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生新青3
◎开启一天的正确方式。◎
燕昭坐进书房的时候,手上仿佛还留着绸布的软滑触感。
自从决定把他留下,就叫人给做了很多衣裳,各式各色,其中也有利落轻装,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挑完穿着又挑相衬的发带,少年就坐在那任她摆弄,让她有种莫名的欣快感。
原本想亲自带他过去,侍卫队里他已经没有熟人,燕昭猜测他可能会紧张。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该放他历练,不然容易紧张总是不好。
月前在宫里那会,他一紧张就跟着人干活去了,往后可不能再有。
更何况,他看起来十分期待,离开往校场去时,就连脚步都格外轻快。
高束在脑后的发尾一晃一晃的。
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说不定半晌午就累回来了,燕昭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噙着笑想。
说不定会累哭。
她放下朱笔找了找,摸出帕子放在手边。
过了几本,她忍不住叩叩桌面。
守着的侍卫去了又回,“玉公子在跑圈。”
燕昭有些意外地抬眉,接着摆摆手让人下去。
又过几本。
“还在跑。”
“跑不动了,在走。”
“在走。”
“还在走。”
某一瞬燕昭狐疑地想他是不是想要踏青,可校场上土石一片,着实没什么青可踏。
她一边想着把踏青这事安排进接下来的日程,一边吩咐来人让他中午跟着侍卫队一起用饭。
那边的膳食有油有盐,劳累过后吃着正好。若要他依着自己口味吃,必定又是清汤寡水,根本补不回来。
又说若练完回来了,直接去寝室歇着,传个消息过来即可,不必再赶着来书房。
之后她便沉入公事。
可桌案上的堆积一点点下去,日头渐斜,怎么也没等到“玉公子回来了”一类的消息。
心情从意外到好奇到担忧,又到钦佩,又到担忧。
时近傍晚,燕昭终于有些坐不住,想着不如过去看看情况,正好看看那个接任裴卓明的能不能镇得住人。
而就在这时,书房门从外头敲响,“殿下,玉公子回来了。”
燕昭一下又坐得住了。
“他怎么样?”
“刚传了热水。”
那就是在沐浴呢。
她突然又有点坐不住了。
打量过面前,公务所剩不多,燕昭顿时觉得今日的勤勉可以到此为止,她该去做点别的。
可脚步还没踏出房门,书云带着急报从外回来,又把她定回了书案后头。
等真正朝寝室走的时候,都已经入夜了。
沿路枝头悄然生出了细小绿叶,在温凉晚风里颤巍巍舒卷。走进内院*,燕昭设想着可能的种种情形,却没想到一推开门,门内无比安静。
绕进内室,才发现人已经在榻上睡着了。
看起来应该是累坏了,一向乖巧的睡姿变得歪扭,胡乱趴在枕头上。被子都没盖好,还有半截小腿露在外头。
空气里还氤氲着沐浴过后的淡淡潮气,再加上眼前这个画面,燕昭一下想起了上回留宿内廷的时候。
当时事多又杂,忘记给他备寝衣。他干完整日的活回去,竟真的光溜溜就睡了。
也不知道这回……
燕昭在榻沿坐下,轻轻掀开被衾一角。
而后轻“啧”了声。
看来还是不够累。
正想着要不要明日叫常乐加练,或者把他在这边的寝衣都藏起来,就看见人蹙了蹙眉尖睁开了眼。
“殿下,你回来了……”
声音都有气无力,比起说话更像在嘟囔。看见她靠近,他像是想抱,但努力了半晌,就只抬起了点手。
太可怜了。燕昭想笑又心软,干脆倚上床头,把人拉起来圈进怀中靠着。
没力气的身体比平时更软,抱在手臂间像一块温热的粘糕。她忍不住又多使了点力,勒得他整个人软塌塌地往上一耸。
“累成这样也不提前回来?又没说要你在那待一整天。”
虞白有些艰难地转了点身子,把脸埋进她颈窝,摇头说不累。
可紧接着,身上柔滑的寝衣和榻上同样柔滑的被单起了作用,他开始慢慢往下滑。
“哎……殿下……”
右手还伤着不能撑,左手累软了撑不动。手肘……那样会顶在燕昭身上,实在是太不合适。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视线变矮,窘得脸颊发烫。圈着他的人就只笑,也不动,直到快触底了,才把他捞回去。
“不累?”
“……有一点累,”虞白只好坦诚。
又突然担心燕昭误会,“但不是他们强抓我练的,是我自己想……他们都很和善。”
就是吃饭的速度有些太快。
午饭时,他刚摆好餐具铺好帕巾,再一抬头,装饭菜的盆子都快空了。
“明天应该就好了……”
实在太累太困,说着说着,他眼睛都快闭上了。
燕昭看着,心说明天只会更酸痛,大概连床都下不来。
她忽地回想起自己第一回进校场的时候。
不记得去路上是不是和他一样期待了,也不记得回宫的时候有没有像他这样累成一滩。
但记忆格外清晰的是,第二日她说什么也不要去了,结果还是被父皇命人拖去了校场,还因为迟到而额外加练。
现在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明天别去了,休息一下。”
燕昭捉住他好些的那只手捏了捏,“休二练一,慢慢来。”
没想到,伏在肩上的脑袋摇得格外坚定,“不要……我想去。”
“休一练一。”
摇头。
“那就只休明天。”
还摇。
“这么着急做什么?又不是要你上战场。”
燕昭改为捏他的脸,“若累病了,耽误得更久。而且,我也想要你在书房陪我。”
摇头的动作这才停了。不知是因她理由中的哪一个,他纠结得一张脸都微微皱了起来。
近日常见他露出这个表情,大多都是索求拥抱,但现在正在抱着,燕昭就把他的脸扳过来亲了亲。
“这样。每天只在校场待半日,也不用练得和他们一样。叫常乐给你安排些简单的,强身健体、足以自卫就够了。”
尽管方才十分坚持,但听见训练量可以减轻,他的眼睛还是诚实地亮了。
“那……好吧。”
虞白的生活一下变得充实起来。
一早穿戴整齐去校场,在太阳底下待个半天。几日过去也没见晒黑,被几个侍卫追着要护肤秘方,尤以老猴最上心。
也找到了用饭的技巧,大多时候都能抢到几口。
但没想到的是,白日太累夜里睡得很沉,醒得反而比往常早。有一回天还没亮就睁开了眼睛,燕昭一醒来对上他大吃一惊,还以为睡过头误了时辰。
下午就在书房待着。
问膳房要来一把胡豆两个碟子,起初燕昭还不明白是为什么,接着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一双筷子,握进左手开始夹。
左边到右边,右边到左边,刚开始很不灵便,咚咚当当像奏乐。
伴上他一声一声的道歉,向来沉肃的书房一下变得热闹起来。
没几日过去就安静了,等燕昭想起这事抬头去看,执筷的手已经很稳,指腹大小的胡豆也换成了红绿豆,正在一粒一粒分开。
燕昭静静看了好久,久得手边的墨都干了。
“阿玉,”她搁下笔,“过来,帮我磨墨。”
少年轻道了声“好”就搁下筷子走过来,半束的发尾搭在肩上一跳一跳。
磨墨也用的左手,轻缓的研磨声很均匀。半程他动作稍停,语气疑惑:“殿下怎么一直看我?”
燕昭摇摇头说没事。
刚从校场回来不久,他脸颊微透着绯红。沐浴过换了衣裳,浅绿叠着藕色的领,春装衣料轻薄柔滑,跟着他动作轻轻地晃。
怎么看都觉得,比从前一坐整日一动不动、假人一般的模样好多了。
侍卫轮值操练,十日一休。
休息那日正逢燕昭休沐,头天晚上就闹得迟了些。
次日等燕昭自然醒来,怀里的人还睡得昏天黑地。
盯着人睡颜静静看了片刻后,起身的念头就被她压了回去。
帷幔垂着,光线被滤得轻柔,薄纱一样笼在他侧脸,投下浅淡光影。燕昭忍不住上手,蹭过脸颊,扭扭鼻尖,摩挲鼻侧的小痣,又捏环在她肩上的手臂。
他整个人睡得又热又软,也很沉。作乱的手从上到下,怎么也没把他吵醒,只在捏到酸痛时,眉尖轻轻蹙了蹙。
但燕昭故意曲解了他的反应。
“睡热了?”她笑眯眯,“那我帮你。”
一声布帛轻响,怀里的人不安地动了动。燕昭面不改色说没事,让他接着睡。
像春日里的园子,几日不见,他身上就又变了光景。淤青消失得几无影踪,肌肤重又变得光洁,只有零星淡疤透着粉红。
她指腹一一数过,有的没什么反应,有的他瑟缩着想躲,又被她圈回怀里。
腰上还是没多少肉,小腹都微微凹进去。但按一按,薄薄一点肌肉软弹着回应她的手心,和之前的触感又不太相同。
近日太累,昨晚又折腾到半夜,他毫不设防,任意揉捏。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他嘴唇。
“睡吧。今天休息,放心睡。”
一切反应都被收入眼底。
燕昭看着他一下启开了唇,轻轻颤着倒吸气,眉心蹙起又放松,脸颊慢慢浮上晕红。
睫毛越颤越剧烈,仿佛困在梦与醒的边沿,直到全身热透,他才迷离地睁开了眼睛,可还没醒透,他就先惊叫出声。
颤栗着的手臂缠得更紧,滚烫的呼吸全扑进她颈窝,连带碎乱不堪的哭咽。
从他头一日去校场回来,燕昭就想这样了。看他太累强忍几日,她觉得自己可堪称正人君子。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再推拒或挣扎,但又累又困软绵一片的时候,样子格外惹怜。尤其困顿可以起到与酒差不多的效用,少年埋在她肩上一会说慢点,一会说喜欢,口不择言。
燕昭觉得这才是开启一天的正确方式。
等换过寝衣醒过神,他满脸绯红地趴回她怀里,窘迫得抬不起头。
燕昭由他缩着。
可过了半刻还没有抬头,她不禁心生疑惑,一看才发现又睡着了。
……或者想要她故技重施?
