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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越关山4


    ◎“再叫一声我听听。”◎


    次日一早,车队再次启程。


    离开前,隔着客栈走廊,对面的房门还紧闭着,无灯无光。


    行出半里,有哒哒马蹄追赶上来。燕昭挑帘一看,先被那大马辔头上镶嵌的宝石晃得眯了眼。


    “不是说不愿同行,要留在客栈吗?”她笑眯眯问,接着恍悟般“噢”了声,“嫌那客栈不好?睡得不舒坦你说啊,我给你换一家。”


    马背上,邓勿怜斜着眼睛瞥过来,脸上还带着些忿忿之色。她拍了拍鼓囊囊的衣襟,里头是那封以幼帝名义发出的手敕,“陛下有令,我还能抗旨不成?”


    说着,她又抽出一纸递来,“这个,你拿着,我怕丢了。”


    燕昭接过展开一看,是邓勿怜的过关文书。再看回去,邓勿怜勒缓了马,汇入车队之中。


    一路西行。


    车队每日天不亮就启程,直到暮色昏黑停车住宿。


    战马耐力优越,车上负重也不多,很快车队抵达关内界,放眼望去天地辽阔,已有大漠风情。


    这个时节,西行的车队并不多,但也偶有一二同行,过夜的客栈也大多半满。同行者是真正的商队,都是想要在大雪封山前赶到凉州,做今年最后一趟买卖。


    商人无处不交际,入夜后都还聚在大堂说笑畅聊。虞白心系燕昭身上那种秘毒,想着说不定能从他们的话里得些线索,便跑去找了个小桌坐下来偷听。


    又怕偷听被发觉引起争端,便抱着碟点心干果假装加餐。


    只可惜什么有用的都没听到,倒是每晚吃得肚皮溜圆,靠着床柱歇上好一会才能睡着。


    再向西,车队进入陇右界。


    放眼望去视野边沿,天地交汇之处,一道山脉在云霭中若隐若现,灰黑色崎岖起伏,如同伏地暂歇的巨龙。那就是陇关,过了关山,便是长风吹彻千仞雪,万里寒沙。


    车队停在陇右腹地,时至中午,饮马用膳歇息。


    此地在盛夏时应是片肥美草甸,只是如今已入冬,遍地枯黄。一条阔河静静流过,冰层还未彻底封严,河水在寒风中汩汩。


    同向赶路的商队也停在此处休整,隔着不远的距离,点起火堆取暖烧水、加热饭食。顺着风,有鲜美味道逸散而来,一路打杂干活的常乐有些兴奋:“鱼汤?他们从河里捞了鱼!殿……家主,要不我们也来两条?”


    此番假扮商队,燕昭就成了家主。


    她往不远的河里望了眼,隐隐见银光闪动,“去吧。若可以,多捞一些。今天风冷,鱼肉鱼汤不久就冻上了,多备些放着,等过了陇关天气恶劣,到时直接热来吃……对了,你怎么捞鱼?”


    常乐笑说了句“放心”,就朝不远处的商队跑去。只见他与人笑谈几句,不多时就借了个鱼笼来,沉进河里捕鱼。


    商队常年往返,知道此地河鱼鲜美,这些物什都是常备。


    燕昭远远看着常乐谈笑交涉、临河捞鱼,又想起一路上他殷勤服侍、跑前跑后干活,行事周到细致从不叫苦露怨,暗道此人虽玩心略重不够沉稳,但却是个勤恳老实忠心的,来日或可委以重任。


    然而常乐蹲在西北长河边,大冷天里也忙出一头汗,满心只想着:好快活,像是进到了游记话本里。


    起风了,燕昭回到车厢取来裘氅,顺便把一直留在车里翻书研究的虞白叫了出来。


    常乐两手抬着满满一篓鱼,兴高采烈地跑回火堆旁。这些鱼要先杀好,一部分备着路上吃,一部分煮个热腾腾的鱼汤。


    邓勿怜在火堆旁抱臂坐着,犹在郁闷。


    后来她才发现燕昭给她的手敕上并没有指名,督查边庭军务这事她做也可以,没有她,别人去做也可以。


    她觉得她好像又被骗了。


    只是已经离京太远,再打道回府有些不方便,于是她只得一边生气、一边跟着车队走得更远。


    越想越不平,邓勿怜琢磨着不能她一个人受气,她得做点什么给燕昭添堵。


    西行路上……


    耳边“啪”地一声。


    不妥。虽不知燕昭此行真正目的,但应当是有大事,叫她督查军务或许只是幌子……


    耳边又“啪”地一声。


    回京之后……


    又一声响亮的“啪”,邓勿怜终于忍不住了,猛地转过头去,见是那常乐在摔鱼。


    许是西北的河掺了异域的烈酒,这河鱼也烈性起来,几下不仅没摔晕过去,反而越摔越勇,在草地上拼命挣扎,一个弹跳就飞了过来,正正跳进邓勿怜怀里。


    泥水鱼鳞拍了邓勿怜满脸,她本就生着闷气,这下彻底被点燃,一把将那鱼掼在地上,抬手指着常乐:“你小子——”


    燕昭从她身后路过,顺手一掌拍上她后脑:“安分点。还想不想喝鱼汤了?”


    邓勿怜捂头怒视,对上的是淡淡睨来的一眼。再看方才跳进她怀里的鱼,原来是午饭。


    可她手都抬到一半了,打也不是放也不是,只好再次一指常乐:“你小子最好煮得好吃。”


    旁边商队飘来的鱼汤味道她也闻到了,再加上一路上中午这顿都是常乐忙活,手艺着实不错,尤其烤出的那一手胡饼焦香酥脆十分馋人,邓勿怜不再生气,甚至开始期待。


    然而那鱼却出乎意料地顽强,被摔得鱼鳞飞溅鱼眼混沌,仍在摆尾挣扎。


    常乐慌忙去抓,身上鱼味弥漫的邓勿怜狼狈躲闪,燕昭正要拔匕首,却被一旁跟着过来的虞白拦住:“不用,我来吧。”


    眼瞧着他走上前去,从袖里摸出根银针,并起两指在那鱼脊背上摸索片刻。那鱼仍在拼命扑腾,可银针轻轻一刺——顿时再也不动了。


    常乐蹲在旁边,见此情形双目圆睁。从前教“玉公子”使银针暗器匕首尖刀,只道他悟性奇佳学得很快,后来得知虞白出身岐黄,才知道那穴道脉络他早就精通。


    只是比起后知后觉的惊叹,常乐更多的是隐忧。医者仁心,这小公子能下得去手吗?


    甚至想过要不要禀报殿下,教他些别的自保手段。


    现下见这一幕,又觉得他的忧虑是多余的。


    医者提刀,效率更高啊。


    那鱼两腮还微微翕张着,显然未死,但再也无法动弹了。感叹同时,常乐也有些后颈发凉,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穴位吗?人身上也有吗?”


    虞白还沉浸在这一针干净利落、场面整洁的愉悦里,闻言轻笑答:


    “有呀。这在人身上叫哑门穴,深刺当即失音昏厥,不死也是终身瘫痪,而且不会出很多血。只是要从人背后下手,不够方便。”


    说着,他拔出只沾了一点血红的银针,四下环顾:“还有吗?”


    却对上近处常乐、远处其余同行之人微微震惊甚至惊恐的目光,就连方才还在哼哼生气的邓勿怜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了一般。


    虞白有些疑惑,望向燕昭:“怎么了?”


    燕昭笑眯眯看他:“没事,做得好,鱼篓在那边,都交给你了。”


    虞白顿觉自己有用,拈着针雀跃地走了过去。


    空气十分安静,一时间只闻河鱼挣扎声。


    寂静中,有只黑鸟在长空盘旋。


    似乎是嗅到了熟悉味道,那黑鸟盘旋几回,便拍打双翼落了下来。


    守在车队外围的黑衣人中有一个接住鸟儿,从羽翼下取出一物,脚步无声朝燕昭走去。


    “家主,京中来信。”


    燕昭收回视线,接过纸筒展开。蝇头小字寥寥几行,末尾落款一株细草,是衔草司的标记。她快速扫过密信内容,轻声念了句,“淑太妃。”


    衔草司驻在内廷的人来信说,在她离京后,淑太妃数次至兴庆宫求见,打的都是探望关怀名义,不过都被拒在门外。


    对此燕昭早有预料,并不太震惊。张为想要接近幼帝并加以掌控的心不止一日,但他本人无召不得进入内廷,幼帝身边亦是铁板一块,他便把主意打到了同在宫中的太妃身上。


    只是她有些疑惑一事:“淑太妃久居西苑,日常起居也有人监视。他们是怎么联络上的?”


    黑衣人垂首,声音轻轻:“回殿下,淑太妃本就不喜我们这些人伺候,每每靠近必会驱赶,时常闹得西苑沸乱不安,奴婢们就只能远远盯着。”


    “淑太妃信佛,每月都要去安国寺上香小住,那地方本不与宫外相通,只是月前张府请了安国寺的僧人入府讲经,说是太傅夫人自觉罪孽深重,想要学些佛法替父赎罪……就是徐嫣。”


    瞧出燕昭有些对不上名,他极有眼力地补充了句。


    燕昭微顿,随即想起来了,徐宏进次女,张为续弦妻,那个瘦小干瘪得快要被华服吞没的女子。


    徐宏进重罪已死,其家眷也被牵连,倒是徐嫣已经外嫁,没有受到波及。处理徐宏进时,燕昭还想起过这个徐嫣,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听到她的名字。


    “我知道了。你代我传信回去——严密观察,不要妄动。”


    她想看看张为下一步打算。


    不过燕祯居然不为所动,这让她有些惊讶。依稀记得那位淑太妃十分亲和,照理说没有孩子能拒绝,张为找的人选是不错的。


    难道阿祯真的不吃温柔这一套,燕昭疑惑地想。


    讨论秘事她走远了些,身后火堆上已经煮起鱼汤,鲜香四溢。常乐一边往铁锅里削着萝卜,一边嘴里讲着话。他觉得出门在外就该乐呵些,就把活跃气氛的任务也揽到了自己头上,讲起他看过的话本里那些精彩桥段来。


    只是讲着讲着,话题不知怎的也被他绕到自己身上,


    “……你们说那编话本的人多厉害,能取那么多名字。我这名字就简单,我娘希望我时常乐开怀,就叫常乐。哎呀你们不要夸我手艺好,我娘烧饭更好吃,我都是跟我娘学的,那胡饼就是。哎呀有点想我娘了……”


    说着说着,常乐顿住。方才还都笑呵呵的,那一脸郁气的郡主还追问他话本故事的结局,怎么现在都不说话了。


    一抬头,那郡主沉着脸色瞪他。再一转脸,那虞小公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依稀反应过来了什么,但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见那郡主提起拳头:“你小子——”


    “啪”一巴掌,邓勿怜又一次被打回原地。这次还不等燕昭叫她安分点,她就抢先出声,指着常乐:“他炫耀。”


    燕昭一怔。


    “你都在郡主之位了,谁还能与你炫耀什么?”


    接着转头问虞白:“怎么回事?”


    虞白思索片刻,选了个委婉的说法:“常乐在讲他的母亲。”


    燕昭“噢”了声,明白了。


    再看常乐,萝卜和小刀都已掉在了地上,他跪在那里脸色发白语无伦次,磕磕绊绊为自己的失言告罪。


    燕昭叹了口气,心说还是不够稳重,欠缺历练。


    而后在火堆旁席地而坐,朝两人摆了摆手:“赶路多日筋骨都僵了,你们去切磋切磋。”


    常乐被拖走挨打去了。


    火堆上铁锅里,浓白的鱼汤咕嘟嘟冒着小泡,香气扑鼻,她却暂时提不起什么食欲。


    母亲……


    出京西行,已近十日。许是视野日渐开阔,人的思绪也会随之放空,她竟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路的前方,是母亲的故乡。


    她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对西域的了解全部来自书上,或是她案上的奏章。


    规整而平展的墨字,如何写得出大西北的壮阔?燕昭心想,若抛开一切,她真想听母亲讲一讲西域的模样。母亲的声音那么温柔,她听着或许也会睡着,但梦里必然也是华丽而壮美的。


    但抛不开。


    母亲的声音也未必真的温柔,她记得父皇最后一次西征前他们激烈的争吵——怪不得会有那样激烈的争吵,那样的尖锐偏激、锋芒毕露,完全不像她印象中的谢若芙。


    燕昭有些记不起谢若芙的模样了。


    脑海唯一浮现的,是萦绕多年的噩梦里,她冰冷苍白地倒在软榻上,唇角残留着最后的笑,仿佛即便死了也是胜利,亦是解脱。


    若有机会,她真想问问……


    “家主,用饭吧。”


    耳边轻声讲她思绪拽回现实。


    虞白端着一小碗鱼汤,学着其余人一样叫家主,氤氲热气后他眼睛亮闪闪的,似乎是觉得这个称呼格外新奇。


    也让她心情好了一些。


    过往已成定局,苦恼无用。不如看脚下路,看眼前人。


    她故意不接碗,支着下颌轻笑:“再叫一声我听听。”-


    陇右寒风吹彻,京中晴空万里。


    每日寅时起身临朝,随后与辅政官议事。功课与骑射亦未中断,都堆在下午晚上。


    难得的片刻空闲里,燕祯路过御花园,脚步稍顿。满园金菊红梅迎寒而开,幼帝却生不出赏花意趣,心中只觉疲惫——


    这便是他往后人生吗?


    数不清的公务,永无休止的忙碌,御案上的小山只会越来越高、永远不会空。


    这还是在有人帮扶、一同商议的情况下。且有辅政官在,大多奏折他们会代理,还压不到他身上。未来有朝一日,这些帮手会退远,所有事情会由他一人承担。


    那一日还没到,燕祯就已经觉得他不行了。


    斜刺里风一吹,他缩了下肩膀。想到接下来还有事要做,他正要往兴庆宫回,就见远远有宫人走来,不是他身边的,而是个生面孔。


    “见过陛下。”宫人俯身拜礼,又说:“淑太妃路过御花园,见陛下在此处,想来面见陛下。”


    燕祯本就有些疲累,这会更心烦了。他脸色一沉,小小的眉心拧了起来:


    “朕说过了,朕没有工夫见她。太妃不宜四处走动,让她在西苑好好安养吧。”


    说罢他拂袖要走,却听一道温柔甜声响起: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妾身又不老,如何用得了安养一词?”


    伴着话音,轻盈脚步沿着小径走来,人未到熏香先至,一身珠钗随步响。年轻的淑太妃自花丛中来,浅笑着俯身盈盈一拜:


    “见过陛下。冬来风冷,妾身只是想来看看陛下是否安好。”


    不等燕祯回应,她就已经直起身,视线望来,接着眉尖微蹙,“陛下怎么……”


    淑太妃抬抬手,想要屏退左右。


    然而守在燕祯身侧的视若无睹,退了的只有她身旁的宫人。


    淑太妃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脸上担忧之色却分毫不减:“妾身怎么瞧着,陛下不大开心?”


    燕祯板着脸:“无事。朕还要去人议事,淑太妃请回吧。”


    “这都快到午膳的时辰了,陛下还要与人议事吗?陛下真是辛苦……怪不得,比起前些时候一见,陛下消瘦了许多。”


    淑太妃继续担忧着,“陛下还年轻,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如何能这般劳累?真是……”


    “太妃多虑了。”


    燕祯打断了她,声音已经带上不愉,“朕瞧着太妃也憔悴了不少,想来方才不是朕措辞不当,是太妃合该安养。”


    这话已经严厉,甚至带了些讽刺意味。燕祯很少这般说话,若是对着长姐是要挨训的,他条件反射地有些心慌。


    然而面前,淑太妃只是面色微僵,随即长长一叹,眼圈跟着就红了起来:


    “陛下何来不当之处?可妾身又如何不憔悴?妾身长日待在这宫里,就好比那笼中的鸟儿,莫说翱翔长空,就连望出去的天都是一个模样。陛下……憔悴实非我所愿呀。”


    说到最后,她眼尾湿润,捏着帕子慢慢地沾。


    燕祯沉默了,因为觉得自己方才说得有些太重,也因为他有同样感慨,更是从没见过女子哭泣,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淑太妃并未让他苦恼太久,很快自己擦干了眼泪。


    “陛下恕罪,妾身多口了。实不相瞒,妾身入宫前,家中也有个弟弟,与陛下差不多年纪,如今也有数年未见了。看见陛下,妾身总想起……所以才忍不住想要多说、想要多见。若陛下不嫌弃,便允妾身将您当弟弟看待,可好?”


    没给燕祯太多反应的时间,淑太妃朝身后抬手,从自己宫人手中接来一物:“陛下,这是妾身亲手做的点心,是妾身家乡的风味,陛下可愿尝尝?”


    “妾身实在思念家人、思念弟弟,却此生不得再见……若陛下爱吃,妾身便当是家人、弟弟也都吃到了。”


    燕祯被这一连串打得有些懵。史书国策他都还没学通,更别说这些人情话术了。


    只想着——反正外人给的他都不吃,那接了也无妨。


    便答:“那好吧。”


    【作者有话说】


    哦不…今天实在太晚了,一万个对不起[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阿祯在京中大喊:姐——有人抢你弟——(声音被风吹散)


    ps.虽然应该不会有人这样觉得,但是以防万一:燕祯和淑太妃没有cp线[求求你了]——


    掉落30小包包orz


    102☆、越关山5


    ◎“我们被人盯上了。”◎


    常乐单方面被切磋完,鼻青脸肿地回了火堆旁。见鱼汤火候到了,又往里加了把芥菜干。


    期间张了下嘴,虞白担心他说完母亲又一时兴起说父亲,赶忙伸手去拉他:“你先不要讲话了。”


    常乐又张了张嘴,左右活动了下,含糊开口:“我没有要讲话,我就是看看下巴掉没掉。”


    邓勿怜坐回原处喝起鱼汤,解气又忍不住叹气。这常什么乐看着挺像模样的,怎么挨了两下就蔫头耷脑不吭声了。


    无趣。


    不如上回那个。


    仍然忘不掉那双又傲又冷的眼睛。


    想起这事,邓勿怜正想问问秋狩行营里挨她打的那人叫什么名,就听见身后不远响起道清冷的声音,朝着燕昭:


    “家主,起风了,怕要变天,早些赶路吧。”


    燕昭刚喝下陶碗里最后一口鱼汤,闻言抬头望向天际。湛蓝与枯黄的交界缓缓爬上阴霾,仿佛下一瞬就要铺天。


    “整装出发。”


    天空不久灰白,随即细雪飘落。等车队赶到客栈时,已是黑沉压顶、大雪席卷。


    同行的商队几乎将客栈住满,才刚下午,但没人会继续赶路了。一是因为恶劣天气,二来,再往前便是陇关。


    过了关山行路艰险,所有人都会养精蓄锐,好好休整一夜。就连总是聚在大堂阔谈的行商也消停了,客栈里十分安静,只闻窗外呼啸声。


    窗外朔风凛冽,一合窗,风声就被炭笼燃烧的噼啪声盖过,硬是往西北风雪天里添了几分温馨的安宁。


    躺在这样的温暖里,燕昭心里却不大安宁。


    震惊、受挫、不可置信,这样的情绪在确认谢若芙与十六部有关,甚至极有可能是抱着仇恨刻意接近燕飞鸿时,就已经短暂地有过又消失了。


    得知长久悬在头顶的阴影并非是病而可能是毒,她心情也波澜过一瞬。是毒就总该有解法,哪怕只能缓解,总比从前全无头绪强,说不振奋也是假的。


    虽然对不寿一事早已接受,但若要选,她必然想活。


    至于“为何是我”一类的质疑,她早在过往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问过许多遍了,再消沉没有异议。


    只是胸口总郁郁着一股情绪,像外头的雪全堆积在那里,结了霜、冻成冰,却有一层躯壳隔着,炭火烧得再热也烤不进去。


    不太明白原因。


    燕昭换了个姿势,在枕上侧躺,习惯性隔断这些情感上的纷扰,开始思考实际的事情。


    此番西行,表面身份是行商,正当理由是督查边庭军务,真正目的只有一个,找解药。


    空口说来简单,可但凡一细想,就知道有多难。


    书肆、药铺、坊间询问……如同无头苍蝇。


    暗访阿赊越部……从前的十六部只剩这一根独苗,聚居在凉州以西,一个叫库卓的地方。


    可这样的部族必然是铁板一块,且是带刺的铁板,莫说问出东西,恐怕只是靠近都会危险。


    直接挑明来意更不可能,且不说多年战乱血海深仇,十六部残余必然心存怨恨;这样的身世揭穿,最不利的是她自己。


    或者,直接从凉州发兵……


    不行。那不就和燕飞鸿一样了。解决问题,战争永远不能是第一种方法。


    更何况,也不是完全没有方法。就算此行找不到解法……


    燕昭又翻了个身,枕着手臂躺着,开始回忆帝陵的布局。


    如何才能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挖……


    房中水声哗啦一响,浴桶里的人湿淋淋迈了出来。


    屏风很薄,纤细的人影映在其上,繁丽刺绣像在给他伴舞。一阵窸窸窣窣擦拭声后,屏风后的身影不见了,身上厚重的毛毯被掀开一角。


    微微的凉涌进来,接着是沉甸甸的热。不多时,毛毯上端钻出个脑袋,微潮着的头发蹭乱了,滑落搭在她颈侧痒痒的。


    虞白像个粘人的小兽一样从被窝里钻上来,趴在她怀里轻声问,“殿下在想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


    燕昭在想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情。


    可毛毯底下,他身上还带着沐浴过后的温度,浴汤烧得够热,他又烫又潮湿。热气隔着寝衣往她身上渡,让她觉得这个时候再想别的才是真的大逆不道。


    她抬手拢上他的腰,顺着一路光滑上来,绕了一缕散落打湿的头发在手里。


    “你又在想什么?这一手爬床的功夫,不像虞小公子作风。”


    虞白脸上霎时一烫。他是想着这几日看着燕昭心情压抑,想要帮她纾解来着。


    他自己的想法倒是其次。


    只是自从那层伪装被撕破,他总有些别扭的拘束,此时听她这样一说更是窘迫得不行,仿佛那炭笼就在脸颊边上烧。


    “你别……你小点声。这里隔音不好……”


    他声如蚊蚋,“刚才,我都听见隔壁讨论天气的动静了。”


    燕昭笑眯眯点头,“好。我肯定不出声。”接着一翻身把他压去枕上,埋首就咬了一口。


    方才沐浴的水太热,虞白身上本就被烫得微粉又敏感,这一下直接发起抖来,“殿下,轻点……”


    刚颤颤出声,他嘴唇就被人两根手指压住。


    燕昭轻轻“嘘”了声,“你方才怎么说的来着?”


