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若隐1
◎我来了,她说。◎
说过两句后,虞白不再言语。
说多漏怯。
从前燕昭动怒凶他时,就只说寥寥一两句,后果他会自己补全。
短刀抵在身前,寒光刺着他视野,刺得他从骨髓发冷。想攥起手,想攥着点什么,但不行。
燕昭与人对峙时不会这样,她面无表情,肢体舒展,眼眸微眯。
虞白有样学样。
空气静着,赵九河一瞬恍惚。
记忆中上一次见到这少年,还是开春在茶馆。那时他吓得脸发白肩膀发抖,怎么不过半年就变了个人似的。
难道从前都是装的?
赵九河暗骂一声大意了。他就知道去年这小玉儿宁受三天刑也不愿去长公主府,犟成那个样子,内里肯定不是什么软的。
至于为何当时宁死不从,后来没几月就和长公主一条心,赵九河暂时顾不上想了。
大人逃狱出来是有大计,他迟来几刻就是去办了事。
可这大计就算成了,也得大人活着才行,若徐宏进死了,他赵九河也长不了。
方才一眼他看得清,恐怕真如面前这少年所说,撑不到郎中来的时候。更何况这大清早,上哪去请?
只是他哪来的自信。
他哪来的……
赵九河一回想,一愣。
大人事忙,许多琐碎都是他在理,比如馆里这些人的假户籍。小玉儿是大人随手取的名,假籍随意冠了个姓,那之前,他姓……
“那还不快去!”
赵九河一把将人拨过去,“若大人有个好歹,你看我不……”
威胁到一半,他声音忽滞。
少年踉跄两步稳住,抚平衣领,回头冷冷睨了他一眼。那一眼竟带着些上位者的睥睨,他不自觉就止了音。
背过身后,虞白无声地吞咽了下。
首先,徐宏进根本活不了。
气道破裂,窒息而死是早晚的事,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且实话说,若留那针堵在喉头不动不拔,不出血不漏气,说不定还能多活一会,虽然是字面意思上的苟延残喘。
但没办法。
赵九河大概不懂,见他动作慢开始急了,正在身后催他拔针。
虞白走向墙角,在徐宏进身前蹲下,期间快速抬头望了眼。
窗外清明,火灭烟消。
太快了……
天色微明,太早了。
她看得见吗?
她认得出吗,她……
虞白闭了闭眼睛,很慢、很慢地取出一根长针。
一串脚步踏碎晨曦,急急停在寻梅阁外。
“回殿下,有消息了。”
“有人见那辆马车往城东去,驶进东郊一片废坊,现还在那停着。殿下,是否要……”
“备马。”
话未说完,声音先从里头出来,接着迈出人影。
燕昭大步走向院外,身后书云追上来,气息还有些不稳,“殿下,先派人去探探情况吧。万一有诈……”
“叫人去看,我也过去。”燕昭脚步不停,“已经快十二个时辰了,太久了,不能再……”
说着她声音一顿,回头望向小楼里,“吴德元。”
还跪着的人一哆嗦,冷汗又透一层。
“你也去。”
撂下这句燕昭抬脚就走,迎头又有人急步赶来,说旁街起火,请她撤离。
她本也没打算留,过了下耳就继续朝外走。
黑马候在府门口,是她从小养大最熟悉的踏野。踏野性子沉稳又多年历练,此时却有些躁动,颠蹄踩着地面,许是因为空气中那淡淡的焦烟味。
燕昭抚抚马颈,翻身跃上。
缰绳刚握进手里,突然如有所觉般抬头,回望。
破晓天空靛蓝,飘着一抹黑影。
微风吹着,黑烟一点一点变浅、消散、远离。
她静静看了一会。
而后猛地一拽马缰。
“好了没有?”
刑房里,嗬嗬残喘中响起道斥骂,等了片刻催过几次,赵九河已经急了。
“磨磨蹭蹭半天不动,你是不是糊弄老子?!”
他大步过去伸手要抓,却接着被少年清冷冷的目光止住。
“你远一点,挡到我的光了。”
徐宏进喉上钉着五针,此时已经拔出四根。虞白抬头瞥了眼赵九河,手上轻压着针孔,却眼看着人气息渐弱。
筹码将尽。
边上赵九河又催,他强压焦灼镇声开口,“气门紧要,急进不得。”
“你如此催促,到底是不是真想他活?”
说完,他自己却先一愣,接着暗道不好。
他太紧张,差不多的话方才已经说过了。
赵九河怕是会……
耳边落进声冷笑,赵九河揣着短刀,慢慢蹲下。
“姓虞的。”
“你是想拖延时间,等长公主来救你,是吧?”
话音入耳,虞白接连心惊。
还不等他想好如何回应,就听赵九河又笑,“你想得不错。”
“算算时间,长公主确实去救你了。”
赵九河笑声发阴,虞白听着没由来一冷,随即很快发现不对。
去……救?
他想到什么霍地抬眸,惊疑地看向对方,下一瞬便意识到完了,露了怯。
赵九河果然看穿他强装,伸手就朝他扇来。
这下蹲着不便躲,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头上,顿时眼前一昏。眩晕中隐约看见对方要来提他领子,虞白本能地蜷缩起来护头抱胸,却没等到第二下,而是听见了外头的喧闹声。
那一巴掌连带之前的闷棍,他耳边一片嗡鸣,还以为是听错了。
但接着就见赵九河倏地起身,往门外去,刚冲到门口,又猛然顿住。
踹门巨响,倒地闷声。
声响迟一步落进耳中,赵九河捂着脖颈倒下,他终于看见他苦等的身影。
“殿下……”虞白松了口气,撑地起身,大步朝人跑过去,跑出两步眼前发黑,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
当啷一声,燕昭扔下刀,两手把他接进怀里。
我来了,她说。
声音沙哑,虞白心想她一定担心坏了。该安抚她说自己没事,该道歉给她添麻烦了,但脑袋闷痛发昏,眼皮开始发沉。
耳边听进的最后一句,是抱着他的人朝身后吩咐,
“先送虞小公子回府。”
“什……”
惊呼只有半声,虞白晕了过去。
天已亮了。
但窗太窄,无法照明。
有人捡起刀递来,刀尖还在滴着血,燕昭看了眼让拿开。
借着已经微弱的油灯,她慢慢打量这间刑房。
霉斑,潮痕,难辨来由的污渍。墙边架子挂着刑具,满目狰狞,窗下刑架印着血印着汗,摇摇欲坠。
就是这里吗,她望着那刑架想。
当时他不肯被当作礼物送来,挨下的那满身伤,就是在这里吗。
为什么不肯来?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
燕昭望向高处窄窗,清晨天空浅碧,飘着熟悉的薄云。
一时间她感觉锥心的疼,不在胸口,不在颅内,身体无处又无尽的每个角落,揪着钻着彻骨地难受。
有人在旁边轻唤她,她摆了下手示意没事。
几次深吸,再睁眼,什么都被强压下去。
她转动视线,又一次巡过周围。
赵九河一刀破颈已经死了,角落里还有个人倒着,微弱地着喘气。看过一圈,她提起个铁镣铐,慢步朝人走去。
就剩最后一口气了,徐宏进脸色憋得青紫。他喉上钉着根锈迹斑斑的长针,另有四个针眼冒着血珠,看起来几乎无伤,但喉咙已经整个肿胀。
气道刺穿,他快要被自己的血溺死了。
干净利落,场面整洁。
她的小鱼真厉害。
“我该把你千刀万剐,徐宏进,”
燕昭垂眸睨着他,“但是我赶时间。”
已经快看不清东西了,徐宏进眼前只有血红,缺氧的血红,远些墙上地上的血红,面前女子半脸溅射的血红。
望向他的视线冰冷,压抑着暴怒,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已经气绝,是恶鬼来拿他的命。
“不过我也该谢你,把他带来给我,没给别人。”
“为了这个,我可以赐你全尸。”
嗡鸣里落进话音,徐宏进已经听不懂了。隐约只看见面前抡起个黑影——
砰一声,铁器重砸骨肉钝响,他耳中最后的声音-
在客舍细细更衣梳洗过,洗净血腥,已是晌午。
燕昭走到寝室门外,正看到老人提着药箱出来。
抬头看见她,吴德元脚下一顿,原地又跪下了。
自打半夜叫来,他就几乎没起来过。秋装数层冷汗湿透,惶恐担忧自责后悔,吴德元神魂俱颤。
找到人之前留着他问话,找到人之后留着他看伤,现在……
“起来吧。”
声音落进耳中,吴德元没立时反应过来,开口就要求饶命。
回过神一抬头,他微微怔住。
身前的人与他想象不同,没有动怒,没有杀意,十分平静。
冷汗里有一层是担心她的,燕昭的情况他再清楚不过。后悔也源于此,若早知虞白身份会在这种时候揭开,他说什么也不帮着隐瞒。
不过一见她如此镇定,吴德元就放心了。
至于自己的欺瞒之罪为何被轻轻放过,甚至那错传消息的小厮也没落死罪,只是赶去杂役房干活……
还没来得及琢磨,吴德元就听见人问里头情况如何,赶忙回话:
“回殿下的话,虞小公子无恙。只不过伤在头上,*恐留遗症,须静静休养一段时日,方能确定。”
“其余是些擦伤烫伤,没有大的妨碍,微臣已经上过药,不日便能恢复。”
燕昭点了下头,“多久?”
吴德元微怔:“殿下是说……”
“多久,才能确定。”
“回殿下,五日。”
答完,吴德元又忽地提心。
燕昭不罚他,不动怒,不会是正按着火气等着吧。
想到此处他担忧又起,正想着要不要将虞白情况说得严重些,博些同情,就听见燕昭说知道了。
又问:“你没告诉他吧?”
“微臣谨记殿下吩咐,只字未提。”
“好。他醒了吗?”
“回殿下的话,虞小公子已经醒了,但……”
吴德元正斟酌着该怎么说,见燕昭侧眸扫来,顿时半点不敢瞒:
“他在装睡。”
话落,空气一静。
燕昭闭了下眼睛,视线隔断,让他心神战战的压迫才轻了些。
“你先下去吧。”
吴德元深深一拜:“微臣告退。”
身旁安静下来,燕昭抬抬手,让守着的侍女也下去,刚要开门,她动作又一顿。
摘下了腕上的琥珀,严严实实藏进怀里,推门入内。
寝室里格外静,静得脚步声再轻,也听得分明。
榻上数层床褥柔软,软得重量落下再慢,也为之一颤。
虞白闭着眼睛,心里也簌簌一颤。
他听见的那是什么。
什么虞?
……不会吧。
难道燕昭发现了?
不应该啊,他假装熟睡,在黑暗里苦思冥想。
他什么都还没说,铺垫和暗示都还没来得及,她怎么会知道呢。
明明万无一失。
不会是在清风馆发现了什么吧。可当时事情紧急,而且那些记录也早就销毁了。
就连给他办假户籍的赵九河也最后才想起,但接着就死了。还是徐宏进身上的针……
但他也跟着常乐学了。
……不会是吴前辈交代了吧。
刚才吴德元在,但旁边也有侍女在,他不敢问。不过,他想,吴前辈应该不会说。
若在这种时候告知真相,她心里会有多难受,虞白想都不敢想。
吴前辈应该也有数。
……难道是他幻听了?
那为什么,燕昭来了就在床沿坐着,不碰他,也不说话。
虞白心里慌得打鼓,正犹豫要不要主动醒来,就听见耳边落进轻轻一句,阿玉。
他一下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是他听错了。
还好,她没发现。
一定得是他自己说。
若是先一步被燕昭拆穿,那他可就完蛋了。
虞白微蹙了下眉,悠悠睁开眼睛,假装刚醒:
“殿下……”
燕昭“嗯”了声,接过他的手,握在掌心。
“吴德元说你伤到脑袋,要好好休养几天。且头一天不能久睡,所以我把你叫起来。”
也是看他睫毛直抖,快装不下去了。
虞白对此一概不知。
见她面色平静,不见怒也不见急,更确信她什么都没发现了。
心安下来,他才想起道歉,可刚开口,又被燕昭捏了捏手止住。
一个吻落在他额前。
“不用道歉。”
话落,同时又一个吻,在他眉心,在他眼尾,在他鼻侧。燕昭轻轻吻他,手指顺着他额发,
“什么都不用说,回来了就好。”
虞白鼻尖一酸,后怕和惶恐这才追上来,再落下的吻就沾了苦咸。
燕昭任他紧抱着吻掉他所有眼泪,末了轻声问他想吃什么。
“甜的……”
接着食盒送进来,一水的蜜甜,都还冒着热气。
吃过几口,虞白这才想起来问:“对了,殿下,吴院使说,我要休息多久?”
还在假装与人不熟。
燕昭静静看他装,而后抬手,指腹慢慢刮去他唇角糖渍。
“五天。”-
燕昭说这五日都要静养,哪都不能去,虞白听了十分沮丧。
可接着又听她说这五日除了早朝,都在寝室陪他,他又一阵雀跃。
给人添麻烦的愧疚也有,但雀跃更多。
不过很快,所有情绪就都变成了……
紧张。
燕昭好怪。
矮案搬到榻边,她在床沿坐着,一会让他写字,一会让他背书。
理由冠冕堂皇,说伤过脑袋易留遗症,做些检查看有无问题。
她说的合理,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真的好怪。
“不太对啊,阿玉。”
拿着他的字,燕昭拢眉细看语气不明,“我怎么感觉,和在芜洲那会让你抄书时,字迹不太一样?”
虞白咕咚吞咽了口。
两次都是瞎写的,那当然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手受伤了吧……”
他搁下笔把手递过去,声音可怜,加上指尖新落下的嫣红烫伤,看起来更可怜了。
燕昭向来吃这一套,果然接过他的手轻捏了捏,要他不必写了。
而后把面前纸笔一推,“背书吧。”
“《内经素问》,‘病机十九条’。”
刚缓过上一阵心虚,听见这话虞白心里又一紧。
可还没来得及找理由,就看见燕昭眼眸深深朝他望来:“我是怕你留遗症。阿玉,我很担心……”
可从没见过她这样,虞白顿时心软,连声答应着这就背,想听什么他都背。
背完《素问》背《灵枢》,又问《伤寒论》、《脉经》。直到答完《诸病源候论》上的一条,燕昭微微皱眉:
“书房里有这套吗?”
“好像没有吧。”
虞白又吞咽了口。
寝室太安静,咕咚声清晰可闻。
见人投来狐疑眼神,虞白忙说自己饿了。燕昭不疑有它,立即传膳,盯着他吃。
还说:“刚用过午膳才一个时辰就喊饿,看来应该是快大好了。”
虞白欲哭无泪。
面前小桌满满当当,他腹中更满当。
但一抬头,对上燕昭关心中带着期待的眼神,他就心口发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只得一口一口全部吃下,撑得躺都躺不平,只能靠在床头坐着。
太奇怪了。
虞白一边抚着肚子叹气,一边忐忑地想。
燕昭不会是真发现了什么吧。
可是以她的性子,以他对她的了解,若真看穿了这么大的谎言,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回想之前,哪怕只是说个小谎被识破,她也都是罚得很快、很重的。
……难道是他太心虚,想多了?
虞白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侧眼打量正在边上伏案办公的人。
可视线刚过去就被逮住,赶忙装作想念,凑近讨要亲吻。
燕昭垂着眼睛,看着虞白在她唇上啄米似的亲了又亲,稍一思索,就知道他正在心虚什么。
“是不是吃太饱了,不舒服?”
她若无其事问,还顺手摸了把他撑得微圆的肚子,“要不要找吴德元来?”
虞白刚要说不用,一转念又点了头。
实在太心虚了,他有点不敢,也不忍再隐瞒下去了。
等吴前辈来了,找个机会对一下说辞,正好趁现在养伤燕昭心软,和她坦白。
燕昭喊人进来传了消息,虞白忐忑又雀跃地等着。可还没等来吴德元,就先等到燕昭提来个小篮:
“反正撑着也是撑着,做点手工消食吧。”
虞白第一反应是这哪门子的胡话。
燕昭又在哄他。
可一垂眼,看清篮子里装着的,他一下又开始心虚:“殿下,这是……”
“给我绣个香囊吧。”
燕昭在一堆裁好的布头里翻翻,“阿玉,你说什么颜色衬我?雪青,银红……”
虞白心跳一阵发虚,还没来得及和她坦白呢,若是针脚露馅就不好了。
可刚想推辞说不会绣工,就见燕昭抬眸朝他望来,长睫低垂神情微黯:
“你不想送我香囊吗?那算了。也没什么,我只是见别人都有……”
虞白一听,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一把拽住人袖口,“我送,我送。”
但是……
他垂了下眼睛,想了想,轻声说:
“但是,我绣工不精,怕绣得不好……殿下会失望。”
拽着人袖口的手指被拢住,小提篮塞进他手里。
各色丝线,柔软布帛,还有把小巧的金剪刀。
燕昭避着他头顶的伤肿,顺了顺他额发,轻轻一吻落在眉心。
“你绣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昭轻轻一演,鱼拼命咬钩[求求你了]——
掉落30小包包~
92☆、若隐2
◎认错可以等等,但罚得先受。◎
燕昭捧着卷书慢慢地翻,余光看着床上,虞白装模作样穿针引线。
假装找不出线头,磨蹭了一会。拈着线头往针眼里凑,又磨蹭一会。
屏气凝神看似认真,实际满手假动作。
但又假得很努力,甚至让人有些不忍戳破。
虞白握着细针的手打滑,从一开始的假装穿不进去,到后来真的穿不进去。
怎么回事,总觉得有视线落在他身上。
借着擦手的功夫,他偷偷斜眼看旁边。
燕昭捧着卷书看得认真,并没有注意他。
……看来是他太心虚了。
虞白又一次紧张吞咽。
还不到一天,他咽喉那圈已经开始酸了。
他打算得很完善。
先拖延一会,等吴前辈来了,偷偷暗示他把人支走私下聊天。或者等燕昭突然有事忙,像上次一样空出短暂的时间。
和吴前辈对好说辞,确保不会牵连,他就可以着手考虑怎么和燕昭坦白了。
等到那时候,就可以放松坦然地给她绣香囊了。她想要多少个,就给她绣多少个。
然而很快虞白发现,这完善的打算有个巨大漏洞。
——吴前辈是不是要很久才过来?
虽然住的离府不远,但不是急召,怎么着也得一两刻钟时间。
若只拖延片刻也就算了,可若那么久也不动作,燕昭必定要起疑。
正苦恼着,外头响起声通传,说吴院使到。
虞白听着恍如天籁,一抬头惊喜的眼神没藏好,被燕昭捉了个正着。
“我……”
虞白正想找个理由,却被对方抢了先,“吴德元这几日住在府里,以防你突然哪里不适。”
说着,燕昭还往他头上看了眼,担忧之色藏不住。看得虞白心软又内疚,决定休养的这几天一定要把这事解决,不能再瞒着她了。
然而事与愿违。
他铆足了劲给吴德元使眼色,对方却好似看不见。
反倒先被燕昭捕捉到了,“阿玉。”
“一直看吴院使做什么?”
虞白一噎,“我没……”
“你是不是有话想和他说?”
“我不……”
虞白试图遮掩,却眼睁睁看着燕昭转向吴德元,好心提醒般:“吴德元,他有话和你说。”
虞白心虚冒顶,手足无措,只盼望着吴前辈有些默契,别让他露馅。
殊不知吴德元早被敲打过了,现在乖觉得很。他药箱一收刷地起身:
“玉公子有些积食,这症耽误不得,微臣这就去煎药。”
说着健步如飞走了。
寝室里一下又只剩他和燕昭,后者慢悠悠叹气:“看来积食很严重啊,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又朝他看来,“要不然,你告诉我,我转达给他?”
虞白强绷着表情,心虚快要冒出来把屋顶掀翻了。
吴前辈那话说白了是:他吃撑了,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更何况,他不过一顿多食,靠着歇会就好了,哪用得着煎药。
再说了,吴德元怎还亲自煎药,药童去哪了?
