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重夏3
◎阴差阳错的爱人。◎
晚膳便是在寝室用的。
在廊下支了张小桌吹着晚风,燕昭被暑热和苦药逼走的胃口才勉强回来了些。
饭后散步消食又沐浴,她叫人从书房把未尽的公务拿了来,倚在矮案边翻阅。
虞白无所事事,就跪坐一旁拿了团扇给人扇凉。
傍晚红霞炽艳,他扇了一会,视线就被绚彩吸到窗外。
橘红粉紫铺洒满天,他扭头看着,越看心中越焦灼。
都说晚霞行千里,恐怕接下来数日都是大晴天,又要热起来了。
天一热燕昭就不让他靠近,也不知下次落雨要到什么时候。
好在眼下已是六月,夏天不久就要过去了。
他现在已经不喜欢夏日,更盼着秋冬。还有前些时候她提过的秋狩,猎场离长陵行宫不远,温泉……
他一边盯着晚霞心猿意马,一边卖力扇风。
耳边听着燕昭翻书声哗哗,心想看得这么快一定不久就能做别的了,一时间遐思更远,雀跃更浓。
直到听见人淡淡说:“你扇哪儿呢?”
虞白一回头,才发现执扇的手早就偏了,纸页被他扇飞满案,甚至有一张燕昭刚从脸上取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忙丢下扇子起身。
燕昭屈起条腿搭着手臂,好整以暇看他走来走去,收拾他自己弄出的狼藉。
本来就已经快忙完了,视线落到他身上更是觉得公事无趣。等整理完了,她伸手把人拉进怀里,
“背书吧。《金匮真言论》,我检查检查。”
虞白轻“啊”了声,脸上还带着方才出糗的红热,“就……在这里背吗?不去榻上……”
“背医书,为什么要去榻上?”燕昭托着脸浅笑,“你不会是忘记了,想贿赂我吧?”
这下给虞白问怔住了。明明前几回是被她牵着往里间去,背到一半就开始动手动脚的。
转念一想他又心跳加快,难道是想在外间吗,怪不得燕昭特意遣走了随侍又合上了门。
顿时脸颊热意又烫了些,红着脸开始背。
然而与之前不同,洋洋洒洒一大篇背完,也没见寝衣被她解开。
起初几句,她撑着头笑听,眉眼慵懒,显然入耳没入心。
但几段过去,她视线慢慢移到了手中书卷,一行一行跟着扫过。背完了,她垂眸默了片刻,才把书放下。
“一字不差,”燕昭托着他的脸轻抚,“阿玉,这么厉害。”
虞白被她夸得一愣。
要知道她听不进这些医理药性可不止是现在的毛病,小时候她也这样,听不几句就要凑过来亲。
全背完也全听完,这好像是头一回。
喜悦之余他又有些心虚,主动抬脸过去在人唇上挨了挨。
“而且背得这么快。才几天……”
更心虚了。
虞白索性抱住人脖颈亲个不停,不愿要她继续说了。
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又假装生疏,受着这些夸奖,他感觉自己像个恶劣的骗子。
直到听到一句“声音也好听”,他才安心下来。
这不是装的,这句可以受。
他弯弯眼睛一笑:“谢谢殿下。”
“声音这么好听,只背医书可惜了。”
燕昭拉扯着他转了个方向,面朝着矮案靠坐在她怀里,又从桌下取出一物。
“我另找到本不错的书,想和你一起品读。”
这活动可是从前没有过的,他眼睛一亮伸手接来。
视线从书封扫过,他正要翻书的手又一顿。
《桃间春事》。
虞白回头狐疑地看了人一眼,暗道她怎么还看这种书。
再回过去,翻页越来越慢,狐疑渐渐变成了不安。艳丽的字眼十分熟悉,他不自觉吞咽了下,
“这书……这书怎么会在这……”
“想起来了?”
燕昭笑得眼睛都微微眯起,眼底闪着细碎明光,是毫不掩饰的顽劣。
“当时我不信你啊。见你在书肆捧着这本看了那么久,自然以为你要留什么记号了。结果查了个空。”
说起猜疑她坦坦荡荡,接着还在他脸上轻捏了捏,“那你为什么看?”
虞白窘得脸热,心跳也慌。
这要他怎么说,去书肆是为了找那本记忆中的古籍,怕跟着去的侍卫察觉,他随手抓了本书假装看,但这事又说不得。
情急之下他眼睛一垂,放软声音卖可怜:
“殿下居然不信我……”
“少来。”
脑门啪地挨了一弹,他只好另编假话说是他好奇,然而这下更给了人理由。
“我也好奇。”燕昭扳着他转回脸去,“一起看。”
虞白“啊”了声,感觉脸皮厚度即将告罄,“殿、殿下,别了吧……你已经看了一天的公文,再看书,伤眼睛了……”
“好吧,那不看了。”
答应快得出乎他意料。
“你念给我听。”
……又回到他意料之中。
他还记得这书里头有怎样的内容,词句以他从没想过的方式组合。
虽然其中有些燕昭和他也做过了,但要他念出来……还是有些太过度了。
可推拒的借口还没来得及想,肩上就一沉。
身后环着他的人倾身向前,下巴抵在他肩窝,“你不是要我别看了,说会伤眼睛吗?那就是在关心我。”
“我也关心你,阿玉,我连你看过的书都想了解。”
燕昭闭着眼睛抱着他,抱得沉甸甸的,放柔了声音一遍遍说只是念一念,又说真的很想听。
虞白被哄得飘飘然,捧着书的手自己就翻开了。
“……温热点在颈上,似花瓣又不像……啊别……”
“花枝……花枝乱颤,缤纷却往领口……等、等等……”
衣料摩挲的轻响中,虞白快要比花枝还颤,“你、你不是说,只念的吗……”
“说过吗?没有吧。”
燕昭面不改色食言,接着一连串夸他的话往外冒。虞白一下又恍惚起来,只好由着她哄着继续。
埋在他肩上的人闭着眼睛,指尖却准确地走向他念出的每一处。不同从前被强按着或带领着,反倒像是他放纵大胆在地要求。
书里有人被亲吻,有人在颤抖,依稀两个都是他,又仿佛哪个都不是。念书的声音一下下变了调,字句抛高又跌落,更像是被晃得零落的花枝。
念念停停,书里的起伏只过了一次,他却不知道多少次了。
落花流水,到处都是。
书卷早被推去一边,虞白汗涔涔地伏在矮案上喘气。
燕昭又伸手来抱他,他哑着嗓子说歇一会等一等,却听见她闷闷地笑说不是。
“桌案又乱了。”
她拽着他坐直了自己看,又递来一块湿帕,“谁弄乱谁负责,全部擦干净。”
虞白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闭上了,脸颊都烧得热透。
却又听见人在耳边夸,说他清理卫生的样子也迷人,之前整理乱纸的时候没看够,哄着哄着湿帕就到了他手里。
他半睁着眼睛红着脸擦,片刻又难堪地闭上:
“一块不够……”
最后他逃也似的回了内室榻上,整张脸埋进枕头。
燕昭看着,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愉悦感。
近来他像是把礼义廉耻都丢了,有时甚至比之前酒后的样子还直白。
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羞成这样了,久违又新鲜。
还堆着几叠奏章没看完,等外间事了她过去,却看见榻上的人正抱着枕头趴着,咬着指节肩膀一颤一颤——
在哭。
燕昭大惊,大步近了才看清他手里,方才念了半晌的那话本。
“……怎么这种书也能把你看哭?”
虞白丢开话本扎进她怀里:“太感人了……”
不是什么新奇的故事。
两人在桃林偶遇,相识相知日渐生情,然而暮春一过对方便不见踪迹,直到次年花开才重逢。
这才知道那人并非凡人,而是修成人形的桃花妖。
于是一人一妖好春时节尽缠绵,直到桃林一朝遭遇匪祸,满山桃树被烧得只剩一棵。
未亡人骤失所爱悲痛欲绝,日日于焦木下垂泪。却不知那花妖一直在,困在残枝看爱人踯躅,心下锥痛却无法言说。
终于一日挣扎出花来,可那未亡人却已哭瞎了眼睛,看不见了。
虞白读完大为共情,整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燕昭一边揽着他拍来拍去,一边“好了好了”地哄。
好半晌泪意过去了,帷帐里才安静。
燕昭被他抱热了,拿着把团扇给自己扇风。那凉风时而扑过他侧脸,发丝一扫一扫地,忽地让他心中一动。
……问一问。
哪怕已经决定永远割舍“虞白”这个身份,但……
问一问。
听些好话。
权当自我安慰。
……问问她。
“殿下。”
扇凉的手没停,“怎么了?”
“如果是你呢?那个……‘未亡人’。”
“若换作是你,得知……花妖还在,一直陪在你身边……”
“你会怎么做?”
握着扇柄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余光里,他看见燕昭望着帐幔某处,似乎出神。
“如果是我啊……”
虞白“嗯”了声,不敢看她表情。
“我就把那树砍了。”
虞白一愣。
“让它不早点开花。”
虞白哑口。
“要是早些……”
虞白感觉后颈发凉,赶忙打断:“我困了,殿下,想睡了……”
燕昭本想说还早,一听他声音又哑又倦,也不太忍心拖着了。
她换了个手打扇,听着耳边微风和远处蝉鸣。
起初还在想朝政上几处安排,可慢慢地,思绪莫名又回到方才那个故事上。
也不知他怎么就如此触动,讲述时哽咽又磕绊,讲到动情处眼泪又掉下来。
故事大半她连蒙带猜,但也能基本听明白。
阴差阳错的爱人。
老生常谈,但又无处不在。
如果是她的话。
……大概,还是舍不得砍去的吧。
自己的爱人,哪怕烧秃了,也还是得好好养着的。
而且说不定还会自弃焦枯难看,要更费心滋养才行。
……但是眼睛哭瞎了,怎么养呢。
看不见了,若那桃花招了虫咬、遭了人欺,都不知道。
……又怎么会有人把眼睛哭瞎呢。
想着想着,她又觉得好笑。话本里千回百转都是假的,她怎么琢磨起这些来了。
一回神,才觉察到昏暗里朝她望来的视线。
燕昭侧眸,却正对上半晌前说困,现在却仍睁着眼睛的人。
“……我失眠了。”
少年磨磨蹭蹭钻进她怀里,“姐姐……我自己睡不着……”
舒展着的手臂一下成了他的新枕头,燕昭哑然失笑,心说话本也不一定都作假,怀里就有个小狐狸成精。
夏日寝衣单薄又松散,眼前一片好风景。她垂下团扇,沿着人锁骨描摹,描着描着,忽地又好奇一件:
“你就没想过试试吗?话本里那种……”
传统的方式。
从来没见他提过,也从来没和他聊过,似乎一开始就笃定了似的。她有自己的顾虑和打算,但突然也想问问他。
原以为他至少会犹豫,却没想到他毫不停顿摇头:
“不要。”
“那样……可能会有孕,很危险,不要。”
他低着头垂着眼睛,“我母亲就是难产而死的……我都没有见过她。”
燕昭一怔,没料到会揭他伤心事,立即不再问了,还把人揽近了轻吻了吻。
夜晚安静下来,一时间谁也没再说话。
虞白就着她揽着的姿势趴在她肩上,凉风徐徐从上方扇来,困意渐渐舒展。
直到眼皮都开始沉了,微风蓦地一顿。
“不对。”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双亲因病去世的吗?”
昏暗里,虞白一下睁大了眼睛,呼吸缓缓绷紧。
“我……”
“是徐宏进逼你那样说的吗?”
头顶传来温柔的声音,接着是安抚的吻。燕昭一边叹他好可怜,又说徐宏进近来还有用,但也不会等太久了。
听到这个,虞白正好将清风馆或许在京城的事说了。燕昭问依据,他只说是猜的。
差点露馅的紧张过去,困意也散了,他从燕昭手中接过扇子,给人扇着凉聊起天来。
可聊着聊着,话头莫名又绕回他母亲。虞白越答心越慌,想也没想就反问:
“那殿下呢?怎么也没听殿下提起过……”
说到一半他反应过来,赶忙住了嘴。
若是安康,怎会不提。
但有些迟了,眼瞧着面前的人神色僵了僵,从他手中抽走团扇,搁去一旁。
“睡吧。”
夜晚戛然安静。
很久,燕昭听见怀里一阵窸窣,少年幅度很小地蹭了蹭她,说对不起。
“没事。”她低头轻吻,“睡吧。”
静夜笼罩。
静夜喧嚣。
“轰隆”一声,耳边炸开惊雷。
睡梦里她烦躁地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也好,她想,下场大雨,清凉一些。
……但依稀记得,傍晚那会瞧见了艳丽霞光,不该有雷雨的。
她疑惑地睁开眼睛。
而后无声叹气。
入目是熟悉的宫苑,精巧别致的装潢。一时间她心底忽生出股无名火,暗怪他提什么不好,偏要提……
又梦见了。
母妃薨逝那天。
【作者有话说】
私密马喽迟到啦!!
桃花妖那个故事,其实是大学时期我开了个头的坑…现在回过来一看,发现人好像会反反复复爱上同一类故事orz
昭昭,你的小枯树被你养得很好哇——
掉落30小包包
82☆、重夏4
◎“你对我什么样,我都喜欢。”◎
天际闷雷滚过,仿佛地裂山崩。
乌云沉压,空气闷得滴水,群蝉嘶鸣。
但又因是在梦里,一切都虚幻而朦胧。
眼前是朦胧的。
母妃薨逝后她便再未来过,一草一木就连砖瓦都变得模糊,蒙着炫光般的散彩。
耳边也朦胧。
远远近近的闷雷中,身后宫殿内两人在激烈争吵,她听得见,却听不清。
那道从前一向温柔、此刻却尖锐到有些陌生的女声,正哭喊着的是什么……
——西征……
是了。这是西征前日。燕飞鸿一意孤行御驾亲征,母妃拼死阻拦。
——不满足的……
是,不满足。燕飞鸿青年即位三次西征,将边陲部族打得几乎全灭,难养生息。
——疯子。
何止疯子。
闷雷里幻梦中,她最后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这个下午她本该在练字。上次偷跑出来被燕飞鸿发现的后果还历历在目,她躲在母妃宫殿外头。
衣袖底下的手紧攥着微微颤抖,有畏也有恨,但这一切又都与她再无关联。
意识到是梦后,燕昭平静地等待梦醒。
过于平静,甚至开始思考这一觉醒来后该做的事——
问问邓勿怜在折冲府的表现。
第一个想到她,大概是因为她双亲皆陨于这一战。其母嫖毅将军战死,父亲救驾牺牲,兵权旁落,而后薛、冯、裴三人起势。
也得问问裴卓明那边的情况。
上次来报还是刚到万骑营,诸事并不轻松。外人眼中他从兄长手中抢来官位,人心、声望、口碑,都得他自己往回挣。
还有他的父亲。
裴永安行事圆滑,极难抓到把柄。该用什么办法,把他拉下来?
兵权。争斗。秋狩……
还有张为。近来其党羽一一下马,他却并无显著举动,要时刻盯紧。
还有徐宏进。该何时拔除?
清风馆……
那个小可怜。
……可气。
问什么不好偏要问她母妃,好端端*惹她囿于旧梦。
该罚。
虽然是她先开了话头,但还是该罚。
想罚。
想醒来。
然而无济于事。
闷雷隆隆,闷热还在,只有身后殿内的争吵停了。
她看见一道明黄大步离开,背影怒不可遏。她看见眼前画面颠簸,是她小跑进殿内,还看见那个宫装女子歪倒榻上,华贵裙摆逶迤在地,面色如纸,双眼紧闭。
比她现在要瘦小不少的身影脱离视野,燕昭看着自己跑过去,探那女子鼻息。
之后的她就不太想看了,转而观察这间已经模糊的殿室。耳边她听见自己惊叫,泣声唤母妃唤阿娘,又跑出殿门唤太医,往往到这时,梦就醒了。
睁开眼会是混沌的黑暗,接着是剧烈的头痛或眩晕。
可这次没有。
她还“站”在那里。
“站”在母亲身前。
记忆里多年前看见母亲的最后一眼,忽地在这瞬间暂停、滞留、放大。
……
……不对。
不对……
为什么会……
面前已经气息全无的女子,脖颈上还印着紫红鲜明的指痕。母妃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唇边……
带着……
“殿下。”
母妃为什么在……
“殿下?”
她在……
笑。
“殿下……”
“谁?!”
燕昭叱问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物,周遭刹那变成虚空,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到尽头,能看见的只剩那半截弧度柔美的下颌,已经没有血色没有人气没有温度涂着胭脂鲜红的唇在笑在笑为什么——
燕昭猛地睁开眼睛。
昏暗里,面前的人紧紧盯着她,眸中盛满潮湿的担忧。两只手都被他抓着,他眉尖紧蹙似乎正说着什么,听不清,耳边仍在嗡鸣。
苦夏烦闷和噩梦骤醒的不安一同翻滚,又齐齐拧成躁意上涌。理智已经蚀穿,甚至连他一直重复的短促口型都看不懂,只想消解脑内那股燥热滞闷。
找个出口。
眼前只看得见他一张一合的唇。
“殿下……唔……”
被她深陷梦魇的挣扎惊醒,虞白好容易才把人稍安抚住,又一下被掀翻回枕上,接着落下狂风骤雨般的深吻。
攥着她的手被反钳按在头顶,呼吸被顷刻攫尽,唇齿碰撞几乎是撕咬,他一下呜出了声。
近来都忘了有多长时间,燕昭都无比温柔,甚至让他有些不适应。对她噩梦的担忧还牵着心,但久违的痛热炸开,他瞬间从尾椎麻到头顶。
制着他的手松开了,在他身上胡乱剥扯,他颤栗着抬起身子配合,却又被把着腰一下翻过身去,按在枕上。
“咬着。”
滚烫体温从身后沉甸甸倾覆,燕昭捏着他下颌把枕沿塞进他嘴里,“不许出声。”
黑暗隔绝五感,除了骤痛。齿尖重重咬在他后颈,放任本欲地磨咬扯缠。
颈骨支起肌肤的那一点似乎格外脆弱,轻而易举就让他止不住抖。
他攥着被角颤栗,锐痛和潮湿在密织的经纬里翻涌,很快还是有声音克制不住,又全都闷进软枕,变得模模糊糊。
静夜风凉,唯独帷幔里沸热。
锈甜和薄汗微咸在齿间绽开,奇妙地抵消了暑热躁烦。
被按着趴着的人不知何时又被她揽进怀中,手臂紧紧缠着她的肩,颤栗着紧绷着瑟缩着,最后又软进深长的吻。
吻着吻着,燕昭猛然回神。
退开半寸,昏暗里眼前一片皓白,满布斑驳狼藉的红印。
她又……
她一下心口发紧,“抱歉……抱歉,弄疼你了,我……”
锁骨下一圈齿痕还带着血丝,她说着就起身想找帕子给他按住。
可刚一动就又被人拽了回去,“不疼……”
热软的手臂重又缠回她肩上,还带着些碎喘,“我不觉得疼,我喜欢……你好久都没有、没有这样对我,我之前还以为……”
少年沁着薄汗的脸埋进她颈窝,声音闷闷,“还以为……姐姐对我没兴趣了。”
她突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只不过一时间,竟也顾不上为噩梦和暑热烦心了。
“谁说让你疼才是感兴趣。”燕昭碰了碰他红肿的唇,也被她咬破了,轻轻抚过微微颤栗,“我不想伤到你。”
埋在肩上的脑袋固执地摇,几乎蛮横地说就要,就是喜欢。
刚捡回一点的羞耻心又被他抛却了,紧贴在她颈窝一个劲地蹭,拽也拽不开,最后燕昭索性咬他耳垂,“可睡前念书那会,你没喊疼,不也……”
“用了那么多湿帕才擦干净。”
怀里的身体烫热地蜷了蜷,接着缠得更紧。
“你对我什么样,我都喜欢。”
甚至把齿痕斑斑的肩朝她送了送,“还可以再咬……”
燕昭呼吸都滞了一下。
接着将人按回去,“不行,躺好。”都破皮了。
他失落之意很明显,把脸埋进枕头不看她。
过了一会,又小声问:“那,殿下刚才……是做噩梦了吗?”