燕昭遐思一瞬,但还是拍了拍把人叫醒了。
“起来,日上三竿了。今日我还得进宫一趟,不能一直躺着。”
说着她就撑身下床。背后一阵窸窸窣窣,是榻上的人抱着被子坐起身。
“那……殿下能带上我吗?”
“这回就算了,”燕昭背对着他解释,“今日逢十,我是去陪阿祯。要待上大半日,而且……”
她慢慢说着,再一回头,声音卡了下。
床上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上一眼还在瞌睡的少年已经利落地换好衣裳,正用一种很可怜的眼神望着她。
“……这么想去?”
他点头。
“要待很久,会无聊。”
他摇头。
“想和你一起……”
本来被那样的视线望着,燕昭就有些动摇,这下更是完全无法拒绝。
“……那你换身衣裳。”
不多久,长公主携一内侍登上马车。
轮轴刚动,虞白就想起什么似的轻“啊”了声,“殿下,你忘了带点心了。”
“上次你就忘记了,还说陛下不太开心……”
燕昭轻拍了拍额头。
接着叩厢壁,“再回去一趟。”-
兴庆宫外,虞白挨着殿门站着。
原本燕昭想让他在外头等,或者先去她的毓庆宫,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眼睫微抬看过去,她自己就改口了。
有点困惑,但他也没多想。
日程充实起来,他心底某处好像也被装满了,已经没什么事会让他胡思乱想。
左手利落得比他预想中还快,虽然常乐说,距离使出他那套暗器还很远,但虞白自己心里又有一杆不同的秤。
再灵活一些,再稳一些,说不定很快就能像寻常医师一样施针。
再久一些,再过几年,说不定真的能和他从前的右手一样,练成祖父教给父亲、父亲又传授给他的针法。
虞白慢慢仰头,望着四方的蓝天,碧空没有一丝云,晴得明朗又确定。
可看在他眼里,又仿佛一切都不定。
近的不定。如今他上午去校场,下午在书房,傍晚的时间就空了出来。
明明以往他能一坐一整天,可现在他又有点坐不住。睡前那一小段时间,他也想找些事做。
生出这一苦恼时他正在校场,常乐听了眼睛一亮,建议他读书,还说次日给他带来几卷。
虞白想起常乐那套厉害的银针就是从书上学来,顿时心生钦佩。可第二天打开常乐递来的布包一看,全是话本。
……倒也没错,话本也是书。
虞白无奈地抱回去翻了翻,可这一翻,就看了进去。
常乐的口味十分单一,尽是些竹马与天降之争,他看着颇为共鸣。直到看得入神笑出声,险些被燕昭发现,他才恋恋不舍地收了起来。
远的也不定。
他想,或许,找个机会,和吴前辈聊一聊。
月初他冒失地跑出府去,原是想问问吴前辈,燕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近段时间他日日陪着,也没发现有什么。
只是总没机会和吴德元单独说话。
找个机会,和吴前辈见上一面。找个理由,让吴前辈名义上收他为徒。
反正燕昭都亲口说了,说他学东西很快,那他过上几年就精通医道,也没什么问题。
说不定以后,他还可以开一家小小的医馆。
说不定,还可以收几个学徒,把父辈教他的传递下去。
平反艰难,虞白觉得他不能太不切实际。
换一条路,他想,祖父看淡外物、不求声名,父亲也只一心研学,或许他们都能够理解。
胸腔有什么热热痒痒的东西涨开,像滋生的藤蔓。
望着湛蓝天空,虞白真切地感受到了欢喜,一颗心都在烫热地跳。但眼眶又泛起酸胀,莫名有些想哭。
身后殿内,隐隐传来压低了的女声,是燕昭在训斥幼帝不用功。
虞白侧耳听着,很快就不想哭了。
这会的燕昭,可比从前对他时凶多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待遇要比皇帝好。
他几乎用尽全力才压住上翘的嘴角。
又过几刻,功课校验似乎告一段落。殿内气氛轻松下来,幼帝清亮的声音清晰入耳:
“姐姐——陪我玩一会嘛——”
翘起的唇角自己就下来了。
……他也想这样叫。
心情起起伏伏,又归于平静。
阳光照得眼睛累了,虞白垂下眼帘,数自己衣摆的针脚。
数着数着,突然,直觉敏锐地捕捉到一道注视。
还以为是燕昭出来了,一侧头,却遥遥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守在殿门另一侧的老嬷嬷,微躬着背,交叠着手。
双眼隐在阴影里,盯着他时像毒蛇。
视线一碰就错开,老嬷嬷垂下头,一动不动立着,仿佛方才都是他的幻觉。
虞白有些恍惚地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手心——
只一眼,本能就逼出了满手的冷汗。
【作者有话说】
鱼可怜巴巴的视线,可以参考主页猫猫照~[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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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落30小包包~
72☆、春不暮1
◎“姐姐,你也……你也陪我玩……”◎
陪着燕祯用过午膳,日头微偏,燕昭才从兴庆宫离开。
没乘步撵,就步行走在内廷,身后跟着个青衣内侍。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看似十分规矩,实则在小声讨论稍后去吃什么。
一个说回府随意用些就好不必麻烦,另一个说休沐日必得吃些好的。一个又说可现已过了饭点,另一个说有钱能使厨子重新生火。
“那……你这次带钱了吗?”
燕昭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他。
然后直接拽着他的手摸了摸钱袋。
“这么不放心?”
其实是回去取点心时才想起的。
虞白不知情,顿时心生愧意。
走到僻静处了,宫道上前后无人,他走快几步跟紧了些,“殿下,兴庆宫那个嬷嬷……”
“你说赵嬷嬷?”
“对……”虞白犹豫了下,小声问,“赵嬷嬷,她是自己人吗?”
近日闲时,燕昭偶尔与他讲些公事。人名太多,他一下记不住,就先简单分成了“自己人”、“敌人”和“不好说”。
燕昭侧眸看了他一眼,“她怎么了?”
“赵嬷嬷她……瞪我。”虞白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赵嬷嬷虽然长相和善,但视线对上的一瞬间,对危险的本能反应激得他遍体生寒。
他几乎可以确定从前没见过此人。少时跟着父亲悄悄进宫,除了太医院,去过的就只有距太医院不远的那间荒僻宫室。
除了父亲的同僚,唯一见过他的人就在面前。
“……她是不是发现我假扮内侍了?”
见他一脸紧张,燕昭一下笑出了声。
“那怎么办?现在把你变成真的,应该还来得及。”
假内侍猛地抿紧了唇,“别、别吧……”
宫墙间回荡着轻轻的笑。
片刻,燕昭收敛笑意,再次看向走在身旁的少年。
“阿玉,你在兴庆宫外等着的那会,赵嬷嬷都做了什么?”
“就,站着……侍女来送午膳的时候,过去问了几句。再就是往宫里看……应该是想看要不要奉茶水吧?”
