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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重夏3


    ◎阴差阳错的爱人。◎


    晚膳便是在寝室用的。


    在廊下支了张小桌吹着晚风,燕昭被暑热和苦药逼走的胃口才勉强回来了些。


    饭后散步消食又沐浴,她叫人从书房把未尽的公务拿了来,倚在矮案边翻阅。


    虞白无所事事,就跪坐一旁拿了团扇给人扇凉。


    傍晚红霞炽艳,他扇了一会,视线就被绚彩吸到窗外。


    橘红粉紫铺洒满天,他扭头看着,越看心中越焦灼。


    都说晚霞行千里,恐怕接下来数日都是大晴天,又要热起来了。


    天一热燕昭就不让他靠近,也不知下次落雨要到什么时候。


    好在眼下已是六月,夏天不久就要过去了。


    他现在已经不喜欢夏日,更盼着秋冬。还有前些时候她提过的秋狩,猎场离长陵行宫不远,温泉……


    他一边盯着晚霞心猿意马,一边卖力扇风。


    耳边听着燕昭翻书声哗哗,心想看得这么快一定不久就能做别的了,一时间遐思更远,雀跃更浓。


    直到听见人淡淡说:“你扇哪儿呢?”


    虞白一回头,才发现执扇的手早就偏了,纸页被他扇飞满案,甚至有一张燕昭刚从脸上取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忙丢下扇子起身。


    燕昭屈起条腿搭着手臂,好整以暇看他走来走去,收拾他自己弄出的狼藉。


    本来就已经快忙完了,视线落到他身上更是觉得公事无趣。等整理完了,她伸手把人拉进怀里,


    “背书吧。《金匮真言论》,我检查检查。”


    虞白轻“啊”了声,脸上还带着方才出糗的红热,“就……在这里背吗?不去榻上……”


    “背医书,为什么要去榻上?”燕昭托着脸浅笑,“你不会是忘记了,想贿赂我吧?”


    这下给虞白问怔住了。明明前几回是被她牵着往里间去,背到一半就开始动手动脚的。


    转念一想他又心跳加快,难道是想在外间吗,怪不得燕昭特意遣走了随侍又合上了门。


    顿时脸颊热意又烫了些,红着脸开始背。


    然而与之前不同,洋洋洒洒一大篇背完,也没见寝衣被她解开。


    起初几句,她撑着头笑听,眉眼慵懒,显然入耳没入心。


    但几段过去,她视线慢慢移到了手中书卷,一行一行跟着扫过。背完了,她垂眸默了片刻,才把书放下。


    “一字不差,”燕昭托着他的脸轻抚,“阿玉,这么厉害。”


    虞白被她夸得一愣。


    要知道她听不进这些医理药性可不止是现在的毛病,小时候她也这样,听不几句就要凑过来亲。


    全背完也全听完,这好像是头一回。


    喜悦之余他又有些心虚,主动抬脸过去在人唇上挨了挨。


    “而且背得这么快。才几天……”


    更心虚了。


    虞白索性抱住人脖颈亲个不停,不愿要她继续说了。


    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又假装生疏,受着这些夸奖,他感觉自己像个恶劣的骗子。


    直到听到一句“声音也好听”,他才安心下来。


    这不是装的,这句可以受。


    他弯弯眼睛一笑:“谢谢殿下。”


    “声音这么好听,只背医书可惜了。”


    燕昭拉扯着他转了个方向,面朝着矮案靠坐在她怀里,又从桌下取出一物。


    “我另找到本不错的书,想和你一起品读。”


    这活动可是从前没有过的,他眼睛一亮伸手接来。


    视线从书封扫过,他正要翻书的手又一顿。


    《桃间春事》。


    虞白回头狐疑地看了人一眼,暗道她怎么还看这种书。


    再回过去,翻页越来越慢,狐疑渐渐变成了不安。艳丽的字眼十分熟悉,他不自觉吞咽了下,


    “这书……这书怎么会在这……”


    “想起来了?”


    燕昭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眼底闪着细碎明光,是毫不掩饰的顽劣。


    “当时我不信你啊。见你在书肆捧着这本看了那么久,自然以为你要留什么记号了。结果查了个空。”


    说起猜疑她坦坦荡荡,接着还在他脸上轻捏了捏,“那你为什么看?”


    虞白窘得脸热,心跳也慌。


    这要他怎么说,去书肆是为了找那本记忆中的古籍,怕跟着去的侍卫察觉,他随手抓了本书假装看,但这事又说不得。


    情急之下他眼睛一垂,放软声音卖可怜:


    “殿下居然不信我……”


    “少来。”


    脑门啪地挨了一弹,他只好另编假话说是他好奇,然而这下更给了人理由。


    “我也好奇。”燕昭扳着他转回脸去,“一起看。”


    虞白“啊”了声,感觉脸皮厚度即将告罄,“殿、殿下,别了吧……你已经看了一天的公文,再看书,伤眼睛了……”


    “好吧,那不看了。”


    答应快得出乎他意料。


    “你念给我听。”


    ……又回到他意料之中。


    他还记得这书里头有怎样的内容,词句以他从没想过的方式组合。


    虽然其中有些燕昭和他也做过了,但要他念出来……还是有些太过度了。


    可推拒的借口还没来得及想,肩上就一沉。


    身后环着他的人倾身向前,下巴抵在他肩窝,“你不是要我别看了,说会伤眼睛吗?那就是在关心我。”


    “我也关心你,阿玉,我连你看过的书都想了解。”


    燕昭闭着眼睛抱着他,抱得沉甸甸的,放柔了声音一遍遍说只是念一念,又说真的很想听。


    虞白被哄得飘飘然,捧着书的手自己就翻开了。


    “……温热点在颈上,似花瓣又不像……啊别……”


    “花枝……花枝乱颤,缤纷却往领口……等、等等……”


    衣料摩挲的轻响中,虞白快要比花枝还颤,“你、你不是说,只念的吗……”


    “说过吗?没有吧。”


    燕昭面不改色食言,接着一连串夸他的话往外冒。虞白一下又恍惚起来,只好由着她哄着继续。


    埋在他肩上的人闭着眼睛,指尖却准确地走向他念出的每一处。不同从前被强按着或带领着,反倒像是他放纵大胆在地要求。


    书里有人被亲吻,有人在颤抖,依稀两个都是他,又仿佛哪个都不是。念书的声音一下下变了调,字句抛高又跌落,更像是被晃得零落的花枝。


    念念停停,书里的起伏只过了一次,他却不知道多少次了。


    落花流水,到处都是。


    书卷早被推去一边,虞白汗涔涔地伏在矮案上喘气。


    燕昭又伸手来抱他,他哑着嗓子说歇一会等一等,却听见她闷闷地笑说不是。


    “桌案又乱了。”


    她拽着他坐直了自己看,又递来一块湿帕,“谁弄乱谁负责,全部擦干净。”


    虞白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闭上了,脸颊都烧得热透。


    却又听见人在耳边夸,说他清理卫生的样子也迷人,之前整理乱纸的时候没看够,哄着哄着湿帕就到了他手里。


    他半睁着眼睛红着脸擦,片刻又难堪地闭上:


    “一块不够……”


    最后他逃也似的回了内室榻上,整张脸埋进枕头。


    燕昭看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愉悦感。


    近来他像是把礼义廉耻都丢了,有时甚至比之前酒后的样子还直白。


    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羞成这样了,久违又新鲜。


    还堆着几叠奏章没看完,等外间事了她过去,却看见榻上的人正抱着枕头趴着,咬着指节肩膀一颤一颤——


    在哭。


    燕昭大惊,大步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方才念了半晌的那话本。


    “……怎么这种书也能把你看哭?”


    虞白丢开话本扎进她怀里:“太感人了……”


    不是什么新奇的故事。


    两人在桃林偶遇,相识相知日渐生情,然而暮春一过对方便不见踪迹,直到次年花开才重逢。


    这才知道那人并非凡人,而是修成人形的桃花妖。


    于是一人一妖好春时节尽缠绵,直到桃林一朝遭遇匪祸,满山桃树被烧得只剩一棵。


    未亡人骤失所爱悲痛欲绝,日日于焦木下垂泪。却不知那花妖一直在,困在残枝看爱人踯躅,心下锥痛却无法言说。


    终于一日挣扎出花来,可那未亡人却已哭瞎了眼睛,看不见了。


    虞白读完大为共情,整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燕昭一边揽着他拍来拍去,一边“好了好了”地哄。


    好半晌泪意过去了,帷帐里才安静。


    燕昭被他抱热了,拿着把团扇给自己扇风。那凉风时而扑过他侧脸,发丝一扫一扫地,忽地让他心中一动。


    ……问一问。


    哪怕已经决定永远割舍“虞白”这个身份,但……


    问一问。


    听些好话。


    权当自我安慰。


    ……问问她。


    “殿下。”


    扇凉的手没停,“怎么了?”


    “如果是你呢?那个……‘未亡人’。”


    “若换作是你,得知……花妖还在,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会怎么做?”


    握着扇柄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余光里,他看见燕昭望着帐幔某处,似乎出神。


    “如果是我啊……”


    虞白“嗯”了声,不敢看她表情。


    “我就把那树砍了。”


    虞白一愣。


    “让它不早点开花。”


    虞白哑口。


    “要是早些……”


    虞白感觉后颈发凉,赶忙打断:“我困了,殿下,想睡了……”


    燕昭本想说还早,一听他声音又哑又倦,也不太忍心拖着了。


    她换了个手打扇,听着耳边微风和远处蝉鸣。


    起初还在想朝政上几处安排,可慢慢地,思绪莫名又回到方才那个故事上。


    也不知他怎么就如此触动,讲述时哽咽又磕绊,讲到动情处眼泪又掉下来。


    故事大半她连蒙带猜,但也能基本听明白。


    阴差阳错的爱人。


    老生常谈,但又无处不在。


    如果是她的话。


    ……大概,还是舍不得砍去的吧。


    自己的爱人,哪怕烧秃了,也还是得好好养着的。


    而且说不定还会自弃焦枯难看,要更费心滋养才行。


    ……但是眼睛哭瞎了,怎么养呢。


    看不见了,若那桃花招了虫咬、遭了人欺,都不知道。


    ……又怎么会有人把眼睛哭瞎呢。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好笑。话本里千回百转都是假的,她怎么琢磨起这些来了。


    一回神,才觉察到昏暗里朝她望来的视线。


    燕昭侧眸,却正对上半晌前说困,现在却仍睁着眼睛的人。


    “……我失眠了。”


    少年磨磨蹭蹭钻进她怀里,“姐姐……我自己睡不着……”


    舒展着的手臂一下成了他的新枕头,燕昭哑然失笑,心说话本也不一定都作假,怀里就有个小狐狸成精。


    夏日寝衣单薄又松散,眼前一片好风景。她垂下团扇,沿着人锁骨描摹,描着描着,忽地又好奇一件:


    “你就没想过试试吗?话本里那种……”


    传统的方式。


    从来没见他提过,也从来没和他聊过,似乎一开始就笃定了似的。她有自己的顾虑和打算,但突然也想问问他。


    原以为他至少会犹豫,却没想到他毫不停顿摇头:


    “不要。”


    “那样……可能会有孕,很危险,不要。”


    他低着头垂着眼睛,“我母亲就是难产而死的……我都没有见过她。”


    燕昭一怔,没料到会揭他伤心事,立即不再问了,还把人揽近了轻吻了吻。


    夜晚安静下来,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虞白就着她揽着的姿势趴在她肩上,凉风徐徐从上方扇来,困意渐渐舒展。


    直到眼皮都开始沉了,微风蓦地一顿。


    “不对。”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双亲因病去世的吗?”


    昏暗里,虞白一下睁大了眼睛,呼吸缓缓绷紧。


    “我……”


    “是徐宏进逼你那样说的吗?”


    头顶传来温柔的声音,接着是安抚的吻。燕昭一边叹他好可怜,又说徐宏进近来还有用,但也不会等太久了。


    听到这个,虞白正好将清风馆或许在京城的事说了。燕昭问依据,他只说是猜的。


    差点露馅的紧张过去,困意也散了,他从燕昭手中接过扇子,给人扇着凉聊起天来。


    可聊着聊着,话头莫名又绕回他母亲。虞白越答心越慌,想也没想就反问:


    “那殿下呢?怎么也没听殿下提起过……”


    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赶忙住了嘴。


    若是安康,怎会不提。


    但有些迟了,眼瞧着面前的人神色僵了僵,从他手中抽走团扇,搁去一旁。


    “睡吧。”


    夜晚戛然安静。


    很久,燕昭听见怀里一阵窸窣,少年幅度很小地蹭了蹭她,说对不起。


    “没事。”她低头轻吻,“睡吧。”


    静夜笼罩。


    静夜喧嚣。


    “轰隆”一声,耳边炸开惊雷。


    睡梦里她烦躁地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也好,她想,下场大雨,清凉一些。


    ……但依稀记得,傍晚那会瞧见了艳丽霞光,不该有雷雨的。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


    而后无声叹气。


    入目是熟悉的宫苑,精巧别致的装潢。一时间她心底忽生出股无名火,暗怪他提什么不好,偏要提……


    又梦见了。


    母妃薨逝那天。


    【作者有话说】


    私密马喽迟到啦!!


    桃花妖那个故事,其实是大学时期我开了个头的坑…现在回过来一看,发现人好像会反反复复爱上同一类故事orz


    昭昭,你的小枯树被你养得很好哇——


    掉落30小包包


    82☆、重夏4


    ◎“你对我什么样,我都喜欢。”◎


    天际闷雷滚过,仿佛地裂山崩。


    乌云沉压,空气闷得滴水,群蝉嘶鸣。


    但又因是在梦里,一切都虚幻而朦胧。


    眼前是朦胧的。


    母妃薨逝后她便再未来过,一草一木就连砖瓦都变得模糊,蒙着炫光般的散彩。


    耳边也朦胧。


    远远近近的闷雷中,身后宫殿内两人在激烈争吵,她听得见,却听不清。


    那道从前一向温柔、此刻却尖锐到有些陌生的女声,正哭喊着的是什么……


    ——西征……


    是了。这是西征前日。燕飞鸿一意孤行御驾亲征,母妃拼死阻拦。


    ——不满足的……


    是,不满足。燕飞鸿青年即位三次西征,将边陲部族打得几乎全灭,难养生息。


    ——疯子。


    何止疯子。


    闷雷里幻梦中,她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这个下午她本该在练字。上次偷跑出来被燕飞鸿发现的后果还历历在目,她躲在母妃宫殿外头。


    衣袖底下的手紧攥着微微颤抖,有畏也有恨,但这一切又都与她再无关联。


    意识到是梦后,燕昭平静地等待梦醒。


    过于平静,甚至开始思考这一觉醒来后该做的事——


    问问邓勿怜在折冲府的表现。


    第一个想到她,大概是因为她双亲皆陨于这一战。其母嫖毅将军战死,父亲救驾牺牲,兵权旁落,而后薛、冯、裴三人起势。


    也得问问裴卓明那边的情况。


    上次来报还是刚到万骑营,诸事并不轻松。外人眼中他从兄长手中抢来官位,人心、声望、口碑,都得他自己往回挣。


    还有他的父亲。


    裴永安行事圆滑,极难抓到把柄。该用什么办法,把他拉下来?


    兵权。争斗。秋狩……


    还有张为。近来其党羽一一下马,他却并无显著举动,要时刻盯紧。


    还有徐宏进。该何时拔除?


    清风馆……


    那个小可怜。


    ……可气。


    问什么不好偏要问她母妃,好端端*惹她囿于旧梦。


    该罚。


    虽然是她先开了话头,但还是该罚。


    想罚。


    想醒来。


    然而无济于事。


    闷雷隆隆,闷热还在,只有身后殿内的争吵停了。


    她看见一道明黄大步离开,背影怒不可遏。她看见眼前画面颠簸,是她小跑进殿内,还看见那个宫装女子歪倒榻上,华贵裙摆逶迤在地,面色如纸,双眼紧闭。


    比她现在要瘦小不少的身影脱离视野,燕昭看着自己跑过去,探那女子鼻息。


    之后的她就不太想看了,转而观察这间已经模糊的殿室。耳边她听见自己惊叫,泣声唤母妃唤阿娘,又跑出殿门唤太医,往往到这时,梦就醒了。


    睁开眼会是混沌的黑暗,接着是剧烈的头痛或眩晕。


    可这次没有。


    她还“站”在那里。


    “站”在母亲身前。


    记忆里多年前看见母亲的最后一眼,忽地在这瞬间暂停、滞留、放大。


    ……


    ……不对。


    不对……


    为什么会……


    面前已经气息全无的女子,脖颈上还印着紫红鲜明的指痕。母妃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唇边……


    带着……


    “殿下。”


    母妃为什么在……


    “殿下?”


    她在……


    笑。


    “殿下……”


    “谁?!”


    燕昭叱问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物,周遭刹那变成虚空,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到尽头,能看见的只剩那半截弧度柔美的下颌,已经没有血色没有人气没有温度涂着胭脂鲜红的唇在笑在笑为什么——


    燕昭猛地睁开眼睛。


    昏暗里,面前的人紧紧盯着她,眸中盛满潮湿的担忧。两只手都被他抓着,他眉尖紧蹙似乎正说着什么,听不清,耳边仍在嗡鸣。


    苦夏烦闷和噩梦骤醒的不安一同翻滚,又齐齐拧成躁意上涌。理智已经蚀穿,甚至连他一直重复的短促口型都看不懂,只想消解脑内那股燥热滞闷。


    找个出口。


    眼前只看得见他一张一合的唇。


    “殿下……唔……”


    被她深陷梦魇的挣扎惊醒,虞白好容易才把人稍安抚住,又一下被掀翻回枕上,接着落下狂风骤雨般的深吻。


    攥着她的手被反钳按在头顶,呼吸被顷刻攫尽,唇齿碰撞几乎是撕咬,他一下呜出了声。


    近来都忘了有多长时间,燕昭都无比温柔,甚至让他有些不适应。对她噩梦的担忧还牵着心,但久违的痛热炸开,他瞬间从尾椎麻到头顶。


    制着他的手松开了,在他身上胡乱剥扯,他颤栗着抬起身子配合,却又被把着腰一下翻过身去,按在枕上。


    “咬着。”


    滚烫体温从身后沉甸甸倾覆,燕昭捏着他下颌把枕沿塞进他嘴里,“不许出声。”


    黑暗隔绝五感,除了骤痛。齿尖重重咬在他后颈,放任本欲地磨咬扯缠。


    颈骨支起肌肤的那一点似乎格外脆弱,轻而易举就让他止不住抖。


    他攥着被角颤栗,锐痛和潮湿在密织的经纬里翻涌,很快还是有声音克制不住,又全都闷进软枕,变得模模糊糊。


    静夜风凉,唯独帷幔里沸热。


    锈甜和薄汗微咸在齿间绽开,奇妙地抵消了暑热躁烦。


    被按着趴着的人不知何时又被她揽进怀中,手臂紧紧缠着她的肩,颤栗着紧绷着瑟缩着,最后又软进深长的吻。


    吻着吻着,燕昭猛然回神。


    退开半寸,昏暗里眼前一片皓白,满布斑驳狼藉的红印。


    她又……


    她一下心口发紧,“抱歉……抱歉,弄疼你了,我……”


    锁骨下一圈齿痕还带着血丝,她说着就起身想找帕子给他按住。


    可刚一动就又被人拽了回去,“不疼……”


    热软的手臂重又缠回她肩上,还带着些碎喘,“我不觉得疼,我喜欢……你好久都没有、没有这样对我,我之前还以为……”


    少年沁着薄汗的脸埋进她颈窝,声音闷闷,“还以为……姐姐对我没兴趣了。”


    她突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只不过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为噩梦和暑热烦心了。


    “谁说让你疼才是感兴趣。”燕昭碰了碰他红肿的唇,也被她咬破了,轻轻抚过微微颤栗,“我不想伤到你。”


    埋在肩上的脑袋固执地摇,几乎蛮横地说就要,就是喜欢。


    刚捡回一点的羞耻心又被他抛却了,紧贴在她颈窝一个劲地蹭,拽也拽不开,最后燕昭索性咬他耳垂,“可睡前念书那会,你没喊疼,不也……”


    “用了那么多湿帕才擦干净。”


    怀里的身体烫热地蜷了蜷,接着缠得更紧。


    “你对我什么样,我都喜欢。”


    甚至把齿痕斑斑的肩朝她送了送,“还可以再咬……”


    燕昭呼吸都滞了一下。


    接着将人按回去,“不行,躺好。”都破皮了。


    他失落之意很明显,把脸埋进枕头不看她。


    过了一会,又小声问:“那,殿下刚才……是做噩梦了吗?”