闻言,燕昭刚拿来湿帕的手一顿。
混沌里,那抹古怪的笑登时闪回眼前。
“殿下梦见谁了?”
耳中又落进声音,熟悉的可怜兮兮的语气,“是梦到虞小公子了吗……你怎么还在想他……”
一下拽着她从恍惚里醒神。
缓了缓,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燕昭好气又无奈,一把掐住他的脸抬起来:
“你满脑子就只会吃醋吗?”
面前,少年散着头发散着衣襟躺在枕上,潮湿又凌乱,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似乎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燕昭没太注意,梦魇和暑热还在心口郁着股气,就盼着他能说点好话。
果然看见懂事地点了点头。
“我以后不了。”
燕昭颇为满意,郁气稍解。
“反正殿下抱的是我。”
燕昭胸口一滞热气又起,刚握进手里想帮他擦拭的帕子直接丢了,低头一口咬在红痕中的一片上。
昏暗里颤出一声惊呼,她拉着他的手过去让他张嘴,自己堵住。
“你自找的。”
烫热整晚没降过。
虞白咬着自己手背,在昏暗里呜呜咽咽地任她惩罚。
是惩罚……还是发泄,消解,疏散?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到底梦见了什么,不知道梦里是什么让她脸色惨白。
这样的梦魇前不久也有过一次,是什么把她困住了?
叫不醒她的那几秒,他感觉心跳都要停了。
后怕和担忧在他心底积蓄,又被一下一下的热痛催成眼泪,虞白颤栗着咬着手背落泪,思绪混乱不堪。
是哪段过往在反反复复……
还是她的病?
她每日在用的药,不许他问的一切,吴德元的隐瞒,一直没能找到的那本古籍……
他什么都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这样,能让她开心些。
能让她紧锁的眉头舒展些。
他早就不再别扭地跟自己较劲,从她说了爱意开始。
只是他渐渐发现,这似乎是把她从神思恍惚中拽出来的,最快最有效的方式。
昏暗里磨咬又落,咬在折腾狠了格外脆弱的位置。这回是真的疼了,虞白剧烈地颤了一下,没忍住哭叫出声,但又咬住手背任她继续。
只要她能好一些。
对他怎样都行-
等次日醒神看清自己所做,燕昭心中大愧,揽着人道了半晌的歉。
又见他腰腿发颤起身都吃力,干脆把公务搬到榻边陪他躺了一天。
又到入夜,见他毫无芥蒂地伸手来抱,她更觉得内心复杂。
昨晚是她许久以来少有的,梦魇发作但又安然无恙的夜晚。
若在以前,无论如何也要深陷更久,有时头疼欲裂,整夜再难睡着。
代价就是把他折腾成这样,可怜地趴在榻上。清早她找来药膏亲手涂,有些她看着都心尖颤。
虽然也有他非要吃醋较劲自找的责任在,但她还是十分不忍。
想了想,她决定弥补。
“什么要求都能提吗?殿下什么都会应?”
虞白眼睛一下亮了,以为昨晚还在忧心的事今天就能得到解答。
却不想立即被否:“驸马之位不行。”
虞白一下皱起了脸。
怎么还以为他在想这些呢。
“有的事也不行,”燕昭揽着他轻拍了拍,“你自己有数。”
虞白恹恹垂眸,感觉已经没什么能问的。
就随意来了句,“那你今晚抱着我睡。”
“行。”
刚闭上的眼睛又倏地睁开。
虞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却发现她好像是认真的。
要知道今天烈日当空,连他都觉得热了。哪怕这会入了夜,空气也还是烫的。
她那么怕热却也答应……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行不行,我换一个,换……”
虞白想了一会,试探问:“殿下书房里,医书有些少。能不能再买一些?”
没想到燕昭不仅答应,还说可以给他腾出一间自己的书房,想买多少都可以。
提出几乎失传的古籍,她也说尽力派人去找寻。
虞白听着心跳都快了,恍惚以为在做梦,可身上的热痛无时不在验证他清醒。
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疼了,甚至感觉可以再来。
但这念头又被他强按了下去。
因为他另生出了一个,更让他心弦绷紧的想法。
古籍虽难找,但他自己也可以。
今晚燕昭好像真的无所不应,机会少有,不能浪费。
“……殿下,那套《素问》里,讲了许多脉理,我看不太懂。但最近吴院使都没来过,我没法问……”
他抬起眼睛,努力让自己语气自然:
“殿下,我能不能……在你身上试试?”
窗外是月下蝉鸣,近处是打扇微风的轻声。
安静里,燕昭撑着头,垂眸看着趴在枕上的人。
他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仿佛万般期待她点头。
呼吸都绷紧了,但他自己似乎并未意识到。
就连抱着软枕的手都紧攥着,揪着枕沿指节隐隐发白。
怎么看,都……
觉得可爱。
燕昭低头在他唇上啄了口。
也可怜。
都要他任意要求了,还这么小心翼翼。踟蹰半天兜着圈子提的,也都是平日里就可以应的事情。
她搁下团扇伸出手,“来吧。”
却又见他微微怔住,难以置信似的。
“怎么,又想换?还是不知道要哪个好了?”
她把人揽进怀里亲了亲,问三件都答应行不行。
虞白被她哄得有些恍惚,就连坐起时扯到的疼痛都觉不太到了。
他怔怔地拉了人手腕平搭膝上,甚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假装生疏。
右手驽钝,他换到左手;左手欠缺,他又换回右边。
……不对。
怎么会……
……怪不得。
燕昭看着他两手倒来倒去像模像样,忍不住笑起来把人抱回怀中,问一会要趴着还是躺着睡,又问想要间什么样的屋子做书房。
至于脉象。
她不担心。
他诊不出来。
就算他学有所成,也诊不出来。
谁都诊不出来。
唯一发现的,早就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鱼的秘密和昭的秘密同步并行,
谁会先被发现呢?
好难猜哦[可怜]——
掉落30小包包~
83☆、秋隐冬藏1
◎“哪来的小贼,在这里鬼鬼祟祟?”◎
诊脉一晃过去,找书时日长久。
最后,虞白提出的三个要求里,真正好好感受到的只有第一件。
抱着他睡了整夜。
哪怕后来他都热得难受了,磨蹭着想分开一点,也都会被再次捞回去。
“答应你的怎么能食言呢”,燕昭笑眯着眼睛说。
看不见的地方,虞白忍不住瘪了瘪嘴。
总在一些古怪的事上说话算数。
那刚才严词要他不准肖想驸马之位的人是谁?
虽然某种程度上讲,这确实是她在守信。是他自己不坦白,放她一直为“故人”留着位。
虞白越想越心虚,再热也不敢躲了。结果便是两人都热得睡不着,在昏暗里睁着眼睛对视。
不久就又靠近一起,分享体温和咸津津的亲吻。
不过今晚与平时不同,今晚他无心沉溺。
她的脉象……
正常。
无比正常。
和缓有力,不浮不沉,仅偶见弦而兼数,至多是有些过劳少眠。
怪不得,她毫无顾虑伸手给他探。
以她提防到问都不许问的程度,若有什么,就算是当他初学,也不会让他碰触。
难道她真的……没事?
可若没事,又为何要提防?
若没事,那她时不时的恍惚又该如何解释?
重逢那晚她骤然发作,头痛到快要把自己额际掐出血印,该如何解释?
还有昨晚,她深陷梦魇无法醒来,满额的冷汗又该如何解释?
她被苦得脸色发白,但依然日日饮下的漆黑药汤……
龙胆草,清热燥湿、泻肝胆火,主头痛耳鸣。
确实……对症。
难道,真的,如吴前辈所说……
只是太累?
提防、保密,是为防被人猜疑力不从心?
时局他知道的不多,但近日陪侍,也多多少少参透一点。
看似万人之上代行皇权威严无匹,实则危如累卵,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盼着她露出疲态,从那位置上摔下来。
唇上被轻咬了口,他一下吃痛呜咽出声。
近在眼前的地方,那双琥珀瞳取代了烛火,明亮又灼热地照耀着他。
“想什么呢,不专心?”
虞白定定地望了她片刻,摇头。
“我困了……睡觉吧,殿下。”
“你还困?”
脑门轻轻挨了一记,“白天睡了大半日,我折子批了多久,你就睡了多久。还早呢,再过一会。”
“不要……我就是困了。”他埋进人肩上含含糊糊,“想睡觉……”
已经摸清了什么样的语气她会听。缠了不久,就听燕昭无奈说好,又被他以“你看着我睡不着”为由,要求着闭上了眼睛。
很快,帷幔间安静下来,环在他身上的手臂慢慢放松,片刻前说着“还早”的人迅速沉入了睡眠。
虞白枕在她肩上醒着,听她渐渐均匀的呼吸。
晚睡少眠被她当家常便饭,甚至都意识不到自己已经困了。
又听了一会,他才挪开腰上的手臂,从人怀里离开,在榻上摸索片刻,找到那柄他曾视之如敌的玉如意,塞进她手里。
玉质冰凉,燕昭微蹙着的眉心一下松了些。
又拿起睡前她丢在枕边的团扇,一下一下扇起凉来。
白日里迷迷糊糊睡了很久,现在他一点不困。静夜,他久久睁着眼睛,望着昏暗,望着枕边的人。
气息匀长,睡得很沉。劳心整日,大概疲惫不堪。
……真的只是太累吗?
视线转开,他开始一点点回想。
回想相处的每一天,看着她的每一秒,几乎从没空过的书案,从没停过的忙碌和盘算。
似乎,真的只是太累了。
那她偶尔的恍惚,和那次剧烈的头痛,又是因为什么。
还有昨晚的噩梦,事后问过,她摇了摇头没说。
……不会真的是因为“他”吧。
虞白心底又生出股异样的感觉,但不再是攀比,而是责怪。
尤其当他看见睡梦中的人双唇轻动,似乎在呼唤谁的昵称。
听不清,但是熟悉的口型。
不会梦话里也在唤小鱼吧,他酸苦地想。
接着慢慢凑近,在人耳边小小声:“不要再想他了……他只会让你不开心……”
可一靠近才看清,不是。
她沉在安然睡梦里,无声无意识地念着,阿玉,阿玉。
他心情一下松缓许多,打扇的手都不酸了。
“我在呢。”
说着,他抬脸在人舒展的眉宇轻吻了吻,“殿下睡吧,我……”
“我一直在。”
鲜少睡得那么早,燕昭不多久就醒了。
拨开帷幔朝外一看,天光昏黑,不过半夜。
再一垂眸,少年闹困牵着她也睡着,他自己却睡得不太安宁。
手里还攥着扇柄,梦中偶尔挣扎着抬起手,歪歪斜斜扑扇两下。
“这么热?”
她轻声疑惑,说着就去接他的手,“扇子给我吧。”
“……给我。”
“……别扇了,你都快要……”
终于抢了过来,燕昭咬牙:“都快打我脸上了。”
甚至怀疑不是她自己睡醒的,而是被他拍醒的。
燕昭握着团扇朝自己扑了一会,看见枕边他颈上沁出的薄汗,又举高了点手臂扇两人份的凉。
扇着扇着,视线又望向帷幔外。
白日里为了陪他,把东西搬来了寝室,小桌就在外头不远。
最近她正琢磨朝中可信可用的人手,这事漫长琐碎,只能在日常公务里挤着时间做。
眼下才刚半夜,距离早朝还有好些时候,躺着也是躺着,不如……
念头刚动又歇了。
起身就要点灯,一点灯,身旁这个怕就会被照醒。
每次好睡打断他都会皱半晌的脸,好不可怜,燕昭心想还是算了。
就望着昏暗,举着团扇扇风。
不知多久,手里一松。
扇柄从手中滑落,耳边一声轻哼。似乎是谁被砸醒了,她不太确定。
不知不觉地、安然无梦地,她又睡着了。
好睡一夜。
醒来时,虞白脸上顶着道扇子砸出的红痕。
燕昭看见再次生愧,他趁机要求说今晚还想一起早睡。
慢慢地,寝室灯烛熄得早了。
晚风里夏蝉还没歇,帷幔间就安静了。
安静里,却有人顶着困意久久醒着。
看着。
看她有没有睡好,怕她再生噩梦。
就算睡着了,枕边轻轻一动,他又猛然惊醒。
发现只是梦呓或翻身,才勉强放心,阖眼再睡。
但更多时候,是他说了想睡又睁眼,被还没睡着的燕昭抓包,狡辩无果,被捞进怀里磨咬一阵。
有时迷迷糊糊真睡着了,掉了扇子把人砸醒,又被捞进怀里磨咬一阵。
一番下来湿透热透,虞白在恍惚中自责。
怎么又拖着她晚睡了。
但看她十分愉悦,就也不太自责了。
暑热一日日过去,渐渐用不到扇子了,相拥的人一觉到天明。
其中也见过吴前辈几次,躲着随侍他悄悄问过,得到的答案都是无事、无事。
再加上他自己日复一日的观察,虞白才慢慢放下了心。
放心了,才终于沉进找书的事里。
就算燕昭安然无恙,梦魇时的难受也是真的,找到应对之法成了他新的要务。
不放心他独自外出,燕昭就把买书一事交给常乐。
京中大大小小书肆文坊,常乐都是熟客,家家都熟悉,频繁出入也无人怀疑。
大堆的医书买回来,燕昭又问他想要收到哪里。
之前说要给他另辟一间屋子,但另备房间就要跟她分开了,虞白一点也不想。
这种小事上燕昭全部顺着他,就往原本的书房里又添了个书架。
可很快,他就后悔了。
一卷书哗哗翻到一半,旁边伸来笔杆敲他的头:
“要看就认真看。再胡乱翻,全部没收。”
虞白欲哭无泪,早知如此,他说什么也要一间自己的书房。
但无法,只能从头一页一页慢慢读。
又一日,晨起风凉了,桌边就摆上了茶炉。
虞白啜着热茶看书,翻着翻着,手不自觉又快了。
一本翻完才回神,本能地就缩起了肩。
可好半晌,脑门也没等到东西。
他小心翼翼回头,才发现身旁的人比他还要投入。
一摞摞奏章纸册堆成小山,燕昭忙得别说盯着他了,就连她自己头发乱了都没察觉。
正纠结是提醒她、还是趁机再翻几本,他望过去的视线就被捉了现行。
眼瞧着她眉头微蹙就要责他不专心,虞白抢先开口:
“我帮殿下挽发吧。”
燕昭这才发现散落到颊边的发丝,“噢”了声说好,又赞他贴心。
虞白心虚不已,赶忙起身绕到人椅后去。
没外出,她穿着常服,长发也只用一根金簪挽着。取下发簪,沉甸甸的乌发接进手里,他一边用指尖理顺,一边问:
“这几天殿下都很忙,是有什么事吗?”
“倒也不是。”
燕昭暂时搁笔靠在椅背,趁他梳发的功夫闭一会眼睛,“过两日就是中秋,之后便是秋狩。秋狩期间简政,无事不设早朝,所有事都尽量提前处理好。”
说完,脑后挽发的手也好了,她抬眸仰头望过去。
少年静静站在她椅后,眼眸漆黑湿亮,映着她上下颠倒的影子。
近处茶炉咕嘟,远些寒蝉悲唱,此间却格外安静。
她伸手绕到人颈后,引着他慢慢靠近,轻轻亲吻。
但不一会,就重咬了口。
“想什么呢?”燕昭合指掐他脸颊,“不专心。”
虞白被她掐着脸摇晃,含含糊糊道歉好几遍,才终于找到机会问秋狩要持续多久。
原本他对这件没什么兴趣,但得知有足足十五日,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十五日,不早朝。
那就是说,接下来有半个月,她都能睡个自然醒。
猎场设在长陵,他记得那地方多山多树,空气清凉,必定能睡得很好。
可接着就听她说前几日搭营、祭祀,后几日回宫兴宴,能待在长陵的时间统共也就八、九日,他又有些沮丧。
不过那也很少有了。虞白一下雀跃起来,坐进人怀里主动亲了回去。
雀跃她好睡的机会,雀跃她休息的机会。
同时,也暗暗雀跃起别的。
山野猎场没有一起去过,行营营帐也没有一起住过,一些想法自发地就涌上脑海。
对秋狩一下变得无比期待,期待得就连中秋的满月都显得没那么亮了。
直到过了中秋,迎着秋风,仪仗驻进猎场。得知接下来几日满满的安排,他的期待顿时消了下去。
“稍后狩誓,阿祯骑射还不太熟,首猎由我代行。下午赛马球,晚上野宴……怎么这个表情?”
行营里,燕昭换了骑装,大片墨黑缀着点点金绣,反衬得她眸光极亮。
虞白耷着眉眼理她腰上的金玉带钩,摇头小声说没有。
“……我等你回来。”
那么多事,忙完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又不太喜欢秋狩了。
耳边落进她轻笑,燕昭看出他失落,“要不给你牵匹马来,你跟我一起过去?”
闻言虞白抬眸,轻轻睨了她一眼。
虽说在府里校场学了些骑术,但是目前只会骑府里那匹小马驹。
秋狩随行的都是战马,那马头比他高一大截,别说骑上去了,他都不太敢靠近。
燕昭笑了他一会,又把他拉到屏风后亲了一会,快到时辰了才起身出去。
营帐外人声喧闹,更远些猎场上有金鼓隆声。营帐内,虞白一个人坐在胡床上,在安静中频频叹气。
不曾想没了公务,也还有其他的事要忙,他白期待了。
然而除了这个,其余的都与他想象中差不多。
营帐很大,仅次于御用的黄麾大帐,各类布置齐全,但又带着住宿在外的别样风格。屏风上绘着御兽图,旁边凭几甚至搭着块兽皮,新鲜又野性。
但只有他一个人在。
……白期待了。
叹过半晌的气,虞白隐约听见营帐外路过熟悉的声音。确定之后他起身出去,果然看见眼熟的身影。
“你们怎么在这?”他主动出声,“不用随侍殿下吗?”
府卫队的几人从营帐外路过,其中胡二和老猴在争吵,两人一个咬文嚼字一个大字不识,吵得鸡同鸭讲。
争吵中,只有常乐听见了他的声音,回过头来。
“护驾有羽林军和折冲府,用不着我们。”
常乐神情轻松,“我们正要找个地方看殿下首猎呢,你去不去?”
虞白一怔,随即欣喜。
是了,他差点给忘了。燕昭陪不了他,但他可以远远地看呀。
这种好事她刚才怎么不说?
她指腹被弓弦磨出的茧他见过很多次了,但还没见过她开弓搭箭的模样。
一瞬间他又喜欢起秋狩来,
“等等我,我也去。”-
小山坡上,虞白拔着脖子往猎场方向看。
旁边常乐招呼他:“玉公子歇一会吧,还早着呢。光是狩誓就得近一个时辰。”
虞白“啊”了声,顿时丧气。
但怕错过,就还在原地站着,不肯和其它几人一样坐到树下。
过了一会,常乐也站了过来,大概是嫌树下胡二和老猴吵得太烦。
等着等着两人就开始聊天,聊的自然是正在等待的场景。
“殿下骑射可厉害了,真的!”常乐语气崇拜,两眼发亮。
虞白眼睛更亮:“有多厉害?”