这太怪了。
一时间虞白思绪百转,直觉吴前辈此举大有深意。
……不会是在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吧。
越想越在理。
吴前辈呼吸收敛肢体紧绷,看起来很是不自然,应该是在以这种隐秘的方式提醒他。
想了想,他弱声开口:“殿下误会了,我不是要和吴院使说话,我只是……眼睛有点酸,方才穿针穿的。”
万全的借口。
既解释了他方才和吴前辈使眼色的行为,又解了眼下绣香囊之困。
想必燕昭听了,一定不会要他再继续做针线活了吧。
果然,燕昭朝他投来关切眼神:“眼睛酸,是不是光线太暗了?”
虞白嗯嗯点头。
而后就听燕昭朝外扬声:“来人,掌灯。”
“所有灯台都点上。”
灯火通明中,燕昭再次望向他:“现在不暗了,绣吧。”
“若还觉得眼睛酸,叫吴德元一并把明目药茶也煮上。”
虞白哑口无言欲哭无泪,忙说不用了一点不酸了。
不久前为了掩饰连吃两顿饭,他撑得快要往外冒了。别说再喝药茶药汤,他现在感觉呼吸都得溜边。
只得老老实实拿起布头针线,做香囊。
刚穿进线头去,身上一沉。燕昭从矮案边坐到床沿来,从背后环抱住他。
“怎么了?”对上他视线燕昭轻声问,“这样不舒服,积食难受?”
虞白摇摇头,倒不是这个。燕昭一手环着他的肩,一手圈着他的腰,正好把还胀着的胃腹空了出来,全无不适。
只不过他正假装绣艺不精的双手也被空了出来,完完整整暴露在燕昭眼前,他有些心虚。
“殿下……”他又吞咽了下,“现在不忙了吗?”
方才还见她捧着卷书册看,那书厚得很,怎么这么快就看完了。
“我想看着你绣。”
燕昭直接不答他的问题,反问回来,“不能看吗?反正绣好了也是要送给我,我看一会怎么了?”
虞白答不出话来,只隐隐觉得这话熟悉。
语气也熟悉,带着点蛮横意味。
大概是他太心虚了,看什么都不对劲。
捏着绣花针的手又发潮,他拿来帕子擦擦。擦过后,又意识到一样不对。
身后环来的怀抱很重,沉甸甸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
燕昭很少这样抱他,相反,之前总是她承载他的体重。趴在她怀里,或者跨坐在她腿上。
他总担心自己会不会太沉,会不会压得她难受,但每次发问,得到的都是否定的回答。有时问得多了,还会被她掐着腰托起来颠颠。
虞白是见过她开那百斤大弓的,托举他也完全不在话下。
从来都是被她托举,几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分担她的重量。
像依赖,这让他心中触动。
同时也心虚,“殿下……”
埋在他肩上的人闻声抬头:“又哪里酸了?”
虞白愣了一下。
燕昭怎么知道他正要找理由。
不待他细想,准备好了的话先一步脱口:“手腕酸。”
就听耳边她“嗯”了声,把针线从他手中拿出去,托着他手腕轻轻按揉。
这还不够,揉完手腕又揉手指,中指环指指尖烫伤涂着药膏,其余的部分被她揉捏了个遍。
一边揉一边和声说:“这样就不酸了,一会继续绣。”
虞白不自觉又吞咽了下。指尖被她捏得直晃,他依稀觉得那是他心虚到发抖。
想了想,他放软声线轻声开口:“殿下对我真好。”
燕昭揉捏的动作顿了下,抬眼打量他。
怎么又是这种可怜巴巴的语气。
前段时间他自己跟自己较劲,总这样卖可怜骗她心软,连她都学会了。
燕昭心里琢磨着,嘴上若无其事:“怎么就好了?按按手而已。”
“不是……”
虞白摇摇头,“是我这次,轻易被人骗出府去,给你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也没有责罚我,还对我这么好,陪着我。”
说着他回过脸,微低着头抬起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她:“殿下会永远这样对我吗?”
盯着他看了片刻,燕昭在心里“噢”了声。
铺垫呢。
八成之前那句“绣得不好怕殿下失望”也是。
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抱在手臂间的身体纤细,虽然近半年来锻炼滋养,比之前骨瘦支离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但还是让她觉得脆弱,脆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散了。
然而就是用这样一副脆弱的身躯,他捱着伤忍着病痛,不愿被送来她身边。又出尽百法地说谎隐瞒,宁愿改名换姓做另一个人,也不肯跟她坦白。
为什么。
也是怕她见到了、知道了,会失望吗?
他到底怎么想的。
一时间燕昭心里酸楚又愠怒,两股劲绞着难受,绞得头疼。
正在犹豫是该恐吓他让他再吃几天苦头,还是宽慰上几句让他心里好受,就听见外头有人叩门,书云捧着摞公文进来。
这几日燕昭待在内院,公务往来稍有不便,书云暂时任回副手旧职。
燕昭放开怀里的人,接过来翻看着听着。汇报过几件,书云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殿下,还有一件……”
燕昭抬眼看过去,很快明白过来是谁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她要出去一趟,就被身后榻上的人抢了先,
“殿下是有事要忙吗?”
虞白仍然心虚着,且存了现在表现得好一点、到时坦白了少罚一点的心思,语气十分乖顺:
“殿下去忙吧,不用管我,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闻言,燕昭和书云齐齐看过去一眼,意味深长。
虞白没有读懂其中深意,一脸天然。
两人走到寝室外,合上门。
书云递来一沓旧纸:“殿下,这是从清风馆密室搜来的名册记录,臣已一一看过,并没有虞小公子任何信息,大约早已被销毁了。”
门内,虞白抱着被衾坐在榻上,全然不知门外两人正在谈着他的事。
他垂着视线皱着眉,心里另有别的担忧。
那位云女官……看上去不太对。
暮秋风凉,书云系着高领,倒也正常。
只是转身一错间,他看见高领边沿,若隐若现掐扼过的指痕。
且行走举动间也有些异样,看起来像是受过伤。
从前他以为书云只是帮着燕昭打理琐事,与府里其余女官侍女没什么不同。但现在他有了些阅历,能看出书云是练过的,且身手不凡。
谁会伤到她……
谁能伤到她?
若细究,异样不止于此。
燕昭右手绑着绢布,有伤。晌午刚醒来时他就发现了,问过,燕昭只说是不慎划破。
一直心虚着谎言被看穿的事,现在燕昭不在,他终于有片刻放松,仔细琢磨起来。
他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不在的整晚,发生了什么?
正想着,外间传来脚步,燕昭回来了。
虞白忙低下头继续做针线,心里琢磨着事,针脚的歪曲很自然。
床褥一沉,接着怀抱从身后覆上来。
“还在绣香囊?阿玉这么认真,等做好了,我一定天天戴着。”
虞白忍不住又吞咽了下,咽喉那圈已经酸得难受了。
“殿下……再给我点时间,等我练练绣工吧。这个做的不好,若戴出去,有损殿下英姿。”
借着回头说话的功夫,虞白仔仔细细打量身后抱着他的人。
满室灯火通明,那光却照不进她眼里,眼底一片深沉。但怎么看都是平静的,止水般平静。
自打回来见到她,燕昭一直是这样的神情。哪怕嘴上说着蛮横或者戏弄的话,她整个人也都是平而又沉的。
他突然有些直觉不安,“殿下……”
“看我做什么?”燕昭捏捏他握着针线布头的手,“不是说练绣工吗,难道绣样在我脸上?”
找了一天的理由,他显然已经词穷,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低头慢慢开始缝。
燕昭把他一切反应尽收眼底,有些想笑又无奈。
就让他慢慢“练”吧,正好她也需要点时间。
脑中回想起方才书云说的,燕昭陷入苦思。
清风馆里找不到他的户籍或其余信息,但就算找到了也一时无用。
虞氏罪名未清,现在他仍非良籍。
倒不是担心有人把他带走送回教坊司去,那样的事不可能再发生。而是一旦他身份此时传开,她便是私纳罪臣之子,若有心之人以此讨伐,譬如……
太傅张为。
燕昭怀疑此番泄出徐宏进罪证、又安排狱卒纵其逃脱的正是他。
张为一番设计,逼得徐宏进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却不是冲着她怀里这个,而是她本人。
事后追查才发现,东郊停了马车的那片废坊早已布好埋伏,若她当真匆匆赶去,后果如何不好说。
他烧出黑烟传递信号,何止救下了他自己。
但这些都没和他说。他本就受了惊吓又受伤,不安又自责,燕昭不想再给他添后怕了。
包括是怎么找到他的、找到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他问过,但她也都觉得不必说。
让他只以为自己秘密不保,只顾心虚,挺好的。
想到这,燕昭才发现无意间又把重量压在他身上了。
忙直了直身,环抱着他继续思考。
找回他还不是结束,他身份上的麻烦还未解决。
张为一计不成,必然还会再动。若此事被张为得知,必会大做文章,届时麻烦重重,只怕更护不好他。
以及,他家的罪名……
这事她已苦恼多年,此时想来,仍无头绪。
燕昭抬起只手按按额角,很快又圈回人腰上继续环抱着。
他一直隐瞒不说,也是因为这个吗?
顾忌着家中罪名,怕身份暴露会被抓回教坊司?
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真实又鲜活的体温、呼吸、心跳,燕昭无声叹气。
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
给他几天时间“练绣工”,也趁这几天时间,把这事处理好。
等到他头上的伤确定无事,等一切都解决了,再拆穿他。
到时他就只需认错受罚,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暂时想定,燕昭睁开眼睛,视线越过虞白肩上,看向他手中。
两块布头并在一起,边上针脚歪歪扭扭,比蜈蚣还像蜈蚣。
他绣工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从前那个作“定情信物”的香囊她都看到破了,送出时扭扭捏捏,针脚却十足齐整。
眼下装成这样真是难为他了,燕昭忍不住咬牙,突然觉得认错可以等等,但罚得先受。
她一把按住虞白的手,针线、布头、剪刀,一一收走,丢去榻下。
手里空了,虞白才回过神,一下紧张起来。
他正琢磨着方才发现的异常,甚至忘记有没有伪装绣工,以为燕昭是发现了什么。可一回头,就对上她关切的询问,“头上还疼吗?”
虞白一愣,“不是很疼。”
“头晕?恶心?想吐?视物不清,意识迟钝?”
燕昭问得十分仔细。
虞白有些不明所以,但念及他扮乖讨好的计划,还是一一摇头,诚实作答:
“都没有。不过,下午那会吃得太撑了,有些胃胀想吐,但现在已经好了。”
说完他猛然意识到不对,那会是他心虚险些被发现,乱找借口说饿了才连吃两顿饭。
现在又说吃撑,岂不是就要露馅?
顿时他方寸大乱,可紧接着就听见燕昭“嗯”了声说,不难受了就好。
虞白一愣。
……她没发现?
不待他细想,颈前突然落下点温热。
不久前还体贴地为他揉手腕、轻柔地抚他胃腹的手突然变了样,在他喉结点了点,接着重重碾过。
瞬间,他浑身一颤。
心虚地吞咽了一天,他咽喉早就累酸了,哪里承得住这样的力道。
他一下哼出声破碎的呜咽,可启唇的同时,就有两根手指逆着声音堵进来。燕昭压住他舌尖,声音气息一同扑在他耳廓,“别出声。”
“你受伤了,还在休养,所以不能出声,也不能躲。听懂了吗?”
虞白呼吸和唇舌都被搅得混乱,心想燕昭这又是在信口胡说什么。
可下一秒就顾不上想了,耳垂一热,被她卷着衔在齿间,他整个人都敏感地缩了下,软着腰倒进人怀里。
【作者有话说】
又回到熟悉的环节[比心]
鱼(马甲已无但不知版):殿、殿下是要罚我吗?
昭(胡说八道版):这是奖励,我是在担心你——
掉落30小包包
93☆、若现1
◎“你就在这里,给我等着。”◎
绯红盛开得快,人也烫得很快。
带了点惩戒的意味,下手下口都很重。他呼吸很快变得急促,舌尖勾了勾想要回应,燕昭一顿,继而更生气了。
明明这么柔软的唇舌,却又能固执地说那么多那么久的谎。
她想想就觉得无法容忍,指尖多施了几分力,勾缠和呜咽全部压住,想来牵她的手也捉在一起,衣带绕了几下定了个结实。
想到他的隐瞒她咬牙切齿,齿尖下是他脆弱的耳垂。
小巧一点软肉像兽尾一样经不得碰,他从耳廓到脸颊到颈窝粉透了,呼吸碎碎地倚在她怀里颤栗。
一抬眼视野边沿,纤细喉结碎乱地跳动着,一下让她想起今天整日他都在心虚地吞咽。
顿时看那点突起也不顺眼了,燕昭扳着人半转过身,卡着下颌让他仰起脸,一口咬在上头。
呜咽直颤进她唇间,他上半身被禁锢着躲无可躲。喉结放开,燕昭又扳回他的脸,让他倚在自己怀里回着头亲吻。
吻从磨咬到深夺,很快又不满于此。方向调转位置变换,她抵着人颈根把他按在枕上想继续,却听见一声比方才突兀得多的痛呼,
“疼、疼,我的头……”
燕昭猛然回神,赶忙握着他的肩往下方挪了挪,离床头远些,而后担忧地看他反应。
见他捂头闭眼不说话,她心口一紧正要喊人叫吴德元,就听怀里的人轻舒一口气:
“好了,不疼了。殿下,你继续……”
朝她望来的眼眸带着潋滟水光,不知是碰疼了还是别的缘由,眼尾绯红泛泪。
燕昭一阵哑口,一把将人按回去,“不行,养伤要紧。”
而且她对这养伤的五天另有打算。
他有些不满地轻哼了声,绯红烧得更浓,“那我帮你……”
被更快地按了回去,“也不行。”
方才片刻虞白被她拨弄得迷迷糊糊浑身发烫,现在戛然而止断在这里,整张脸都难受地皱了起来。
但也知道伤在头上需要好好安养,只得忍耐。
他热乎乎地叹了口气,又讨价还价,“亲一下可以吧……”
这个可以。
燕昭就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肘支着撑在他上方,隔着很近一点距离,托着他后颈深深浅浅地吻。
过了会,听见他含糊地问:“殿下怀里收着什么,怎么硬硬的?”
燕昭一惊,赶忙去捉他的手。
险些被他发现了,藏在怀里的琥珀珠。
怕被追问她先发制人,“手这么不老实,乱摸。”
灯火隔在帷幔外,此间昏暗。很近的距离里,虞白仰在枕上潮热地轻喘着望着她,神情迷离又坦然。
仿佛在说,若你生气就来罚我。
燕昭想着得找个话头把他噎住,再这样怕是养伤无门,也会坏了她的打算。
“你那又是什么?”她压了下问回去。
他顿也不顿:“是我。”
空气温度直烧,燕昭甚至感觉肺腑都被烫了下。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起得不好,这种时候他从来都弃廉耻于不顾,这一问反倒助长他气焰了。
但很快她想起了什么,“不对啊,阿玉。”
“之前你不还满口的不合礼仪、不合规矩,怎么现在又这样起来了?”
托在人颈后的手微使了点力扣住,她意味深长明知故问:“难道你当时都是装的?”
虞白被她问愣住了,这才想起被人掳走前他正准备找机会和她坦白,但又怕惹她失望,一直端着忍着收敛来着。
这他哪里还记得,一遭生死悬线,彷如两世相隔。
更何况燕昭在他身上吻吻碰碰,他的魂都像被抽走了,现在硬拽回来磕绊着解释,
“没、没有,我当时,当时那是……”
燕昭眉锋一压:“是骗我?”
触及到他正心虚的,虞白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张口就要否认,却又忽地顿住。
迟疑片刻后,他弱声开口:“如果……如果是的话,殿下会生气吗?”
“如果我骗了你的话……”
燕昭心说怎么又铺垫上了。
但他当时为何要克制本性本欲,强装出那副端庄矜持的模样?难道,当时,被徐宏进掳走之前,他就已经在准备和她坦白了吗。
燕昭微怔了会,突然觉得,他的欺瞒也不是不能原谅。
但细一想,还是不能原谅。
而且居然觉得她会是那种肤浅无情、只辨表象不认内里的人。她一下更生气了,声线压沉:“会。”
“忘了我之前怎么说的?阿玉,我最讨厌背叛。”
帷幔里响起一声清晰的“咕咚”。
眼瞧着他面上心虚之色翻倍,紧咬着唇脸色都发白了,像是正在想象自己会遭遇怎样的后果。
现在虞白在她面前几乎透明,看他紧张成了种享受。燕昭垂眸静静看了会,从他失踪到现在一直紧绷的精神这才稍放松了些。
欣赏够了,她淡声开口:“所以,转过去,趴好。”
虞白心里正惶恐,闻言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听了令。
趴在软枕上,声音从脑后传来:
“之前你说,小时候犯错,挨了什么罚来着?”
他一愣,接着身上一凉,继而啪一声脆响。
虞白“啊”地轻呼了声,瞬间面红耳赤,可刚一动,就被按着后腰定回原处。
“躲什么,你不是说那是骗我吗?”
燕昭以肘撑身俯低,气息落在他耳后,“做错事就得挨罚,挨罚就不能躲。但是,可以出声。”
她手掌示警似的轻抚了抚,说,二十下,自己数着。
又一记脆响。
虞白刚要说话,尾音一下吃痛飘高,想要说的全变了味,只得声线颤颤地报了句二。
羞耻且疼,还……好烫。
埋在软枕里,虞白脸颊烧得烫热,大脑一团乱麻。
怎么好像,连这个也喜欢。
……这个可以喜欢吗?
而且,只是在行为举止小事上做假,她就这么生气,还这样……这样罚他。
若哪日得知真相,那他……
……往后还能坐吗。
二十下一下不少,手劲也一点没收,虞白在榻上趴了好久。
疼和窘迫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则是因为,他不太拿得准现在还要不要假意收敛。
他现在首要任务是乖顺一些积攒好感,以备坦白时抵消之需。同时还要提防燕昭时不时的发问,以防露馅。
这样一来有点分不出心神琢磨了,不知燕昭会不会对本性暴露的他失望。
但以防万一,先趴一会。
以免再不慎说漏嘴什么,或者被燕昭抓起来考问医书或者绣花,天色刚黑,虞白就谎称自己困了。
起初抱着被子装睡,不一会真睡着了。
只是没多久就被燕昭拍了拍叫起来,简单问了几句话,又在额上亲亲,没一会又叫起来*。
他睡得昏沉没细想,只以为这又是燕昭在捉弄,半梦半醒间配合。
床榻边、矮案上,奏折堆着,公务攒着,还有徐宏进一案未收尾的事,快要摆满。
此外还有卷厚厚的医书,并一枚滴漏。滴漏从未在她内室出现过,她嫌水声吵扰。医书则是问吴德元要的,晦涩词句写着人头部受创后的种种。
不能久睡,隔上一阵叫起来,看是否清醒,这还只是第一日。
此外还有许多注意,许多凶险。譬如这卷书里收录的一则病案,有人不慎摔到后脑,明明表面无恙能跑能跳,转天一头倒地,气息全无了。
五天,看似休养,更像铡刀高悬。
燕昭闭了会眼睛,再看滴漏,到时辰了。
她朝榻上俯身,拍拍熟睡着的人,“阿玉,醒醒。阿玉,认得我是谁吗?”