    虞白想起这是客栈,而且是墙壁很薄、住客很满的客栈,赶忙抿住了唇。但下一瞬又被她撬开,指尖轻轻重重碾着他唇瓣,“叫我什么?”


    背着光,她眼底暗沉沉的,像是压抑着许多翻涌的情绪。虞白躺在枕上仰望过去,试图读懂,却看不清,也看不明白。


    但他懂了她想要什么,就像白日里在河边的时候,于是他顺从地启唇,含住她指尖,“家主……”


    滚烫的吻再一次落下来。惦记着单薄的墙壁,虞白竭力压抑着声音,就连求饶都用的气声,无力地攀着她脖颈一遍遍唤家主、家主。


    渐渐话语变得含糊了,忍耐声音让他全身哪里都绷紧,感知只会更清晰,颤栗得愈发厉害。


    燕昭听着他在耳边濒临破碎地呼唤祈求,莫名觉得胸口那股郁气短暂地消散了些。仿佛她真的从现有的一切困扰脱身出来,仿佛她只是个恃财肆意的富商,欺负了府里的一个小可怜,这晚过后,她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该给他个什么名分。


    怀里的身躯越来越烫,咬着唇也快抑不住喉间的呜咽了,她低头深重地吻下去,把他所有颤抖和尖叫都吞入唇间。


    热水送来第二遍。


    浴桶容得下两人,但烧得太烫,虞白无论如何不肯进去,等到水温稍稍凉了,他又整个人埋进水中。


    这下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刚沐浴过不久的身体,被揉乱的头发,脸。直起身时他满身满脸的水珠,舌尖轻轻舔舐着嘴唇,仿佛还渴。


    烘干头发又要很久,回到榻上时油灯都有些暗了,反倒是炭火红光更明显。


    黑暗中两人静静躺着,都以为对方睡着了,可一睁眼,又都对上另一双清醒的眼睛。


    燕昭忍不住笑了下,“怎么不睡?心事重重的。在担心什么?”


    虞白摇了摇头。他觉得燕昭才是心事重重的那个,还总是堆着压着,什么都不说。


    “殿下在担心什么?”他磨蹭着贴得更近了些,用很轻的气声问。


    “我啊。”


    燕昭同样轻声,仿佛窃窃私语。


    “我担心你潮着头发睡,明早起来会头疼。”


    她手指探到他脑后拨了拨,“我还担心明日天气不好,山路难行。”


    昏暗里,旁边枕上那双眼睛静静望着她,仿佛在追问“还有什么”。


    燕昭看得清楚,明明他每日翻查那些医书、写写划划时,也有同样的担忧。


    “我还担心……”


    “砰”一声闷响,话音被突兀打断。


    留了道缝的窗被夜风吹开了,重重拍在墙上,凛冽寒意骤然涌入,就连热烧着的炭笼都暗了暗。


    眨眼的工夫,刀已握进燕昭手里,等过片刻确认窗外无人,才稍稍松懈。


    收回视线,被她藏进毛毯底下的人扭了扭,露出头来,神情郁闷地看着她。


    “弄疼了?”她想起刚才是动作挺重的,按着他脑袋就下去了,“抱歉,我以为有危险。没事了,我去关窗。”


    虞白想摇头来着,他是觉得自己帮不上她还要受她保护,有些自责。可还没来得及出声,燕昭就起身朝窗边去了,他想了想也掀开毯子下榻,跟着一起过去。


    谨慎还是有的,燕昭停在视线死角,将窗外的黑夜细细观察一遍,才放心扶上窗框。暗处还有人守着,想来当真只是风。


    雪停了,冷风打着哨子呼啸着,阴云都被吹散了,满地雪白映着晴朗夜空。


    墨蓝中繁星点点,澄澈得像被水洗过,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又那么开阔,仿佛天地无边。燕昭看着,觉得胸腔也跟着开阔许多。


    “第二个担忧可以解除了,明天天气*一定很好。”


    她收回视线,伸手摸了摸虞白头发,“干透了,也不用担心头疼了。”


    虞白被她揉头发的动作带得脑袋轻晃,想安抚一句“什么都不用担心”然后劝她早睡,又直觉燕昭现在似乎想要溜出去玩雪。


    正在两件中纠结着,却见她神色突然一变,推着他就往一旁躲。


    后背一下撞在墙上,虞白疼得不自觉倒吸,但硬是把快到嘴边的惊呼忍住了。燕昭和他一并躲在视野死角里,边透过窗棱缝隙向外观察,边比口型和他说,“有视线。”


    虞白赶忙捂住嘴屏气凝息,以免妨碍。


    同时和她一起朝外望去,果然在昏暗中对上一双眼睛……却是条狗。


    客栈养在后院看门的黑狗,被两人方才开窗说话的动静吵醒,正气势汹汹朝上望来。觉察到被盯着,黑狗汪汪吠了两声。


    空气一时安静。


    “……狗的视线,也是视线。”虞白小声开口,“殿下好厉害。”


    燕昭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认下了这句夸奖,回报一吻-


    一过陇关,俨然另一片天地。


    路变得更崎岖,几乎是翻山,雪在这里积得更厚,风也冷得发干,伸手出去片刻就冻得通红。


    骑行的护卫上了车,拉车的马也由两匹增为四匹。战马踏着宽大厚重的铁蹄,朝真正的西北进发。


    也有马车越不过去的地方。结冰的雪地或坎坷的山道,所有人都要下车徒步,方便马匹拉着空车翻越。


    一下车,虞白就被入目的雪景惊住。


    关内再大的雪也砌不出这样的景色,天地冰封,放眼望去如同银龙盘踞,壮美又巍峨。


    即便知道此行不是为了赏景,他还是忍不住感叹真好。这一眼望过去,至少这一瞬间,什么烦心事都可以忘了。


    但就是有些太冷了,若没这么冷就好了。


    他身上穿得里三层外三层,再加上最外头挡风的裘氅,整个人几乎裹成球,迈一步都艰难。


    虞白叹了口气,才发现已经落后燕昭好几步,赶忙跟上去,可脚下接着一滑,咕咚一声摔趴进雪里。


    雪厚,摔得不疼,可雪地又滑衣裳又太厚,还有裘氅绊着脚,他愣是半晌没能爬起身。


    踏雪声走近,燕昭笑着折返,揪着他后领翻了个面,“怎么,走累了,想在这歇一会?”


    虞白疲惫地躺在雪地里,一身厚重挂了雪,变得更沉了。


    “就歇一小会……”


    燕昭低头笑他,笑够了才弯腰朝他伸手。


    然而,就在俯身的一刹那,露在外的脖颈耳廓骤然一紧。


    本能的机警瞬间爬遍周身,她当即顺势伏低下去,趴进雪里。虞白被她压得一下哼出了声,同时响起的是道箭矢破空的锐响。


    “敌袭!”不知谁喊了句,接着就是齐刷刷的拔刀声。


    山道上霎时空气紧绷,脚步错乱又分工明确,有人围护,有人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急追而去。同行的商队也都带着家兵,也跟着拔刀提防,但显然慢了半拍。


    如此情形下,寒意倒起了叫人冷静的作用。燕昭迅速定下心神,脑海排列着种种可能,一垂眸,才发现被她压在身下的人紧张的神情。


    躺在雪地里不是闹着玩的,他嘴唇都冻得发颤了,但却好像感觉不到一般,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我没受伤。”


    虞白一下松了口气。


    混乱只有片刻,不久就听见脚步声回来。


    “家主饶恕,那人跑了。”


    “埋伏的人数不多,看痕迹只有一人,已经逃远。家主,是否要派人去追?”


    确定安全,燕昭才从雪地里起身,接着把虞白拉了起来。


    很巧,两人最外穿的裘氅都是浅色,往雪堆里一趴几乎隐形。只是他在雪里待得久了,先前又是摔倒,衣襟袖口都快被冰雪浸透,整个人冷得发抖。


    “先到车上去。”燕昭拍拍他,又望向一旁护卫,“那箭呢?”


    一箭落空钉在枯树上,有人跑去捡了回来。燕昭接过端详,箭羽与箭身没有任何标记,只是看着眼熟。不待她仔细辨认,耳边就落进道女声:


    “和折冲府用的箭一样。”


    是邓勿怜,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两眼盯着燕昭手中的箭矢,听起来呼吸颇急。她停也不停接着说:


    “折冲府用的是这种箭,羽林军也是,这是北方军营统一的规制,边庭军应该也……”


    话未说完,就被另一道远些的声音打断,“可能是附近的山匪!”


    是同行的一个商人,离燕昭的车队最近,方才吓得险些钻到车底。他惊魂未定地抚着肚皮,声音还颤着:


    “以前这边总有贼人劫货,据说是从前的十六部,被打得七零八落只能当土匪了,不过这几年安分多了,今天这怎么就……可能是看着你们的马好,才动了贼心思吧?”


    “哎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哇,这不就是刚才扶那个小郎君,才刚好躲过的吗?这就是命带福星大富大贵之兆哇,贵人在哪一道发财的,鄙人黄某……”


    常乐出面,把意欲结交的商人敷衍了过去。


    燕昭琢磨着他说的前半段,一回头,却被身旁的邓勿怜惊了一下,“你怎么了?”


    凛冽寒风里,邓勿怜满面红光,像是在发烫,呼出的白雾都比旁人更浓。她盯着燕昭手里那支箭,片刻后又看向她本人,“我兴奋。”


    箭矢破空而来的那一刹,刀剑锃鸣的那一刹,她浑身的血都沸腾了,身体里仿佛堵塞的那一部分也瞬间通透了。


    和校场上温吞的操练不同,和秋狩那次安排好的匪祸不同,这是真的生死较量,她仿佛听见战鼓号角争鸣。


    “是边军发现我们要去了吗?还是京中有人不安?那个山匪要剿吗?要不……”


    燕昭一把捏住了她的嘴。


    思路都乱了。


    她再次看向手中箭矢,确实是熟悉的规制,往前倒几年,她在禁军校场苦练骑射时,用的也是这样的箭。


    然而更巧的是,手里这支箭,也要往前“倒”几年。


    “这不是新箭。”


    她竖起箭头迎着光,上头磨损痕迹变得更明显,箭羽的老旧也显出形来。


    “这支箭有些年头了,准头不好。若是边军或京中有人想要动手,不会用这样劣等的箭。”


    邓勿怜从她手中挣扎出来,不假思索开口:“不会真是刚才那人说的土匪?土匪怎么会有军营的箭,难道是边军倒卖旧武器?总不可能是捡的……”


    说着说着,她声音一顿。怎么不可能是捡的?


    往前倒几年,西征……


    那是怎样的一场惨胜,她不会不清楚。连两个将军的尸骨都无暇收敛,更何况断箭残镞。


    兴奋的烫意变成另一种烫意,邓勿怜只觉一股火沿着脊髓直烧,她几乎就要跨上马拔出刀追过去,追方才那几个土匪,杀灭十六部残余,为双亲报仇,看鲜血满地。


    下一瞬,后脑勺“啪”地挨了一巴掌。


    邓勿怜猛回神:“啊?”


    燕昭上下看她一眼,仿佛洞悉了她所有想法,“冷静点。”


    她看了着手中的箭矢,又看向不远处树干上的痕迹,想象着这一箭的轨迹。


    高度、方位……以及时间。


    时间。


    当时她站在那里,低头笑摔倒在地的虞白,笑得足够久,久得就算是再劣的箭也可以一击毙命。


    不是为了索命。那是为什么……


    恐吓?试探?


    燕昭快速思索着,忽地想起什么,一瞬间毛骨悚然。


    出关前的最后一晚,风雪里的那间客栈,后院里那条夜半醒来的黑狗……


    黑狗朝着她的方向叫。


    黑狗不一定是朝她叫。


    她记得,窗外有个狭窄的平台。


    “咔嚓”一声,老旧的箭身在手中折断。


    “我们早就被人盯上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最后,我也毛骨悚然[害怕]——


    哎大西北真的美得很,有机会一定要去玩呀盆油们。


    好喜欢冒雪西行的这一段,写起来感觉空调制冷效果都好多了[比心]——


    掉落30小包包~


    103☆、桃花鬼面1


    ◎“妻主……”◎


    回到马车上时,迎接燕昭的是虞白担忧未散的目光。


    已经暖和透了,他冻得发白的脸颊重现了血色,见她上车,忙把怀中抱着的手炉递过来。


    “没事了吗?刚才……是什么人?”


    仿佛冷风还在吹似的,他关切的声音里带着微颤。


    燕昭本想安抚他说放心,不是她有意保密,而是她总习惯将危险严肃的事与他隔离,而且那些危险他都在不知觉中过去了,现在再说只会叫他害怕。


    可转念一想,都已经亲历了,隐瞒也用处不大。更何况,之前梦魇吓到他之后,就已经允诺过再不相瞒。


    “虽然还不清楚目的和身份,”她轻声说,“但我们这一路,很可能被人跟踪了。”


    马车越过了崎岖地带,重又行驶起来,燕昭缓慢又详细地将种种发现讲了一遍,包括那晚突然被风吹开的窗和没来由的犬吠。


    得知当时窗外极有可能有人隐藏,甚至和他只隔着一层薄薄墙壁,虞白脸上刚暖起的那点血色刷地消了下去。


    就连递给她的手炉都抱回了怀里,完全是后怕之中的下意识行为。


    燕昭有些无奈又想笑,刚想着从壶里倒些热茶给他,就听见他小声开口:“那,殿下有怀疑的人吗?”


    镇定得这么快。燕昭颇为意外地看了虞白一眼,手上倒热茶的动作也没停,自己和他一人一杯。


    “有。土匪,边军,京中那些人,十六部残余。”


    两杯热茶袅袅冒着白汽,随着马车轻轻晃动。关于那根箭矢的事她方才已经讲过,就平声继续,


    “虽然土匪捡来旧箭使用很正常,但我觉得可能性是最小的。若要劫财劫货,一窝蜂冲上来砍杀乱抢效率不高吗?若是埋伏设计,更不会放一箭就跑。十六部也是,且不说十六部如何得到消息我要来,有那样灭族的仇恨,更不可能留手。”


    “那……会是京中有人想动手脚吗?张为他们?”


    虞白想伸手接茶,才发现怀里多了个手炉。热茶和手炉都不舍得抛开,他只好两手捧着茶杯,手肘夹着小铜炉,以一个蜷着的姿势缩在裘氅里。


    燕昭啜着茶水:“不好说。但若是京中有动静,不至于衔草司察觉不到。信鸟传讯,总比他们派人骑马要快……但不一定。”


    她已经安排了人带着她的手信折返陇关,秘密调查近日出入关隘的可疑人员。


    “我倒觉得边庭军有可能。其余人包括我,过关文书都是提前做好的,假户籍假姓名,只有邓勿怜单独出来,顶着她自己大名。有心人一琢磨,不难猜到她是要去督查军务,而后监视、恐吓,还用旧箭伪装……”


    说着她喝完了杯中茶,把着余温犹在的茶杯,视线不聚焦地落在车厢某处。


    “……但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车轮碾过石块一颠,压着毛毡的车帘颠开一道缝,冷风倏地漏进来。虞白顿时觉得什么手炉和热茶都不管用了,寒意就要爬遍他全身。


    但燕昭又在思考,总不好一惊一乍打断她。


    于是思考中的燕昭就注意到,视野边缘有什么在慢慢移动。余光分过去一些,发现虞白正一点一点朝她身边挪,幅度极小,仿佛只要他足够慢,就不会被发现。


    她假装不觉特意等着,等到他快要挨到身边时,猛地转头。


    “啊。”虞白被她捉个现行,僵在一个刚抬起身还没落下的姿势。他脸上表情变了几变,小声开口:


    “能不能抱抱……我有点害怕。”


    马车里这才真正温热起来。


    趴在她肩上,虞白时轻时重地叹着气,好半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殿下,这次出京,你对外说是要去南巡,但人来了西北。那谁替你南下?书云吗?”


    “不是,另安排了别人。书云留在府里,我不能好好处理事情的时候,都由她代行。”


    燕昭顺着他发尾作安抚,慢慢就变成了玩他头发,“你是怕有人发现我不在南下的仪仗里?这个不用担心。”


    去岁南下赈灾,淮南以及沿路几郡,该查的该罚的她都解决了,早已换上可信的自己人。


    明显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不少。


    燕昭忽地有些想笑。她觉得神奇——


    怀里这个人有时脆弱,一个深点的雪坑就能困住他,半晌爬不起来。有时怯懦,就好比现在,手心还带着点后怕的湿凉。


    但有时又那么胆大,甚至妄想,想要分担她的担忧,想用这样瘦瘦的身体承担她的重量。


    感觉很神奇,但又很不错。


    她稍稍倾身,往前压了一点。虞白跨坐在她腿上,被压得扭了扭,调整了个更好的姿势面对面抱坐。


    她又倾身,又压。越来越多重量压在他身上,虞白被压得微微后仰,身后开始悬空。


    他的回应是蹭了蹭她颈窝。


    又倾身。


    又倾,再倾。


    “要掉了要掉了……”虞白两只手抱紧了她脖颈,被她托着后腰捞回怀里。


    寒风在车外呼啸,车轮碾过雪路吱呀有声,燕昭紧拥着他贴着脸颊,像是耳鬓厮磨的姿势,轻声说真好。


    “什么真好?”


    “有你真好。”


    虞白又往她颈窝埋深了些。带着点轻微的烫意,似乎是因为这话脸红了。这下让燕昭想了起来,“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事?”


    “那晚在客栈窗外盯着的人,不清楚待了多久。”


    “……”


    “你确定你声音够小吗?可能被听到了哦。”


    虞白“啊”了一声想去捂烫热的脸,挣扎幅度太大,把自己摔了下去。


    车厢猛地一震,拉车的马儿咴咴嘶鸣着抗议-


    关外严寒,京中也霜风料峭。


    然而越是天冷,骑射功夫越不能停。长姐曾同他说过,冷风里也能稳住手,才是真正的本领。


    午膳后三刻钟,燕祯走在去小校场的路上,回忆着长姐教导他的话,耳边珠饰琳琅声却不绝于耳。


    “原来陛下每日都要去小校场。妾身每每与陛下碰上,还当是巧合。”


    燕祯看看又一次偶遇的淑太妃,又看了看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几名绿衣内侍。


    照理说淑太妃这话算是打探行踪,随侍该阻拦甚至训斥才是。怎么他们都没反应?仿佛没听见一般。


    而他本人,自从上次接了淑太妃送的糕点、转头就丢了之后,再见到淑太妃就有些心虚,赶人的话便也说不出口。


    只好含糊应了句:“长姐叫我每日勤练,不能懈怠。”


    淑太妃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眼幼帝,余光又瞥了眼不远跟着的侍从。


    与幼帝碰面接触也有许多次了,可每回都有人盯着,总不方便,幼帝也总一副若即若离态度,止步寒暄。


    交代给她的任务简单,只是挑拨关系,可这小半月下来,半点进度也没有。那位夫人又催了,再加上长公主南下已有段时日,兴许不久就回来了,她心里焦急得不行。


    一转念,淑太妃又有了个主意。


    正巧小径拐弯是个冷风口,她走快几步,在幼帝身前半蹲下,替他拢了拢披风领子,轻叹道:


    “说起来,妾身与陛下当真投缘。不时见见陛下,与陛下说说话,这心里就觉得安定,思乡之情也纾解不少。只是长公主殿下严苛,若知晓妾身时常关照陛下,不知是否会怪责……”


    她哀哀叹着,说到一半,举起帕子掩唇。


    却不想燕祯接着“哦”了声,不以为然道:“这个你不必担心,前几日与长姐通信,长姐已经知道了。”


    淑太妃一愣,险些端不住脸上哀戚忧虑的表情。


    燕祯打量她一眼,继续说着:“长姐并无训斥之意。不过若你仍然担忧,日后还是待在……”


    “陛下这是哪里的话。”一听幼帝又要让她待在西苑,淑太妃赶忙稳住神情开口:“长公主殿下最是宽厚温和,妾身何来担忧?”