他蹙眉回想着,声音渐弱,“其实……赵嬷嬷看起来还挺尽职尽责的,但就是瞪我的时候……有点凶。”
絮絮说完,宫道也走到尽头,来时的马车正在宫门外候着。
燕昭看着人上去,自己却没动,挑着帘,“你先回去,我有些事,不能陪你一起吃了。”
少年刚在车里坐稳,听见这话表情一下变得可怜,但又立刻点头轻声说好。燕昭看了,顿时心生不忍,
“这样。等你回了府,叫膳房多做些点心小食,晚膳我们去小花园里吃。”
府里花开了不少,今日天气也不错。
只不过稍有些热,她又补了句,“若有个圆脸姓田的厨娘在,叫她给我做碗雪耳圆,要冰过的。别人做的不要。”
车厢里他认认真真听着,又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垂帘放下,马车平稳驶远。望着车顶那角黄旗在风里轻扬,燕昭想起近来被她忘记的事中一件。
忘记找个礼官来教他冠服规制了,内廷的规矩他自然更不清楚。
赵嬷嬷的举动,不叫尽职尽责,而是私自窥探。
她转身回望。
宫墙下密栽杨柳,绿绦悬垂。她抬了抬手,树荫下步出一道轻盈绿影-
进宫乘的马车又宽又大,行驶起来格外平稳。
偌大车厢里虞白一个人坐着,起初还因不能一起用午膳而失落,但很快又开始想晚上吃些什么。
想着想着,思绪又落到身上的衣装。
不知那个赵嬷嬷是否看出了什么,稍后下车进府若还穿着这身内侍公服,恐怕会给燕昭惹麻烦。
所幸燕昭应当是早就做好了外食的打算,车里备了两套常服,虞白略一思索,打算先把衣裳换掉。
车厢里足够宽敞,更衣绰绰有余。可刚解下外袍,就听见外头一阵喧闹,接着马车微微一震,停下了。
虞白猛地攥紧里衣领口。
“玉公子,前头有人纵马惊市,街上堵了。”
随行侍卫的声音隔着厢壁传来,“公子稍等,不必惊慌。”
虞白“哦哦”应了,这才稍放心些。车外的喧闹里果然混着错乱马蹄声,让他有种本能的不安,更衣的动作急急加快。
可就像是在回应他的担忧,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还有是随行侍卫的惊呼声:
“……庆康郡主!不能……殿下不在……拦下郡主!”
下一秒,“呼啦”一声,车帘被人一把掀开,
“殿……呀,真不在啊。”
来人一手撑着厢顶,一手挑着车帘,从马背上俯身往车里看,毫无规矩可言。
她一身红衣皱乱,酒气浓郁,似乎宿醉方起,几个侍卫在前后拦她,却又不敢动她分毫。
虞白紧攥着刚套好的衣领,惊惶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
后者视线对上他,眼睛一亮:“哦哟,好乖的小郎君!”
“走啊,姐姐带你喝酒去?”
另一边,细细问过兴庆宫近况,燕昭再出宫时,已是许久之后。
绿衣宫人又隐回暗处,仿佛树木中的一棵。这样的绿影还有很多,在宫墙间安静往来,替她盯着内廷一切。
对于燕祯,她尽量维系着扶持与监视间的平衡。紧一分则难以自立,亦有不轨之嫌,放松些则有机可乘,甚至自身难保。
尤其燕祯天性柔善寡断、稚气难脱,仅仅教导就已让她心力难支,这紧与松之间更是不易把握。
因此更要谨防有心之人,譬如他身边的赵嬷嬷。
赵氏服侍兴庆宫多年,原也本分老实。但人心难料,燕昭细细问过其举动后,又命宫人继续暗查,若有嫌疑,秘密处置。
行至宫门外,燕昭从沉思中回神,望见了先行回府又折返、正候着她的马车。可令她微讶的是,随行的并非普通府卫,而是新任队长的常乐。
年轻人垂头敛手立着,神情凝重。见他脸色,燕昭下意识紧了眉心:“什么事?”
“回殿下……是庆康郡主。”
“邓勿怜?”
只是听见名字,燕昭就有些来气。
“她又怎么了?”
话音压着怒意,常乐一听更紧张了。新上任不久,面前这位的脾性他还不完全了解,思索片刻后他决定委婉些:
“庆康郡主当街纵马,而且……意欲强抢民男。”
燕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怪词。
不过转念记起裴卓明离府前交接时,曾说这常乐品性忠良身手绝顶,唯独闲时爱看些话本,就也能理解了。
“就这事?”她阖目靠上厢壁歇息,“该报官报官,该赔钱赔钱。说给我听做什么?”
话落,又突然觉得不对。
……说给她听做什么?
燕昭倏地睁开眼睛,“她这回抢的谁家?”-
正厅,还未靠近,便已闻到酒气。
明暗光影里,红衣女子瘫坐在圈椅,在扶手上趴得歪七扭八,似乎睡着了。边上小桌摆着醒酒汤,桌沿还挂着些潮湿痕迹,不知是已打翻了多少碗。
站在门外,燕昭皱眉看了会才入内,同时朝身后摆了下手,示意关门。
常乐立即照做。
刚被训过,他头都不敢抬。
厅堂内静了下来,只剩沉闷的呼吸和浓如实质的酒气。
“邓勿怜。”
红衣女子嘟哝了声,没动。
“邓勿怜,”燕昭再次命令,“起来,站好。”
又静片刻,醉得像泥的人才有了反应。邓勿怜撑着扶手慢悠悠站起,可还没站直,她嘿嘿笑着一晃,又咚地跌回椅中。
燕昭已经皱眉,“我叫你站好了!”
关门后四下昏暗,一声轻笑更明显。
“就这么生气啊?”
“怎么不生气?别的事且先不说,就说今天。邓勿怜,你当街纵马,还……”
“还调戏你的男宠。”
邓勿怜毫无顾忌地打断了她,怪腔怪调:“殿、下,就为这事?我家都这样了,我逗一逗你的男宠怎么了?”
嬉笑入耳,燕昭缓缓深吸气。
平息片刻,她再次望向面前的……姑且称之为,“好友”。
少时在禁军校场,两人自碰上就不对付,每每见面,每每较劲。
邓勿怜自小随家人操练,起初总压她一头,但很快再没赢过。彼时邓勿怜不服,总说有朝一日要扳回此局。
没人不信。
毕竟当时,就连街头巷尾的稚童都知道,邓家的女儿更胜其母当年,必会成就又一个传奇。
不过,这是邓勿怜双亲尚在的时候。
两位将军为国捐躯,先帝特封其郡主之位,以国供养。
燕昭几乎想不起邓勿怜从前的模样了,就垂下视线,借着门缝里漏来的一丝光,细细打量。
红衣乌发托着蜜色肌肤,本该是明丽艳烈的对比。但宿醉未醒又昼夜颠倒,她整个人苍白浮肿,狼狈又憔悴。
静静看过片刻,燕昭淡声开口:“下旨出兵的是先帝。邓勿怜,若你有怨,就下去调戏他,别往我身上扯。”
说着上下扫她一眼,“看你这副样子,估计离那天也不远了。要不要我现在告诉你,先帝都喜欢什么?”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邓勿怜恍惚地睁大眼睛,仿佛想看看到底是谁酩酊大醉。
也是这才清醒了些,“……我怎么了?我不就喝个酒吗……怎么就离死不远了?”
燕昭没回答,只轻声接了句,是吗。
接着毫无征兆抬手,抄起一旁瓷碗砸在桌角,碎瓷片捏在手中,直抵对方喉头。
汤水碎瓷泼洒满地,响声狼藉。
迟了足足两息,邓勿怜才来挡她的手。
门外响起犹犹豫豫的声音,问一切可好,又在燕昭一声“下去”后死寂。
死寂中,邓勿怜干笑了两声。
“输了,”她拍拍燕昭手背,“我认输,我喝太醉了。”
没动。
锋利仍抵在颈前,醉意汹涌的血流烫热,又一寸寸被冰凉侵染。
“你别开……”邓勿怜含糊出声,松散地推燕昭的手,然而下一瞬,又缓缓僵住。
颈上的手稳如磐石,纹丝不动。
邓勿怜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对上一双毫无玩笑之意的眼睛。
多年老友一手撑着圈椅,一手抵着她命门。垂下的眼眸无波无澜,仿佛真的就要取她性命。
冰冷一下涌遍全身,邓勿怜甚至感觉到了喉头刺破的锐痛。
溺在酒醉里的大脑终于开始思考,她小心出声:“你……”
“有事找我,对吧?”
喉前的压迫一下松了。
燕昭扔下瓷片,拍了拍被醒酒汤打湿的衣摆,“看来还没喝傻。”
又一声碎响,惊得邓勿怜肩膀一缩,这才发现已经沁了满背的冷汗。
酒是彻底醒了,她摸摸脖子看看手,没见红色,松了口气。
“你想要我干啥?”
“兵权。”
邓勿怜缓过了劲,嗤笑一声:“那你下道旨不就得了?”
燕昭也回以一嗤:“谁听你的?”
荒废多年,从前的邓家军早已名存实亡,就算存留,也是滥竽充数之辈。
邓勿怜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又一次瘫在扶手,长吁短叹。
“去折冲府,自己往上爬。凭你的本事,应该用不了太久。”
邓勿怜又叹一阵,认命般开口:“什么时候?”
“三月初一。”
“哦……三月初一。”
邓勿怜应了声,片刻后猛地抬起头,“三月初一?!明天!你怎么不明早上再告诉我?”