“有一回我见过殿下开弓。殿下用的可是战弓,据说力达百斤。却只见殿下轻轻一拉,那箭如流矢破空而去……”
常乐话本看太多了,一开口就是奇怪的调子。
虞白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场面。
然而很快,常乐激情澎湃的讲述和树下叽哩哇啦的争吵都听不见了。
远处重鼓轰响,围猎开始。击鼓三通接着鸣金锐响,飘飘彩旗间,一道墨黑电闪出去。
虞白认得那匹马。
好几回,他被拽到那匹马上,被燕昭圈在怀里,被马蹄颠得晃来倒去。
而此刻,她独自策马疾驰,黑发黑衣黑马,像闪电撕破空气。
看着看着,他仿佛也到了她马背上,颠簸着起伏着全身发麻。
又好像变成了她手里那把大弓,搭着长箭在她手里战栗。
或者,他是被追得仓皇逃跑的猎物,屏息等着那根要他性命的箭矢。可她却一直松松搭着、等着、任他跑着,跑到恍惚了的下一瞬,弓弦猛地拉开绷紧瞄准——
箭矢破空,虞白呼吸一颤。
离得很远,他什么都听不见,但又仿佛听见了羽箭离弦的那一声“嗡”。
心跳,好快。
半晌才回神,想起耳边似乎有人说过话,他转过头问常乐:“你刚才说什么?”
常乐满脸崇拜,两眼放光地重复:“我说,‘哇’。”
虞白点了点头,望回猎场。
马背上,燕昭一手挽缰、一手携弓,悠哉折返,脑后长发高束,又被风吹着飘扬。
他想,他此时的神情应该和常乐一样。
于是就也在心里,“哇”了一声。
剧烈的心跳一直持续着,回了营帐,等到天黑,也还十分兴奋。
中间来人送过饭食,燕昭也叫人传过消息,问他想不想去晚上的野宴,如果想的话,安排他的位子。
野宴上全是别人,虞白才不想去。
更何况,他有别的想法。
营帐里,他换过衣裳,仔细妆点,坐到胡床边,打算等燕昭回来给她一个惊喜。
可等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回来,他坐得有些僵了,就站起身来在营帐里走动。
这不走还好,一走,绕到屏风外,看见了摆在案上的角弓,他心跳又怦怦快了起来。
是首猎时燕昭用的那一把,下午马球和晚上野宴都用不到了,派人来传话时就一并送回来放着。
再一见,就又让他想起她挽弓射猎的样子,一时间浮想联翩,心口更烫。
同时也想试试。
只听常乐说百斤大弓,也不知具体有多重。
虞白走过去拿进手里,发现弓身意外地轻。
难道不是白天用过的那把?
还是说,这“百斤”是指……
他搭上弓弦,尝试拉开,然后放下。
正若无其事要走开,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微醺笑意,
“哪来的小贼,在这里鬼鬼祟祟?”
【作者有话说】
熟悉的台词,熟悉的角色扮演[狗头]
上次鱼业务不熟表现不好,这次会怎么样呢[眼镜][眼镜]——
私密马喽迟到了!!为表补偿本章掉40个小包包!!!(希望人够呜啊啊)
84☆、秋隐冬藏2
◎燕昭说,这就是蒙骗她的下场。◎
少年背影自然,仿佛只是路过那把弓顺手掂掂。
她突然出声后,又被吓得手忙脚乱,险些脱手丢在地上。
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放好转身一气呵成,微低着头抬起眼,眼波潋滟地朝她望来。
燕昭刚想笑他装相,下一秒视线微顿,“你……”
方才灯影扑朔看不清,现在看清了,又觉得眼前恍惚。
梳洗过,他乌发半拢半散。散下的那半松松搭在肩头,起不到什么蔽体的效用,身上罩着的薄纱衣也是。
唯独致密的是里头那件小小抱腹,锁骨以下的都挡在里头,却又因为别的太透明,这点遮掩更像欲拒还迎。
走近了,也快看尽了,她抬手顺进人发间,轻拽着他仰起脸,
“怎么穿成这样。”
他眼眸湿黑直直回视,“殿下喜欢吗?”
咫尺间他呼吸滚烫,若不是气色俱佳,燕昭都要以为他着凉起烧了。
这还只是被看着。
她不自觉吞咽了下。
外头那些人还说今年山里没见着狐狸,这不她帐里就有一只。
“大晚上闯进我帐里还这样打扮,目的不纯。谁派你来的?”
攥着他发根的手缓缓收紧,她噙着笑意有所指,“若不说,我可动手了。”
气息已经很近,带着薄薄酒意。
虞白这才发现她喝过酒,眼眸极亮,仿佛白日里在猎场上还未尽兴。
也是才发现她语气格外熟悉,上次这样还是上元节,燕昭把他乔装打扮带进宫的时候。
只是当时他不明情况懵懵懂懂,紧张得不知该怎么配合。
但现在不一样了。
“没有人指使我,是我仰慕殿下英姿,自己偷偷来的。”
说着他并起手腕,以一个任人束缚的姿势朝她递过去,
“殿下要罚就罚我吧,想怎么罚都行。”
话落,虞白看见面前她呼吸都滞了一下,接着一把钳住他手腕。
他被拽着撞进人怀里,又被扼着脖颈推着向后,退过屏风退进里间,腿弯撞在榻沿仰倒在榻上。
滚烫气息和深重的吻一同倾轧,燕昭钳着他双腕按着他亲吻。他一下就被吻得全身发软,小腿本能地攀上她,恍惚间仿佛回到白天猎场,真的变成了被她箭矢指着的猎物。
只是那角弓明明还在外面。
怎么她还没开弓,他就已经忍不住发抖,已经想要投降了。
然而,她不仅没开弓。
也没搭箭。
“等一会。”
缠吻片刻燕昭突然退开,他撑起半身想追,又被一把按回榻上。
“我说等一会。”
虞白一下皱起了脸,声音都像带上了哭腔,“为什么……”
燕昭本想转开话题问他冷不冷,视线一动就又觉得不必问了。
轻纱太薄,他热得明明白白。
忍不住屈指一弹,又赶在出声之前把人捂住。
见他眼尾湿红,好像真的要哭了,只好轻声解释:“等一会,我稍后还有……”
正说着,营帐外响起一阵喧闹,很快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跑近,
“殿下恕罪*!庆康郡主和人打起来了,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你看,来了吧。”燕昭低头在他眉间吻了吻,“等我一会,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她起身要走,却又被榻上他可怜兮兮的眼神拽着迈不动。
想了想,她捡起方才拉扯间他松落的发带,捉住他手腕两下打了个结,“解着玩吧。等你解开了,我就回来了。”
外头喧闹还在继续,她快步走了。
虞白望着她背影消失在屏风后,皱起脸难受地轻哼了声,暗生怨怼。
哪个庆康郡主,这么晚了还要打架。
秋狩前燕昭忙得连轴转,都已经好久没有……不对。
她怎么知道会有人生事,提前按下他等着。
预料,还是计划?
不管哪个,怨怼都变成了崇拜。
一低头,看见自己被缚住的手腕,而后又看见他自己,崇拜又立即变成羞耻。但同时,一股奇妙的感觉灼烧开来,很快,他就只感觉得到烫。
营帐外,截然相反。
秋风横扫,满带冷肃,守卫林立,却鸦雀无声。
行营一侧空地上,几人合力才把厮打一团的人拉开。
或说,把单方面发泄的从被打的人身上拉开。
燕昭看了眼仍在喘气的邓勿怜,又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从那人衣装来看是个折冲府府兵,被抡得满脸血辨不清面容,软倒在地气息奄奄。
“荒唐!”
她拧眉怒斥:“秋狩何等场合,岂容你如此放肆?他又做了什么被你这般殴打?他与你同在折冲府,你这像什么样子,折冲都尉!”
“下官在。”
折冲都尉曾立走了出来,尽管铠甲不便,但还是屈膝跪下。
不止他,自第一声呵斥,周围呼啦啦跪了一片。
庆康郡主双亲报国,备受优待,从前不管犯多大的错都没被如此呵斥过,可见长公主此时怒极。
就连地上被打的那个都挣扎着爬了起来,垂首跪坐。
“人既在折冲府,就该以军法论。我问你,邓勿怜罔顾法纪草菅人命,当众斗殴御前失仪,该当何处?”
曾立揣摩着开口:“若依军法,轻则处以杖刑,重则停训除名。但下官以为法外不外乎……”
“那就除名吧!”
决断突然又斩钉截铁,曾立一愣,甚至忘记答话。
还是捅出乱子的人先反应过来,邓勿怜几乎不可置信地抬头,申辩就要脱口,又被燕昭冷声驳回,
“我对你太失望了。回去喝你的酒吧,往后用不着你了!”
说完她拂袖而去,连辩白的机会也不给。邓勿怜愣怔片刻也怒,扯下身上折冲府腰牌丢了就走。
等曾立回过神来,原地只剩他和一众府兵跪着,空气凝滞。
“……还愣着做什么?都回自己位置待着,谁再捅篓子,军法伺候!”
脚步声迅疾四散,夜风静了。
曾立站起身,还未能琢磨方才的事,就先对上行营另一方向朝这边打量的眼神。
那些人同样身穿铠甲,却比他们折冲府精良许多。
是羽林军。
往年秋狩,随行护驾的都是羽林军与万骑营。
今年,万骑营易帅改将,尚在修整,这才给了他们折冲府机会。
原以为趁此良机可以得些嘉赏,甚至从这都尉的位置再往上窜一窜,却不想头一晚就出了乱子。
被人看了笑话不说,回头不定还会被参一本治军不力。联想近来朝上接连不断的贬黜,曾立更加提心。
长公主以雷霆之势治下,连一向纵容的庆康郡主都照罚,看来他往后更得谨言慎行。
说不定……还得斟酌一下立场。
只是胸中仍有气,曾立咬牙巡视,想把那刚被打的提回去再罚一顿,叫他没事乱招惹人。
然而一回头,地上空空。
方才被打得面目全非的人已经爬起身,一瘸一拐走远,也没叫人扶,脚步轻得发飘。
刚想把人喝住,夜风扬起彩旗,挡住了他的视线。
风止再看,人影已经不见了。
另一边,邓勿怜怒摔了腰牌,大步冲回自己营帐。
此前虽在折冲府,但工部搭营时顾着她郡主身份,还是给她单独备了住处。现下营帐里黑着,没点灯,她气鼓鼓走近猛一掀帘,却正对上昏暗中那双眼眸。
看清了,她怒中生疑:“你到底什么意思?”
“还是太冲动了,邓勿怜。稍一激你,就气成这样。”
帐内一声轻响,有人点起火烛。
火光映得那琥珀色极亮,难辨喜怒,“原本想趁这次秋狩提拔你,眼下看来,还得再历练些时候。”
邓勿怜一哽,刚想回嘴说事后许什么空诺,接着才反应过来不对,
“那人主动挑衅,是你安排的?”
灯下,燕昭一点头。
“但没想到你真‘配合’,打那么狠,还全照脸上抡。没出人命算万幸,但估计也要破相了。你脾性什么时候能改改?”
被她这么一说,邓勿怜还真生出些自责来。
尤其想到被她按着打的那人,一双凤眸狭长,黑白分明又傲又冷,自责里又生出了些可惜。
“他叫什么名?回头我赔他点。”
燕昭张了张嘴,想到那名字,却又有些报不出口。
“若再遇上,你自己问他吧。”
她转开话题,“还有一事。眼下你已不在折冲府,明日围猎,你以你郡主身份去。”
燕昭放轻声音说起安排,邓勿怜仔细听着,却又有些不懂。
“就为这个?那我告个假不就得了,至于罚我除名么?反正那姓曾的……”
“不止为这个。”燕昭打断了她。
“我不打算要你在折冲府了。日后找个机会,立个军功,一样可以领兵。”
这下邓勿怜更不懂了,“不是你要我慢慢爬的吗?”
燕昭深深看了她一眼,没答。
转而去翻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的箱笼,问她明天穿哪套骑装。
邓勿怜想起什么赶忙过去,按着箱盖不让她看,好险又打一架。
半晌过去,燕昭从人帐中出来,手里提着几个酒壶。
看着刚从邓勿怜那没收来的,燕昭只觉她这好友距离稳重可用还有太久。
她忍不住叹气,想找个草丛把这酒倒了。
转念一想,又犹豫。
许久没灌他喝酒了,不如……
下一息,她就拧开壶塞,淅淅沥沥倒进草中。
现在他沾不沾酒已经没什么区别,尤其片刻前他那副模样,大概烈酒都起不到那么炽热的作用。
想到这,燕昭脚步加快了些。
这一出来有些太久,她留下的绳结简单,估计早就解开了。现下说不定正皱着脸委屈呢,得哄。
快步走回营帐附近,她摆摆手叫侍卫守远些,接着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却又顿住。
“你怎么……”
榻上,他一身轻纱一枕乌发,散乱又脆弱地躺在那里。
灯影照进他仰着望过来的眼眸,照出肩腰惊人心魄的起伏,照在他莹白纤细的手臂,还有手腕上,仍然束着的发带。
“……怎么还绑着?”
燕昭丢下空壶,俯身去掐他的脸,“这么简单的结也不会解?”
少年一躲不躲地任她揉捏,声音软软地说不会。
又抬起缚着的手腕递到她眼前:“求你了,殿下,放了我吧……我不会逃跑的……”
神态可怜得有些刻意,但又绝顶蛊人。燕昭呼吸都滞了一瞬,恍惚感叹人生百态。
只这一晚,她原还是个捉拿小贼的刑官,出去一趟回来,又成了胜仗凯旋享受战利的大王。
顿时觉得再为争权夺势烦心一秒都是浪费,至少今晚现在,她理当纵情。
尤其被他满含崇拜倾慕的眼神望着,她感觉她好像也着了凉,有些浑身发烫了。
燕昭推高他手腕按在枕上,箍着他的腰吻过去。
已经等了太久,他几乎一碰都不能碰。缠吻中她含糊告诫着四下很静、不得失仪,要求他噤声再噤声。
他咬唇点头,全身都跟着绷紧了,但这样他只会溃败得更快。不多久纱衣湿透头发乱透,整个人虚软地趴进她怀里。
“我若整晚不回来,你就这样绑整晚?”
燕昭解开他腕上发带,在勒出的淡淡红痕上轻吻,“也不怕把手勒坏了。”
闻言他一怔,像是才意识到似的,脸上闪过抹担忧。但很快又凑上来抱着,“我相信殿下,不会把我忘在这里。”
燕昭垂眸看了他一眼,他抬脸在她唇角挨了挨。
没说话,但意味又格外明显——不够。
很快啄吻深入,被人主动勾缠着,她有一瞬的恍惚,不禁回想起从前他一动不动、毫无回应的时候。
真是反差很大,瞒她好多。
越回想,越有股气在胸口涌。燕昭一翻身把他按回枕上,眯起眼睛笑说别急。
“我也给你准备了惊喜。”
虞白眼睛一亮,“真的吗?”
他看着人起身走到一旁,从箱笼深处翻出个小巧锦匣,又倚回榻上把他揽进怀里。
白日里看她骑射心生崇拜,夜里又终于亲近十分满足,现在他无比雀跃,嘴甜的话不停往外冒,一说谢谢殿下,又说心有灵犀。
但她却没立即打开锦匣,而是笑眯眯问:“你确定想继续?不后悔?”
虞白嗯嗯点头,已经快要等不及了。
但见人取出锦匣里的,又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发簪吗?”
像他那日帮她挽发的金簪,又不太像。
做工精致,簪首缀着颗莹润玉珠。只是簪身格外细软,他想应该撑不住她的头发。
还没太看懂,就见燕昭拿起一旁散乱的纱衣,团起尚且干燥的部分塞进他嘴里。
“恐怕你这回,真的忍不住声音。”
恍惚间他隐约意识到什么,心口一紧。
很快,预感得到证实,他难受得一下仰直了脖颈,瑟缩着撑起身子后退想躲,却又被拽着拖了回去。
“想去哪?”
燕昭握着他肩膀按回枕上,“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我不会逃跑的’……”
她在人耳边一字一顿,仿着他语气重复,其余的事也没停。
薄纱堵不住声音,他喉结在沁着汗的肌肤下可怜地跳动挣扎,含糊求饶说不行,不要了,反反复复求了好多次。
声音湿湿软软,像小兽在呜咽,燕昭如听仙乐,耳装聋-
秋狩第二日,虞白如愿以偿,和燕昭一起睡到了自然醒。
虽然他觉得,他大概不是睡着的,而是受不了昏过去的。
蜷在矮榻上,他抱着毛毯久久不愿动弹,不想起身。枕边她倒是神采奕奕,出了趟营帐回来,见他还在躺着,笑问他想怎么用膳,是不是想要她喂。
虞白这才终于坐起来,一边慢吞吞吃饭,一边暗下决心。
以后再也不尝试什么“新鲜”、“惊喜”一类的事了。
像是被火燎过,哪里都灼烫。
她问的那句“不后悔”,大概就是在提醒他这个吧。
一想到燕昭还给过他反悔的机会,热痛里就又冒出一缕甜。
若在从前,她肯定不会有一丝犹豫。燕昭体谅他,只不过是他没读懂言外之意而已。
被牵着手走出营帐时,虞白满心蜜甜地想。
直到他发现,脚下的方向似乎朝向猎场。
“……殿下,”他突然生出股不妙的预感,“我们去猎场做什么?”
“围猎啊。”
燕昭笑眯眯回答,接着伸手接过一旁递来的缰绳。
虞白艰难地吞咽了一口,眼睁睁看着她理理衣摆,翻身跃上,朝他伸手,
“来,阿玉,上马。”
秋风过山林,红叶瑟瑟飘摇。
侧坐在马背上,虞白瑟瑟发抖。
“……殿下,能不能……骑慢一点。”
“再慢点……”
“……太、太颠了……”
马蹄踩过落叶急响,燕昭手里缰绳一点没松,笑得也毫不收敛。
“现在知道后悔了?”
虞白抱着她的腰绷着身子,忙乱中抬眸求饶似的望她,“你昨天怎么不说……要骑马……”
疼得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从淮西回芜洲那次,你不也没说吗?”
燕昭还记着他趁她醉酒投怀送抱,等她醒来又咬死不认的事。
“当时你怎么说来着……哦,对,‘嘴巴疼’。这次也是吗?”
说着她伸手扳起人下颌,含笑垂眸细看,“没破皮也没肿呀。怎么就疼了?”
虞白欲哭无泪,只能不停道歉,这才换得马速慢下来。
刚缓了些,听见燕昭说这就是蒙骗她的下场,又觉得后心发寒两腿发软。
……只是瞒了那回,就要这样吗?
现在他真的想哭了。
一边强忍心虚一边想,回京之后务必好好拜托吴前辈,永远不要交代他的秘密。
好在燕昭没有狠心到在他这样时策马疾驰,说是围猎,实际只是抱他在马背上慢慢溜达。
不久,他找到法门换了个舒适的位置,终于松下气来和燕昭说话。
“殿下,昨晚那个……郡主,是之前红衣裳那个吗?她和人起争执了?”