    燕祯不太明白,明明她看起来紧张得不行。


    但这不是他需要担心的事,他收回视线接着往小校场走。


    淑太妃在后头追问陛下想不想用些点心,说她回宫后亲手做,燕祯摆手道随意。反正他都不吃。


    乌泱泱仪仗过去,淑太妃从拜姿起身。冷风簌簌,她仍有些心惊。


    她是见过那位长公主的。那是先帝还在的时候了,宫宴上那双眼睛慢慢扫过她,仿佛刀锋从她骨头上刮过。


    明明差不多同龄,但叫她想起都害怕。


    可张夫人允诺事后可以安排她出宫……


    那可是自由啊,她今年才刚二十岁。


    但方才陛下说,长公主已经知晓,并无训斥之意?


    难道长公主如此好糊弄?还是她做的确实天衣无缝?毕竟她哄小孩的功夫也算纯熟,她是真的有个弟弟。


    淑太妃抚了抚心口,忍不住想,有一句话她没说谎,陛下是真的很像她的弟弟。


    并非长相,而是那种软和又依赖人的性子……总之,和那位长公主半点不相像。


    想起许久前宫宴上那一眼,她又不自觉打了个寒战,赶忙回了西苑,做糕点去了-


    折返陇关调查的人很快赶了回来,空着手。


    近日并无可疑人员入关,除了一路同行的商队,其余都是冬来归家的本地百姓。


    汇报,亦是请罪,未曾发现埋伏监视,是随行护卫的巨大失职。


    这一点燕昭并未怪罪。过陇关前那晚,是她想着连日赶路辛苦,且出关后行路艰难,才吩咐守夜人数减半,好好休息。


    且她也观察过,客房窗外那平台格外狭窄,就连她带来的精锐护卫都难以站立,守卫重点便被放在了走廊。


    京中派人埋伏的可能暂时排除,但危机仍在。


    一路上众人严密防备,边探查边赶路,许是对方未能有可乘之机,一连数日安然无事。


    山路覆雪行程缓慢,但也离凉州越来越近了。


    马车上,燕昭与邓勿怜两人对坐,讲着到凉州后督查边庭军务时,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对策。讲到半途,车外忽地一阵喧闹,接着马车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家主,是前面的商队,好像是有人拦路。”常乐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我去看看!”


    燕昭简单应了,心里升起几分提防来。


    片刻后常乐折返,说拦路的是个老妪,正和前头的商队争吵。至于吵了什么,双方说的并非官话,听不懂。


    燕昭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就见邓勿怜挑开一角车帘,探头出去听了会,坐回来转述:


    “那老妪她女儿快生了,来山里挖点草药,滑倒摔伤腿了。想搭前头那商队的车,人嫌麻烦不让。”


    倒也正常。且不说添个人添个麻烦,又是个上了年纪受伤的;货商车上也都满载,哪里腾得出地方带人。


    让燕昭有些意外的,则是另外一件:“你听得懂他们说话?”


    “我娘教的呗。”邓勿怜靠回厢壁,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咚咚喝下。


    语气有些冲,但燕昭知道不是对她。


    过了陇关邓勿怜就这样,一日比一日焦躁。双亲埋骨地就在前方,任谁心情也好不起来。


    燕昭若无其事收回视线,想继续讲边庭军的事,却隐约觉得有道注视落在她身上。


    转过头,虞白坐在车厢角落,正一言不发静静地望着她。


    目光交错,她偏了偏头:“你想去看看?”


    “可以吗……如果不麻烦的话。”他小声开口,“听声音年纪很大了,这个年纪摔倒,不处理的话很危险。而且外面那么冷……”


    燕昭想的却是那老妪说,是为即将临盆的女儿采草药,若不能及时回去,恐怕不好。


    尤其想到虞白就是难产而生,未能见过他母亲,终于还是生出了些不忍。


    “叫人检查一下,确保安全再过去。”


    不久常乐轻叩厢壁,说老妪身上没有武器,周围也没有埋伏。虞白下了车,邓勿怜也被燕昭提了下来,派过去帮助沟通。


    那老妪摔得并不严重,只是腿上划了一道,出血有些多。正巧采来的草药里有止血用的,虞白捣碎了给人敷药包扎。


    燕昭在旁站着观望,拢眉沉思。


    距离凉州城已不远,但瞧着老妪这伤,徒步回去怕是不行了。


    但放人搭她的车绝不可能,心善永远立在自保基础之上。


    她视线扫视一圈,对上了几个行商的打量。


    一路同行,与人交涉之事都是由常乐来做,不知他说了什么,这些人坚定认为她是皇商,屡屡表露结交之意。


    燕昭想了想,惋惜长叹:“我见此老妪实在可怜,真想捎带她一程,只可惜车上没有空余……”


    那个姓黄的行商立即反应过来:“好说好说!我车上有空,哎呀不麻烦,这哪里麻烦呢?小事一桩,人交给我就行了!”


    燕昭感激地点了头,表示日后有发财的机会一定想着他。


    受伤老妪跟了黄商的车队,在一个小村下了车。


    碾着暮色,披着一路霜雪,一行人终于抵达凉州城。


    巍峨城门满是磨砺痕迹,每一块砖都书写着百年风沙。


    边塞发来的奏报与文书,她看过没有上千也有数百,但都不及此时一眼。


    正值秋冬之际,是“储冬”的时节,城中人来人往密集,百姓奔忙着为即将到来的长冬做准备。


    集市、商铺、摊贩,街上人多得几乎无法行车,但笼罩在人群之上的,不是热闹、不是喜庆,而是浓重的郁色。


    战争已经过去多年,免赋役、招流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传过来,税收逐渐稳定,军队,至少在表面上,也已休整优良。


    而真正来到这里才发现,百姓的生活仍遭受着当年征战的影响。


    ……谁又不是呢。


    青年皇帝三次西征,平边陲、扩国土,战报是显赫的,功绩是辉煌的,留下的阴影绵长深刻,非亲历无法体会。


    傍晚的寒风又带了些沉重意味。


    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来到客栈时天已黑透。为防再有危险,燕昭已经派人提前在周围探查,确保无碍后才住进客房。


    这一路艰险,甚至有几回马车险些从雪道上侧翻下去,此时终于可以安心歇息。


    堂倌手脚麻利地送来浴桶热水,房间里很快弥漫开氤氲热雾,沐浴过后,燕昭刚挨上床榻,被窝里就钻了个人出来。


    “殿下。”


    虞白抬臂缠上她脖颈,光溜溜的手臂还带着浴药的花香气。贴近了,他才发现燕昭眼底沉沉,似乎有些烦闷。


    “殿下不开心?”


    燕昭摇摇头。并非她避而不答,而是胸口那种滞涩的感觉她自己也描述不来。但她本能地,暂时不想听到这个称呼。


    她顺着人手臂下去,掌心贴着他腰侧磨蹭,“换个别的叫法。”


    虞白蹙眉想了一会。


    最近她好像总是提这个要求,可是“家主”这个称呼也用过许多次了。


    “姐姐”……也许多次了。


    她不喜欢叫她阿昭。小时候就不喜欢。


    燕昭看着他苦思冥想有些好笑,刚要说想不出就算了,就见他眼睛一亮。


    接着脸一红,磨蹭着埋进她颈窝,似乎羞于启齿。


    “有一个,之前,在话本上看的。”


    燕昭鼓励他继续,却隐隐开始担忧。


    什么话本,不会又是问常乐借的吧。别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她在心里做着种种猜想,颈间发烫的脸颊磨磨蹭蹭。半晌,虞白小声地、羽毛似地开口:


    “妻主……”


    燕昭耳廓一麻,烫热顺着脉络瞬间烧遍全身。


    贴在他腰上的手本能收紧,刚想要他再唤一遍,就听见窗口“噗”一声轻响,有什么破窗而入,猛地钉在床柱上。


    烫热瞬间变成另一种火。


    “追!”


    她咬牙朝窗外,“要活口!”


    脚步簌簌远去,燕昭叹了口气,对怀里的人说等等。


    她起身,靠近床柱上钉着的飞刀。刀身簇新干净,无特殊痕迹,无毒。


    刀尖钉着一张纸,她取下,展开,微怔。


    虞白披衣凑过去,看清了那两个周正汉字——


    库卓。


    【作者有话说】


    备注一下,这是昭少有的使用感叹号的时候[狗头]——


    掉落30小包包~


    104☆、桃花鬼面2


    ◎虞白吓得都站起来了。◎


    潮热和温暖被窗外漏来的冷风吹散。


    客栈不远就是街市,入夜也人来人往,护卫追出去,无果而返。


    换了新一间客房,虞白整整齐齐穿了几层衣裳,紧挨在燕昭旁边坐着,攥着手,声音轻轻:


    “那些人还在跟着我们吗……是想要我们去库卓吗?殿下要去吗?会不会有诈?”


    邓勿怜闻讯而来,抓着那张写了字的纸翻来覆去看:“得去!带多多的人去!等我明日到了军营……”


    燕昭没答话,谁的话都没答。灯下,她展开两张舆图,在桌案铺平。一张白底墨迹,标注着大小城镇;另一张墨黑拓印,精细刻痕密布其上,是一条条山、河、路。


    白色那张,凉州以西,有一个渺小的点,小字写着库卓。黑色那张,她很快找到了对应的地方。


    库卓,阿赊越部的聚居地。曾经的西域十六部散落如繁星,如今只剩这么一个小点。


    那应当是个不错的地方,有山挡住西北来的风,有河蜿蜒而过。是个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且应当已经休养得不错,甚至有余力派人出来,盯着她。


    阿赊越为什么盯着她?为什么放过她?又为什么想见她?


    又是怎么知道她来……怎么知道她?


    一瞬间,无数疑虑猜想从燕昭脑海闪过。不待思绪理清,她就已经开口:“不去。”


    “为什么?”邓勿怜几乎是抢着开口,她对这事有着超过理智的冲动,“这就是挑衅,这都贴到脸上了!”


    虞白早已跟到燕昭身边来了,帮忙抬着舆图超出桌面垂下的一角,满脸紧张,似乎既担心邓勿怜突然暴起,又担心她不应这字条会错过重要的事。


    “是贴到脸上了,一路都贴在脸上。”燕昭平静重复着邓勿怜的话,“阿赊越部一路派人跟着,费这么大功夫,一定很想见我。我倒要看看她们有多想见。”


    说着她转向另一边,因为没抓到飞刀刺客而等着请罚的护卫:“这几日在附近守好了,看见可疑的立即绑来……对了,你们之前一直没抓到人,是因为只在男人里找了,对吧?”


    护卫微怔,仿佛在说“难道不对吗”。


    天色已晚,燕昭没有解释太多,只说重点找女刺客。


    护卫领命退出房间,邓勿怜也起身要走,忽地又想起一事:“你让所有人都守在附近,那我明天怎么办?单枪匹马去吗?”


    燕昭才想起邓勿怜要去督查军务这事,独身前往没个护卫确实不像样。她喊住落在最后的黑衣死士,“你……”


    不知道本名叫什么,她直接忽略,“你跟着庆康郡主去。”


    被点到的人没什么波澜地应下,反倒是邓勿怜不满:“就一个吗?这显得我很没排场!”


    燕昭淡淡瞥她一眼,“你镇不住他们?”


    “胡说!你等着吧,等着看我明天……”


    燕昭把邓勿怜推出去了。


    房门哐当一声合上。


    门内,虞白迅速钻进被窝,不知是冷了,还是被那传讯的一刀吓着了。见他这样,燕昭心中又生笑意,走过去把他从被子底下扒拉出来,“你之前叫我什么?”


    虞白慌忙捂她的嘴:“别说了……万一还有人偷偷盯着,全都被听见了。”


    燕昭就也躺进去,拉高被子蒙住头。


    “那你小声叫,我想听。”


    门外,夜来油灯昏暗,住客不多,大都睡了。安静显得面前这张清冷的脸更疏离,邓勿怜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语气不自觉就带了笑,“你叫什么名啊?”


    漂亮的眼睛递来冷冷一瞥,似乎不愉,但又规规矩矩地低下了头,说奴婢告退。


    邓勿怜感觉像被什么的爪子不轻不重挠了下。


    “哎你回……”


    黑影遁入角落,藏匿不见-


    次日,虞白醒来时天色昏黑。还以为是又起了风雪,过了近一个时辰天际通明,才想起是这边天亮得晚。


    西北的朝霞也不一样,比京中更鲜艳磅礴。


    他被这样的壮丽吸引,也担心着暗处会有人监视、更担心这样的监视之下该怎么出门找那毒物线索,几番纠结之下,他身子贴着墙根扒着窗缝,提心吊胆地看朝阳。


    房门咔嗒一声推开,他吓得一缩。见是燕昭回来,他放心了,一堆担忧还没问出口,先看见了她怀里抱着的一堆皮毛。


    “这是……什么?”


    “入乡随俗啊。”燕昭把满怀的衣饰往榻上一抛,“你在琢磨怎么出去是吧?我陪你一起。先把衣裳换了。”


    西北严寒,凉州百姓不穿寻常的布衣棉袄。虞白头上被扣了个胡帽,鹿皮做的,还带着圆润的深色斑纹。外袍领口也缀着圈皮毛,毛绒绒地贴着脸,袖口颇长,只露出一点指尖。


    别的就不像是御寒所用了,他腰上被挂了个银质小弯刀,还有个鼓鼓的香囊,香囊两角缀着繁复艳丽的珠子,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


    再看递来这一切的燕昭,似乎很喜欢这样打扮他,眼底泛起了一点亮光。


    于是虞白问:“头发,要不要也梳一下?”


    最后出门时,平日总简单束在脑后的长发散了下来,编起了一个个细细发辫,辫梢缠着红绳,也缀着小珠子。


    燕昭显然不擅长这些,扯掉了他好多根头发,但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他也就不觉得疼了。


    她也换上了入乡随俗的衣裳,除了皮袍还戴了双皮手套,出门前用手背的皮质蹭了蹭他的脸,冰凉里带着微微的粗糙,让他觉得这身皮毛也不是很厚实。


    那触感已经一瞬穿透层层叠叠,钻进胸腔蔓延全身了。


    差点没能按计划出门。


    天亮透了,早晨的街市十分热闹,客栈门外也人潮密集,两人迅速融入其中。


    最先去的是附近的医馆药铺,虞白假装求*医,与人描述燕昭种种症状,问可有解。只可惜大多郎中说不出个一二,有的一听就是在胡诌,甚至有个脾气暴躁的,觉得这是在故意刁难砸场子,伸手就要来揪虞白领子。


    没等一旁的燕昭出手,他就一闪身躲过去了,暴躁的郎中只抓到一把毛。


    再要伸手,“当”一声,郎中面前的桌案上插了一把刀。


    “手不想要直说。”


    暴躁郎中慢吞吞坐了回去,从挥着拳头生气到揣着手生气:“你这就是金石之毒,去哪里问都一样的,治不好,回去等死吧!”


    “你乱说什么呢?”方才被指着骂都没生气的虞白这下急了,声音都高了,“你做大夫的,你怎么能……”


    燕昭牵着他走了,插在桌上的刀都无心去拔。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市口,虞白犹在生气:“他胡说八道。医者言重,他这样说话,一点医德都没有……”


    生气归生气,那句金石之毒还是很重要的线索,他从怀里掏他随身带的小本就要往上记,可眼前怎么都看不清楚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在空白纸册上洇开一个个圆点。


    有双手托住了他的脸,燕昭摘下了手套,温热手掌贴着他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指腹一下接一下地擦去泪水。


    近些有源源不断的泪雾,远些有食坊小摊升腾的烟火热气,两种朦胧之间,燕昭安静又沉寂地看着他,温和安抚说别哭。


    虞白突然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假装这事不存在,总是避而不谈、总以别的话题绕开了。


    就像过陇关前的那晚,仅仅是知道前路有厚重的雪和崎岖的山道,就足以让隔壁客房的行商翻来覆去、整晚难安。


    若是知晓前路悬着条绞索呢?若是知晓前路等待着的,是难堪的疯癫和注定的死亡,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有亲眼见到先帝最后的模样,但他听过吴前辈描述。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那样的结局,若不强行忽略,该怎么度过每一天?


    而他只是被那郎中戳破一次就要撑不住了,这许多年下来,她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虞白猛地吸了一口气,把眼泪和害怕一并咽了下去,回握住燕昭的手,用自己长长的毛绒绒的袖口盖住。


    “你用早饭了吗?前面有卖烤包子的,闻着好香,我们去吃一点。”


    他忍着声音里哭过的哽咽,“那个郎中虽然没医德,但是实诚,之前那些人都没说实话。金石之毒,我记下了,一会我们去下一家……”


    燕昭被他牵着往前走,心底复杂之余又有点新鲜。


    头一回,缓和氛围和规划安排都不需要她来做,尤其他努力想让自己听起来镇定又释然,鼻尖眼尾却还带着哭过的红,模样倔强又可怜,看着让人心口胀疼又发软。


    也是头一回,她产生了些陌生的情绪,像委屈,更像是疑惑,甚至想抓着谁质问一句——


    为何是我-


    三天。


    三天里,有人满城穿梭,苦苦找一个解法;有人待在军营,艰难树立着威严;有人守在角落,观察出现的每一个身影。


    有人急了。


    晚膳后,燕昭正和邓勿怜讨论着她督查军务的进度,不远虞白趴在桌边理着他这几日来收获的信息,房门被人敲响。


    是常乐,守夜到一半,他身上还裹着寒霜:“家主,在外头发现了个可疑的人,鬼鬼祟祟经过了好几次。是直接按下,还是……”


    燕昭毫不犹豫:“绑了带过来,不要伤着,我有话要问。”


    常乐应声离开,燕昭想起什么似的望向虞白,果然发现他没再研究那手记了,正抿着唇欲言又止看着她。


    “你害怕?”燕昭看到他眼底的闪烁,“我们人多,不用担心。实在怕的话就过来,靠我近一点。”


    “不是很……”虞白推拒的话说到一半,燕昭朝他伸出手,他两腿自己就迈过去了,紧挨着人坐下。


    旁边邓勿怜看了看又摸摸下巴,琢磨着是继续说边庭军务的事还是先回避一下,就听见窗外黑夜里一声惊叫,接着一小阵骚乱,不久房门再次被敲响。


    一个五花大绑着的身影被押进来,房内三人心神紧绷提防着,然而看清的下一瞬,提防变成了惊讶。


    “这么小?!”邓勿怜第一个惊呼出声,“没抓错人吧?她看着也就……”


    燕昭也怔了一瞬,虽事先有所猜测,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年轻女孩。


    “没抓错!就是她一路混在商队里,让人以为她是商户的孩子。”常乐握拳压着女孩肩膀,快速报告着:“她两手都有茧,是练过功夫的,身形和脚的尺寸站在那个平台上藏身正好。她身上也搜出了武器,还有前几日传信的飞刀。”


    说着他另一只手拿出一张纸,“这是今日的信,她还没来得及传。”


    常乐正要把信给燕昭递去,谁料力道一卸,压跪在地上的女孩猛地挣开他的手,朝房中坐着的那三人扑了过去。


    顿时房中一阵骚乱,一旁守着的护卫上前护驾,还没卸刀的邓勿怜也推刀出鞘,常乐也惊呼一声追过去,却见那女孩看也没看显然身份最重的燕昭,而是正正扑到了虞白身前。


    电光火石的瞬间,常乐心想她不会是想抓个看起来好欺负的做人质吧。


    可满屋里就虞小公子动手最利落干净啊。


    也挺好,这样收拾起来不会惊动客栈掌柜……


    下一瞬,就看见那女孩在虞白身前扑通一跪,被绑在身侧的手挣扎着揪住他衣角,用不甚标准的官话大喊:


    “你帮我求求情啊!我没有要伤人,我真的没有坏心,我知道你心善,你帮我求求情……”


    虞白吓得都站起来了。


    想躲又被拽住了,想摸腰间的小银刀,对方好像又没有恶意,慌乱之中他看向燕昭:“我不认识她。”


    “不不不,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你救了我额尼!”


    女孩身形清瘦,力量却极大,和拉拽她的护卫较着劲,一点没耽误喊。几个护卫顾忌着燕昭要问话没敢用刀,又瞧着她年纪小又是女孩,没真下重手。


    混乱中,陌生的词和信纸上的字一同冲入燕昭大脑,她拧眉问邓勿怜:“额尼?”