他眼睛还没睁开,双手就先环上来,“殿下……”
燕昭点点头,想要回去案边继续办公,白天堆积了很多没碰。
但又被环着她的体温和贴近的心跳留住,一时动弹不得。
没听到她回答,大概以为她对那称呼不满意,他改口含糊地唤了声姐姐,话音没落就又睡着了。
燕昭忍不住笑了下。
姐姐。
那时他说……“他们都这么叫”。
一个是燕祯,另一个可不就是他自己。
他早就漏洞百出,只是她从来都没留意。
所谓的隐瞒,到处都是拙劣的痕迹,她自诩洞察一切,却放任他丢名弃姓地伶仃这么久。
也没留意张为设下的圈套,致使他被人掳走,又花了那么久才找到,险些酿成大憾。
明明有那么多蛛丝马迹,明明他早就给过她那地方的线索,可她就是太傲慢又粗心,什么都没留意,什么都没上心。
睡睡醒醒到半夜,困倦与迷离之中,虞白恍惚感觉自己被人抱进怀里。箍得不紧,也没有把重量压在他身上,就很轻、很小心地环着。
颈窝落下潮湿的滚烫,依稀有谁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次日醒来时燕昭还在朝上,虞白发现榻边矮案上的医书和滴漏,才发现昨晚燕昭频频叫醒他,是出于担心。
如此细想,昨日她要他做的所有事,似乎都是担忧他头上的伤。
要他写字是担心肢体失控,要他背书是怕他记忆错乱。至于后来的惩罚,打那里……
这个应该单纯是她想。
虞白强收遐思。他最不想做的事就是让燕昭担心,尤其见她案上繁忙,公务和他两头顾。
于是等人从朝上回来,他主动把伤处情况和全身感受详细汇报了遍,说自己没事让她放心。还说养伤闲着也是闲着,如有琐碎小事可以让他分担。
他仍记得昨天燕昭从身后抱着他,大半重量压在他身上,那瞬间他有种被依靠的错觉,有些上瘾。
可惜毫无意外被拒绝了,燕昭让他闲着没事就给她做香囊。
虞白欣然答应,针线活可以检查他手眼配合能力,燕昭这也是想确保他没事,他都明白。
他抱着针线小篮闷头绣,不忘暗中伪装一下针脚。
榻边案后,燕昭从公务中狐疑抬头,怎么不见他心虚了。
看他心虚可是这几日她唯一的乐趣,为了缓和心情,忙完堆积后她主动把针线从人手中拿了出来。
“别绣了,陪我说说话。”
虞白乖巧点头,并主动表示自己不头疼也不头晕,嗓子不累也不渴,“殿下想和我说什么?”
“就讲你小时候那个友人吧。”
虞白一怔,他哪还有什么别的友人。
燕昭从身后环着他,适时补充:“就是那个,答应送你玉佩又食言,最后被我弥补了的。”
“在淮南时你还到处找,现在把人忘了?如此薄情寡义……”
虞白这才想起自己还说过这么一个谎,瞬间忐忑。刚要借口说印象模糊,就想到记忆错乱也是头部受伤的遗症之一,若这么说她又要担心了。
只好试图回避:“殿下怎么……怎么要提别人,我怕你不开心。”
他心虚得不敢回头,看不见脑后,燕昭暗暗笑着,显然目的达成。笑里却又带着点咬牙切齿,表情十分复杂。
但话音温柔又平和:“不会不开心,你尽管讲就是。”
拉扯半晌还是没拗过,虞白只得磕磕绊绊讲了起来。
傍晚刚过,还不到睡觉的时候,燕昭从身后环着他,静静听他编。
口齿清晰,思路完善,看来确实没什么遗症,可以稍稍放心些。
甚至编得挺引人入胜,有一段她还真听进去了。
只不过越听越熟悉。
“阿玉,”燕昭打断他,“方才那段逛庙会偶遇,怎么感觉在哪见过?好像有一次,你问常乐借的话本里……”
帷幔间响起声清晰的吞咽。
“这、这么巧啊。”
燕昭一垂眸,入目的是他通红的耳廓,不自觉紧抿的唇角和颤个不停的睫毛。心说还是配合一下算了,不然他心虚得都快要晕过去了。
“是挺巧的。看来话本里也没什么新鲜事,大概都是取材于生活吧。”
就听见怀里一阵“嗯嗯”、“有道理”,显然松一口气。
“说些别的吧。跟我说说你的家乡,淮南……”
又听见他提起一口气。
燕昭不停地发问,怀里虞白不停地讲。
有些是他从话本上看来的,之前读到趣味处会和她分享,她大多都还记得。有些就已经是胡编乱造了,只要稍一追问就会露馅,但她什么也没说。
就抱着他听他说话,感受着紧贴着传来的鲜活体温和轻微震动,哪怕是胡说八道,她也觉得挺好的。
直到听见他声音越来越闷,燕昭才发现自己又把重量压在他身上了,忙直起点身闪开。
正在讲故事的声音却一下停了,虞白疑惑地回过头,“怎么不像刚才那样抱了?”
燕昭瞥他一眼,心说不会是编不下去了,正好给他找到机会了吧。
但看破不戳破,“不想压着你,太沉。你都快喘不过气了。”
原想再找个话头听他编故事,却见他挪了挪身子半转过来,双手回抱住她,很认真的语气,“我喜欢那样被你压着,我不觉得沉。”
燕昭微怔了下。
“而且,早上我说想帮你分担,也不是在为逃避绣香囊而找理由。”
他一字一字说得很慢,甚至带着郑重,“我想为你分担,我不想看你那么累。虽然我会的不多,能帮你的有限,但除了伺候笔墨以外,我还、还……”
郑重的语气变得磕绊,虞白把自己会的和燕昭每日忙的对照了下,发现只剩一件:“……还识字。”
燕昭一下笑了。
“没事,能识字已经很厉害了。”
她促狭地逗了下,但还真想到一件,“若你想分担,不如帮我批阅陛下功课?”
从前不知是他,只以为他略通文墨。现在知道了,倒是可以把阿祯每日习字和简单策论交给他帮着看。
说起来惭愧,关于他的记忆还是很模糊,只记得小时候的他孤单又内向,除了偷偷和她见面就是读书,不止医书,什么都读。
把燕祯的课业转交给他,虽然只是分走每日繁忙的小小一点,但心神莫名轻松了许多。
面前,虞白很满意分给他的任务,眼睛都莹莹亮了起来,连声应下就要起身,像是立即想下床去做。
又被燕昭拉回怀里,托着转了个方向,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
“你刚才还说什么?”
她抬眼看着这个姿势下比自己稍高的人,轻声重复,“喜欢被我压着?”
虞白一怔,脸颊瞬间烫了,“我没……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你肯定没往那方面想。”
燕昭语气正经,“而且你还在养伤,什么能做什么不能,你都清楚。阿玉,你也不想让我担心对吧?”
“担心”二字一出,一下触及了虞白惦记整日的事,赶忙按下遐思保证等伤势好了再说。
可话还没说完,衣领就被拨开一寸,温软的吻落在他颈窝。
温热蔓延,不久他就瑟缩着想往后躲,又被腰上早有预料的手箍了回去。痒和热渐渐弥散,但又都只有那么一点,仿佛苦旱已久,雨却只落一滴。
浑浑噩噩间他紧咬下唇,忍着四肢百骸的汹涌,忍着隐秘的渴望。
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还有三天。
再忍三天就好了-
养伤的时间倒也很快。
上午虞白勤勤恳恳“练”绣工,燕昭看他认真不忍戳破,由他假装生疏。
下午幼帝功课从内廷送来,他丢下针线篮立马接过。
起初兴致勃勃,满脸认真郑重之色,小半个时辰后,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暗淡了。
一份课业批阅了半日,将近入夜虞白终于交差,而后什么话也没说,绕到燕昭身后给她捏肩。
燕昭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从他的沉默中读出了疲惫、感慨和钦佩,似乎在说……
“原来你过的是这种日子”。
看他心虚这个乐趣也慢慢消退。
一是因为他看过的话本似乎用尽了,庙会那段她都听过三遍了。
二是因为燕昭试图用“偶遇高敏”这事引他紧张,却被反问“高敏人在长陵,殿下未曾出府,如何遇见”。
好不容易才把他糊弄住。感觉再逗下去,她都要露馅了。
只是如何为他家平反,仍未找到完全之法。
为这事她频频离开寝室与亲信探讨,再一回来,却见他手里捧着个东西递到面前,香囊已经绣好了。
“不是很精致,殿下不要失望……等以后,我再送你更好的,还有……还有别的礼物。”
燕昭听见这暗藏深意的话,视线从香囊上十分刻意的针脚挪开,看了眼他强忍心虚假装乖巧的表情。
养伤这几日他不曾回过寻梅阁,不知道他所谓“别的礼物”,已经被她揣在怀里了。
不过说起这个,倒让燕昭想起另一件。
“徐宏进重罪逃狱,已经伏诛,所有家产抄没充公。这事是我督办,所以有一部分到了我手里,我打算都给你。从前他对你多有苛待,这算一点补偿吧。”
她轻摸了摸虞白头顶,“我给你另辟了间屋子做私库,改日带你去逛逛。以后,你的钱袋再也不会瘪了。”
虞白头上的伤肿基本好了,被揉了不觉得痛,只跟着轻轻晃,听完了,他微微蹙眉:
“可是,徐宏进做了很多坏事,拿他的钱……这好吗?”
“他的罪他自己赎,黄金无辜。”
燕昭说得坦然,虞白顿时觉得她有道理。
他只知道徐宏进经年积累十分富裕,不知具体如何,不过隐约记得燕昭方才用的词是“逛”私库。
虽然暂时想不到手里有了钱能做什么,但还是陷入了突然富裕的恍惚,忍不住感慨:“真是人之将死……已死,其……用处大。”
燕昭皱眉:“你就是这样批阅阿祯功课的?要不还是……”
虞白赶忙阻拦。几日下来他已经找到法门,从第一天的苦恼,到现在不太苦恼了。
他相信再坚持几天,批阅功课这事就会变得很轻松。
“我知道原话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说那天……”
他把被掳走那日,扒了徐宏进的外袍点着火,又踩着他递出窗户去的事讲了一遍。回来之后只顾着心虚,都还没来得及讲那天的细节。
“用处很大吧?”
虞白讲完又追问,燕昭被问得有些哑口。
面前他眼眸晶亮,像是在期待她的表扬,仿佛那天受伤被绑、命悬一线的人不是他一般。
燕昭按捺着心底翻涌的情绪,正想顺着他说些夸奖的话,却突然灵光一闪,猛然想到了什么,说了句“稍等”就起身朝外走,可袖口接着又被拽住。
“殿下,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燕昭顺着力道回身。
少年跪坐在榻沿,揪着她袖角仰脸挽留。一双黑瞳沁了水般湿亮,又澄澈,想法直白到透明,一眼就能看懂。
“我知道。”
她迈回榻边,卡着他下颌让他直起身,离自己更近,近到呼吸几乎交融。
“我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里,给我……等着我。”
【作者有话说】
鱼:殿下要我等着,肯定是要给我惊喜[眼镜]——
再往后7k也打不住了,在这里断一下章吧,明天,明天一定[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最近身体问题影响更新,对不起宝宝们。
本章掉落40小包包!
94☆、若现2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燕昭脚步匆匆离开,似是要去忙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身影走远了,雀跃才迟钝地绽开。虞白腾地站起来原地转了一圈,意识到不太稳重后又赶忙坐了回去。
他可等太久了。
不止养伤这段时间,在这之前燕昭就接连忙碌,上次还是秋狩那回。细一想竟已快一个月了,他自己都难以置信。
更何况这几日燕昭总是亲亲碰碰,把他高高钓起又戛然而止,他从骨子里到肌肤上每一寸都口渴极了。
虞白起身叫人送些热水,又找来妆粉准备打扮。
期间想去寻梅阁拿那串珊瑚珠,之前就想好戴给她看,但又被侍女拦住说殿下担心公子未完全康复不让走远,他深觉有理又退回内室,开始琢磨穿什么衣裳。
至于燕昭临走前那句等她回来,话里话外隐隐的危险意味。
他太开心了,没听出来。
说是很快回去,但燕昭还是小小地食了言。
召人商议筹备证据拟定诏书,赶在宫门下锁前送进内廷由幼帝批红用宝,又发往刑部吏部大理寺,待一切定下已经入夜。
走出书房她由衷地轻松,尤其想到稍后的打算,更是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
往寻梅阁去了趟取了样东西,她边往寝室走边想象虞白会怎样打扮。
各种装饰和坦荡的衣裳在脑海过了一遍,等她终于看见端坐床尾的人时,脚步还是微顿了下。
“穿得这么……”
床尾,鹤羽似的人闻声抬头,隔着灯火回望。
“殿下,你回来了。”
燕昭停步看了眼,片刻才朝他走过去。
一身素白墨发半束,无珠饰、无脂粉、无冗赘。烛光落在身上都淡了颜色,他仿佛与尘世隔绝。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穿得如此素净,倒让她回想起初见,和再见的时候。
但又都不同。
走近了,靠近了,对上他仰望来的湿黑眼眸,不用开口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轻声回答,“喜欢。”
吻得很急。
和他清冷寡淡的衣装不同,白衣底下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
起初还克制着像是想稳重,可没一会他手臂就往身上缠,腿也勾上来膝侧摩擦她的腰。又被燕昭拨开,束发的绸带也一并扯下来,
“这个绑头发,浪费了。”
倒在枕上的人轻轻喘着,听了这话乖顺点头,并起手腕递过来。
燕昭忍不住笑,接着推开了他的手,“不是这个。”
“闭上眼睛。”
绸带致密,虽是白色,但也能挡住大半光影,虞白一下心跳更快。
视野隔断,其余感知敏锐到极致,就连视线落在身上都像有触感。他感觉到燕昭把他一寸寸看遍,呼吸绷紧,温度直烧,先被触碰的,却是他的手。
燕昭执起他的手,抚过掌心,抚过指节,一个吻落在指尖。
她还是记不起太多从前。养伤的几日听他讲了许多“友人”的旧事,其中大多应是编的,但有一样她觉得真。
他说从前,他的“友人”喜欢揉捏他的手。
燕昭相信这句是真的,她有一种近似直觉的感应。
只不过她想不起这双手从前的模样了,竭力回想也只是想象。但她记得后来,记得在初雪宫宴上牵他的手,南下的山寺里他手指勾进她掌心,记得很多地方很多瞬间的交握,朝夕相伴的每一次十指紧扣。
她牵着他的手,看见的是现在,只有现在。
燕昭俯身去吻他,吻他蒙着发带的眼睛,鼻侧墨黑的小痣,最后才吻到渴望到湿红颤栗的嘴唇。
他等得太久,刚一触碰就愉悦地哼出了声,环着她脖颈微抬起脸来回应,热烈到几乎虔诚。燕昭任他磨蹭着缠抱着,吮吻中拍了拍他小腹,
“等等,阿玉,我给你戴个东西。”
虞白气喘吁吁点头,挺起一点腰方便她环绕。
视野模糊,珠饰触感和温度就显得格外突兀,惊得他轻叫了声,“是什么,好凉……”
珊瑚本不生凉,是他太烫了。
燕昭捉住他想去触碰的手,又俯身把他的追问全堵回唇间。
养伤五天的浅尝辄止果然有效,虞白很快又沉溺进亲吻里,完全不管腰上的是什么了。
他双手双脚地缠抱着磨蹭着,毫不掩饰地表达他的愉悦。但很快他又一次惊叫出声,这回带着瑟缩,“等、等等,不行……”
燕昭褪下手腕的琥珀珠,慢条斯理给他戴上。
一边环绕,一边明知故问:“为什么不行?这个不凉吧。”
这几天不是被她戴在腕上就是揣在怀里,金珀莹润,每一颗都带着她的体温。
虞白颤栗着摇头,但又躲无可躲。珠串叠绕好几圈,戴好后他整个人已经乱透粉透,呼吸都打着颤,“这是……是什么……”
“是礼物。”燕昭这回不骗他。
只不过没说是谁要送谁的。
他还天真以为是送给他,碎碎喘着说谢谢殿下。
燕昭为他的茫然无知轻笑片刻,而后不再收敛。
他蒙着眼睛,在她眼里却是透明,喜欢如何她都知道,哪里脆弱也都了解。
珠饰颠簸琳琅有声,很快就都被他自己声音盖过,但不久又只剩珠玉碎响。
此前一切已经把他推到浪尖,从尖叫到失声几乎只要一瞬。攀着她的手臂变得无力,怀里的人一次一次颤栗,空气都热得潮湿了,但还不够。
燕昭衔着他唇瓣深长地吻,听着他语无伦次地呜咽,感受着他濒临极限的僵直,想着不够、还不够。
快要超过他的承受,他整个人都在恍惚中软透了,就连往日畏惧的冰凉抵上也忘了抗拒,只在片刻后颤栗得更大声。
差不多了吧,她想。
面前,蒙眼的绸带不知何时蹭掉了,他半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她,眼尾还带着无意识的泪。
唇瓣被吮吻得湿红,微张着轻颤着喘着气,仿佛仅剩的神智只够他做这一件事。
差不多了。
她轻声开口,“虞白。”
“嗯?”
失神的人应得又哑,又慢,又本能。
燕昭静静看着他。
看着那双眼睛微微一滞,下一息瞬间睁大,诧异,不可置信,最后又都变成惊慌,
“不、不是,我是说……我以为……”
反应过来后虞白第一时间就想躲,蜷起身子想往后逃,但还没挪出半寸就被圈住肩捞回去,拙劣的借口一下被贯成尖叫。
燕昭按着他把他箍回怀里,话音忍不住真带了些怒意,“还找借口,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瞒着我那么长时间,你还觉得不够是吗?”
一字比一字重,带着惩戒的意味,他的借口和道歉连带呼吸都全部破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燕昭看着他几次想要开口都变成呜咽,最后只能咬着自己手背忍着声音,才堪堪觉得郁气消解了些。
可再一垂眸,他整个人都在她怀里蜷缩起来了,很害怕似的,泪光刺进她视野,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淌了满脸泪。
“你怎么……”燕昭在继续罚和问缘由之间顿了下,决定先拿巾帕给他擦。
可起身的动作似乎被他误会了,刚一动就听他哽咽说别走,接着就被拽着倒回榻上。
“你别、你别生气,你别走……”
虞白双手双脚缠抱上来,声音还带着湿哑的颤,“都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别走,你罚我,你……”
他哭着语无伦次道歉,一边说一边摸索着找她的手。方才的还在,他牵着她过去主动受罚。
支离的话语被他自己再次搅碎,声音也糊着泪水哽咽着,燕昭几乎什么都听不清。
他整个人蜷着埋在她怀里,身体藏了起来,脸也藏了起来,她费了好大力才扳起他下颌,对上那双淌着泪湿透的眼睛,才终于看懂。
他说别讨厌我,别嫌弃我,别看我。
他在害怕。
过去几天燕昭一直在想他隐瞒的缘由,种种猜测久久琢磨,现在大概都懂了。
他害怕她失望。
起初抗拒着不来,是怕她失望。后来想坦白又迟疑,也是怕她失望。
可她又怎么会失望。
燕昭默了片刻,一把掰开他的手,托着腰抱起来,抱着走向不远的立镜。
虞白不知要去哪,但问也不问躲也不躲,一边道歉一边任由。可一被放下来,看见镜中的画面,他整个人瞬间绷紧挣扎着就想躲开,但又被压着按回原地。
“看着镜子,”燕昭扳正他下颌,“看着你自己。”
她从身后环着,一个吻落在颈侧,继续方才的一切。滚烫重又蔓延,但又似乎与他无关,神魂仿佛与躯体隔离,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恐慌和羞耻。
镜子里的人全身绯红沾着潮湿,表情几乎糜艳,身上也是,只看了一眼他就难堪地闭上了眼睛。
首饰缠着,吻痕烙着,还有从前由她印下的咬痕。他刻意保留下来的淡疤因燥热而泛起粉色,他每次看见都心生雀跃,可是……
可他不该是这样的。
她记忆中那个人应当纯白又洁净,她喜爱他拘谨矜持,不该是他这样,不该像他这样……
“睁开眼睛。”
耳边的声音再一次命令,但这回他没有听。
一切都停了,燕昭仿佛突然变成全天下最有耐心的人,圈着他一遍一遍重复。
直到他终于被说服,启开一点眼睫。
“看着镜子。虞白,看着镜子。”
燕昭双手环着他,托着他脸颊。
“你看见了谁?”
虞白抬了下视线又被烫得躲开,她继续等。
终于等到他看清,才发现自己满身狼藉,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衣衫被他磨蹭得同样乱,同样染遍潮湿,束发也已经散了,和他的交织一处。
但她那双眼睛,琥珀色深沉又坚定,专注地着望着镜子。
望着镜中的他。
望着他。
“我看见的,是你。”-
神魂渐渐归体,烫热重又真实。
铜镜也变得热了,后也落上潮湿。
从镜前又到浴桶,虞白起初还在忍着声音道歉,后来忍不住声音,再后来发不出声音。
换过新的被衾他软倒进去,看着燕昭用巾帕吸干琥珀珠串的水渍,又戴回腕上,他颤颤捂脸。
“你早就发现了……”
这几天总觉得她怀里藏着东西,原来是这个。
不让他往寻梅阁去,也是怕他发现收藏里少了东西吗?
