    他们上次一次亲亲还是不欢而散的时候,至于昨夜,他为让女郎放下心防,又好将她带走,半分不敢有过分的举止,他心中想得紧,偏女郎此刻又这般柔和静美,念头如上涨的潮水,顷刻漫满心间。


    放大的俊容被王静姝伸手挡住,软软的触感只碰到了王静姝手心,她简直嫌弃死沈遐洲了,他脸皮怎这么厚啊。


    她是被劫持的,而他是劫持的罪魁祸首。


    几句话,再加一些许诺就想她原谅和诱拐她吗?


    她心中已然懊恼昨夜对他的心软,问:“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沈遐洲色迷心智的神志几分归拢,也从女郎的手心处弹射开,轻声回避:“点了安神香。”


    王静姝面容更是冷淡了几分,自来上翘的唇角也压下,她就知她不会无缘无故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中天,也不会说着话就犯了困,怕是在他入了她房的那一刻就点了香,只是没想到她会恰好起了关窗罢了。


    然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我的侍女们呢?”她都已懒得再给沈遐洲眼色,只问询着些自己关心的:“你没对她们做什么吧?”


    “还有,我即便同你去益州,身边总得有个侍候的人吧?”


    “我习惯了我的侍女侍候我,换了其他人我食不下咽。”


    “说不得我还没同你到益州就先想她们想得饿死了。”她说的有夸张的成分,但也足以表明她离不开她自己的侍女,沈遐洲别妄想连这都给安插他的人,那她还有什么自由隐私可言?


    而且,她也有意为难沈遐洲,她就是想竹苓竹沥得不行,等到了驿馆,她就以此不能出发,偏生拖上一拖沈遐洲的行程。


    如此,到时她自己离开时,也能离洛阳更近一些。


    她如是想着,眼尾也上勾地挑一眼沈遐洲,使性骄纵的脾性拿手就来。


    沈遐洲尤觉得女郎无论怎样都好看,比起她一句话不说,自然是怎样使性甚至耍泼才生动。


    她是那种永远充满生机的女郎,一颦一笑都烂烂如繁花,他喜爱她身上的这种生机,他并不想攀折了她,而是想将她圈在自己能照看的范围里,养护这种生机。


    她还有劲折腾他,那便说明有气消的一日。


    遂而拉扯着她笑:“你不会想她们想得饿死的,我把她们一起带来了。”


    “在其他车驾上。”


    郎君浅笑如春华漾水,端然毓秀,却生生将王静姝堵得一噎。


    他可真是体贴啊,体贴得一个能为她去洛京报信的人都不留。


    沈遐洲瞧出她磨牙的模样,心中生虚,“我让她们来见见你。”


    偌大车厢中只余王静姝,她躺入软褥中,略等了一会,门帘微闪一下,有人进了车厢中。


    “娘子。”竹苓喊道,上前一些将王静姝上下打量,见娘子并无事才终于将心安回了心房。


    竹沥终归没有竹苓沉稳,惶恐的


    心有了归处,就哭着将她们如何梦中惊醒被绑上马车,又如何听得人道要去动乱的蜀地一一说了出来,哽咽着问:“娘子,我们当真了要去益州吗?”


    “三郎君莫不是……”仆侍的规训让她在吐出冒犯词之前停顿了住,转为愤懑不解:“三郎君带上娘子做什么!”


    王静姝替她将为完的话补完:“他就是个疯子。”


    “混蛋。”


    “我不会同他去益州的。”


    女郎将脸深深埋入被衾,益州被沈遐洲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是她自己的意愿,同看犯人似的被跟着,能有什么好玩的,而且蜀地都有动乱,即便没有波及到蜀郡,那也是个潜在隐患不是吗?


    沈遐洲出身固然好,武艺也好,可也没有让她感到可靠到十分值得信赖的地步,毕竟他十分的年轻,他只比她大一岁。


    这样的郎君在洛京当个威风凛凛的卫尉司马就已够证明他的能力了,再熬一熬资历,卫尉也定然是他的。


    再加之他的出身,在洛京的地界,他要护着她那固然可信。


    但蜀地怎么也算是中大型的真战场了,能抢占下阴平郡还扩兵的流民领袖显然极具号召力和统领能力,不然也不会吕思温带兵征讨了还需要支援。


    沈遐洲那动不动犯旧疾的身板,怎么想都不如吕三郎。


    她反都有些替他担忧,他能行吗?


    还是说,他是被派出摘战胜利果实的,以长公主与吕相为首世家的暗中较量,说不得也很有这个可能。


    胡思乱想之际,她肚子发出了一阵空鸣。


    虽醒来不算久,可也自昨夜起就没有进食了。


    她招了招竹苓,眉眼间尽是骄矜又脾气大的盛气:“去同沈遐洲道,我要喝鸡汤,现在就要。”


    然她忘了,驿馆已临近,这番使气落了个空,她对着驿馆送上的一桌饭食,尤其是热气蒸腾的鸡汤,更气恼了。


    偷偷让竹苓想办法传些消息回洛京去,不管是给沈二郎还是她小叔母都可,这两人想来都是不会放任沈遐洲胡来的。


    去平叛乱的人,途中带个女郎像话吗?