封号有些熟悉,后来他才想起,是之前在街上拦马车的那个。
燕昭点点头,简单和他讲了讲。
“说来也巧,被打的那个,你也认识。”
虞白疑惑抬头,折冲府里怎会有他认识的人。可接着就听燕昭说起头回带他进宫时,他去太庙擦地的事。
腰腿幻痛同时,脑海也闪回道绿影。
“是那个,大……”
他欲言又止,面露难色,“殿下,他不是衔草司的首领吗?为什么不取个体面些的名字?”
“你知道衔草司?他告诉你的?”
燕昭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责怪之意。
“衔草司首领不是他,他只在内廷待命。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他们都有。”
“但因为都是死士,所以他们不用自己的名字。”
虞白长长地沉默了一会,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只在内廷……那,宫外也有吗?”
已至山林深处,四下僻静,密植丛生。
马背上,燕昭稍稍倾身,随手拔来一截野草,草尖挠了挠他嘴唇。
“到处都是。”
果然瞧见他一怔,接着双眼大亮,盈满崇拜。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燕昭十分受用,凑近在他唇角印了一吻。
然后拍了拍他的腰,“换个姿势。”
虞白一愣,而后脸红。
顺着她的指示转了个方向,面朝着她坐在马背上后,晕红又变得苍白,“这样疼……”
正想着她怎么还没罚完,才发现她神色不对。
并无狎昵,而是……严肃。
腰后的手安抚地揉了揉,燕昭垂眸轻声:“忍一会。实在不行,咬着这个。”
说着,那半截野草递到他嘴边。
虞白不明情况,条件反射就顺从启唇,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句原因。
但随即,不远处骤然响起的惊呼就给了他回答。
“护驾!护驾!”
“敌袭——”
静谧山林间顷刻杀声四起,刀剑碰撞金声锐响,敲得他心口一凛。
等等,这是……
长陵……
山匪。
下一秒,身下马蹄骤然加速,他再也无暇思考,耳边尽是呼啸风声。
以及一句,“抱紧”。
【作者有话说】
小鱼心脏大起大落的一天[垂耳兔头]——
掉落30小包包~
85☆、秋隐冬藏3(微修)
◎虞白哭得不能自已。◎
疾风过耳,天地颠簸。
有什么拍在他后脑,枝叶,沙石,还是他散乱的发尾?
有声音往耳中灌,马蹄声,喊杀声,刀剑相撞。红叶草影中闪过银光,掠过暗影,甚至嗅到了血腥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突发的一切太过陌生,已经许久没有过的紧张惶恐重又笼罩,四肢都不太听使唤了,直到混乱中掺进熟悉的安慰,
“别怕,抱紧。”
“你只管抱着我就行,什么事都不会有。”
声音就响在耳边,又近又热,喊杀声仿佛随之远离。
离得太近,视野里只能看见她一截下颌。策马疾驰,燕昭上身微倾,连带着他也微微后仰,蜷在马腹两侧的腿夹着她的腰,这样的姿势几乎是挂在她身上。
两侧密林疾速后退,虞白跟着她在马背上颠簸起落,恍惚间像是在林海沉浮,紧张竟渐渐散了。
但很快,他呼吸再一次绷紧。
林间掠出一道黑影,一人一马冲破密林,以更快速度追了上来。
虞白心中大惊,情急之下嘴里含的东西都忘了吐,就衔着草叶“唔”了一声提醒。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那黑影电掣般快速靠近,然后大喊:
“你跑慢点!追死我了!”
虞白一愣。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混劲。
近了才发现脸熟,没穿红色他没认出来。邓勿怜紧追而至,还没来得及说话,看见燕昭身前的他就又一惊,
“你怎么还带着人?一天都分不开吗?”
“那么多废话,”耳边燕昭沉声呵斥,“你靠谱点,记得按我说的。”
林间空隙狭窄,两匹黑马齐头并进,马背上两人视线一对,不再做声。
虞白这才发现那人不仅红衣换成了墨色,骑装与燕昭相似,就连骑着的马也同样墨黑,颠簸的视野里,像是窄道间立了面阔镜。
不待他细想,燕昭环着他握着缰绳的手一动,接着身下马蹄猛地转向,毫无征兆扎进树丛。
脑后枝叶抽打瞬间密集,拍得他有些恍惚。抱着的人也低下头来躲避,声音从他颈窝传来有些闷,“抱紧。”
“像平时那样,抱紧。”
刚在想手臂已经很用力了,听见后一句,虞白隐约明白过来,蜷在马腹两侧的腿一收,盘在她腰上夹住。
这姿势太过暧昧,饶是这种时候他也不禁有些晃神。然而下一秒,颠簸停了。
身体猛然腾空,而后失重。
燕昭蹬离马背,攀住根树藤荡出一段松手,两人抱着滚下崖坡-
再睁开眼时,只觉得天旋地转。
燕昭晃了晃头,视线清晰第一时间看向怀里,见人安然无恙才稍放心。
紧接着,锐痛从额际传来,她抬手一碰一见鲜红,又拧眉暗道了句失算,赶忙一手捂着一手探进怀里,找事先带着的伤药。
半晌找到后,正要递给他帮忙涂,动作又一顿。
“怎么这个表情?”
身前,少年保持着跳崖前的姿势没动,双手双脚抱着,一双眼睛大睁着紧紧盯着她,蓄满了眼泪也不肯眨一下。
“害怕?还是伤着了?”
她在人身上摸了摸,确定没事才明白过来,一下笑了,“担心我啊?”
她挪开捂在额前的手给他看,只有半指沾红。
“不严重,就破点皮。而且,”
她伸手拨了拨他额发,“和你那道疤,位置差不多。现在不光是心有灵犀,还伤有灵犀了。”
燕昭学着他昨晚的甜话逗他,这才见他表情松了,接着就从她手里抢过药钵,往她额前伤处涂。
一边涂,一边掉眼泪,哭得很安静。
她伸手把他还衔着忘了吐的草叶取出来,才听见了抽噎声。
“怎么哭成这样。”燕昭见他泪水止不住,一边给他擦,一边忍不住想笑。
有段日子没见他掉泪了,除了求饶之外。又因为这泪是因她而掉,她看得新鲜又满足。
但还是得哄,“就有这么担心吗?”
“你到底是怕我受伤,还是怕我死了,要你陪葬?”
就见他泪水一滞,接着哭得更凶了。
……有段日子没哭了,她也不太会哄了。
燕昭一阵无奈,只好把药膏从他手里拿走,仰脸吻过去。
哭得急了有些气短,虞白抽噎着被她亲吻,甚至有些顾不上回应。
一半是方才吓的,到现在他都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滚下来时崖坡好陡,他还以为就要葬在这里了。
另一半,则是一睁眼见燕昭撞到了头,明明看见了他,却又久久不说话。
他还以为……
偏偏她哄人的话还很难听,什么死不死、陪葬不陪葬的。
这会又一边亲他一边笑说是不是他自己胆小害怕,之前说甘愿赴死是不是骗她。
一下,后怕惶恐委屈全涌上来,他哽咽着反驳回去,让她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到最后都有些口不择言,
“……而且我以为,你又认不出我了,我好不容易才……”
说到一半,他猛地咬住。
止得太急,甚至胸腔都有些抽痛。
颊边突然落下一点温热,是燕昭吻走他一滴要掉不掉的泪。
“好了……你不爱听,那我以后不说了。”
燕昭托着他脸颊左一下右一下啄吻,吻掉他每一点泪痕,“什么认不出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虞白微怔,心神豁然一松。
哭得含糊狼狈,她好像没听清。
万幸。
“……那个话本里的,认不出桃花树。”
他心虚地解释,“我看你醒来不理我,还以为……你也认不出我了。”
脑门轻轻挨了两戳。
“怎么还在想这个,幼不幼稚。还是那天没念够?”
燕昭轻声笑他,“回去还可以继续。现在,你要不要先从我身上下来?”
虞白这才发现他还趴在人身上,双手双脚地盘着,赶忙起身挪开。
再仔细看过她身上,崖坡覆着草植尚算柔软,除了一些蹭脏勾破,没什么伤痕。
“不能再待了,一会有人找来了。”
燕昭撑地起身又拽他起来,拉着他离开。一边走,她一边摘他头发里的草叶,嘴上还笑着:
“而且那书你记错了。不是认不出桃花树,是眼睛瞎了看不见。”
“我又不瞎。”
虞白红着眼尾睨了她一眼。
方才嘴快他还有些后怕,现在紧抿着唇,一个字不敢多说。
但没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疑惑:“殿下……为什么越走越远了?”
滚落的崖坡不算过高,但很陡,又野草丛生,很难原路返回。
本以为燕昭要找个缓坡绕行上去,可越走耳边越静,身旁树丛越密,似乎已至深处。
甚至已经看不出有人的痕迹,脚下踏叶轻响,远些有隐隐虫鸣,仿佛与世隔绝。
燕昭走在他前面牵着他,闻言回头语气神秘:“探险啊。不喜欢吗?”
一见她那表情,虞白就知道她肯定又藏了什么坏。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刚想追问,就见她笑意一顿,“不好。要下雨了,得快些。”
说着,牵着他的手攥紧,燕昭拽着他加快了脚步。匆忙间虞白抬头望了眼,林深枝叶稠密,天空被挡得严实,什么都看不见。
不知道她怎么瞧出要下雨的,也不知道被她牵着要去哪里。今天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他都毫无头绪,但他清楚一件——
他正被燕昭紧紧牵着。
这就够了。
他收拢手指回握过去,跟着一起闯进深林。
草木清香里逐渐涌起泥土湿气,真的下雨了。雨打秋叶越来越响,肩上衣料渐渐湿了,他被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偶尔一下绊得歪斜,又被人一把提起来。
眼看着雨势就要变大,才跑到个稍开阔些的地方。还没来得及观察,脚下地面忽地坚实,接着头顶安静,雨水停了。
虞白拂开挡在眼前湿乱的碎发,才发现身在一间大殿。
这里年久失修,四周墙壁斑驳破败,蛛网密集。一回头,被一道庞大黑影吓得一缩,接着才看清那是座佛像,金身蒙尘晦暗,于潮湿昏暗中半坐半塌。
“别怕,这里没人。”
旁边燕昭正低头拍身上沾着的湿叶,“这寺庙从前朝就荒废了,空了得有近百年,就算有也是鬼神。”
虞白一听放心了,帮着一同拍打起来。
雨声哗哗,燕昭朝外望进雨幕,密林间水汽氤氲。
提前找人测过天气算好时间,目前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只不过在崖坡下耽误的久了,不然连雨都淋不到。
正想着,额角的伤微微刺痛,她抬手碰了碰,药膏被雨水冲刷,又出血了。
她从怀里掏了掏,抽出张帕子按住,再一回身,正对上他疑惑的眼神。
“殿下是不是在……躲人?”
崖坡下她那句“一会有人找来了”,比起希望被护驾的守卫救上去,更像是怕被人察觉踪迹。
停下来他细细一想,才发现有迹可循。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但恐怕自让他在马背上转身那会起,一切就都已进入她安排之中。
然而,被他一问,燕昭眼睫一弯,又露出她惯有的顽劣笑意:
“哪有的事,你别乱说。明明是山匪突袭,随行护驾不力,我们意外坠崖,迷路至此。”
虞白听得一阵茫然。
茫然地指向大殿深处,垫着稻草、隔着油毡、有些简陋但很干净的床褥:“那……那是怎么回事?”
燕昭笑着“呀”了声:“都百年了,僧人们的寝具竟还如此完备。前朝的织工真不错啊。”
虞白张了张嘴,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又指向另一边墙角:“那些柴火……”
“这么巧,正好生火烤烤衣裳。前朝留下的百年老柴,不知道还能不能点得着。”
虞白一阵沉默。接着看见柴火边上还摆了个竹篓,湿漉漉的,他走过去打开,看清后微微一怔,
“这个,总不是前朝的吧?”
燕昭跟过来,和他并头看竹篓里的鱼。
“这么新鲜,当然不是。”
她笑眯眯指了指大殿深处的佛像,“这是佛祖的恩赐。”
虞白彻底哑口。
看来的确是她安排好的,只不过现在不愿或者不能和他说。
毕竟他再怎么好骗,也知道佛祖的恩赐不可能是刮过鳞、开好肚的。
不过确实准备齐全,他不禁又生出了些崇拜。
然而被他崇拜着的人站在柴火堆前,正在心中暗道又失算了。
想着秋雨湿冷,在这过夜需要烤火,还听说附近河里鱼鲜,正好可以烤鱼,反正烟雾有雨水遮蔽。
然而木柴和鱼就在眼前,火折子也藏在里头,她才想起忘记问问火堆怎么生。
从前在宫里,再怎么玩闹,也见不到这种东西。
正想着湿着衣裳将就一夜,啃块饼饵凑活算了,就听身后少年轻声问:
“殿下不会生火吗?我来吧。”
说着,他挽起衣袖捡起几根柴火,抱到靠近门口的空地搭了起来,动作十分利落。
不一会,昏暗的大殿就被火光照亮一角,潮冷驱散。又见他挑了几根细枝,跑到门边就着大雨洗净,从竹篓里拎出鱼串好,架在火堆上烤。
坐在火边,燕昭看得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一直以为他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却不想他还会这些。然而转念一想他出身,乡村里的孩子又自小没娘,家务活可不就得落到他头上。
顿时心中生怜,一把将人拉到怀里,要他别忙活了,揽着亲亲哄哄。
衣裳都还潮着,她拖了个歪歪斜斜的供桌到火堆边,简单拂去灰尘,解下外衣搭上去烘烤。
搭好自己的,燕昭伸手去解他的,素色中衣露出来,她才发现他衣裳下摆沁着红。
“怎么回事?”她眉头拧起,“从坡上下来摔的?”
不待他回答,燕昭就按着他到一旁床褥坐下,一边裤脚推高。
露出来的膝盖小腿雪白,上头破皮擦伤鲜红,另一条腿也是。她微怔,接着捉来他手腕拉高衣袖,入目一片磕碰出的紫红。
“你……”
燕昭一阵哑口,只觉喉咙发紧,“你当时怎么不说?”
从陡坡滚下来她只有发际撞破,还暗赞过她选的地方不错,野草柔软没有擦伤,结果伤都在他身上。
要他那样双手双脚抱着是怕他摔出去,却变成让他分担了。
燕昭从怀里掏了掏取出伤药,他伸手想接又被她推开。
“……当时没觉得疼。”虞白抱着腿任她涂药,声音轻轻。
片刻又补了句,现在也不疼。
“那你咬嘴唇做什么?”
燕昭瞭他一眼点破,又靠过来在他唇角吻了吻,“疼的话就叫出来。我轻一点。”
这话怎么听怎么微妙,虞白忍不住撇开了视线。
可她却并无半点旖旎之意,一边给他上药一边叹气,末了又道歉,“又让你涉险了。”
虞白轻轻摇头,说没事。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也确实不是非常疼。
秋雨阴沉,白昼像傍晚,却有火堆照明,照得眼前她温暖朦胧。
外头大雨如注,不远火堆轻响,仿佛尘世远去,天地只剩彼此。
不懂她为什么要道歉。
“那,既然危险,殿下为什么还要带我?”
虞白看了看她额前发间,觉得以她的身手若是独行,那片鲜红必定不会有。
他想起在林中疾驰时,那个郡主从后头追上来,看见他在人怀里,那么惊讶。还说——
“一天,也分不开吗?”
他轻声问。
药涂好了,燕昭抬眼看过去。
他双手抱着腿,侧脸枕在膝上,黑眸澄澈明亮,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本想说带上他是因为留他在行营恐怕更危险,但一对上他眼睛,突然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对。”
她搁下药罐,靠过去托起他脸颊轻抚。
“分不开。”
落雨声与火舌噼啪中,又多了轻缓缠吻声。
吻着吻着,体温就贴进她怀里。
膝上有伤没法跪,他就环着她脖颈侧坐,“身上不检查吗……”
“说不定,也有伤。”
燕昭垂眸看他,迎回来的视线湿软,意味分明。
“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她在人腰上掐了把,又指身后的佛像。他皱了皱脸,很委屈似的,“我不信……”
“你不信我信。”
燕昭一把捂住他,“要敬畏。万一哪天有所求呢?到时候人不搭理你,看你上哪哭去。”
虞白嘴上被她捂得严实,只能用眼睛表达不满。
听她这语气,好像也没有很敬畏。
但还是依言舍下念头,被她放开后,声音也放轻了,小心翼翼地:
“那,亲一下,总可以吧……”
周遭静谧,燕昭垂眸看着他,默默在心里否掉之前的想法。
一天也分不开……
何止一天。
朝她望来的眼眸潮湿,直直地认真地看着她,仿佛错开一瞬就会枯萎。
她原也不信神明之说的。
但恍惚间,又好像感觉到了恩赐。
静坐百年的佛像下,两人虔诚地亲吻。
“我想了,阿玉。”
“如果你是那棵桃花树,我不可能把你留在那片桃林里。”
亲吻的空隙,燕昭贴着他脸颊,轻声说起不久前还被她批判幼稚的话题,
“等我见着你,我第一时间把你连根拔了,种到我府里。”
“只开给我一个人看。”
耳边静得很,她*稍稍退开一看,果然看见他眼尾红红,开始泛泪。
知道他经不得哄,燕昭早有准备,帕子已经握在手里,眼泪还没掉就被擦了。一边擦,她一边轻笑,“我猜猜,你会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你怎么知道哪棵是我……”
异口同声,她一下笑了。
怀里的人也笑,一笑眼泪掉得更多。她翻了个面去擦,“树上应该不会写名字吧?那我就去挨个问。”
“我每棵树都敲敲,每棵都问问。‘你在哪里呀……’”
她笑着,讲故事哄小孩似的语气,神情却又认真。仿佛若他真的荒谬地变成了一棵树,她也真的会漫山遍野地找寻。
被她这样专注地看着,虞白泪意微滞,接着突然汹涌,甚至泪流满面。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几乎像是盛夏的暴雨,一下把他拽回那晚在西山,她在雨里望着那座无名姓的坟。
那是她立的坟,她跑去京郊,跑去乱葬岗,挖出“他”的尸身,给“他”立的坟。
乱葬岗那么多土包,埋着那么多人,她是怎么找“他”的?
也是像刚才所说吗,每个都敲敲,每个都问问……
每个……
都找。
她找了多久?
西山往返的路,连马都熟了,她想念过他多少次?
虞白眼泪止都止不住,抱着她哭得有些不能自已。
恍惚才终于意识到他的隐瞒是一件多么残忍狠心恶劣可恶的事,内疚自责快要把他淹没了。偏偏擦泪的手毫不知情,摩挲着他的脸,那么轻,那么温柔。
他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
“等等,”耳边突然响起惊呼,“鱼!”
虞白一愣。
哭堵了鼻腔这才钻进焦糊气,他赶忙也朝火堆看去。
“鱼烤糊了!”
【作者有话说】
一直藏着掖着不肯坦白的鱼,和突然糊掉打断大事的鱼,哪个更该罚呢[垂耳兔头]——
太沉浸了,边码边哭,有点晚了,寸不已!!!
掉落40个小包包!!
原谅俺[可怜][可怜][可怜]
86☆、秋隐冬藏4
◎“藏得还挺深。”◎
火堆旁两人蹲着,看火里本该是午饭的焦黑。
“怎么烤上去的时候还是鲫鱼,一会不见成黑鱼了?”