一想到他这几日的强装,虞白顿时懊恼他刚才怎么不趁机晕过去。
但同时又有股窘迫在烧,“你怎么、怎么还戴……”
“你送我的礼物,我怎么不戴?”
燕昭笑眯眯躺过去,一把扯开他捂脸的手,“刚才只是给你暂用,你想要我还给你?门都没有。”
虞白抬眼看她,眼尾哭过还红着。
这一眼带了点委屈,像埋怨,不知是因她把他的礼物乱用,还是因她得知真相也不说,故意看他装。
但无论哪个,他都是更没底气的那个。
对视一眼他就虚了,声音含糊地软下去,“你……你还生气吗?要不然,你再罚我吧。”
说着他转了个身,老老实实趴在枕上。
燕昭忍不住笑了下,伸手把他的脸扳过来。
“我是该罚你。但是……”
话未说完,就见他呼吸颤了下,痒痒地扑在她掌根,有点烫。
以她对他的了解,这应该不是害怕,是兴奋。
燕昭一阵哑言,心说她真该想个别的法子,能真正罚到他,真正让他后悔的。
也想听他讲讲从前,讲讲那些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
也想问问他以后的打算,想和他说她把一切事情都解决了,想看他露出惊喜崇拜的表情。
也想和他说很多抱歉,抱歉她曾经对他不好,抱歉她那么久都没找到他,没认出来。
“……但是我有点累,我这几天都没睡好。我想睡一会,你去……叫人熄灯。”
旁边枕上,他依言点头。
但没往外唤人,而是自己下床去吹灯了,似乎是还腿软,脚步有些凌乱,安静的内室被他扰得扑扑腾腾。
燕昭闭上眼睛,疲惫地勾了勾唇,心想,真好。
她好喜欢,好需要,这样真实又鲜活的吵闹。
连日来她几乎浸在担忧里,不安快要将她吞没。她实在害怕他会像那医书上写的,上一秒还安然无恙,下一秒就天人永隔。
整夜、整夜,她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失眠里后怕快要将她吞没,失去她早已经受过了,可差点失去竟还要更折磨。
差一点、差一点……
还有自责……
她都不知道这几天是怎么撑下来的。
不过现在都好了。
隐约她的手被牵住,她安心地睡了过去。
过于安心,以至于睁眼看见满怀鲜红,她久久呆愣。
为什么……
她不是已经把他救下来了吗?她不是已经……
她条件反射去堵鲜红的源头,却没触到鲜血的温度。愣了片刻她恍然回神,原来是做噩梦了。
是了,连日来实在太累,她把这事给忘了。
做噩梦了。是梦。
她恍惚地推开怀里,想起身想醒来,然而一转身,她又一次回到原地,怀里的人身中数刀,再次鲜红喷涌。
明知是梦徒劳无用,她的手还是本能地伸了出去,可刚碰到,眼前又变。
还是那间刑房,但回到了上个冬天,消瘦的人被绑在刑架上气息奄奄,挥鞭的人一遍遍说她不要你了,她不认得你了,她不会来找你了。
燕昭立即出声否认,即便知道这是梦,她否认着想要去解救,却再次扑了个空。
眼前一晃再变,似乎是养病的寝室,似乎是堤坝的决口,但又鲜红,像是长街会吃人的红墙,又漆黑,像从前每一个策马去西山找他的夜晚。
他明明说过的。他明明离她那么近。
那扇窄窗望出去看见的是同一片天空,他说他听见深夜的马蹄,可她怎么也没想过那会是自己。
意识到之后翻涌的情绪里甚至有埋怨,埋怨他为什么从前受人欺负也要忍着哭声,是不是如果他哭出来了,他求救了,她听见了,她是不是就能早一点找到他了,就能……
可这次她听见了。
魇在梦里的马背上,冰冷黑夜从她两侧划过。黑暗中她听见他哭泣的声音,熟悉的声音,无助又破碎地一遍遍哭求着,说带我走,带我走。
不能听,她坚定地想,这是梦,她试图捂自己的耳朵。
她已经把他找回来了,他已经在她怀里了,一切都已经好了。她一遍遍坚定想着,但下一瞬她猛地拽动马缰。
然而向来乖巧驯顺的马怎么也不听话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
哭声渐渐离得远了,她几乎心痛如割,她要回去,她得回去救他,她拼力挽着缰绳,匕首刺进马臀,她终于转向回去,可再一晃眼她跌进湿泥,怀里抱着一具白骨。
哪来的白骨……
熟悉的白骨。
她恍惚抬头,满山零落的坟,低头,怀里白骨支离。
她不是……
她不是已经把他救回来了吗?
黑夜沉落下来,是冷的。颊边有什么在淌,似乎滚烫。
怀里白骨冰凉,干枯,那么瘦,那么轻,她两手抱着,迟钝地发愣,迟钝地想。
这不是梦吗。
梦里,又怎么会有知觉,又怎么会这么真实,她又怎么会落泪。
这不是……
这不是梦?
这不是梦。
她又……
她又没有他了。
耳边遥远的呼唤声听不见了,她彻底魇进梦里。
守在寝室外远些的侍女听见了,匆匆靠近想要敲门。
门扉却先从内拉开,白衣少年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他还光着脚,绊在门口摔了重重一跤,却顾不上起身,而是颤声朝她们喊:
“去找、去找吴院使,快去……殿下……”
“殿下又不好了……”
【作者有话说】
虞白喊出了从前让他费解的话——
新任务开启TT掉落30小包包
95☆、薪火1
◎“这些,是你的……遗物。”◎
刚熄不久的灯盏再亮,寝室通明。
为着虞白的伤,吴德元在公主府留了五日。本打算次日一早离开,可半夜又被急传了来。
汤药安神、施针镇定。都是从先帝时就熟了的缓解法,哪怕已有近一年未用,也并不生疏。
但他宁愿生疏。
头痛,善忘,梦魇,再往后便是昼魇神游、妄视妄听,最终神智全失。
面前的人症状逐渐与先帝重合,吴德元终于不得不承认她那日所说是对的,那药无用。
留针,出针,吴德元静静做完一切,才望向榻边不远,敛手立着的少年。
寝衣外头随意套了件外袍,虞白看上去狼狈得摇摇欲坠,不动也不说话,像遗落罅隙的孤魂。
哭过,他脸上还带着斑驳泪光,但又暗淡,整个人仿佛干涸了。
视线一对都有话说,吴德元默了片刻,提起药箱示意他出去谈。
廊上夜风席卷,暮秋萧瑟的寒。吴德元想开口又哑住,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可还未想好,却先听跟着出来的人一声哽咽,
“我该发现的……”
方才忍着的惶恐和懊悔全落成眼泪,虞白一下哭了出来,
“她最近都没休息好,她之前就已经很累了,我该留意的……我没发现,都怪我……”
吴德元一惊,赶忙回头。
一眨眼的功夫虞白就淌了满脸泪,抬手想挡,但根本挡不住惊魂未定的仓惶。
他肩膀哭得直发抖,声音都含糊了,还在兀自说着对不起,吴德元听着,一下内疚起来。
身为医官这本该他负责,可他也没发觉燕昭几日来的平静是强撑,只以为是性情转圜。
且他数年随侍见得多了,头痛有头痛的医法、梦魇有梦魇的医法,对症缓解就是,但虞白不一样。
他没见*过、不知情,那梦魇是叫不醒的,他怕是吓坏了。
他吴德元隐瞒的事又何曾少了,若说起来,他才是真的两头对不住。
虞白哭得难抑,吴德元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是不太会与小辈相处,半晌才想起该递个帕子。然而全身上下翻翻只找出一块,还是沾了药渍洗不净的。
他踌躇着正要递过去,却发现泪水已经停了,少年吸吸鼻子,抹掉泪再抬头,已经强行恢复了镇定:“吴前辈,从前你说殿下只是太累了,都是骗我,对吧?”
“那现在,瞒不住了,可以告诉我了吗?”
吴德元声音一卡,有一瞬的迟疑。没得到燕昭指示,他不知能不能说。
可不等他想明,面前的人就再次开口,还带着鼻音,但又透着股锐利,“我看吴前辈方才行针,走的手足阳明、督脉、井穴,这是开窍醒神、梦魇急救的针法。”
“还有殿下之前一直用的汤药,龙胆泻肝汤外加几味安神,止头痛烦躁。这些都只是医表,那病源是什么?殿下到底……”
虞白把自己的发现和疑问一股脑往外抛,说到一半,又忽地僵住。
这些话……
他脊背忽地一寒。
这些话,他能说吗?
不远有侍女守着,再往外也有下人往返,到处都是眼睛,到处都是耳朵。
以前,他很少防备这些人,也不会有被注视的担心。以前他只是燕昭身边一个无名无分的侍君,言行举止都无人在意,可现在好像不同了。
燕昭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其他人是不是也知道了?
他是虞氏后人,先帝亲断庸医误国、罪无可恕、永世不得行医,他说这些话……
“殿下还没告诉你吗?”
吴德元看出了他的紧绷,轻声打断了他。
“你家的事,殿下已经解决了。”
“你父亲追复原职,入名宦祠,虞氏冤名已雪,恢复旧籍。诏书已经下发,明日便会昭告天下,你……”
吴德元轻拍了拍他的肩,递去一卷明黄:“往后,你不必躲藏了。”
虞白有些恍惚,甚至忘了伸手去接。
这一晚受惊又恸哭,他脑袋已经一团浆糊,还是吴德元把誊抄的诏书念给他听,说前吏部尚书罪臣徐宏进蛊惑先帝诬陷良臣,今已知其枉,追夺罪名,复其……
虞白听不下去了,他捕捉到一个细节:“徐宏进蛊惑先帝……这是假的,对不对?”
“是殿下找来为我父亲翻案的借口,对吗?”
他倏地抬眼望吴德元,“从前殿下没有为我家脱罪,是因为找不到能够转嫁罪责的人。”
“现在徐宏进倒台,他曾任尚书,是先帝近臣,这个帽子他接得住,也够格接。吴前辈,是这样吗?”
吴德元一愣,刚想去掩他的声音,却被他推开了手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转嫁罪责,为什么不能直接脱罪?我父亲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到底……”
说着说着,虞白声音忽轻。
若在从前,他还有诸多疑惑,但今晚眼见燕昭不好,他的种种猜测也有了个答案。
“我父亲是发现了什么,对吗?”
他抬手指向身后门内,指尖微颤,“殿下的病……先帝也有,是不是?”
“我父亲发现了,才招来杀身之祸……吴前辈,是这样吗?”
皇室重病,血脉相传。若此事为人知晓,何止风雨飘摇。
秋夜寒风簌簌,吴德元于昏暗中望着他,许久,才轻声开口,
“是也不是。”
“其实那只是时间问题,头痛、善忘、梦魇……迟早会有人发现,只不过,你父亲是第一个。
“你父亲的死,不是因为他发现了先帝的病。而是因为他发现了,但解决不了。
“你父亲都解决不了。四年,太医院看着先帝初是头痛,到后来……几乎神智全无。
“殿下病程慢些,但……”
虞白僵立在原地,面前吴德元还在说,双唇一张一合,但他隐约听不清了。
但又突然懂了许多,譬如他被人掳走之前,为何燕昭说要提前带他“回”淮南,甚至不肯等到明年。
以及她为何急于料理朝中异己,以至险些落人圈套,为何本要让那位郡主在折冲府熬资历,又改变主意将人提调出来,包括她因何而忙中取隙,仔细甄选辅佐幼帝的人手。
甚至明白了许久之前上元夜,吴前辈那句半途改口的“多休息”……
本意应该是,多陪陪她。
她时间不多了。
她已经在为将尽的清醒做准备……
也是这才明白为何,吴前辈帮他隐瞒,却没有遭到半点责罚。
和他心里已经愿意坦白、但又迟迟不说的原因是同一个——
家人不在,吴前辈是他在这世上,仅剩沾亲带故的人了。
燕昭已经在考虑,她不在以后的事了。
蓦地,一股巨大的不甘涌上心头,强烈到向来温顺和善的他都生起气来。
但不像家中冤案是先帝断罪,不像多年流落源于徐宏进插手……
这回,他不知道该怨谁了。
怨命运吗?
可他虽然行善不多,但好像也从未做过恶事。
不甘尽数变成无助,含泪整夜眼圈已经发疼,但又涌上新的酸胀。
突然,身后室内一声碎响。
似乎是沉睡的人想要喝水,打翻了榻边小案上的茶盏。侍女脚步声响起,虞白也跟着醒过神来,“我不信,不可能。”
“伤寒从前也无解,但现在已非重病。父亲只是还未来得及钻研,我……我先不与你说了。”
他声音越说越哑,泣音强压,“天晚了,吴前辈去休息吧,今晚我守着殿下。”
说着,虞白转身往回走,却又被吴德元叫住。
“这个,你拿着。”
吴德元递来他阖家脱罪的诏书。
诏书黄纸誊抄,在深夜里亮得刺眼。
虞白突然讨厌这个颜色。
上次看见这样的明黄,全家只剩他一个。这次明黄又在眼前,燕昭也要把他丢下了。
他深吸了口气,刚要伸手去拿,就见吴德元又掏出张陈旧的纸。
吴德元抓起他袖口,把诏书、旧纸,和一块带着药气的朴素帕子一并塞进他手里,
“孩子,我应你一声前辈,心中实在……实在感愧。”
“我和你祖父同年入太医院,后来又和你父亲同僚共事,直到……那之后,熬资历,才熬上这院使之位。
“岐黄一道,我普普通通,没有你父辈的天赋和才华,也没有他们的胆量。我一生畏缩,做过的大事也就那么两三样,但我有一双好的眼睛。
“孩子,你比你祖父稳重细心,也比你父亲敏锐灵活。他们会以你为荣,也会……也会期待你青蓝相继。”
吴德元在那张旧纸上拍了拍,
“这是你父亲未完的药方,我拿着用处不大。往后,就交给你吧。”-
醒来,睁开眼睛,燕昭第一反应是好疼。
有什么刺进眼底,酸疼,片刻之后才意识到,那是日上三竿晴朗的阳光。
她怔愣片刻豁地坐起,还没看清眼前就先听见“咕咚”一声,同时响起的是一声痛叫。
这才发现榻沿床褥褶皱,有谁在这里蜷着睡过,她动作幅度太大,给人掀到榻下去了。
正愣神,看见虞白捂着腰爬了起来,趴在床沿盯着她。
一时间脑海闪过诸多困惑,譬如他怎么在这里睡,怎么她脑袋有些闷痛,昨晚好像又做梦了,怎么鼻尖闻着有药气……
最先脱口的却是“早朝迟了”。
她掀被就要起身,却被趴在榻沿的人一把按住。
“今日早朝暂罢,云女官一早就发了制书去六部,以‘得知先帝蒙受蛊惑,识人不清大愧难安’做理由,不会有人怀疑殿下身体有恙。”
“奏章稍候会送去书房,有人分拣轻重缓急,陛下的功课下午交给我,你休息一天吧。”
虞白睡意还未消尽,脸上还带着趴睡的红印,口中却条理清晰,一字不卡。
可越清晰,越显出他哭过的喑哑,细看眼圈还红着,镇定初生不久。
燕昭顿了下,再看手上,十指带着细小红点,眼熟得很,是针灸留下的痕迹。
空气忽地沉郁下来。
“……你都知道了。”
好一阵安静。
他点点头。
视线交织又错开,错开又对视。燕昭几次转开目光再回来,都会对上虞白定定望来的眼神。
被他这样红着眼睛望着,她莫名生出了点内疚和心虚。
突然懂了他为什么久不坦白。
燕昭轻咳了声,“传早膳吧,有点饿了。”
他眼圈一下更红。
“殿下还要继续瞒我吗……”
燕昭一下心虚更盛,有些哑口。还没想好说什么,就听见榻沿他声音继续: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我早点知道的话,就能提醒你不那么累,说不定……”
内疚和沉重快要把她吞没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语气一转倒打一耙:“你好意思说我隐瞒?”
虞白一愣。
“这、这又不是一回事情……”
“你好意思说我隐瞒。”
燕昭降下尾音,半戏谑半威胁地重复了遍。
期限将至的沉闷硬生生转成互相指责的诙谐,饶是虞白心头压抑,脸上也忍不住松了一瞬。
松了,眼泪一下夺眶而出,啪嗒啪嗒砸在床沿。
“怎么说不过我就要哭啊?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跟我耍赖皮?”
榻上传来无奈的笑,燕昭反过来逗他,可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心口酸胀翻滚着往上涌,他眼泪都快止不住了。
但强压下,擦掉,转开脸。
“没有。”
虞白强忍着哭腔,“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一点也不爱哭。”
耳边又落进声笑,“胡说,我才不信。”
燕昭伸手,把他拽到榻上去,揽在怀里。
一触碰,情绪才是真的止不住,虞白紧紧抱着她脖颈,泪水决堤一样往下淌。
滚烫在颈窝洇开一片,燕昭被烫得有些说不出话。试图缓解气氛的逗趣白费,空气被泪水泡得潮湿,反倒变得更沉了。
抚了抚他哭得发抖的脊背,燕昭正想说点别的作安慰,却听见院外走近急促的脚步声,书云语气复杂地说有人来见。
寝室不比书房方便,若非要事急事,一般不会把人往这边带。
燕昭一听就要起身,可怀里的人动作比她还快,两下擦干眼泪扶她起来,又垂头敛手规矩地站去一旁。
突然变得过于有眼色,她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可看清急着来见的人之后,她更反应不过来了。
“你……”
燕昭看着朝她跑来的小少年,昵称脱口前急急止住,“陛下,你怎么出宫来了?”
燕祯乔装打扮跑出内廷,本就出于担忧,闻见她室内似有药气,更是快要哭出来了。
前时忙碌、后来陪着虞白养伤,她也有近十日未进内廷,就连昨天急送诏书入宫请宝,也是托了手下之人。
外加今日骤然停朝,别人或许瞧不出异样,但燕祯担心了。
连珠炮般说完一串忧虑,他皱着眉头补上最后一条:
“而且,最近我功课上的批红,都特别温柔,和以前很不一样。姐姐,我还以为你哪里不好……”
空气一阵安静。
燕昭有些尴尬,抬眼望向旁边,和虞白交换了下眼神。
他眼圈还红着,泪意未尽,但显然也尴尬不止。
幼帝说着也开始哽咽了,燕昭赶忙安抚。
虞白错开视线,心说燕昭批红的字迹不难仿,可她凶巴巴的语气着实难学。
那阵窘迫过去,他安静地打量起年幼的皇帝。
上次见还是春日,他扮作内侍跟着燕昭进宫。
半年过去,燕祯变化不小,整日课业磨砺、秋狩又受了惊吓,整个人瘦了一圈,褪了孩童的稚气玉雪,生出了些少年人的意气。
算起来燕祯已近十一,但或许是宫中滋养,加上小小年纪便已练起骑射,他看上去要比同龄人高些壮些。
不过经由燕昭一哄,也照样大哭。
片刻前沉闷的气氛被搅散了,虞白脑中冒出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他和皇帝的待遇也差不太多。
燕昭安抚陛下时,效果和哄他是一样的。
而且,说来也巧,燕祯偷跑出来见姐姐,也是作内侍打扮。
正胡思乱想着,虞白突然挨了一眼瞪。
幼帝觉察到他视线,朝他转过脸来,黑亮的眸子盈满提防,戒备地瞪了他一眼。
虞白有些莫名,回过神来时,燕祯已经跟着来时的宫人回了。
室内恢复安静,先响起的是声轻笑,
“听见没,今天功课的批红可不能太温柔了。阿祯都起疑了,以为我命不……”
说到一半,燕昭声音一卡,轻松的空气又沉了下去。
虞白只当没听见,重又坐回床沿。
幼帝来得太急,燕昭都还无暇收整,两人都还是晨起不久的姿态。
“你……连陛下也不告诉吗?”虞白平静问。
方才只听她说“劳累”。
燕昭浅笑了下,伸手把他抱进怀里,“阿祯还不知道。所以,别怨我隐瞒了,你待遇可比皇帝好。”
虞白埋在她脖颈蹭了蹭,心说难怪幼帝瞪他。
堂堂九五,成度量衡了。
“可是,这个病,难道不是遗传?”