燕昭在小桌另一侧圈椅坐下,闻言侧眸睨她一眼。
原本的确打算明早去府上捉人,主要是担心提前说了她会跑。
“酒醒了是吧?若醒了,我与你说说眼下情况。没醒的话……”
燕昭伸手向一块碎瓷,被邓勿怜一把拦住:
“醒了醒了醒了。”-
几样点心小食并糖水做好了,虞白还是没等到燕昭的消息,就先叫人送去寝室,坐在矮案边守着等。
门外,树影在方砖上慢慢地爬,日头渐西。
天都快黑了,等待中,他心里越来越乱。
兴庆宫那个古怪的老嬷嬷,不知会不会麻烦。街上意外撞见的那个郡主,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燕昭说了晚膳一起用,可到现在也没派人来找他。
晌午还平和安定的心境此刻一团乱麻,虞白攥着袖角揉来揉去,很快袖口也皱成乱麻。
想点别的。他勒令自己转开念头,试图找回上午站在兴庆宫外时的心情。
可思绪往回一倒,就想起幼帝那声半祈求半撒娇的“姐姐”。
陛下当然可以这样叫,毕竟姐弟亲缘。从前“他”也可以这样叫,燕昭亲口要求过好几遍。
只有现在他不能。
虞白越想越郁闷,袖口都快抓破了,最后决定还是得找点事做。
他起身在寝室转了转,找出常乐借给他的话本来翻,可这一翻,他更心烦意乱了。
之前他看得乐颠颠,是自视为故事里那个被念念不忘的竹马。
可现下他越看越觉得,他是那个被处处压一头的天降。
虞白“啪”一声合上书卷,决定明日一早就全还回去。
心里不安,前几日刚消的对甜食的渴望就又升了起来。他再次坐回矮案前,看着食盒里的种种,陷入短暂的犹豫。
燕昭应该还要一会才回来。
每样只吃一点,应该不会被发现。
他朝一碟豆糕伸出了手。
甜的不多。草草尝过后,虞白望向燕昭点名要的那碗雪耳圆。
那个圆脸姓田的厨娘看起来很和善,她做的糖水应该也好吃。
这样想着,他又朝门外张望了眼,确定没人回来。
尝一小口。
虞白用汤匙尖尖舀起一点,含进口中品了品,然后一下皱起了脸。
味道好怪。
……再尝一口。
暮色爬满,正厅里的谈话才刚结束。
侍女来过掌了灯,明亮灯影里,燕昭隔着小桌望向邓勿怜。
不过是讲了讲眼下时局及往后规划,邓勿怜就一脸颓然,仿佛明日要去的不是折冲府而是黄泉。
长吁短叹就没停过,临了英勇就义般大喝了声“老娘不能丢娘的脸”,燕昭终于稍稍放心。
告诫过今晚不得再去喝酒,她起身离开。抬头一看发现天都黑了,燕昭这才想起回来后一直忘记往内院传消息,赶忙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却又被身后邓勿怜叫住,“哎等等……我送你的生辰礼用着咋样?那可是品相绝佳的羊脂玉……”
“生辰礼?”燕昭疑惑,“你送的什么?”
月初时她无暇分心,各处送来的礼物她一概没看。
邓勿怜一怔,而后长长“哦”了声,又恢复了不久前的嬉皮笑脸:
“你去看看,殿下,亲自看看。”
一这么称呼准没好事。燕昭狐疑地迈出正厅,抬手招来常乐问:“我生辰时收的礼,都放在哪了?”
常乐言辞谨慎:“回殿下,书房。”
燕昭看看天色,又看看浸满汤水未干的衣摆,在回寝室与去书房之间犹疑。
原打算快些回去换身衣裳,而后哄一哄一直等她的少年。
把人晾了大半日,不知道会不会又露出那种可怜的表情。
还有晚膳。晚膳本身就已足够让她期待,田娘做得一手好酒酿,加进冰过的雪耳圆里,酸甜软滑格外爽口。
今日天晴,本就有些暮春燥热,再加上邓勿怜这一遭,燕昭现在只想含一口冰凉,再捏捏他软软凉凉的手。
不过都已经等了大半日了,冰过的糖水应该也已经温了,她决定还是先去书房看一看。
品相绝佳的羊脂玉?
片刻后,书房里,锦匣打开,锦匣关上。
燕昭缓缓闭上眼睛。
……什么品相绝佳的羊脂玉。
甚至是竖着放的。
摔上匣盖的动静太大,守在门外的身影一缩,小心翼翼询问:
“殿下,什么吩咐?”
燕昭想说把邓勿怜叫回来训一顿,刚启开唇又闭上。想说告诉折冲都尉明日给邓勿怜加练,又闭上了。
想说把这东西丢了,嘴根本就没张开过。
“没事,下去吧。”
燕昭把人打发走,自己也朝内院走去。迈出几步,终究还是没忍住,转身折返回来,抱起沉甸甸的锦匣。
走在回内院的路上,迎面而来的风都像是燥热的。
现在她更想要冰凉的酒酿和软凉的手了,可没想到的是,这两样,她哪个也没见到。
寝室里,矮案边,脸颊热红的少年捧着空空的碗,眼眸亮晶晶的迷离地望着她,“……你终于……”
“终于回来啦……”
燕昭看看空碗又看看他,一时有些怔愣。接着衣摆一紧,她被拽着坐倒在矮案边,软热的手臂和身体缠了上来。
想问他怎么都吃光了,也想笑怎么酒酿也能吃到醉,但又忽地顿了下。
“你刚才,叫我什么?”
“姐姐……”
发烫的脸颊贴在她颈侧磨蹭,声音含含糊糊的,很近地响在耳边,
“姐姐,你也……你也陪我玩……”
【作者有话说】
如果全员动物塑的话,我觉得邓勿怜是比格…昭昭就是武德通天暴打比格大力猫。
鱼的话,虎口夺食酒量超差酒品超粘人小醉鱼!![垂耳兔头]——
周五工作量比较大迟了sorry,掉落30小包包~
73☆、春不暮2
◎“是什么……好凉……”◎
含着醉意的声音湿湿软软,燕昭还没怎么听清,耳廓就先麻了小半边。
想让他再重复,他注意力却已经转开了,蹙着眉在空气中嗅嗅。
“什么味道……你给我、给我带醒酒汤了?”
他手臂一下缠得更紧,“你怎么知道……我吃醉了,你真好……”
说着就凑了过来,胡乱找她嘴唇。
燕昭先把泼满醒酒汤的衣摆往身后塞了塞,以防他真衔进嘴里,又把蹭进她颈窝的脑袋揪出来。
“跟谁学的,这样叫我?”
她捉住人醉红的脸颊捏捏,“上午在兴庆宫还偷听?胆子这么大*。”
他摇头又点头。
“他们都这样叫……”
“他们?”
声音醉意朦胧,燕昭没太听清,“什么他们?”
后面的就更听不清了。
少年含糊地嘟囔了句什么,接着就凑上来索吻,又被她揪着衣领拽开。
他一张脸都皱起来了,不满溢于言表,也没有吝啬言表:
“想亲……姐姐……”
燕昭呼吸都不自觉快了。
“那你先跟我解释解释,”
她强压下胸中热意,拾起空碗在他眼前晃晃,“这怎么回事?”
虞白努力细看,而后撇嘴,严肃评价:“这个不好吃……我很失望。”
“不好吃你还一滴不剩?”
燕昭忍不住想笑,丢开碗把他拽到面前,很近的地方。
“你把我的吃完了,阿玉。”
几乎呼吸交织的距离里她气声说,那你要我吃什么。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
而后慢慢启唇,吐出一点湿红的舌尖。
燕昭觉得那碗雪耳圆里,大概是混了让妖精现形的仙丹。
相触的一瞬他愉悦地轻哼出声,抱紧了她脖颈回应。
醉意之下他全无章法,只有主动,舌尖追着她索求,甚至不知何时跨坐在了她身上,两腿分着跪在身旁。
很快燕昭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热切,但和以往总窘迫逃避的反应不同,他几乎毫无廉耻、毫无顾忌地,在她手心蹭了蹭。
望向她的眼眸湿漉漉的,眼神像被打湿的羽毛。
声音也像,他声线软软地说,姐姐陪我玩。
“陪你玩啊。”
燕昭故作苦恼,“可我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怎么办?”