燕昭倒不沮丧,反而乐呵呵笑起来,“怪不得都说这河里的鱼新鲜,这事儿我也头回见。”
旁边他还在抽噎,挤出个笑来也是挂着泪的。
虽不知为何说了几句他就哭成那样,可能是早些时候真吓坏了吧,或者她哄过两遍又找回了窍门。
反正他哭她就爱看,只不过帕子擦湿了,只能拽着袖口往他脸上蹭。
虞白被她动作蹭得脑袋微晃,混乱中抬眸看了她一眼,又快速垂下,声线微弱,“……对不起。”
那股冲动被搅散了,自责内疚更汹涌。
一低头,又看见快成焦炭的鲫鱼,第一次做吃的给她却弄成这样,顿时他愧意更盛,就又说了句对不起。
燕昭只以为他在为失败的午饭道歉,和声安慰没事,愧意中就又掺进了心虚。
他再次抬眸,小心翼翼打量身旁的人。
没有坐具,她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用一根树枝拨弄火堆,把焦糊的鱼从火里扒拉出来。
火光映着,她笑眼弯弯,看起来……
心情很好的样子。
要不要……告诉她呢。
如果,总有一天要说的话……
现在好像是个不错的机会。
而且按她的安排,大概要在这里待一天一夜,他有足够的时间道歉。
他微微吸气闭上眼睛,决定先说点别的铺垫,“殿……”
“藏得还挺深。”
虞白悚然一惊。
睁眼才见她从火堆深处扒出来一团焦黑,掉进火里太久,那鱼都着火了。
燕昭一边尝试碰触串着鱼的树枝,一边转脸问他,“你要说什么?”
“我……”
刚开口,他又顿住。
眼睁睁看着她抄起着火的鱼,在地上一顿狠拍。
火苗扑灭时,那鱼都快碎了。
燕昭松手丢开,“你怎么了?”
“我……”
虞白看着那团焦黑,不自觉吞咽了下,却不是因为饿。
“嚓”一声轻响,她从腰间拔出匕首。这下他终于绷不住了:
“我、我再给你烤新的吧,殿下,这些糊了的我吃……”
燕昭“哎”一声挡开他的手,用匕首刮去焦黑的鱼皮。露出的鱼肉也已烤成褐色,像木屑,她叹口气:
“不能要了,丢出去埋了吧。”
外头秋雨萧瑟,手里寒光雪亮,连带这话都带着股肃杀。虞白听得一哆嗦:
“一、一定要这样吗……”
“这边山里虽无野兽,但留着可能招虫。你在这等着,我……”
燕昭放下匕首刚要起身,手里烤糊的鱼就被抢走。一回头,身旁已经没人了,少年捧着焦黑朝外走,口里还一迭声说他烤糊的,他自己埋。
看着背影,她微怔片刻,继而暗赞了句真勤快。
收回视线,面前火堆有些弱了。她想了想,转身朝柴火走去。
大殿门外延伸出一片遮挡,虞白蹲在底下,握着根树枝挖坑。
雨势未减,无处不寒。寒意从他脚踝一阵阵往上窜,浸得他挖坑的手都瑟瑟发软。
片刻他察觉不对,那寒意有些太真实了,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他慌不择路踩进水坑,衣摆湿了。
他赶忙挪挪。
要不今天先算了,虞白忐忑地想。虽说她看着心情不错,但翻脸不也就一瞬间的事。
若真生起气来,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招架得住。
她边上又是匕首又是柴火,看起来一个比一个趁手。
而且雨下得这么大,泥土湿软,坑格外好挖。
虞白越想越生寒,赶忙扼住思绪强行冷静。
冷静下来一想又觉得不是不行,近来燕昭情绪十分稳定,应该也好接受。
且不管再怎么生气,应该都不会到他胡思乱想中那般地步。
他抱膝蹲着一边挖坑一边纠结,两边念头互搏互斥。
然而还没想出个决定,就又闻到一股焦糊味。
虞白疑惑回头,继而震惊,赶忙丢下手里的跑回去。
空殿里黑烟滚滚,几根木柴从火堆里抽出来丢在一旁,仍冒着刺鼻焦苦味。
虞白抬手擦汗:“殿下,湿了的柴火不能烧。”
燕昭掩唇一咳:“我以为烤烤就干了呢。”
说着她转身又要去取柴火,却被人一把拉住:“你坐着吧,你别动了,你让我来。”
燕昭有些尴尬,只能说好。
就看着他利落地走来走去,先在外头用雨水打湿帕子给她擦手擦脸,又把烧黑的湿木挪去一旁以免难闻呛着,最后又走去墙角,一手抱木柴一手提鱼篓,满满当当地回到火堆旁。
两番折腾,火苗都快灭了,可被他这边拨拨那边挑挑,又神奇地旺了起来。
燕昭看得啧啧称奇,“没想到你会的真不少。还有多少是没告诉我的?”
话落,却见他拨弄火堆的手一抖,险些把火堆碰散架。
赶忙关切问:“烫着了?”
“……有点。”虞白假装手疼甩了甩,心中复杂。
鼻尖还萦绕着股焦糊气,身下四周团团黑灰。脸上手上的擦干净了,身上的没有,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狼狈,她似乎也没准备换洗的衣裳。
场面太不合适了,他郁闷地想,同时又有些许庆幸。
改天……改天再说吧。
耳边燕昭好像还在等他回答,正好他也想说点什么把自己的心虚盖过去。
他拿起根细枝,一边串好鱼放到火上烤,一边轻声开口,“小时候祖父常不在家,父亲也……在外面忙,做饭都是我自己来,所以才会。”
倒不是假话。
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祖父早年辞官,父亲在太医院俸禄也不多,每每义诊又都贴补出去,只请得起一二仆从,又当杂役又当药童。
祖父时常带着他们进山采药,父亲时常在太医院忙碌,他时常挨饿。起初饿了啃草药,苦过几次,就会自己生火做饭了。
看见脚边方才浓烟烧黑的痕迹,他想起什么,又轻笑了声。
“有的时候,会故意往火里加湿木柴,烧得满屋难闻待不了人,父亲就会带我出去。”
“加湿稻草烧得更黑,厨屋、院子都熏黑了,得找人重新刷墙,就能多跟着父亲待几天。
“几次之后被发现了……挨了顿打。”
提起少时幼稚,他想笑又有点想哭。
有些想念父亲和祖父了,也不知世上有没有转世轮回这种事。
同时又忍不住叹巧合,是父亲怕他再这样折腾真出意外,才会每天都把他带去太医院,才会遇见她,才有后来一切。
才有现在,身前火光温暖,外头雨声绵长,她听他半遮半掩地讲小时候的事。
只是她听还不够,还要逗他:“打的哪儿啊?手板,还是……”
说着伸手过来捏了把。
堵在喉间的酸涩一下被打散,虞白红着眼尾睨她,又被拉进怀里揽着轻抚。
殿中安静,一时间人说话。
火上的鱼烤出油脂,偶尔滴落滋啦轻响。虞白缓过那阵不再想哭,见火候够了忙从人怀里起来,取过烤好了的鲫鱼。
鱼皮金黄酥脆,扑鼻鲜香,烤得恰到好处。只不过,“没有调料……”
旁边燕昭从怀里掏掏,递来一个小罐。虞白打开微怔,“盐?”
又掏,又递。他打开闻了下,险些喷嚏。
“……胡椒?”
惊讶之余,又有种恍悟之感。
怪不得在马背上紧抱着那会隐隐硌痛,原来怀里揣着这么多东西呢。
他期待地看向对方,“有碟子吗?手拿着吃不方便……”
脑门轻轻挨了一戳。
“真当我怀里无底洞呢?”
燕昭点点他额头,又说:“不过有这个。”
怀里最后掏出了个小包,油纸裹着的杏脯。
“我记得你爱吃这个……是吧?”
他看看纸包看看她,眼眸湿亮地点头。
大殿里再次静下来,却也不十分安静。秋雨淅沥,柴火噼啪,两人窸窸窣窣共享午饭,满耳细碎温馨的声响。
燕昭吃得并不多,稍后还有事,她正凝神等着。用过几口,她转头望向外头的雨。
秋意很浓了,转眼就是冬,快到他生辰了。
他生在十月。
头回听说时她还觉得贴切,觉得只有萧瑟的季节才能生出这样清冷的人,可后来伪装卸下才发现真是大错特错。
冬日里的炭火都不如他本性烫热,非要说起来更像夏天,盛夏,带着股不遗余力、不计往后、只顾今朝不问明日的热烈。
说来也巧,那人生辰却在夏天。初见时他生辰刚过,错过了,许是因为格外遗憾,才记得格外清楚吧。
燕昭心说他们俩真该换换。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你生辰了。”
她收回视线,拿起水囊,“今年……大概没空了,明年吧。等明年你生辰,我再带你回趟淮南。”
虞白刚送到嘴边的杏脯一颤,差点掉在地上。
“……为什么?”
燕昭絮絮说了一堆,什么带他散散心、让他拜拜家人,又说她自己也挺喜欢那个地方。
虞白心里五味杂陈,却也只能先说好。不过转念一想,又不太紧张了。
且不说到那时已是两年过去,淮南那些见过他行医的还认不认得出他。眼下才是八月,距离他明年“生辰”还有很久,说不定中间就找到合适的机会,向她坦白了呢。
他一下舒了心,见燕昭像是吃好了,忙起身拿来湿帕给她擦手。外衣烘干了,他取下来服侍着穿上。
自己也吃饱了,就把剩下的烤鱼残渣捧出殿去,和那些糊的一并埋进土里。
燕昭仍不知他为何如此殷勤,只以为他是很喜欢这个僻静又天然的地方。
看着他走来走去地忙活,背景是连绵阴雨和无边无际无人烟的山野,她发现她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得甚至生出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若时间就这样停下,就好了。
停下,抛开一切,抛下所有。
没有尘世,没有争斗,没有别人,什么都没有,原始又自由地活。
燕昭出神地望着他,望了许久。
直到听见了雨里,远远靠近的声音。
“阿玉,”她轻声开口,“回来。”
虞白正借着雨水洗巾帕,闻言不明所以,但先转回了身。
迈开两步,他就听到了原因。
殿外雨水连绵,雨幕中有马蹄声靠近。有些熟悉,但不是燕昭的马,也不像秋狩随行的战马,马蹄很轻,节奏微乱,绝非训练有素。
他下意识攥紧了袖角,终于想起为何熟悉。
是晌午,在林间,杂乱的喊杀声中,混着这样的马蹄。
那是……
刚提心,雨幕中现出人影。
是个年轻女子,身形修长清瘦,双眼如豹般锐利。她俨然山匪打扮,一身布衣短打,扎着褐色头巾,腰间挂着粗皮刀鞘,尖刀提在手里。
有鲜红自刀刃淌下,落进湿泥。
虞白心口发紧,低头四顾,可能看见的只有柴火,他有点慌。
突然手被轻握了下,他抬头,才发现燕昭毫无波澜,平静地望着来人。
他也跟着望过去,却见那女子下马收刀,迈步入内,单膝跪地——
“见过殿下。”
燕昭微一颔首:“平身。”-
火堆旁,三人席地而坐。
虞白忙着拨弄柴火,十分投入,但旁边两人交谈声还是落进耳中。
果真如他之前猜测,生事的是距此地不远的长风寨。这女子是长风寨新任不久的首领,叫荆惟。
荆惟声音冷淡,轻声和燕昭汇报情况。一说应对艰难,二说折损不少,半晌,他隐约听出言外之意——得加钱。
接着,他的猜想就被燕昭问了出来,“你们长风寨就穷到这种地步吗?”
荆惟坦然称是。
又说:“不比折冲府,羽林军实难对付。若非有所准备又了解地形,恐怕真要全军覆没。你是如何想出的这主意?涉险不说,若被发觉,连我都知道是何等大罪。我看那小皇帝都吓哭了。”
荆惟出身匪帮,没什么顾忌,自门边一拜后便不再拘束。
燕昭似乎和她已经很熟,也不在意。
只有虞白有些忐忑,觉得自己再听下去不太合适,想了想站起身,去外头洗已经洗干净了的帕子。
身后谈话变得隐约,两人聊完情况,又于报酬一事交涉半晌,接着又谈日后规划安排。
虞白蹲着闷头搓手帕,小小一块织物都快破了,才听见燕昭叫他进去。
似乎谈得不错,她笑盈盈问荆惟:“吃不吃烤鱼?他手艺不错。”
荆惟冷淡摆手:“不必。我有洁癖,不吃别人做的东西。”
虞白沉默地看了眼她身上,衣摆沾满湿泥,绑腿透着血污,明明十分狼藉。
原只是随意一瞥,可接着就发现了不对,翕动鼻尖嗅了嗅,眉心蹙得更深。
荆惟没注意他的打量,仍在同燕昭说话:
“这里是山林腹地,百年无人,但你们也不要留太久。你安排的那个人把搜寻队伍引去了北边,但未必不会找到这边来。”
燕昭应下,刚要让人离开,又顿住。
“你这把刀……”
“怎么了?”荆惟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不同于寨里那些人用的搏刀弯刀,她这把刀比起杀器,更像个工艺品。
刀柄盘着螺旋凹槽,凹痕描金,贵气无匹。
刀身更现别致,色泽不似金亦不似铁,凛冽乌黑,阴刻繁复花纹,诡谲又迷人。
迷人的刀不知怎地就被卸走,回过神来已经被面前的人握在手里。
燕昭捧着它翻来覆去看遍,盯着上头每一道纹路,“能不能卖给我?”
“不行,”荆惟果断拒绝,“这刀是我的宝贝,别的都能商量,这个不……”
说着她伸手想取回,却被更坚决的力道挡住。
一抬眸,燕昭一瞬不瞬盯着她,琥珀瞳倒映刀刃冷光,一语不发,却威压毕现。
然而她荆惟山匪出身,本就是个不畏强权的,这下倔劲上来,抢得更硬。
旁边虞白大为惊恐,怎么一眼不看,两人就好像要打起来了。
接着才发现没有动手只是对峙,但还是有些悬心。情急之下他忽生一计,轻声开口:
“殿下消消气,荆寨主左腿的伤都那么严重了,殿下不要与一将残之人动怒……”
荆惟一凛怒目瞪他,然而一个“你”字刚出口就痛呼出声,左膝一软跌跪在地。
燕昭收回打过去的手,尖刀抢进手里,脸色却凝重:“怎么还没好?之前久拖不愈,不是因为缺钱?”
荆惟咬着后牙忍过一阵,瞪向燕昭身后:“真有你说的那般严重?”
那少年紧抿着嘴,没有要答话的意思。荆惟一阵无奈,只好再次看向燕昭。
后者握着刀勾了勾唇,笑眯了眼睛:“开价吧。”
荆惟心中暗骂,看来只能割爱。
腿伤情况她十分清楚,多少大夫开了药都无用,哪怕前段时日手里宽裕了,进京瞧了名医,也没见伤势好转,反而越发严重。
她深深呼吸,开始讲这刀如何趁手,她如何看重如何不舍,末了张开手:“五十金。”
“行。”燕昭毫不迟疑。
荆惟一怔,继而明骂,要少了。
但也只好认下,解下破旧的刀鞘一起递过去,又看向人身后:“现在总能说了吧?”
虞白看了燕昭一眼,见她点头,才终于开口:“你说你有洁癖,那是不是经常清洗伤口?”
荆惟怔了下,是被说中,他继续:“这山里本就潮气重,你又经常清洗,伤口必然难以愈合。而且,大夫给你开的药里,应该有一味鱼腥草吧?你是不是嫌味道重,擦洗得更频繁?”
燕昭听着,突然恍悟。怪不得方才隐隐闻到鱼腥味,还以为是那鱼篓里的鱼变了质。
荆惟默了会,却无可反驳,“那我怎么办?”
“不洗就行了。大夫开什么药,就用什么药。”
虞白声音轻轻,末了又补了句,“若一定要洗,用淡盐水。”
“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
荆惟张了张嘴,忽觉那刀卖得大亏。
还以为这少年能给她开什么秘方,没想到只得了两句话,早知道把价报高点了。
“腿多重要?这又不是钱的事。”
她一脸悔意,燕昭一眼看透,笑眯眯回她。
接着若无其事问:“荆惟,你这刀从哪来的?样式还挺别致。”
荆惟没好气:“山里捡的。”
“……捡的你要我五十金?”
“这刀多重要?”
荆惟瞟了眼她还紧攥在刀柄上的手,“又不是钱的事。”
燕昭有点笑不住了,让她赶紧走。
刚才打的那下还在疼,荆惟步子有些慢,走到门口又转身:“对了,明日若辨不清方位,就找我给你画的图上那条河。那河从京南过来,往东南流,你们逆着走就是。不过下游有几户人家,若怕人瞧见,就避着走。”
说完她策马离去,隐入山林。
空气静了下来,只剩雨声。
虞白低着头假装烧火,心里有些紧张。
方才点破荆惟的伤,言语用词他都斟酌过了,努力装出初学的生疏模样,但不知燕昭会不会觉察异常。
毕竟他再怎么“聪明”,也只不过看了几卷医书,无师自通还是太牵强了。
然而,提心屏息地等了一会,却没等到人询问。
抬头一看,才发现燕昭根本没看他,正一心研究那把新得的刀。
她捧着刀翻来覆去、仔仔细细地看,眉心微拧,神情严肃。不像喜欢,而像是……
“殿下,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好半晌,才等到她的回答。
“不是刀的问题。是这个花纹……”
已是下午,天色暗了,燕昭看不太清,索性从火堆中抽出根燃着的木柴,凑到刀旁照明。
火光跳跃,衬得她声线也不太稳,“这花纹……”
“我在母妃宫里见过。”
【作者有话说】
鱼嘴上说:你们不要再打啦…
手上:(拉偏架)——
酷姐出场,主角团齐[奶茶][奶茶]
酷姐也有cp在本文谁敢猜!
但这本正文不会展开写其他副cp
或许哪天开个预收写同系列文吧…这本更完再说再说
掉落30小包包~
87☆、度玉门1
◎燕昭会不会……嫌恶他?◎
雨一直下着,山里很快冷了。
两人合上歪斜的殿门,躺上床褥盖着软毯,借着跳动火光,观察尖刀上的花纹。
“是文字……或者图腾吗?很少见的纹样。”
虞白伸手摸了摸刀身,又快速缩回毯下。
金属冰凉触手生寒,再加上密集复杂的阴刻纹路,让他无端想到蛇鳞。
“我不知道,”燕昭少见地坦言,“从前,在母妃妆奁里一根发簪上见过。”
记忆尤为深刻以至现在还能一眼认出,是因为当时她便被那发簪上的密纹吸引。
繁复精美、神秘诡谲,她一看就喜欢得很,当即向母妃索要,不料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母妃突然变得无比坚决,不管她如何请求如何磨缠都拒绝得斩钉截铁,想来当真心爱。
只不过,她一直以为那纹样出自内廷造物文思院之手,只是成品少有,却不想今日再次得见。
虞白原本还被人揽在怀里,渐渐手臂离开了,渐渐毛毯也离开了。
他只穿中衣躺着,旁边燕昭卷着毯子捧着刀,仍然看得认真。
“……殿下。”
她“嗯”了声,头也不抬,“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有点冷。”
燕昭这才回神,转头见他冻得快要缩成一团,赶忙掀开软毯把人捞进来。
刀也收回鞘中放在一旁,“算了,就当个念想吧。反正也不贵。”
怀里轻轻倒吸了声,他眼睛都睁大了,惊讶中带着不可置信。
燕昭正想说五十金对她来说确实不多,且也存了有意接济日后交好的心思,却又忽地想起之前一同逛街时他捧出的小钱袋。
那钱袋瘦瘦小小瘪得可怜,五十两黄金能买下它几百个,这么一看确实很多。
但嘴上还是不以为然:“很多吗?我很久没去逛过我的私库了。大概,零头的零头,都不止这个数。”
果然看见他双眼大亮,震惊与崇拜都快溢出来了,看得她满意又愉悦,忍不住托起他下颌吻过去。
“但若没有你,恐怕要花费更多。”
亲吻的间隙燕昭夸他,“阿玉帮了我大忙。看来那些医书没白学,你说,想要我怎么谢你?”