    闻言,燕昭刚拿来湿帕的手一顿。


    混沌里,那抹古怪的笑登时闪回眼前。


    “殿下梦见谁了?”


    耳中又落进声音,熟悉的可怜兮兮的语气,“是梦到虞小公子了吗……你怎么还在想他……”


    一下拽着她从恍惚里醒神。


    缓了缓,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燕昭好气又无奈,一把掐住他的脸抬起来:


    “你满脑子就只会吃醋吗?”


    面前,少年散着头发散着衣襟躺在枕上,潮湿又凌乱,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燕昭没太注意,梦魇和暑热还在心口郁着股气,就盼着他能说点好话。


    果然看见懂事地点了点头。


    “我以后不了。”


    燕昭颇为满意,郁气稍解。


    “反正殿下抱的是我。”


    燕昭胸口一滞热气又起,刚握进手里想帮他擦拭的帕子直接丢了,低头一口咬在红痕中的一片上。


    昏暗里颤出一声惊呼,她拉着他的手过去让他张嘴,自己堵住。


    “你自找的。”


    烫热整晚没降过。


    虞白咬着自己手背,在昏暗里呜呜咽咽地任她惩罚。


    是惩罚……还是发泄,消解,疏散?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不知道梦里是什么让她脸色惨白。


    这样的梦魇前不久也有过一次,是什么把她困住了?


    叫不醒她的那几秒,他感觉心跳都要停了。


    后怕和担忧在他心底积蓄,又被一下一下的热痛催成眼泪,虞白颤栗着咬着手背落泪,思绪混乱不堪。


    是哪段过往在反反复复……


    还是她的病?


    她每日在用的药,不许他问的一切,吴德元的隐瞒,一直没能找到的那本古籍……


    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这样,能让她开心些。


    能让她紧锁的眉头舒展些。


    他早就不再别扭地跟自己较劲,从她说了爱意开始。


    只是他渐渐发现,这似乎是把她从神思恍惚中拽出来的,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昏暗里磨咬又落,咬在折腾狠了格外脆弱的位置。这回是真的疼了,虞白剧烈地颤了一下,没忍住哭叫出声,但又咬住手背任她继续。


    只要她能好一些。


    对他怎样都行-


    等次日醒神看清自己所做,燕昭心中大愧,揽着人道了半晌的歉。


    又见他腰腿发颤起身都吃力,干脆把公务搬到榻边陪他躺了一天。


    又到入夜,见他毫无芥蒂地伸手来抱,她更觉得内心复杂。


    昨晚是她许久以来少有的,梦魇发作但又安然无恙的夜晚。


    若在以前,无论如何也要深陷更久,有时头疼欲裂,整夜再难睡着。


    代价就是把他折腾成这样,可怜地趴在榻上。清早她找来药膏亲手涂,有些她看着都心尖颤。


    虽然也有他非要吃醋较劲自找的责任在,但她还是十分不忍。


    想了想,她决定弥补。


    “什么要求都能提吗?殿下什么都会应?”


    虞白眼睛一下亮了,以为昨晚还在忧心的事今天就能得到解答。


    却不想立即被否:“驸马之位不行。”


    虞白一下皱起了脸。


    怎么还以为他在想这些呢。


    “有的事也不行,”燕昭揽着他轻拍了拍,“你自己有数。”


    虞白恹恹垂眸,感觉已经没什么能问的。


    就随意来了句,“那你今晚抱着我睡。”


    “行。”


    刚闭上的眼睛又倏地睁开。


    虞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却发现她好像是认真的。


    要知道今天烈日当空,连他都觉得热了。哪怕这会入了夜,空气也还是烫的。


    她那么怕热却也答应……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行不行,我换一个,换……”


    虞白想了一会,试探问:“殿下书房里,医书有些少。能不能再买一些?”


    没想到燕昭不仅答应,还说可以给他腾出一间自己的书房,想买多少都可以。


    提出几乎失传的古籍,她也说尽力派人去找寻。


    虞白听着心跳都快了,恍惚以为在做梦,可身上的热痛无时不在验证他清醒。


    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疼了,甚至感觉可以再来。


    但这念头又被他强按了下去。


    因为他另生出了一个,更让他心弦绷紧的想法。


    古籍虽难找,但他自己也可以。


    今晚燕昭好像真的无所不应,机会少有,不能浪费。


    “……殿下,那套《素问》里,讲了许多脉理,我看不太懂。但最近吴院使都没来过,我没法问……”


    他抬起眼睛,努力让自己语气自然:


    “殿下,我能不能……在你身上试试?”


    窗外是月下蝉鸣,近处是打扇微风的轻声。


    安静里,燕昭撑着头,垂眸看着趴在枕上的人。


    他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仿佛万般期待她点头。


    呼吸都绷紧了,但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


    就连抱着软枕的手都紧攥着,揪着枕沿指节隐隐发白。


    怎么看,都……


    觉得可爱。


    燕昭低头在他唇上啄了口。


    也可怜。


    都要他任意要求了,还这么小心翼翼。踟蹰半天兜着圈子提的,也都是平日里就可以应的事情。


    她搁下团扇伸出手,“来吧。”


    却又见他微微怔住,难以置信似的。


    “怎么,又想换?还是不知道要哪个好了?”


    她把人揽进怀里亲了亲,问三件都答应行不行。


    虞白被她哄得有些恍惚,就连坐起时扯到的疼痛都觉不太到了。


    他怔怔地拉了人手腕平搭膝上,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假装生疏。


    右手驽钝,他换到左手;左手欠缺,他又换回右边。


    ……不对。


    怎么会……


    ……怪不得。


    燕昭看着他两手倒来倒去像模像样,忍不住笑起来把人抱回怀中,问一会要趴着还是躺着睡,又问想要间什么样的屋子做书房。


    至于脉象。


    她不担心。


    他诊不出来。


    就算他学有所成,也诊不出来。


    谁都诊不出来。


    唯一发现的,早就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鱼的秘密和昭的秘密同步并行,


    谁会先被发现呢?


    好难猜哦[可怜]——


    掉落30小包包~


    83☆、秋隐冬藏1


    ◎“哪来的小贼,在这里鬼鬼祟祟?”◎


    诊脉一晃过去,找书时日长久。


    最后,虞白提出的三个要求里,真正好好感受到的只有第一件。


    抱着他睡了整夜。


    哪怕后来他都热得难受了,磨蹭着想分开一点,也都会被再次捞回去。


    “答应你的怎么能食言呢”,燕昭笑眯着眼睛说。


    看不见的地方,虞白忍不住瘪了瘪嘴。


    总在一些古怪的事上说话算数。


    那刚才严词要他不准肖想驸马之位的人是谁?


    虽然某种程度上讲,这确实是她在守信。是他自己不坦白,放她一直为“故人”留着位。


    虞白越想越心虚,再热也不敢躲了。结果便是两人都热得睡不着,在昏暗里睁着眼睛对视。


    不久就又靠近一起,分享体温和咸津津的亲吻。


    不过今晚与平时不同,今晚他无心沉溺。


    她的脉象……


    正常。


    无比正常。


    和缓有力,不浮不沉,仅偶见弦而兼数,至多是有些过劳少眠。


    怪不得,她毫无顾虑伸手给他探。


    以她提防到问都不许问的程度,若有什么,就算是当他初学,也不会让他碰触。


    难道她真的……没事?


    可若没事,又为何要提防?


    若没事,那她时不时的恍惚又该如何解释?


    重逢那晚她骤然发作,头痛到快要把自己额际掐出血印,该如何解释?


    还有昨晚,她深陷梦魇无法醒来,满额的冷汗又该如何解释?


    她被苦得脸色发白,但依然日日饮下的漆黑药汤……


    龙胆草,清热燥湿、泻肝胆火,主头痛耳鸣。


    确实……对症。


    难道,真的,如吴前辈所说……


    只是太累?


    提防、保密,是为防被人猜疑力不从心?


    时局他知道的不多,但近日陪侍,也多多少少参透一点。


    看似万人之上代行皇权威严无匹,实则危如累卵,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盼着她露出疲态,从那位置上摔下来。


    唇上被轻咬了口,他一下吃痛呜咽出声。


    近在眼前的地方,那双琥珀瞳取代了烛火,明亮又灼热地照耀着他。


    “想什么呢,不专心?”


    虞白定定地望了她片刻,摇头。


    “我困了……睡觉吧,殿下。”


    “你还困?”


    脑门轻轻挨了一记,“白天睡了大半日,我折子批了多久,你就睡了多久。还早呢,再过一会。”


    “不要……我就是困了。”他埋进人肩上含含糊糊,“想睡觉……”


    已经摸清了什么样的语气她会听。缠了不久,就听燕昭无奈说好,又被他以“你看着我睡不着”为由,要求着闭上了眼睛。


    很快,帷幔间安静下来,环在他身上的手臂慢慢放松,片刻前说着“还早”的人迅速沉入了睡眠。


    虞白枕在她肩上醒着,听她渐渐均匀的呼吸。


    晚睡少眠被她当家常便饭,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困了。


    又听了一会,他才挪开腰上的手臂,从人怀里离开,在榻上摸索片刻,找到那柄他曾视之如敌的玉如意,塞进她手里。


    玉质冰凉,燕昭微蹙着的眉心一下松了些。


    又拿起睡前她丢在枕边的团扇,一下一下扇起凉来。


    白日里迷迷糊糊睡了很久,现在他一点不困。静夜,他久久睁着眼睛,望着昏暗,望着枕边的人。


    气息匀长,睡得很沉。劳心整日,大概疲惫不堪。


    ……真的只是太累吗?


    视线转开,他开始一点点回想。


    回想相处的每一天,看着她的每一秒,几乎从没空过的书案,从没停过的忙碌和盘算。


    似乎,真的只是太累了。


    那她偶尔的恍惚,和那次剧烈的头痛,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昨晚的噩梦,事后问过,她摇了摇头没说。


    ……不会真的是因为“他”吧。


    虞白心底又生出股异样的感觉,但不再是攀比,而是责怪。


    尤其当他看见睡梦中的人双唇轻动,似乎在呼唤谁的昵称。


    听不清,但是熟悉的口型。


    不会梦话里也在唤小鱼吧,他酸苦地想。


    接着慢慢凑近,在人耳边小小声:“不要再想他了……他只会让你不开心……”


    可一靠近才看清,不是。


    她沉在安然睡梦里,无声无意识地念着,阿玉,阿玉。


    他心情一下松缓许多,打扇的手都不酸了。


    “我在呢。”


    说着,他抬脸在人舒展的眉宇轻吻了吻,“殿下睡吧,我……”


    “我一直在。”


    鲜少睡得那么早,燕昭不多久就醒了。


    拨开帷幔朝外一看,天光昏黑,不过半夜。


    再一垂眸,少年闹困牵着她也睡着,他自己却睡得不太安宁。


    手里还攥着扇柄,梦中偶尔挣扎着抬起手,歪歪斜斜扑扇两下。


    “这么热?”


    她轻声疑惑,说着就去接他的手,“扇子给我吧。”


    “……给我。”


    “……别扇了,你都快要……”


    终于抢了过来,燕昭咬牙:“都快打我脸上了。”


    甚至怀疑不是她自己睡醒的,而是被他拍醒的。


    燕昭握着团扇朝自己扑了一会,看见枕边他颈上沁出的薄汗,又举高了点手臂扇两人份的凉。


    扇着扇着,视线又望向帷幔外。


    白日里为了陪他,把东西搬来了寝室,小桌就在外头不远。


    最近她正琢磨朝中可信可用的人手,这事漫长琐碎,只能在日常公务里挤着时间做。


    眼下才刚半夜,距离早朝还有好些时候,躺着也是躺着,不如……


    念头刚动又歇了。


    起身就要点灯,一点灯,身旁这个怕就会被照醒。


    每次好睡打断他都会皱半晌的脸,好不可怜,燕昭心想还是算了。


    就望着昏暗,举着团扇扇风。


    不知多久,手里一松。


    扇柄从手中滑落,耳边一声轻哼。似乎是谁被砸醒了,她不太确定。


    不知不觉地、安然无梦地,她又睡着了。


    好睡一夜。


    醒来时,虞白脸上顶着道扇子砸出的红痕。


    燕昭看见再次生愧,他趁机要求说今晚还想一起早睡。


    慢慢地,寝室灯烛熄得早了。


    晚风里夏蝉还没歇,帷幔间就安静了。


    安静里,却有人顶着困意久久醒着。


    看着。


    看她有没有睡好,怕她再生噩梦。


    就算睡着了,枕边轻轻一动,他又猛然惊醒。


    发现只是梦呓或翻身,才勉强放心,阖眼再睡。


    但更多时候,是他说了想睡又睁眼,被还没睡着的燕昭抓包,狡辩无果,被捞进怀里磨咬一阵。


    有时迷迷糊糊真睡着了,掉了扇子把人砸醒,又被捞进怀里磨咬一阵。


    一番下来湿透热透,虞白在恍惚中自责。


    怎么又拖着她晚睡了。


    但看她十分愉悦,就也不太自责了。


    暑热一日日过去,渐渐用不到扇子了,相拥的人一觉到天明。


    其中也见过吴前辈几次,躲着随侍他悄悄问过,得到的答案都是无事、无事。


    再加上他自己日复一日的观察,虞白才慢慢放下了心。


    放心了,才终于沉进找书的事里。


    就算燕昭安然无恙,梦魇时的难受也是真的,找到应对之法成了他新的要务。


    不放心他独自外出,燕昭就把买书一事交给常乐。


    京中大大小小书肆文坊,常乐都是熟客,家家都熟悉,频繁出入也无人怀疑。


    大堆的医书买回来,燕昭又问他想要收到哪里。


    之前说要给他另辟一间屋子,但另备房间就要跟她分开了,虞白一点也不想。


    这种小事上燕昭全部顺着他,就往原本的书房里又添了个书架。


    可很快,他就后悔了。


    一卷书哗哗翻到一半,旁边伸来笔杆敲他的头:


    “要看就认真看。再胡乱翻,全部没收。”


    虞白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要一间自己的书房。


    但无法,只能从头一页一页慢慢读。


    又一日,晨起风凉了,桌边就摆上了茶炉。


    虞白啜着热茶看书,翻着翻着,手不自觉又快了。


    一本翻完才回神,本能地就缩起了肩。


    可好半晌,脑门也没等到东西。


    他小心翼翼回头,才发现身旁的人比他还要投入。


    一摞摞奏章纸册堆成小山,燕昭忙得别说盯着他了,就连她自己头发乱了都没察觉。


    正纠结是提醒她、还是趁机再翻几本,他望过去的视线就被捉了现行。


    眼瞧着她眉头微蹙就要责他不专心,虞白抢先开口:


    “我帮殿下挽发吧。”


    燕昭这才发现散落到颊边的发丝,“噢”了声说好,又赞他贴心。


    虞白心虚不已,赶忙起身绕到人椅后去。


    没外出,她穿着常服,长发也只用一根金簪挽着。取下发簪,沉甸甸的乌发接进手里,他一边用指尖理顺,一边问:


    “这几天殿下都很忙,是有什么事吗?”


    “倒也不是。”


    燕昭暂时搁笔靠在椅背,趁他梳发的功夫闭一会眼睛,“过两日就是中秋,之后便是秋狩。秋狩期间简政,无事不设早朝,所有事都尽量提前处理好。”


    说完,脑后挽发的手也好了,她抬眸仰头望过去。


    少年静静站在她椅后,眼眸漆黑湿亮,映着她上下颠倒的影子。


    近处茶炉咕嘟,远些寒蝉悲唱,此间却格外安静。


    她伸手绕到人颈后,引着他慢慢靠近,轻轻亲吻。


    但不一会,就重咬了口。


    “想什么呢?”燕昭合指掐他脸颊,“不专心。”


    虞白被她掐着脸摇晃,含含糊糊道歉好几遍,才终于找到机会问秋狩要持续多久。


    原本他对这件没什么兴趣,但得知有足足十五日,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十五日,不早朝。


    那就是说,接下来有半个月,她都能睡个自然醒。


    猎场设在长陵,他记得那地方多山多树,空气清凉,必定能睡得很好。


    可接着就听她说前几日搭营、祭祀,后几日回宫兴宴,能待在长陵的时间统共也就八、九日,他又有些沮丧。


    不过那也很少有了。虞白一下雀跃起来,坐进人怀里主动亲了回去。


    雀跃她好睡的机会,雀跃她休息的机会。


    同时,也暗暗雀跃起别的。


    山野猎场没有一起去过,行营营帐也没有一起住过,一些想法自发地就涌上脑海。


    对秋狩一下变得无比期待,期待得就连中秋的满月都显得没那么亮了。


    直到过了中秋,迎着秋风,仪仗驻进猎场。得知接下来几日满满的安排,他的期待顿时消了下去。


    “稍后狩誓,阿祯骑射还不太熟,首猎由我代行。下午赛马球,晚上野宴……怎么这个表情?”


    行营里,燕昭换了骑装,大片墨黑缀着点点金绣,反衬得她眸光极亮。


    虞白耷着眉眼理她腰上的金玉带钩,摇头小声说没有。


    “……我等你回来。”


    那么多事,忙完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又不太喜欢秋狩了。


    耳边落进她轻笑,燕昭看出他失落,“要不给你牵匹马来,你跟我一起过去?”


    闻言虞白抬眸,轻轻睨了她一眼。


    虽说在府里校场学了些骑术,但是目前只会骑府里那匹小马驹。


    秋狩随行的都是战马,那马头比他高一大截,别说骑上去了,他都不太敢靠近。


    燕昭笑了他一会,又把他拉到屏风后亲了一会,快到时辰了才起身出去。


    营帐外人声喧闹,更远些猎场上有金鼓隆声。营帐内,虞白一个人坐在胡床上,在安静中频频叹气。


    不曾想没了公务,也还有其他的事要忙,他白期待了。


    然而除了这个,其余的都与他想象中差不多。


    营帐很大,仅次于御用的黄麾大帐,各类布置齐全,但又带着住宿在外的别样风格。屏风上绘着御兽图,旁边凭几甚至搭着块兽皮,新鲜又野性。


    但只有他一个人在。


    ……白期待了。


    叹过半晌的气,虞白隐约听见营帐外路过熟悉的声音。确定之后他起身出去,果然看见眼熟的身影。


    “你们怎么在这?”他主动出声,“不用随侍殿下吗?”


    府卫队的几人从营帐外路过,其中胡二和老猴在争吵,两人一个咬文嚼字一个大字不识,吵得鸡同鸭讲。


    争吵中,只有常乐听见了他的声音,回过头来。


    “护驾有羽林军和折冲府,用不着我们。”


    常乐神情轻松,“我们正要找个地方看殿下首猎呢,你去不去?”


    虞白一怔,随即欣喜。


    是了,他差点给忘了。燕昭陪不了他,但他可以远远地看呀。


    这种好事她刚才怎么不说?