他也苦恼地思考了会。
“那,姐姐玩我……”
深吻陷进软枕里。
醺醉,早晨又是那样醒的,很快他整个人就软成了水。没有清醒就更没有收敛,她几乎没有停下过吮吻,才勉强堵住碎乱的声音。
所幸她以往喜静,寝室坐深又远人。
刚一分开,他就又露出可怜的表情,双手双脚地要缠上来,但这回燕昭没应允,反而顺着他的索求捉住了他的手,又拿起松散在一旁的衣带。
浑浑噩噩中,虞白发出了一声疑惑。
“绑我的手……做什么……”
“你手上还有伤,我怕你碰着。”
“可是……”他手指抓了抓空气,“已经好了……”
只剩几处疤痕,不特意看都看不出来了。
“你记错了,还没有好。”
燕昭凑近,在他指尖咬了一口。听见一声细细的轻呼,她眯起眼睛笑笑,“你看,还疼呢。”
被举在床头的手一下不动了,乖乖任她摆弄。
打过结又拽了拽,燕昭俯身在人唇角轻吻,“等我一会。”
她起身掀帘去外间,还没折返,就听见榻上的人已经等得不安,小声地哼哼。
刚回去,他就急切地抬起头想继续亲吻,但手上又被定着动作受限,急得像要哭了。
燕昭俯身去吻他,吮吻混着他醉醺醺的呼吸和满足的轻吟。但很快,愉悦的声音一下变了调,他像被吓到一样轻轻“啊”了声,
“是什么……好凉……”
他挣了一下想伸手去碰,但手腕被缚得结实,一下也动弹不得。
潮湿的眼眸微微睁大,带着些惊慌望着她,燕昭安抚地吻了吻他眼尾,“玉就是凉的,一会就好了。”
他眉尖微蹙,仿佛在认真地思考着。
“……我不凉。”
沁着薄汗的脸都皱起来了,他不满地祈求,“我好热……再给我一点,姐姐……”
语无伦次地还没说完,就变成一声破碎的尖叫,他一下蜷起了身体,哭咽着改口说不要,但很快就空张着唇,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春夜从混乱的喧闹到失神的安静,没多久又响起新的喧闹。
燕昭一只手揽着他,看他眼尾溢出源源不断的眼泪,脸上却又浮起和泪水相矛盾的晕红。嘴里含糊的话也自相矛盾,一会拒绝,一会索求,嗓音都哑了一半,最后可怜巴巴地说自己错了,说他再也不敢了。
“错了?”燕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哪里错了?”
“我再也不、再也不叫姐姐了……啊……”
认错被一下剧烈的颤栗打断,后面就全是毫无意义的哭叫。
被逼着叫了不知多少遍“姐姐”,他另半嗓音也哑透了。甚至到燕昭拆开他缚手的衣带时,他也没什么反应,任她牵着放到潮湿的小腹。
“我没回来的时候,你到底偷吃了多少点心?”
燕昭压着他的手按了按,“肚子都撑圆了。”-
醉意好似让他彻底变了个人,从前总扭扭捏捏说要自己清理,现在张着手臂要求燕昭抱他去沐浴。
沐浴时也不安分,初时的粘人劲过了,他好像进入了醉酒的后半程,直抒胸臆的阶段。
泡在热水里,他絮絮不停地说话,从浴桶的材质到浴药的味道再到寝室的摆设,府里的布置和日常用具每日饮食,把能想起的都点评了一遍。
燕昭听他声音都哑透了,就扳过脸来堵他的唇。可亲吻也只能让他安静一小会,片刻后就又出声继续。
回到榻上也没消停,他揪着下人新换的被衾评价:“这个……这个也不好。颜色太素了,我不满意。”
燕昭看了看被他攥皱了的檀褐色,“这哪里素了?不比你身上的好些?”
正巧,他今晚的寝衣是从寻梅阁带来的,白得寡淡。他低头一看,不满更甚:
“太素了……想要红的……”
“红的?”
燕昭本就不太喜欢艳色,又想起白日里一身大红的邓勿怜,已经忍不住开始皱眉。
“谁家寝衣穿红的,睡都睡不安宁。这身若不喜欢,明日叫人给你做新的。”
旁边的人抱着软枕趴着,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矛头很快又换了:“这个枕头也不好……”
燕昭揽着他“嗯”了声,“也换新的。”
“这个床幔……”
“也换。”
“不行……床幔好……”
“那就不换。”
不知是他碎碎不断的念叨先停了,还是她先睡着了。
暮春的晚风已经温热,这一觉睡得不太安宁。
睡梦依稀里,她听见朦胧的嗡鸣,忽远忽近,接连不断,像是……
雷声?
还在春日里,怎么会打这么响的雷。
燕昭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可眼前看到的画面,却让她陷入更深的愣怔。
深暗的青砖。紫檀木的桌脚。
缩在桌下环抱双膝的手臂,色泽亮丽的衣袖——
不是她现在会穿的。
照亮青砖的电闪。殿外大雨滂沱。
轰鸣的雷雨声中,殿内激烈的争吵清晰入耳——
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
耳边声音越发嘈杂,眼前画面也交错乱闪。她听见悲愤的哭喊,看见自己从桌下跑出来,听见自己还有些稚嫩的声音,看见一张已然失去生机的脸。
她竭力想要闭上眼睛或者捂住双耳,可肢体像是被死死定住,一切都脱离了控制。炸雷仿佛是在脑海劈开,惨白电光撕扯着视野,惊惶不安愈演愈烈,直到听见一声轻轻的、微哑的、羽毛似的呼唤:
“殿下……殿下?”
“姐姐……”
燕昭猛地睁开眼睛。
最先落进意识的是一声闷哼,接着才看清被她扼着喉咙按在枕上的人。
神智一下回笼,她赶忙松开了手,把他拽起来仔细打量。
“你怎么……”
见只是憋闷得脸颊泛红,没有大碍,她这才稍稍放心,带着些后怕和愧意把人揽回怀里。
“你怎么不躲?”
少年在她手心温热地蹭了蹭,说喜欢这样。
醉意没褪尽、困意更浓,他还是口无遮拦的状态,让燕昭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心跳还因方才的梦魇而剧烈着,她抬头往帐幔外望了眼,才发现夜还深,她只睡着了一小会。
“你……是做梦了吗……”
怀里的人含糊出声。
“……对。”燕昭顺了顺他发尾,刚想说让他继续睡,就听见他再次问,梦见了谁。
“是……是梦到虞小公子了吗?”
燕昭一愣,因噩梦而混乱不安的思绪被他硬生生打断了。
“突然问他做什么?”
“不可以吗……”
贴在手心的脸微微皱了起来,他蹙着眉皱着鼻尖,声线哑哑,“那你……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燕昭呼吸微顿。
倒是真的梦见过,和方才醒来时的画面相似。
只不过梦里她没有清醒,扼在他咽喉的手也没有松开,掌下的温度一点点冰冷,他苍白无力地倒下。
这样的梦缠过她好几天,噩梦不能算数,于是她打算说没有。可一回神才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再次睡着了。
燕昭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托着他重新躺回枕上。
怀里的身体软软热热,哪怕沉睡着什么都没做,也让她感到阵阵安心。
帷幔悬垂,长夜静谧。
这样安宁的昏暗里,她才终于能够平静回想方才的梦。
似乎梦见了……
……母妃-
不管虞白再怎么想勤练不怠,这回还是休息了整整三日。
第一日是因全身酸疼难以行走,第二日是因嗓音沙哑还未好全。
第二天夜里,燕昭见他像是快把那天的事忘了,就又把他醺醉时的种种言行举止详细描述了遍。
窘迫得他彻夜难眠,次日直睡到晌午才起来。
第四日,他才重新回到校场。
操练的间隙,虞白坐在校场边上,安静地独自待着。
原本沉醉一醒,许多事都像做梦一样朦胧不清了。经燕昭一提,就又全想了起来,包括夜半那段未完的对话。
关于“他”的事,燕昭不许他提也就算了。
可是,问起有没有梦见过现在作为阿玉的他,她居然沉默了。
他托着脸望着天际舒卷的云,陷入某种古怪的、矛盾的、酸胀的情绪。
……在她心里,不会永远都把“他”放在第一位吧。
虞白感觉到了一点点雀跃,但更多的是没来由的失落。
常乐大老远注意到他沮丧,忙完一阵,就走过来问他是哪里不对。虞白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就绕到了今早他还回去的话本上。
“那么多,你全都看完了?”常乐啧啧称奇,“一目十行啊玉公子。”
虞白心说那么多本都一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竹马永远被念念不忘,后来者永远被压一头,他越看越觉得心口发堵。
“……看完了。”他小声撒了个谎,又问:“常乐哥,就没有别的吗?”