他按下遐思,声音轻轻,“先帝有,你……也有,陛下来日不也会……”
燕昭“嗯”了声,“一直叫人守着兴庆宫,也有这个原因。只是到目前,还没见过阿祯有类似病症。”
空气又有些沉。她实在不喜这种气氛,视线一转,见怀里人端庄地侧坐着,一下轻笑出声,
“怎么不像从前那样坐了?”燕昭探手在人腰上捏了把,“虞小公子好矜持啊。”
这称呼虞白好不适应,偏偏她一字一顿念得慢,强调似的。他脸颊腾地烧红,忙去推腰上作乱的手,
“你别……现在是白天,一会说不定还有人来……”
话未说完他惊呼一声,腰上猛地一紧,被托着转了个方向。低头一看,又回到熟悉的骑坐姿势,顿时他脸上更烫。
没了阿玉那层伪装,在燕昭面前他仿佛无寸缕。
更何况方才动作一荡,他衣领都松了,胸前那一小块真的无寸缕。
一眼看过去,好几处绯红,他条件反射抬手去挡,片刻后,又犹犹豫豫放开。
“你……你想看吗?如果你想看的话……”
虞白两手撑在身后,窘迫地坦荡在她面前。
又想起什么,声音更轻:“或者,如果……你还生气的话,还可以罚我……只要你开心,都行。”
他朝一旁转着脸,脸颊耳根红透,仿佛下一瞬就要羞耻得哭出来,可说的话坐的姿势,却又截然相反。
燕昭看得有滋有味,心情着实好了不少。
“刚才不是还说——这是白天,怕有人来?”
燕昭学他扭扭捏捏的语气。
果然看见他脸更红了,声如蚊蚋:“那你……那你快一点,我尽量不出声……”
燕昭就只亲了亲他。
他眼圈还泛着红,他好像比她更害怕。
亲吻过后把人抱在怀里,燕昭心想是不是这个也该哄哄。
不过方才哄燕祯的话大抵没用,燕祯轻易不掉泪,都被她哄哭了。
正琢磨着措辞,却听见怀里的人先开口:
“殿下,我想过了,你先不要做最坏的打算。我父亲的诊断未必是定论,而且前段时间,你不太累不太忙、休息饱足的时候,不也没事吗?”
“父亲留下的那半份药方,吴前辈也交给我了。我再研究研究,你先放宽心。而且,说不定还能找到父亲留下的其他手记……”
埋在她肩上的声音发闷,燕昭一字一字听着,有些说不出心里的感受。
好像前不久还在担心保护不好他,怎么一转眼,她成了被宽慰的那个。
更觉得感慨。
原来被人哄着是这样的感觉。
听到后半截,她“噢”了声想起一件,“你说手记。”
她拍拍人示意起身,牵着走到壁橱前。打开壁橱门,打开暗格,她取出个木匣,
“这些,是你的……”
刚要介绍,她微微一顿。
这怎么说。
……遗物?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96☆、薪火2
◎“虞小公子,别抖。”◎
“这是我的一些收集。”
燕昭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
木匣老旧简陋,一看就经历了许多岁月。燕昭托着匣子牵着他往矮案边去,边走边说着“还未给你看过”、“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一类的话。
虞白心虚得不敢出声。
好早之前他就偷偷看遍了。
晌午阳光明朗,案边两人却都带着方起不久的凌乱。
寝衣外头随意套着外袍,睡散未梳的乌发和袍袖逶迤一处,两人并头对着小小匣子,慢慢翻看。
“这个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这个也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
“哎呀。真是好多定请物,虞小公子当真奔放。”
燕昭笑眯眯看向旁边,果然见虞白抿着唇睨来一眼。
估计这里头大多,都是她逼迫或者哄骗来的。
“这是……”燕昭抓出一把枯萎成褐色的类花瓣物,一时哑口。
“这是我种的缬草。”
虞白声音淡淡,隐约幽怨,“第一次开花,就被你全薅光了。”
燕昭轻咳一声,把手心的干枯花瓣拍回匣中,“胡说。我怎么可能如此辣手?”
继续往外翻。虞白看着她一样样数,偶尔提醒几句。
心口微胀又酸,有些说不出话。
直到燕昭从木匣里取出一卷纸册,看见扉页那个瘦长的“虞”字时,他没忍住惊呼出声,“这是……”
这纸册卡在匣底严丝合缝,除夕那晚木匣被他碰倒时也没跌落出来,外加当时光线昏暗,他竟全未发现。
“在淮南时什么人给的,好像说是有人云游经过义诊时留下,应该是你祖父吧?”
“我记得里头有些医案和手抄的古籍,还有……”
话未说完,纸册就被虞白抢进手中。
回到她身边后尤其前几个月,他四处苦苦寻找一本古籍残卷,说不定就在祖父的手记里。
再加上已经数年未见家人痕迹,一时间他心跳澎湃,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话落,空气一静。
虞白小心翼翼抬眸,果然从燕昭眼里读到“你好意思说我”的谴责。
顿时声音弱下去:“……对不起。”
燕昭重回上风,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想引他看看里头,他儿时留下的那些放肆“点评”,就有侍女送早膳来了,只好暂时作罢,任他把手记收进怀中。
梳洗更衣用过膳,虞白严肃请求她今日休息。
燕昭有些拗不过他,主要拗着拗着就见他眼圈泛红。且前些时日绷着也着实劳累,只好由他拉着在府里散起步来。
然而走着走着,脚步还是停在了书房外。
“今日事今日我不做,明日不还是我来做?”
虞白眉头一蹙,“可你今天该休息……”
“今日稍做些,明日少做些,不就是休息两日?”
虞白眉头再蹙,隐约觉得有理,但又感觉像歪理。
可来不及再辩,他已经被燕昭拉进书房。
与以往不同,书案上的堆积少了近半。
过去一段时间她挑选考察了不少新任文官,原本是给幼帝培养班底,这一遭她梦魇严重精力告竭,那拨人正好顶上来,临时处理简单事务。
分工调派乃至停朝制书都是出自书云之手,她无力料理的时候,书云代执全权。
另一样不同,则是摆在书案正中的细长锦匣。
里头装着的是卷明黄诏书,和存入尚书省留档的那份不一样,这份,是她亲手写的。
只不过写下时她有多雀跃,现在再看,就有多想叹气。
“吴德元个锯嘴葫芦,该瞒不该瞒的都瞒了,怎么就这个藏不住?”燕昭无奈斥了句。
原想着今天下朝后拿给虞白看,还期待着他崇拜惊喜到发亮的眼神呢,现在全没了。
她靠在椅背上,失望地长叹。
至于吴德元瞒下的事和坦言的原因,都被她有意忽略剔出话外。仿佛没能亲口告诉他沉冤得雪,是她眼下心中唯一牵念之事。
虞白垂眸默了片刻。
“要不然,你再和我说一遍,我可以假装不知道。你等等我,我准备一下表情……”
燕昭忍不住笑他,伸手要他坐过来。
扭捏推拒一会后,虞白还是趴进了她怀里,不过是矜持的侧坐。
“你想出去看看吗?今日一早张贴榜文,城门、六部……昭告天下。地方上要稍迟些。”
燕昭捉着他的手捏着玩,描他指节掌心的纹路,“应该挺热闹的,百姓们都还记得。”
虞氏并非世家,家族也并不兴旺,但每代人四处义诊,在民间多有美名,甚至曾有“岐黄菩萨”之称。
当年虞氏骤然获罪,且是那样毁灭式的罪名、那样的极刑,传开来几无人相信,甚至有百姓自发求情。
只不过没什么风浪就被压平了。
唯余每年盛夏,街口供着无名姓无来历的清水碗,一个一个破碗承接苦夏暴雨,一滴一滴企盼冤屈洗清。
“……对了,如果你想进太医院,可以特录。或者,如果你想开个医馆……”
“我都不想。我不需要更多了,我现在只想……”
环在她肩上的手臂抱紧,虞白也学着她,没有提那些会让空气沉闷的话。
就埋在她颈窝,声音轻轻,“现在已经很好了,我从没想过,真的会有这么一天。殿下……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的一切,我很开心。我每一天都很开心。”
书房里一阵宁静。燕昭贴着他脸颊轻蹭了蹭,柔软肌肤温热地回应着她。
打开那个木匣,她隐约忆起他小时候,拘谨局促,什么都不肯直说的模样。坐在这间书房,就让她想起他刚来时,受惊小兽般惶惶不安,终日小心翼翼。
再到现在,怀里的人舒展地环抱着她,不扭捏不拘束地说他开心。
突然觉得,没能亲手将诏书交与他看,也不太遗憾了。
成就已在怀中。
燕昭垂眸安静着,听见耳边他劝:
“昨晚你没睡好,应该还累吧?不如我念给你听,有什么要细看或批红的,你再叫停我。”
燕昭觉得有理,欣然点头:“可以。”
正好这几日眼睛发酸。
几本过去,她又觉得不行:“你不要念了,把奏章还给我。”
虞白蹙眉:“为什么?”
“你声音太轻,我已经睡着三次了。”
“可是你就是该多休息……”
“白日里休息了,那我晚上睡什么?”
燕昭一句把他堵了回去,公务也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再看外头天色,都下午了。虞白轻声细语好不催眠,她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
“内廷还没来人吗?”
幼帝功课早晨、午后各送来一趟。先前让虞白代笔被燕祯看出端倪,燕昭觉得往后还是她亲阅为好。
只是为何到了这个时辰还没见人来,燕昭正要问,却见虞白双手递来一沓:“已经阅完了,你看看吧。”
燕昭一惊。她睡眠并不沉,往往有微声即醒,怎么这回有人来过都没察觉?
她狐疑地看看虞白,又看看小炉上煮的茶。
“你往茶里加了什么?”
正啜着同一炉茶的人抬眸看她,满目清澈清醒的疑惑。
看来大概是环境之故,不如考虑把床榻搬到书房来。燕昭一边琢磨着,一边翻开功课浏览。
虽说把幼帝功课交给虞白代批,但发回宫中前她也都一一看过,只不过她并未发觉先前几份的温柔有何异常。
因为她也不觉得自己的批注很凶。
然而今日听燕祯说过,她看得格外仔细,果然见模仿她字迹的批红犀利不少,与前几日的温和委婉大有不同。
“是不是看了我其它手书学语气?”燕昭笑眯眯递回去,“颇有我本人风范,学得不错。”
虞白点点头,指了指桌面上的,燕昭说过这些他都能看。
但又有些忐忑:“会不会太凶了?我担心陛下会……对我再生不满。”
“不满?”燕昭眉心微动,“有这种事,什么时候?”
虞白把今早燕祯瞪他的那一眼说了。
“难道陛下发现了课业是我批的?还是因为我看他……这是不是叫私自窥探?但我只是想观察一下……”
他攥着手指,絮絮说了好几样忧虑,越说越紧张,仿佛担心自己陈冤方清、再添新罪。
燕昭按下他,轻叩桌面传人进来。
“让兴庆宫的人找机会来一趟,我有话要问。”
来人领命离开,虞白蹙着眉头:“殿下是发现什么不对吗?”
“直觉吧。”
燕昭凝眸沉思。幼帝心性纯良仁善,有时甚至稍显怯懦,鲜少见他对谁流露过敌意。
但似乎不是第一回了——隐约记得去岁冬月宫宴时,燕祯惊讶她带了人,言语中就曾有明显不愉。
血脉相连,燕祯品性行事她都了解,至少到目前,他还没有什么恶念坏心。对虞白与其说是敌意,更像是稚童心性,恼怒他分走长姐精力心神。
真正让她顾忌的,是燕祯身上另一半姓张的血,他的外祖家,太傅张为。
“张为此人傲慢自大,但也够阴够滑。”
她将前番的怀疑简单说了说。
徐宏进越狱绑架,设下埋伏欲行刺杀,她直觉这一切背后的推手就是张为。只可惜未能抓到什么证据——
且有证据又如何?张为所做的,仅仅是把徐宏进的罪证巧妙地送进直臣手中。
若真查出来,还得赏他呢。
只不过他将人心拿捏太好,算准了徐宏进会挣个鱼死网破。至于配合逃狱的小卒,灭口毁尸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所幸张为手中暂无实权,只能暗中笼络算计,否则还真不好说。”
燕昭语气沉沉。回顾父皇所做种种,也就只有削张为、抑外戚这件值得一赞。
此前张为曾任尚书令,若今日仍在高位,恐怕她举步维艰。
正叹着,她忽地顿了一下。
旁边,虞白不知她所想,轻声道出心中担忧:“可他实在太不老实了,总是做一些小动作。之前那个赵嬷嬷,就是张为的人吧?还有去年,宫宴那回……”
燕昭收回思绪,“是。张为一直试图与兴庆宫接触,也一直试探我身体情况。还好我盯得仔细,瞒得也严。”
说完,她隐约意识到什么不对。
侧眸一看,果然见虞白朝她递来幽怨的眼神。
“连我也瞒”,他无声谴责。
燕昭以同样目光谴责回去。
片刻后,两人双双错开视线。
“你饿不饿?”
“传晚膳吧。”
异口同声-
公务堆积不多,又有人分担出去,这一日结束得格外早。
天黑不久,燕昭就被按到榻上。
虞白跪坐旁边,一边给她梳头发按肩颈放松,一边说着“阳气尽则卧”、“一夕不卧百日不复”一类的话。
燕昭被念得脑袋发晕,伸手把人捞进怀里,堵他絮絮不停的嘴。
劝谏顿时变成呜咽,他一下就软了腰,手臂本能地缠了上来。但很快又回过神,抵着她肩膀推开,
“不行,你该休息,你太累了……”
“虞小公子说得有理。”
燕昭从善如流,“那你自己来吧,我只在旁看着。”
这称呼跟着这话,虞白一下整张脸红透。
想拒绝,可一想到从前也这样做过,还不止一次,就连半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吻又落下,抵在人肩上的手慢慢卸了力气,从推拒变成攀缠。
很快又变回推拒,“你别、别这样叫我……”
“不行吗?”燕昭明知故问,“虞小公子想要我怎么称呼?”
声音附在耳边,一字一字咬得极慢,像在用舌尖上耻刑。虞白咬着手背难堪又滚烫地呜咽,“别说了……”
燕昭充耳不闻,话也不停,“虞小公子,脸怎么这么红?”
“虞小公子,腰上这么怕痒。”
“虞小公子身上好烫,是发热了?要不要我停一下,你给自己把把脉?”
“虞小公子别咬我……”
说话衔着他耳垂,一字一磨咬,虞白整个人快要烧穿了,羞耻得几乎要哭出来,“我没、没咬……”
他放开堵着嘴的指背,声音直颤,“你别说了……是上回,太重了,还疼……”
一句话被呜咽搅得乱碎,到最后只剩语无伦次的求饶,含含糊糊说轻点。
燕昭剔去一个音,埋头吻了一口,又换来一阵颤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若还生气就尽管罚,我现在可生气得很。”
她没有半点放过的意思,语气带笑,“虞小公子,别抖。”
后来又叫小鱼,又叫他的名,一遍、一遍、一遍,仿佛要在这一晚,补回过去几年缺漏的所有呼唤。
缱绻声音一次次响在他耳边,虞白攀着她脖颈,陷入一次又一次恍惚。
浴汤送来第二回。
暮秋夜长,这也还不到往常就寝的时候,更何况白日里燕昭没少睡。
闭了一会眼睛,她又毫无困意睁开,一转脸,捕捉到旁边枕上朝她望来的视线。
帷幔外留着盏灯,朦胧光影落进他眼底,照出比她浓烈的倦意。
“你怎么不睡?”
虞白眨了下眼睛,有些欲言又止。
但最终还是坦言:“我怕你再生梦魇……”
“我不想又睡太熟,发现得迟,叫不醒你。”
燕昭一阵沉默。
足够近,她清晰地看出他在害怕。
寝室安静,似乎除了灯影和沐浴潮气再无它物,但又盘踞着一股不安。
那不是她错开视线就能回避的,也不是她假装不存在就能忽略。它无形无声,无处不在。
她倾身靠近,在他额前轻吻。
“我以后不再瞒你了。”
“好。”
“担心我做噩梦的话……这样。”
燕昭探手到脑后。
以免一觉睡醒发丝缠乱,发尾用一段绸带束着。
她找到绸带一端,又伸手找来他的,系在一起。
“但凡我一动,绑在一起的发带就会把你拽醒。你放心睡好了。”
绸带软滑,她小半晌才打好一个结。
视线一抬,却发现面前,虞白也在系着结,用的是两人散在一处的发尾。
小动作被发现,他赶忙松了手。
发丝顺滑,一松手就弹开了,两缕墨黑重又落回枕上,融回铺展交织的乌发里。
“以为我没看见?还躲。”
燕昭笑眯眯捉住他想要缩回的手,“*结发不是这么结的。”
虞白有些窘迫,“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吗?”燕昭轻飘飘睨他一眼,“可我怎么记得,你连婚书都偷偷备好了。你在上头写……”
虞白一愣,继而大窘,红着脸过来捂她的嘴。
“你别说……你怎么什么都看?”
燕昭笑弯着眼睛,坦然回视。
最后还是他先败下阵来,局促地把脸埋进软枕。
“你不要觉得我幼稚……而且,你以前答应我的。”
虞白从枕头里闪出一点视线,有些紧张地望着燕昭,怕她说忘了改口不认。
好在没有。燕昭把他从软枕里捞出来揉捏了阵,说当然记得,又开始讲种种流程。
可才刚开头,就被虞白出声打断,“不行,你先不要讲了。我想……等你好了再说。”
燕昭顿了下,依言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她也忽然觉得不行。
虽然儿时说陪葬都是玩笑,本朝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但还是不好。
她抚了抚系在一处的发带,顺着又轻抚他乌黑的发尾,“睡吧。”
长夜安静。
隔一会,虞白慢慢睁开眼。再过一会,又睁开。
帐外灯火犹在,暖光在她颊侧朦胧,像洒了层金纱。
他看一眼、再看一眼,直到秋虫都静了,也不愿闭上眼睛。
又这样过去许久,他才收回视线,小心翼翼撑起身探向枕下,取出一卷纸册。
纸页陈旧干燥,边沿淡淡泛黄。扉页瘦长一个虞字,是祖父随意不拘的字迹。
虞白捧着祖父的手记,于光影明暗中久久端详、久久犹豫,慢慢翻开。
【作者有话说】
掉马后的鱼总感觉有股人夫感
负责教育孩子(小皇帝),劝谏妻子
但有的时候又脸皮好薄,像偷来的夫(bushi——
掉落30小包包[比心]
97☆、薪火3
◎“殿下你来,让我摸摸。”◎
虞白记得这本手记。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碰酒。家里藏着的药酒,他两口喝了个酩酊,抄起祖父留在桌上的手记一通点评。
为免他再次乱喝乱尝,也是罚他乱写画,祖父罚了他五个手板。
一页、一页,他慢慢翻过去。深夜很静,但他翻页动作够慢,纸页掀动的声响就显得很轻。
翻到最末,他缓缓合上。
没有。
没有他想找的。
其实,听燕昭说是在淮南得来时,他就没有抱太大期望。
当时祖父南下,是为云游义诊,就算抄书带上,也该是抄录防治疫病的药方。
但也不是,这本手记里也没有。
祖父随身携带,大抵是因上头有他写画的笔迹。
但又可以转手送人,是因为祖父知道远行归家后,摆开纸笔就可以有他更多字迹。
就可以带他一起去城外山里采草药,一起在家中后院捣鼓那个小小药圃,一起到集市买蜜饯买甜酪,回家的路上偷偷吃完,一起瞒着不许他多吃甜的父亲。
虞白摸了摸扉页那个“虞”字,时间过去太久,墨汁已经彻底渗入纤维,就连墨迹的起伏都已被岁月压平。
手记放到一旁,他又展开那张旧纸。同样老旧泛黄,同样小心保存,墨痕只盖纸页一半,是父亲半途未竟的药方。
果然是燕昭之前用过的那黑漆漆的汤药,与他的猜测相差不多,是在龙胆泻肝汤基础上的改良。只有几样佐药不同,大概是吴前辈后来做了微调增减。
但显然,用处不大。
父亲为何要开这样一副只能医表的药方?又为何改至半途,停笔搁置?