    “姥姥。”


    燕昭一怔,再次看向手中的纸。和“来库卓见我”几个字一同在眼前闪现的,是那个受伤老妪的身影。


    一瞬间,许多疑问都串了起来。


    她拇指一弹推掉刀鞘,雪亮的匕首抵在女孩颈间,“解释清楚。”


    又看向攥在虞白衣角的手,“撒开。”


    她精心搭的这一身漂亮得很,都快叫扯破了-


    女孩叫阿赊努里,没有汉名。


    邓勿怜从旁解释,“阿赊”大概是阿赊越部每个人的姓,“努里”是“光”的意思。


    一路上跟着的都是她,在客栈外观察的是她,藏在雪地里放箭的是她,到凉州第一晚飞刀传信的是她,在山里采药受伤的老妪是她额尼。


    简单答完几问,努里被带到隔壁房间关着了。


    邓勿怜一直在惊讶,现在才有空感叹:“难道阿赊越部落拓到这种地步,派老人小孩出来做事也就算了,还都是女……”


    说着她猛然一顿,和旁边燕昭对视了眼,像是才意识到她们也是女人。


    年幼时候她进校场,也因性别而被质疑过,只因母亲身为猛将,没人敢说什么罢了。甚至直到今天,在凉州军营,一手提着刀、一手拿着陛下手敕,也还是会捕捉到角落里戏谑或不服的视线。


    不久前她还讨厌那样的质疑,现在她竟也下意识地质疑起来。邓勿怜足足愣了好一会。


    “别小看她们。”燕昭接着她的卡壳说下去,“当年十六部几乎全灭,只有阿赊越部几乎全身而退,就是因为她们全是女兵,敏锐、小心、没中计,撤得也有序。你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没人和你说吗?”


    燕昭正想着别的,说话没太注意。


    虞白在旁边紧张地攥着手,心想不是说那位郡主双亲都陨于那一战吗,谁回来和她说,有点怕她俩打起来。


    想了想,他小声转开话题:“那,我们还去库卓吗?”-


    次日一早,一小队人离开凉州城,再次向西。


    努里会说官话,邓勿怜就没跟着。努里两手还被麻绳绑着,凌乱地盘坐在车厢地上,磕磕巴巴答燕昭的问题:


    “是啊,一直是我跟着。不不不比那还早,你们刚进陇右,我就跟着啦。”


    “试探?不不不不是试探,是考验嘛。考验你有没有敏锐、有没有勇气、有没有良心。”


    说着,她晒得微黑的脸庞稍稍皱了起来,有些苦恼——


    救了额尼,但没有带上额尼;却也没有把额尼丢在山里,而是欺骗别人带上了额尼。这到底算不算善良呢……


    没等努里想明白,下一个问题就来到了:“谁要考验我?”


    “神女。”


    “神女是谁?”


    “神女就是神女啊。”


    努里答得坦然,甚至带着些疑惑,仿佛她问的是“天空是什么”。


    燕昭微拢起眉,正要追问,却听努里一声大喊:“不不不,不要走这条路!”


    马车刚驶进一个路口,前方是一条宽阔平整的道路,甚至没覆多少雪,努里却大惊失色,像是前头有狼一般。燕昭瞥了眼舆图,接着拔刀出来:“别耍花招。”


    努里依旧一问就答:“我没有花招。那个路线图是假的,如果有人照着这个图带兵过来,就会掉进大坑里死掉的。我们自己人知道对的路,客人来了,也会有人指路。这是神女的第五个考验。”


    说着她往外看了眼:“不不不,再往前真的要死掉了!”


    马车急忙停了,慢慢倒退出去,依着努里的指引,走上另一条不显眼的小路。仔细观察才发现,这条路才有隐约人迹,方才那条因为过于平坦,反而有些超出现实。


    燕昭手中的刀没收:“那刚才为什么没有人指路?不是你们的‘神女’两次邀请我来的吗?”


    “原本是该我等在这里,”努里一脸坦荡,“可我被你们抓在车上了呀。”


    燕昭竟有些答不上来。


    所以说就算没有带兵过来,若她心狠把这个信使杀了,也一样会走上错路。怪不得这也是考验。


    小道狭窄,但却没什么大的阻碍。马车缓缓向前,颠簸中,燕昭很快又意识到一件不对。


    这次她没用刀,直接问:“你说第五个考验,可这一路上只有四个。”


    “还有一个是什么?”


    努里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车就停了。


    燕昭下了车,手一直按在腰间刀上。眼前是个陌生的村落,女人们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敌意,没有武器,也没有人说话,就停下手中的事,用眼睛打量她。


    努里喊她往前走,燕昭迈步跟了上去。她心口有种奇怪的感觉,甚至忘了追问刚才的问题。


    她被带到小村最大的一间屋子前,努里朝门内喊了句她听不懂的话,接着转头说神女在等你。


    燕昭知道她该观察一下周围的,甚至该用刀逼着努里去开门,以防里头有埋伏;但心口那股奇怪的涌动催着她,她鬼使神差就走上前,伸出手,推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无数疑问霎时有了解答,包括她心口那种怪异的涌动——心跳很快、有些乱、有些不安。


    是感应。


    她视线难以从门内那张脸上移开,只能声音朝着旁边:“虞白。”


    “殿下……”


    “在外面等我。”


    门合上。


    室内变得昏暗,尘埃在微光里沉浮。燕昭望着那张久违的脸,许多个称谓在脑海扯缠,最终脱口而出的是最熟悉的那个:


    “……母亲。”


    【作者有话说】


    哦不最终还是没能在12点前…


    痛打自己两巴掌——


    掉落30小包包[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105☆、桃花鬼面3


    ◎“你只是生下了我。”◎


    谢若芙,或者说阿赊若芙,或者她有什么别的名字,在漂浮的尘埃中静静回望。


    多年过去,她的容貌变化似乎不大。还是弧度柔美的下颌,还是饱满丰润的两腮,眼尾温和地下垂,唇角盈着浅笑……


    却又和燕昭记忆中的、噩梦里频频相见的模样截然相反。


    没有精致无暇的妆粉,也不是面无血色的惨白,谢若芙天然地站在她面前,气色充盈红润,像盛放的桃花。


    可外头是冰天雪地,她又是“已死”的人,这桃花容色就显得有些诡异。


    也就没能让她感到熟悉、产生见到“母亲”时该有的依恋感,而是觉得无比陌生。


    “很惊讶吗?”谢若芙先开了口,“我没有死。”


    燕昭僵在那里,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但脑中转得极快——对,这有什么可惊讶?她能拿得出太医院都查不出痕迹的秘毒,假死药又有何难?更何况当时边陲交战,京中、关隘皆是混乱,她趁机脱逃出关并不十分麻烦。


    甚至有些过快,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混乱地翻涌,比如燕飞鸿没有说谎,他居然没有说谎,他真的没有杀死她。


    又比如若是听了虞白建议,先去挖了皇陵坟墓,是不是就能更早发现端倪,不至落到眼下如此被动的地步……


    想太远了。燕昭硬把意识拽了回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想要掌握眼前局面,想要把主动权攥回自己手中。


    她想问谢若芙些什么,可大脑太乱、想要问的又太多,一时间千万个字堵在唇边,一个也吐不出来。


    但谢若芙又像是听懂了。


    就像她推开这扇门前,就已经心跳剧烈、耳边嗡鸣一样,谢若芙也有着某种基于血脉的感应。


    她和缓地笑了下,声音轻柔:“有什么可疑惑的呢?我为了拯救我的家乡,保护它不再受战火侵害,委身一个敌国的掌权者,是什么很难理解的事吗?”


    “燕飞鸿到死也没有发现吧。他怎么不想想呢,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天作之合……只不过是有一个人在假装罢了。”


    谢若芙这样说着,配上她唇边始终浅淡的笑意,竟然显得有些伟大。


    “我接近他,尽所能地吸引他,让他觉得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想让他收敛野心,但我想得太简单了。男人不是有了这个、就可以舍弃那个,男人有了一个,就想占据所有。”


    她笑容没怎么变过,咬字也依旧轻缓,“我曾妄想过劝服他,甚至想象过让他保护我的家乡……但很快他第二次出征,我发现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不行。”


    “他永远不会收手,永远不会满足,他这样的人只能死,这样的国家只能灭亡,所以我给他下毒。”


    谢若芙轻柔地说着偏执的话,温和的声线和字里行间的恨意格外割裂。


    燕昭听着都有些恍惚,她定了定视野,再次抬眸去看那张桃花似的笑脸,才想起见面至今,谢若芙没有问过她一句。


    滔滔不绝,说的也都是她自己的事,就连她脸上那温和慈爱的笑,也不是因为久别重逢,而是她一直都这样——那也不是温柔,那更像是疯狂。


    但她此番来,也不是为了追讨母爱。


    却还是忍不住问:“所以,就连带着我一起,是吗?”


    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但听来格外遥远,朦朦胧胧,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声音再次开口,像是想要求证什么:


    “可我是你的孩子。”


    “我也只是生下了你呀。”


    谢若芙脸上的笑容没变,依旧温柔得像画中的神母,“若你是个男孩,你早就死了,真的。”


    “我本不想伤害你,可我也没想到你和燕飞鸿会那么亲近。你和他同吃同饮,形影不离,我能怎么办?我没有办法呀,为了家乡,我也只能牺牲你了。”


    她语气又轻又缓,仿佛在给孩童讲道理:“而且,你知道燕飞鸿很爱重你吗?他甚至与朝臣争议想要立你为储,比想要为我晋位那次闹得还僵。”


    那就更不能手软了,她说。


    燕昭被轻飘飘的几句话钉在那里,若先前只是一时哑口,现在她就是彻底说不出话。


    她只觉得荒谬,巨大的荒谬——原来她和家人亲近,还是错了。


    不对。


    是她的出生,就是个错。


    一瞬间,燕昭终于明白了那困扰她数日的滞闷感,明白了为什么她觉得“家主”这样一个临时假装的称呼动听,明白了为什么想要与原本的一切脱离。


    她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了。


    她一直痛恨的人成了一个并不无辜的受害者,她一直爱戴维护的人成了个自私疯狂却又似乎有情可原的凶手和骗子。


    可她又不是堂上断案的寺丞,她只是个人。


    她人生中唯独圆满的那一小段碎了个彻底,像是突然天翻地覆,她脚下虚得发飘,头顶又沉甸甸的,快要把她压垮了,混乱其中的云被她吸进胸腔,在胸口堵着、闷着,难以呼吸。


    从推开这扇门就一直混乱的思绪终于崩溃,燕昭剧烈地头疼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脑仁往外钻、要冲破她的头骨,片刻之后她意识到那是愤怒。


    燕昭出离愤怒,她整个人被怒火烧得发烫,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上,她想一刀杀死面前这个自私的疯狂女人,再杀死外面所有的人,若她带来的人不够,就从凉州调兵——


    刀柄硌着她掌心新添不久的疤痕,迟钝的感知苏醒后,是更尖锐的刺痛。


    燕昭猛地醒了下神。


    她突然想,若她任由这样的仇恨积蓄,那她和谢若芙又有什么区别。


    若她任由这样的这样的愤怒驱使,那她和燕飞鸿也没区别。


    她在欺骗和仇恨之中孕育,那她就一定要走上同样的路吗?


    不是的,不一定的。


    那她该做什么……


    她该……


    额角一跳一跳地痛着,视野也有些模糊,燕昭几乎不能思考。剧烈的头疼和混沌以外,她能感知到的就只有手心的硌痛,于是她低头望向那把刀。


    不知何时,她握刀的手已经拔出半寸,已经露出锋利刀身。


    不是她惯用的匕首,那匕首插在了那暴躁郎中桌上,担心折返回去虞白又会心情低落,她索性不要了。


    而是从荆惟手中买来的那把,刀柄的描金被她攥在手里,刀身的密刻纹路在她眼前跳动。


    照例说,她因谢若芙而愤怒,就也该迁怒她全心维护的十六部,该迁怒这代表家园的图纹和承载图纹的刀。


    可她看着这把刀,想到的只有初次拿到它时,和虞白一起躲在深山孤寺里,听着雨声烤着火端详它;想到她差点又一次把他弄丢,是这把刀又快又稳地为他除掉危险;想到不久前那个京中秋夜,两人一起趴在矮案边,用融化的胭脂慢慢涂遍刀身。


    燕昭忽地清醒透了。


    也知道她该做什么了。


    只看眼前人,只望前方路。过往好也罢坏也罢,再回看也都没用了。


    她要做的就是接着往前走,哪怕边走边修补也无妨,反正她也不是独行。


    心神定,燕昭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她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她不需要人安抚、也不需要施针用药,只靠自己度过了一次剧烈的头痛发作,她只是慢慢收刀回鞘,平静开口:


    “给我解药。”


    谢若芙静静地望着她,仍旧温和地笑。


    “没有解药。”


    她或许不知道,谢若芙想,方才那一瞬间,她有多么像她的父亲。


    谢若芙甚至恍惚以为她见到了那个恶鬼本人。


    但也只有短短一瞬。低头再抬头,她忽地又不像了,谢若芙不知道为什么,但话落后,果然看见她神色一僵。


    强撑出来的平静就要碎了,谢若芙等着看燕昭再次露出那熟悉的神态。但没想到的是,仅仅一个呼吸后,她听见了比刚才要更冷静的声音:


    “不可能。”


    惯有的表情再次回到燕昭脸上,她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人:


    “你千方百计引我过来,还一路跟踪考验我,机敏、勇气、善良……舆图上指出的假路又是为什么,悲悯,还是仁慈?”


    她无心等待谢若芙回答,继续开口:“努里说有五次考验,还有一次,就是你留在墙上的舆图吧?你做这一切,显然不是为了和我叙旧寒暄的,母亲。”


    燕昭重重地咬着最后两个字。


    谢若芙惊讶于她怒极之下的平静。


    因自身的牺牲而被族人奉为神女,她的决议自不必与所有人说,努里不知道的是,她在心中设下了六道考验。


    谢若芙明白燕昭全都已经通过,哪怕是她认为绝不可能的第六道,但正因为此,她反而觉得可怕。


    这是一个和燕飞鸿极其相似的人,且比他还多了随时冷静的能力,这让她觉得可怕。


    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若放任这样的人存在下去……


    “……你来得太晚了,能给你解毒的人已经不在了。”


    谢若芙浅笑依旧,“若你早几年发现挂毯后的秘密就好了……你还是不够细心。”


    话落,空气一阵安静。


    燕昭盯着她脸上无可挑剔的微笑,而后目光上移,视线和谢若芙在昏暗中碰撞。


    这不是一个该说话的环节,而是需要等待对方露出破绽。


    但她额角还在隐隐作痛,她的耐心快要到极致了。


    下一瞬,安静和昏暗被同时打破。


    伴着一阵陌生语言的惊呼声,身后的屋门被人一把推开。雪地反射的刺眼白光倏地涌入,燕昭条件反射转头看去,是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


    小女孩像是被宠坏了,冒冒失失跑进来谁也没拦住,然而幼小的本能又让她觉察出室内气氛不对,只迈进一步,就扶着门框僵在那里。


    燕昭瞥了小女孩一眼,又立即去看离门更远的谢若芙。


    看清后者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忧以及眉眼间的相似时,小女孩已经被她提在手里,刀鞘一推,哭声还未出口就已止住。


    她用足跟顶上门,尖刀抵在那小女孩颈侧。谢若芙脸上温和的笑意颤了颤,迅速变得凄婉:


    “她还只是个孩子!你把刀放下,不要伤害她……”


    “少来这一套,我没那么多道德。哦,对,我忘了,你也没有。”


    燕昭已经彻底看透这个女人,学着她那种温和无瑕的微笑重复:“为了家乡,牺牲一个孩子算什么,是吧?”


    谢若芙唇角颤了下,表情开始变得支离。


    但这还不是燕昭真正要说的。


    “为了你的家乡,牺牲你自己不重要,牺牲你的孩子也不重要。若有一天,你的家乡不在了呢?”


    “你这是何意?”


    “字面意义,”燕昭盯着对方一字一顿,“解法告诉我,或者我带人踏平库卓。”


    被她制在怀中的小女孩迅速读懂了情势,不敢挣扎,强忍颤抖。相比之下,谢若芙要镇定太多。


    她凄婉可怜的表情不见了,温和的笑容也不见了,那张线条柔和的脸庞冷了下来,终于真的像那个会对亲人后代下毒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一路带来的护卫,也不过二十几人。还是你想从凉州调兵?”


    谢若芙声线高了起来,变得陌生又锐利,“凉州军一团散沙,莫说你能否调动,就算出兵,能不能摆出阵型都两说吧?”


    燕昭有一瞬惊讶。


    一路过来她也简单打量了,此地人口并不多。她们是如何探得这么多消息、又探得这么清楚?


    但面上半点不露,甚至带了些戏谑:“神女大人,若你们当真这么灵通,会被打得只剩这么个小小村庄?”


    空气又一次静了,燕昭明白,这又是等待对方先露怯的环节。


    但她没什么焦急的了,她可以沉静安稳地一直等下去。


    屋门被人冒失推开的一刹,她看见不远处虞白一抹衣角。那是她亲手挑选又亲手搭配的衣饰,只是瞥见一角,也能回忆起早晨离开客栈时,虞白坐在那里乖乖任她打扮的模样。


    多神奇,她想。


    会有这么一个人,只是瞥一眼,只是想起,就让她觉得平静。


    时间慢慢流逝,尘埃起伏。


    谢若芙深深吸了一口气,燕昭终于等到了机会。


    “她们把你当神女,我没有。把你那些考验、解谜一类的幼稚把戏都收一收,来考虑点实际的。”


    “是想要我空着手回去,然后十六部彻底消失,还是给我解毒的法子,然后……”


    燕昭说着顿了下,想起推开这扇门前,那些停下手中事打量她的女人们。她们显然憔悴贫瘠,有的还带着战争的伤残,但又都清晰可见顽强本色。


    这让她想到昨晚,邓勿怜解释“阿赊努里”这个名字时的另半句——“阿赊”,大概是她们每个人的姓吧,意思是“活着”。


    她们活在战争的阴霾下,扛着沉重的岁贡,在院落墙边种着耐寒的蔬果。


    “……给我解毒的法子,然后减免岁贡,重开互市。”


    谢若芙深吸进胸腔的那口气顿住了,顿了好一会,不是舒出,而是急促地喘出。


    她就这样像惊喜又像惊吓般急喘了一阵,平息过后恍然喃喃:“果然是我的孩子……”


    燕昭收刀,脸上是无波无澜的平静:


    “你只是生下了我。”-


    谈话又过许久,燕昭才起身离开。


    那小女孩一直没走,抱着腿在门边蹲坐。还在记被她拿刀抵着的仇,一双眼睛狼似的瞪着她,路过时扑过来,张口就要咬她的手。


    还好躲得快,小女孩上下牙狠狠磕在一起,响声格外清脆。


    燕昭没忍住笑,但刚笑了一下,她唇角又收住了,指着小女孩望向谢若芙:


    “她这个年纪……她该不会是……”


    谢若芙微怔了下,温和的笑容又回到她脸上:“不是。燕飞鸿早就不能生育了。”


    这一日惊讶的事已经太多,燕昭都有些累了,听见这话第一反应是继续笑。


    接着猛地回神:“你什么意思?”


    比起之前,谢若芙放松了许多,微微下垂的眼睛眯成了弯:“岁贡多减三成。”


    燕昭特别想说“果然是我的母亲”,可又打心眼里不认可。


    “一成,要么我自己查。”


    谢若芙笑容不减:“两成。”


    燕昭抬手搭上了门扉。


    “张皇后假孕。”


    对上她赫然看去的视线,谢若芙笑得坦然,和努里说“神女就是神女”时的模样很像,仿佛在讲天空、大地、太阳一类天经地义的事。


    她说:“岁贡多减几成又如何?皇位都可以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106☆、终章1


    ◎连陪葬都想好了。◎


    四下来风,虞白站在雪地里久久地等着。


    他一点也不冷。出来前被套上了厚厚的衣裳,领口蓬松的风毛护着耳朵脸颊,小羊皮靴抵挡着冰雪地的潮冷,怀里抱着小巧的红铜火炉,上头还镶着和他发饰一样的红蓝宝石。


    但等啊、等啊,虞白越等越冷。皮毛衣裳不顶用了,手炉里的炭也不顶用了,他不安地用手指扣着小铜炉上镶嵌的宝石,整个人由内而外地发寒。


    那扇门怎么还不开?


    他想不了别的。什么边陲纠葛、时政局势,燕昭多多少少与他讲过,但现在也都从他脑子里流走了,现在他只关心不远处那扇门。


    燕昭进去了那么久,她怎么还不出来?和神女谈话顺利吗,解药有眉目了吗?方才那小女孩冒失闯进去,会打乱她的谈判吗?而且,为何那小女孩有些眼熟……


    说起来,那位神女也有些眼熟。


    虞白努力静下慌乱的思绪,试图辨认那熟悉感的来源,而下一瞬,门开了。


    随行护卫们松开了按着佩刀的手,阿赊越部的女人们也收回了频频望去的视线。神女扶门而立,面带不甘的小女孩扒着门框往外看,这样的背景之上,燕昭慢慢朝他走来。


    一步、一步,随着她身影靠近,虞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他睁大了眼睛,迎着雪原上刺眼的光线打量燕昭神情,试图读出些确定、喜悦或安稳——


    都没有。


    燕昭垂着眼睛、皱着眉,一贯扬起的下颌微微低着,是他几乎没见过的模样。虞白心里“咯噔”一下,条件反射就想迎上去,却先被来人握住了手:


    “上车吧,我们回去。”


    声音沉沉,让他心口又空了一拍,半晌才找回声音说好,浑浑噩噩迈上马车,甚至没留意怀里掉出了东西。


    一点朱红跳跃着落进雪地,折射出鲜艳耀目的光芒。燕昭顺着看过去,因盘算筹谋而拧起的眉心一下松了,甚至有些想笑。


    他怎么把手炉上嵌着的宝石给扣下来了,手劲还挺大。


    还是等得着急了?