后来者居上的那种。
常乐撇嘴:“没有,不爱看。半路变心有什么意思?从一而终的情意才动人。”
虞白侧头瞥了他一眼,暂时不想和他聊了。
风一天比一天温热,春日渐深。
上午校场、下午书房的日子维持着,夜里睡前,两人要么在府里散步,要么倚在廊下说闲话。
燕昭不知他在心里在暗自较劲,只觉得他几日来都有些古怪。
不管对话从何处开始,最后都会转到她身上,小心翼翼地问起她的过往。
必然是问不出什么的。
首先大多她都忘了,其次她也不欲与任何人多说。
这样的追问到了四五次,她终于觉出不对。
“阿玉,”她掐着人脸颊晃晃,“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手上力气没怎么收敛,眼瞧着脸都被她捏红了。他眼尾泛起了一点潮湿,黑眸湿漉漉地抬起来望她:
“不可以吗……”
燕昭特意靠近闻了闻,想看他是不是又把自己灌醉了。
气息清明,没有碰酒,但也没什么区别。刚凑近一点,他就黏黏糊糊贴上来,双唇微张想要亲吻,但又被她卡着脸推开。
“别的可以,这个不行。”
要有起码的尊重。
但同时她又有些欣慰。
从前他哪会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
大概是近来心中安定,胆子也大了,开始琢磨起别的事情来。
想到这她又觉得值得鼓励,就把他捞回来吻了吻。
可接着又觉得不敬前辈应当惩罚,就衔着他唇瓣咬了一口。
但他好像更开心了,双手缠着她脖颈说还想要。
晚风里渐渐响起喧闹。
再静下来已经是沐浴过后,虞白半闭着眼睛趴在人怀里,心中十分满足。
其余不论,这种事燕昭可是只和他做过的。
他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
雀跃过后一抬头,发现抱着他的人正在出神,一下又有点直觉不安。
“殿下……”
还在出神。
“……”他声音放软了些,“姐姐……”
燕昭仿佛这才听见,视线朝他望来,问他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
“……没事。”燕昭轻叹了口气,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忘了做。”
前段时间就总有这种感觉,方才经他一提,那种有所遗漏的不安更甚。
问过书云很多遍,公务上确无缺漏。也仔仔细细回想过,想得她都有些头疼了,可还是无果。
连自身记忆都无法掌控,这让她十分难受。
“前几天,你说要带我去踏青来着。”
手臂间传来微微震动,少年轻声把她从苦思中拽了出来。
“而且,你还说要陪我下棋……还有上次,你说想在小花园里用晚膳,也忘了。现在玉兰和早樱都快开败了……”
说起前两样,虞白心里还隐隐有些甜蜜。
不论是踏青还是对弈,燕昭从前都没陪他做过。
尤其当年繁重的课业里,她最讨厌的便是围棋。现在能答应陪他下棋,他觉得他已经赢了一局。
但说到最后一项,他声音又慢慢弱了下来。那顿晚膳为何不成,可不就是因为他没等人回来,自己就先把东西吃光了。
而且那个晚上,还格外荒唐。
虞白不自觉有些脸热,视线开始飘忽。
但接着又被扳了回去,还没看清,就落下来轻柔的吻。
“开不败的。玉兰过了还有杏花桃花,没有早樱还有海棠。”
燕昭托着他脸颊一下下啄吻着,说,“明日就去小花园用膳。我记得前几日收到了个春宴帖,正好带你去踏青。”
他似乎十分满足,软软地回应起来。
忘了……
不如就……算了?
沉溺在温软里,燕昭犹豫地想。
【作者有话说】
春不暮,永远有花开。
鱼虽然在自己跟自己较劲,其实也无意中把昭昭从自我折磨里拽出来了哩,真好,哈特软软——
所以有人能猜到昭一直没想起来的「重要的事」是什么吗[问号]
只能说等到昭昭想起来的那天,鱼就要在折寿和自爆之间二选一了[狗头]——
掉落30小包包~
74☆、春不暮3
◎“吃不下了……”◎
正巧次日逢五休沐,燕昭问他,三件事里想先做哪件。
踏青、对弈、在小花园用膳。
收到的春宴帖在两日后,不过一个春天可以踏好几次青。
虞白从没有做过这么难的选择,抱着他的新枕头陷入了苦思。
燕昭在一旁看他纠结,突然觉得他像掉进粮仓的小鼠。
“要不这样,”她伸手在人鼻尖捏捏,“早膳在小花园里用,接着去郊外踏青,傍晚回来后陪你下棋?”
话落,他两眼放光。
“可以吗?”
燕昭点点头,心说更像了。
这晚他在梦里都翘着唇角。
然而第二日醒来,他嘴角耷下去了:“好大的雨……”
窗外,天亮了好似没亮。
银白在天地间密织成线,枝头嫩叶湿漉漉乱晃。比起上次春雨淅沥,这次大雨密急,甚至带了些夏日的味道。
踏青是暂时不能了,小花园估计也已经绿肥红瘦。
美梦似的一天真成了泡影,早膳他用得没滋没味,没几口就搁下筷说饱了。
燕昭看了看他,又看看外面,扬声让侍女拿伞来。
虞白一阵困惑。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她接过伞递到他手中,又把还冒着热气的蒸饼装进食盒,提在自己手中。
“走。”
不久,两人站在大雨汪洋的小花园里。
雨落得急,在小径圆石间汇成纤细的河,早樱碎粉满地随水飘零,又在他脚边汇成小小花坞。
虞白看着眼前一切,第一次发现原来落花流水也是美景。
雨水密密砸落伞面,他撑伞的手被震得微痒,掌心似有涟漪轻泛。他心口也微微痒了起来,有些雀跃。
燕昭是想赶在早樱落尽前,带他来看今年的最后一眼吧。
……但为什么要带吃的?
正想着,就看见旁边燕昭打开了食盒,隔着帕子捏起一块蒸饼,递到他嘴边,“来。”
“吃。”
蒸饼的热气和雨水的潮雾氤氲一处,虞白有些恍惚,想起她昨晚信誓旦旦说的……
小花园里,用早膳。
刚要说倒也不用在这种事情上守诺,咸香暄软的蒸饼就塞进他嘴里。
“好吃吗?”燕昭又捏起一块。
怕雨水落在她身上,虞白两只手举着伞,本就有些吃力,喂进口中的蒸饼又很大块,他嚼得脸颊都酸了,好险没噎着。
刚咽下,又塞来很大一块。
她好像十分了解他口中的容量,每次喂食,都恰好让他只能勉力咀嚼、完全无暇说话。
几块之后他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等等,殿下……吃不下了……”
“那就看花,”燕昭盖好食盒,“另一边有紫玉兰,想去吗?”
虞白眼尖地看见食盒里还剩最后几块,有点担心她稍后一时兴起又往他嘴里塞,忙说不想了。
“等雨停了,说不定还有……而且,明年再看也可以。”
前半句时,面前的人还想否决,听完后半,又轻轻笑起来。
“好。那明年再看。”
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又想起了什么,“踏青的话……”
“等雨停,殿下,等雨停了再去吧?”
虞白匆匆打断了她的话,冒雨踏青还是有些太狼狈了。
“也好,”她颇为勉强地点头,“后日太府卿祝彦兴办春宴,就在他京郊的别院,一个叫‘望春园’的。听说望春园遍植桃花,到时候正好看。”
虞白这才稍稍放心了。
有的时候,他真的会怀念那个爱食言的燕昭。
三件里只剩一件了,所幸对弈不拘天气。
大半个时辰后,两人在廊下对坐。
檐外雨声密织,鼻前潮气弥漫,虞白却没觉出临雨对弈的诗意,反倒有些困惑。
“殿下,这棋盘……”
燕昭掩唇轻咳了声。
本以为陪他下棋是三件事里最简单的,却不想成了最难。
她对围棋深恶痛绝,出宫开府后便再未碰过。
整个长公主府竟凑不齐一套棋具,唯一找出的还是在淮南时,当地长史送她的那匣青白玉棋子。
面前,檀木方案色润纹密,两匣棋子玉材精良,唯独当中摆着的棋盘粗制滥造,是方才临时着人就近买的。
“怎么还挑上了?”燕昭先发制人,又忍不住好奇,“你真的会?”
虞白立即“嗯”了声,点头的动作都藏不住期待。
从前几年各类风雅艺都学,当中他只喜欢这个。除了偷偷练习他的针法,下棋是他少有的一点乐趣。
“殿下先手吧。”他眼睛亮晶晶的。
燕昭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把青玉棋子推到他那边。
“本来就是陪你,自然是要让着你了。来吧。”
推托过好一阵,廊下才闻落子轻响。
远些,密密雨声织着檐角泄水声,近前,玉子错落如水滴。
燕昭看着对面的人执子落子,动作轻缓,越发觉得让他先手十分正确。
素手捻青玉,胜神笔雕琢。
他执棋也用的左手,两指拈着精巧莹润的棋子,揣摩、落子、收势,无一不稳。
燕昭并不太惊讶。她几乎是亲眼看着这只手从执筷都会摔落,到可以安安静静一粒不漏地夹豆,再到现在这样的。
但又很惊讶,不知他哪来的劲要从头重学他不惯用的手,又一定要在校场日日勤练,几乎一日不休。
他身上好像有一股隐隐的韧劲在,她好像今天才发现。
该到她了。燕昭从手心拢着的白玉棋子中捏出一枚,啪嗒落下,继续看。
挽着衣袖的手指,一截在外的手腕。袖口一圈银红,绣着花枝闹春,比从前寡淡的素色更衬他皓白。
再往上,领口只开了一小点,皮与肉与骨在衣领里起伏,锁骨中间微微凹下一个小窝,不干不瘪,恰好匀称。
尖尖的下颌在他颈前投下浅淡的影,往上是淡红莹润、气色饱满的唇。
脸颊也透着莹润,被雨天潮气笼着更显柔软,柳叶般的眼眸透亮澄澈,对上她后微微一弯,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殿下,我赢啦。”
燕昭一愣。
而后才往棋盘看。
方才见他展颜她觉得天空都明朗了,现在看清定局又觉得天暗了下来。她拢手抵唇一咳:
“这么快。再来一局?”