以及……
是否真如吴前辈所说,父亲也束手无策。
他知道的还太少,一时全无头绪。
父亲的笔迹与祖父相似,一脉相承的潦草不羁。太久过去,父辈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这薄薄一纸几笔墨痕,竟一下叫他全都记了起来。
想起少时他故意烧黑厨屋,父亲把他痛骂一顿,却又带他好好玩了一整天;
想起那时偷吃甜食,自以为藏得仔细,回屋才发现嘴角挂着蜜渍,父亲却只叹气,假装没发现。
那时父亲总是忙于钻研,顾不上管他陪他,意识到对他疏忽后,却再也没让他离开过身边,直到……
回忆遥远,有的奇迹般清晰,有的却又十分模糊。
譬如,最后一天的下午,父亲去为先帝请脉走得急,他说再见了吗?
不太记得了。
虞白慢慢把草方折回原样,夹进手记,连带那块洗不去药渍的手帕一起。
淡淡药气和陈旧纸息掠过鼻前,他心口堵得难受。
帷幔外灯光渐暗,灯台就要燃尽。昏暗笼罩之前,床榻另半却轻轻一动,有双手臂蛮横地拦腰圈上来。
他轻呼了声抬眸,却发现燕昭并没有醒,只是与往常许多次一样,睡梦里把他圈进怀中。
一瞬间,堵塞的心口又挤进一股暖流。他抬手回抱,在人肩上找了个温热舒适的位置埋着。
有很多话想说,比如别丢下我、别离开我,但又觉得这些都不吉利。
想说抱着我,但又已经在抱着。
犹豫好久,虞白轻声开口,唤了声殿下。
燕昭含糊地应了声,低头靠近亲了亲。闭着眼睛没看,这一吻撞在他鼻尖,他攒着的酸楚被尽数撞碎,泪水一下滚落。
灯盏灭了,黑暗中,他眼泪无声地淌。
无助,迷茫,迟来的思亲,害怕。
可淌着淌着,堵胀的心口又生出一股坚定。
人说学无止境,医亦无止境。那古籍找得到也罢、找不到也罢,就算古籍说无解,也未必适用今时。
父辈教他一身本领,帮他蹚出一条浅路,父亲钻研遇阻,往后就交由他来。
他回抱得紧了些,在燕昭脸颊印回一吻,轻声说夜安-
次日早晨,帷幔间接连响起两道痛呼。
再入夜,系在一起的就由发带换成了袖角。
甄选来辅佐幼帝的人颇具才干,诸事分派下去最后统一汇报,燕昭倒真清闲了不少。
从前,一切她都得亲手攥着,要让她松懈一点,她先过不去自己那关。但或许是虞白劝她休息的眼神太恳切,也可能是真的有些疲倦……
她开始尝试稍稍放手。
她得闲了,倒有人忙碌起来。
燕昭闲翻着一沓汇表,望向桌案另一端。
书卷堆里藏了个人,虞白对着几卷书册翻翻查查,时而记录几笔,时而蹙眉沉思。
几日来他连番忙碌,先是向太医院要来她一直的脉案,悉数看遍;又问了她许多问题,内外表里从小到大事无巨细,试图找到病因病理的蛛丝马迹。
当然她许多都记不得了,只能参考书云。
还问了先帝种种,但燕飞鸿的事书云就无从知晓了,她记得的也不太多,因此暂不可考。
虞白记录了厚厚一本,又翻阅医书查找对照,期间不断追问些细节、查探脉象、针刺取血等等,一一试验又一一排除。
今日似乎进行到了查验体表的环节,就见他眼睛还盯着面前医案,头也不抬开口:
“殿下你来,让我摸摸。”
燕昭不合时宜地轻笑了声。
他没觉出什么,两手顺进她发间,指尖一寸一寸在她颅顶脑后探过。又探身上,颈侧、脊背、小腹。
片刻过去,燕昭终于忍不住:“不如提前回房?”
虞白猛一抬头,才发现面前人衣衫腰带已经被他蹭得凌乱,平白生出了些旖旎意味。
他一下有些脸热,赶忙起身给人整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想看看是否为瘿瘤之故。”
衣带理好,他望向面前摆着的手记。摊开的那一页,他列下了种种病因猜测,又都逐一划掉排除。
未被墨痕划过的不多了,若将瘿瘤积聚这条也划去,就只剩两条了。
……还是没有头绪。
“我知道。”
耳边声音带笑,“我当然知道小虞大夫心思纯明、别无它念,只为治病救我,所以更要配合,方便小虞大夫详查细验。”
说着,颊边轻落一吻,手记被她合上,燕昭要他歇歇,晚点再继续。
虞白点了点头。
也好。这条排查得久些,他也能穷尽得晚些。
回神才发现书案被他弄得凌乱,医书脉案堆成小山又歪倒,都涌到燕昭那半边去了。
桌下茶炉冒着白汽,茶壶也快要烧空了。他起身刚要收整,就听见外头有人叩门求见,声线清冷,有些熟悉。
虽然现在大多事燕昭都许他旁听,但虞白还是自觉地拎起茶壶,“我去找人续水。”
起身出门,来人与他擦肩而过。
门开门合,书房里响起轻声告罪:“奴婢今日才寻得机会出宫禀报,殿下恕罪。”
燕昭望向那双黑白分明、清亮锐利的眼眸。
“无妨。衔草司内廷部众都由你统筹,无暇抽身也属正常。近来兴庆宫如何,陛下可接触过什么人?”
对方先谢过体谅,又简短转述幼帝情况,最后报出一个名号:
“淑太妃。”
书房外,虞白立在廊下候着。
茶壶续水用不了多久,他原也只是出来回避。站久了他有些无聊,便在廊内来回踱步打发时间。
脚步轻慢,与暮秋微风相和。
但没多久,轻微细声里掺进突兀响动。
有人大步朝书房走来,衣袂鼓动呼呼作响,一道赤红身影映入眼帘。
长公主府少见艳色,虞白先是愣了一瞬,还没看清,就先见守在书房门外的侍卫快步上前:
“庆康郡主请止步!殿下此时不便见您,还请郡主在此稍候,卑职即刻为您通传……”
惊惶之态溢于言表,如遇洪水猛兽。
邓勿怜有些尴尬地摆手:“行了行了,我等就是。”
随即又补:“不用怕成这样,我今天没喝酒。”
守卫忙道郡主说笑哪有的事,然额上惊出的冷汗却骗不了人。看着眼前一幕,虞白有些震惊。
今日轮值的是老猴,府卫队里当属他最皮实大胆,却也怕成这样。但想起这位郡主近来两次事迹——
一次醉酒要强闯燕昭马车,当时他在里头也吓得不轻;另一次在秋狩行营,有人和她拌了句嘴就被打得六亲难认。
又觉得老猴的畏惧也属正常。
不过此人与燕昭关系甚笃,虞白还是把她归进“好人”一列。
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见礼,对方先朝他看来,“嚯”了一声展颜朗笑:
“传说中的竹马啊。从前只见一个人有两幅面孔,这两个人长一张脸的还是头回见,真新鲜。”
虞白听得一怔,“郡主从前知道我?”
邓勿怜上下打量他一眼,收回视线摸了摸鼻子。
何止知道。
那还是少年时,她在邓家军打无对手心气狂了,被母亲塞去禁军磨砺,碰上同样不曾拘于内帏、在校场上习武操练的公主。
两人同岁,但似乎是天性不合,几乎见面就较劲,又几乎每每是她输。彼时她还不知邓家兵士多是有意让她,只自认天之骄子,十分不服。有一回输得急了,她想起传闻中这位公主有个已逝的竹马,口无遮拦骂了句。
后来……
邓勿怜又摸了摸自己鼻子。
后来才知道,原来鼻梁骨打断,脸上的淤青要数月才能消散呢。
她哈哈干笑了声:“只是耳闻。”
虞白不知她所想,只道秋狩过去两月未见,这位郡主似乎稳重不少。
说着话,书房门从里头推开了,退出一道清瘦人影。
那人一身暗色劲装,作护卫打扮,却又不见任何纹样标识,与旁边守着的府卫不同。
邓勿怜浑不在意,扫了一眼就朝书房里去,迈开一步又忽地顿住,视线转回那道走远了的身影。
方才交错,对方许是认出她服制,欠身问候了句“郡主”,声音冷淡得很。
擦肩而过时他瞥来轻飘飘一眼,凤眸墨黑清冷,倒是漂亮,且让她觉得……
“好巧啊,”邓勿怜笑,“怎么他鼻梁也被打断了?”
脸上淤青还没消就来干活,燕昭真是不怜惜啊,她想。
虞白望着茫然无知的罪魁祸首,一时哑口。
好在里头接着传来声音:“邓勿怜?你怎么来了?”
书房门开了又合,侍女奉来茶点。
医书病案繁杂紧要,虞白不肯假于人手,自己逐一收整。
窗边圈椅上,两人对坐闲谈。
“我没犯事……我真的没犯事!戒酒?当然戒了。”
“……一天。一天也是戒!我每日一戒磨练心性不行吗?”
邓勿怜越说越急,一抬手险些把点心扬了,“我专程来探望你,你听听你这说的像话吗?”
“看望我?”
燕昭微眯着眼睛,笑意自始至终平稳,“非年非节,我也没什么事,看望我做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吗。”邓勿怜显然不信,“那天你临时停朝,说什么先帝受人蛊惑心中大愧……以你们那关系,你该大笑才对吧?”
“隔天我又听说了,呃……虞小公子被绑的事。里外两重失而复得,大惊大喜任谁受得住啊。所以我就来看看你。”
虞白收拢着一沓纸页,上头是他几日来的记录,密密写着燕昭哪里不好。
窗边燕昭平声答:“我没事。”
邓勿怜笑说那就好。
虞白正要搬书的手一颤,把桌角本就凌乱的书堆全碰散了,呼呼啦啦倒了一地。燕昭提议叫人来收拾,他轻声说不用,蹲下一本本捡起。
“这么多书,真好学啊。”邓勿怜无知无觉地笑。接着注意力被一物吸引,
“那就是你从荆惟那儿买来的刀?”
秋狩时打过交道,邓勿怜认识。她起身走过去,从零散书堆里捡起那把刀柄描金的尖刀。
刀鞘一去,她惋惜大叹,“怎么毁成这样?”
刀锋仍然锐利,薄刃闪烁寒光。只是刀身上的繁复花纹里卡着干涸血迹,乌金掺杂红褐,难看极了。
燕昭轻“噢”了声,“用完没立时清洗,去不掉了。”
赵九河的血。原本这刀她随身带着,是挺喜欢上头纹饰,也因和母妃那枚发簪相似,有些纪念之意。
只是当时踹开那刑房门见赵九河手持利器,想到稍错一瞬那刀怕就要捅进虞白身体,哪里还管手里拔了哪把刀。
那刀身上刻纹太细太密,血污渗进纹路里,恐怕再难复原。
邓勿怜爱兵器更爱华丽兵器,止不住叹气。但听说只花了五十金,就也不是很惋惜了。
搁下刀,她心思又跳去别的事上:“我看你今日也没什么事,在府里待着多无趣?不如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喝……喝茶。”
“酒”字打了个转,又被邓勿怜咽了回去,“喝茶,吃饭,散心,如何?我做东。”
燕昭条件反射想要回绝,可视线往书案一望,才发现案上空空。
医书脉案一类被虞白理好摆进书架,其余只剩笔墨镇纸。今日事少,上午她思绪又快,这会居然没事做了。
“无事可做”于她而言过于罕有,燕昭甚至恍惚了下。
虽说若硬要伏案也能找出公事来做,但这个念头还是被她压了回去。
“也不是不行。”
颔首的幅度很小,语气也堪称勉强,只因燕昭担心若她应得太热情,邓勿怜又会起什么歪兴。
果然,她态度冷淡,邓勿怜也没太强兴致。没有提议乔装打扮去什么花船画舫,也没有语出惊人说去什么南馆花楼,唯独在出府时脚步微顿,回头问了句:
“你一定要带他去吗?”
燕昭看看邓勿怜,又看看跟在身旁的虞白,“他怎么了?”
邓勿怜欲言又止,摸了摸鼻子说没事。
转身时轻声嘀咕了句:“倒是给我省钱了。”
【作者有话说】
邓belike:姐妹聚会,你怎么还带男人呢?那我就只给自己点了哈——
以下一些作者念叨:
这章鱼回忆父亲那段其实有点回call第二章,昭和鱼的初见/重逢,
当年小鱼也没来得及和小公主说再见,所以,补上了庄重的拜别礼,呜呜
虞家旧案平反之后,父辈也会改葬入祠,看到现在健康幸福的小鱼,祖父和父亲应该也会开心的。
也会保佑小鱼余生顺遂,所愿皆得。
(昭昭童年在接下来探寻病因的剧情里也会慢慢展开一些!)——
再走一段剧情,等到昭昭平安无事,也就差不多正文完结啦[垂耳兔头]
但是私心里还是很想弥补昭昭和鱼一个幸福的成长环境,
所以等正文完结之后,番外部分会有家人俱在满配版昭昭和鱼!
肆无忌惮大魔王昭X全家团宠傲娇小鱼哼哼哼…
还有什么想吃的番外,欢迎正版读者在评论区点梗!(视灵感写)——
掉落30小包包
98☆、越关山1
◎在这里,可以找到答案。◎
虞白连日钻研她那病症,眉心都快结成小山了,带他出来换换心情,燕昭是这么想的。
燕昭好容易才有这半日空闲,明日说不定又要忙了,陪她出来好好放松,虞白是这么想的。
然而落座雅间后,两人齐齐沉默。
典膳成列入内,奉上冷碟小食,侍从依次验过,一并退了出去。燕昭看看食案上,又看向食案对面,“邓勿怜。”
“你不是说这家酒楼格外新鲜别致,才带我来的吗?”
“对啊。这不挺别致吗?”邓勿怜抱着个软枕撑头斜倚,边上跪坐着个身披薄纱姿容胜雪的少年,素手挽袖斟茶。
“别家侍菜奉茶都只奉到桌上,这儿可不一样。这儿……”
说着,少年斟罢一盏茶,俯首衔起盏沿,直身递到邓勿怜唇边。就着淡香饮尽,邓勿怜笑容愉悦:“这儿奉到嘴里。”
燕昭一阵哑口,见那少年又衔住蜜果的梗喂过去,服侍得好不殷勤,在心中暗骂了句“我就知道”。
“有这功夫不如好好练练骑射,我看你手上茧子都懒没了。”
“练、练,回去就练。”
邓勿怜嘴上应得快,喂到嘴边的蜜果吞得也快,“我的殿下你有所不知,就是要有这些,我才有力气练呀。”
说着又朝另一碟葡萄抬了抬下巴。
那少年俯首正要去衔,听见那句“殿下”动作一顿。视线小心翼翼一抬,这才知道对面坐了谁,当即俯下去叩拜。
燕昭已经习惯了邓勿怜作风,颔首示意无妨。可那少年却紧张极了,薄唇颤着衔都衔不稳,邓勿怜嫌他怯懦无趣,摆手将他打发走了。
雅间里终于清净,邓勿怜端来葡萄抱在怀里,郁郁寡欢地自己吃。
燕昭心不在焉地啜着茶,思考如何才能把这位不靠谱的扶起来。
虞白也端起茶来喝,满心琢磨方才那样式燕昭到底喜欢还是不喜欢。
一顿饭谁都没吃尽兴。
入夜梳洗更衣,燕昭才发现怀里揣着东西,是被邓勿怜惋惜过的那把尖刀。
已经快到休息的时辰,虞白却不知做什么去了,还神神秘秘地叮嘱她不要看。她索性披衣倚坐床头,端详残留血渍的刀身。
繁复纹路本如画般精美,却被褐红毁去小半。
其实若定要清理也不是无法,草木灰或淘米水都可剥去血迹,但那般亦会蚀伤刀刃。
刀锋不利,再华美又有何用?沾血反倒添煞气。
只是她当初想要这刀,就是为了上头和母妃那枚金簪上相似的花纹,存了纪念之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可惜。
她视线在刀身来回扫过。
转到另一面,再次细细端详。
帷幔动了下,灯影轻晃。
床褥微微一陷,有人从床尾慢慢爬上来,钻进她怀里,声音轻似羽毛:“殿下……”
燕昭“嗯”了声伸手抱住,视线却没从刀身移开,“你来看这刀。”
手臂间的身体顿了一下,声线恢复正常。
“它怎么了?”
虞白拢好衣襟,“殿下是嫌上头的血迹脏吗?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清理……”
“不,我是觉得这血迹有些古怪。”
燕昭回忆起当时。
赵九河被她一刀破颈,鲜血喷涌,顷刻挂满刀身。她心中另有牵念,隔了数日才想起叫人清理,刻痕过细过密,血污干涸其中,已经难以清除了。
“可若是难除,就该都难除,整把刀都该肮脏不堪。怎么别的都清理干净了,只有这几道纹路留了血污?”
她在一面指了指,翻一面又点几下。密纹遍布刀身,却只有八、九条残留褐红,其余部分被擦洗得锃亮如新。
“这些花纹……是不是深浅粗细不一?”
虞白接过来凑在眼前看,片刻后微微蹙眉,“看不出。乌金颜色太暗,纹路又太细。只有这几条带血的能勉强看清……”
说着他声音微顿,抬起头试探地望过来,似乎在说他有一个想法。
“眼下暂时无人可杀。”
燕昭一口否决,顺手在他额前弹了下,“什么时候学这么坏了?”
不过不失为一个办法。
依稀记得当时鲜血挂满刀身,殷红渗遍纹路如同细蛇爬遍,黑上纹红,着实清晰。
“我是想说用朱砂……”
虞白捂头委屈,“你要去书房试试吗?去的话,你等我换件衣裳。”
“倒用不着跑一趟。你不是收着些胭脂吗?拿来借我一用。”
她只在大节庆时施妆粉,甚至不知妆奁匣子被侍女收在哪里。
“可那是你在芜洲给我买的……”
“我再给你买新的。”
虞白有点不舍,他觉得在芜洲买的和在京城买的意义不一样。
但还是找了出来,抱到燕昭面前,“你用吧。但能不能每样留下一点点……算了,用完也可以。”
燕昭看了他一眼,心说他不会是要把空胭脂盒也收藏起来吧。他那食盒还能装得下吗?
给他造一个巨大的、像屋子那么大的食盒好了,她想。
两人在矮案边坐下,燕昭还在琢磨刀上的纹样,听见耳边一阵窸窣。是虞白端来灯台,又将胭脂一一打开,一阵骨碌碌轻声后,空盘摆在面前。
一转头,他握着枚银匙,正把精美小盒里的胭脂往盘中拨,稍后架去灯台上烤化,再浸刀于内,以显纹路。
胭脂落瓷盘,绯红玉白如桃花覆雪。边上还滚着几颗葡萄……
……葡萄?
燕昭视线一顿,掠过散落在桌上的鲜果,再看向他身上,这才明白他之前神神秘秘的是在准备什么。
不知从哪找来的白纱衣,薄如蝉翼垂坠轻盈,像落了层雪在周身。这装束看着就眼熟,燕昭一下想起白日里那侍菜的小倌。
只是他怎么想起做这样打扮?
她当时也没有看很多眼吧。
她翘了翘唇角,放下刀静静看他动作。
胭脂看着很大一盒,打开却都只有一点。好半晌终于足量,虞白端起瓷盘架去灯台上,再一低头,才发现指尖掌心蹭上了不少胭脂,满手红得凌乱。
他起身想找湿帕来擦,却不知一切动作都被身旁人看在眼里,刚离开坐垫半寸就有只手探过来,箍着他的腰一把捞了回去。
“殿下,等等……”虞白轻呼了声,手忙脚乱稳住,“我手上有胭脂,会蹭到你身上……”
燕昭拉过他的手看了眼,素白指尖蹭了绯红色,也是桃花覆雪的风景。
视线从怀里往下,单薄纱衣里头没有别的,皑皑白雪在腰间膝上凌乱堆叠,什么都若隐若现。
雪覆桃花。
“怕蹭到我身上啊。”
燕昭低头,在他指尖咬了一口,“现在已经蹭到了。”
十指连心,似痒似痛的触感一下涌进胸口,涌遍全身。体温隔着层薄纱灼着他脊背,很快他从倚在燕昭怀里变成软在她怀里,仰脸任她吮咬嘴唇。
“手都冻得冰凉了。”燕昭贴着他唇瓣含糊问,“还有,这葡萄怎么回事?‘少食夜食’不是你同我说的么。怎么只用医理约束我,自己却随意破戒?”