    原本她不想回头,才会催着虞白快些上车。而现在,那点鲜红躺在冰雪中,安静又耀眼,像不容忽视的呼唤。


    犹豫片刻,燕昭松开了扶着车厢的手,回身去捡。再抬头时,不可避免地,对上了那道朝她望来的视线。


    谢若芙仍然立在门边,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日光明亮,这才让燕昭看出她身上岁月与风霜的痕迹。也看出她过得并不富裕,所谓神女的居所并不比其他屋舍华贵很多,她扶着门框的手也已经变得粗糙。


    谢若芙变了许多,但没变的是她笑起来微弯下垂的眼睛,恍惚间燕昭仿佛回到很久以前、回到承香殿前,母妃也是这样立在门边,含笑目送她去书房或者校场。


    于是她也像从前一样,抬手摆了摆。


    “走了。”-


    游刃有余和运筹帷幄都是外头的事,一坐进马车里,疲惫就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此行绝不白费,收获不仅解药一件,她消耗的精力也远不止一点。什么都还来不及说,燕昭就往虞白身上一歪:“让我靠着歇会。”


    听出她不愿多说的意味,虞白本就悬着的心更空了。他忙倒了杯茶:“殿下喝口热水……”


    燕昭接过喝了。他又把刚添过新炭的手炉递过去:“暖暖手……*”


    燕昭接过抱在怀里。虞白又把身上裘氅解下来抖开,披在她身上:“靠着我睡吧,我陪着你。”


    好殷勤。燕昭暖暖和和地瞄了他一眼,但被毛绒绒裹着,困意已经席卷,她没看出虞白心中所想,只觉得温馨又幸福。


    还有点想得寸进尺:“我要躺在你腿上睡。”


    从前也提过,虞白扭扭捏捏不让,说那个角度不好,看他会很奇怪。


    但现在虞白以为她谈判无果、解药无望,一颗心都快拧起来了,哪还有什么不让的,她想枕在他哪里都行:


    “好,躺在我腿上睡,我让护卫驾车慢点,你放心睡就好了……”


    燕昭忍不住心中感叹,今天怎么全是好事。


    接着就有双手托上她后脑,托着她躺下来枕在腿上。往常都是温香软玉在怀,这回终于反了过来,脑后温热软弹的触感比枕头不知好了多少,她惬意地舒了口气。


    这还不够,虞白还把她束发拆开,手指顺进发间轻轻按揉。


    轻重合宜的按压一下驱散了疲惫,马车晃晃悠悠,燕昭觉得好像要往云端去了。睡意轰然笼罩,她眼睛都闭上了,又突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说。


    她挣扎着张开手,是那颗滚落进雪地的红宝石:“这个,我给你捡回来了。”


    那只镶了红蓝宝石的手炉是到了凉州新买的,她记得虞白可喜欢了,若是丢了要伤心的。


    手心里的东西被取走,燕昭迷迷糊糊在心里表扬自己。


    又想——谢若芙说什么世上没有天作之合,荒谬。她这不就是吗?


    燕昭安心地睡了过去。


    然而她天作之合的另一半,虞白拈着那枚红宝石,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马车微微颠簸,车轮碾过雪路吱呀有声。


    安静的车厢里,虞白眼圈湿了又湿,从千里迢迢无功而返沮丧,到命运不平好人不寿的委屈,再到不能放弃另寻它法的坚决,最后连陪葬的决定都做好了,泪水全哭进袖子里。


    燕昭睡得又香又沉,梦里她从外头抓了把雪塞进虞白领口,听他细细弱弱的哀叫。


    这一觉她睡得天昏地暗,仔细一看真的天昏地暗。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已经回到了凉州城,外头一片漆黑,已是深夜。


    车里的炭盆都灭了,寒意袭卷,燕昭赶忙把身上盖的裘氅给虞白裹回去,拢了拢头发拉着他下了车。


    城里很安静了,客栈里也没有太多住客,马车停在后院,偌大院内没再有别人。燕昭看着虞白跟在她身后慢吞吞地挪,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不早些叫我?腿都枕麻了。”


    虞白低着头,哭过的声音发闷:“我看你睡得很沉……就没舍得吵醒你。”


    好贴心。燕昭见他一瘸一拐觉得好笑,听他鼻音像是冻着了又心疼,就朝他伸出手:“我抱你回去。”


    “不用……”她被轻轻推开了,但没松开,虞白紧紧握着她的手,又带着点怕弄疼的小心翼翼:


    “你不要再操心我了,你已经很辛苦,我不想再给你添累……”


    太贴心了。燕昭现在还处于刚睡醒的惬意状态,听着只觉得心口软和。


    左右四下无人,她索性把人揽进怀中,站着等他缓过那阵腿脚的酸麻。今夜无月,点亮夜空的是漫天繁星,清澈璀璨,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燕昭仰头望着,不禁感叹:


    “这样的风景,若是能多看几眼就好了。可惜……”


    话还没说完,被她揽在怀里的人肩膀抖了抖。视线一落,就撞上一片湿痕,虞白不知何时哭了,泪水已经淌了满脸。


    燕昭惊了一下:“你哭什么?我是说过两日就要回京了。还是你不想回?你……”


    虞白本来还能平静的,听见燕昭还在装作无事安慰他,就彻底绷不住了,颤抖着嘴唇哭出了声:


    “不要,我想回,我们回家……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我一定能找到办法的,我、我永远陪着你……”


    这一下让燕昭懵住了。


    她一边手忙脚乱给人擦泪,一边调动睡得松懈的大脑回想,这才意识到从库卓回来这一路上,他的殷勤和贴心似乎有些过度了。


    “……你不会以为我是回京等死吧?”


    虞白断线似的眼泪顿了一瞬,接着哭得更凶了,冰凉的手胡乱捂她的嘴:“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燕昭忍不住笑出了声,把他两只手都捉住,拢在手心里。一股坏心涌上来,她忽然想将错就错瞒下去,毕竟这种被当作易碎瓷器一样呵护的感觉还挺新奇,她从来没有过。


    但终究还是有些不忍:“解药有下落了。”


    虞白抽噎声一顿。


    “说是解药也不对,是一个人。这毒只有那人能解,阿赊越部已经派人去找了,应该不久就……”


    燕昭说着说着,声音又停住。


    面前,虞白已经不再抽泣了,但眼泪还在掉,泪水不声不响地流淌着,倾泻着他的后怕和担忧。


    燕昭抬手想去擦,但他已经先一步抱住她吻了上来,沾满眼泪的嘴唇在她唇上脸上胡乱地蹭,每一吻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这样潮湿的热情更让她心口发软了,在亲吻的间隙笑着逗他:“你怎么想的啊?是不是以为我就要死了?”


    虞白呼吸一滞,带着哭腔反驳:“我没有!你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真的没有吗?你是不是连陪葬都想好了?”


    虞白底气一下弱了,声音卡成一声抽噎:“我没……”


    “你肯定有,”燕昭捉着他的手笑眯眯,“让我猜猜啊,你怎么陪葬,撞棺还是自刎?不对,你不爱见血,那肯定是白绫。”


    说着说着她“哎呀”叹了声,“你这么爱哭,到时候岂不是要把我陵寝哭塌了?得叫人修结实一点……”


    话到这里就含糊了,虞白攀着她脖颈凑上来,急中带恼地亲吻。


    从前那个满口不信神明的人仿佛不是他了,他变成了天底下最虔诚又敬畏的人,用带泪的唇舌堵她不知避谶的嘴。


    星辰都在这样的缠吻里变烫了,连回房的楼梯都是拉扯着上去的。


    客房里只提前供了炭火,没有掌灯,一开门就是模糊的昏暗,接着虞白被推着撞在门上。他眼泪还在淌,已经说不清是后怕还是喜悦了,只一味含着泪回吻,攀缠,被衣饰绊倒在榻上,摸索着探身向下。


    燕昭仿佛又看见那片星空,只不过这次天地颠倒,冰冷的璀璨变成温热的海,包裹着她沉溺进去。她不自觉攥住了他头发,恍惚地想,不吉利的话他不爱听,捂上耳朵不就是了。


    为什么用这样的方式堵嘴?


    这样她怕是会养成私瘾,以后还会再说的。


    深夜叫醒堂倌烧水不是什么大事,加钱就是。


    热水很快送了上来,一半倒进浴桶,另一些是沏好的茶。虞白哭掉了很多水分,燕昭和他一样渴。


    沐浴过后他仍然十分不安,拉着人寝衣一角想要她一起躺进被窝里。可他的手却被轻轻拿开了,燕昭神神秘秘说还有件事。


    虞白被子盖住半张脸,看着她推开窗四下张望,又在窗台上摸了一把,立时紧张起来:“是……还有人在监视我们吗?”


    他赶忙回忆了下,方才有没有管好声音。他已经很努力了,手背上现在还带着忍耐时咬出的牙印。


    却见燕昭摇了摇头,笑眯眯从窗边折返,在榻沿坐下。虞白这下稍稍放心,和阿赊越部已经谈拢,她们也不会再派人盯梢了。


    想到这,另一个疑惑冒上心头:“既然已经派人去找解毒的人,为什么我们要先回京?不在这里等等吗?”


    他总觉得夜长梦多,无法安心。


    燕昭又神秘地摇头,不答反道:“你把被子掀开。”


    虞白以为要抱,信赖地掀开被子张开双手。然而下一瞬,他领口猛地一冰,惊叫着缩起身子,“好凉……”


    燕昭笑着拍掉手上残留的雪渍,马车里的梦终于实现,她现在觉得整个人都圆满了。


    至于他方才的问题,“先回京,是因为有更紧要的事。”


    燕昭躺进被窝,把还在拍打领口雪水的人揽进怀里,细细密密地亲吻。虞白正因她的捉弄而小小地生气,在她唇上报复似的咬了口,接着像是觉得咬重了,又凑回来用嘴唇小心地挨了挨。


    磨蹭半晌,他才含糊问:“什么紧要的事?”


    燕昭撑头笑看他,气声吐出两个字。


    他一时愣住了,不防一只冰凉的手探进衣襟,整个人又颤栗着缩了起来。


    燕昭说——谋反-


    油灯亮了整夜。


    燕昭把所有的事同虞白说了说,因为以她的打算,这事少不了他的配合。


    担心隔墙有耳,压低音量还不够,两个人说着说着就钻进被子里,蒙着头窸窸窣窣。


    虞白听得一阵阵震惊,不住感叹“啊”“真的假的”“怎会这样”,最后得知幼帝身世不正,极有可能是张家从宫外抱来的孩子时,他轻轻倒吸了口气:“啊……那,先帝知情吗?”


    接着声音更小了:“就是因为这事,张皇后才不在了吗?那为什么还要让陛下继位……”


    一连抛来三个问题,燕昭哪个都没回答。倒不是她有心保密,而是她哪个都答不出。


    她回想起几年前,燕飞鸿理智尚存的时候。


    彼时他尚能掌权亲政,但已有些难支。立储之事闹得满朝不宁,一小部分支持长女继位,毕竟她从小是以储君培养,而声音更多更大的那部分,则全是幼子外祖、张为的口舌。


    打断纷争的是一道丧钟——张皇后突然崩逝。


    张皇后之死乃是内廷密辛,对外宣称她突发恶疾暴毙,实际死于燕飞鸿一次疯狂的失控。


    那之后,两道旨意先后传出,一是立幼子为储,日后继位;二是擢尚书令张为为正一品太傅,明升实降,像是燕飞鸿与张为商议过后的两厢退让。


    可现在回想,那真的是退让吗,还是他看清张为不臣之心后的缓兵之计?


    他失手杀死张皇后,是真的失手吗,还是借此断掉日后外戚联络幼帝的途径?


    昏暗里,燕昭静静回想当年。


    她确实曾因父皇立幼而不甘过,也因他又杀一人而厌恨过,看到那道要她摄政辅佐的遗诏时,她恼怒得第一次砸了手边的东西。


    但站在此时再回看,她忽然觉得……燕飞鸿像是在铺路。


    她一路走来,她最清楚。


    不管是放任张为手掌大权,还是留着张皇后连通内外,抑或是不顾朝臣反对,执意将她推上皇位……


    她都走不到今天。


    燕昭陷入久久的沉默,又被落在唇角的轻吻唤醒。她把蒙头的被子掀开,见虞白被闷得脸颊绯红,忍不住又想逗他:


    “这趟回去很危险的。这种事没有万全一说,胜为王败枯骨,搞不好就是乱臣贼子,百世唾骂。”


    话落,虞白脸上的绯红色褪去了些,紧张地看着她。


    这不是她想要的反应。


    “可能会死的。”


    “你不要这样讲了……”虞白凑过来堵她的嘴。


    燕昭满意地接住了他,任他半嗔怪半担忧地啄吻。


    【作者有话说】


    昭:小鱼对我这么好,原来是以为我快死了——*——


    要杀回去了!掉落30小包包~


    107☆、终章2


    ◎“我差不多该死了。”◎


    车队又在凉州停留一日休整,赶在大雪彻底封路前,于次日返京。


    离开凉州前两人还做了件事,去了那个暴躁郎中的医馆,想把燕昭留在人桌上的匕首取回来。


    然而却是无功而返,许是已近冬月天气太冷,那医馆关门休息了。


    不止这一家,集市上不少摊子铺子都不见了踪影,两人转了一早上,只买回一堆热腾腾酥香的烤包子。


    回程路上,比来时少了两人。


    谢若芙有一句没说错,凉州军确实金玉其外,内里一团散沙,邓勿怜不得不暂留凉州,继续整肃军纪。


    临行前燕昭与她密谈半日,就此暂别。


    出了凉州城,又是无垠雪原,四下空空,任谁看去都会有种茫然之感。


    意外的是,没多久斜刺里冲出匹瘦马,马背上的人裹得只露出双眼睛,声音捂着也有些闷,但又格外熟悉:


    “神女让我送你们出关!”


    是阿赊努里。


    虞白见燕昭陷入沉默,似乎心事重重,忙挑起点车帘指着外头喊她看,想让她心情好些。


    可看着看着,他自己先被雪原风景迷住了,忍不住感叹:“若是夏天,这里该是大草原吧?肯定很漂亮……”


    接着又长长叹气,觉得可惜,以后就没什么机会来了。


    “谁说没机会?”


    燕昭挑眉反驳他,“想来还不简单,再打一回就行了。”


    虞白吓得赶忙放下车帘,仔细辨认才确定她是在说笑。


    但他配合:“其实也不是很想看。”


    燕昭这才笑了。


    她垂下眸,摩挲着手里的金簪,笑意不浓,却又像个任性得到回应的孩子。


    冬月下旬,长公主仪仗抵京。


    关于长公主身体抱恙的传言,也自此而始。


    起初,是仪仗进京那天——依惯例,该在京畿驻跸一夜,于次日入京,去岁南巡返京时便是如此。


    然而这回,车队在傍晚悄然入城,车速缓慢,就连车帘也盖得严严实实,无人瞧见其内情况。


    次月初腊祭,长公主借口南巡疲累,并未亲至。年末考核,一众官员奏请述职,也没能见到她本人。


    有心者已经起疑,却又在不久的除夕宫宴上,见到她准时出席。


    传言似有不攻自破之势。


    可待众人看清随侍在侧的人后,又都暗自思忖。


    那不是生面孔,可几月前平冤昭雪的诏书一发,谁还会拿他当侍君?


    那是从前国手虞氏的孩子,岐黄一道上绝不比当下太医院诸医官差。长公主与他形影不离,就连宫宴也出入相随,想来传言非虚。


    尤其那位虞公子面带忧色,不时与长公主附耳,举止神态紧张凝重。


    已经有人心神不宁,开始琢磨变通了。


    然而虞白附耳私语的是——


    “不要碰荤腥,病重之人克化不良,吃肉的话,别人会觉得你很健康。”


    “茶也不能喝,茶与许多药材相克,喝了会引人怀疑的。”


    “手不要抖,不要抖……装得太过了!”


    “哦哦,好。”燕昭小声应着,稳稳送了一筷素菜进嘴里。


    传言真正坐实,是在先帝忌辰。


    繁琐的仪式到最后,稽首再拜起身时,所有人眼睁睁瞧见幼帝身侧那道身影脚下一晃,险些栽倒。


    僧人诵经都顿了一顿,那瞬间极静。


    但又仿佛有清晰的声音——强弩崩断,弓弦衰颓的哀鸣-


    回到府中,张为第一件事便是召来幕僚问话。


    “近来太医院,是谁服侍长公主府?”


    这事是一直关注的。幕僚立即回答:“从前是太医院使吴德元。但自从去年为虞氏平反后,就再没召见过吴院使了。”


    “有了更顺手的,必然用不到老东西了。”


    张为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捋捋胡须,又问:“眼下他可还有差事?”


    “太傅是说吴院使?”幕僚想了想,摇头:“长公主府没有传召,陛下也用不着他,想必正苦于赋闲。”


    张为便有了几分把握:“把人请来,就说老夫身有不适。”


    又对一旁候着的下人:“叫徐氏过来。”


    下人躬身:“回老爷,夫人今日请了安国寺的师父讲经,怕是还有一会。”


    张为呷着茶,有些不耐地“啧”了声。


    但又想到徐嫣与安国寺僧人碰面是为沟通内廷,就又暂抛脑后。


    他先见到的是吴德元。


    吴德元刚结束了他清闲的一天,正准备回家用点热甜粥然后挨着炭火烤蜜薯,就被一顶小轿请了来。


    刚进张府没多久,他就出了一身的汗——主要是他怕感染风寒,穿得太厚了。


    眼下他正捧着盏热茶,听上首的张为第三次试图从他口中问出燕昭身体状况,开价已至万金。


    吴德元斟酌着先前燕昭的吩咐,觉得到这个地步差不多够了,便装作“给得实在太多了”之态搁下茶盏,毅然一拜:


    “实不相瞒,长公主殿下早有内外虚空、昼夜难安之症,拖延至今已是药石难医,恐怕……”


    座上张为并不意外,只追问:“还有多久?”


    吴德元头回做这种事,经验不多,瞧见一旁还有人,暗道此等大事不宜高声,便伸手比了个三。


    “三万金?”张为语气淡淡,“院使但说无妨,若当真属实,事后五万金送到你府上。”


    吴德元不禁一哆嗦,这给得也太多了。


    于是交代得彻彻底底。


    不久,又一道人影缓步朝厅堂走来。


    张为抬眸瞭了眼,除了眼皮懒得动弹,“谈完了?宫里那个可有进展?”


    徐嫣低头拜下一礼:“回老爷,长公主回京后,淑太妃心生畏惧,不敢对陛下过多亲近,此前也只是寒暄。”


    张为不耐地“啧”了声,手里盘玩的珠串往旁一甩。徐嫣接着就跪下了,低头不发一语。


    “她都病病歪歪了,还怕什么?”张为挪了挪身子,抬手搭在圈椅上,“明日你再往里传个消息……算了。”


    徐嫣抬了下眼睛,又垂下。


    张为没留意,继续吩咐着:“明日你想个办法,去长公主府看看情况。”


    话落,徐嫣身形微微一滞。


    “可我与殿下并无交集……”


    “请安,贺礼,问候,内宅那一套还用我教?自己想办法。”


    张为又抓起珠串在手上绕了绕,起身朝外走了。只剩徐嫣留在原地,消瘦的身躯在深青地砖上投下长长阴影。


    方才下跪服软都没有任何犹豫的人,却在这时慢慢攥紧了手。


    残冬料峭,寒意拼命往她身上涌。


    另一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形。


    暖阁里烘着炭火,恍然如春。廊外垂着帷幔,挡风不挡景,入目是庭院飘摇的碎雪和蜜色腊梅。


    望着眼前情景,燕昭忍不住叹了声、又叹了声——脸上全是笑意。


    为了坐实重病传言,近日来大多公事都被她推出去由人料理,只偶尔听听汇报。


    她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她躺也躺腻了、坐也坐腻了,就连府里各处的景都看不出新意了。只可惜出不了门,她干脆搬了把摇椅到廊下来,隔着帷幔晃悠着看雪。


    旁边虞白守着小炉煮茶,反倒紧张得不行:“吴前辈被张太傅叫去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消息?他会不会被看出端倪?若是吴前辈说谎被拆穿的话……”


    说到一半他察觉不对,一抬头,正对上燕昭凉飕飕瞟来的眼神。


    “吴德元说谎什么水平,我能不知道?”


    虞白顿时心虚,缩了缩肩膀,赶忙转开话题:“尝尝我煮的八宝茶……”


    一碗热茶端到燕昭面前,白雾氤氲里飘着甜香。里头浮着红枣桂圆,在凉州时喝过他就学会了,说冬日饮来正好温补暖身。


    燕昭尝了又夸了,而后暂时搁去一边。虞白到底还是没躲过,被揪着领子拖上摇椅责罚。


    摇椅难支,不一会就晃得他心慌又窘迫,尤其那吱呀声听起来格外微妙,明明只是亲吻,却好像什么都做了。


    虞白气喘吁吁把人按住,再次尝试转移话题:“那个……我听说今日祭礼上,你险些跌倒了。”


    这种场合他无法跟去,还是内侍入府传消息时,他找机会问的。


    燕昭点了下头。虽然有所猜测,但他还是有些担忧:“是你假装的,对吧?”