“好呀。”虞白利落地收拢棋子。
第二局燕昭又让他先手。几子落下,他突然想起一事:
“对了殿下,前几日,兴庆宫那个赵嬷嬷……”
他还不知道赵嬷嬷为何瞪他,担心会给燕昭惹什么麻烦。
对面的人轻“哦”了声,“赵氏伺候不周,已经不在内廷服侍了,你不用担心。”
虞白微怔,随即隐约猜到什么,“她是……”
“对。”燕昭点了下头,“张为没断过心思。后日办宴的太府卿祝彦,也曾和他有来往。所以去踏青只是其一,还要近看看祝彦此人言行。”
说完她抬眸看了眼,猜到他心思,“别紧张。祝彦此番宴请颇广,各官与家眷少说数十人,众目睽睽,他不会妄动。”
虞白稍稍松气。
几子过后,他又想起早晨听她说的,“那个望春园,很漂亮吗?殿下去过吗?”
燕昭也只曾听人讲起,见他问就简单转述了几句。
讲到半途声音顿住,棋盘对面响起轻笑:“我又赢啦。”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
盯着棋盘上胜败分明的青白玉,燕昭陷入沉思。
不过几年不碰,竟会手生到此等地步?
连输两局着实有些尴尬,她再次掩唇一咳。
虞白面露忧色:“殿下着凉了?”
“没有,”燕昭手一摆,“再来。”
又说:“你先不要讲话了。”
怀疑方才他东拉西扯,是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下除了雨声,就只剩落子轻响。棋盘上安静厮杀半晌后,双方势定,成一平局。
燕昭百感交集内心复杂,沉默良久后,视线从棋局移向对面,看见他唇角弯弯眼睫弯弯,笑得脸颊都圆了起来。
“这么开心?”
虞白笑抿着唇点头。虽然最后一次平局,但两胜一和,而且,
“吃了殿下好多呢。”
他指指棋盘边上,被提掉的青玉棋子堆成一小把。
可接着,他眉心又微微蹙起,“你不会是在让着我吧……”
燕昭微笑:“没有。”
“真的?”
“真的没有,”琥珀瞳笑眯成了狭长形状,“阿玉很厉害。”
这下虞白更开心了。
这种开心一直持续到晚上,沐浴过后,他散着半潮的头发,湿凉凉地主动趴坐到了人身上。
但看见燕昭带回来的那个瓷罐,他又忍不住好奇。
下午她冒雨进了趟宫,似是正事,没有带他。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多了个朱漆木匣,放进了书房,再就是这个,带回了寝室。
“是殿下从宫里拿的点心吗?”
亲吻的间隙,虞白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燕昭不答反问,“你饿了?”
依旧眯着眼睛笑,眸光被垂下的睫毛掩得朦胧不清。
似乎许久不曾见她这样笑了,虞白突然觉得有点危险,一时不知自己该饿还是不该饿。
可还不等他开口,就见燕昭打开罐盖,取出……
一枚。
在指间执过许久,他一眼认出就是白日里那套玉棋子。
同时,许是相似时间唤起记忆,他想起在淮南时有一次,燕昭把什么冰冰凉凉的往他领口里塞,好像也是这套棋子。
但此时这些棋子又不同。扁圆润玉像是煮洗过,还带着依稀水泽,纵横绑了纤细线绳,正被她拎着悬在指尖。
虞白本能地吞咽了下,有种不妙的预感。
“殿下……”
很快,他的预感成了真。
雨声里混进轻轻碎碎的求饶,“别……好凉……”
“一会就不凉了。上次忘了?”
又一凉。
仿佛又回到晌午对弈时,一子挪动、诸子瑟缩,玉石碰撞琳琅响,满盘乱颤。
“不、不行……不能拽……”
春雨像是淋进了室内,他眼前一片泪雾蒙蒙,环着人脖颈不停摇头,语无伦次道歉说自己错了,说殿下别生气。
“想赢哪里有错?阿玉棋艺精妙,我惊喜还来不及。”
燕昭笑眯眯夸奖,“没有生气。就是看你吃子吃得开心,来,”
她又朝瓷罐伸出了手,“多吃点。”
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了,虞白恍惚听着,依稀觉得是被夸了。
那他是不是应该说谢谢。
但最后溢出喉咙的只有求饶,“不、不要……真的……”
“真的吃不下了……”-
一场雨落了整两日,天地湿透。
大雨停朝,校场上的训练也停了,两人除了去书房,就是在寝室。
外事不多,心内也无忧虑。
日前,裴卓明已到任万骑营,而庆康郡主邓勿怜那边,不管是情愿抑或被迫,也已进入折冲府。
时局太平,兵权收归急迫不来,只能从长远计。若顺利,二至三年,邓勿怜或可升折冲都尉,到那时再袭母名号,名正言顺。
而裴卓明那边,其父裴永安任左羽林大将军,轻易罢免不得,须得平心按捺找寻错漏。自然,将其不动干戈收入麾下是为最优解,但这条道从起初就艰难。
至于另两位,薛啸、冯响,若大势明朗,便不必她费力收归。而眼下诸事不明,即便她出尽百法也无大用。
唯独徐宏进那头,令她偶尔皱眉。
此人看似合作实则互谋,并非真心臣服。不过也尚算配合,暂无近忧。
燕昭担心的事情不多,虞白牵挂的就更小。
隔上一阵,他就往窗外看看,望着阴雨连绵的天空直叹气。
再这样下去,春宴也要去不成了。
所幸老天待他不算太薄。第二日夜里,大雨终有减弱之势,次日一早,天际绽开一道淡金。
他一下雀跃起来,还没等燕昭从朝上回来,就已经把自己收拾打扮好了。
用过早膳,两人乘上马车,晃晃悠悠小半晌,来到了京郊的‘望春园’。
京郊有山,望春园坐于山顶,从门口朝山下望去,确能望见满目春色。然而望向门里,却没看见燕昭所说的桃花林。
“怎么……”
一问才知,几年前祝彦买下这处别院后,觉得桃林音似“逃银”,不吉利,统统给砍了。
见他稍显沮丧,燕昭捏捏他的手,“喜欢桃花?府里有一些,但不多。若喜欢就叫人种上,明年就有得看了。”
虞白点点头,心中甜蜜。
其实不管桃花梨花还是杏花,都一样。
从前燕昭都没陪“他”看过,他怎样都觉得开心。
坐在一方清净小亭里,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四下张望。
虽无桃花色,但有别样景。望春园里装点别致,再加上雨后潮湿,入目不见京中惯有的恢弘庄重,反倒有着南方水乡的玲珑。
他只见过冬日的淮南,但他本能觉得,若到了春天,那座城也会是这样的清丽。
显然燕昭和他想到了一处。
“阿玉,淮南的春天是什么样?”
她伸手拈走了他刚到嘴边的饴糖,“给我讲讲吧。”
虞白一下从心悦变成心虚。
“……不太记得了,殿下……”
他攥着袖口垂着眼帘,声音轻轻,“我很小就被带过来……”
饴糖又塞回了他嘴里。
“好好,那就不讲。”燕昭又抓起一把蜜饯,“来,吃。”
太府卿祝彦来过一次,絮絮问候了一堆。又说要留人陪侍,被燕昭面带微笑拒绝。
临走往他这边望了眼,赞了句公子当真受宠,又问是否要添些茶点,才转去别处。
“祝大人看起来还挺谦逊,”等人走远后虞白小声问,“殿下疑心他吗?”
“再看看。”燕昭没多说。
望春园不算太大,小亭再如何独立,也离人群不远。
过了初到一地的紧张,虞白开始观察起周围来。目光扫过参宴众人,又打量远远近近的景物,最后视线停在亭外一棵树上。
“殿下,你看……桐树。”
他试探着问,“你喜欢桐花吗?”
公主府里没有桐树,至少他没见到过。
燕昭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像是在想象桐花盛放时的模样。
“还好吧。”她捏了另一盘点心进手里,“这个吃不吃?”
虞白顺从地启唇,一边心想,果然。
果然不记得了。
——她第一次惹哭“他”的时候。
偷偷见面的那个废弃宫苑里,也有这样一棵桐树。
盛夏枝叶繁茂,除了翠绿树叶,还有肉肉软软的虫。
虞白打小怕虫子,因此宁愿晒着,也不往树下去。
但即便如此,一条毛虫还是掉在了他身上——从燕昭手里。
他吓得摔坐在地哭得很大声,小公主先抓走虫子,又蹲下哄他,笑得也很大声。
“怎么不早说你怕虫子呀。好啦,这次就不治你欺瞒之罪啦!”
当时的他在浑身发毛和委屈崩溃之间愣了一秒,险些就要谢恩。
回过神来眼泪更凶:“你也没问过我……”
哄了半晌也没哄好,小公主束手无策,只好把他按在地上胡乱亲。亲过一会他自己就不哭了,被拉着坐起来答她的话。
“除了毛虫,还怕什么?”