    夜里的时候,暑气消散,王静姝困顿中被唤醒又要出发,她有意闹腾,拖累路程,装睡不起,沈遐洲这时却不惯着她,将她连人带着锦被一同抱着下了驿馆,又穿过前堂,驿馆中并非空荡无比,多是往来有世家或是官宦凭依的家臣和家眷,星夜赶到驿馆就是为了有个落脚的地方。


    王静姝纵是再大胆,也没有这般在大庭广众下被人抱着走的经历,整个人缩进了薄薄的锦被中,脸也埋入郎君的胸膛,可以的话,她恨不得消失在空气中。


    甫一被放入车中,她就如炸毛了的猫一般对着郎君耀武扬威,锦被散开,根本来不及着鞋履的足背皙白晃眼,与车内漆红铺毯对比鲜明。


    王静姝兀自闹腾了一会,发现郎君低垂着眼,专注非常。


    顺着他的视线下落,不自然地动了动脚趾,往被里缩了缩,瞪他:“沈九如,你还要脸吗?不知道非礼勿视吗?”


    沈遐洲瞧不见地别开目光,心想,也不是第一次见了,可每瞧一次,妄念就多一分。


    他果然不可能放过王静姝,不带走她,她必然花蝴蝶一般招惹许多的郎君爱慕。


    马车毂毂,一连行了几日,除了最热的时辰,余下的时候都在赶路,显然的沈遐洲也是急的,他不可能延误军情。


    王静姝近来也总发脾气,有时候是真气,有时候又是故作生气,一日下来,来来回回地要闹上许多次,诸如大半夜行在路上的时候就说要喝鱼汤,附近连河流都无,如何去捕鱼?


    郎君倒是好脾气派人去寻河流,又稍息时煮好后给女郎,女郎这时候就会挑剔汤不够浓,佐料不够鲜。


    又诸如,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喊没有润肤的膏脂……


    无论女郎如何闹腾,郎君都一一满足,但入蜀的进程也半点没有被耽搁。


    王静姝再次瞧着送到跟前的驱虫香囊,再看又憔悴清减不少的郎君,忽地觉得有点没意思。


    郎君星夜要赶路,不赶路的时候又要去为女郎的需求奔波。


    理智上,她觉得不该心疼他的,他如今这苍白模样还不是他自己作的,非要带着她一起走。


    可情感上,她又几多煎熬,不受控地担忧,沈遐洲这个样子能去平叛吗?


    不会死在阴平回不来吧?


    故而,她任性得也少了,只是赌气地不大与他说话。


    这日,入了蜀地的巴东郡,夜里她竟没有再被唤醒赶路,但许是习惯的原因,她自发地睁眼了,能望见驿馆外灯火蒙亮,还有人马汇聚又调离的动静,她的房门也在此时被推开,她立马装睡地闭眼。


    拖延是她的常态。


    然并未有人进来,好似只是在门外望一眼,就又合上了,她能听得一些细微的轻语,似是在叮嘱什么。


    她想,留下的或许会是嵇牧,嵇牧在沈遐洲幼时就跟在他身边,稳重又武功高强,她数次透露就要嵇牧留下保护她。


    郎君虽沉默,但看得出对她的话听进去了。


    她一边听着郎君离开的动静,一边琢磨着明日后如何说动嵇牧护她回洛京,还有偷偷送回洛京的音讯怎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是个骄傲但又一身反骨的女郎,即便会为郎君担忧,甚至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还在喜爱沈遐洲的,但她仍旧是不甘被掌控的,不然她也不会从建业跑至洛京。


    如今对面情爱也是如此,她不愿对沈遐洲一退再退。


    然,白日里,她才发现留下的并非是好说话的嵇牧,而是沈遐洲另一个得力的卫士夜阑,这人就如他的名字一般,半句话也吭不出声,竹苓竹沥还有她,嘴皮都要磨破了,他就一句话,“女郎歇够了就出发。”


    她一直歇不够,连歇了三日,她不愿再往蜀地深入,那样她回洛京就太耗时了,总之,在走不掉之前,她就一直耗着,沈遐洲不在,也没有人能强迫得动她出发。


    这日,竹沥哭丧着脸寻来,手中捧着一堆的信件还有饰物,都是连日来在各处驿馆花出去的打点,还有送出的信,她哭丧着道:“娘子,我们的信没有一封送了出去,都被那个叫夜阑的卫士暗中拦住了。”


    既是暗中拦住了,现在全送回无疑是暗示她不要再白费劲,说没有沈遐洲的安排,她是绝对不信的。


    竹沥依旧在为难道:“娘子,竹苓姐姐也被那人控制住了,道娘子今日必须得出发,不然——”


    “不然如何,他敢杀我侍女不成?”王静姝咬牙不已,夜阑得了吩咐,定然是不敢杀她侍女的,但折腾逼迫她一下定是能做得出的。


    难怪了,要把她侍女也带上,除去能照顾她,也能在需要的时候拿来当胁迫用。


    若非不得已,她是不愿意扔下侍女跑的,她也怕沿途的危险,若换了嵇牧,她还能说动折腾一下,可夜阑却是个油盐不进的,如今也只有她先跑了,这边的困境也就解了。


    她必然是会被追上的,但竹苓和竹沥却是能趁这个时候离开或是传出她的消息。


    夜阑要保护的是她,不是她的侍女,必然不会为她们浪费时间的。


    她与竹沥耳语几句,竹沥应下。


    没多久,驿馆马厩起了火,草垛燃烧极快,众人的马匹乱了套,王静姝趁乱换了竹沥的衣裳垂头出了房门。


    她去往马厩相反的方向,努力翻着墙。


    墙的另一边却在这时也翻上个鼻青脸肿的郎君。


    四目相对,郎君先开了口:“表妹,好巧啊,你也翻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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