    她指腹被弓弦磨出的茧他见过很多次了,但还没见过她开弓搭箭的模样。


    一瞬间他又喜欢起秋狩来,


    “等等我,我也去。”-


    小山坡上,虞白拔着脖子往猎场方向看。


    旁边常乐招呼他:“玉公子歇一会吧,还早着呢。光是狩誓就得近一个时辰。”


    虞白“啊”了声,顿时丧气。


    但怕错过,就还在原地站着,不肯和其它几人一样坐到树下。


    过了一会,常乐也站了过来,大概是嫌树下胡二和老猴吵得太烦。


    等着等着两人就开始聊天,聊的自然是正在等待的场景。


    “殿下骑射可厉害了,真的!”常乐语气崇拜,两眼发亮。


    虞白眼睛更亮:“有多厉害?”


    “有一回我见过殿下开弓。殿下用的可是战弓,据说力达百斤。却只见殿下轻轻一拉,那箭如流矢破空而去……”


    常乐话本看太多了,一开口就是奇怪的调子。


    虞白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场面。


    然而很快,常乐激情澎湃的讲述和树下叽哩哇啦的争吵都听不见了。


    远处重鼓轰响,围猎开始。击鼓三通接着鸣金锐响,飘飘彩旗间,一道墨黑电闪出去。


    虞白认得那匹马。


    好几回,他被拽到那匹马上,被燕昭圈在怀里,被马蹄颠得晃来倒去。


    而此刻,她独自策马疾驰,黑发黑衣黑马,像闪电撕破空气。


    看着看着,他仿佛也到了她马背上,颠簸着起伏着全身发麻。


    又好像变成了她手里那把大弓,搭着长箭在她手里战栗。


    或者,他是被追得仓皇逃跑的猎物,屏息等着那根要他性命的箭矢。可她却一直松松搭着、等着、任他跑着,跑到恍惚了的下一瞬,弓弦猛地拉开绷紧瞄准——


    箭矢破空,虞白呼吸一颤。


    离得很远,他什么都听不见,但又仿佛听见了羽箭离弦的那一声“嗡”。


    心跳,好快。


    半晌才回神,想起耳边似乎有人说过话,他转过头问常乐:“你刚才说什么?”


    常乐满脸崇拜,两眼放光地重复:“我说,‘哇’。”


    虞白点了点头,望回猎场。


    马背上,燕昭一手挽缰、一手携弓,悠哉折返,脑后长发高束,又被风吹着飘扬。


    他想,他此时的神情应该和常乐一样。


    于是就也在心里,“哇”了一声。


    剧烈的心跳一直持续着,回了营帐,等到天黑,也还十分兴奋。


    中间来人送过饭食,燕昭也叫人传过消息,问他想不想去晚上的野宴,如果想的话,安排他的位子。


    野宴上全是别人,虞白才不想去。


    更何况,他有别的想法。


    营帐里,他换过衣裳,仔细妆点,坐到胡床边,打算等燕昭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可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回来,他坐得有些僵了,就站起身来在营帐里走动。


    这不走还好,一走,绕到屏风外,看见了摆在案上的角弓,他心跳又怦怦快了起来。


    是首猎时燕昭用的那一把,下午马球和晚上野宴都用不到了,派人来传话时就一并送回来放着。


    再一见,就又让他想起她挽弓射猎的样子,一时间浮想联翩,心口更烫。


    同时也想试试。


    只听常乐说百斤大弓,也不知具体有多重。


    虞白走过去拿进手里,发现弓身意外地轻。


    难道不是白天用过的那把?


    还是说,这“百斤”是指……


    他搭上弓弦,尝试拉开,然后放下。


    正若无其事要走开,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微醺笑意,


    “哪来的小贼,在这里鬼鬼祟祟?”


    【作者有话说】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角色扮演[狗头]


    上次鱼业务不熟表现不好,这次会怎么样呢[眼镜][眼镜]——


    私密马喽迟到了!!为表补偿本章掉40个小包包!!!(希望人够呜啊啊)


    84☆、秋隐冬藏2


    ◎燕昭说,这就是蒙骗她的下场。◎


    少年背影自然,仿佛只是路过那把弓顺手掂掂。


    她突然出声后,又被吓得手忙脚乱,险些脱手丢在地上。


    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放好转身一气呵成,微低着头抬起眼,眼波潋滟地朝她望来。


    燕昭刚想笑他装相,下一秒视线微顿,“你……”


    方才灯影扑朔看不清,现在看清了,又觉得眼前恍惚。


    梳洗过,他乌发半拢半散。散下的那半松松搭在肩头,起不到什么蔽体的效用,身上罩着的薄纱衣也是。


    唯独致密的是里头那件小小抱腹,锁骨以下的都挡在里头,却又因为别的太透明,这点遮掩更像欲拒还迎。


    走近了,也快看尽了,她抬手顺进人发间,轻拽着他仰起脸,


    “怎么穿成这样。”


    他眼眸湿黑直直回视,“殿下喜欢吗?”


    咫尺间他呼吸滚烫,若不是气色俱佳,燕昭都要以为他着凉起烧了。


    这还只是被看着。


    她不自觉吞咽了下。


    外头那些人还说今年山里没见着狐狸,这不她帐里就有一只。


    “大晚上闯进我帐里还这样打扮,目的不纯。谁派你来的?”


    攥着他发根的手缓缓收紧,她噙着笑意有所指,“若不说,我可动手了。”


    气息已经很近,带着薄薄酒意。


    虞白这才发现她喝过酒,眼眸极亮,仿佛白日里在猎场上还未尽兴。


    也是才发现她语气格外熟悉,上次这样还是上元节,燕昭把他乔装打扮带进宫的时候。


    只是当时他不明情况懵懵懂懂,紧张得不知该怎么配合。


    但现在不一样了。


    “没有人指使我,是我仰慕殿下英姿,自己偷偷来的。”


    说着他并起手腕,以一个任人束缚的姿势朝她递过去,


    “殿下要罚就罚我吧,想怎么罚都行。”


    话落,虞白看见面前她呼吸都滞了一下,接着一把钳住他手腕。


    他被拽着撞进人怀里,又被扼着脖颈推着向后,退过屏风退进里间,腿弯撞在榻沿仰倒在榻上。


    滚烫气息和深重的吻一同倾轧,燕昭钳着他双腕按着他亲吻。他一下就被吻得全身发软,小腿本能地攀上她,恍惚间仿佛回到白天猎场,真的变成了被她箭矢指着的猎物。


    只是那角弓明明还在外面。


    怎么她还没开弓,他就已经忍不住发抖,已经想要投降了。


    然而,她不仅没开弓。


    也没搭箭。


    “等一会。”


    缠吻片刻燕昭突然退开,他撑起半身想追,又被一把按回榻上。


    “我说等一会。”


    虞白一下皱起了脸,声音都像带上了哭腔,“为什么……”


    燕昭本想转开话题问他冷不冷,视线一动就又觉得不必问了。


    轻纱太薄,他热得明明白白。


    忍不住屈指一弹,又赶在出声之前把人捂住。


    见他眼尾湿红,好像真的要哭了,只好轻声解释:“等一会,我稍后还有……”


    正说着,营帐外响起一阵喧闹,很快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跑近,


    “殿下恕罪*!庆康郡主和人打起来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你看,来了吧。”燕昭低头在他眉间吻了吻,“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起身要走,却又被榻上他可怜兮兮的眼神拽着迈不动。


    想了想,她捡起方才拉扯间他松落的发带,捉住他手腕两下打了个结,“解着玩吧。等你解开了,我就回来了。”


    外头喧闹还在继续,她快步走了。


    虞白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屏风后,皱起脸难受地轻哼了声,暗生怨怼。


    哪个庆康郡主,这么晚了还要打架。


    秋狩前燕昭忙得连轴转,都已经好久没有……不对。


    她怎么知道会有人生事,提前按下他等着。


    预料,还是计划?


    不管哪个,怨怼都变成了崇拜。


    一低头,看见自己被缚住的手腕,而后又看见他自己,崇拜又立即变成羞耻。但同时,一股奇妙的感觉灼烧开来,很快,他就只感觉得到烫。


    营帐外,截然相反。


    秋风横扫,满带冷肃,守卫林立,却鸦雀无声。


    行营一侧空地上,几人合力才把厮打一团的人拉开。


    或说,把单方面发泄的从被打的人身上拉开。


    燕昭看了眼仍在喘气的邓勿怜,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从那人衣装来看是个折冲府府兵,被抡得满脸血辨不清面容,软倒在地气息奄奄。


    “荒唐!”


    她拧眉怒斥:“秋狩何等场合,岂容你如此放肆?他又做了什么被你这般殴打?他与你同在折冲府,你这像什么样子,折冲都尉!”


    “下官在。”


    折冲都尉曾立走了出来,尽管铠甲不便,但还是屈膝跪下。


    不止他,自第一声呵斥,周围呼啦啦跪了一片。


    庆康郡主双亲报国,备受优待,从前不管犯多大的错都没被如此呵斥过,可见长公主此时怒极。


    就连地上被打的那个都挣扎着爬了起来,垂首跪坐。


    “人既在折冲府,就该以军法论。我问你,邓勿怜罔顾法纪草菅人命,当众斗殴御前失仪,该当何处?”


    曾立揣摩着开口:“若依军法,轻则处以杖刑,重则停训除名。但下官以为法外不外乎……”


    “那就除名吧!”


    决断突然又斩钉截铁,曾立一愣,甚至忘记答话。


    还是捅出乱子的人先反应过来,邓勿怜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申辩就要脱口,又被燕昭冷声驳回,


    “我对你太失望了。回去喝你的酒吧,往后用不着你了!”


    说完她拂袖而去,连辩白的机会也不给。邓勿怜愣怔片刻也怒,扯下身上折冲府腰牌丢了就走。


    等曾立回过神来,原地只剩他和一众府兵跪着,空气凝滞。


    “……还愣着做什么?都回自己位置待着,谁再捅篓子,军法伺候!”


    脚步声迅疾四散,夜风静了。


    曾立站起身,还未能琢磨方才的事,就先对上行营另一方向朝这边打量的眼神。


    那些人同样身穿铠甲,却比他们折冲府精良许多。


    是羽林军。


    往年秋狩,随行护驾的都是羽林军与万骑营。


    今年,万骑营易帅改将,尚在修整,这才给了他们折冲府机会。


    原以为趁此良机可以得些嘉赏,甚至从这都尉的位置再往上窜一窜,却不想头一晚就出了乱子。


    被人看了笑话不说,回头不定还会被参一本治军不力。联想近来朝上接连不断的贬黜,曾立更加提心。


    长公主以雷霆之势治下,连一向纵容的庆康郡主都照罚,看来他往后更得谨言慎行。


    说不定……还得斟酌一下立场。


    只是胸中仍有气,曾立咬牙巡视,想把那刚被打的提回去再罚一顿,叫他没事乱招惹人。


    然而一回头,地上空空。


    方才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已经爬起身,一瘸一拐走远,也没叫人扶,脚步轻得发飘。


    刚想把人喝住,夜风扬起彩旗,挡住了他的视线。


    风止再看,人影已经不见了。


    另一边,邓勿怜怒摔了腰牌,大步冲回自己营帐。


    此前虽在折冲府,但工部搭营时顾着她郡主身份,还是给她单独备了住处。现下营帐里黑着,没点灯,她气鼓鼓走近猛一掀帘,却正对上昏暗中那双眼眸。


    看清了,她怒中生疑:“你到底什么意思?”


    “还是太冲动了,邓勿怜。稍一激你,就气成这样。”


    帐内一声轻响,有人点起火烛。


    火光映得那琥珀色极亮,难辨喜怒,“原本想趁这次秋狩提拔你,眼下看来,还得再历练些时候。”


    邓勿怜一哽,刚想回嘴说事后许什么空诺,接着才反应过来不对,


    “那人主动挑衅,是你安排的?”


    灯下,燕昭一点头。


    “但没想到你真‘配合’,打那么狠,还全照脸上抡。没出人命算万幸,但估计也要破相了。你脾性什么时候能改改?”


    被她这么一说,邓勿怜还真生出些自责来。


    尤其想到被她按着打的那人,一双凤眸狭长,黑白分明又傲又冷,自责里又生出了些可惜。


    “他叫什么名?回头我赔他点。”


    燕昭张了张嘴,想到那名字,却又有些报不出口。


    “若再遇上,你自己问他吧。”


    她转开话题,“还有一事。眼下你已不在折冲府,明日围猎,你以你郡主身份去。”


    燕昭放轻声音说起安排,邓勿怜仔细听着,却又有些不懂。


    “就为这个?那我告个假不就得了,至于罚我除名么?反正那姓曾的……”


    “不止为这个。”燕昭打断了她。


    “我不打算要你在折冲府了。日后找个机会,立个军功,一样可以领兵。”


    这下邓勿怜更不懂了,“不是你要我慢慢爬的吗?”


    燕昭深深看了她一眼,没答。


    转而去翻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箱笼,问她明天穿哪套骑装。


    邓勿怜想起什么赶忙过去,按着箱盖不让她看,好险又打一架。


    半晌过去,燕昭从人帐中出来,手里提着几个酒壶。


    看着刚从邓勿怜那没收来的,燕昭只觉她这好友距离稳重可用还有太久。


    她忍不住叹气,想找个草丛把这酒倒了。


    转念一想,又犹豫。


    许久没灌他喝酒了,不如……


    下一息,她就拧开壶塞,淅淅沥沥倒进草中。


    现在他沾不沾酒已经没什么区别,尤其片刻前他那副模样,大概烈酒都起不到那么炽热的作用。


    想到这,燕昭脚步加快了些。


    这一出来有些太久,她留下的绳结简单,估计早就解开了。现下说不定正皱着脸委屈呢,得哄。


    快步走回营帐附近,她摆摆手叫侍卫守远些,接着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却又顿住。


    “你怎么……”


    榻上,他一身轻纱一枕乌发,散乱又脆弱地躺在那里。


    灯影照进他仰着望过来的眼眸,照出肩腰惊人心魄的起伏,照在他莹白纤细的手臂,还有手腕上,仍然束着的发带。


    “……怎么还绑着?”


    燕昭丢下空壶,俯身去掐他的脸,“这么简单的结也不会解?”


    少年一躲不躲地任她揉捏,声音软软地说不会。


    又抬起缚着的手腕递到她眼前:“求你了,殿下,放了我吧……我不会逃跑的……”


    神态可怜得有些刻意,但又绝顶蛊人。燕昭呼吸都滞了一瞬,恍惚感叹人生百态。


    只这一晚,她原还是个捉拿小贼的刑官,出去一趟回来,又成了胜仗凯旋享受战利的大王。


    顿时觉得再为争权夺势烦心一秒都是浪费,至少今晚现在,她理当纵情。


    尤其被他满含崇拜倾慕的眼神望着,她感觉她好像也着了凉,有些浑身发烫了。


    燕昭推高他手腕按在枕上,箍着他的腰吻过去。


    已经等了太久,他几乎一碰都不能碰。缠吻中她含糊告诫着四下很静、不得失仪,要求他噤声再噤声。


    他咬唇点头,全身都跟着绷紧了,但这样他只会溃败得更快。不多久纱衣湿透头发乱透,整个人虚软地趴进她怀里。


    “我若整晚不回来,你就这样绑整晚?”


    燕昭解开他腕上发带,在勒出的淡淡红痕上轻吻,“也不怕把手勒坏了。”


    闻言他一怔,像是才意识到似的,脸上闪过抹担忧。但很快又凑上来抱着,“我相信殿下,不会把我忘在这里。”


    燕昭垂眸看了他一眼,他抬脸在她唇角挨了挨。


    没说话,但意味又格外明显——不够。


    很快啄吻深入,被人主动勾缠着,她有一瞬的恍惚,不禁回想起从前他一动不动、毫无回应的时候。


    真是反差很大,瞒她好多。


    越回想,越有股气在胸口涌。燕昭一翻身把他按回枕上,眯起眼睛笑说别急。


    “我也给你准备了惊喜。”


    虞白眼睛一亮,“真的吗?”


    他看着人起身走到一旁,从箱笼深处翻出个小巧锦匣,又倚回榻上把他揽进怀里。


    白日里看她骑射心生崇拜,夜里又终于亲近十分满足,现在他无比雀跃,嘴甜的话不停往外冒,一说谢谢殿下,又说心有灵犀。


    但她却没立即打开锦匣,而是笑眯眯问:“你确定想继续?不后悔?”


    虞白嗯嗯点头,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但见人取出锦匣里的,又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发簪吗?”


    像他那日帮她挽发的金簪,又不太像。


    做工精致,簪首缀着颗莹润玉珠。只是簪身格外细软,他想应该撑不住她的头发。


    还没太看懂,就见燕昭拿起一旁散乱的纱衣,团起尚且干燥的部分塞进他嘴里。


    “恐怕你这回,真的忍不住声音。”


    恍惚间他隐约意识到什么,心口一紧。


    很快,预感得到证实,他难受得一下仰直了脖颈,瑟缩着撑起身子后退想躲,却又被拽着拖了回去。


    “想去哪?”


    燕昭握着他肩膀按回枕上,“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不会逃跑的’……”


    她在人耳边一字一顿,仿着他语气重复,其余的事也没停。


    薄纱堵不住声音,他喉结在沁着汗的肌肤下可怜地跳动挣扎,含糊求饶说不行,不要了,反反复复求了好多次。


    声音湿湿软软,像小兽在呜咽,燕昭如听仙乐,耳装聋-


    秋狩第二日,虞白如愿以偿,和燕昭一起睡到了自然醒。


    虽然他觉得,他大概不是睡着的,而是受不了昏过去的。


    蜷在矮榻上,他抱着毛毯久久不愿动弹,不想起身。枕边她倒是神采奕奕,出了趟营帐回来,见他还在躺着,笑问他想怎么用膳,是不是想要她喂。


    虞白这才终于坐起来,一边慢吞吞吃饭,一边暗下决心。


    以后再也不尝试什么“新鲜”、“惊喜”一类的事了。


    像是被火燎过,哪里都灼烫。


    她问的那句“不后悔”,大概就是在提醒他这个吧。


    一想到燕昭还给过他反悔的机会,热痛里就又冒出一缕甜。


    若在从前,她肯定不会有一丝犹豫。燕昭体谅他,只不过是他没读懂言外之意而已。


    被牵着手走出营帐时,虞白满心蜜甜地想。


    直到他发现,脚下的方向似乎朝向猎场。


    “……殿下,”他突然生出股不妙的预感,“我们去猎场做什么?”


    “围猎啊。”


    燕昭笑眯眯回答,接着伸手接过一旁递来的缰绳。


    虞白艰难地吞咽了一口,眼睁睁看着她理理衣摆,翻身跃上,朝他伸手,


    “来,阿玉,上马。”


    秋风过山林,红叶瑟瑟飘摇。


    侧坐在马背上,虞白瑟瑟发抖。


    “……殿下,能不能……骑慢一点。”


    “再慢点……”


    “……太、太颠了……”


    马蹄踩过落叶急响,燕昭手里缰绳一点没松,笑得也毫不收敛。


    “现在知道后悔了?”


    虞白抱着她的腰绷着身子,忙乱中抬眸求饶似的望她,“你昨天怎么不说……要骑马……”


    疼得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从淮西回芜洲那次,你不也没说吗?”


    燕昭还记着他趁她醉酒投怀送抱,等她醒来又咬死不认的事。


    “当时你怎么说来着……哦,对,‘嘴巴疼’。这次也是吗?”


    说着她伸手扳起人下颌,含笑垂眸细看,“没破皮也没肿呀。怎么就疼了?”


    虞白欲哭无泪,只能不停道歉,这才换得马速慢下来。


    刚缓了些,听见燕昭说这就是蒙骗她的下场,又觉得后心发寒两腿发软。


    ……只是瞒了那回,就要这样吗?


    现在他真的想哭了。


    一边强忍心虚一边想,回京之后务必好好拜托吴前辈,永远不要交代他的秘密。


    好在燕昭没有狠心到在他这样时策马疾驰,说是围猎,实际只是抱他在马背上慢慢溜达。


    不久,他找到法门换了个舒适的位置,终于松下气来和燕昭说话。


    “殿下,昨晚那个……郡主,是之前红衣裳那个吗?她和人起争执了?”