他不知为何顿了下,接着乖顺开口:“都是我应该做的,殿下不用客气。”
不等她再说,他就凑上来缠着讨吻。
燕昭无法出声,只好把谢字全咬进他唇里。
外头秋雨连绵,暗冷潮湿,毯下截然相反,温热软绵。
天黑得早,怀里的人也很快睡着了。白日里受了惊吓又忙活半晌,抱着她睡得很沉,荒寺半坍塌的佛像下,只剩她和火堆还醒着。
安静里,燕昭又望向那把刀。
火堆燃了一天渐弱了,昏暗光影里,她视线再次扫过刀柄,刀身,刀刃,每一处。
文思院造物,必定留印。
这把刀上,没有。
这不是宫里的物件。
那……
母妃那根金簪上……
有吗?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刀身,阴刻纹路繁复致密,极具异域风情。
她抚摸着,试图回想着,可越想记忆越驽钝,眼前甚至开始模糊。
花纹仿佛在刀身游走,像是细蛇在盘踞绞缠,她思绪被绞碎搅乱,甚至头都有些痛了。
燕昭习惯性抬手去压额角,却不小心碰到白天撞破的伤,毫无征兆的刺痛让她低低“嘶”了声。
声音很轻,旁边的人却一下醒了过来,“怎么了,殿下,你……啊,又出血了。”
上一秒还在熟睡的人利落地翻身坐起,爬起来找止血药给她涂。燕昭看着他眼睛都睁不开有些想笑,也有些内疚,“吵醒你了?”
“没有,我以为……”他抿抿唇,“以为你梦魇了。”
声音还带着睡意,很轻,像是怕触发了什么不好的事一般。
还真让燕昭想起一件来。
“阿玉,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人死之后还会笑的?”
她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一边环着他的腰摸来捏去。
隔着中衣,他身上睡得软热,几月来锻炼出了层薄薄肌肉,比起从前脆弱更多了些柔韧,手感格外好。
再一抬头,却发现他正蹙着眉侧着眸,似乎认真思考。
“是我做的梦,你怎么还真琢磨起来了?难不成也在那些书上读过?”
燕昭在人腰上捏了把,换来一阵瑟缩和他敏感的轻叫。温热的身体伏进她怀里,秋雨寒潮被抵消了个干净。
虞白抱着她脖颈低着头,感觉再用那些医书做幌子就要露馅,便不敢再说。
任她揉捏了会,又自然而然缠进深长的吻,却有那尊佛像盯着,只能相拥而眠。
雨停在半夜,醒来山雾朦胧。
早膳,燕昭说什么也不吃烤鱼了,昨天中午晚上吃过两顿,再鲜美也吃腻了。
如此说时,见身旁的少年脸色微僵,面露担忧,仿佛担心自己有天也和那鱼一样被嫌腻。
燕昭看破这点,却故意不说。
上次他为求新鲜,又是穿那样的衣裳,又是扮小贼故意被绑。让他生些危机感,说不定又能主动搞出点花样来。
不知到时又会扮成什么,她十分期待。
荒寺里的痕迹不必担心,荆惟那边会派人处理。长风寨深居此地多年,这片密林于外人复杂难行,但于荆惟等人而言,熟如自家后院。
带上新得的刀,燕昭按着荆惟事先给出的路线,朝密林外走去。
雨后雾浓,又看不清天色,还真被荆惟昨日说中,有些难辨方向了。燕昭示意身旁的人噤声,侧耳听河水声响。
树密风轻,不多久,就从窸窣叶语间听到了水流声,离得不远。
确认过方向,她一回头,看见身后的人紧抿着唇紧绷着肩,端立着一动不动。
要他噤声,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已经把自己憋得脸颊泛红。
她坏心上来,用口型无声哄骗,说还没找到。
他屏着气连连点头。
又过几息,又哄:再等一会。
他又点头。
就看着他脸上红晕越来越浓,表情从乖顺到难耐到濒临崩坏,眼底都憋出泪雾了,燕昭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虞白这才意识到被骗,猛地放开嘴唇喘气,又被人托着后脑按近吻住。
未平的碎喘全变成呜咽,他缺氧手脚无力就要软倒,又被圈着转了个方向,抵在粗糙树干上继续亲吻。
吻得热烈,止得也仓促。燕昭用指腹慢慢蹭去他唇角湿痕,“我们得走了。不能在这里……”
一边说,她一边撑着树干直身,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攥着衣襟拽了回去。
怀里的人被吻得气息碎乱呼吸软热,眼尾湿红地望着她,“为什么……”
“这里、这里又没人……”
他说得口不择言,说完自己都怔了下。
脸颊烧得烫红,但攥着她衣襟的手却也没放开。
燕昭还是不太适应他如此坦荡的热烈,不得不深呼吸了一下。
“阿玉。”
“你是在邀请我……吗?”
她倾身靠近,在人耳边气声问出后两个字。
还是有羞耻心的,他整个人都跟着话音微颤了下。
也可能是因为说话时的热气,他耳朵和腰上一样敏感。
他敏感地颤了下,而后咬着唇用湿黑的眼眸看她。
没说话,但仿佛在问为什么不可以。
燕昭在他脑门啪地弹了下。
他捂头呼痛,她才终于有机会补上方才没说完的后半句:“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失踪一天,能给他们扣个护驾不力的罪名,稍久些,就是给他们可乘之机。
“若再耽搁下去,他们给我假死发国丧了,到时候你跟我到陵墓里合去?”
她一边说,一边拽着人往河道方向走,说完一怔,心下忽惊。
回头一看才松口气,还好他没有对这个也感兴趣。
身后他满脸通红埋着头,燕昭好笑同时又隐隐疑惑。
类似的直白,他之前也不是没有过。
怎么这会又脸红成这样?
隐约还有些惶恐,像是才回过神,才意识到片刻前的索求有多荒唐一样。
真是有趣,她想。
越走水流声越近,两人脚步也越轻。
荆惟提醒过沿河有人家,燕昭怕被人撞见节外生枝,屏气凝神格外小心。
虞白也屏气凝神,但却是因为紧张。
虽然还没想好何时坦白、如何坦白,但已经开始为到时她的反应担心了。
震惊、质疑、生气……
应该都会有,他会努力承受。
可他更担心的是,燕昭会不会……嫌恶他。
毕竟从前少时,虽然只是玩闹式的抓痒和啄吻,他也都是很拘束的。别说主动要求,就连回应都不好意思。
最多只会在被她捉弄哭的时候,多掉一会眼泪,换她温热的唇在他脸上多亲几口。
她心目中的虞小公子,就是那样的吧。
拘谨,腼腆,干净柔软纯洁。
哪像现在这样,哪像……
他这样。
她会失望吗?
意识到自己的隐瞒有多恶劣时,虞白满心冲动,差点当场就坦诚。
冷静下来冲动消散,但也觉得该说、要说,而且可以说。
虽然燕昭没有直言,但他隐约能猜到一些事情。
此番她大费周章,又是设计山匪突袭、又是苦肉计假装失踪,就是为了给秋狩随行护卫的人盖一个护驾不力、渎职懈怠的帽子。
隐约记得刚到行营时,跟着常乐几人去看她首猎,常乐说护驾的是羽林军和折冲府。
折冲府他不熟悉,但羽林军他有所耳闻。左羽林大将军裴永安,正是从前府里那位裴小将军的父亲。
燕昭安排那位小将军进万骑营时,话里话外有提过,有打算对付他父亲。
只不过,大概是明面上抓不到大错,才使出这样险之又险的法子。
似乎有些冒险心急,虞白不知她为何要这样做,但知道如若成功,她握进手里的棋子便又多一颗。
如此一来,若他身份摊开,若燕昭还想为虞氏洗雪,权势在手,要排的难应当也能少一些。
且近来她心情万安,笑颜常开,全无不适。
从前他顾虑的,都不再需要担心了。
唯独……
一想到她可能的失望,甚至嫌恶,虞白感觉整片山林的潮湿阴*冷都涌进了他身上。
不自觉攥紧了燕昭牵着他的手,但下一瞬赶忙松了松,怕她又觉得他有所欲求。
……从现在开始收敛,还来得及吗?
虞白一边悔恨近来的放纵,一边忐忑地想着解法。
然而还不待他想出个开头,牵着他的手就一紧,燕昭压低声音:“别动。”
他正在心虚,闻言吓得一缩。
然而抬眼一看,身前的人躬身屏息,拽着他躲在大树后,好像比他还心虚。
顺着燕昭视线望过去,才发现前方开阔,水流淙淙,已经到了荆惟所说的河道边。
这条河从京城南郊而过,向东南,绕过南辅,绕过长陵,绕进深山,从他和燕昭面前奔流而过。
而河岸对面,携手走着两个人。
看清其中一个,虞白心下一惊,瞬间呼吸发紧。
那是……
“……高敏?”
流水奔腾。
离猎场已经不远,她“坠马落崖”后摸索着找来此处也合理,且高敏曾任职于她府里,虽遭过罚但应该还有情义在,应该会帮着保密。
不过为免节外生枝坏了大事,她还是带着人藏在树后,一边躲避河对岸的视线,一边惊疑高敏怎还活着,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当日河堤决口,她离得稍远,眼睁睁看着高敏坠下堤坝被洪流卷走,能救下身后这个已是上天垂怜。
但微震过后,她惊讶消散。
事发后也派人去下游找过,统统无果,原来他一直沿着河水漂到了这里。
想来高敏是个会水的,当时又逢春汛河道丰沛,才万幸捡回一命。
可他为什么没有找回去?
他为什么……
河岸对面,高敏一身布衣打扮,头发利落地挽在发顶,脑侧一块秃短些,新生不久的发茬下淡淡粉红。
他一手提着满当当的鱼篓,一手挽着身旁同样乡村打扮的年轻女子,一瘸一拐有说有笑。
视线从河对岸她藏身的地方扫过,看见人影,却不见认出熟人的惊讶,反倒是偶遇外人的新奇。
……失忆了?
身影相携走远,燕昭松懈下来,忽地冒出个猜想,朝身后的人“哎”了声,
“阿玉,你说他是不是沿河漂过来、呛水又撞破了脑袋,被村子里的姑娘捡了回去,照顾着照顾着,就日久生情了?就像你之前问常乐借的话本……”
乐呵呵说着一回头,她声音又稍顿。
“……怎么这个表情?”
身后少年紧抿着唇脸色微白,看起来比她方才怕被坏事时还要紧张。
虞白咕咚一声吞咽了下,不知如何应对。
那天在河堤上话赶话,他不慎说出了虞氏当年的罪名。高敏最后那半句“你怎么就”,到底是“怎么就对虞氏这么好奇”,还是……
“怎么就对虞氏这么了解”?
当时他来不及担忧,后来以为不用再担忧。后来从西山回去那次嘴快说漏,还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事后罪恶了好久。
怎么都没想到,高敏居然还……
一时间他紧张透顶,耳边却落进疑问:
“你不会是怕我罚他吧?”
虞白一愣。
“不是他老毛病又犯,把虞家的事告诉你的吗?”
燕昭揉了把他额发,声音温和,“他是不该乱说,但捡回条命也不容易,而且看样子也不记得事了,算了。”
闻言虞白如听天籁,大松一口气。
他还没准备好,怎么也不能是现在。
又怕她再次追问,赶忙一连串的“殿下真好”、“殿下心善”把人哄过去。
燕昭听得笑眼眯眯,暗道他才心善,几次三番为高敏求情,什么人他都担心。
但又有些奇怪。
往常他说完这类讨好的话,都会顺着缠上来索要亲吻,甚至别的。
怎么这回说完就站那不动了?
低着头敛着手,很拘谨的样子。
不会还在因为之前拒绝他的请求而郁闷吧。
燕昭一下又觉得他可爱,忍不住把人拉进怀里捏揉。
她想,哪怕他什么花样都不做,也永远会让她觉得新鲜。
耳边流水淙淙、叶海翻涌,她也希望这条宁静天然的林中小路永远没有尽头。
可惜有。
远处一声高呼“找到了”,静谧被打破。
匆忙脚步声马蹄声响起,是大理寺卿齐文暄带人赶来。
此番秋狩齐文暄携带随从,是为防围猎中有意外冲突,却不想立了大功。有人立功,便有人渎职大过,随即赶来的左羽林军与折冲府兵跪成一片。
护驾不力、救驾来迟,饶是一贯气定神闲的裴永安裴将军都面色难看,跪在其后的折冲都尉曾立更是满脸土色,如同天崩。
迎着众人告罪,坠马落崖失踪整日的人虽形容狼狈,但又因震怒而威严不减。她负手而立,冷肃声音落入每个人耳中:
“陛下即位后首次秋狩,本该严加防守、谨慎随行,却出现此等祸乱,致使陛下受惊,又置本宫于险境。”
“敢问将军与都尉,到底是当真无能,还是渎职懈怠?”
无人敢应。
再响起,还是她的声音,比方才更冷:“大理寺卿。”
“臣在。”
“把人拿下。”-
消息传回京中,不过小半晌的事。
再传进张府,更是迅疾。
幕僚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进府,跑过华贵摆设跑过清雅园林,小跑进沉香氤氲的正厅。
座上的人听着禀报呷着茶,末了撇下茶盏叹声气:
“没用的东西。”
幕僚一怔,忽不知对方是说他,还是说茶,还是说刚被定以渎职懈怠之罪的裴将军。
“太傅是说……”
“裴永安。”
张为往椅背一仰,下颌抬着:“武将到底是粗人,经不得这么一诈。”
“诈?太傅的意思是……此番是长公主设计?”
张为一撩眼皮:“老夫何曾说过?”
幕僚赶忙闭嘴。片刻,他又试探问:“那,太傅可要派人去查……”
“不必。事既已成,必定已经查不出痕迹。费什么无用功?”
“那……”幕僚面露难色,“长公主此举带了严惩之意,太傅真要任她把裴将军拉下马?若如此,她手里可就……”
厅外进来了个侍女,奉上新茶,幕僚声音稍顿。再抬眸,见张为端着茶盏却不急喝,而是拈着杯盖轻叩盏沿。
这是他在思考的标志,幕僚垂下眼帘,静静等待。
不久,声停。
“方才你说,事发时她还带着那个男宠?”
张为啜了口茶,“找个人,把这消息送进宫去。”
“就说——‘匪祸突然事态紧急,殿下却不顾陛下安危,反倒紧着个外人’,去吧。”
幕僚脸色难看:“太傅,赵氏已经……”
“无妨。”张为不以为然,“交给宫里任何一个,总能传进陛下耳朵里。”
幕僚脸色更难看了。
“……太傅,咱们安在宫里的人,都被剔了。前些时候长公主放了批人出宫……”
正厅里默了片刻,张为须发微颤,始终端着的平静终于有一瞬破裂。
但很快,他再次微抬下颏:“那也无妨。老夫就等着,跟她耗着……”
“谁耗得过谁,还不一定。”
说着,他冷笑了声。
幕僚起初不解,而后微震,小声询问:“可是……那边不是一直说身体安泰、安然无恙吗?”
“你信?”张为冷哼,“那太医院里,早都是她的人了。”
空气安静下来,张为脸色仍不太好看。但很快,他眉宇一动,“或许,也不必等。”
“那姓徐的近来如何?”
“徐尚书转投长公主那边,联手除掉咱们许多人。太傅是要……”
“吃里扒外的东西。”
张为冷斥了声,又意味深长开口:“从前他跟着老夫,留下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吧?”
“找个机会,给她送去。”
“谁?长公主?”
幕僚不解:“可长公主与徐尚书并非全心合作,尚能互相掣肘,若徐尚书倒了,长公主不就更有精力腾出手来,对付太傅?”
座上之人垂眸瞥他一眼,透过香炉薄雾,仿佛在斥他痴傻。
“那姓徐的,从前就是老夫身边一条狗。他是什么性子,老夫岂能不知?”
“按老夫说的去办。”
【作者有话说】
度玉门,超级满意这一组小标题
有宝能猜到含义吗[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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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端庄的表面之下…[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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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度玉门2
◎玉公子不见了。◎
秋雨含潮,没下几场,风里就挟了肃杀之意。
碍于匪乱,秋狩中止,左羽林军与折冲府护驾不力,皆遭申斥。折冲都尉曾立革职还籍,左羽林大将军裴永安停职察勘。
长风寨惹下祸事主动上表请降,态度诚恳,朝廷商议之下决议于长陵城外设立新村,给予钱财牛种,令其开垦山林。
秋风未止。谏议大夫李训意外获知隐秘,证据确凿后,当朝弹劾吏部尚书徐宏进,指其贪腐渎职、结党营私、违背皇命、作风败坏等共十数条罪名,半月来抄家落狱责其党羽,满朝震动。
虞白记得那位李大人,上次见还是在春天,望春园那场春宴上。
那场春宴并不安宁,李训受人蒙蔽被当枪使,一心以为他行凶杀人,险些把他送进狱里。
现在他弹劾徐宏进,也算做了回好事吧。虞白在心里又把那个刻板较真的李大人划回“好人”行列。
回想起当时燕昭恼怒之下让书云满园点名,说要将大理寺狱塞满,虞白只觉又惊又崇拜。不过近日来多人获罪落马,恐怕大理寺狱是真的要满员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需要他担心的。
秋风席卷的小花园里,虞白停在高大桐树下,望着枝头黄叶出神。
这棵桐树暮春时移栽过来,当季没能开花,不知明年如何。
再过几月来年春天,能不能实现同看桐花的约定,这让他有些担心。
那个望春园,当时燕昭说把它要了来,栽回了满园桃花,只是后来忙碌无暇过去。
那里也有棵桐花树,当时开得旺盛。眼前这棵不开,还有那棵可赏,这么一想,他又不太担心了。
燕昭近来的忙碌也让他有些担忧。秋狩之后她几乎是连轴转,议事密谈处理政务,书房来人一拨接着一拨。
且此番一事,幼帝虽未受伤但大受惊吓,几日来心中惊惶夜难安枕,她几次挤出时间入宫,陪伴安抚幼帝。
很忙,也很久没有……亲近。
但早上还听她说过几日就清闲了,想来诸事尘埃将定,前一件事便不太担心了。
后一件他更不担心,或者说,正合他意。
——收敛。
想来想去,真正令他苦恼的只有一件。
还是没能和她坦白。
根本找不到机会。
虞白仰头望着风里瑟瑟发抖的黄叶,不住叹气。
远处走过人影,是来汇报的人从书房出来了。
他沿着小径回去,问过守着的侍卫,解下披风推门入内。
书案上奏折卷宗纸页又乱成一团,书案后燕昭正捏着沓密信皱眉翻阅。
他一语不发走过去,安静整理桌面。理好了,见砚池墨浅,又敛起袖口磨墨。
从前这些都是那位云女官来做,不知何时起,就慢慢交到了他手里。
墨备好了,见茶炉里炭凉了,虞白转身想去找人添些,可步子刚迈,腰上忽地一紧,他被勾着衣带拽着往后,跌跌撞撞退了几步,倒进人怀里。
“收拾完就走,你是田螺化身吗?”