    却没想到,燕昭慢慢摇头。


    “不是。”


    虞白心口一紧,“什么……”


    “是我情不自禁。”


    “……什么?”


    燕昭眼睛慢慢弯了起来,笑意很浓:“我一看到那地砖,就想到去年此时你在那擦地,我就忍不住想要亲近。你说说你……”


    虞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一点点变烫,寸寸涨红。


    倒是可以确定燕昭是装的了。


    但她犹嫌不足,仍在继续:“你怎么想的呀,啊?我费工夫把你偷偷带进宫去,你倒好,跑去帮人干活。你有劲别处使不行?你非得……”


    揶揄到一半,被虞白用亲吻堵住了。他觉得摇椅摆动的动静再怎么窘迫,也比听她回忆这事强。


    但堵不完全,换气的间隙她还在说:“而且我叫人送去的那顿饭,你居然一点不剩都吃光了。你怎么就这么好骗?要是我把你卖了……”


    虞白听着又愣住了,“那不是陛下赏的吗?”


    他仍然记得被迫去太庙擦地的第一天,饿着肚子干到下午,管事给送来一顿饭。


    当时他一头雾水,还以为干粗活的内侍都是那个待遇。


    该如何形容呢,只记得那饭食吃进嘴里,他再看桶里的抹布都觉得挺美味的。


    燕昭慢慢闭上了嘴。


    “我尝尝这八宝茶啊……”


    茶没能喝进嘴里,虞白愤愤地凑过来咬她嘴唇。


    摇椅实在可怜,听起来快要散架了。两人拉扯着进到了暖阁里,天光未暗,只是亲吻,但只是亲吻,也满室旖旎。


    “所以,内侍们吃得比那个要好些?”


    “……好一点吧。”燕昭委婉地答。


    虞白释然地点点头,不知是放心了还是平衡了。


    又叹:“也不是陛下对我不满,有意苛待啊。”


    不久前挨幼帝瞪了一眼后,他还往这件事联想过。谁曾想有意苛待他的另有其人呢。


    就听见燕昭煞有介事地转换话题,


    “说起这个不满,”她掩唇轻咳了声,“之前淑太妃屡次挑拨,最近倒没什么动静了。张为借她之手想让阿祯和我生嫌隙,弄巧成拙反让他记上了你。前几日宫宴,他不是还瞪你来着?”


    “瞪了好几回……”虞白趴在她怀里小声嘟囔。


    接着意识到她还在习惯性唤“阿祯”,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若这次事成,陛下会怎么样?”


    就算他明事不多,也知道宫变夺权这种事,输家鲜少有得善终的。更何况幼帝并非皇室血脉……


    他都不知道这叫什么罪。


    “不知道,”燕昭答得坦诚,“我还没想好。”


    若实话说来,她甚至还没想好是否要夺这个权。


    权势固然诱人,可天地更大。


    但这并非是她想与不想。


    原本她以为自己必定不寿,带着股颓唐心态,能扶一天是一天、能教一点是一点,她死之后,管它地覆天翻?


    其余所做的一切,兵权也好人手也罢,是为了活着时能过得安稳些,扶持幼帝甚至是其次。


    后来她有了牵挂,再后来她有了活路。


    而这时,谢若芙把天大的秘密和证据一并摔在她面前。


    装不知情是不行了。燕祯身世不明,若甘居弱势,她的存在反而成了肉中刺。眼下她还能安然度日,不过是因目前唯一的知情者——张为,笃定她身有顽疾命不久矣。


    可就算除掉张为,还会有李为王为。若燕祯是个有主见的、不易受人影响摆布的也就罢了,可多年陪伴,她最知道弟弟是个什么性子。


    眼下早已不是她想与不想,而是孰死孰活。


    她想活。


    暧昧的热气一下变得沉闷。趴在她怀里的人挪了挪身子,像是想说点别的把这事岔开,接着就听见外头一串脚步声,有人来报。


    “殿下,有动静了。”


    虞白十分利索地从她怀里退出来,眨眼的功夫就把两人衣衫和软榻布置都理好了。燕昭看得愣了下,隔了片刻才出声,“进。”


    来人裹挟着一身寒霜,低声汇报:“城中传开消息,说殿下身染重疾,时日不足三月。”


    燕昭心头一松,知是吴德元那边成了。


    余光瞥见虞白明知是假但还是攥紧了手,就摸过去牵住了他,拢进掌心。


    “跟紧情况,必要时推上一把。”


    来人答“是”,又说:“还有一件……兴庆宫那位十分不安,想见殿下。”


    虞白感觉燕昭拢着他的手一紧。


    回京已近两月,除去公开场合,她没有见过幼帝,像是在刻意避着。


    还没来得及去想缘由,就听见燕昭开口,声音很重,下决断似的:


    “不见。”-


    像是为了证明传言是假,先帝忌辰一过,长公主早早命人筹备起生辰宴来。


    可二月初一场倒春寒,她彻底病倒了。不仅生辰宴宣布取消,更是直接搬进了城郊别院养病。


    阳光下春意迟疑,隐秘处风起云涌。


    过去几年,长公主虽只有摄政之名,行辅佐之事,但大小事宜一手掌握,几乎等同实质上的掌权者,但那也都是过去了。


    有人思变,有人思退,这个春天注定不会安宁。


    但那都是外头的事。


    望春园里,桃花树下,石桌边的两人并肩挨坐,低声相商。


    “这个荠菜不错,十分鲜美。”


    “尝尝鲈鱼……”


    “唔……水芹味道太怪。以后不要吃了。”


    晚膳用得早,天色还亮。中途虞白暂时歇筷,抬头看霞光里的桃花枝,叹气:


    “怎么还不开花……我想做百花糕给你吃。”


    燕昭咬着筷子也抬头:“桃花能吃吗?”


    “能吃的,洗净晒干捣碎就可以,还能入药的。”


    虞白一板一眼答着,又因仰头的动作声音不自觉拖长,听起来像是在撒娇,“但怎么不开花啊,连个花苞都没有……去年移栽的时候,确定它们都活了吗?”


    燕昭看着他纤细的喉结说话时上下跳动,忍不住想碰一下。但见他为一朵花而苦恼得投入,又有些想逗他。


    没什么好犹豫的,她筷尖往高处树梢一指:“那不就有个花苞?”


    “哪里?我没看见……啊!”


    趁他仰头找寻,燕昭迅速地在他颈前摸了一把。


    虞白毫无防备,整个人敏感地一躲,险些从石凳上摔下去,又被人拦腰捞进怀中,又惊又窘脸都红透了:“你干嘛……”


    燕昭满足地搁下筷子,笑意毫不掩饰。见怀里的人咬着唇似有不满,她想了想问:“我的生辰礼你准备了吗?去年你就没送我东西……”


    小小的恼怒就这样过去了。


    “准备了的。”虞白在袖子里掏了掏,动作有些踟蹰,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绣了一个……”


    话没说完就被燕昭抢去了。


    小巧的香囊不足掌心大,针脚细密,绣了只向阳的飞燕。


    燕昭抵在鼻前闻了闻,熟悉的幽微药香。


    和那无数个仿制的香囊一模一样。


    太医院的配置从来都没错过,她缺憾的也从不是什么珍奇药材,只是太想找到他。


    还好找到了他。


    却不是从前她摩挲惯了的浅蓝色,而是温暖的黄,介于鹅黄与浅金之间。


    这颜色让她觉得熟悉,恍惚抬头,望见了别院一角的迎春花。


    “你怎么不说话……”虞白看她安静有些忐忑,“你不喜欢吗?要是你不喜欢这个颜色,我还可以再做……”


    说到半途,环着他手臂忽地收得更紧,话语被勒成一声轻哼。


    燕昭一把将香囊揣进怀里,不答反问:“只有这个吗?”


    就看见虞白脸上一寸一寸地红了。


    “别的……别的晚上再说。天都还没黑呢,还在用饭……”


    燕昭抄起筷子就往他嘴里塞,“快吃,吃完天就黑了。”


    可还没等到天黑透,两封密信同时送达。


    密信厚泥封缄,带着西北霜意,和眼前春景格格不入。


    她逐一拆开看过,舒出一口气,“差不多了。”


    虞白已经开始紧张:“差不多什么……”


    燕昭把谢若芙及邓勿怜传来的信暂先收好,而后说了句她觉得大多数人都不会说的话:


    “我差不多该死了。”


    【作者有话说】


    一路走来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爆哭]真好啊,爱人就是最好的医生——


    掉落30小包包


    108☆、终章3


    ◎四月初一,长公主薨。◎


    燕昭口无遮拦,气得虞白往她面前碟中偷偷塞她不爱吃的水芹。


    只不过她虽然无甚避讳,但也着实没想过有一天,她要预先安排自己的死亡,且需详细到具体流程。


    死得太假不行,得令人相信。


    死得太真也不行,她还得回来。


    一时间燕昭沉于琢磨死法,就连人走到榻边都没注意。


    “殿下在想什么?”


    刚沐浴过还潮湿的身体躺到她身旁,声音轻轻:“很棘手吗?有没有我能帮你的……”


    燕昭心口忽紧。


    并非多疑,而是此情此景,这话听起来真的很有杀意。


    心神晃过一瞬,她忙收回思绪。她知道就算她要求虞白动手他也做不到,平日他再生气也只肯咬一咬她嘴唇,往往事后还会担心咬疼了,再凑上来亲亲挨挨。


    惯性把人揽住后,燕昭凝眸一看,又收回了方才想法。


    毕竟芙蓉花下死,也是死。


    “这是什么姿势?”她眼睫一下弯了起来,目光先代替手在人身上走了几个来回。


    方才她满心正事,被衾掀开了随意堆在旁边,虞白也不挪开,就径直趴在上头。


    该塌的地方往下荡得惊心,该挺的地方圆得格外饱满。


    光影明明暗暗忽闪,她心口也跟着急跳。


    虞白偏过头,跟着她一起往后看了看,语气无辜纯然:“就趴着呀。是挡到光了吗?”


    说着他作势要起身,可刚撑起半寸就被按了回来,再抬头,声息全被卷进唇间。


    一吻不深,但他呼吸已经乱得彻底,燕昭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时重时轻。


    视线却往他身前看,“一直护着领口做什么?藏了什么东西,自己招还是我搜身?”


    说着她伸手过去,指尖在他手背点了点,叩门似的。


    “是……礼物。”虞白拢着衣领的手蜷了蜷,“你想看吗?”


    也不等她回答,他动作很慢地转过身,一点点放开手指。


    动作的间隙她已经看见了,寝衣的素色和肌肤的雪色间闪过一抹隐约的红,待到衣襟散开,就更清晰夺目。


    燕昭呼吸不受控地滞了一瞬,过了片刻才开口,“前几日你问文思院要做首饰的器具,是为了这个?”


    “我还以为你要送我耳坠呢。”


    虞白启了启唇想说什么,又被拨弄成一声短促的轻呼。


    灯火通明,隔着帷幔也不碍*观瞻。


    两枚艳艳的红宝石缠着金丝,颤颤巍巍坠在桃花下。其中一枚她认得,是她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另一枚不知他从哪里得来,一样的剔透嫣红。


    就连本该浅粉的地方颜色也已变得热烈,不知是宝石红光映照的,还是太过脆弱,已经难支。


    燕昭玩心大起,埋首又拨弄了下,惊呼声更无措了,甚至听着都能感觉到烫。


    红宝石摇摇欲坠,每一分颤栗都被毫无保留放大。


    虞白半睁着眼睛看她在身前作乱,本能让他想要蜷缩,想躲,但这是礼物,他只能违背本能地送出去,两手也叠在背后用身子压着,姿态坦然,像心甘情愿祭祀的羔羊。


    但这样的坦然没多久就支撑不住了,虞白瑟缩着想蜷起身,双膝也因忍耐而绞起,声音潮湿又破碎,


    “轻、轻一点拽……”


    没有用。


    燕昭按着他小腹把他定在原处,手掌再一滑,他就彻底无力挣扎了。呜咽声高高低低,她索性拎来散落一旁的衣袖给他咬着,还含糊地问了句,那些器具还在吗。


    “下次想要个带铃铛的。”-


    看得出她很喜欢这个礼物,虞白躺在枕上想。


    以往这种时候他习惯趴着,但这次不行了。


    躺了一会,还没等到人回来,他挪了挪身子想朝外间张望,可刚一动就蹙眉“嘶”出了声。


    挨过那阵刺痛和窘迫后,他想了想,抬手把上半身的被子支起一个小帐篷。


    这才好些,他探头朝外:“殿下……已经很晚了,还不歇息吗?”


    隔着几重屏风,遥遥传来一句“马上”。


    灯台火舌跳跃,燕昭捧着一沓信函,逐一递去焚烧。


    第一张是邓勿怜传来,说凉州军已成,随时可动。


    第二张是谢若芙传来,说人已送往关内,及时接应。


    再往下是些京中变动,她一一看过暗记心中,再后面便是些拜帖,自她“重病”后就没断过,有些送了不止一次。


    她垂眸望着其中一张,想法逐渐成型。


    提笔,三封信函自望春园发出,一封往凉州,一封往长陵。


    第三封,她直接交到下人手里,接着挥了挥身上的纸灰气息,转身朝内室去。


    床上的人似乎很是不安,在被子里扭来扭去,见她终于回来后,脸上露出那种可怜又委屈的表情。


    燕昭轻“呀”了声,坏心又起,故作担忧问:“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传医官来看看?”


    虞白又羞又恼,想探身咬她,但刚动了一下又磨得痛了,瑟缩着跌了回去。


    见他眼尾都泛潮了,燕昭这才找回了点良心,摊开手递去个药钵,“涂一点吧,不然晚上都睡不好了。还是我给你涂?”


    “……不要。”虞白又把被子撑起一点来,翻了个身侧躺。


    方才她去外间做事见不到人,他觉得刺痛难忍,现在见到了,又觉得烫热着心中满足。


    他幅度小心地朝人挪了挪,“快睡吧……想抱着睡。”


    “不行,要涂的,都破皮了。”燕昭直接上手揭他被子,“明天有客人来,叫人看出异样可不好。”


    冰凉落下来,虞白又一缩,忽然发现这样也挺满足的。


    但强定心神问:“谁要来?”


    “徐嫣。”


    “臣妇叨扰,殿下恕罪。”


    临湖小花厅,茶桌对面的女子低身拜礼。


    她消瘦得快撑不起身上的盛装了,但面上的端庄仍然滴水不漏:


    “听闻殿下抱恙,臣妇心中难安,斗胆前来探望。不想一别才过一年,殿下便憔悴这样许多,真是叫人心中酸楚,还望殿下好生安养,早日康复。”


    燕昭抬眸看了看她,又借杯中茶水倒影看了看自己。


    已经有意做病弱打扮了,但徐嫣还是更为苍白的那个,也不知哪来的底气说担忧她。


    比起活人,徐嫣更像个精密的木偶,只会依照剧本表演,说的也只有设定好的台词。


    燕昭不按她的剧本走。她茶盏一搁,幽幽叹气:


    “上回相聚,还是太傅办的暖寒宴吧?月前下雪,我还想起你酿的椒酒来,想要问你讨些,奈何身患时疾,沾不得酒,只能抱憾了。”


    这是点她那回和张为里应外合,给她灌烈酒想要塞人呢。


    徐嫣脸上浅笑一滞,面色好似更苍白了:“殿下说笑,臣妇手艺拙劣,哪里值得殿下惦念?殿下未曾怪罪臣妇笨拙无能,臣妇便已感激不尽了。”


    “怎会呢?”燕昭慢悠悠仿她语气,“徐家名门,你父亲虽已认罪伏诛,但也曾是名门大户。既是徐家女,又何来笨拙无能之说?”


    徐嫣有些摇摇欲坠了。


    她几乎是硬扯出一个笑:“家父有罪,臣妇虽已外嫁,但亦深以为愧,日日自责。是殿下宽宏,留臣妇一命,故臣妇今日来,是忧心殿下凤体,亦是为家父致歉。”


    说着她又一矮身,接着从身侧捧来一个锦匣,“这是百年的野山参,若殿下不嫌,可用来补身,只盼殿下万全。”


    花厅里没有留人,虞白起身上前接过,简单查验,收起搁在茶桌上。


    折身落座前,他隐约觉察到什么,又回头打量了一眼。


    燕昭这边茶盏空了,她点点杯沿,虞白靠近续水。


    厅中一时极静,徐嫣紧张起来,又说了些自责告罪的话。燕昭没留神听,注意力全在耳边虞白轻声说着的内容上。


    杯中茶渐渐满了,她抬眸交换了个眼神确定,再看徐嫣,正听到她最后一句,“每日佛前祝祷,只愿能赎清一二”。


    “礼佛清心,倒是好事,”燕昭顺着接上,“且夫人借由此道觅得知交好友,排解内宅苦闷,不是一举两得么?”


    徐嫣一愣,面上晃过一阵心虚。


    燕昭没管她,继续说着,“夫人与淑太妃如此投契,倒是有缘。”


    徐嫣又是一愣,心虚霎时变幻成惨白,不知是没想到燕昭会知道她与内廷暗中联络,还是没想到会被这样大喇喇戳穿。


    她惨白着脸就要跪,又被茶桌对面的人一抬手止住。


    “不必。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既愿意见你,就不会再追究。”说着燕昭抬了抬下颌,“喝茶吧。”


    徐嫣面前的茶还满着,一滴没有动过。


    她慢慢伸手端起,茶水已经凉透,没了白雾遮掩,水面的波纹很分明。


    茶盏刚到唇边,燕昭再次出声:“你就从不为自己做回主么?”


    徐嫣握杯的手一顿,茶水荡漾,几滴落在手背上。


    “徐宏进让你嫁祖父一样年纪的人你就嫁,张为让你做足以获罪杀头的事你就做,我让你喝茶你就喝。”


    燕昭淡淡说着,视线从她腰腹扫过,“有孕在身不宜多虑多思,也不宜饮茶,是我待客不周了。来人,”


    她朝厅外抬手,“给夫人换热牛乳,再拿几个软垫来。”


    徐嫣怔在原地,就连手背的茶水滴落到身上都未曾发觉。半晌她才想起什么,望向燕昭身旁的人,“公子敏锐。”


    虞白微低了下头,不多说话。


    花厅里一时安静,只有侍女轻微脚步声。


    茶桌对面,燕昭一言不发望着她,面上没有喜怒,却让她觉得骨髓发麻,忍不住想要埋头缩肩,想要找个地方躲藏。


    侍女放下物什退去,对面的人才再次开口。


    “看你消瘦成这样,日子过得不舒心吗?若哪里不好,一会叫他给你看看。”


    燕昭声音比之前温和了些,像好友间说着密语,“有孕不是小事,你还这么年轻……哪怕是为你自己,也要多当心身子。”


    说完她继续品茶,视线也移开了。


    不再被那样望着,徐嫣却觉得想躲的冲动更强烈了。这便是她为何不敢来,为何来了也不敢抬眸,她不想面对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让她畏惧、自卑,又上瘾——


    把她当人看的眼神。


    花厅里又静了许久。


    热牛乳在她手边氤氲着白雾。


    徐嫣握住了那杯热牛乳。


    “……太傅让我来看看殿下是否当真病重。城中消息是太傅所传,但他也并非全信,仍有疑心。”


    说完她再次拜下,声音微颤:“殿下尽管吩咐。”


    燕昭慢慢颔首。


    “张为想听什么你都知道,斟酌着报给他就好了。之后他应当还会让你递拜帖来,你按他说的做就是,旁的不必管,日后有事,我会保你。”


    简单交代几句后,燕昭又想起一件:“还有这个孩子,若你不想要,就……”


    “我想要,”徐嫣蓦地出声打断,“它不是太傅的孩子。”


    这回换茶桌对面的两人愣住了。


    不久徐嫣告退,身影走远后,虞白还是没忍住,轻轻“哇”了一声。


    燕昭也有同样感叹:“是吧……”


    虞白拎起茶壶给她续茶,视线却还望着走远了的人:“会是谁啊……”


    “对啊,”燕昭也朝那个方向望着,“她又不出门……”


    厅中静了片刻,接着响起“哎哎”的惊呼。


    “茶倒我身上了!”