    封号有些熟悉,后来他才想起,是之前在街上拦马车的那个。


    燕昭点点头,简单和他讲了讲。


    “说来也巧,被打的那个,你也认识。”


    虞白疑惑抬头,折冲府里怎会有他认识的人。可接着就听燕昭说起头回带他进宫时,他去太庙擦地的事。


    腰腿幻痛同时,脑海也闪回道绿影。


    “是那个,大……”


    他欲言又止,面露难色,“殿下,他不是衔草司的首领吗?为什么不取个体面些的名字?”


    “你知道衔草司?他告诉你的?”


    燕昭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责怪之意。


    “衔草司首领不是他,他只在内廷待命。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有。”


    “但因为都是死士,所以他们不用自己的名字。”


    虞白长长地沉默了一会,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只在内廷……那,宫外也有吗?”


    已至山林深处,四下僻静,密植丛生。


    马背上,燕昭稍稍倾身,随手拔来一截野草,草尖挠了挠他嘴唇。


    “到处都是。”


    果然瞧见他一怔,接着双眼大亮,盈满崇拜。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燕昭十分受用,凑近在他唇角印了一吻。


    然后拍了拍他的腰,“换个姿势。”


    虞白一愣,而后脸红。


    顺着她的指示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她坐在马背上后,晕红又变得苍白,“这样疼……”


    正想着她怎么还没罚完,才发现她神色不对。


    并无狎昵,而是……严肃。


    腰后的手安抚地揉了揉,燕昭垂眸轻声:“忍一会。实在不行,咬着这个。”


    说着,那半截野草递到他嘴边。


    虞白不明情况,条件反射就顺从启唇,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句原因。


    但随即,不远处骤然响起的惊呼就给了他回答。


    “护驾!护驾!”


    “敌袭——”


    静谧山林间顷刻杀声四起,刀剑碰撞金声锐响,敲得他心口一凛。


    等等,这是……


    长陵……


    山匪。


    下一秒,身下马蹄骤然加速,他再也无暇思考,耳边尽是呼啸风声。


    以及一句,“抱紧”。


    【作者有话说】


    小鱼心脏大起大落的一天[垂耳兔头]——


    掉落30小包包~


    85☆、秋隐冬藏3(微修)


    ◎虞白哭得不能自已。◎


    疾风过耳,天地颠簸。


    有什么拍在他后脑,枝叶,沙石,还是他散乱的发尾?


    有声音往耳中灌,马蹄声,喊杀声,刀剑相撞。红叶草影中闪过银光,掠过暗影,甚至嗅到了血腥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突发的一切太过陌生,已经许久没有过的紧张惶恐重又笼罩,四肢都不太听使唤了,直到混乱中掺进熟悉的安慰,


    “别怕,抱紧。”


    “你只管抱着我就行,什么事都不会有。”


    声音就响在耳边,又近又热,喊杀声仿佛随之远离。


    离得太近,视野里只能看见她一截下颌。策马疾驰,燕昭上身微倾,连带着他也微微后仰,蜷在马腹两侧的腿夹着她的腰,这样的姿势几乎是挂在她身上。


    两侧密林疾速后退,虞白跟着她在马背上颠簸起落,恍惚间像是在林海沉浮,紧张竟渐渐散了。


    但很快,他呼吸再一次绷紧。


    林间掠出一道黑影,一人一马冲破密林,以更快速度追了上来。


    虞白心中大惊,情急之下嘴里含的东西都忘了吐,就衔着草叶“唔”了一声提醒。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黑影电掣般快速靠近,然后大喊:


    “你跑慢点!追死我了!”


    虞白一愣。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混劲。


    近了才发现脸熟,没穿红色他没认出来。邓勿怜紧追而至,还没来得及说话,看见燕昭身前的他就又一惊,


    “你怎么还带着人?一天都分不开吗?”


    “那么多废话,”耳边燕昭沉声呵斥,“你靠谱点,记得按我说的。”


    林间空隙狭窄,两匹黑马齐头并进,马背上两人视线一对,不再做声。


    虞白这才发现那人不仅红衣换成了墨色,骑装与燕昭相似,就连骑着的马也同样墨黑,颠簸的视野里,像是窄道间立了面阔镜。


    不待他细想,燕昭环着他握着缰绳的手一动,接着身下马蹄猛地转向,毫无征兆扎进树丛。


    脑后枝叶抽打瞬间密集,拍得他有些恍惚。抱着的人也低下头来躲避,声音从他颈窝传来有些闷,“抱紧。”


    “像平时那样,抱紧。”


    刚在想手臂已经很用力了,听见后一句,虞白隐约明白过来,蜷在马腹两侧的腿一收,盘在她腰上夹住。


    这姿势太过暧昧,饶是这种时候他也不禁有些晃神。然而下一秒,颠簸停了。


    身体猛然腾空,而后失重。


    燕昭蹬离马背,攀住根树藤荡出一段松手,两人抱着滚下崖坡-


    再睁开眼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燕昭晃了晃头,视线清晰第一时间看向怀里,见人安然无恙才稍放心。


    紧接着,锐痛从额际传来,她抬手一碰一见鲜红,又拧眉暗道了句失算,赶忙一手捂着一手探进怀里,找事先带着的伤药。


    半晌找到后,正要递给他帮忙涂,动作又一顿。


    “怎么这个表情?”


    身前,少年保持着跳崖前的姿势没动,双手双脚抱着,一双眼睛大睁着紧紧盯着她,蓄满了眼泪也不肯眨一下。


    “害怕?还是伤着了?”


    她在人身上摸了摸,确定没事才明白过来,一下笑了,“担心我啊?”


    她挪开捂在额前的手给他看,只有半指沾红。


    “不严重,就破点皮。而且,”


    她伸手拨了拨他额发,“和你那道疤,位置差不多。现在不光是心有灵犀,还伤有灵犀了。”


    燕昭学着他昨晚的甜话逗他,这才见他表情松了,接着就从她手里抢过药钵,往她额前伤处涂。


    一边涂,一边掉眼泪,哭得很安静。


    她伸手把他还衔着忘了吐的草叶取出来,才听见了抽噎声。


    “怎么哭成这样。”燕昭见他泪水止不住,一边给他擦,一边忍不住想笑。


    有段日子没见他掉泪了,除了求饶之外。又因为这泪是因她而掉,她看得新鲜又满足。


    但还是得哄,“就有这么担心吗?”


    “你到底是怕我受伤,还是怕我死了,要你陪葬?”


    就见他泪水一滞,接着哭得更凶了。


    ……有段日子没哭了,她也不太会哄了。


    燕昭一阵无奈,只好把药膏从他手里拿走,仰脸吻过去。


    哭得急了有些气短,虞白抽噎着被她亲吻,甚至有些顾不上回应。


    一半是方才吓的,到现在他都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滚下来时崖坡好陡,他还以为就要葬在这里了。


    另一半,则是一睁眼见燕昭撞到了头,明明看见了他,却又久久不说话。


    他还以为……


    偏偏她哄人的话还很难听,什么死不死、陪葬不陪葬的。


    这会又一边亲他一边笑说是不是他自己胆小害怕,之前说甘愿赴死是不是骗她。


    一下,后怕惶恐委屈全涌上来,他哽咽着反驳回去,让她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到最后都有些口不择言,


    “……而且我以为,你又认不出我了,我好不容易才……”


    说到一半,他猛地咬住。


    止得太急,甚至胸腔都有些抽痛。


    颊边突然落下一点温热,是燕昭吻走他一滴要掉不掉的泪。


    “好了……你不爱听,那我以后不说了。”


    燕昭托着他脸颊左一下右一下啄吻,吻掉他每一点泪痕,“什么认不出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虞白微怔,心神豁然一松。


    哭得含糊狼狈,她好像没听清。


    万幸。


    “……那个话本里的,认不出桃花树。”


    他心虚地解释,“我看你醒来不理我,还以为……你也认不出我了。”


    脑门轻轻挨了两戳。


    “怎么还在想这个,幼不幼稚。还是那天没念够?”


    燕昭轻声笑他,“回去还可以继续。现在,你要不要先从我身上下来?”


    虞白这才发现他还趴在人身上,双手双脚地盘着,赶忙起身挪开。


    再仔细看过她身上,崖坡覆着草植尚算柔软,除了一些蹭脏勾破,没什么伤痕。


    “不能再待了,一会有人找来了。”


    燕昭撑地起身又拽他起来,拉着他离开。一边走,她一边摘他头发里的草叶,嘴上还笑着:


    “而且那书你记错了。不是认不出桃花树,是眼睛瞎了看不见。”


    “我又不瞎。”


    虞白红着眼尾睨了她一眼。


    方才嘴快他还有些后怕,现在紧抿着唇,一个字不敢多说。


    但没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疑惑:“殿下……为什么越走越远了?”


    滚落的崖坡不算过高,但很陡,又野草丛生,很难原路返回。


    本以为燕昭要找个缓坡绕行上去,可越走耳边越静,身旁树丛越密,似乎已至深处。


    甚至已经看不出有人的痕迹,脚下踏叶轻响,远些有隐隐虫鸣,仿佛与世隔绝。


    燕昭走在他前面牵着他,闻言回头语气神秘:“探险啊。不喜欢吗?”


    一见她那表情,虞白就知道她肯定又藏了什么坏。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刚想追问,就见她笑意一顿,“不好。要下雨了,得快些。”


    说着,牵着他的手攥紧,燕昭拽着他加快了脚步。匆忙间虞白抬头望了眼,林深枝叶稠密,天空被挡得严实,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她怎么瞧出要下雨的,也不知道被她牵着要去哪里。今天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他都毫无头绪,但他清楚一件——


    他正被燕昭紧紧牵着。


    这就够了。


    他收拢手指回握过去,跟着一起闯进深林。


    草木清香里逐渐涌起泥土湿气,真的下雨了。雨打秋叶越来越响,肩上衣料渐渐湿了,他被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偶尔一下绊得歪斜,又被人一把提起来。


    眼看着雨势就要变大,才跑到个稍开阔些的地方。还没来得及观察,脚下地面忽地坚实,接着头顶安静,雨水停了。


    虞白拂开挡在眼前湿乱的碎发,才发现身在一间大殿。


    这里年久失修,四周墙壁斑驳破败,蛛网密集。一回头,被一道庞大黑影吓得一缩,接着才看清那是座佛像,金身蒙尘晦暗,于潮湿昏暗中半坐半塌。


    “别怕,这里没人。”


    旁边燕昭正低头拍身上沾着的湿叶,“这寺庙从前朝就荒废了,空了得有近百年,就算有也是鬼神。”


    虞白一听放心了,帮着一同拍打起来。


    雨声哗哗,燕昭朝外望进雨幕,密林间水汽氤氲。


    提前找人测过天气算好时间,目前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不过在崖坡下耽误的久了,不然连雨都淋不到。


    正想着,额角的伤微微刺痛,她抬手碰了碰,药膏被雨水冲刷,又出血了。


    她从怀里掏了掏,抽出张帕子按住,再一回身,正对上他疑惑的眼神。


    “殿下是不是在……躲人?”


    崖坡下她那句“一会有人找来了”,比起希望被护驾的守卫救上去,更像是怕被人察觉踪迹。


    停下来他细细一想,才发现有迹可循。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但恐怕自让他在马背上转身那会起,一切就都已进入她安排之中。


    然而,被他一问,燕昭眼睫一弯,又露出她惯有的顽劣笑意:


    “哪有的事,你别乱说。明明是山匪突袭,随行护驾不力,我们意外坠崖,迷路至此。”


    虞白听得一阵茫然。


    茫然地指向大殿深处,垫着稻草、隔着油毡、有些简陋但很干净的床褥:“那……那是怎么回事?”


    燕昭笑着“呀”了声:“都百年了,僧人们的寝具竟还如此完备。前朝的织工真不错啊。”


    虞白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指向另一边墙角:“那些柴火……”


    “这么巧,正好生火烤烤衣裳。前朝留下的百年老柴,不知道还能不能点得着。”


    虞白一阵沉默。接着看见柴火边上还摆了个竹篓,湿漉漉的,他走过去打开,看清后微微一怔,


    “这个,总不是前朝的吧?”


    燕昭跟过来,和他并头看竹篓里的鱼。


    “这么新鲜,当然不是。”


    她笑眯眯指了指大殿深处的佛像,“这是佛祖的恩赐。”


    虞白彻底哑口。


    看来的确是她安排好的,只不过现在不愿或者不能和他说。


    毕竟他再怎么好骗,也知道佛祖的恩赐不可能是刮过鳞、开好肚的。


    不过确实准备齐全,他不禁又生出了些崇拜。


    然而被他崇拜着的人站在柴火堆前,正在心中暗道又失算了。


    想着秋雨湿冷,在这过夜需要烤火,还听说附近河里鱼鲜,正好可以烤鱼,反正烟雾有雨水遮蔽。


    然而木柴和鱼就在眼前,火折子也藏在里头,她才想起忘记问问火堆怎么生。


    从前在宫里,再怎么玩闹,也见不到这种东西。


    正想着湿着衣裳将就一夜,啃块饼饵凑活算了,就听身后少年轻声问:


    “殿下不会生火吗?我来吧。”


    说着,他挽起衣袖捡起几根柴火,抱到靠近门口的空地搭了起来,动作十分利落。


    不一会,昏暗的大殿就被火光照亮一角,潮冷驱散。又见他挑了几根细枝,跑到门边就着大雨洗净,从竹篓里拎出鱼串好,架在火堆上烤。


    坐在火边,燕昭看得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一直以为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却不想他还会这些。然而转念一想他出身,乡村里的孩子又自小没娘,家务活可不就得落到他头上。


    顿时心中生怜,一把将人拉到怀里,要他别忙活了,揽着亲亲哄哄。


    衣裳都还潮着,她拖了个歪歪斜斜的供桌到火堆边,简单拂去灰尘,解下外衣搭上去烘烤。


    搭好自己的,燕昭伸手去解他的,素色中衣露出来,她才发现他衣裳下摆沁着红。


    “怎么回事?”她眉头拧起,“从坡上下来摔的?”


    不待他回答,燕昭就按着他到一旁床褥坐下,一边裤脚推高。


    露出来的膝盖小腿雪白,上头破皮擦伤鲜红,另一条腿也是。她微怔,接着捉来他手腕拉高衣袖,入目一片磕碰出的紫红。


    “你……”


    燕昭一阵哑口,只觉喉咙发紧,“你当时怎么不说?”


    从陡坡滚下来她只有发际撞破,还暗赞过她选的地方不错,野草柔软没有擦伤,结果伤都在他身上。


    要他那样双手双脚抱着是怕他摔出去,却变成让他分担了。


    燕昭从怀里掏了掏取出伤药,他伸手想接又被她推开。


    “……当时没觉得疼。”虞白抱着腿任她涂药,声音轻轻。


    片刻又补了句,现在也不疼。


    “那你咬嘴唇做什么?”


    燕昭瞭他一眼点破,又靠过来在他唇角吻了吻,“疼的话就叫出来。我轻一点。”


    这话怎么听怎么微妙,虞白忍不住撇开了视线。


    可她却并无半点旖旎之意,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叹气,末了又道歉,“又让你涉险了。”


    虞白轻轻摇头,说没事。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也确实不是非常疼。


    秋雨阴沉,白昼像傍晚,却有火堆照明,照得眼前她温暖朦胧。


    外头大雨如注,不远火堆轻响,仿佛尘世远去,天地只剩彼此。


    不懂她为什么要道歉。


    “那,既然危险,殿下为什么还要带我?”


    虞白看了看她额前发间,觉得以她的身手若是独行,那片鲜红必定不会有。


    他想起在林中疾驰时,那个郡主从后头追上来,看见他在人怀里,那么惊讶。还说——


    “一天,也分不开吗?”


    他轻声问。


    药涂好了,燕昭抬眼看过去。


    他双手抱着腿,侧脸枕在膝上,黑眸澄澈明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本想说带上他是因为留他在行营恐怕更危险,但一对上他眼睛,突然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对。”


    她搁下药罐,靠过去托起他脸颊轻抚。


    “分不开。”


    落雨声与火舌噼啪中,又多了轻缓缠吻声。


    吻着吻着,体温就贴进她怀里。


    膝上有伤没法跪,他就环着她脖颈侧坐,“身上不检查吗……”


    “说不定,也有伤。”


    燕昭垂眸看他,迎回来的视线湿软,意味分明。


    “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在人腰上掐了把,又指身后的佛像。他皱了皱脸,很委屈似的,“我不信……”


    “你不信我信。”


    燕昭一把捂住他,“要敬畏。万一哪天有所求呢?到时候人不搭理你,看你上哪哭去。”


    虞白嘴上被她捂得严实,只能用眼睛表达不满。


    听她这语气,好像也没有很敬畏。


    但还是依言舍下念头,被她放开后,声音也放轻了,小心翼翼地:


    “那,亲一下,总可以吧……”


    周遭静谧,燕昭垂眸看着他,默默在心里否掉之前的想法。


    一天也分不开……


    何止一天。


    朝她望来的眼眸潮湿,直直地认真地看着她,仿佛错开一瞬就会枯萎。


    她原也不信神明之说的。


    但恍惚间,又好像感觉到了恩赐。


    静坐百年的佛像下,两人虔诚地亲吻。


    “我想了,阿玉。”


    “如果你是那棵桃花树,我不可能把你留在那片桃林里。”


    亲吻的空隙,燕昭贴着他脸颊,轻声说起不久前还被她批判幼稚的话题,


    “等我见着你,我第一时间把你连根拔了,种到我府里。”


    “只开给我一个人看。”


    耳边静得很,她*稍稍退开一看,果然看见他眼尾红红,开始泛泪。


    知道他经不得哄,燕昭早有准备,帕子已经握在手里,眼泪还没掉就被擦了。一边擦,她一边轻笑,“我猜猜,你会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你怎么知道哪棵是我……”


    异口同声,她一下笑了。


    怀里的人也笑,一笑眼泪掉得更多。她翻了个面去擦,“树上应该不会写名字吧?那我就去挨个问。”


    “我每棵树都敲敲,每棵都问问。‘你在哪里呀……’”


    她笑着,讲故事哄小孩似的语气,神情却又认真。仿佛若他真的荒谬地变成了一棵树,她也真的会漫山遍野地找寻。


    被她这样专注地看着,虞白泪意微滞,接着突然汹涌,甚至泪流满面。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几乎像是盛夏的暴雨,一下把他拽回那晚在西山,她在雨里望着那座无名姓的坟。


    那是她立的坟,她跑去京郊,跑去乱葬岗,挖出“他”的尸身,给“他”立的坟。


    乱葬岗那么多土包,埋着那么多人,她是怎么找“他”的?


    也是像刚才所说吗,每个都敲敲,每个都问问……


    每个……


    都找。


    她找了多久?


    西山往返的路,连马都熟了,她想念过他多少次?


    虞白眼泪止都止不住,抱着她哭得有些不能自已。


    恍惚才终于意识到他的隐瞒是一件多么残忍狠心恶劣可恶的事,内疚自责快要把他淹没了。偏偏擦泪的手毫不知情,摩挲着他的脸,那么轻,那么温柔。


    他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


    “等等,”耳边突然响起惊呼,“鱼!”


    虞白一愣。


    哭堵了鼻腔这才钻进焦糊气,他赶忙也朝火堆看去。


    “鱼烤糊了!”


    【作者有话说】


    一直藏着掖着不肯坦白的鱼,和突然糊掉打断大事的鱼,哪个更该罚呢[垂耳兔头]——


    太沉浸了,边码边哭,有点晚了,寸不已!!!


    掉落40个小包包!!


    原谅俺[可怜][可怜][可怜]


    86☆、秋隐冬藏4


    ◎“藏得还挺深。”◎


    火堆旁两人蹲着,看火里本该是午饭的焦黑。


    “怎么烤上去的时候还是鲫鱼,一会不见成黑鱼了?”