燕昭一手环他的腰,一手捏他脸颊,“干脆叫人打个金水缸,把你藏起来。”
声音又低又近,虞白听得耳热,胸腔都酥了半边。
但心里想着收敛,他连呼吸都不敢乱,努力躲着腰上作乱的手,“我没有要走,是想……唔……”
说到一半就被扳过脸,落进绵长的吻。
吻过一阵,燕昭放开他,“想什么?”
虞白开口,带着微喘,“想去……”
呼吸又被堵住。
“什么?”
“去添……”
茶炉炭当真滚烫,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捉弄着亲吻半晌,怀里的身体被亲得软热。燕昭忙得疲累,这会终于有了短暂空闲,一下有些心猿意马。
原本握在人腰上的手忍不住开始游移揉捏,可刚一动,就被按住,“不行……这是、这是白天……”
燕昭微怔。
他什么时候在意起白天黑夜了?
“而且,这里是书房……不合适……”
燕昭大怔。
他什么时候又在意起地点场合了?
而且别的地方也就算了,这间书房里,都不记得多少次了。
就连现在坐的这把圈椅,也……
燕昭低头一看,彻底茫然。
怀里,他手臂环着她肩颈,矜持地侧坐着。
被她一看,他手臂也收回去了,紧紧叠在膝上。
若较真起来,这样歪坐着也不算矜持。
只是放在以前,他必定已在亲吻间爬上椅子跪在椅面,骑坐在她腿上了。
燕昭沉思片刻,突然恍悟。
新花样啊。
她一下笑眯了眼睛,“不合适?那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她就去拉他交叠在膝上,试图遮掩的手。
他脸颊绯红瞬间烧透,湿着眼眸讨饶似的望过来,“你别……别说了……”
太新鲜了,燕昭心想。
而后扳过他的脸,吻得更热切。
方才忙过一阵,眼下没人会来。守卫不多,隔着走廊,离得也足够远。
她一手圈着他的腰,一手四处作乱,又被他两手并用地推拒,试探阻挡、攻掠坚守,他身上转眼变得像战场,厮杀暧昧无声。
但兵法他毕竟不熟,只顾紧守下游,上峰猝不及防被攻破,赢家以指尖巡视她打下的城池,细赏城中桃花。
“你生辰快到了,想怎么过?”燕昭一边打圈赏花一边问。
输家倚在她怀里软热地喘气,说些不必麻烦、无有所求一类的话。
说完又让她快放开,说等下万一来人了,影响不好。
大概新花样是端庄纯贞吧,燕昭笑眯眯想。
只是扮演得并不好,虽然嘴上拒绝不停,但勾着她脖颈的手就没放开过。
身体与他言辞相悖,诚实地快要软成水,呼吸落进她颈窝滚烫,一垂眸,他整个人都烧得粉红。
她看得有些沉迷。
“不如今年就陪你回淮南吧。”
“我想办法安排下时间,尽量赶在你生辰回去……”
虞白轻“啊”了声,从恍惚中猛然回神,“这、这么快吗?”
再去淮南是玩乐,不比当时赈灾忙碌、燕昭顾不过来,许多事必定藏不住了。原本她说明年,他想着不急还早,怎么转瞬就变了心思?
当初燕昭问他生辰,他随口编了个十月的日子。现下已是九月,眼瞧着就……
虞白忐忑地吞咽了下,一抬眸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才意识到他方才反应有些突兀了。
赶忙找补:“这么快……殿下就忙完了吗?”
“朝中的事情……那么多,还有陛下……殿下不要为我耽误正事……”
燕昭盯了他一会,明白了。
原来新花样不止端庄纯贞,还有贤德。
只不过心里掺进了别的事,已经不太有心思逗他。
她抽回手,细细理好他衣领,正想与他讨论些安排,就听见门外有人通报:
“殿下,吴院使来请平安脉。”
燕昭答了句“稍候”,垂眸无声询问怀里的人。
“别让吴院使等了,我这就走。我……穿了披风来的。”
他脸颊还泛着些绯色,声如蚊蚋。
燕昭了悟,笑意又回到唇边,看着他遮遮掩掩地起身,披衣裹紧,小步小步出去。
门开门合,随之而来凛冽秋寒。
来人放下药箱,撩袍要拜,又被她抬手叫起。
“来得正巧,我正有事想问你。”
片刻前的暖热散尽,仿佛只是开门一瞬,便涌进了整个暮秋的风-
虞白紧紧裹着披风,在小花园里一圈一圈地转。
路过有人问候,说秋来风寒,若觉冷就添些衣裳,被他含糊敷衍过去。
踱至僻静处,他望着天空叹气。
令他苦恼的事太多了。
首先,收敛好像行不通。燕昭根本不配合。
不仅不配合,还要带他“回”淮南过生辰。非要今年,明年都不行。
走着走着他发现眼前熟悉,快到他从前住的寻梅阁了。
他还有些东西放在那里,之前还偶尔过去摸摸看看。上次回去还是夏天,虞白想了想,迈步向前。
小院里白梅树犹在,枝头攒着黄绿密叶,生机勃勃挺立寒风。
树下,圆头圆脸的小少年托腮坐着,听见他脚步十分兴奋,快步迎上来问东问西。
独守空院,阿洲显然闷坏了,虞白陪着他说了会话,又叫他出去自己在外院玩。
小楼内外安静下来,虞白慢慢推门走进,在床沿坐下。
房间很小,床也窄小,只能容一人平躺。
刚来到时,他以为这是往后全部,现在再看,记得的只有今年早春,燕昭和他挤在上头陪他养病。
那一共枕直到现在,好像再也没分开过。日日夜夜、每个朝夕,好像余生都会这样继续下去。
坐在床沿,他打量四周。
房间当中的小圆桌,燕昭在那里陪他用饭、盯着他喝药、往他嘴里塞蜜饯。
对面墙边的箱笼,她一个个翻开,给当时风寒发热的他挑厚实的衣裳,挑完还亲手穿上。
找衣裳的时候,还差点发现了……
虞白站起身走过去,打开最角落的箱笼,取出他藏在深处的东西。
“咚”一声,朱漆食盒沉甸甸地放在圆桌上。
几张写着简讯的纸,他一一翻开逐字默读,墨迹用手摸摸;包过点心果脯零嘴的油纸,他展开擦擦又重新折上,确保没有留下什么残渣糖渍招虫。
几块手帕……中间夹着一块抹布。
虞白脸色微僵,但接着看见旁边,当日她一并买给他的青绸小鱼,就又轻轻翘起唇角。
再往下,是个精致华美的锦匣。打开来,艳红莹润撞入眼中。
燕昭买给他的那串珊瑚。
当时不明所以,后来反应过来了,买下它大概是因为除夕那晚他的打扮。
然而买它花了八百金,燕昭却像不记得了似的,再也没叫他戴过。
虞白刚要感叹当真阔气,转念一想又不对。
当时她没带钱,这串珊瑚是用东西换的,怪不得转头就忘了个干净。
要不然……
他摸了摸色泽赤艳的珊瑚珠,产生了个想法。
衣裳里头戴上这个,晚上……
既然收敛行不通,不如直白到底好了。而且,往往那种时候,她心情格外愉悦。
趁那时告诉她,就算生气,消气的方法也就在手边。
虞白一想觉得不错,再想又觉得不行。
说谎的不止他一个,坦白之前还得和吴前辈商量商量。
若是燕昭只生他的气也就算了,他怎么都甘愿承受。
可若她气急要迁怒旁人,他不确定能不能拦得住。
得先和吴前辈对一对说辞,想个万全办法。
他又把珊瑚串放了回去。
旁边还有一个匣子,比起装着珊瑚的,这个要薄得多、暗淡得多、简陋廉价得多。
是那串琥珀。
燕昭生辰那晚,他手忙脚乱带了去,次日百般遮掩藏着掖着,才原封不动拿了回来。
原本就不太拿得出手,现在与她给的一比,更是天地云泥。
永远不要送了,他有些窘迫地想,接着拿那块抹布把它盖住。
最底下压着一张红纸。
正红洒金,庄重无匹。
他却在看见的一瞬烧红了脸。
之前某次脑袋糊涂冲动买来,还在上头写了字。现在看来虽说不算自作多情,但也幼稚可笑。
正想着要不把它扔了,就听见门外脚步蹬蹬蹬跑近,阿洲说外头吴院使找他。
虞白一听来了精神,方才还正想着找机会与人聊聊,忙收拾好食盒藏回去,合上箱笼快步离开。
沿着小径出了角门,他走向等在不远的小马车:
“吴前辈?”
“吴德元。”
书房里,燕昭与人说着话,视线却盯着面前书案。
少年手脚利索,卷宗纸册被他分门别类,理得整整齐齐。
但她知道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次狼藉。
因她一次又一次,反复不停地……
翻找、查询、回看。
有他帮忙琐事,书云被派了出去料理外务。但有件事是他替代不了的,是只有书云能做的——
帮她记着。
记着人名,记着关系,记着那些琐碎的、重要的,久远的、临时的。
记着那些她本该了如指掌,却总是遗忘的。
前几个月,没有书云在旁提醒,她也还算条理清晰。但近来,不知是因为事情太多,还是……
“吴德元,你告诉我一句实话。”
她轻声开口,望向书案对面须发花白的老人。
“那药一日日地喝着,真的有用吗?”
空气一滞,吴德元忐忑之色显然。
接着他涩声开口:“殿下,调养是日久的功夫,不能急……”
“不必说场面话。”
燕昭打断了他,垂着眼睛,声音没什么波澜,“这样吧,我换个问法。”
“我是不是,该做好两手准备?”
书案对面,老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也暂时没回答。
但燕昭也不太需要他的回答。
她已经在做两手准备,或者说,从很早以前,她就做好了准备。
只不过,从前她没什么可准备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趁尚清醒还理智的时候肃清朝纲教好燕祯,尽到她能尽的责任就够了。
但现在,她想要的多了些。
比起从前,也稍自私了些。
长风寨部众骁勇善战,归顺朝廷也算一大助力。裴卓明已在万骑营立足,邓勿怜那头,往后找机会让她走更快的路。
另一边裴永安已经停职,由此再找机会将其罢免不成难题。徐宏进遭人弹劾,在她意料之外但也顺水推舟,数罪并罚抄家下狱。
确如那日荆惟所说,是有些冒险,也有些急。
但她只是想尽快解决一切。
想……
有些自己的时间。
书案对面,老人声音颤颤,说着再给他几日、再调整药方一类。
她耳朵听着,却没入心,已经开始琢磨空出时间去淮南的事。
想到淮南,就想到一个人,燕昭打断吴德元:
“阿玉有段时间没见你了。我看他最近又读了不少书,正好今天你来,要不让他过来见你,考问考问?”
吴德元一怔,刚要点头又突然顿住。
方才还说要立即回去重研药方,现在若应下,主次不分,似乎有些惹疑。
于是他轻声告罪,说改日。
吴德元走了。
书房里又来了人,又谈许久。
再抬头已是薄暮,燕昭揉揉肩颈,发现书案又乱成了一堆,“田螺”许久没来了。
近来她整日忙碌,书房来人他就出去,没人他就回来,帮忙整理或静静陪伴,分外安心。
想了想,她起身迈出书房。
“他去哪了?”
府卫大多派出去奔忙,门口守着的只有一个。
“玉公子先去了小花园,后来看着,是朝寻梅阁方向去了。”
燕昭点点头,踏着暮色过去。走出几步一低头,发现写字时的细笔忘了放,还被她握在手里。
她闭了下眼睛轻叹,但也懒得折返。
寻梅阁不大。
两眼看尽。
没有人。
望着空荡小楼,燕昭眉心微拢。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见是那个小厮。
名字印象不深了,只记得年纪太小,行事不怎么靠谱。
之前她还想换掉,但又被这小楼的主人拦了下来。
燕昭一边叹他真是谁都担心,对高敏也是对这小厮也是,一边问:
“他人呢?”
“回殿下的话,公子去见吴院使了。”
燕昭“噢”了声,放心了。
随即又怔。
夜来秋风更寒,她全身为之一凛。
不久前,吴德元怎么答的来着?
……改日。
几乎同时,有脚步匆匆赶来,是从书房方向。
不等她反应,就见来人扑通一跪,急声禀报:“殿下,大理寺的消息,一刻前典狱官点囚,发现徐……”
不知何时起,耳边嗡鸣。
燕昭看着人口型一张一合,听见的却只有“啪”一声,又轻又闷的声响。
她低头,慢慢松开手,掌心泛红。
徐宏进从狱里逃了,细笔断在她手中。
那,她的阿玉呢。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89☆、度玉门3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封锁城门,全城戒严,大理寺、京兆府兼武侯铺满城搜寻。
这是明面上的,追捕逃犯徐宏进。
严备之下,匆匆收摊归家的商贩在赁车行停留,与车夫低声交谈,提前打烊的酒楼后堂走出个小二,拉住刚要起更的更夫。
暮色四合,坊尾巷间,一道道不起眼的身影在不起眼的角落碰头。
消息见闻口耳相传,满城搜寻一辆曾在公主府角门外短暂停过的马车。
布下命令后,书云没有盯着,而是立即回府。
找人是当下第一任务,但她另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府门外勒缰下马,书云问过守卫,快步朝寻梅阁方向去。大步间她抬头望了眼天色,秋来日短,天已黑了。
接到急报她第一时间安排下去,又即刻打马回来。出了这样的事,殿下身边无人守着,不知……
脚步顿在小楼外,她的担忧戛然而止。
小窗开着,那人坐在窗内桌边,望着院门方向。
眉宇带着疲态,脸色有些紧绷,但尚算平静。
书云松了口气,稍稍放心。
近来奔忙在外但也有耳闻,说殿下比从前平和安定许多,看来属实。
她迈步进去,“殿下,臣已经……”
“……殿下?”
面前,燕昭定定坐着,一只手紧攥着桌角。
听不见她声音似的,一动不动。
没有点灯,室内昏暗。
半晌,她才看清顺着桌腿蜿蜒向下、快要淌到地面的鲜红。
“殿下……快松开!”
书云惊呼一声忙去抢她的手,同时朝外喊人。
然而小院空空,无人回应,她只好先扯出帕子给人按住,又再度扬声。
终于有人应声去取药,有人收敛脚步入内点灯。光影一跳,室内亮了,窗边的人猛然回神。
“书云?你回来了。”
燕昭看向她,目如止水气息平稳,“情况怎么样?”
“……已经在找了。”
书云尽量平稳声音,一边给人手心上药一边汇报,“衔草司宫外的全部出动,留驻内廷的也调出了一部分。各城门出城人员记录也在查,殿下再稍等片刻。”
说完,书云陷入犹豫。她知晓燕昭对那位玉公子有多重视,想必此时十分心焦。
正斟酌是否该说些安抚、祈愿一类的话,就听见面前的人开口,声音甚至比她还稳,
“好。”
“着重搜寻城内。若真是徐宏进绑架,他必然有所谋求,不会出城。”
“申时一刻阿玉出去,到现在一个半时辰,应该已经从马车转移,叫人往偏僻地找,听各处动静。”
说话时燕昭任她撒药包扎,止血药粉刺痛,可她动都没动一下,看也没看一眼。
手心被笔杆刺破又被桌角挫磨,鲜红得入目锥心,她却像觉不到痛、不是自己的手一般,毫不动容。
过度平静,这是异常。
书云提起了心,可还没来得及询问,耳中就又落进吩咐,
“这里离府门不远,你在这等消息,我去一趟书房。”
书云一怔,想问却才发现,说这话时,燕昭视线根本没有聚在她身上。
没有聚在任何地方。
就平静、甚至空洞地睁着,望着某个虚无的方向,声音也几无波澜,
“书房里有徐宏进各处资产细则,还有与他关系密切的那几人,我可能看得还不够仔细。”
“清风馆的位置到现在都没找到,阿玉大概就被带去那里,我去书房再看看,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说着她就起身朝外走,书云本能地伸手去拦。
明眼一看就知她状态不对,何况近日连番忙碌已然过度负荷,书云想也不想就开口:
“殿下休息一会,那些就交给……”
话至半截,书云声音一卡。
面前的人脚步停了,就在她说出第一句后。
怎会这么好劝?
……不该这么好劝。
书云思绪急转,但下一息,肩上一重,被人猛地掀至一旁。
脊背撞上门框炸开锐痛,她一下记起来了,但已无暇细想。
“殿下!”
书云撑起身去追。人已经迈出门去,脚步急乱,片刻前的平静显然全是强撑,俨然已近崩坏。
不能让她这样出去,书云脑中只剩这一个念头,急追上去想要拦。可还没碰到人衣角,腕上就一紧,接着身体猛然凌空。
体型力量相差太多,又是这样的状态,她根本不是对手。
但她目的简单,她只有一件事要做,就是把人留下,把人看好。
抛摔接触的一瞬她反缠而上,双手将人箍住一同倒向地面。
重一摔又重一砸,书云眼前猝然发黑,只剩本能撑着清醒,朝小院内外守着的人喊:
“退下!都退下!锁上院门,不能让殿下出……”
“去”字还没出口,声音就被猛地扼住。
本就混沌的视野瞬间充血,天地骤暗,只剩面前近在咫尺的眼瞳。
已然失控,那抹琥珀色怒极亮极杀意翻涌,像是再拦就要将她生生扼死。
但仔细看,那全是痛苦。
书云眼前有些模糊了,因为缺氧,也因为突然翻涌的泪意。
六年……不,七年了。
七年前她一回错劝,殿下抱憾至今。
书云自知不擅觉察情感,甚至有时过于木钝淡漠。但七年两千五百日,她没有一天不自责。
画雨陪着殿下偷偷出去,她该拦的。
殿下要去诏狱找人,她不该拦的。
原以为现在有新人在侧,殿下已经走出来了,但没有,根本没有。
她还是被困在七年前,被困在那个苦夏暴雨的晚上,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是了。殿下从没离开过。
所以才几乎极端地想要掌控一切,才时刻紧绷从来不肯不愿也不能放松。
从来没有走出来过,到现在都还在受无能错失的折磨。七年随侍形影不离,何其悔憾何其痛苦,她全都亲眼看见了。
她以死谢罪也值得。
但不行。
从前是她无知错劝,但现在……
书云猛地爆出一股力气,拼命去推锢在咽喉的手。燕昭惯用右手,右手掌心新伤,她心一横,撬进人掌下一按。
理智濒溃但本能犹在,手劲吃痛*微收,空气涌入的瞬间她急忙喊,“现在不是从前了!殿下,殿下……”
扼着她的人一怔。
“殿下,现在不是从前了,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衔草司在找他,几乎所有人都在找他,这些年你培养了那么多人,殿下,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
书云气没喘匀就急急开口,声音嘶哑。可说着说着,她又滚滚泪落。
颈前力道慢慢松了,燕昭盯着虚无某处,似乎在努力理解她的话。
半晌,自言自语般喃喃重复,
“……我不是什么都没做。”
见她回神,书云终于松下一口气,
“是,殿下,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而且,之前不是叫玉公子去校场跟着训练吗?”