“我没有……我是想喂给你吃,就像白天那个……”
虞白还是没能改掉一意乱神迷就口无遮拦的毛病,说到一半才回过神来,再想止住却已晚了。
纱衣单薄,燕昭轻易读懂了他的窘迫,“不必难为情。让病患舒心也是行医问诊的一部分,这都是医官应尽职责,我都懂。”
说着她启了启唇,无声向他讨食。
虞白有些脸热,“可我手上脏……”
“用不着手。”
燕昭擒住了他手腕。
灯影朦胧,虞白摇摇晃晃直起身,两手被人抓着,只能靠腰腹力量勉强稳住重心。
他俯首从案上衔起一枚葡萄,膝行回去仰头递到燕昭唇边,她却没立时张口,而是弯着眼睫好整以暇端详。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他唇瓣衔着葡萄等在那里,不敢多使力也不敢松,唇舌都酸了。脸颊也烧得更烫,忍不住含糊催促,“你……快一点……”
不知哪个音咬得重了,“啪”一声薄皮破裂,葡萄汁水四溢。酸甜在唇间绽开,又顺着唇角滑落,他不用看都知道自己有多狼狈,然而两手都被锢着,连擦拭都不能。
他难堪地呜咽了声,刚想把脸躲开就被扳了回去,接着面前身影靠近,呼吸和汁水一起被人卷入口中。
一吻毕,虞白心跳沸乱,却又从中尝到了甜头,葡萄果汁以外的甜头。
他轻轻舔舐掉唇角残留的一点酸甜,直起身想要再衔一枚,却又被抓着按坐回去,“胭脂化好了。”
虞白有些不满地皱了皱脸。早知道就多挖些胭脂在盘中,再把那火苗拨细些,让它烤上一个时辰。
滚烫强按下去,他看着燕昭用帕子隔着手,取下瓷盘摆在面前。
胭脂遇热融化,盘中已是一汪水红,她拿起刀浸入其中,等待片刻后翻了个面,两侧浸得均匀。
刀身冰冷,胭脂水很快凝固,她又用银匙小心刮去表层,这样就只剩纹路缝隙里还留着鲜红。
燕昭把刀放在灯下,两人并头细看。
“果然……”
“不一样。”
黑红相称,细密的刻纹变得清晰鲜明。
粗细不一,深浅不一,每一道纹路都有自己的蜿蜒走势,交织、曲折,繁复之中更添诡谲。
“好奇怪……是雕工不精吗?还是有别的含义……”
虞白一时顾不上葡萄的事了,微皱着眉看得格外投入,一连提出好几个猜想。
燕昭也凝眸看着,却无暇接他的话。
因为她心中,另有一个疑问。
母妃那枚金簪上的纹路……
也是这样的吗?
她沉吟片刻,轻声开口,
“明日,陪我进宫一趟。”-
虞白早就想随她进宫看看。
倒不是为了别的,而是那无形无解的病。
从她身上得来的信息不够,关于先帝的又太少,他想与幼帝多接触接触,看是否能从中得些线索。
只是这病还不曾告知燕祯,他不好直接询问,只能从旁观察。燕昭如常查问着幼帝功课,谈政论赋,虞白跪坐一旁,静静端详幼帝神态举止。
现在进宫,他已经不必候在殿外,也不必穿那身内侍公服。燕昭给他在太医院挂了名,任八品医师,留驻长公主府,出入相随。
在兴庆宫留至晌午,燕昭才带着他离开。沿着宫道走出一段,她轻声问:“可看出了什么?”
虞白慢慢摇头:“陛下神思清明、气血充盈,外表看来并无不妥。”
太医院的脉案上也是这么说——幼帝无恙。
只是这病本就不体现在脉象上,先帝脉息无恙、燕昭也是,脉案已经不存在任何参考价值。
燕昭见他低落,有意转换话题:“那他又瞪你没?”
“……瞪了三次。”虞白有些委屈,“陛下不喜欢我吗?”
他也不知这算哪种亲缘关系,只是担心会给燕昭带来麻烦。
燕昭轻笑了下,停下脚步刚要解释,周身先掠过一阵冷寒。
两人站着的地方正是个宫道岔口,往左往右都是一样的深长寂静,宫墙间席卷着凛冽的风。
“你看那边。”
燕昭朝左边指了指,这个方向显然更偏僻,但隐隐似有人声。
“那边是西苑,住着几位太妃。里头有一位淑太妃,今年刚刚二十。两年前她被人送入宫中,可那时先帝已经不好,不久便病重驾崩。当时她只在才人之位,陛下即位后,为表仁善才尊封太妃,只可惜她年纪轻轻,便要孤寡终生。”
虞白轻“啊”了声,惋惜之情顿起:“好可怜……”
“陛下瞪你,就是因为她的闲话。”
虞白又“啊”了声,惋惜之意戛然而止。
“为什么?她是谁的人?”
燕昭被他截然相反的语气逗得笑了下。
昨日内廷来人,便是汇报了此事。燕祯每日虽课业繁多,但也有赋闲的时候,几日前在花园散心,偶遇淑太妃闲聊。所说内容并不十分清楚,但大抵是拿秋狩时突发匪祸、燕昭没有第一时间护他这事做文章。
只是燕祯没有因此与她离心,反倒把这事怪在了虞白身上,方才还暗戳戳计较,虞白似乎没听出来。
“能做出这事的,只有张为。”
燕昭牵着他转向另一边,走上右侧的宫道,“之前他安插在内廷的人被我悉数剔除,他一时间不好动手脚,主意就打到了太妃身上。”
“可是……”虞白眉头微蹙,“太妃蒙国恩荣养,待遇优渥,张为如何能买通?”
“简单得很,甚至不需要用钱。”
燕昭侧头看他,轻声递来两个字:“自由。”
虞白微怔,很快懂了。可身旁的人却并无波澜,甚至看上去并无处置淑太妃的打算,他不禁有些担忧。
可还不待他询问,视野忽地一空,狭长宫道已到尽头。
眼前是一间宽阔宫殿,草木葳蕤丛生,雕梁画柱华美,却又寂静清冷,似乎已经久无人住。
“这是……”
“承香殿,我母妃生前住的地方。”
耳边燕昭声音轻轻,像是怕打扰到谁。
几名内侍守在殿外,衣装是熟悉的青绿色。燕昭摆摆手命人退下,迈步上前。
“好奇我为什么带你来?”
一侧头,燕昭对上虞白疑惑的眼神,轻声解释,“那把刀上的蹊跷,在这里应该可以找到答案。而且,你不是想多了解先帝的事,好寻找病因吗?来到这里,我或许能想起些。”
停在廊下,阳光隔绝在外,他眼下的淡青变得更明显。
燕昭托起他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知道昨晚她睡下后他又熬了许*久,研究她那莫名的病。
扪心自问,她本不抱希望。
只是他钻研得实在认真,她都看在眼里。有时一觉醒来,衣襟被泪水打湿的痕迹也无法忽略。
她不忍看他一个人辛苦。
“来吧,一起。”
燕昭牵住他的手,推开面前殿门。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让我们了解一些父母爱情…扼,父母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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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越关山2
◎望你昭光永庇,一世无忧。◎
“很老套的故事。闹市偶遇,英雄救美,一见钟情。”
燕昭声音放得很轻,甚至快要被门轴响动盖住。
光线涌入殿中,预想中的浮尘与衰败并没有出现。迎面一架沉香木屏风,雕着寥寥几笔山水纹,屏风前摆着个错金博山炉。
数年来未曾断过洒扫,面前一切都还鲜艳簇新,仿佛再一眨眼,金炉里便会逸出袅袅青烟,淡香弥漫。
跟着她的脚步,虞白心想,着实有些老套,话本里都已经没有这样的故事了。
不过也有可能是常乐不爱看。他没有自己买过话本,都是从常乐手里借来的。
虞白没作声,静静听着。
“那时父皇还是宁王。三子相争,他虽然最年轻,却有战功傍身,又新娶尚书令之女,胜算最大。但因着母妃的事,被两个皇兄抓了把柄,告到皇祖父那里。”
燕昭停在屏风前,抬手抚过山水纹,“母妃出身不高,只是农户女。父皇执意要纳她为侧妃,皇祖父以为他受到蛊惑,要他在母妃与储君之位二中选一。”
虞白有些听进去了:“那他怎么选的?”
燕昭回头看了他一眼,带着点浅淡笑意。
“他反了。”
虞白微微睁大了眼睛。
爱人父亲的过往、灭门仇人的过往,情感过于复杂,他索性都抛开了,权当故事听。
但听到此处,又不由自主生出个想法:不愧是父女一脉。
他本能觉得,若是燕昭,也会做出同样决断。
感叹过一瞬,他立即意识到思绪跑偏,赶忙拽了回来——这样的冲动行事,或许与那病有关。
他掏出随身带着的手记,握着炭笔刷刷刷写了起来。
然而巧的是,燕昭也正有同样想法。
犹记得她年幼时,母亲已经位至贵妃,燕飞鸿仍觉不足,想要再升。想法一出群臣反对,燕飞鸿大怒,险些罢黜半个朝堂,被母妃一句话劝住了,改赐食邑千户并万金。
母妃说——只求陪伴陛下身侧,不在意那些虚名。
燕昭慢慢侧眸,望向同样说过这话的虞白。
怎么她和燕飞鸿都吃这套吗?
刚要讲这事说与他听,就见他猛地抬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了殿下,先帝那两个皇兄……”
燕昭一下懂了他想问什么。
“赐死的时候都还很健康。”
虞白闷闷“哦”了声,很沮丧似的,继续在手记上写。见他这样认真,燕昭又一阵心软。
“也不都准确。可能有的我记错了,也可能有的本就是夸大。都是我很小的时候父皇讲的,他惯爱把自己说得英勇威武……明明只是睡前故事。”
说着她想到什么,扬唇轻笑了声,“说起来,你一念奏折我就睡,应该也有这个缘故。那时父皇讲故事给我,等着看我崇拜,但往往不出五句,我就睡着了。”
虞白原本还在刷刷记着,听到后来,手上慢慢停了。他惊疑不定地望着燕昭,心想是他耳朵坏了,还是她病得重了——
“很惊讶?”燕昭猜到他想法,“和你印象中的先帝相差很大,对吧。”
“说来我都不信,但我很小的时候,我们……”
“还是很好的。”
绕过屏风,窗下摆着黑漆罗汉榻。毯垫绣枕依旧暄软,只看一眼,就让她想起十年多前,三人一同倚坐在上头的时候。
那时她总和燕飞鸿共用一碟茶点,从一人一口地吃、到比谁更快抢着吃,母妃在旁笑盈盈看着,帮两人倒茶擦嘴,哄着慢些慢些。
可那之后不久,矮榻上就只剩母妃一人,冷冰冰地倒在那里,气息全无。
燕飞鸿生生扼死了她,甚至到死都不敢承认。
视线微抬,燕昭望向窗外,还是中午,深秋碧空晴朗,她想到的却是个夜晚,冬末的夜晚。
最后一次与燕飞鸿对话,曾经意气风发的帝王狼狈地歪斜在她面前,说阿昭,上元节我们不在宫中过了,朕偷偷带你出宫玩。
他已经疯癫无状神智全失了,那明明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那是她十岁时的事情,两人扮作寻常父女偷溜出宫,挤进集市里鼎沸的人群。
满街花灯通明,但都亮不过空中明月。燕飞鸿揽着她指着夜空,和她瞳色相同的眼眸里倒映着相同的明光。
他说阿昭,原想为你取名昭月,后又觉昭阳更好,但最后觉得都不够,只留一个昭字。
他说,望你昭光永庇,一世无忧。
记忆里美好的部分,到那晚差不多是尾声了。
燕飞鸿说出宫不易,她想要什么都买,可最后真正买了的,只有一只雪白的小猫。
之后不久,夜未过半,燕飞鸿突然头痛不止,只得仓促赶回内廷。再往后……
燕昭垂着眼睛,心底说不出的复杂。
“殿下怎么不说了?”虞白停了笔,他只听到一同用茶点的部分。还想问问先帝都爱吃什么,有没有能找到共通之处的,燕昭却不再讲了。
“……我不介意的,”他轻声说,“我只当他……只当先帝是个病患,只当是在看脉案,殿下讲就好。”
燕昭回神,对上他半担忧半宽慰的视线,胸口滞闷渐渐散去几分。
“回去再说吧。”止了声音不光有他这一层,还因为这是母妃寝殿,她不想扰母亲安息。
“还有些别的事,回府后都告诉你。我还要找样东西,你等我一会,可以四处看看。”
见他点头,燕昭放心去了内殿。此次过来,回忆只是借口,她是想看看母妃留下的遗物里,有没有那枚金簪。
虽然以母妃心爱程度,极有可能会带入陵寝,但她还是想要一试,为了那花纹。
那些纹路,粗细不一、蜿蜒曲折的……很眼熟。
外间,虞白慢慢踱步。
墙壁满缀华美挂毯,他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一心琢磨着方才听到的、之前记下的。
先帝即位时二十有五,其后十年初次发作头痛,又四年,神智失常愈渐疯癫。
三十五,三十九……比燕昭要晚上许多。
到明年二月,她才二十一岁。
为何时间不同?
是她太累吗……
可先帝未必轻松。
理国事、征西域,他要顾及的事不会比燕昭少。且若真是因劳累而更早发作,那燕昭也该比先帝更严重才对。
可据她与书云、以及吴前辈三人所述,她的头痛断断续续,也有五、六年不止了。
甚至……
若他没记错,七年前,他初和燕昭相识时,就常常听她抱怨说太累、睡不好、头疼。
才有那个戏称定情信物的香囊。
比起先帝同期,她的症状显然要轻许多。
可思绪至此就又停了。他能知道的太少了,往前一辈已不太可考,同辈那两位亲王又去得太早。往后一辈,幼帝年少还看不出什么,除此之外再无皇亲。
太妃居住的西苑瞧着也不算空荡,先帝怎就没有其他皇嗣了?燕昭说曾有位婕妤诞下皇子却早早夭折,又有位才人怀孕五月胎弱小产,此后多年再无子息,直到后来的张皇后。
虞白越想越苦恼,甚至有些烦躁。没有其它病患,也没有可以参考的医书病案。脉象诊不出,病灶探不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病?
天底下……
他呼吸蓦地一顿。
脑海迸发出一个猜想,那猜想过于险、过于大,以至他整个人都有些虚浮。闲踱的脚步一下踉跄,他随手抓了个什么想稳住身体,但紧接着听见“哧”地一声,瞬间失衡,摔了个四仰八叉。
燕昭听见动静快步出来,先看见的是仰倒在地上的人。刚要笑他,却发现他神情不对,顺着视线望过去,才见墙上挂毯被扯开一角,破破烂烂地耷拉下来。
“这有什么,不怪你。回头再叫人补……”
她安抚地说着走过去,声音忽又顿住。站在和虞白相似视角,燕昭才意识到他脸上的凝重不是怕被责罚。
而是……
她沉默片刻,抬高手臂,一把撕下整块挂毯。
纤维断裂的灰尘瞬间炸开,在光线里无声汹涌。
尘埃之后,墙上刻着的轰然展现眼前。
粗细深浅不一,蜿蜒曲折错落。
这回甚至不用对上眼神,她就知道虞白看出眼熟。
她更熟悉,甚至就在她书案上,时常得见。
“是那刀上的花纹……”
“西域舆图。”-
倏忽冬至。
十月初落了场雨,雨丝飘着飘着,掺进了冰凉雪粒。
虞白望了眼灰蒙蒙的天空,拢紧披风加快几步躲进廊下,一边抖掉身上的潮寒,一边问书房门外的侍卫:
“殿下还没从朝上回来吗?”
今日书房外只有一人守着,其余人不知去了哪。外院隐约嘈杂,应是在忙什么差事。
“许是有事耽搁了,殿下近日忙。”侍卫也打量天色,随后安抚:“公子不必担心,随车备了伞的。”
虞白点点头,接着看见有侍女提着食盒过来。闻着是杏仁酪和柑橘花草茶,初冬用着暖身温补,大约膳房也估摸着燕昭该回府了,提前奉了茶点过来。
“给我吧。”他伸手接过,推门进了书房。
书房里已供了炭火,扑面干燥温热。虞白把花草茶搁在炭笼上煨着,解下披风搭在一旁,转身去收拾略乱的书案。
近几日来,他不得不和燕昭分房做事。
一是因为他要查阅的医书药案越来越多,燕昭分给他的半张书案和半边书架都放不下了;另一则是因为,有些更紧要、更机密、更占地方的,进了她的书房。
理好书案上的凌乱,虞白抬起头,看向挂在墙上的舆图。
那日发现了墙上的异样,燕昭当即封锁了承香殿,对外只称殿室老旧梁柱开裂,封宫修缮。
所有挂毯都被拆下、甚至地砖都被挖开。昔日宠妃宫殿里的秘密终见天日,除了他意外撕开的那块挂毯后的舆图,还有不少隐秘的图腾、陌生的文字,燕昭命人一一拓印,带回府中。
这些图文指引的方向不言自明,只是另有许多问题他想不通。
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才让人有以刀破石的力气?
又究竟是何等矢志,才能将家国故乡的每一道河流山脉、边界关隘都铭记于心?
又是如何,在十几年里,躲着藏着,把这一切一笔一笔刻在墙上的。
虞白有些难以想象。
西域十六部,他了解的不多。只知道这十六部族散落在黄沙戈壁、旷野草原,虽各自为营但又能拧成一股,曾与中原对峙数代大仗小斗不断,直到先帝时三次西征才彻底溃败,如今只剩一个阿赊越部苟续余烬,每年岁贡才得以维生。
这都是他从书上读来的。
同样都是文字,初读时与那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没什么区别,墨字封在纸里,有种平面的不真实感。
但此时,得知这一切与从前的容贵妃有关,与燕昭的母亲有关,甚至她身上极有可能流着西域的血——他就一阵一阵地震惊。
房门一声轻响,人影卷着寒风进来。虞白收回视线看过去,眉眼稍弯:“殿下回来啦。”
燕昭点了下头,朝他伸出手。
虞白以为要抱,迈步迎上去,刚走近颈间一冷,冰凉的手塞进了他领口里。
“好凉……”虞白一下惊呼出声,本能要躲,又被燕昭拉回怀里,落下同样湿凉的亲吻。
浸了寒风薄雪的冠服冷硬地贴着他,又在呼吸交织间一点点变暖软化。
一吻分开,虞白已经被推到书架后头,倚在里间的屏风上,两手抱着人脖颈碎碎喘气。
凌乱衣襟里,燕昭笑眯眯抽出手,指背磨蹭他潮红的嘴唇,
“在这儿等着帮我暖手,如此体贴,我好感动。”
虞白正忙着拢衣裳,听见这话红着眼尾睨了她一眼。
“侍卫说随车备了伞的,殿下怎么不用?衣裳上全是雨雪……把我都弄湿了。”
他蹙眉担忧说风寒发热了可怎么好,然而声音还带着潮湿,比起关心更像暧昧。
燕昭听着笑意更盛,张开手往软榻上一靠,“那你快来帮我更衣。”
对上她笑盈盈的眼眸,虞白才意识到自己话里歧义。空气烫热,热意直往他脸上烧,似乎不是炭盆的作用。
不过冠服是要换的。书房里备着居家常服,虞白捧来一套摆在软榻边上,开始解她腰上的玉带钩。
刚想要问今日怎么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就听见外头有人叩门,是常乐的声音。
“殿下,行装均已备好,卑职来送单子给殿下过目。若无缺漏,即刻便可以装车了。”
燕昭“嗯”了声,“放外间吧,我一会看。”
常乐规规矩矩应了句是,把东西留在外间门边,没有进来。
虞白正解到她的外袍,两手绕到人肩后,距离贴得极近。听见门外对话,他微微一怔,“行装……殿下要出远门吗?”
燕昭点点头,眼睛弯着意味不明的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吗?陪你去淮南一趟。”
虞白又一怔,“……淮南?”