    燕昭倒不沮丧,反而乐呵呵笑起来,“怪不得都说这河里的鱼新鲜,这事儿我也头回见。”


    旁边他还在抽噎,挤出个笑来也是挂着泪的。


    虽不知为何说了几句他就哭成那样,可能是早些时候真吓坏了吧,或者她哄过两遍又找回了窍门。


    反正他哭她就爱看,只不过帕子擦湿了,只能拽着袖口往他脸上蹭。


    虞白被她动作蹭得脑袋微晃,混乱中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快速垂下,声线微弱,“……对不起。”


    那股冲动被搅散了,自责内疚更汹涌。


    一低头,又看见快成焦炭的鲫鱼,第一次做吃的给她却弄成这样,顿时他愧意更盛,就又说了句对不起。


    燕昭只以为他在为失败的午饭道歉,和声安慰没事,愧意中就又掺进了心虚。


    他再次抬眸,小心翼翼打量身旁的人。


    没有坐具,她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用一根树枝拨弄火堆,把焦糊的鱼从火里扒拉出来。


    火光映着,她笑眼弯弯,看起来……


    心情很好的样子。


    要不要……告诉她呢。


    如果,总有一天要说的话……


    现在好像是个不错的机会。


    而且按她的安排,大概要在这里待一天一夜,他有足够的时间道歉。


    他微微吸气闭上眼睛,决定先说点别的铺垫,“殿……”


    “藏得还挺深。”


    虞白悚然一惊。


    睁眼才见她从火堆深处扒出来一团焦黑,掉进火里太久,那鱼都着火了。


    燕昭一边尝试碰触串着鱼的树枝,一边转脸问他,“你要说什么?”


    “我……”


    刚开口,他又顿住。


    眼睁睁看着她抄起着火的鱼,在地上一顿狠拍。


    火苗扑灭时,那鱼都快碎了。


    燕昭松手丢开,“你怎么了?”


    “我……”


    虞白看着那团焦黑,不自觉吞咽了下,却不是因为饿。


    “嚓”一声轻响,她从腰间拔出匕首。这下他终于绷不住了:


    “我、我再给你烤新的吧,殿下,这些糊了的我吃……”


    燕昭“哎”一声挡开他的手,用匕首刮去焦黑的鱼皮。露出的鱼肉也已烤成褐色,像木屑,她叹口气:


    “不能要了,丢出去埋了吧。”


    外头秋雨萧瑟,手里寒光雪亮,连带这话都带着股肃杀。虞白听得一哆嗦:


    “一、一定要这样吗……”


    “这边山里虽无野兽,但留着可能招虫。你在这等着,我……”


    燕昭放下匕首刚要起身,手里烤糊的鱼就被抢走。一回头,身旁已经没人了,少年捧着焦黑朝外走,口里还一迭声说他烤糊的,他自己埋。


    看着背影,她微怔片刻,继而暗赞了句真勤快。


    收回视线,面前火堆有些弱了。她想了想,转身朝柴火走去。


    大殿门外延伸出一片遮挡,虞白蹲在底下,握着根树枝挖坑。


    雨势未减,无处不寒。寒意从他脚踝一阵阵往上窜,浸得他挖坑的手都瑟瑟发软。


    片刻他察觉不对,那寒意有些太真实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他慌不择路踩进水坑,衣摆湿了。


    他赶忙挪挪。


    要不今天先算了,虞白忐忑地想。虽说她看着心情不错,但翻脸不也就一瞬间的事。


    若真生起气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招架得住。


    她边上又是匕首又是柴火,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趁手。


    而且雨下得这么大,泥土湿软,坑格外好挖。


    虞白越想越生寒,赶忙扼住思绪强行冷静。


    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不是不行,近来燕昭情绪十分稳定,应该也好接受。


    且不管再怎么生气,应该都不会到他胡思乱想中那般地步。


    他抱膝蹲着一边挖坑一边纠结,两边念头互搏互斥。


    然而还没想出个决定,就又闻到一股焦糊味。


    虞白疑惑回头,继而震惊,赶忙丢下手里的跑回去。


    空殿里黑烟滚滚,几根木柴从火堆里抽出来丢在一旁,仍冒着刺鼻焦苦味。


    虞白抬手擦汗:“殿下,湿了的柴火不能烧。”


    燕昭掩唇一咳:“我以为烤烤就干了呢。”


    说着她转身又要去取柴火,却被人一把拉住:“你坐着吧,你别动了,你让我来。”


    燕昭有些尴尬,只能说好。


    就看着他利落地走来走去,先在外头用雨水打湿帕子给她擦手擦脸,又把烧黑的湿木挪去一旁以免难闻呛着,最后又走去墙角,一手抱木柴一手提鱼篓,满满当当地回到火堆旁。


    两番折腾,火苗都快灭了,可被他这边拨拨那边挑挑,又神奇地旺了起来。


    燕昭看得啧啧称奇,“没想到你会的真不少。还有多少是没告诉我的?”


    话落,却见他拨弄火堆的手一抖,险些把火堆碰散架。


    赶忙关切问:“烫着了?”


    “……有点。”虞白假装手疼甩了甩,心中复杂。


    鼻尖还萦绕着股焦糊气,身下四周团团黑灰。脸上手上的擦干净了,身上的没有,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她似乎也没准备换洗的衣裳。


    场面太不合适了,他郁闷地想,同时又有些许庆幸。


    改天……改天再说吧。


    耳边燕昭好像还在等他回答,正好他也想说点什么把自己的心虚盖过去。


    他拿起根细枝,一边串好鱼放到火上烤,一边轻声开口,“小时候祖父常不在家,父亲也……在外面忙,做饭都是我自己来,所以才会。”


    倒不是假话。


    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祖父早年辞官,父亲在太医院俸禄也不多,每每义诊又都贴补出去,只请得起一二仆从,又当杂役又当药童。


    祖父时常带着他们进山采药,父亲时常在太医院忙碌,他时常挨饿。起初饿了啃草药,苦过几次,就会自己生火做饭了。


    看见脚边方才浓烟烧黑的痕迹,他想起什么,又轻笑了声。


    “有的时候,会故意往火里加湿木柴,烧得满屋难闻待不了人,父亲就会带我出去。”


    “加湿稻草烧得更黑,厨屋、院子都熏黑了,得找人重新刷墙,就能多跟着父亲待几天。


    “几次之后被发现了……挨了顿打。”


    提起少时幼稚,他想笑又有点想哭。


    有些想念父亲和祖父了,也不知世上有没有转世轮回这种事。


    同时又忍不住叹巧合,是父亲怕他再这样折腾真出意外,才会每天都把他带去太医院,才会遇见她,才有后来一切。


    才有现在,身前火光温暖,外头雨声绵长,她听他半遮半掩地讲小时候的事。


    只是她听还不够,还要逗他:“打的哪儿啊?手板,还是……”


    说着伸手过来捏了把。


    堵在喉间的酸涩一下被打散,虞白红着眼尾睨她,又被拉进怀里揽着轻抚。


    殿中安静,一时间人说话。


    火上的鱼烤出油脂,偶尔滴落滋啦轻响。虞白缓过那阵不再想哭,见火候够了忙从人怀里起来,取过烤好了的鲫鱼。


    鱼皮金黄酥脆,扑鼻鲜香,烤得恰到好处。只不过,“没有调料……”


    旁边燕昭从怀里掏掏,递来一个小罐。虞白打开微怔,“盐?”


    又掏,又递。他打开闻了下,险些喷嚏。


    “……胡椒?”


    惊讶之余,又有种恍悟之感。


    怪不得在马背上紧抱着那会隐隐硌痛,原来怀里揣着这么多东西呢。


    他期待地看向对方,“有碟子吗?手拿着吃不方便……”


    脑门轻轻挨了一戳。


    “真当我怀里无底洞呢?”


    燕昭点点他额头,又说:“不过有这个。”


    怀里最后掏出了个小包,油纸裹着的杏脯。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是吧?”


    他看看纸包看看她,眼眸湿亮地点头。


    大殿里再次静下来,却也不十分安静。秋雨淅沥,柴火噼啪,两人窸窸窣窣共享午饭,满耳细碎温馨的声响。


    燕昭吃得并不多,稍后还有事,她正凝神等着。用过几口,她转头望向外头的雨。


    秋意很浓了,转眼就是冬,快到他生辰了。


    他生在十月。


    头回听说时她还觉得贴切,觉得只有萧瑟的季节才能生出这样清冷的人,可后来伪装卸下才发现真是大错特错。


    冬日里的炭火都不如他本性烫热,非要说起来更像夏天,盛夏,带着股不遗余力、不计往后、只顾今朝不问明日的热烈。


    说来也巧,那人生辰却在夏天。初见时他生辰刚过,错过了,许是因为格外遗憾,才记得格外清楚吧。


    燕昭心说他们俩真该换换。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生辰了。”


    她收回视线,拿起水囊,“今年……大概没空了,明年吧。等明年你生辰,我再带你回趟淮南。”


    虞白刚送到嘴边的杏脯一颤,差点掉在地上。


    “……为什么?”


    燕昭絮絮说了一堆,什么带他散散心、让他拜拜家人,又说她自己也挺喜欢那个地方。


    虞白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只能先说好。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太紧张了。


    且不说到那时已是两年过去,淮南那些见过他行医的还认不认得出他。眼下才是八月,距离他明年“生辰”还有很久,说不定中间就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她坦白了呢。


    他一下舒了心,见燕昭像是吃好了,忙起身拿来湿帕给她擦手。外衣烘干了,他取下来服侍着穿上。


    自己也吃饱了,就把剩下的烤鱼残渣捧出殿去,和那些糊的一并埋进土里。


    燕昭仍不知他为何如此殷勤,只以为他是很喜欢这个僻静又天然的地方。


    看着他走来走去地忙活,背景是连绵阴雨和无边无际无人烟的山野,她发现她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得甚至生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若时间就这样停下,就好了。


    停下,抛开一切,抛下所有。


    没有尘世,没有争斗,没有别人,什么都没有,原始又自由地活。


    燕昭出神地望着他,望了许久。


    直到听见了雨里,远远靠近的声音。


    “阿玉,”她轻声开口,“回来。”


    虞白正借着雨水洗巾帕,闻言不明所以,但先转回了身。


    迈开两步,他就听到了原因。


    殿外雨水连绵,雨幕中有马蹄声靠近。有些熟悉,但不是燕昭的马,也不像秋狩随行的战马,马蹄很轻,节奏微乱,绝非训练有素。


    他下意识攥紧了袖角,终于想起为何熟悉。


    是晌午,在林间,杂乱的喊杀声中,混着这样的马蹄。


    那是……


    刚提心,雨幕中现出人影。


    是个年轻女子,身形修长清瘦,双眼如豹般锐利。她俨然山匪打扮,一身布衣短打,扎着褐色头巾,腰间挂着粗皮刀鞘,尖刀提在手里。


    有鲜红自刀刃淌下,落进湿泥。


    虞白心口发紧,低头四顾,可能看见的只有柴火,他有点慌。


    突然手被轻握了下,他抬头,才发现燕昭毫无波澜,平静地望着来人。


    他也跟着望过去,却见那女子下马收刀,迈步入内,单膝跪地——


    “见过殿下。”


    燕昭微一颔首:“平身。”-


    火堆旁,三人席地而坐。


    虞白忙着拨弄柴火,十分投入,但旁边两人交谈声还是落进耳中。


    果真如他之前猜测,生事的是距此地不远的长风寨。这女子是长风寨新任不久的首领,叫荆惟。


    荆惟声音冷淡,轻声和燕昭汇报情况。一说应对艰难,二说折损不少,半晌,他隐约听出言外之意——得加钱。


    接着,他的猜想就被燕昭问了出来,“你们长风寨就穷到这种地步吗?”


    荆惟坦然称是。


    又说:“不比折冲府,羽林军实难对付。若非有所准备又了解地形,恐怕真要全军覆没。你是如何想出的这主意?涉险不说,若被发觉,连我都知道是何等大罪。我看那小皇帝都吓哭了。”


    荆惟出身匪帮,没什么顾忌,自门边一拜后便不再拘束。


    燕昭似乎和她已经很熟,也不在意。


    只有虞白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不太合适,想了想站起身,去外头洗已经洗干净了的帕子。


    身后谈话变得隐约,两人聊完情况,又于报酬一事交涉半晌,接着又谈日后规划安排。


    虞白蹲着闷头搓手帕,小小一块织物都快破了,才听见燕昭叫他进去。


    似乎谈得不错,她笑盈盈问荆惟:“吃不吃烤鱼?他手艺不错。”


    荆惟冷淡摆手:“不必。我有洁癖,不吃别人做的东西。”


    虞白沉默地看了眼她身上,衣摆沾满湿泥,绑腿透着血污,明明十分狼藉。


    原只是随意一瞥,可接着就发现了不对,翕动鼻尖嗅了嗅,眉心蹙得更深。


    荆惟没注意他的打量,仍在同燕昭说话:


    “这里是山林腹地,百年无人,但你们也不要留太久。你安排的那个人把搜寻队伍引去了北边,但未必不会找到这边来。”


    燕昭应下,刚要让人离开,又顿住。


    “你这把刀……”


    “怎么了?”荆惟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不同于寨里那些人用的搏刀弯刀,她这把刀比起杀器,更像个工艺品。


    刀柄盘着螺旋凹槽,凹痕描金,贵气无匹。


    刀身更现别致,色泽不似金亦不似铁,凛冽乌黑,阴刻繁复花纹,诡谲又迷人。


    迷人的刀不知怎地就被卸走,回过神来已经被面前的人握在手里。


    燕昭捧着它翻来覆去看遍,盯着上头每一道纹路,“能不能卖给我?”


    “不行,”荆惟果断拒绝,“这刀是我的宝贝,别的都能商量,这个不……”


    说着她伸手想取回,却被更坚决的力道挡住。


    一抬眸,燕昭一瞬不瞬盯着她,琥珀瞳倒映刀刃冷光,一语不发,却威压毕现。


    然而她荆惟山匪出身,本就是个不畏强权的,这下倔劲上来,抢得更硬。


    旁边虞白大为惊恐,怎么一眼不看,两人就好像要打起来了。


    接着才发现没有动手只是对峙,但还是有些悬心。情急之下他忽生一计,轻声开口:


    “殿下消消气,荆寨主左腿的伤都那么严重了,殿下不要与一将残之人动怒……”


    荆惟一凛怒目瞪他,然而一个“你”字刚出口就痛呼出声,左膝一软跌跪在地。


    燕昭收回打过去的手,尖刀抢进手里,脸色却凝重:“怎么还没好?之前久拖不愈,不是因为缺钱?”


    荆惟咬着后牙忍过一阵,瞪向燕昭身后:“真有你说的那般严重?”


    那少年紧抿着嘴,没有要答话的意思。荆惟一阵无奈,只好再次看向燕昭。


    后者握着刀勾了勾唇,笑眯了眼睛:“开价吧。”


    荆惟心中暗骂,看来只能割爱。


    腿伤情况她十分清楚,多少大夫开了药都无用,哪怕前段时日手里宽裕了,进京瞧了名医,也没见伤势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她深深呼吸,开始讲这刀如何趁手,她如何看重如何不舍,末了张开手:“五十金。”


    “行。”燕昭毫不迟疑。


    荆惟一怔,继而明骂,要少了。


    但也只好认下,解下破旧的刀鞘一起递过去,又看向人身后:“现在总能说了吧?”


    虞白看了燕昭一眼,见她点头,才终于开口:“你说你有洁癖,那是不是经常清洗伤口?”


    荆惟怔了下,是被说中,他继续:“这山里本就潮气重,你又经常清洗,伤口必然难以愈合。而且,大夫给你开的药里,应该有一味鱼腥草吧?你是不是嫌味道重,擦洗得更频繁?”


    燕昭听着,突然恍悟。怪不得方才隐隐闻到鱼腥味,还以为是那鱼篓里的鱼变了质。


    荆惟默了会,却无可反驳,“那我怎么办?”


    “不洗就行了。大夫开什么药,就用什么药。”


    虞白声音轻轻,末了又补了句,“若一定要洗,用淡盐水。”


    “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


    荆惟张了张嘴,忽觉那刀卖得大亏。


    还以为这少年能给她开什么秘方,没想到只得了两句话,早知道把价报高点了。


    “腿多重要?这又不是钱的事。”


    她一脸悔意,燕昭一眼看透,笑眯眯回她。


    接着若无其事问:“荆惟,你这刀从哪来的?样式还挺别致。”


    荆惟没好气:“山里捡的。”


    “……捡的你要我五十金?”


    “这刀多重要?”


    荆惟瞟了眼她还紧攥在刀柄上的手,“又不是钱的事。”


    燕昭有点笑不住了,让她赶紧走。


    刚才打的那下还在疼,荆惟步子有些慢,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了,明日若辨不清方位,就找我给你画的图上那条河。那河从京南过来,往东南流,你们逆着走就是。不过下游有几户人家,若怕人瞧见,就避着走。”


    说完她策马离去,隐入山林。


    空气静了下来,只剩雨声。


    虞白低着头假装烧火,心里有些紧张。


    方才点破荆惟的伤,言语用词他都斟酌过了,努力装出初学的生疏模样,但不知燕昭会不会觉察异常。


    毕竟他再怎么“聪明”,也只不过看了几卷医书,无师自通还是太牵强了。


    然而,提心屏息地等了一会,却没等到人询问。


    抬头一看,才发现燕昭根本没看他,正一心研究那把新得的刀。


    她捧着刀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眉心微拧,神情严肃。不像喜欢,而像是……


    “殿下,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好半晌,才等到她的回答。


    “不是刀的问题。是这个花纹……”


    已是下午,天色暗了,燕昭看不太清,索性从火堆中抽出根燃着的木柴,凑到刀旁照明。


    火光跳跃,衬得她声线也不太稳,“这花纹……”


    “我在母妃宫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鱼嘴上说:你们不要再打啦…


    手上:(拉偏架)——


    酷姐出场,主角团齐[奶茶][奶茶]


    酷姐也有cp在本文谁敢猜!


    但这本正文不会展开写其他副cp


    或许哪天开个预收写同系列文吧…这本更完再说再说


    掉落30小包包~


    87☆、度玉门1


    ◎燕昭会不会……嫌恶他?◎


    雨一直下着,山里很快冷了。


    两人合上歪斜的殿门,躺上床褥盖着软毯,借着跳动火光,观察尖刀上的花纹。


    “是文字……或者图腾吗?很少见的纹样。”


    虞白伸手摸了摸刀身,又快速缩回毯下。


    金属冰凉触手生寒,再加上密集复杂的阴刻纹路,让他无端想到蛇鳞。


    “我不知道,”燕昭少见地坦言,“从前,在母妃妆奁里一根发簪上见过。”


    记忆尤为深刻以至现在还能一眼认出,是因为当时她便被那发簪上的密纹吸引。


    繁复精美、神秘诡谲,她一看就喜欢得很,当即向母妃索要,不料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母妃突然变得无比坚决,不管她如何请求如何磨缠都拒绝得斩钉截铁,想来当真心爱。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那纹样出自内廷造物文思院之手,只是成品少有,却不想今日再次得见。


    虞白原本还被人揽在怀里,渐渐手臂离开了,渐渐毛毯也离开了。


    他只穿中衣躺着,旁边燕昭卷着毯子捧着刀,仍然看得认真。


    “……殿下。”


    她“嗯”了声,头也不抬,“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冷。”


    燕昭这才回神,转头见他冻得快要缩成一团,赶忙掀开软毯把人捞进来。


    刀也收回鞘中放在一旁,“算了,就当个念想吧。反正也不贵。”


    怀里轻轻倒吸了声,他眼睛都睁大了,惊讶中带着不可置信。


    燕昭正想说五十金对她来说确实不多,且也存了有意接济日后交好的心思,却又忽地想起之前一同逛街时他捧出的小钱袋。


    那钱袋瘦瘦小小瘪得可怜,五十两黄金能买下它几百个,这么一看确实很多。


    但嘴上还是不以为然:“很多吗?我很久没去逛过我的私库了。大概,零头的零头,都不止这个数。”


    果然看见他双眼大亮,震惊与崇拜都快溢出来了,看得她满意又愉悦,忍不住托起他下颌吻过去。


    “但若没有你,恐怕要花费更多。”


    亲吻的间隙燕昭夸他,“阿玉帮了我大忙。看来那些医书没白学,你说,想要我怎么谢你?”