    另一边,徐嫣刚到府中,便被叫去正厅问话。


    被问及所见,她神态如常,答殿下面色灰败,确有病重不治之相。


    张为闻言稍安,命她隔过几日再送拜帖,时常看望,以掌握长公主情况。


    被接了拜帖的不止她一个,很快,长公主重病一事便从传言坐成实情。


    朝中开始有人奏请收回其摄政之权,请陛下亲政,然而第一个提出反对的,竟是幼帝本人。


    一封封信函送进望春园,有的从内廷来,写满担心依赖之语,有的详细记录朝臣情况,谁仍然坚定,谁终于倒戈,事无巨细呈在燕昭眼前。


    其中最令她惊喜的,是停职近半年的裴永安终于松口,上奏致仕,举荐次子继任,统领左羽林军。


    这比她预想的还要早,许是裴永安当真相信她时日无多,也许与她“病重”以来,裴卓明一直勤恳扮演孝子有关。


    只是这样一来就不便见面相商,只能密信往来。


    燕昭在望春园的小花厅里忙着,虞白也没闲着。他几乎每日都往外院花园里跑几趟,看那棵高大的桐树。


    春风一点一点暖了,花园里景致一日一变,两人几乎看遍了所有春花。


    唯独这棵桐树不应春,光秃秃的树枝空指天空。


    虞白心里十分焦灼,想要半夜给它打灯笼,被燕昭以树冠太高为由一口回绝。


    他又想回府看看去年移栽的那棵开花了没,又被燕昭以城内人多眼杂为由再次否决。


    他也想安心地等,但看着传送密信的人来得越发频繁,前来拜见看望的又都被拒在门外,他心中隐约有了某种预感。


    快到时候了,他想。


    他不怕和她一起冒险,他也不愿去想那个危险的万一,但他总觉得不该带着遗憾。


    又一日深夜,睡前,虞白提着灯绕进花园,仰头看空空的树枝。


    身后突然覆上体温,燕昭脚步无声跟了过来,笑说抓到了偷花小贼。


    空枝一如往常,他失落地要走,又被人拽着留下。


    燕昭握着他的手举高提灯,微弱灯影照亮之处,枝头颤巍巍悬着一簇花苞。花苞饱满,像一个个浅紫的铃铛,说不定下一阵春风就会吹开。


    一拍即合,燕昭叫人送来茶水点心披风靠垫,拉着虞白坐进那间去岁踏青宴时待过的小亭。


    春风入夜也凉,两人挤在一处坐着,看星月下的春景,吃各式各样茶点,并头聊天,天南海北地聊。


    虞白到底还是更嗜睡的那个,茶点添过第三轮,他终于扛不住困意,枕在人肩上睡着了。


    燕昭独自啜着甜茶,脑中回忆着白日里的安排,反复确认、再三推演,最后统统暂抛脑后,垂下视线,安静数他睫毛。


    夜深不知几许,风里绽开甜香。


    她赶忙戳戳身旁熟睡的人,“小鱼,小鱼,醒醒。”


    “桐花开了。”-


    亦是这一夜,一封密信辗转几回,送进张府后院,徐嫣手中。


    她展开看过,朝屏风外问:“今儿是几日了?”


    “回夫人的话,三月三十。”


    片刻,侍女又问:“明日夫人还要去么?已经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了……”


    “老爷的吩咐,自然是要去的。”


    徐嫣不动声色烧掉密信,“帮我卸妆吧,我累了。”


    那信上写,四月初一,长公主薨。


    【作者有话说】


    熬夜等花开也太浪漫了,乌乌…——


    掉落30小包包!


    正文还有2章左右收尾,番外已经想好了!


    等正文完结就看昭品尝多种风味鱼[眼镜][眼镜]


    109☆、终章4(微修)


    ◎“这次你也不会丢下我的,是吗?”◎


    次日天晴,一辆小马车早早出了城,朝长公主别苑驶去。


    不多时,马车折返,原路回了张府。


    “回老爷,殿下还是不见客。”


    听着这话,张为不耐地锁起了眉,仿佛对方闭门谢客是她的错一般。


    “这点事都做不好?”


    他视线一垂,从低头跪着的女子身上扫过,既觉得她的冷淡憔悴晦气,又嫌她唯唯诺诺添烦。


    “下去。”


    徐嫣小声应是,扶着侍女的手起身离开。


    迈出厅门,她才敢抚着心口小声感叹:“那么多侍卫,可吓着我了。从没见过那样大的阵仗……”


    “你说什么?”


    身后正厅里张为陡然发问,吓得徐嫣肩膀一缩。


    不等她反应,就听见张为肃声命令她回去,“什么阵仗?把你所见如实说来。”


    “方才妾身依老爷吩咐,去了望春园,但还是没能得见殿下。望春园大门紧闭,外头围了好些带刀侍卫,妾身还没下车,就有人来驱赶……”


    话未说完,就被张为一拍扶手打断:“怎么不早说?上回也是这般?”


    徐嫣吓得一抖,身子伏得更低:“回老爷,三日前妾身去探望时,就已有侍卫围着了。五日前还没有……”


    “你!”这种变化她居然不报,张为登时便立起了眉。但眼下有更紧要的事做,他斥了句“滚”就朝外扬声,“来人!”


    幕僚急步入内。


    “去查,这几日望春园有何人出入,饮食医药可有变化。快去!”


    幕僚连声应是匆忙离去,两刻之后赶了回来,气喘未平便低声汇报:


    “回老爷,望春园四下围得水泄不通,近日来无人出入,唯独昨日夜间有辆马车在偏门暂停,不知召了何人。”


    “望春园的采办被看起来了,属下接触不到,但属下找到了个除秽的贱役,说近几日的饭食都是囫囵个倒的,没有动过。”


    听得前几句,张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听完最后,他忽地大笑出声,捋着胡须坐回椅上,连道了三个“好”字。


    幕僚似懂非懂,忙问所为何事,张为仰首畅笑:“严防死守又如何,不还是让老夫瞧出了端倪?饭食都无法下咽,就算没死,恐怕也只剩一口气了罢!”


    张为抚掌大笑,幕僚亦心头急跳,但也还有几分谨慎在:“太傅稍安,不若属下再去细查一二……”


    “不必!”张为笑意一收,满面红光。


    他忍气吞声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今日终于如愿,他甚至觉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他抬手一挥:“备轿,老夫进宫一趟!”


    数年前先帝答允立幼,代价是他权柄尽失,且永不得入宫。


    先帝晚年公主摄政,他原以为会是个纸上谈兵好拿捏的,却不想其手段蛮横,比起先帝不遑多让。


    只是再蛮横又如何?有那血脉相传的怪病在,他张为不还是等到了今天!


    若非知晓此病,他当年也不会甘愿放权。


    统领禁军的是薛啸薛将军,今日张为心情好,连对方脸上狰狞的刀疤他都觉得顺眼了许多。


    近几月来他殷勤联络,已经与其达成同盟,有这层关系在,张为轻而易举进了内廷。


    兴庆宫外,长公主安排的内侍还欲阻拦,被他带来的随侍两下拨开。跟着追出来的是一抹瘦小的明黄,幼帝看清是他,又惊又疑,“……外祖?”


    张为拂过两袖,凄然一拜:“老臣叩见陛下!”


    京郊外,马车里,虞白抱着一枝半开的桐花,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桐花半开,是因为昨晚他刚被叫醒只看了一眼,安排好的马车就到了偏门。


    燕昭瞧出他不舍,索性把花枝给他折了下来。


    发懵,是因为马车一直围着京郊兜圈子,小路颠簸晃荡,他睡又睡不着,醒也醒不透。


    挣扎半晌,他终于找回些神智:“殿下……我们是在等人吗?”


    燕昭偏了偏头,“算是吧。”


    估摸着时间,徐嫣应当已经回了张府,以张为此时的敏感程度,应当已经察觉异常。


    只是不知他是会谨慎行事,还是会冲动硬闯,又或是别的什么举措……


    她摩挲着指尖,喃喃自语般开口:“你说,张为现在在做什么呢?”


    虞白半睁着眼睛,恍惚重复:“张为啊……”


    张为在哄哭了的小孩。


    “我不信!”


    兴庆宫殿门紧闭,燕祯几乎就要崩溃,“长姐不可能有事!前几日我叫人送功课给她看,她还批复了,她还说我做得好,长姐不可能有事……”


    张为听着少年哭喊,觉得刚年轻的那几岁又老了回去。


    碰上了未曾料到的情况,他本就心中焦灼,又听幼帝一口一个“长姐”,更是烦躁难安,一句呵斥脱口而出:“陛下成何体统!”


    燕祯哭声一下被吓断了,甚至哽出一声抽噎。


    张为抓起桌案上的宣纸,扫过一眼便展开在幼帝面前:“陛下细看!这上头字迹工整平稳,长公主已重病数月,这怎可能是她亲笔?分明是她……”


    “欺君罔上”一此刚到唇边,又被张为强压下去。


    显然幼帝与那女子情谊深厚,说是受到蛊惑都不为过,他一时扭转不来,可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不如先顺着幼帝,等尘埃落定他亲掌大权,管它什么姐弟情深!


    念及此,张为话锋一转:“……分明是长公主不愿陛下忧心,才请人代笔。老臣同样担忧殿下凤体,故来请陛下旨意,允准老臣前去探望!”


    闻言燕祯眼睛一下亮了,泪水都不再淌了:“真的吗?我、我这就命人取宝印,外祖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


    张为觉得自己又老了几岁。


    忙压下肝火,温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宫外人多危险,若陛下有什么闪失,更叫长公主担忧不是?待老臣看过长公主情况,必会立即返回,报给陛下。”


    燕祯也只好点头,内侍送来笔墨,他立即写下手谕。


    然而慌忙之中他未能意识到,这一答应,不仅给了张为再次入宫的权力,还允许他——


    “此乃陛下手谕,何人敢拦?”


    望春园外,张为高举黄纸,身后是一众家兵并一队禁军,面前是面色仓皇的公主府卫。


    见府卫面露难色,张为心中愈发笃定,再开口更加洪亮:“陛下特命本官至此,若有人胆敢阻拦,罪同谋逆!”


    府卫仍欲阻拦,可哪里是禁军的对手?只片刻望春园便大门洞开,张为看见的,比他预期的更令他狂喜——


    别苑偏厅,一具棺木静静卧着,周围摆着冰瓮。


    棺中的女子阖目静卧,俨然气息已无。


    她比徐嫣每每描述的还要可悲,面色灰败病瘦脱相,与以往咄咄逼人的模样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厅外阳光明媚,张为喜不自胜。


    但面上仍要作悲愤之态,他衣袖一甩,指着方才试图阻拦他、现被禁军压制在旁的文弱女子怒斥:


    “区区一介女官,竟敢隐瞒长公主死讯,意图操纵国政?来人,把她押入刑部候审!”


    言罢张为拂袖离去,昂首阔步,仿佛天下在手。


    马车又绕过一圈,远远停在山脚下。望春园坐于山顶,极目望去,恰好看见乌泱泱一片人影离开。


    其中银甲冷光闪烁,是禁军。


    知是张为带人强闯,计划得以推进,燕昭脸色却并不好看。


    旁边,虞白也很是紧张。那截桐花枝被他找了个银瓶插起来,却也顾不上欣赏了,满心忧虑问:“殿下,书云独自留在望春园,她能拦得住太傅吗?”


    “拦不住,”燕昭声音沉沉,“她的任务就是放张为见到那具‘尸体’。”


    ‘尸体’服下了谢若芙给她的假死药,会替她在棺中躺几日。


    可虞白听着却更紧张了:“那他岂不是会立即宣布死讯,昭告天下?”


    若是大兴丧礼,她再想回来还得自证身份,恐怕麻烦重重。


    燕昭却摇了摇头:“张为一个人做不到的。”


    虞白微怔。


    整件事两人性命相关,燕昭对他几乎没有隐瞒,但这时,她却顾不上答了。


    只是慢慢拢住了他的手,望着城中某个方向。


    昭告天下的权力现在只在一人手中,她等在这里,或者说她这整场“病逝”,就是为了此刻的试探。


    少帝年幼,还未彻底掌权,若燕祯此刻宣布她的死讯,无异于自甘鱼肉,往后任人宰割。


    她想要试探,或者说考验,考验燕祯是能乱中自立、稳住情势,还是会茫然无措、受人摆布……


    碧蓝作底,白云缓缓舒卷。


    “咚——”


    丧钟贯穿层云,响彻京城。


    燕昭牵着虞白的手猛然收紧,紧攥片刻,又缓缓放松。


    “来人。”


    “属下在。”


    “邓勿怜到哪了?”


    “回殿下,庆康郡主领凉州军五千,于关内界待命。”


    燕昭望着京中方向,听着自己丧钟,算着距离时间。


    除了绷紧的额角,面无表情。


    “传令,即刻开拔进京,诛伪帝,肃国本。”


    皇亲薨逝,鸣钟六道。


    钟声止,马车启动,虞白慢慢回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那我们去哪?”


    “长陵。”-


    虞白心中有愧。


    听见长陵二字时,他第一反应是那方温泉。


    绕行跋涉进了深林,远远望见那件荒废古寺时,他脑海浮现的回忆也与眼下的紧张情势毫无关联。


    直到听见马蹄声靠近,他杂乱的思绪才勉强镇定下来。然而很快,等他看清马背上载着的人,又愣住了:


    “怎么是他?”


    荆惟仍骑着那匹瘦马,马背上趴着个人。


    那人狼狈至极,像从泥里滚过又从河里淌过,却又脾气很大,官话混着西北话喊个不停。


    气若游丝,但骂的很脏。


    荆惟阴沉着脸,脸上嫌恶之色藏也不藏,勒停了马她立即翻身下来,朝着燕昭拧起了眉:


    “你给我安排的这是什么差事?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工夫……”


    “给你加钱。”


    荆惟满意点头,转身一拍马颈,马儿猛地扬蹄,背上趴着的人咕咕噜噜滚了下来。


    这下他想骂也骂不出来了,趴在烂树叶堆里干呕。


    燕昭迈步上前,停在较为安全的距离,刀柄抵着他翻了个身,又拨开他散乱不成样的头发。


    确是熟悉面孔,但早没了上次见时的意气。被当个货物一样运到长陵来,他面如菜色,快和身下的烂树叶没区别了。


    但燕昭却没什么好气,若上次问他时他坦言相告,不就能少挨这一遭了。


    她沉下声音:“解药在我手里,少耍花招。神女让你过来,要做什么都清楚吧?”


    暴躁郎中有气无力睁开眼,半晌终于开口:


    “呕——”


    等他清理恢复用了两刻钟,了解情况又过了两刻钟。


    暴躁郎中姓金,叫金吾,汉人,生于医家却喜用毒,十余岁时被赶出家门,辗转拜一西域毒师为徒。


    后来边境开战,金吾意欲回乡报效,却不想费了半条命回到故土,却被视为异乡叛徒,无人能容。


    年逾四十,金吾在凉州开了家小医馆,勉强糊口。


    本以为前尘已去,却不想那日两人突然来到他医馆,问起他曾无比熟悉的金石之毒。当时他只觉触及旧事心中烦闷,事后越想越警觉,当晚便卷了细软逃了,却不想还是被抓了来。


    “当时你闭口不谈,是怕师门报复?”


    燕昭敏锐地捕捉了关键,“这个你放心。只要你为我解清了毒,我保你终生。钱财住宅户籍,都不是问题。”


    金吾颇为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有些意外解毒的对象是她。


    他亲手调配的秘毒他如何不知,中毒者要么狂躁暴虐要么神志不清,这般镇定冷静的还是头一个。


    燕昭不知他所想,以为他在拿乔,眼眸微眯,反手取出个瓷瓶,“还是你想先看看这个?”


    月前谢若芙来信时,将这瓶药一并送了来。


    小巧瓷瓶洁白无害,牵着的却是这个中年毒师的性命。


    金吾一看那无比熟悉的药瓶,就止不住叹气。


    月前他打定主意逃往外地,临出凉州前却被从前的老顾客拦下。阿赊若芙与他做过数次交易,交情匪浅,这回开口就要买他一种剧毒,且包圆全收,出手极为阔绰。


    金吾想着既要跑路,银钱必然来者不拒。


    可谁曾想那毒刚卖出去,接着就灌进了他自己嘴里!


    然后他就在这了。


    “……实不相瞒,当日我是冲动了,但说的不是假话,”金吾指的是那句‘回去等死’。


    “你威胁我也没办法,那毒是我自己制的,再过五日我会全身溃烂而死,我知道,但真的没办法……”


    燕昭缓缓捏紧了瓷瓶,但面上半点不露:“什么意思?”


    金吾又叹了口气,不知是受剧毒威胁,还是颠簸一路已经没脾气了,半点不再隐瞒:


    “金石之毒与寻常毒物不同,毒素沉积脉络,不是用药就能解的,须得施针放血引出毒素。但你看我……”


    他伸出右手,几人这才注意到他手上一直裹着围布,纵使方才狼狈成那般模样,也不曾叫人看见。


    围布一圈圈拆下,露出的是被各类毒物侵蚀得斑驳的拇指,和光秃秃的手掌。


    “当年我执意回乡……”


    背离师门者,断四指。


    燕昭望着金吾手上可怖的疤痕,忽地不合时宜想,当时金吾想冲虞白动手,她威胁了句什么来着?


    ——手不想要就直说。


    这种威胁旁人能听两次,金吾只能再听一次,倒也可怜。


    她迅速压下这怪念头,方才那阵紧张也过去了,她松开解药小瓶收回怀中,“这不难办。”


    金吾一愣,恍惚看了看自己残废的右手。


    他有些怀疑以为面前这人已经疯了,只不过症状不同,她疯得很冷静。


    却见她微抬了抬下颌,目光清明,“手不能用了,脑子还可以吧?”


    她拍拍身旁一直安静待着的少年,“教给他。”-


    密林幽深,天色暗得很早。


    事先有所安排,一应物什都备好了,古寺里灯火通明。


    破败的殿门也修缮过,门板虚掩,除非靠近不会有人发现。殿门外一片狭窄的亮光里,燕昭满不在乎地席地而坐,旁边是不得不留下的荆惟。


    若此时出入密林难免引人注意,也是为了多个人震慑,以免金吾不老实,或其它突发事件。


    荆惟嫌地上脏,就抱臂站着。


    “你就让他现学,学完立马在你身上用?”


    荆惟往殿内望去,正看见一包银光闪闪的细针,不自觉打了个寒噤,“第一回见你我就知道,你就是个赌徒。”


    燕昭瞥了她一眼,不做分辩。


    “你来时京中如何?”


    长陵离京不远,但也有段距离,马车颠簸彻夜,又在这里等了荆惟小半日,现在已是她“死”后的第二天了。


    “我连大路都不敢走,还敢进京?”


    荆惟站累了,屈膝蹲下,“只在沿路听说了几句,说在准备长公主丧礼。不是我说,你们干大事的人都这么着急吗?不得停灵七日,再游街什么的……”


    那叫送葬。


    荆惟不通这些繁文礼节,燕昭此时也无心纠正。她撑着下颌,望着郁葱树冠间漏出来的一点蓝天,心想,张为不可能有耐心停灵七日。


    五日……甚至三日。


    张为忍耐数年,现在必定急不可耐为她告丧下葬,好彻底将权柄握进自己手中,变幼帝为傀儡。


    解毒期间藏身此处,不仅不能出入,为保万全,消息也不能通。


    她只能猜,只能赌。


    荆惟看得没错,她就是个赌徒。


    赌一把,张为……


    “太傅!”


    一道身影匆匆跑近兴庆宫,连行礼都来不及,两步冲上台阶,附在张为耳侧密语。听完幕僚密报,张为猛地拧眉,“什么?!”


    “千真万确太傅,报信的人连马都跑死了一匹,”幕僚满脸急汗,“庆康郡主带着五千凉州军,已经往京城来了,还说……”


    后半截张为已经顾不上听,他呼吸骤紧,本能意识到不对。


    庆康郡主督查边庭军务这事他知道,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长公主特意给她个机会镀金。只是她此举何意?边军无召入关,那是谋逆死罪!


    张为原地顿了两息,猛然想起一件:“昨日望春园,可是你与我一同去的?”


    幕僚有些不明所以,“是,太傅是说……”


    “你见到长公主那个男宠了吗?”


    幕僚一怔,满脸茫然。


    张为望向殿外,午后碧空晴朗,他心中也终于通明。


    他怎么把这件给忘了,长公主视那侍宠为心头肉,同进同出恨不得拴在衣带上,这种时候岂会不在?


    张为气极反笑,又冷喝了声“好”,随即朝幕僚沉声吩咐:“庆康郡主拥兵自重,有不臣之心,传陛下旨意,拨左羽林军精锐三千,阻其进京!”


    幕僚应声要退,又被人出声喝住:“等等!”


    张为沉思片刻,重新下令:“让禁军去,薛啸领兵。”


    脚步急急远去,抬手又召一人。


    礼官应召而来,张为问道:“长公主丧礼,最快何时?”


    礼官面露难色:“回太傅,依照礼制,应当停灵七日下葬。昨日太傅下令只停三日,这已经不合礼制,不能再……”


    “不行!”


    张为打断他,官场沉浮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此事大有蹊跷,三日必定来不及。


    他肃下脸来:“京中恐要生变,若再行拖延,难保生出事端。还是你存心想要长公主魂灵不安?”


    礼官一缩,“可这……”


    “长公主骤然薨逝,陛下伤心欲绝,才将此事交由本官决断。本官使唤不动你,难道陛下的意*思你也不听了吗?”


    礼官面色一阵青白,迟疑片刻,终于俯首:“太傅吩咐。”


    张为望了眼天色。


    “明日封棺。”


    礼官告退,张为立在原地平息片刻,转身望向殿内。


    大殿深深,少年面容几乎被阴影吞噬,看不清神情。但看他微缩的肩和紧攥的手,他的惶恐不言自明。


    有一瞬,张为一边惊叹,一边嗤笑。


    血脉当真有如此效用?