燕昭又点头。
更衣已经是次要的了,他愣在这个几乎相拥的姿势,竭力思考。
然而越思考大脑越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个,殿下……”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燕昭一眼看穿他所想,故意装出一副踟蹰模样,甚至想着要不要唤声“阿玉”吓吓他。
但眼瞧着他神情越来越紧张,像是在担心她病更重了,到底还是没忍心开这个口。
“此去是有正事。去岁淮南一带雪灾,灾后特行新政新税,以防当地官员阳奉阴违,我得去核查一下账目。还有续修水利、重划田地的事,得亲往督责才好。”
虞白听得半信半疑。
虽然朝政民生他并不通晓,但他了解燕昭。只看她现在笑眯眯的样子,他就知道事情绝不像她所说的那样。
但只要不是病情加重、记忆混乱了就好。他一下放心了,继续帮人换衣裳,
“那,殿下今天在宫里待了那么久,是为了这事吗?”
“是也不是。”
燕昭阖目叹气,“阿祯知道我又要离京,这个年又没法在京中过,委屈得厉害,我哄了好一阵子。怎么他这般性软粘人?还是我对他太凶了,该温柔点?”
说着她睁开眼睛,拍了拍正帮她拆发冠换常髻的人,“你觉得呢?”
虞白嗯嗯点头:“我觉得你挺温柔的,不凶。”
燕昭狐疑地瞥了他一眼。
他不假思索的附和似乎已是答案。
“……总之,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临朝亲政,说不定能立起来。”
呵护太过总是不好的,她想。
月前秋狩那回燕祯被突发的匪祸吓坏了,那之后比从前上进许多,功课都更认真了。要不再把荆惟找来,吓他一吓。
念头闪过一瞬,就被燕昭按下。且不说此法荒唐易出纰漏,长风寨归顺朝廷后得立新村,荆惟现在估计正身陷泥潭——忙着开荒种地呢。
不过眼下时局,她离京一阵也不成问题。裴永安仍在停职当中,她一日压着不理,他就一日无法复将军之职,这样拖下去迟早要做决断。长子裴长远已被罢职再难入朝,他只能举荐次子裴卓明,这只是时间问题。
而张为那边,他本人无法上朝参政,手底下的人又多半被她剔除,一时间难有太大动作。还有她亲自拣选的辅政官留京辅佐参议,燕祯独立一段时间应当没有太大问题。
虞白跪坐一旁,细细挽着她头发,心中也在思虑着,与她所想的相似又不完全一样。
“那个淑太妃……”
“不用担心。”燕昭捏捏他的手,“对了,你的行装我让人简单打点了下,一会你看看还缺什么,自己带上。此去耗时不短,怎么也得两月时间……而且,多带些厚的衣裳。”
“厚的衣裳?”虞白有些疑惑。
去岁淮南寒冷,那是突发雪灾之故。常理来说,这时节的淮南应当潮暖才是,说不定还有花开。
“……淮南又闹雪灾了?”
“对,”燕昭弯起眼睛笑眯眯,“淮南又下雪了,下得非常、非常、非常大。”
虞白一看她这表情,就知道她在胡说八道。
但只要是和她一起,去哪里他都不质疑。
两日后,长公主仪仗出城,浩荡南下。
天寒地滑,幼帝未能亲送,留于兴庆宫。
长空阴霾,薄雪飘零,落上青砖转瞬消弭,只余满目湿潮。
兴庆宫里,燕祯盘坐在围子榻上,面对着墙,背对着光,小小身影快要被安静吞没。
三面围子绘着金龙出云,金银宝玉镶缀其上,哪怕是围栏边沿的走线也是华贵富丽的金丝。
但他却不觉得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的,甚至不如街头的卖货郎,或者那些马背上刀口舔血的山匪,或者……
他举不出更多例子了。
山匪是秋狩时见到的,卖货郎是前些日子偷溜出宫看望姐姐时见到的。自由的人,燕祯只见过这两个。
其余所有人,都被框在这四方宫墙里。
他也是。
就连沮丧,也只有功课与功课之间这短暂的时间,再过一刻他就要起身,长姐留下的辅政官要来陪同他读书、试阅奏折了。
一刻快到了,燕祯搓了搓脸,转身下榻。
长姐说了,喜怒不能露于人前,所以他失落也背对着人,以免被宫人瞧见。
可刚下榻,就听见脚步声靠近,内侍轻声禀报,说淑太妃在外求见。
燕祯动作微微一顿。
淑太妃……
他记得那个女子,与西苑其余几位太妃不同,淑太妃格外年轻,和长姐差不多年纪,但又要比长姐温柔和婉许多。
就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随时带着柔美笑意。
他不爱听那种黏黏糊糊的语气。
“朕没工夫见淑太妃,叫她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
要去哪呀好难猜[眼镜]
开新地图了!(但篇幅不会太长)越关山[比心]——
以下一些作者念叨:
日更到后面真的是靠信念…越心累就写得越吃力,写得越吃力就越心累,恶性循环,一心累身体又容易出问题,啊…挺住…
其实自己觉得后面几章有些地方节奏挺不满意的,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感觉到,但无论如何感恩每个还在看的宝贝的支持和包容QuQ
想修文来的,但我相信大家也听说过修文必断更的魔咒吧(bushi)我不敢修
我的打算是,保质保量不砍纲地把正文写完,然后在番外期间修一修前面的,到时候会在章节名标注
目前已有想法的番外有:
原背景重生,(几乎)满配幸福版昭&鱼;
宿敌家族+abo背景,朱丽叶鱼;
东方玄幻/魔幻背景,美人鱼鱼;
西幻背景,实习魅魔鱼;
……
都是一些小甜饼篇幅不会太长,啊好想写…速码正文去了,886——
本章掉落40小包包[比心]感谢一路支持
100☆、越关山3
◎“我想刨先帝的坟。”◎
仪仗晌午出城,于京畿停歇过夜,次日换马,踏上披霜路。
似乎赶路焦急,马车一停也未停,就连午膳都在车上,将就着用了些茶和饵饼。午后才短暂地停车饮马,燕昭起身下了车,只留虞白一个在车上。
寒风吹动车帘,车外的谈话声漏进车厢,他听在耳中,忍不住有些疑惑。
此番随行的人并不多,比起去年南下赈灾时少了一半不止,还都改换衣装扮成了商户,佩刀藏在空的货箱里。
熟面孔也不多,书云不在,府里的人除了常乐,就只有几个身手卓越资历深厚的侍卫,平日不常在府中轮值的,虞白和他们不太熟。
比起这些,更让他惊讶的是随队的另一行人——一水的黑衣,轻盈无声的脚步,十几名内侍跟随车后,或者说,衔草司安插内廷的死士。
打头那个他认得,只是当着众人无论如何唤不出那名字,只得点头示意。
不知为何,那位庆康郡主也同行了。今晨离开京畿前她才赶到,高头大马金红狐裘好不浮夸,此时正在车外与燕昭阔谈,说什么南国江水养人,不知淮南的美人是何风味。
死士随行给这假扮货商的车队添了些突兀煞气,又被邓勿怜很好地中和了下去。
一行人中只有常乐像真正的商贩,他身份地位最低、资历也最薄,跑前跑后忙活,仿佛货郎走街串巷。
正疑惑着,车帘一掀,燕昭卷着一身寒风回来了,带着盘热腾腾的胡饼,刚烤过还冒着热气,椒盐香气扑鼻。
“吃吗?常乐刚烤的。”燕昭拈起一块递过来。
虞白伸出手刚要接,才发现手上沾着灰黑。方才他在手记上写写划划,炭笔痕迹蹭了满手。
燕昭见状,胡饼直接塞进他嘴里,又取了块帕子沾了茶水给他擦。“路上什么都不方便,将就一下。今晚还会住客栈,到时候再好好清洗。”
说着她扫了眼摆在一旁的手记,话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深沉意味,“还在研究?”
虞白慢慢点了点头。
指尖手背的炭痕渐渐擦去,手记上的思考和推理却在脑中愈发清晰。
头痛、善忘、梦魇,神识恍惚、妄视妄听、理智全失。
此上种种,可能源自病,也可能源于毒。
相似的表症,临近的初发时间,轻重不同的症状。
她可能和先帝中了一样的,但又不同量的毒。
太医院必然也是怀疑过的。只是疾病尚有千百种,毒物更隐秘难查,哪怕是刺血探验,也只对砒霜、雄黄一类有效用。
且这并非迅发剧毒,加上燕昭也出现相似症状,极易被判断成遗传疾病。父亲便是没有绕开这一点,思路走入死局,最终祸及自身。
父亲没想到的,他想到了。可那又如何?
是什么毒,如何下的,又如何解?这样的毒绝非一剂可成,只可能是经年累月蓄积,他一无所知,只能排除。
先帝不用丹药,太医院也未出纰漏。能被下毒之人找到可乘之机、且父女二人有重叠之处的,只有食物。
虞白顺从地任她擦手,慢慢思考着、嘴里的胡饼慢慢嚼着。
燕昭不常吃这一类气味浓重的食物,但出行在外,她也不拒绝。她并不挑食,唯独几样菜肴点心不吃——先帝曾经喜爱的。
燕昭厌恨先帝至此,反目之后,莫说同桌饮食,就连对方爱吃的食物都再也不碰。
所以,她中毒更轻。
思绪至此,答案已经明晰。
其余一切可能都排除,即便这个结论再荒谬,那也是真的。越想,虞白越觉得难以置信,但一转念,又并不太震惊。
能够嫁与灭族仇人为妃多年潜伏,将家园旧山河亲手刻于石上以志信仰,容贵妃如此信念,十数年如一日地下毒又何尝困难?
可是家国仇恨之下,还有血脉亲缘啊。
她也不顾吗?
虞白无法想象这样的情感,却并不是因为他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他只是想不到这世间会有这样的人,割舍六亲情爱,满身只有恨。
只是想想,他就觉得脊骨生寒。
很快他发现不对,那寒意似乎并非源自他体内,而是车厢外头钻进来的。
车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寒风卷尘,呼啸着扑撞车帘。紧接着,车帘被人一把掀开,凛冽寒意猛地灌了进来,连带一声质问:
“这是南下的路吗,怎么还起沙尘了?”
邓勿怜骑着马,俯身挑帘拧眉问:“我们到底是去哪,你跟我说实话。”
燕昭没看她,慢慢拍着手上胡饼的碎屑,“不是南下。”
“再往前便是关内界,沿着陇右道西行,顺利的话,二十几日就到凉州了。”
“别这个表情看着我。邓勿怜,虚度了这么多年,也该去你双亲埋骨的地方看看了。”
车外一声马嘶,车帘垂落挡住了人影。
邓勿怜一把勒停了马,跟随其后的队伍短暂喧闹了一阵,燕昭叩了叩厢壁,马车停下,一时间只闻风声。
“所以你才临时给我递信。你怕提前告诉了我,被我看出打算,我就不上当了。你又来这一套?”
西北风里,邓勿怜的声音没了往日的吊儿郎当,压着薄怒,有些咬牙切齿。
燕昭没掀帘,也没下车,就隔着车厢,答了声“对”。
“五年了,邓勿怜。你不想去看看吗?”
“我不想。你凭什么替我做打算?”
燕昭无声扬了下唇,“这么说,看来是没脸去。”
“我误会了,这些年见你挥霍光阴,荒唐度日,还以为你不在意呢。”
车外一阵惊呼,马蹄踏地错乱,是随行见剑拔弩张,拦着邓勿怜怕她发作。虞白一下提起了心,却没听见进一步喧哗,反倒听得马缰一振,有谁策马离开了。
片刻,常乐的声音急急响起:
“殿下,庆康郡主调头回去了!要派人把她追回来吗?”
“不用管她。”
燕昭声音始终平静,“接着往前赶路,去过夜的地方。邓勿怜会回来的。”
常乐应了声“是”,马车很快又动了。见燕昭还在摩挲拈过胡饼的手,虞白学着她之前的样子,取来帕子蘸茶水给她擦拭。
“庆康郡主一定会回来吗?”
他声音放轻,“殿下这么了解她?”
“也不全靠了解。过关文书都在我这,她想回也回不去。”
虞白一阵哑口。抬眸看她神情,却没见有笑意。
再回想方才的对话,燕昭对答如流处变不惊,显然是早就对邓勿怜的举动有所预料。
她总是这样。从细微之处探得全貌,得知片甲便可推出全局。他能想到的,她必然也已经、甚至更早就想明白了。
怪不得这几日来,虽然她表面不显,甚至语笑晏晏,眼底却总带着股沉重,仿佛独自待在阴云底下。
只是这些事上,她总是不表露,总以轻松粉饰。
他无法想象她心中是何感受。
那日在承香殿只听她寥寥几句,就能窥见她曾经圆满幸福又热烈的童年,然而直接毁掉那一切的是她的母亲,甚至连那些美好本身,都是构建于欺瞒与仇恨之上的假象。
虞白伸手抱住她,试图分走一些沉重。
但一下抱得太紧了,燕昭被勒得咳了声,扒拉开他的手,“怎么今天又变奔放了?”
虞白一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又跨坐在了她身上,顿时脸颊发烫。但一想到帮她疏解心情的打算,就忍着羞赧没动。
“我想你了。已经有四五个时辰没抱了。”
“昨晚就抱着睡的,起床到现在也才四五个时辰。”
燕昭眯着眼睛打量他,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但她问:“晚膳想吃什么?”
虞白两手环抱着她,轻声报菜名。
整日赶路,直到天色黑透才住进客栈,打的也是商队名义。这里离京还不远,但住宿饮食里已经带了些西北风情。
用膳时虞白忙着端茶倒水服侍,格外殷勤,梳洗更衣过后又赶忙往榻上去,想起到些暖床的作用。
却发现燕昭已经在躺着了,身上温度比他还高,被衾暖得火热,他一进去,反而变凉了。
“怎么不开心?”燕昭觉察到他蜷成一团,想了想问,“晚饭没吃饱?”
虞白抱着她手臂小幅度摇头,“没有……没有不开心。”
就是觉得他有点没用。
找不到解毒之法,甚至连毒物种类都暂时无从辨别。想在别的事上帮她一些,结果服侍用饭反倒拖慢了她的进度,温暖的床铺也被他带得冷了。
燕昭垂眸看了他一会。
“给你个任务,”她递去一物,“举着这个。”
虞白接过,轻飘飘的,展开,是张舆图。和燕昭手里的并在一起,一个详尽得可见山脉走向却无字,一个标注出了城镇地名但不够详细,对照着看,恰到好处。
“这几天我有时在想,母妃一笔一划刻下这舆图,会不会是特意留给我的线索,等着我有一日发现,顺着找过去。”
燕昭自言自语般说着,说完,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下。
想来大概是她多虑了。若真存了救赎女儿之心,大可以在她与先帝共用点心时拦着。
但当时母妃只说——
多吃点,若不够,再叫小厨房做。
刻下舆图这个行为,大抵是某种部族信仰吧,毕竟连刀具、金饰上的花纹,都是家乡山脉河流的一部分。母妃背井离乡以身作饵,蛰伏十数年亲手投毒,信仰之狂热可见一斑。
燕昭沉默了一会。
另一半舆图就在旁边安静地举着。
“她叫谢若芙。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姓多半是假的,名不确定。”
燕昭没来由地说了句,接着收回思绪,指向虞白手中的地图。
“这个季节北道已经太冷,我们走南道,关内、陇右、河西,到凉州。凉州再往西就是从前的十六部了,虽然也是朝廷版图,但很有可能有旧部残余,不安全。”
“西域的毒物药理京中记载不多,但到了河西、凉州那边,应该就有线索了。我们一路走一路查,到时候你就有得忙了。”
说完,她视线从舆图移开,看向躺在旁边枕上的少年。他眼眸湿黑地回望,有些担忧,
“那为什么要这个时节过去?就要入冬了,路上恐怕受罪。明年再去也可以……而且,我还想到了别的办法,可以先试一试。”
“什么办法?”
他欲言又止,满脸犹豫,燕昭摆了摆手,表示但说无妨。
“就是……有些毒物,人活着时从体表看不出异样,但死后尸身腐败,骨骸上就会现出痕迹。先帝……”
燕昭挑了挑眉,出声打断:“你是想刨先帝的坟。”
虞*白赶忙补充:“并非私欲。”
窗外寒风都为他大逆不道的想法静了片刻。
“那样动静太大了,不妥。”
燕昭一句否决,“而且此去凉州,不止为了这一件事。若想游玩,以后还可以再来。”
虞白想了想,并未追问。见她暂时不看舆图了,他慢慢折回原样,
“殿下睡吧,明日还要赶路。不困的话,我给你讲……我给你念书听。”
燕昭一想到之前他念奏折时轻声慢语的调子,眼皮已经开始发沉了。
倒也奇怪。若只是因为他声音轻柔才催眠,那儿时听父皇讲睡前故事时,燕飞鸿自吹自擂激昂澎湃,她怎么一样倒头就睡,还睡得很香?
原来是因为陪伴才好眠吗。
不知不觉她闭上了眼睛。接着想起什么,又倏地睁开,“不行,还不能睡。”
虞白刚要问原因,就听见客房外头一阵脚步声,有人踏着寒霜进了客栈,问过堂倌,进了对面房间。
那脚步声烦躁且乱,像是恨不得把地面踏出个坑似的,燕昭却颇为满意地笑出了声。
她披衣起身,又俯回去在虞白脸上捏了捏,“你先把故事准备好,一会我回来了检查。”
客房内供着炭炉,温暖如春,走廊上有些漏风,寒意直往衣领里钻,推开对面的门,冷寂昏暗,潮凉刺骨。
刚点上灯,邓勿怜正愤愤地解着外衣,狐裘裹满寒霜,乍一看,像从泥地里滚过一般狼狈。
策马夜奔,她冻得脸颊通红,一抬头,却见燕昭穿着寝衣半散着发,一身闲适暖意,对比太过鲜明,邓勿怜顿时更生气了。
“明知道我没有过关文书,还放任我往回跑,这个也是你打算好的吗?故意让我来回白跑一趟,吹一整晚的冷风?”
“这倒不是。”燕昭顿也不顿地张口就来,“我喊你了,你的马太快,没听见。而且,”
她指指四周,冰冷空荡的房间,“都没给你供炭盆,也没准备你的饭食茶水。我以为以你的脾气,没有文书也会硬闯回京,没想到你会回来。”
邓勿怜环视一圈,思索片刻,觉得似乎有理。
不过不论真假,她已经打定主意,“明日不用叫我,我不跟着你们去了。”
“反正你带的人不少,也不缺我一个,我就在这待着。城门尉管得了我出入,管不了我住客栈吧?”
说着她往榻上大咧咧一躺,也不管衣衫仍然冷潮,一副无所谓之态。
烛火被她动作带得扑朔,室内明暗不定。燕昭慢步走到榻沿,垂眼看着她,轻声说不行。
“邓勿怜,你得跟着。”
邓勿怜困惑抬头,不知燕昭又在搞什么打算。
然而还不待她问,就见燕昭从袖中取出一物,明黄的,抛到她身上。
“陛下的手敕,你自己看。”
烛火归于平静,光芒渐定。
“……陛下要我秘密出关前往凉州,督查边庭军务?”
邓勿怜两眼看完,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
她抬头望向这密诏真正的发出者,燕昭背手立着,烛台挡在身后,脸上神情不明。
“从前有嫖毅将军领兵,边庭军务严明。这几年无战事也无良将,边军颓唐,犹如散沙,威胁的是国家百姓的安危,祸害的是你母亲留世的声名。”
“我要你去查,一是有嫖毅将军余威在,你行事也会方便些,二是若做出成绩,也有理由将你提拔上来。不过,这些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打算。”
燕昭又从袖中取出一物,这次是张薄薄的纸,隐约透着朱红官印。
“邓勿怜,你问我凭什么为你做打算,因为我还对你存了指望。”
“不过细想想,也可能是我错了。让我心存指望的,似乎不是现在的你,而是从前那个打断鼻梁也不肯认输,大喊‘再来一场’的你。”
她把盖着红印的纸拍在人怀里,声音平静:
“过关文书在这。如果我错了,你就回吧。”
【作者有话说】
小鱼每天:我有一计[眼镜][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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