    他不知为何顿了下,接着乖顺开口:“都是我应该做的,殿下不用客气。”


    不等她再说,他就凑上来缠着讨吻。


    燕昭无法出声,只好把谢字全咬进他唇里。


    外头秋雨连绵,暗冷潮湿,毯下截然相反,温热软绵。


    天黑得早,怀里的人也很快睡着了。白日里受了惊吓又忙活半晌,抱着她睡得很沉,荒寺半坍塌的佛像下,只剩她和火堆还醒着。


    安静里,燕昭又望向那把刀。


    火堆燃了一天渐弱了,昏暗光影里,她视线再次扫过刀柄,刀身,刀刃,每一处。


    文思院造物,必定留印。


    这把刀上,没有。


    这不是宫里的物件。


    那……


    母妃那根金簪上……


    有吗?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刀身,阴刻纹路繁复致密,极具异域风情。


    她抚摸着,试图回想着,可越想记忆越驽钝,眼前甚至开始模糊。


    花纹仿佛在刀身游走,像是细蛇在盘踞绞缠,她思绪被绞碎搅乱,甚至头都有些痛了。


    燕昭习惯性抬手去压额角,却不小心碰到白天撞破的伤,毫无征兆的刺痛让她低低“嘶”了声。


    声音很轻,旁边的人却一下醒了过来,“怎么了,殿下,你……啊,又出血了。”


    上一秒还在熟睡的人利落地翻身坐起,爬起来找止血药给她涂。燕昭看着他眼睛都睁不开有些想笑,也有些内疚,“吵醒你了?”


    “没有,我以为……”他抿抿唇,“以为你梦魇了。”


    声音还带着睡意,很轻,像是怕触发了什么不好的事一般。


    还真让燕昭想起一件来。


    “阿玉,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死之后还会笑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一边环着他的腰摸来捏去。


    隔着中衣,他身上睡得软热,几月来锻炼出了层薄薄肌肉,比起从前脆弱更多了些柔韧,手感格外好。


    再一抬头,却发现他正蹙着眉侧着眸,似乎认真思考。


    “是我做的梦,你怎么还真琢磨起来了?难不成也在那些书上读过?”


    燕昭在人腰上捏了把,换来一阵瑟缩和他敏感的轻叫。温热的身体伏进她怀里,秋雨寒潮被抵消了个干净。


    虞白抱着她脖颈低着头,感觉再用那些医书做幌子就要露馅,便不敢再说。


    任她揉捏了会,又自然而然缠进深长的吻,却有那尊佛像盯着,只能相拥而眠。


    雨停在半夜,醒来山雾朦胧。


    早膳,燕昭说什么也不吃烤鱼了,昨天中午晚上吃过两顿,再鲜美也吃腻了。


    如此说时,见身旁的少年脸色微僵,面露担忧,仿佛担心自己有天也和那鱼一样被嫌腻。


    燕昭看破这点,却故意不说。


    上次他为求新鲜,又是穿那样的衣裳,又是扮小贼故意被绑。让他生些危机感,说不定又能主动搞出点花样来。


    不知到时又会扮成什么,她十分期待。


    荒寺里的痕迹不必担心,荆惟那边会派人处理。长风寨深居此地多年,这片密林于外人复杂难行,但于荆惟等人而言,熟如自家后院。


    带上新得的刀,燕昭按着荆惟事先给出的路线,朝密林外走去。


    雨后雾浓,又看不清天色,还真被荆惟昨日说中,有些难辨方向了。燕昭示意身旁的人噤声,侧耳听河水声响。


    树密风轻,不多久,就从窸窣叶语间听到了水流声,离得不远。


    确认过方向,她一回头,看见身后的人紧抿着唇紧绷着肩,端立着一动不动。


    要他噤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已经把自己憋得脸颊泛红。


    她坏心上来,用口型无声哄骗,说还没找到。


    他屏着气连连点头。


    又过几息,又哄:再等一会。


    他又点头。


    就看着他脸上红晕越来越浓,表情从乖顺到难耐到濒临崩坏,眼底都憋出泪雾了,燕昭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虞白这才意识到被骗,猛地放开嘴唇喘气,又被人托着后脑按近吻住。


    未平的碎喘全变成呜咽,他缺氧手脚无力就要软倒,又被圈着转了个方向,抵在粗糙树干上继续亲吻。


    吻得热烈,止得也仓促。燕昭用指腹慢慢蹭去他唇角湿痕,“我们得走了。不能在这里……”


    一边说,她一边撑着树干直身,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攥着衣襟拽了回去。


    怀里的人被吻得气息碎乱呼吸软热,眼尾湿红地望着她,“为什么……”


    “这里、这里又没人……”


    他说得口不择言,说完自己都怔了下。


    脸颊烧得烫红,但攥着她衣襟的手却也没放开。


    燕昭还是不太适应他如此坦荡的热烈,不得不深呼吸了一下。


    “阿玉。”


    “你是在邀请我……吗?”


    她倾身靠近,在人耳边气声问出后两个字。


    还是有羞耻心的,他整个人都跟着话音微颤了下。


    也可能是因为说话时的热气,他耳朵和腰上一样敏感。


    他敏感地颤了下,而后咬着唇用湿黑的眼眸看她。


    没说话,但仿佛在问为什么不可以。


    燕昭在他脑门啪地弹了下。


    他捂头呼痛,她才终于有机会补上方才没说完的后半句:“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失踪一天,能给他们扣个护驾不力的罪名,稍久些,就是给他们可乘之机。


    “若再耽搁下去,他们给我假死发国丧了,到时候你跟我到陵墓里合去?”


    她一边说,一边拽着人往河道方向走,说完一怔,心下忽惊。


    回头一看才松口气,还好他没有对这个也感兴趣。


    身后他满脸通红埋着头,燕昭好笑同时又隐隐疑惑。


    类似的直白,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怎么这会又脸红成这样?


    隐约还有些惶恐,像是才回过神,才意识到片刻前的索求有多荒唐一样。


    真是有趣,她想。


    越走水流声越近,两人脚步也越轻。


    荆惟提醒过沿河有人家,燕昭怕被人撞见节外生枝,屏气凝神格外小心。


    虞白也屏气凝神,但却是因为紧张。


    虽然还没想好何时坦白、如何坦白,但已经开始为到时她的反应担心了。


    震惊、质疑、生气……


    应该都会有,他会努力承受。


    可他更担心的是,燕昭会不会……嫌恶他。


    毕竟从前少时,虽然只是玩闹式的抓痒和啄吻,他也都是很拘束的。别说主动要求,就连回应都不好意思。


    最多只会在被她捉弄哭的时候,多掉一会眼泪,换她温热的唇在他脸上多亲几口。


    她心目中的虞小公子,就是那样的吧。


    拘谨,腼腆,干净柔软纯洁。


    哪像现在这样,哪像……


    他这样。


    她会失望吗?


    意识到自己的隐瞒有多恶劣时,虞白满心冲动,差点当场就坦诚。


    冷静下来冲动消散,但也觉得该说、要说,而且可以说。


    虽然燕昭没有直言,但他隐约能猜到一些事情。


    此番她大费周章,又是设计山匪突袭、又是苦肉计假装失踪,就是为了给秋狩随行护卫的人盖一个护驾不力、渎职懈怠的帽子。


    隐约记得刚到行营时,跟着常乐几人去看她首猎,常乐说护驾的是羽林军和折冲府。


    折冲府他不熟悉,但羽林军他有所耳闻。左羽林大将军裴永安,正是从前府里那位裴小将军的父亲。


    燕昭安排那位小将军进万骑营时,话里话外有提过,有打算对付他父亲。


    只不过,大概是明面上抓不到大错,才使出这样险之又险的法子。


    似乎有些冒险心急,虞白不知她为何要这样做,但知道如若成功,她握进手里的棋子便又多一颗。


    如此一来,若他身份摊开,若燕昭还想为虞氏洗雪,权势在手,要排的难应当也能少一些。


    且近来她心情万安,笑颜常开,全无不适。


    从前他顾虑的,都不再需要担心了。


    唯独……


    一想到她可能的失望,甚至嫌恶,虞白感觉整片山林的潮湿阴*冷都涌进了他身上。


    不自觉攥紧了燕昭牵着他的手,但下一瞬赶忙松了松,怕她又觉得他有所欲求。


    ……从现在开始收敛,还来得及吗?


    虞白一边悔恨近来的放纵,一边忐忑地想着解法。


    然而还不待他想出个开头,牵着他的手就一紧,燕昭压低声音:“别动。”


    他正在心虚,闻言吓得一缩。


    然而抬眼一看,身前的人躬身屏息,拽着他躲在大树后,好像比他还心虚。


    顺着燕昭视线望过去,才发现前方开阔,水流淙淙,已经到了荆惟所说的河道边。


    这条河从京城南郊而过,向东南,绕过南辅,绕过长陵,绕进深山,从他和燕昭面前奔流而过。


    而河岸对面,携手走着两个人。


    看清其中一个,虞白心下一惊,瞬间呼吸发紧。


    那是……


    “……高敏?”


    流水奔腾。


    离猎场已经不远,她“坠马落崖”后摸索着找来此处也合理,且高敏曾任职于她府里,虽遭过罚但应该还有情义在,应该会帮着保密。


    不过为免节外生枝坏了大事,她还是带着人藏在树后,一边躲避河对岸的视线,一边惊疑高敏怎还活着,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当日河堤决口,她离得稍远,眼睁睁看着高敏坠下堤坝被洪流卷走,能救下身后这个已是上天垂怜。


    但微震过后,她惊讶消散。


    事发后也派人去下游找过,统统无果,原来他一直沿着河水漂到了这里。


    想来高敏是个会水的,当时又逢春汛河道丰沛,才万幸捡回一命。


    可他为什么没有找回去?


    他为什么……


    河岸对面,高敏一身布衣打扮,头发利落地挽在发顶,脑侧一块秃短些,新生不久的发茬下淡淡粉红。


    他一手提着满当当的鱼篓,一手挽着身旁同样乡村打扮的年轻女子,一瘸一拐有说有笑。


    视线从河对岸她藏身的地方扫过,看见人影,却不见认出熟人的惊讶,反倒是偶遇外人的新奇。


    ……失忆了?


    身影相携走远,燕昭松懈下来,忽地冒出个猜想,朝身后的人“哎”了声,


    “阿玉,你说他是不是沿河漂过来、呛水又撞破了脑袋,被村子里的姑娘捡了回去,照顾着照顾着,就日久生情了?就像你之前问常乐借的话本……”


    乐呵呵说着一回头,她声音又稍顿。


    “……怎么这个表情?”


    身后少年紧抿着唇脸色微白,看起来比她方才怕被坏事时还要紧张。


    虞白咕咚一声吞咽了下,不知如何应对。


    那天在河堤上话赶话,他不慎说出了虞氏当年的罪名。高敏最后那半句“你怎么就”,到底是“怎么就对虞氏这么好奇”,还是……


    “怎么就对虞氏这么了解”?


    当时他来不及担忧,后来以为不用再担忧。后来从西山回去那次嘴快说漏,还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事后罪恶了好久。


    怎么都没想到,高敏居然还……


    一时间他紧张透顶,耳边却落进疑问:


    “你不会是怕我罚他吧?”


    虞白一愣。


    “不是他老毛病又犯,把虞家的事告诉你的吗?”


    燕昭揉了把他额发,声音温和,“他是不该乱说,但捡回条命也不容易,而且看样子也不记得事了,算了。”


    闻言虞白如听天籁,大松一口气。


    他还没准备好,怎么也不能是现在。


    又怕她再次追问,赶忙一连串的“殿下真好”、“殿下心善”把人哄过去。


    燕昭听得笑眼眯眯,暗道他才心善,几次三番为高敏求情,什么人他都担心。


    但又有些奇怪。


    往常他说完这类讨好的话,都会顺着缠上来索要亲吻,甚至别的。


    怎么这回说完就站那不动了?


    低着头敛着手,很拘谨的样子。


    不会还在因为之前拒绝他的请求而郁闷吧。


    燕昭一下又觉得他可爱,忍不住把人拉进怀里捏揉。


    她想,哪怕他什么花样都不做,也永远会让她觉得新鲜。


    耳边流水淙淙、叶海翻涌,她也希望这条宁静天然的林中小路永远没有尽头。


    可惜有。


    远处一声高呼“找到了”,静谧被打破。


    匆忙脚步声马蹄声响起,是大理寺卿齐文暄带人赶来。


    此番秋狩齐文暄携带随从,是为防围猎中有意外冲突,却不想立了大功。有人立功,便有人渎职大过,随即赶来的左羽林军与折冲府兵跪成一片。


    护驾不力、救驾来迟,饶是一贯气定神闲的裴永安裴将军都面色难看,跪在其后的折冲都尉曾立更是满脸土色,如同天崩。


    迎着众人告罪,坠马落崖失踪整日的人虽形容狼狈,但又因震怒而威严不减。她负手而立,冷肃声音落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即位后首次秋狩,本该严加防守、谨慎随行,却出现此等祸乱,致使陛下受惊,又置本宫于险境。”


    “敢问将军与都尉,到底是当真无能,还是渎职懈怠?”


    无人敢应。


    再响起,还是她的声音,比方才更冷:“大理寺卿。”


    “臣在。”


    “把人拿下。”-


    消息传回京中,不过小半晌的事。


    再传进张府,更是迅疾。


    幕僚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进府,跑过华贵摆设跑过清雅园林,小跑进沉香氤氲的正厅。


    座上的人听着禀报呷着茶,末了撇下茶盏叹声气:


    “没用的东西。”


    幕僚一怔,忽不知对方是说他,还是说茶,还是说刚被定以渎职懈怠之罪的裴将军。


    “太傅是说……”


    “裴永安。”


    张为往椅背一仰,下颌抬着:“武将到底是粗人,经不得这么一诈。”


    “诈?太傅的意思是……此番是长公主设计?”


    张为一撩眼皮:“老夫何曾说过?”


    幕僚赶忙闭嘴。片刻,他又试探问:“那,太傅可要派人去查……”


    “不必。事既已成,必定已经查不出痕迹。费什么无用功?”


    “那……”幕僚面露难色,“长公主此举带了严惩之意,太傅真要任她把裴将军拉下马?若如此,她手里可就……”


    厅外进来了个侍女,奉上新茶,幕僚声音稍顿。再抬眸,见张为端着茶盏却不急喝,而是拈着杯盖轻叩盏沿。


    这是他在思考的标志,幕僚垂下眼帘,静静等待。


    不久,声停。


    “方才你说,事发时她还带着那个男宠?”


    张为啜了口茶,“找个人,把这消息送进宫去。”


    “就说——‘匪祸突然事态紧急,殿下却不顾陛下安危,反倒紧着个外人’,去吧。”


    幕僚脸色难看:“太傅,赵氏已经……”


    “无妨。”张为不以为然,“交给宫里任何一个,总能传进陛下耳朵里。”


    幕僚脸色更难看了。


    “……太傅,咱们安在宫里的人,都被剔了。前些时候长公主放了批人出宫……”


    正厅里默了片刻,张为须发微颤,始终端着的平静终于有一瞬破裂。


    但很快,他再次微抬下颏:“那也无妨。老夫就等着,跟她耗着……”


    “谁耗得过谁,还不一定。”


    说着,他冷笑了声。


    幕僚起初不解,而后微震,小声询问:“可是……那边不是一直说身体安泰、安然无恙吗?”


    “你信?”张为冷哼,“那太医院里,早都是她的人了。”


    空气安静下来,张为脸色仍不太好看。但很快,他眉宇一动,“或许,也不必等。”


    “那姓徐的近来如何?”


    “徐尚书转投长公主那边,联手除掉咱们许多人。太傅是要……”


    “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为冷斥了声,又意味深长开口:“从前他跟着老夫,留下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吧?”


    “找个机会,给她送去。”


    “谁?长公主?”


    幕僚不解:“可长公主与徐尚书并非全心合作,尚能互相掣肘,若徐尚书倒了,长公主不就更有精力腾出手来,对付太傅?”


    座上之人垂眸瞥他一眼,透过香炉薄雾,仿佛在斥他痴傻。


    “那姓徐的,从前就是老夫身边一条狗。他是什么性子,老夫岂能不知?”


    “按老夫说的去办。”


    【作者有话说】


    度玉门,超级满意这一组小标题


    有宝能猜到含义吗[眼镜]


    ps.鱼要开始端庄了,3.0即将上线[奶茶][奶茶]


    然而端庄的表面之下…[狗头叼玫瑰]——


    掉落30小包包~


    88☆、度玉门2


    ◎玉公子不见了。◎


    秋雨含潮,没下几场,风里就挟了肃杀之意。


    碍于匪乱,秋狩中止,左羽林军与折冲府护驾不力,皆遭申斥。折冲都尉曾立革职还籍,左羽林大将军裴永安停职察勘。


    长风寨惹下祸事主动上表请降,态度诚恳,朝廷商议之下决议于长陵城外设立新村,给予钱财牛种,令其开垦山林。


    秋风未止。谏议大夫李训意外获知隐秘,证据确凿后,当朝弹劾吏部尚书徐宏进,指其贪腐渎职、结党营私、违背皇命、作风败坏等共十数条罪名,半月来抄家落狱责其党羽,满朝震动。


    虞白记得那位李大人,上次见还是在春天,望春园那场春宴上。


    那场春宴并不安宁,李训受人蒙蔽被当枪使,一心以为他行凶杀人,险些把他送进狱里。


    现在他弹劾徐宏进,也算做了回好事吧。虞白在心里又把那个刻板较真的李大人划回“好人”行列。


    回想起当时燕昭恼怒之下让书云满园点名,说要将大理寺狱塞满,虞白只觉又惊又崇拜。不过近日来多人获罪落马,恐怕大理寺狱是真的要满员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需要他担心的。


    秋风席卷的小花园里,虞白停在高大桐树下,望着枝头黄叶出神。


    这棵桐树暮春时移栽过来,当季没能开花,不知明年如何。


    再过几月来年春天,能不能实现同看桐花的约定,这让他有些担心。


    那个望春园,当时燕昭说把它要了来,栽回了满园桃花,只是后来忙碌无暇过去。


    那里也有棵桐花树,当时开得旺盛。眼前这棵不开,还有那棵可赏,这么一想,他又不太担心了。


    燕昭近来的忙碌也让他有些担忧。秋狩之后她几乎是连轴转,议事密谈处理政务,书房来人一拨接着一拨。


    且此番一事,幼帝虽未受伤但大受惊吓,几日来心中惊惶夜难安枕,她几次挤出时间入宫,陪伴安抚幼帝。


    很忙,也很久没有……亲近。


    但早上还听她说过几日就清闲了,想来诸事尘埃将定,前一件事便不太担心了。


    后一件他更不担心,或者说,正合他意。


    ——收敛。


    想来想去,真正令他苦恼的只有一件。


    还是没能和她坦白。


    根本找不到机会。


    虞白仰头望着风里瑟瑟发抖的黄叶,不住叹气。


    远处走过人影,是来汇报的人从书房出来了。


    他沿着小径回去,问过守着的侍卫,解下披风推门入内。


    书案上奏折卷宗纸页又乱成一团,书案后燕昭正捏着沓密信皱眉翻阅。


    他一语不发走过去,安静整理桌面。理好了,见砚池墨浅,又敛起袖口磨墨。


    从前这些都是那位云女官来做,不知何时起,就慢慢交到了他手里。


    墨备好了,见茶炉里炭凉了,虞白转身想去找人添些,可步子刚迈,腰上忽地一紧,他被勾着衣带拽着往后,跌跌撞撞退了几步,倒进人怀里。


    “收拾完就走,你是田螺化身吗?”