    一样的锦衣玉食,一个竟能把他耍得团团转,另一个却如此无能。


    “陛下受惊了。”


    张为沉声道,“为保重龙体,陛下莫要四处走动。来人——”


    燕祯眼睁睁看着殿门合拢,最后一抹光线吞噬。


    彻骨的不安与惶恐之中,终于涌上一股迟来的悔意。


    好像,不是每个帮他拿主意的人都是为他好。


    唯一为他好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长姐不在了……


    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准他见,为什么,是嫌他太笨了吗?


    燕祯呆愣在原地,一时眼眶干涩得发痛,一时又泪如泉涌。


    而且,他方才还听见了什么……


    诛……伪帝?


    耳边一阵嗡鸣,半大少年终于崩溃,抱膝恸哭。


    另一边,密林寂静被一声门轴轻响打破。


    “殿下……”


    燕昭站起身,“这么快?”


    “只是一套针法,不算太难。”


    虞白说得云淡风轻,但紧扒着门扉的手却把他的忐忑泄了个干净。


    燕昭覆上他的手,垂眸望着被他自己磨咬得殷红的嘴唇。


    “倒也没有那么急。紧张的话,还可以再练一会。”


    虞白摇了摇头。


    若是换个不通针灸的或许还要研学许久,但会的话就简单许多,记清穴位及施针顺序就好了。


    过去这一年来他也没有断过练习,说不难并非逞强。


    只是一想到这针要落在燕昭身上,且不是止痛也不是缓病,而是解那要命的毒,他就止不住地揪心。


    久违的不安再次笼罩在他身上,他两手都有些发凉。燕昭拢着他的手缓缓摩挲,把那冰凉驱散了一点,也只是一点。


    药气从殿内逸散而出,是金吾在小炉上熬药。


    据他所说,解毒后半程会痛苦无比,若人清醒着必会挣扎,所以要先服一剂汤药催眠。


    那药方虞白验看过,没有问题,那一小瓶解药也被燕昭交到荆惟手里,性命被拿捏,金吾不会妄做手脚。


    汤药漆黑,闻着便知酸苦,燕昭捧着陶碗皱眉。


    犹豫再三,她深吸一口气,忽而再次看向虞白,拖延时间般问道:“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虞白眼睫一颤,不安快要把他吞没了。


    可他清楚,现在该是他做那个安抚情绪的人。


    “一会,可能会疼,”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镇定,“你……忍着些。”


    燕昭一下笑了,笑得手中汤药都险些漾出来。她凑近,在人耳边小声开口,


    “现在轮到你和我说这话了?”


    虞白一愣,半晌才明白她所指,脸颊一下涨红。可还没来得及接话,就见燕昭端起碗,一仰头,汤药一干二净。


    药效很快,不一会她便眼皮沉沉,昏昏欲睡。


    虞白扶着她躺在一旁备好的床褥上,她启唇还想说句什么,但接着就陷入酣眠。


    虞白轻轻拢着她的手,把她的体温和脉搏都拢在掌心。


    方才一句玩笑,倒把他的紧张驱散了,望着明亮灯火下燕昭舒展的眉眼,他心中一片平和,像有温水缓缓淌过。


    身后近处,金吾在用火灼针刀。


    单手动作不便,荆惟斥了几句,帮着一并操作。


    殿外远些,傍晚归家的虫鸟簌簌鸣唱。


    听着这些纷杂声音,他却觉得异常安宁。


    拢着她的手收紧了几分,虞白缓缓俯身,趴在燕昭胸口,离心跳很近的位置,小声呼唤。


    “殿下……”


    一晃,陪在她身边竟已一年半了。


    仿佛还是昨天,他缩在清风馆的角落里幻想她出现,仿佛仅仅一瞬之前,刚回到她身边他提心吊胆,怕被讨厌,怕被赶走,昼夜难安。


    时间过得好快,百日如同一弹指。


    又好慢,一回望,一起做过的事居然才那么点。


    他趴在燕昭心口,静静听着她心跳,一日一日回溯。


    灯影在她侧脸跳跃,像是她在装睡忍笑,但虞白知道她睡得很沉,沉得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会醒。


    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平时不敢唤的称呼,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


    “阿昭……”


    “去年这个时候,那辆去庄子的马车,是不是要送我走的?


    “你当时不想要我了,我能感觉得到的。


    “后来为什么,又把我留下了?”


    熟睡的人听不见他的话,只有心跳回应他。


    但他听得出,答案就在心跳里。


    虞白抬起眼睛,端详近在眼前的人。眉眼鼻唇他描摹过无数遍,但每每望见他都觉得,还想再看一眼。


    他静静望着,轻声祈愿,


    “这次你也不会丢下我的,是吗?”


    器具全都备好了,虞白放下她的手,摆在身侧,让她躺平。


    针包摆在手边,他慢慢挽袖,缓缓攥手。


    左手拈起一枚银针,落下。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来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掉落30小包包


    110☆、终章(正文结局上)


    ◎仿佛只要她在,便已是胜局。◎


    虞白没有说谎,这真的不难。


    备好用具,服药安睡,割破十指,施针。


    针方也不复杂,只有十三针,甚至比一些疑难杂症要简单得多。


    过去这一年里他也没断过练习,现在他左手已经相当灵活,控腕落针与寻常医官无异,他没什么可紧张的。


    紧攥着的手松了又握,虞白强迫自己平缓地舒出一口气。


    三针落下,见熟睡的人气息稳定,他才稍稍放了些心。但垂眸看见她放在身侧的手,他一颗心又紧紧揪了起来。


    两手十指都割破了一道小口,溢出的血珠在垫着的帕巾上洇开朵朵鲜红。


    据金吾所说,这套针法便是强催体内积毒,届时大半毒素将随鲜血排出。好在方才那剂汤药效果优良,燕昭睡得很沉,无知无觉,不然十指连心……


    他收回视线不忍再看,深吸又吐出,抬手再落一针。


    然而这一针下去,一直安睡的人眉心一紧,面上骤然炸开痛色。荆惟第一个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是出岔子了?”


    “这正常,他没出错!前三针只是固护元气,第四针才是开始!”


    金吾一直紧盯着,毕竟若燕昭有事,等着他的就是毒发身亡。


    荆惟半信半疑地按下心神,金吾却拧起了眉,口中喃喃:“这么早……”


    像是回应他的疑虑,第五针落下时,熟睡中的人身体猛地一颤,险些从临时铺就的矮床上翻下来。见状金吾脸色骤变:“不好!她积毒太久,恐怕反应会剧烈得多,按着她!继续!”


    不用他说,荆惟就已经出手按住人双肩,虞白也提了速度,接连落下几针。


    可越是往后,燕昭挣扎越猛烈,十三针将尽,两人都快要按不住她,然而就在这时,持针的人停了。


    “你干什么!就差最后一针了,行针中断是要命的,继续呀!”这牵扯着他的命,金吾无比上心,“鸠尾穴、鸠尾穴,你是忘了吗?”


    金吾连声催促,荆惟也焦灼起来,但虞白好似都听不见,只紧咬着唇盯着燕昭上腹。


    鸠尾穴紧要,偏一分错一厘便是遗症缠身。


    荆惟不通穴道,金吾偏重解毒,可他不能不顾。


    他不仅想要燕昭安康,还想要她永远安康,可她现在挣扎太过,寻常针法缓慢,根本不行……


    他左手的针换到右手中。


    下一瞬,啪嗒,银针从指间滑脱。


    本就带伤无力的手腕在此时抖得厉害,几乎和金吾残废的右手没有区别。


    虞白呼吸一颤,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左手又捻起一枚银针,定位,抬手……


    不行,不行。


    他猛地收手,根本不敢想若这一针慢了、伤及她脏腑,会是怎样的后果。


    银针再次换手。


    可驽钝的关节似乎与身体隔了层膜,虞白甚至需要低头用眼睛看,才能确定那枚针被他捏在手里。


    他死咬着下唇,左手紧紧掐着右手小臂,试图用痛感唤回些掌控,可他越急越紧张,手也越发不听使唤,渐渐地,呼吸、心跳乃至意识都与他脱离了,慌乱中,他甚至病急乱求医地回头,望向大殿深处那半坐半塌的佛像——


    而后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人求神,其实是不再寄希望于当时的自己。


    但这枚银针上,他的手腕上,承载的不是他的希望。


    是燕昭的。


    燕昭信任他,需要他,把希望交托到他手里。


    燕昭觉得他做得到。


    那他就能行。


    颤栗不止的手腕忽地稳了一瞬。


    只一瞬,一点银光从他指尖飞弹出去,正正刺入鸠尾穴。


    视野里跳进一点深色,他低头,看见燕昭指尖涌出的鲜血里掺了乌黑。


    耳边先听见的是嘈杂嗡鸣,是他剧烈到极速的心跳,接着才听见谁说了句,“成了。”


    “成了?那我去净个手。”


    “你两只手都能用?那是什么针法?”


    “这么多黑血?啧……”


    “留针一刻,该起针了……算了,你歇着吧,我来。”


    “噢,黑血停了。等等!包扎之前不先洗洗吗?”


    灯影轻晃,人声交错。虞白保持着一直的姿势跪坐在那里,张口想说话,却先感觉唇角滚下一股烫热。


    他抬手一擦,手背殷红,才发现是方才咬破了嘴唇,满口鲜血。可他没觉得疼也顾不上,“她怎么还不醒?”


    “她为什么还不醒?”


    意识回笼,燕昭只觉得全身像被碾过,又像是血液变成了火浆,在她体内来回烧灼。


    这是怎么了……谁对她做了什么?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清之后又一阵恍惚。


    这是……在哪?


    远处是静谧无人的山野,眼前是间清净宽敞的院子。脚下草地新绿柔软,和煦阳光温热地泼洒在身上,面前浅木色的门扉虚掩着,门内隐隐有人声。


    陌生,但又熟悉的场景。


    她不由自主迈步上前,轻轻推开,看清院内正忙活着的人后,迷茫和不安瞬间卸下大半。


    虞白一身布衣,挽着的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围腰扎出窄窄一把。他正把洗好的衣裳往竹竿上晾,听见脚步回头绽开一个笑,快步迎上来,


    “你回来啦!今天猎到了什么?”


    “我……”燕昭低头,才发现手中拎着个竹篓,里头装着两只野兔。


    不待她理清情况,竹篓就被自然地接了过去,虞白眼睛亮亮地“哇”出了声,踮起脚在她脸颊啄了一口,“好厉害!可惜午饭已经快好了,这些留着晚上吃吧。”


    说着他提着竹篓往饭菜飘香的方向走,留下燕昭站在原地,脸颊潮湿,脑袋发晕。


    见她这样,虞白又笑起来:“愣着做什么呀?快去净手用饭了。”


    “……”燕昭低头朝自己双手看去,这才看清自己也是一身布衣,袖口挽起一半,利落轻便,比她平日那些冠服袍袖要舒适得多。


    可她本能地觉得怪异,觉得不对,仿佛她不该在这里,一切不该是这样。


    再一抬头,虞白脸上明亮的笑意消失了,变成委屈巴巴的可怜模样:“你不喜欢这里吗?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这是你的愿望呀,你不喜欢吗?”


    燕昭微微愣住,再看周围,终于回想起来。


    对啊,这不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宁静的山野,宽敞的院落。


    软草一直生到门口,墙外盛放着片片桃花,没有闲人打扰,没有公事堆积。


    阳光和空气都没有拘束,微风拂过,带过柴火微微刺鼻的味道……是自由的味道。


    自由的味道。


    “喜欢,怎么不喜欢。”


    她一下笑了起来,上前接过虞白手中的竹篓搁在一旁,抬手环住他的腰摩挲,“你方才说什么,吃午饭?”


    说着她埋首深吻下去,也不管厨屋里炉灶上正有热汤咕嘟。怀里的人小幅度地挣扎,一边埋怨她把衣裳弄脏了,一边回应得很热情。


    她就要沉溺进去了,却听见虞白轻轻叹了声:“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你说什么?”燕昭愣了一下,“为什么不能一直住在这里?这里不好吗?自由……”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去,缓缓僵住。


    这才发现温馨的小院外竖着围墙,山野美景全被遮挡在外;门扉上落着深深浅浅的刀箭痕迹,几乎摇摇欲坠;院外那片桃花树,本该是灿如云霞美景,仔细看去却是枯焦一片,显然遭过火攻。


    怀里,虞白却反常地平静:“这没什么呀,我们再搬到更远的地方就好啦。这不是你喜欢的吗?很自由……危险也没关系……”


    燕昭收紧手臂把人按进怀中,声音止住。


    原来是做梦了吗。


    原来……她心底仍然残留着对广阔天地的渴望。


    可这不是她的愿望。


    伤痕累累的院墙提心吊胆,爱人跟着她四处躲藏,这不是她想看见的情景,不是她想要的生活,这也不是自由。


    这或许是轻松、是惬意,但不是自由,她想,也许自由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


    她在怀里的人额前吻了吻。


    “我不想躲。”


    周遭景物倏地退去,阳光变暗,温风变冷,林中古寺的潮气笼了回来,一同席卷的还有体内尚未褪尽的灼痛。


    怀中的幻影最后消失,望着布衣木钗的身影消散,燕昭心口蓦地一紧,突然意识到还有句话忘了说——


    见她睁开眼睛,虞白悬了整夜的心终于放下。


    顾忌着她指尖的伤,他只敢虚虚环着她手臂,一迭声追问:“还好吗?还难受吗?想不想喝水?”


    嘴唇咬破肿了,他每一个字都像在含着东西说话。


    许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笑,燕昭弯起眼睛望着他,双唇动了动,轻声说了句什么。


    “怎么了?”虞白没听清,赶忙倾身凑过去,“你再说一遍……”


    “你穿围腰挺好看的。”


    “……啊?”


    虞白一愣,而后刷地红了脸,“怎么、怎么突然说这个……”


    燕昭笑意更盛,正想再追句什么,就见荆惟快步从外头走来,面色凝重:


    “京中来消息了——他们今日就要给你封棺下葬。”


    燕昭笑意一敛,立即撑身坐起。见身旁虞白面露紧张神色,她又递去个安抚的眼神:“现在可以独自骑马了吗?”


    “好。我们杀回去。”-


    京外西北八十里,战马嘶鸣。


    混战自晌午始,至此已近半日。邓勿怜再次挥刀横砍,收回时刀上血污已经黏成一片。片刻间隙,她回身望向周遭的刀光剑影,心底一片冰凉。


    从关内道急行而来,尚未得半刻歇息,就被禁军截在途中。连日行军本就人疲马乏,更何况这批将士与她磨合不久,能坚持至今已是奇迹。


    正惶然时,迎面一阵腥风袭来,邓勿怜条件反射横刀提防,“锃”一声锐响长戟劈上刀身,震得她虎口酸麻。


    “郡主何必为一死人卖命!”


    长戟伴着冷喝再次劈来,薛啸一招封住她左右退路,“长公主已死,尔等再如何拼杀亦是谋逆反贼,若立即束手,还能留一活路!”


    “你!”邓勿怜眼睁睁看着身旁将士士气更颓,心底且怒且急,但迎头又一戟劈来,她无暇旁顾,只得横刀抵挡。


    奈何长戟克她短刀,几个回合过去她不仅难近半分,伤还添了一道。


    若非她马步灵敏躲闪及时,左臂就要留下了。


    余光里,身侧有道黑影意欲救护,但刷刷几箭落下,又将人挡回几丈开外。


    见她难支,薛啸更加振奋,甚至大笑起来:“郡主安逸一世,何必此时逞能?不如收手罢!本将与你娘且有几分交情,念在你娘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马!”


    虽然嘴上如此说着,但他手中的长戟可半点没收力,两厢撞在一起,邓勿怜胸口一闷,险些呕出血来。


    “少在那放狗屁!”她提气怒骂一声,盯准薛啸招式中一漏洞欺身上去,横刀砍向马颈——


    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废了他的马。


    然而下一瞬,薛啸握戟横扫,邓勿怜只得仰身闪躲,再起身时臂上一热,一摸又是满手的血。


    呼吸间她低头看了眼,是她惯爱穿的红衣,可她明明身披银甲。


    周身有滚烫在沸腾,是她生在血脉里的战意,可那也快从各处伤口流尽了。她四肢快要麻木,横刀格挡的动作只剩本能,恍惚间她突然生出个念头——


    她在做什么?


    一段谈话就定好了今日一战,一封密信就让她从西北带兵杀来,可她现在都还没见到燕昭人影,再往前八十里正兴办着她的丧仪!


    邓勿怜忽地觉得好笑,但她无暇扬眉,又一戟朝她刺来。


    她狼狈挡下,又觉得荒谬,但也无力感慨,手中的刀猛地一轻。


    “喀嚓”一声,横刀断了,也可能是某根骨头断了,她握刀的手软垂下去。


    又忽然觉得挺好。


    她浑噩一世,混名满京,临了冠个谋逆罪名,岂不潇洒?


    邓勿怜一下笑出了声,笑声混着一口热血。迎头又有阴影劈来,她闭眼,有人轰然坠地,不是她。


    黄沙血雾,薛啸眉心正中一箭,箭羽余势未消,仍在震颤。


    邓勿怜出神片刻,恍然回头,望见远远另一端的山头上,一点黑金铠甲折射残阳。


    有眼尖的震声喊道:“是长公主!长公主万安!”


    “那是百斤战弓,长公主万安,殿下万安——”


    “张为老贼,意图动摇国本,随我斩奸臣,诛伪帝!杀——”


    “杀——”


    几乎同时,黑压压的兵马直冲而下,势如神兵天降,碾向禁军残部。尘土飞扬间,那点黑金稳立山坡之上,仿佛只要她在,便已是胜局。


    邓勿怜一下又想笑了,也想骂。


    怎么从校场到战场,燕昭都是更出风头的那个?


    这让她很没面子。


    但她实在没力气了,从马背上栽倒下去,斜刺里有谁冲出来接住了她,她已然不知。


    然而邓勿怜眼中的神兵天降,燕昭看见却想要扶额。其中身披银甲的是左羽林军,阵法齐整,势如破竹。另一半同样勇猛,但兵器混乱甲不成套,一眼望去很是嘈杂。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转向一旁:“按说你们也归顺朝廷了,就不能改善一下军备吗?”


    “你给的不够多呗。”


    “你们长风寨是有销金兽吗?”


    荆惟暂时没有讨价还价的工夫,她紧随燕昭身侧横刀戒备,以防冷箭突袭。


    为免此行露馅,公主府卫全部留在京中,贴身护卫的皆是亲信,另一侧是许久不见的裴卓明。他新任不久,绕过兵部领兵出京,赌的不仅是他一人前途,还有阖家性命,燕昭对此颇为感慨,再次冲他点头示意。


    “殿下谬赞。”裴卓明微一颔首,正要简报一下前方战况,一垂眸瞥见什么,脸色微变,“殿下,你的手……”


    燕昭这才觉得指尖微刺,一抬手,发现包裹十指的布帛都沁出了血,尤其方才拉弓扣弦的三指伤口崩裂,布帛已经湿透,鲜红在地上滴了一片。


    裴卓明正要递伤药过去,就看见后头一匹瘦马灵活地挤过来,马背上的少年惊呼一声捧住燕昭的手,尾音带颤:


    “对不起,我没发现,我这就给你重新包扎……疼不疼……”


    裴卓明垂了下眼睛,拿起伤药的手又放了回去。


    她需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人。


    更何况他能给出的伤药,从来都不是什么珍品。


    “不是很疼,我都没注意。”


    燕昭任由虞白捧着手摆弄,轻声应了句。想了想又提前答:“也不头晕,也不头疼,哪里都不难受。”


    这些话他问了一路,她都记得了。


    “你该休息一会的……”虞白小声念了句,抬眼看她,眼尾泛红。


    这一眼配上他还带着伤口的唇,看得燕昭心口发软,但场面实在不合适,她只好强把视线转开。


    坡下战场,士气大盛加援军支持,胜负已经分明。她又望了眼天色,夕阳悬在天际,时至迟暮,差不多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正要操作,突然想起件事来,低头朝虞白轻“哎”了声,“我是不是还没陪你放过焰火?”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虞白有些惊讶,但显然心不在此,“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别动,又出血了……”


    “不行,就现在。”燕昭反手牵住他,另一手拿着一竹筒,一拨一吹,高举朝天——


    “砰”一声,夜空绽开翠绿焰火。


    丝丝缕缕,像春草丛生。


    虞白说着不看,但还是仰起了头。


    星点花火一瞬绚烂,转瞬消逝,他不由自主握住了燕昭的手,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这是……衔草司的信号?”


    燕昭点了下头,极目望向京中方向。


    此处离京有些远,快马回去恐怕来不及。


    太远,信号也无法传到每个人眼中,必须有人从中传烽。


    她想,这或许是此番最赌的一环。


    赌到她甚至有些悬心,必须要和虞白说笑两句来缓解。


    因为传烽的那个人,是书云。


    燕昭望着京中,凝息等待。


    然而夜色渐深,始终安静。


    【作者有话说】


    后头还有一章!


    难产两天原来是双胎[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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