“我听常乐说过,说玉公子认真,学得又快又好。他会没事的,已经在找了,殿下放心……”
书云一边哑着声音再次安抚,一边撑着地把人扶起来。
回内院有些远,她把人扶回小楼,叫人重新拿药拿水,又吩咐人去书房取方才提到的卷宗,最后还问要不要传吴德元。
燕昭听得迟缓,她还有些恍惚,半晌才慢慢说不用。
接着想起什么,又看向书云,“刚才我……抱歉。”
书云摇摇头,回以安抚一笑。
几年来这样的失控不算少,更凶险的也不是没有过,她从无惧也无怨言。
她本是无父无母流落街头,连名姓都没有的孤儿,被先帝招募入宫,暗中培养做死士。是小公主看中她带在身边,她才成个人样有个人名,画雨也是如此。
当年一并被选去训练的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如今还在的只剩几个,先帝式微时被殿下收入囊中。
而她手脚俱全活到现在,先任宫中女官后领衔草司,一切都是殿下给的,她随时都可以要回。
“殿下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书云轻声问,“要吃些什么吗,或者小睡一会?”
“……拿些吃的来吧。”
燕昭本想拒绝,又改了口。
“拿些甜的。”
开春在庄子里那次,他吓坏了,回来之后嘴里只吃得进甜的。
这回估计也是。
叫膳房做些,先给他备着。等他回来,第一时间就能吃。
小楼灯火通明,有脚步陆续进出,手上伤口崩裂又上过药,书云在外间翻起卷宗。
心跳呼吸渐渐平静,她慢步走进槅门,走到小床前,坐下,等着。
他在这里待过。
很短暂,没留下什么痕迹,是一种近乎感应的直觉。
他来这里做什么呢,燕昭恍惚地想。下午在书房那会……
不会是躲来这里平息吧。她忽而有些想笑,心口又酸胀得难受。
若早知道,让他多待一会就好了。
早知道,就不让他离开书房了。
往后再也不让他离开了。
反正公务上那些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和吴德元聊的那些……
他迟早也会知道。
说起来也怪吴德元。
说是指导考教,但一月半月也不来问他一次,只让他自己读医书。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师傅?
怕正是因为太久没见,他有太多事要问,才经人一诈,就急急忙忙出去。
急得连箱笼都没合好。
小床对面墙边,摆着几个箱笼,最里头那个半敞着,她几乎可以想象是怎么被人一把盖上,又砰地弹开。
燕昭起身慢慢过去,想给他关好。
光影一闪间,却看见里头藏着东西。
是个朱漆食盒,内廷的式样。
看见的第一眼,她有些愣怔,第二眼,才想起来历。
当时答应陪他过上元节,燕祯突然发热,她不得不留在宫里,只能叫人送了吃的过来暂时补偿。
但后来有事缠心,忘记问他吃没吃。
怎么把食盒留下了?
她拎到桌上打开,看清后啼笑皆非。
皱巴巴但努力折好的油纸,擦过墨擦过唇脂不能要了的巾帕。
收藏这些破烂做什么?
看来她给他的还是太少了。
往下翻,买来逗他的抹布。
当时戏说镶道金边,没想到他还真找来金线缝了。
可能自己也意识到行为好笑,只缝了短短一截,但针脚细密,手工不错。
等他回来,让他给绣个香囊,燕昭心想。
绣很多个。
当时一并买下的春幡,青绸做的小鱼胖胖丑丑,也被他宝贝似的收着。
她看着无奈,想笑又有些难受,拿开放到一边,继续翻。
一角红色刺进眼底,她对这个颜色很敏感。
从最底下抽出来,看清后,燕昭微微怔住,而后终于笑出了声。
他还装模作样,说对驸马之位无意呢。
连婚书都偷偷备好了。
还写了字。
纤细清秀的小字,比之前在芜洲抄书时长进许多,想来自己偷偷练了。
他写,伏以,天作之合,良缘永缔。
往后就没了,没写八字,也没落姓名。
是不敢吗,还是羞了?
燕昭把红纸放去一边,深深吸气,无声地平复。
等人回来,她想,驸马之位也不是不能给他。
他要的从来都那么少,他有的就只有这么一点。
连纸片破烂都要收着,叠得那么整齐,是时常翻看吗?
该给他,也想给他。
只要他回来。
……只有他了。
外间书云听见她不稳,快步过来询问。燕昭摆摆手说没事,闭了会眼睛,许久才再次睁开。
还有个眼熟的匣子。
看了会,她才反应过来。生辰次日一早,被他骗了。
说是什么妆粉,手误才带去她寝室的,不是给她的生辰礼。
若不是给她的,收在这里做什么?
骗子。
只是,似乎在这之前,也见过。
她伸手拿起,卡扣一声轻响,一抹暖金跳进眼中。
回想了很久,燕昭轻轻“噢”了声。
是早些时候,他有次出府买回来的。他那个瘪瘪的小钱袋,大概就是被这个掏空的吧。
只是既然买了,生辰那晚也带去了,为什么不送呢。
是担心她不喜欢吗?
明明挺好看的。
虽然不常对镜,但她觉得这颜色应该像她眼睛。
燕昭取出那串金珀,慢慢戴在腕上。
琥珀冰凉,贴上肌肤的瞬间,从腕侧到心口到脑海,倏地一醒。
早些时候,他买的。
……多早?
什么时候?
“殿下说什么?”
书云听见人含糊问了句“什么时候”,忙轻声追问。
等到的却不是重复,却是自问自答,“……冬至朝会。”
燕昭低低重复了遍,“冬至朝会,书云……”
书云虽不知缘由,但立即答话:“十一月十七。”
燕昭点了下头。
“那,他什么时候来的?”
“十一月初五。”
燕昭又点了点头。
初五。十七。
十二天。
来到她身边的第十二天,他花掉几乎所有的钱,给她买了这串金珀。
那不是多美好的十二天。
细节一时记不清了,但可以确定当时对他很差。下过重手,说过狠话,监视,忽略,冷待,苛责。
……为什么。
对他那么差,为什么给她买礼物?
记忆往后,似乎谁办了宴会,他从亭子里翻出去摔得满身狼藉,一瘸一拐到处找她。
再往后,他明明很怕徐宏进,但还是被她命令去见面套话。
再往后,在书房,在淮南,在很多时候……
……之前,对他真的很差。
可他是怎么做的?
燕昭恍惚抬头,望向外间窗边那把桌椅。
他一日一日地等着。
他所有都承受着。
天黑透了,也是这样的深夜,在她生辰那晚,空气里薄酒香甜,他拽着她的手按在喉咙上,说……
“如果你不要我,你现在就杀了我。”
回忆着声音太轻,耳边书云又问了句“什么”,但燕昭无暇回答。
她在思考……
在意外。
和当时听见这句时,一样的意外——
怎么就到悍不畏死的地步了。
统共不过两三月,那么短的时间,怎么就那般情深意切了。
相处没多久,对他那么差,他不该那样。
他不该一日一日地等,不该对她言听计从,不该担心她到不顾己身,不该……
不该。
燕昭空望着眼前某处,思绪几乎停顿,大脑一片空白。
但又无比混乱无比拥挤,翻涌着疑惑,自责,焦灼,悔意……
以及一个几乎荒谬的猜想。
他不该。
除非……
脑海轰然一炸,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她好像遗漏了什么。
书云想要来扶的手被她一把推开,从翻乱了零落的食盒里匆忙地找。
那张纸,那张红纸,她眼前快要错乱,先抓到手的是块抹布。
买来逗他从没用过的抹布又新又软,边上缀着短短一段金黄。
看清的一瞬,她突然全身剧烈颤栗起来。
那针脚,她认得。
一模一样的走线曾在她指尖下慢慢变得稀薄崩裂脱丝松散,抚摸过端详过千百遍她怎么会不认得,她怎么就不认得,她怎么……
“殿下,殿下,是要找这张吗?”
书云捧着递来她面前。
正红洒金,墨迹清瘦。
人长大了,字也不歪斜了。
只是末尾一笔还是习惯性拉长,带着点轻盈的飘逸。
他一个人偷偷写天作之合,像在纸上画下了一条条小鱼。
什么都看清了,又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像缺氧已久才刚意识到窒息一样,大口大口地喘气。脑海混乱成泥,不知怎地就想起许久之前,那道浅色身影迈进府门的第一天,当时她想,她想——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天底下……
哪有这么巧的事。
嗡鸣贯耳,一切都变得朦胧,没听觉,没视觉,没知觉。
唯独一点触感灌进意识,来自被紧攥着的双手。
书云紧紧攥着她两手,扳着指节掰开,是怕掌心的伤又迸裂。
视野恢复了几分,朝右,她看见包裹手掌的绸布,朝左,看见横亘掌心,因充血而粉红的疤痕。
她唤了声书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但还是问,
“为什么?”
眼前渐渐清晰,在她面前一贯利落干练的书云少见地迟疑。
相处太久了,燕昭对她十分了解。书云几乎只会在和她提到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迟疑。
于是她又一次问,为什么。
“是……虞小公子家中获罪那日。”
“殿下不慎摔倒,砸碎了雕给他的玉佩……划破的。”
燕昭努力看着书云口型,分辨每一个字,而后很慢地点头。
“殿下?”
书云担忧地盯着她,“殿下好些了吗,是头痛吗?要不要传吴院使来看看?”
隔了很久,燕昭才认清吴院使三个字。又隔很久,她才想起这称谓是谁。
气息强行平定,耳鸣静了,也看得清了,她在圆桌边慢慢坐下。
“把吴德元给我叫来。”-
刑房昏暗阴冷,经年腐朽,霉味扑鼻。
房间仅有方寸大,朝西窄窗下,狼藉堆里倒着一个人。
火光微冷,长夜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他眉心微蹙了蹙,终于睁开眼睛。
看清眼前的一瞬,虞白微怔,骤然恐极。
【作者有话说】
掉落30小包包
90☆、度玉门4
◎在她找来之前,博一线生机。◎
看清眼前的阴冷,看清周围的熟悉,虞白骤然一惊。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回到了这里,他……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体内,瞬间他陷入恐慌。
……他离开过这里吗?
他立即低下头看身上,摸索,寻找,最后从衣领里拽出一物,猛地握进手中。
玉质坚硬,还带着他贴身的体温。他紧紧攥着燕昭送他的玉佩,终于找回些实感。
还好……还好。
不是他发梦一场。
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而后眉尖一颤,轻“嘶”了声。
回了神,感知也跟着苏醒过来。
脑门痛得像要炸开,虞白赶忙抬手碰了碰,没见血,这才稍松了口气。
一被拉上马车他就要喊,接着当头就敲来一棍。
不过身上并无别的伤痛,想来徐宏进是越狱脱逃,时间紧顾虑多,先将他丢到这里关着。
徐宏进是怎么逃出来的,抓他来又是为了什么,燕昭发现他不在府里了吗,她会担心吗……
瞬息间无数忧疑从他脑海跑过,但哪个都得不到解答。顶着头上闷痛,虞白几次深吸强定心神,再次打量四周。
天还黑着,夜空阴沉无月色,看不出时辰。不过从脑门伤处肿胀的情况来看,应该没超过一天。
出府时是下午,现在小半日过去,燕昭应该已经在找了。念及此处他心下稍安,但同时自责又内疚。
怎么轻易就被骗出来了。
当时只想着正好,与吴前辈聊聊向燕昭坦白的事,却忘记吴前辈见他都是以“考教”名义,不是在书房,也是在府里其它地方。
怎会在外头马车上等他?
……又给她添麻烦了。
虞白闭了会眼睛,再睁开看见周围刑架刑具,条件反射地紧张。
抽打泄愤的鞭索,钻人指尖的长针,铁器冷暗狰狞,有的还带着血迹。
馆里分三六九等,他曾是要被好好“养”着送人的那批,从前,这些刑具没用在他身上过。但现在……
不好说了。
虞白无声地吞咽了下。
同时又有些庆幸。
或许是从前他乖顺胆小、软弱可欺的印象太深,徐宏进竟只是把他丢在这里,手脚也没绑,利器也没收。
他视线慢慢转了一圈。
刑房外,脚步声从深长廊道另一头传来。
喀啦、喀啦,钥匙转动,门板吱呀一声推开。
来人阔步入内,没了往常绛色官服,再华贵的衣料也有种强撑之感。虞白小心翼翼看了徐宏进一眼,后者耷着眼皮,居高临下睨过来,
“怎么样,小玉儿。”
“帮着长公主糊弄本官,就没想过有一天,又落回本官手里?”
字字重咬,可见怒极。
虞白垂下的眼睫颤了颤,往角落里缩得更深了些。
见角落少年抱膝蜷成一团,消瘦肩膀抖如筛糠,徐宏进方觉胸口憋闷散去些许,哼笑了声,转身走向一旁架子,抬手抚过满架刑具。
铁器碰撞,冰冷锐响连连,徐宏进眯眼听着,骂了句晦气。
太憋屈了。
钻了空子买通狱卒,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足足洗了五桶水,才洗去狱里那股污糟腐臭的味。
他徐宏进二十中举,青年入朝,官至尚书,风光十数载,就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彼时长公主提出合作,他知对方另有目的,反正他也并非全意。
原想着帮她对付张为那老贼,事成之后念他功劳,他的事也能一笔勾销。却没想到长公主此人比张为还阴,过河拆桥数罪并罚,竟要取他性命!
尤其想到一切始于开春,角落里那少年装模作样跑去东安茶馆,徐宏进怒气更甚。别人也就算了,这小玉儿算什么,也敢一道戏耍他?
他抽了根鞭子握在手里。
“养不熟的东西,”徐宏进啐了声,“跟了人家才多久,连本官对你的恩情都忘了?”
“若不是本官把你从教坊司捞出来,你早死透烂透了。本官救你一命,又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报答本官?”
缩在角落,虞白听着人走近,低头蜷得更紧。
“啪”一声,空鞭骤响和喝骂一同响起,“脸抬起来!”
虞白吓得一缩,颤颤抬起一点视线。
动作太慢,徐宏进显然耐心不多,骂了一声伸手朝他抓来,“我让你……”
骂声一顿。
徐宏进僵在那里,还保持着俯身伸手的动作,突然咳嗽起来。
几根长针入喉,呼吸和声音被一同钉死,徐宏进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漏气似的嗬嗬声。
缺氧晕眩,他踉跄着就要往前倒,虞白赶忙拽住他衣领,让他倒得慢些,不要摔出动静。
把人慢慢放在地上,才发现他还紧攥着鞭柄忘了丢,虞白抢过来绕在他手腕,两下绑了个结实。
常乐借给他的话本上说,恶人行恶事前都要说很多话,他还向燕昭求证过,如今看来所言不虚。
只是徐宏进话实在太多了,他等了好久。
看了眼外头没人来,虞白迅速在徐宏进身上找起刑房的钥匙。翻到一半,隐约觉察有视线落在身上,他转头一看,才发现徐宏进正死死瞪着他。
长针刺穿气门,他进气没有出气多,脸色青紫双眼涨红,目眦欲裂格外骇人。
虞白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翻找。
若是从前被徐宏进这样瞪着,他恐怕已经在发抖了。但现在许是因为情况紧急,也可能是近来跟着燕昭见多看多,他竟没什么感觉。
别的不说,燕昭生气的时候,可比徐宏进看起来威严多了。
徐宏进最多算是无能狂怒。
找出钥匙,虞白起身就往外跑,可刚走到门边,脚步就又止住。
深长走廊幽暗,只有另一头点着灯,幽幽灯火下落着人影,有人守着。
他躲回门内墙边,迅速思考。
闯不出去。架子上那些都是用来折磨人的,没有真正的武器,他想要彻底杀死徐宏进都不行。
不过气门被刺,不多时他便会窒息而死。
况且就算有武器他也不敢往外闯,那人影看着不止一个,他又脑袋发沉手发软,无论如何也难敌。
贴着墙壁,虞白望向高处的窄窗,有些无措。
出去的钥匙就在手中,天地就在外头。
很简单、很近,但又好像很难。
不知燕昭正怎么找他……
这么久过去,不知她还好吗。
望着狭窄天空,虞白心里一团乱麻。
担忧、紧张、自责,酸苦在胸口翻涌,但很快,他又微微一怔。
才发现,这一幕似曾相识。
也是这个地方,也是这样的晚上。
望着的也是深夜和黎明交际最昏暗模糊的天空,脑中想的,也是燕昭在找他。
似曾相识,何其熟悉,从前那六年,成百上千遍。
但不同的是,从前想起,他总是带着疑问。
她会来吗,她愿来吗,她肯来吗。
而现在,仿佛某种定论,他毫不迟疑也无需思考,就知道燕昭会来找他、正在找他。
不知这种确定从何而来,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种在心里了。
还有一件,也不同。
他不会空等了。
虞白揣好钥匙,再次回到徐宏进身旁,开始扒他衣裳。
徐宏进还在嗬嗬喘气,但虞白停也不停,几下扒掉了外袍。
想了想,又竭力推着他翻了个身,躺到窄窗正下方。
而后快步跑到一旁,衣料团成一团递到油灯边上点着,又跑回墙角,踩在徐宏进身上抓住窄窗栏杆,竭力伸手把引燃的布团塞出去。
徐宏进缺氧濒死,但怒极拼命挣扎,扭动着想把身上的人掀下去。
虞白脚下一晃摔倒在地,手肘摔得锐痛,但看也顾不上看,紧紧盯着高处的窄窗。
他记得这外头,有草丛。点燃它,烧出烟,制造混乱,说不定走廊那头的人会暂时离开。
而且,天快亮了,说不定燕昭能看到。
他屏息凝神等着,看着。
可许久过去,什么也没有。
虞白微微怔住,接着心口一紧。
这才想起日前刚下过雨,他给忘了。
连日阴雨阳光稀薄,那草丛怕是潮湿透了,怕是……
忽然,窄窗外,破晓时分深蓝的夜幕上,飘过一缕暗影。
黑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浓,不过眨眼的功夫,窄窗外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刺鼻焦糊味扩散开来,门外长廊另一头响起错乱惊呼。
虞白心跳一下快了,撑起身刚要往外跑,可下一瞬,脚步猛然止住。
而后慢慢、慢慢地,后退。
赵九河一推开门险些撞上,第一反应是惊讶,接着才看见倒在角落只着中衣的男子。
“大人!”
他惊呼一声忙过去扶,见徐宏进还剩口气,立即朝外扬声叫找个郎中。
看见喉咙上刺着的针,赵九河一怔继而震怒,抬手就朝虞白打来,“你找死!”
虞白条件反射一躬身,竟给躲过去了。
赵九河又打,他又躲。
两下连头发丝都没碰到,赵九河和他都愣了一息。
“你……”
回过神来赵九河更怒,反手拔出了腰后的短刀。寒芒骤闪,虞白呼吸一滞。
刀剑不比拳头,他不一定能躲得过了。
何况那针还在徐宏进喉咙上刺着,刑房里只有他与徐宏进两人,是谁下手显而易见,他再装胆小老实也没人信了。
盯着短刀寒光,虞白心脏狂跳,脊背都沁出了冷汗。但下一瞬,他猛然想到什么,整个人一下变得平静。
“赵九河,你确定?”
虞白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清冷无波,
“杀了我,你的徐大人可就必死无疑了。”
赵九河惊怒上头停也不停:“狗屁,你少在这里唬……”
“不信?”虞白打断了他,“那你去找郎中吧。”
“等你找回来,他就已经死透了。”
迎着赵九河怒中带疑的眼神,虞白一瞬不瞬、一躲不躲,微扬着下颌,静静回视。
从前燕昭教他的。
以迂为直。
他回忆着燕昭教他的事,学着她与人谈判的样子。
在她找来之前,博一线生机。
【作者有话说】
加班+腰痛,今天有点少了,寸不已
腰疼真的坐立躺不安,脑子里根本没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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