    燕昭一手环他的腰,一手捏他脸颊,“干脆叫人打个金水缸,把你藏起来。”


    声音又低又近,虞白听得耳热,胸腔都酥了半边。


    但心里想着收敛,他连呼吸都不敢乱,努力躲着腰上作乱的手,“我没有要走,是想……唔……”


    说到一半就被扳过脸,落进绵长的吻。


    吻过一阵,燕昭放开他,“想什么?”


    虞白开口,带着微喘,“想去……”


    呼吸又被堵住。


    “什么?”


    “去添……”


    茶炉炭当真滚烫,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捉弄着亲吻半晌,怀里的身体被亲得软热。燕昭忙得疲累,这会终于有了短暂空闲,一下有些心猿意马。


    原本握在人腰上的手忍不住开始游移揉捏,可刚一动,就被按住,“不行……这是、这是白天……”


    燕昭微怔。


    他什么时候在意起白天黑夜了?


    “而且,这里是书房……不合适……”


    燕昭大怔。


    他什么时候又在意起地点场合了?


    而且别的地方也就算了,这间书房里,都不记得多少次了。


    就连现在坐的这把圈椅,也……


    燕昭低头一看,彻底茫然。


    怀里,他手臂环着她肩颈,矜持地侧坐着。


    被她一看,他手臂也收回去了,紧紧叠在膝上。


    若较真起来,这样歪坐着也不算矜持。


    只是放在以前,他必定已在亲吻间爬上椅子跪在椅面,骑坐在她腿上了。


    燕昭沉思片刻,突然恍悟。


    新花样啊。


    她一下笑眯了眼睛,“不合适?那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就去拉他交叠在膝上,试图遮掩的手。


    他脸颊绯红瞬间烧透,湿着眼眸讨饶似的望过来,“你别……别说了……”


    太新鲜了,燕昭心想。


    而后扳过他的脸,吻得更热切。


    方才忙过一阵,眼下没人会来。守卫不多,隔着走廊,离得也足够远。


    她一手圈着他的腰,一手四处作乱,又被他两手并用地推拒,试探阻挡、攻掠坚守,他身上转眼变得像战场,厮杀暧昧无声。


    但兵法他毕竟不熟,只顾紧守下游,上峰猝不及防被攻破,赢家以指尖巡视她打下的城池,细赏城中桃花。


    “你生辰快到了,想怎么过?”燕昭一边打圈赏花一边问。


    输家倚在她怀里软热地喘气,说些不必麻烦、无有所求一类的话。


    说完又让她快放开,说等下万一来人了,影响不好。


    大概新花样是端庄纯贞吧,燕昭笑眯眯想。


    只是扮演得并不好,虽然嘴上拒绝不停,但勾着她脖颈的手就没放开过。


    身体与他言辞相悖,诚实地快要软成水,呼吸落进她颈窝滚烫,一垂眸,他整个人都烧得粉红。


    她看得有些沉迷。


    “不如今年就陪你回淮南吧。”


    “我想办法安排下时间,尽量赶在你生辰回去……”


    虞白轻“啊”了声,从恍惚中猛然回神,“这、这么快吗?”


    再去淮南是玩乐,不比当时赈灾忙碌、燕昭顾不过来,许多事必定藏不住了。原本她说明年,他想着不急还早,怎么转瞬就变了心思?


    当初燕昭问他生辰,他随口编了个十月的日子。现下已是九月,眼瞧着就……


    虞白忐忑地吞咽了下,一抬眸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才意识到他方才反应有些突兀了。


    赶忙找补:“这么快……殿下就忙完了吗?”


    “朝中的事情……那么多,还有陛下……殿下不要为我耽误正事……”


    燕昭盯了他一会,明白了。


    原来新花样不止端庄纯贞,还有贤德。


    只不过心里掺进了别的事,已经不太有心思逗他。


    她抽回手,细细理好他衣领,正想与他讨论些安排,就听见门外有人通报:


    “殿下,吴院使来请平安脉。”


    燕昭答了句“稍候”,垂眸无声询问怀里的人。


    “别让吴院使等了,我这就走。我……穿了披风来的。”


    他脸颊还泛着些绯色,声如蚊蚋。


    燕昭了悟,笑意又回到唇边,看着他遮遮掩掩地起身,披衣裹紧,小步小步出去。


    门开门合,随之而来凛冽秋寒。


    来人放下药箱,撩袍要拜,又被她抬手叫起。


    “来得正巧,我正有事想问你。”


    片刻前的暖热散尽,仿佛只是开门一瞬,便涌进了整个暮秋的风-


    虞白紧紧裹着披风,在小花园里一圈一圈地转。


    路过有人问候,说秋来风寒,若觉冷就添些衣裳,被他含糊敷衍过去。


    踱至僻静处,他望着天空叹气。


    令他苦恼的事太多了。


    首先,收敛好像行不通。燕昭根本不配合。


    不仅不配合,还要带他“回”淮南过生辰。非要今年,明年都不行。


    走着走着他发现眼前熟悉,快到他从前住的寻梅阁了。


    他还有些东西放在那里,之前还偶尔过去摸摸看看。上次回去还是夏天,虞白想了想,迈步向前。


    小院里白梅树犹在,枝头攒着黄绿密叶,生机勃勃挺立寒风。


    树下,圆头圆脸的小少年托腮坐着,听见他脚步十分兴奋,快步迎上来问东问西。


    独守空院,阿洲显然闷坏了,虞白陪着他说了会话,又叫他出去自己在外院玩。


    小楼内外安静下来,虞白慢慢推门走进,在床沿坐下。


    房间很小,床也窄小,只能容一人平躺。


    刚来到时,他以为这是往后全部,现在再看,记得的只有今年早春,燕昭和他挤在上头陪他养病。


    那一共枕直到现在,好像再也没分开过。日日夜夜、每个朝夕,好像余生都会这样继续下去。


    坐在床沿,他打量四周。


    房间当中的小圆桌,燕昭在那里陪他用饭、盯着他喝药、往他嘴里塞蜜饯。


    对面墙边的箱笼,她一个个翻开,给当时风寒发热的他挑厚实的衣裳,挑完还亲手穿上。


    找衣裳的时候,还差点发现了……


    虞白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最角落的箱笼,取出他藏在深处的东西。


    “咚”一声,朱漆食盒沉甸甸地放在圆桌上。


    几张写着简讯的纸,他一一翻开逐字默读,墨迹用手摸摸;包过点心果脯零嘴的油纸,他展开擦擦又重新折上,确保没有留下什么残渣糖渍招虫。


    几块手帕……中间夹着一块抹布。


    虞白脸色微僵,但接着看见旁边,当日她一并买给他的青绸小鱼,就又轻轻翘起唇角。


    再往下,是个精致华美的锦匣。打开来,艳红莹润撞入眼中。


    燕昭买给他的那串珊瑚。


    当时不明所以,后来反应过来了,买下它大概是因为除夕那晚他的打扮。


    然而买它花了八百金,燕昭却像不记得了似的,再也没叫他戴过。


    虞白刚要感叹当真阔气,转念一想又不对。


    当时她没带钱,这串珊瑚是用东西换的,怪不得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要不然……


    他摸了摸色泽赤艳的珊瑚珠,产生了个想法。


    衣裳里头戴上这个,晚上……


    既然收敛行不通,不如直白到底好了。而且,往往那种时候,她心情格外愉悦。


    趁那时告诉她,就算生气,消气的方法也就在手边。


    虞白一想觉得不错,再想又觉得不行。


    说谎的不止他一个,坦白之前还得和吴前辈商量商量。


    若是燕昭只生他的气也就算了,他怎么都甘愿承受。


    可若她气急要迁怒旁人,他不确定能不能拦得住。


    得先和吴前辈对一对说辞,想个万全办法。


    他又把珊瑚串放了回去。


    旁边还有一个匣子,比起装着珊瑚的,这个要薄得多、暗淡得多、简陋廉价得多。


    是那串琥珀。


    燕昭生辰那晚,他手忙脚乱带了去,次日百般遮掩藏着掖着,才原封不动拿了回来。


    原本就不太拿得出手,现在与她给的一比,更是天地云泥。


    永远不要送了,他有些窘迫地想,接着拿那块抹布把它盖住。


    最底下压着一张红纸。


    正红洒金,庄重无匹。


    他却在看见的一瞬烧红了脸。


    之前某次脑袋糊涂冲动买来,还在上头写了字。现在看来虽说不算自作多情,但也幼稚可笑。


    正想着要不把它扔了,就听见门外脚步蹬蹬蹬跑近,阿洲说外头吴院使找他。


    虞白一听来了精神,方才还正想着找机会与人聊聊,忙收拾好食盒藏回去,合上箱笼快步离开。


    沿着小径出了角门,他走向等在不远的小马车:


    “吴前辈?”


    “吴德元。”


    书房里,燕昭与人说着话,视线却盯着面前书案。


    少年手脚利索,卷宗纸册被他分门别类,理得整整齐齐。


    但她知道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次狼藉。


    因她一次又一次,反复不停地……


    翻找、查询、回看。


    有他帮忙琐事,书云被派了出去料理外务。但有件事是他替代不了的,是只有书云能做的——


    帮她记着。


    记着人名,记着关系,记着那些琐碎的、重要的,久远的、临时的。


    记着那些她本该了如指掌,却总是遗忘的。


    前几个月,没有书云在旁提醒,她也还算条理清晰。但近来,不知是因为事情太多,还是……


    “吴德元,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她轻声开口,望向书案对面须发花白的老人。


    “那药一日日地喝着,真的有用吗?”


    空气一滞,吴德元忐忑之色显然。


    接着他涩声开口:“殿下,调养是日久的功夫,不能急……”


    “不必说场面话。”


    燕昭打断了他,垂着眼睛,声音没什么波澜,“这样吧,我换个问法。”


    “我是不是,该做好两手准备?”


    书案对面,老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也暂时没回答。


    但燕昭也不太需要他的回答。


    她已经在做两手准备,或者说,从很早以前,她就做好了准备。


    只不过,从前她没什么可准备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趁尚清醒还理智的时候肃清朝纲教好燕祯,尽到她能尽的责任就够了。


    但现在,她想要的多了些。


    比起从前,也稍自私了些。


    长风寨部众骁勇善战,归顺朝廷也算一大助力。裴卓明已在万骑营立足,邓勿怜那头,往后找机会让她走更快的路。


    另一边裴永安已经停职,由此再找机会将其罢免不成难题。徐宏进遭人弹劾,在她意料之外但也顺水推舟,数罪并罚抄家下狱。


    确如那日荆惟所说,是有些冒险,也有些急。


    但她只是想尽快解决一切。


    想……


    有些自己的时间。


    书案对面,老人声音颤颤,说着再给他几日、再调整药方一类。


    她耳朵听着,却没入心,已经开始琢磨空出时间去淮南的事。


    想到淮南,就想到一个人,燕昭打断吴德元:


    “阿玉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我看他最近又读了不少书,正好今天你来,要不让他过来见你,考问考问?”


    吴德元一怔,刚要点头又突然顿住。


    方才还说要立即回去重研药方,现在若应下,主次不分,似乎有些惹疑。


    于是他轻声告罪,说改日。


    吴德元走了。


    书房里又来了人,又谈许久。


    再抬头已是薄暮,燕昭揉揉肩颈,发现书案又乱成了一堆,“田螺”许久没来了。


    近来她整日忙碌,书房来人他就出去,没人他就回来,帮忙整理或静静陪伴,分外安心。


    想了想,她起身迈出书房。


    “他去哪了?”


    府卫大多派出去奔忙,门口守着的只有一个。


    “玉公子先去了小花园,后来看着,是朝寻梅阁方向去了。”


    燕昭点点头,踏着暮色过去。走出几步一低头,发现写字时的细笔忘了放,还被她握在手里。


    她闭了下眼睛轻叹,但也懒得折返。


    寻梅阁不大。


    两眼看尽。


    没有人。


    望着空荡小楼,燕昭眉心微拢。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那个小厮。


    名字印象不深了,只记得年纪太小,行事不怎么靠谱。


    之前她还想换掉,但又被这小楼的主人拦了下来。


    燕昭一边叹他真是谁都担心,对高敏也是对这小厮也是,一边问:


    “他人呢?”


    “回殿下的话,公子去见吴院使了。”


    燕昭“噢”了声,放心了。


    随即又怔。


    夜来秋风更寒,她全身为之一凛。


    不久前,吴德元怎么答的来着?


    ……改日。


    几乎同时,有脚步匆匆赶来,是从书房方向。


    不等她反应,就见来人扑通一跪,急声禀报:“殿下,大理寺的消息,一刻前典狱官点囚,发现徐……”


    不知何时起,耳边嗡鸣。


    燕昭看着人口型一张一合,听见的却只有“啪”一声,又轻又闷的声响。


    她低头,慢慢松开手,掌心泛红。


    徐宏进从狱里逃了,细笔断在她手中。


    那,她的阿玉呢。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89☆、度玉门3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封锁城门,全城戒严,大理寺、京兆府兼武侯铺满城搜寻。


    这是明面上的,追捕逃犯徐宏进。


    严备之下,匆匆收摊归家的商贩在赁车行停留,与车夫低声交谈,提前打烊的酒楼后堂走出个小二,拉住刚要起更的更夫。


    暮色四合,坊尾巷间,一道道不起眼的身影在不起眼的角落碰头。


    消息见闻口耳相传,满城搜寻一辆曾在公主府角门外短暂停过的马车。


    布下命令后,书云没有盯着,而是立即回府。


    找人是当下第一任务,但她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府门外勒缰下马,书云问过守卫,快步朝寻梅阁方向去。大步间她抬头望了眼天色,秋来日短,天已黑了。


    接到急报她第一时间安排下去,又即刻打马回来。出了这样的事,殿下身边无人守着,不知……


    脚步顿在小楼外,她的担忧戛然而止。


    小窗开着,那人坐在窗内桌边,望着院门方向。


    眉宇带着疲态,脸色有些紧绷,但尚算平静。


    书云松了口气,稍稍放心。


    近来奔忙在外但也有耳闻,说殿下比从前平和安定许多,看来属实。


    她迈步进去,“殿下,臣已经……”


    “……殿下?”


    面前,燕昭定定坐着,一只手紧攥着桌角。


    听不见她声音似的,一动不动。


    没有点灯,室内昏暗。


    半晌,她才看清顺着桌腿蜿蜒向下、快要淌到地面的鲜红。


    “殿下……快松开!”


    书云惊呼一声忙去抢她的手,同时朝外喊人。


    然而小院空空,无人回应,她只好先扯出帕子给人按住,又再度扬声。


    终于有人应声去取药,有人收敛脚步入内点灯。光影一跳,室内亮了,窗边的人猛然回神。


    “书云?你回来了。”


    燕昭看向她,目如止水气息平稳,“情况怎么样?”


    “……已经在找了。”


    书云尽量平稳声音,一边给人手心上药一边汇报,“衔草司宫外的全部出动,留驻内廷的也调出了一部分。各城门出城人员记录也在查,殿下再稍等片刻。”


    说完,书云陷入犹豫。她知晓燕昭对那位玉公子有多重视,想必此时十分心焦。


    正斟酌是否该说些安抚、祈愿一类的话,就听见面前的人开口,声音甚至比她还稳,


    “好。”


    “着重搜寻城内。若真是徐宏进绑架,他必然有所谋求,不会出城。”


    “申时一刻阿玉出去,到现在一个半时辰,应该已经从马车转移,叫人往偏僻地找,听各处动静。”


    说话时燕昭任她撒药包扎,止血药粉刺痛,可她动都没动一下,看也没看一眼。


    手心被笔杆刺破又被桌角挫磨,鲜红得入目锥心,她却像觉不到痛、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毫不动容。


    过度平静,这是异常。


    书云提起了心,可还没来得及询问,耳中就又落进吩咐,


    “这里离府门不远,你在这等消息,我去一趟书房。”


    书云一怔,想问却才发现,说这话时,燕昭视线根本没有聚在她身上。


    没有聚在任何地方。


    就平静、甚至空洞地睁着,望着某个虚无的方向,声音也几无波澜,


    “书房里有徐宏进各处资产细则,还有与他关系密切的那几人,我可能看得还不够仔细。”


    “清风馆的位置到现在都没找到,阿玉大概就被带去那里,我去书房再看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着她就起身朝外走,书云本能地伸手去拦。


    明眼一看就知她状态不对,何况近日连番忙碌已然过度负荷,书云想也不想就开口:


    “殿下休息一会,那些就交给……”


    话至半截,书云声音一卡。


    面前的人脚步停了,就在她说出第一句后。


    怎会这么好劝?


    ……不该这么好劝。


    书云思绪急转,但下一息,肩上一重,被人猛地掀至一旁。


    脊背撞上门框炸开锐痛,她一下记起来了,但已无暇细想。


    “殿下!”


    书云撑起身去追。人已经迈出门去,脚步急乱,片刻前的平静显然全是强撑,俨然已近崩坏。


    不能让她这样出去,书云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急追上去想要拦。可还没碰到人衣角,腕上就一紧,接着身体猛然凌空。


    体型力量相差太多,又是这样的状态,她根本不是对手。


    但她目的简单,她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把人留下,把人看好。


    抛摔接触的一瞬她反缠而上,双手将人箍住一同倒向地面。


    重一摔又重一砸,书云眼前猝然发黑,只剩本能撑着清醒,朝小院内外守着的人喊:


    “退下!都退下!锁上院门,不能让殿下出……”


    “去”字还没出口,声音就被猛地扼住。


    本就混沌的视野瞬间充血,天地骤暗,只剩面前近在咫尺的眼瞳。


    已然失控,那抹琥珀色怒极亮极杀意翻涌,像是再拦就要将她生生扼死。


    但仔细看,那全是痛苦。


    书云眼前有些模糊了,因为缺氧,也因为突然翻涌的泪意。


    六年……不,七年了。


    七年前她一回错劝,殿下抱憾至今。


    书云自知不擅觉察情感,甚至有时过于木钝淡漠。但七年两千五百日,她没有一天不自责。


    画雨陪着殿下偷偷出去,她该拦的。


    殿下要去诏狱找人,她不该拦的。


    原以为现在有新人在侧,殿下已经走出来了,但没有,根本没有。


    她还是被困在七年前,被困在那个苦夏暴雨的晚上,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是了。殿下从没离开过。


    所以才几乎极端地想要掌控一切,才时刻紧绷从来不肯不愿也不能放松。


    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到现在都还在受无能错失的折磨。七年随侍形影不离,何其悔憾何其痛苦,她全都亲眼看见了。


    她以死谢罪也值得。


    但不行。


    从前是她无知错劝,但现在……


    书云猛地爆出一股力气,拼命去推锢在咽喉的手。燕昭惯用右手,右手掌心新伤,她心一横,撬进人掌下一按。


    理智濒溃但本能犹在,手劲吃痛*微收,空气涌入的瞬间她急忙喊,“现在不是从前了!殿下,殿下……”


    扼着她的人一怔。


    “殿下,现在不是从前了,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衔草司在找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找他,这些年你培养了那么多人,殿下,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书云气没喘匀就急急开口,声音嘶哑。可说着说着,她又滚滚泪落。


    颈前力道慢慢松了,燕昭盯着虚无某处,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话。


    半晌,自言自语般喃喃重复,


    “……我不是什么都没做。”


    见她回神,书云终于松下一口气,


    “是,殿下,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而且,之前不是叫玉公子去校场跟着训练吗?”


    “我听常乐说过,说玉公子认真,学得又快又好。他会没事的,已经在找了,殿下放心……”


    书云一边哑着声音再次安抚,一边撑着地把人扶起来。


    回内院有些远,她把人扶回小楼,叫人重新拿药拿水,又吩咐人去书房取方才提到的卷宗,最后还问要不要传吴德元。


    燕昭听得迟缓,她还有些恍惚,半晌才慢慢说不用。


    接着想起什么,又看向书云,“刚才我……抱歉。”


    书云摇摇头,回以安抚一笑。


    几年来这样的失控不算少,更凶险的也不是没有过,她从无惧也无怨言。


    她本是无父无母流落街头,连名姓都没有的孤儿,被先帝招募入宫,暗中培养做死士。是小公主看中她带在身边,她才成个人样有个人名,画雨也是如此。


    当年一并被选去训练的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如今还在的只剩几个,先帝式微时被殿下收入囊中。


    而她手脚俱全活到现在,先任宫中女官后领衔草司,一切都是殿下给的,她随时都可以要回。


    “殿下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书云轻声问,“要吃些什么吗,或者小睡一会?”


    “……拿些吃的来吧。”


    燕昭本想拒绝,又改了口。


    “拿些甜的。”


    开春在庄子里那次,他吓坏了,回来之后嘴里只吃得进甜的。


    这回估计也是。


    叫膳房做些,先给他备着。等他回来,第一时间就能吃。


    小楼灯火通明,有脚步陆续进出,手上伤口崩裂又上过药,书云在外间翻起卷宗。


    心跳呼吸渐渐平静,她慢步走进槅门,走到小床前,坐下,等着。


    他在这里待过。


    很短暂,没留下什么痕迹,是一种近乎感应的直觉。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燕昭恍惚地想。下午在书房那会……


    不会是躲来这里平息吧。她忽而有些想笑,心口又酸胀得难受。


    若早知道,让他多待一会就好了。


    早知道,就不让他离开书房了。


    往后再也不让他离开了。


    反正公务上那些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和吴德元聊的那些……


    他迟早也会知道。


    说起来也怪吴德元。


    说是指导考教,但一月半月也不来问他一次,只让他自己读医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傅?


    怕正是因为太久没见,他有太多事要问,才经人一诈,就急急忙忙出去。


    急得连箱笼都没合好。


    小床对面墙边,摆着几个箱笼,最里头那个半敞着,她几乎可以想象是怎么被人一把盖上,又砰地弹开。


    燕昭起身慢慢过去,想给他关好。


    光影一闪间,却看见里头藏着东西。


    是个朱漆食盒,内廷的式样。


    看见的第一眼,她有些愣怔,第二眼,才想起来历。


    当时答应陪他过上元节,燕祯突然发热,她不得不留在宫里,只能叫人送了吃的过来暂时补偿。


    但后来有事缠心,忘记问他吃没吃。


    怎么把食盒留下了?


    她拎到桌上打开,看清后啼笑皆非。


    皱巴巴但努力折好的油纸,擦过墨擦过唇脂不能要了的巾帕。


    收藏这些破烂做什么?


    看来她给他的还是太少了。


    往下翻,买来逗他的抹布。


    当时戏说镶道金边,没想到他还真找来金线缝了。


    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行为好笑,只缝了短短一截,但针脚细密,手工不错。


    等他回来,让他给绣个香囊,燕昭心想。


    绣很多个。


    当时一并买下的春幡,青绸做的小鱼胖胖丑丑,也被他宝贝似的收着。


    她看着无奈,想笑又有些难受,拿开放到一边,继续翻。


    一角红色刺进眼底,她对这个颜色很敏感。


    从最底下抽出来,看清后,燕昭微微怔住,而后终于笑出了声。


    他还装模作样,说对驸马之位无意呢。


    连婚书都偷偷备好了。


    还写了字。


    纤细清秀的小字,比之前在芜洲抄书时长进许多,想来自己偷偷练了。


    他写,伏以,天作之合,良缘永缔。


    往后就没了,没写八字,也没落姓名。


    是不敢吗,还是羞了?


    燕昭把红纸放去一边,深深吸气,无声地平复。


    等人回来,她想,驸马之位也不是不能给他。


    他要的从来都那么少,他有的就只有这么一点。


    连纸片破烂都要收着,叠得那么整齐,是时常翻看吗?


    该给他,也想给他。


    只要他回来。


    ……只有他了。


    外间书云听见她不稳,快步过来询问。燕昭摆摆手说没事,闭了会眼睛,许久才再次睁开。


    还有个眼熟的匣子。


    看了会,她才反应过来。生辰次日一早,被他骗了。


    说是什么妆粉,手误才带去她寝室的,不是给她的生辰礼。


    若不是给她的,收在这里做什么?


    骗子。


    只是,似乎在这之前,也见过。


    她伸手拿起,卡扣一声轻响,一抹暖金跳进眼中。


    回想了很久,燕昭轻轻“噢”了声。


    是早些时候,他有次出府买回来的。他那个瘪瘪的小钱袋,大概就是被这个掏空的吧。


    只是既然买了,生辰那晚也带去了,为什么不送呢。


    是担心她不喜欢吗?


    明明挺好看的。


    虽然不常对镜,但她觉得这颜色应该像她眼睛。


    燕昭取出那串金珀,慢慢戴在腕上。


    琥珀冰凉,贴上肌肤的瞬间,从腕侧到心口到脑海,倏地一醒。


    早些时候,他买的。


    ……多早?


    什么时候?


    “殿下说什么?”


    书云听见人含糊问了句“什么时候”,忙轻声追问。


    等到的却不是重复,却是自问自答,“……冬至朝会。”


    燕昭低低重复了遍,“冬至朝会,书云……”


    书云虽不知缘由,但立即答话:“十一月十七。”


    燕昭点了下头。


    “那,他什么时候来的?”


    “十一月初五。”


    燕昭又点了点头。


    初五。十七。


    十二天。


    来到她身边的第十二天,他花掉几乎所有的钱,给她买了这串金珀。


    那不是多美好的十二天。


    细节一时记不清了,但可以确定当时对他很差。下过重手,说过狠话,监视,忽略,冷待,苛责。


    ……为什么。


    对他那么差,为什么给她买礼物?


    记忆往后,似乎谁办了宴会,他从亭子里翻出去摔得满身狼藉,一瘸一拐到处找她。


    再往后,他明明很怕徐宏进,但还是被她命令去见面套话。


    再往后,在书房,在淮南,在很多时候……


    ……之前,对他真的很差。


    可他是怎么做的?


    燕昭恍惚抬头,望向外间窗边那把桌椅。


    他一日一日地等着。


    他所有都承受着。


    天黑透了,也是这样的深夜,在她生辰那晚,空气里薄酒香甜,他拽着她的手按在喉咙上,说……


    “如果你不要我,你现在就杀了我。”


    回忆着声音太轻,耳边书云又问了句“什么”,但燕昭无暇回答。


    她在思考……


    在意外。


    和当时听见这句时,一样的意外——


    怎么就到悍不畏死的地步了。


    统共不过两三月,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就那般情深意切了。


    相处没多久,对他那么差,他不该那样。


    他不该一日一日地等,不该对她言听计从,不该担心她到不顾己身,不该……


    不该。


    燕昭空望着眼前某处,思绪几乎停顿,大脑一片空白。


    但又无比混乱无比拥挤,翻涌着疑惑,自责,焦灼,悔意……


    以及一个几乎荒谬的猜想。


    他不该。


    除非……


    脑海轰然一炸,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她好像遗漏了什么。


    书云想要来扶的手被她一把推开,从翻乱了零落的食盒里匆忙地找。


    那张纸,那张红纸,她眼前快要错乱,先抓到手的是块抹布。


    买来逗他从没用过的抹布又新又软,边上缀着短短一段金黄。


    看清的一瞬,她突然全身剧烈颤栗起来。


    那针脚,她认得。


    一模一样的走线曾在她指尖下慢慢变得稀薄崩裂脱丝松散,抚摸过端详过千百遍她怎么会不认得,她怎么就不认得,她怎么……


    “殿下,殿下,是要找这张吗?”


    书云捧着递来她面前。


    正红洒金,墨迹清瘦。


    人长大了,字也不歪斜了。


    只是末尾一笔还是习惯性拉长,带着点轻盈的飘逸。


    他一个人偷偷写天作之合,像在纸上画下了一条条小鱼。


    什么都看清了,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像缺氧已久才刚意识到窒息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脑海混乱成泥,不知怎地就想起许久之前,那道浅色身影迈进府门的第一天,当时她想,她想——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天底下……


    哪有这么巧的事。


    嗡鸣贯耳,一切都变得朦胧,没听觉,没视觉,没知觉。


    唯独一点触感灌进意识,来自被紧攥着的双手。


    书云紧紧攥着她两手,扳着指节掰开,是怕掌心的伤又迸裂。


    视野恢复了几分,朝右,她看见包裹手掌的绸布,朝左,看见横亘掌心,因充血而粉红的疤痕。


    她唤了声书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问,


    “为什么?”


    眼前渐渐清晰,在她面前一贯利落干练的书云少见地迟疑。


    相处太久了,燕昭对她十分了解。书云几乎只会在和她提到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迟疑。


    于是她又一次问,为什么。


    “是……虞小公子家中获罪那日。”


    “殿下不慎摔倒,砸碎了雕给他的玉佩……划破的。”


    燕昭努力看着书云口型,分辨每一个字,而后很慢地点头。


    “殿下?”


    书云担忧地盯着她,“殿下好些了吗,是头痛吗?要不要传吴院使来看看?”


    隔了很久,燕昭才认清吴院使三个字。又隔很久,她才想起这称谓是谁。


    气息强行平定,耳鸣静了,也看得清了,她在圆桌边慢慢坐下。


    “把吴德元给我叫来。”-


    刑房昏暗阴冷,经年腐朽,霉味扑鼻。


    房间仅有方寸大,朝西窄窗下,狼藉堆里倒着一个人。


    火光微冷,长夜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他眉心微蹙了蹙,终于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的一瞬,虞白微怔,骤然恐极。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90☆、度玉门4


    ◎在她找来之前,博一线生机。◎


    看清眼前的阴冷,看清周围的熟悉,虞白骤然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回到了这里,他……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体内,瞬间他陷入恐慌。


    ……他离开过这里吗?


    他立即低下头看身上,摸索,寻找,最后从衣领里拽出一物,猛地握进手中。


    玉质坚硬,还带着他贴身的体温。他紧紧攥着燕昭送他的玉佩,终于找回些实感。


    还好……还好。


    不是他发梦一场。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而后眉尖一颤,轻“嘶”了声。


    回了神,感知也跟着苏醒过来。


    脑门痛得像要炸开,虞白赶忙抬手碰了碰,没见血,这才稍松了口气。


    一被拉上马车他就要喊,接着当头就敲来一棍。


    不过身上并无别的伤痛,想来徐宏进是越狱脱逃,时间紧顾虑多,先将他丢到这里关着。


    徐宏进是怎么逃出来的,抓他来又是为了什么,燕昭发现他不在府里了吗,她会担心吗……


    瞬息间无数忧疑从他脑海跑过,但哪个都得不到解答。顶着头上闷痛,虞白几次深吸强定心神,再次打量四周。


    天还黑着,夜空阴沉无月色,看不出时辰。不过从脑门伤处肿胀的情况来看,应该没超过一天。


    出府时是下午,现在小半日过去,燕昭应该已经在找了。念及此处他心下稍安,但同时自责又内疚。


    怎么轻易就被骗出来了。


    当时只想着正好,与吴前辈聊聊向燕昭坦白的事,却忘记吴前辈见他都是以“考教”名义,不是在书房,也是在府里其它地方。


    怎会在外头马车上等他?


    ……又给她添麻烦了。


    虞白闭了会眼睛,再睁开看见周围刑架刑具,条件反射地紧张。


    抽打泄愤的鞭索,钻人指尖的长针,铁器冷暗狰狞,有的还带着血迹。


    馆里分三六九等,他曾是要被好好“养”着送人的那批,从前,这些刑具没用在他身上过。但现在……


    不好说了。


    虞白无声地吞咽了下。


    同时又有些庆幸。


    或许是从前他乖顺胆小、软弱可欺的印象太深,徐宏进竟只是把他丢在这里,手脚也没绑,利器也没收。


    他视线慢慢转了一圈。


    刑房外,脚步声从深长廊道另一头传来。


    喀啦、喀啦,钥匙转动,门板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阔步入内,没了往常绛色官服,再华贵的衣料也有种强撑之感。虞白小心翼翼看了徐宏进一眼,后者耷着眼皮,居高临下睨过来,


    “怎么样,小玉儿。”


    “帮着长公主糊弄本官,就没想过有一天,又落回本官手里?”


    字字重咬,可见怒极。


    虞白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往角落里缩得更深了些。


    见角落少年抱膝蜷成一团,消瘦肩膀抖如筛糠,徐宏进方觉胸口憋闷散去些许,哼笑了声,转身走向一旁架子,抬手抚过满架刑具。


    铁器碰撞,冰冷锐响连连,徐宏进眯眼听着,骂了句晦气。


    太憋屈了。


    钻了空子买通狱卒,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足足洗了五桶水,才洗去狱里那股污糟腐臭的味。


    他徐宏进二十中举,青年入朝,官至尚书,风光十数载,就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彼时长公主提出合作,他知对方另有目的,反正他也并非全意。


    原想着帮她对付张为那老贼,事成之后念他功劳,他的事也能一笔勾销。却没想到长公主此人比张为还阴,过河拆桥数罪并罚,竟要取他性命!


    尤其想到一切始于开春,角落里那少年装模作样跑去东安茶馆,徐宏进怒气更甚。别人也就算了,这小玉儿算什么,也敢一道戏耍他?


    他抽了根鞭子握在手里。


    “养不熟的东西,”徐宏进啐了声,“跟了人家才多久,连本官对你的恩情都忘了?”


    “若不是本官把你从教坊司捞出来,你早死透烂透了。本官救你一命,又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报答本官?”


    缩在角落,虞白听着人走近,低头蜷得更紧。


    “啪”一声,空鞭骤响和喝骂一同响起,“脸抬起来!”


    虞白吓得一缩,颤颤抬起一点视线。


    动作太慢,徐宏进显然耐心不多,骂了一声伸手朝他抓来,“我让你……”


    骂声一顿。


    徐宏进僵在那里,还保持着俯身伸手的动作,突然咳嗽起来。


    几根长针入喉,呼吸和声音被一同钉死,徐宏进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漏气似的嗬嗬声。


    缺氧晕眩,他踉跄着就要往前倒,虞白赶忙拽住他衣领,让他倒得慢些,不要摔出动静。


    把人慢慢放在地上,才发现他还紧攥着鞭柄忘了丢,虞白抢过来绕在他手腕,两下绑了个结实。


    常乐借给他的话本上说,恶人行恶事前都要说很多话,他还向燕昭求证过,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只是徐宏进话实在太多了,他等了好久。


    看了眼外头没人来,虞白迅速在徐宏进身上找起刑房的钥匙。翻到一半,隐约觉察有视线落在身上,他转头一看,才发现徐宏进正死死瞪着他。


    长针刺穿气门,他进气没有出气多,脸色青紫双眼涨红,目眦欲裂格外骇人。


    虞白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翻找。


    若是从前被徐宏进这样瞪着,他恐怕已经在发抖了。但现在许是因为情况紧急,也可能是近来跟着燕昭见多看多,他竟没什么感觉。


    别的不说,燕昭生气的时候,可比徐宏进看起来威严多了。


    徐宏进最多算是无能狂怒。


    找出钥匙,虞白起身就往外跑,可刚走到门边,脚步就又止住。


    深长走廊幽暗,只有另一头点着灯,幽幽灯火下落着人影,有人守着。


    他躲回门内墙边,迅速思考。


    闯不出去。架子上那些都是用来折磨人的,没有真正的武器,他想要彻底杀死徐宏进都不行。


    不过气门被刺,不多时他便会窒息而死。


    况且就算有武器他也不敢往外闯,那人影看着不止一个,他又脑袋发沉手发软,无论如何也难敌。


    贴着墙壁,虞白望向高处的窄窗,有些无措。


    出去的钥匙就在手中,天地就在外头。


    很简单、很近,但又好像很难。


    不知燕昭正怎么找他……


    这么久过去,不知她还好吗。


    望着狭窄天空,虞白心里一团乱麻。


    担忧、紧张、自责,酸苦在胸口翻涌,但很快,他又微微一怔。


    才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


    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晚上。


    望着的也是深夜和黎明交际最昏暗模糊的天空,脑中想的,也是燕昭在找他。


    似曾相识,何其熟悉,从前那六年,成百上千遍。


    但不同的是,从前想起,他总是带着疑问。


    她会来吗,她愿来吗,她肯来吗。


    而现在,仿佛某种定论,他毫不迟疑也无需思考,就知道燕昭会来找他、正在找他。


    不知这种确定从何而来,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种在心里了。


    还有一件,也不同。


    他不会空等了。


    虞白揣好钥匙,再次回到徐宏进身旁,开始扒他衣裳。


    徐宏进还在嗬嗬喘气,但虞白停也不停,几下扒掉了外袍。


    想了想,又竭力推着他翻了个身,躺到窄窗正下方。


    而后快步跑到一旁,衣料团成一团递到油灯边上点着,又跑回墙角,踩在徐宏进身上抓住窄窗栏杆,竭力伸手把引燃的布团塞出去。


    徐宏进缺氧濒死,但怒极拼命挣扎,扭动着想把身上的人掀下去。


    虞白脚下一晃摔倒在地,手肘摔得锐痛,但看也顾不上看,紧紧盯着高处的窄窗。


    他记得这外头,有草丛。点燃它,烧出烟,制造混乱,说不定走廊那头的人会暂时离开。


    而且,天快亮了,说不定燕昭能看到。


    他屏息凝神等着,看着。


    可许久过去,什么也没有。


    虞白微微怔住,接着心口一紧。


    这才想起日前刚下过雨,他给忘了。


    连日阴雨阳光稀薄,那草丛怕是潮湿透了,怕是……


    忽然,窄窗外,破晓时分深蓝的夜幕上,飘过一缕暗影。


    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浓,不过眨眼的功夫,窄窗外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刺鼻焦糊味扩散开来,门外长廊另一头响起错乱惊呼。


    虞白心跳一下快了,撑起身刚要往外跑,可下一瞬,脚步猛然止住。


    而后慢慢、慢慢地,后退。


    赵九河一推开门险些撞上,第一反应是惊讶,接着才看见倒在角落只着中衣的男子。


    “大人!”


    他惊呼一声忙过去扶,见徐宏进还剩口气,立即朝外扬声叫找个郎中。


    看见喉咙上刺着的针,赵九河一怔继而震怒,抬手就朝虞白打来,“你找死!”


    虞白条件反射一躬身,竟给躲过去了。


    赵九河又打,他又躲。


    两下连头发丝都没碰到,赵九河和他都愣了一息。


    “你……”


    回过神来赵九河更怒,反手拔出了腰后的短刀。寒芒骤闪,虞白呼吸一滞。


    刀剑不比拳头,他不一定能躲得过了。


    何况那针还在徐宏进喉咙上刺着,刑房里只有他与徐宏进两人,是谁下手显而易见,他再装胆小老实也没人信了。


    盯着短刀寒光,虞白心脏狂跳,脊背都沁出了冷汗。但下一瞬,他猛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一下变得平静。


    “赵九河,你确定?”


    虞白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清冷无波,


    “杀了我,你的徐大人可就必死无疑了。”


    赵九河惊怒上头停也不停:“狗屁,你少在这里唬……”


    “不信?”虞白打断了他,“那你去找郎中吧。”


    “等你找回来,他就已经死透了。”


    迎着赵九河怒中带疑的眼神,虞白一瞬不瞬、一躲不躲,微扬着下颌,静静回视。


    从前燕昭教他的。


    以迂为直。


    他回忆着燕昭教他的事,学着她与人谈判的样子。


    在她找来之前,博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


    加班+腰痛,今天有点少了,寸不已


    腰疼真的坐立躺不安,脑子里根本没有字


    明天尽量多点,这章多掉落一些40小包包[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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