他抽噎着列举了几样别的虫子。
“那喜欢什么?”
他顿住了。
想了半晌,只想出一个:“喜欢吃甜的。父亲不让,说会坏牙。”
“那我给你带,”小公主蹲在旁边笑嘻嘻,“画雨做的豌豆黄好吃,明天带给你尝尝。”
还喜欢什么,小公主问。他想不出来了,视线满庭梭巡。
“喜欢那个。”他指花坛里他种下一片的缬草,碎碎的小白花在艳阳里摇晃着,回应他的呼唤。
“那个也喜欢。”他指指缬草边上,另一丛米粒大小的淡黄野花。
“就不能喜欢大点的吗?”
小公主掰着他的脸抬头,让他看郁郁葱葱的桐树。
阳光漏过树叶,浓绿遮挡碧蓝。夏日艳彩泼进他的视野,笑盈盈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桐*花开起来可好看了,可大了,还很香。等明年桐花开了,我带你看。”
炽热的光灼得他眼底发烫。
“我喜欢桐花。”
虞白从袖子里牵她的手,“殿下,可以在府里栽一棵吗?我想看。”
往他嘴里塞点心的空隙,燕昭毫不停顿地点头,说好。
再往盘中伸手,她摸了个空,“怎么没了?”
对上她狐疑的眼神,虞白有点委屈。
喂他之前吃一块,喂他之后又一块,他根本没尝到多少,差不多都进了她嘴里。
但还是没拆穿,“嗯嗯,我早上没吃饱。”
燕昭半信半疑看了他一眼,打算找个侍女再送一些。祝彦别的先不论,别院里的厨子倒不错,很合她口味。
然而视线扫过一圈,却没见有人。
“我去吧。”
虞白理了理衣袖起身,朝亭外不远一指,“刚才我看侍女都从那边来,膳房应该就在那儿,殿下稍等我一会。”
少见她对糕点感兴趣,他就想多做些什么。再者,方才燕昭答应在府里种桐花树,他自认又赢一局,心情十分愉悦。
想让他待着的话,燕昭没能说出口。
若在从前,别说是独自走动,恐怕他连抬头环视都不敢。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应该鼓励。
且这场宴会并未邀请徐宏进,这让她稍稍放心。
“去吧,快去快回。”
她往身后软垫上一倚,又噙着笑嘱咐:“别取掺了酒的。光天化日,不太合适。”
虞白一听顿时脸热,脚步更加快了些。
望着他背影离开,燕昭啜了口茶,不自觉又望向那棵桐树。
三月过半,枝头已经聚起密匝花苞,泛着淡淡粉紫。
风吹过,枝梢微颤,仿佛明日、后日或者下一刻,就会绽出一串串铃铛般的花朵。
桐花……
香气过于甜腻,想想就觉得心烦。
不过只种一棵也还好,就种在小花园深处,离书房寝室远些。
想过这件,她目光又扫过园中宾客,略一打量。接着侧过头,看向守在身后的书云。
没让她去取点心,是因为另有事做。此时视线对上,书云微微颔首,无声应答。
春风轻暖,燕昭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呷着清茶。一杯见底,她正要再续,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似乎……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刚悬起心,就看见一道身影穿过宾客,朝亭中快速走来。
脚步匆忙,两手空空。
“怎么了?”
一进亭,燕昭就把人拉到身边。然而,还没等到回答,她瞳孔骤然一缩,一把捉住他的手,“这怎么回事?”
少年脸色苍白,冰凉的手腕在颤。
唯一温热的,是他掌中的猩红。
他张着沾满鲜血的手,半晌才发出声音:
“不是我……”
见他身上没有伤痕,燕昭一下宽心不少。
正要追问血污来由,就见他再次摇头,嘴唇微颤着轻声说,真的不是我。
燕昭一怔,猛然预料到了什么。
下一秒,亭外响起一声尖叫,
“杀人了——”
【作者有话说】
鱼:我、我吗?QnQ——
这里提到的桐花是紫花泡桐,每年暮春开花,很香很漂亮。花语:永恒的守候,坚韧的生命。
掉落30小包包~
75☆、死生1
◎“前几日你问我,虞小公子是怎么死的。”◎
“三郎命苦啊……三郎他还那么小……”
一个奶娘打扮的妇人跪在亭外,哭过半晌后,才顺过气来出声:
“今日祝大人办春宴,把三郎也带了来,一直由老奴陪着。三郎年幼,老奴怕冲撞了殿下、各位大人和夫人,就带着三郎在后院人少的地方玩。三郎想要吃点心,老奴让三郎在原地等着,自个去膳房里取,可谁知带着点心回去,就撞见这位公子……”
奶娘抖着手要往亭内指,可刚一伸出,就看见自己两手两袖的鲜红,哭声一下又大了,“老奴眼睁睁看着、看着三郎,在老奴怀里没有的啊……好多的血,三郎那么小的人,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
“奴婢也看见了,”旁边一个侍女低头跪着,“这位公子应是也想要去膳房,却撞上了等在外头的三郎。似乎是三郎弄脏了公子的衣裳,公子十分恼怒,就和三郎争执推搡起来。后来就,就……”
早在得知出事的是自己幼子时,祝彦就已然面如金纸、濒临崩溃,听完两人所述,竟直接嚎哭出声。站也站不住了,他摇晃几步跌坐在地,望向亭内涕泗横流:
“公子,公子!你若有气有怨就冲我来,要杀要剐都冲我来,怎么能和一个孩子计较?阿沛他、他还不到八岁,公子,就算你深受殿下宠爱,也不能如此……”
“祝彦。”
亭内响起道平静女声,音量不大,却清晰传入在场众人耳中,
“这样和本宫的人说话,是你该有的礼度吗?”
祝彦恸哭一顿,抬脸望向亭中,视野泪水茫茫,却也看得出亭内那位正淡然端坐,朝他投来冰冷审视。
本能地,他遍体一寒,撑起身子跪好,“殿下,臣……臣只是……”
那视线却已从他身上移开了。
燕昭看向身旁,少年低着头脸色苍白,若不是众目睽睽盯着,他怕是要整个人蜷缩起来。
她伸手过去想要牵他,却被他一缩躲开了,“脏……”
两手的鲜血还没来得及擦,已经凝成红褐,触目可怖。燕昭垂眸扫了眼,接着还是攥住了他的手。
“你自己说。发生了什么?”
“我……我去拿点心,但不知道膳房具体位置,就问了一个侍女。我沿着她指的方向走,但越走越安静,我觉得不对,想回来,可一转身,那个、那个……孩子,就被推到了我身上……”
他怯怯地抬起眼睛,惊惶到一定地步,眼眶反而干干的,不见泪痕。睫毛都止不住地颤,但又竭力稳住声线,
“当时,我以为那个孩子摔倒了,就伸手去扶,结果……殿下,当时他已经……已经死了。”
亭外风声微弱,议论渐起。祝彦听见几句,刚止住的哭嚎又响起来,哭诉他这幼子多么乖巧聪明,多么讨人喜爱,虽为庶子但却寄予厚望云云。
外头喧闹,虞白趁机又朝燕昭靠近了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快速报告:
“殿下,那孩童当时虽已气绝,但看脸色青紫异常,应当是有先天不足,本就养不大……”
突然一阵脚步急声,伴着佩刀碰撞铮铮嚓响。
虞白吓得一缩,望过去却看见一队熟悉面孔,原是守在园外的府卫收到通传,列队赶了过来。
领头的常乐啪地抱拳,肃声问殿下吩咐,燕昭朝膳房那边抬手,
“去看看情况。”
“是。”
带刀侍卫一到,园内忽地寂静下来。方才窃窃私语的宾客都闭了嘴,只有几个耳软的听进了祝彦的哭诉,正默默抹泪。
燕昭扫过一圈,心中思忖。
起初还疑虑祝彦怎舍得以亲子设局,可若那孩子先天有疾,便稍稍能说通了。
祝彦牺牲幼子,诬陷她身边的人。
若在平日,她自然可以将阿玉强硬保下,但日前不久,裴永安上表为长子求情申诉,被她以“不得纵容亲眷”为由驳回,若眼下她自食其言,怕是要声名威信扫地。
裴永安选择与幼帝外祖、太傅张为一道已是确定事实,此番大抵是两者共谋,既是报私,亦是抹黑。
而祝彦恐怕也已选好一边,这病弱庶子便是他依附张为的投名状。
亭内外一阵静默,片刻,常乐快步回来,抱拳沉声:
“回殿下,死者伤在腹部,凶器为一匕首。匕首掉落在附近,卑职已将其带回。”
说着他隔着布帛奉上一物,“从伤痕来看,行凶者右手执刀,由下而上捅刺,贯穿胸腹,死者失血而亡,先后约莫小半个时辰。”
话音未落,祝彦和祝三郎的奶娘就先后爆出嚎哭,宾客在旁高高低低倒吸,不忍耳闻。
见此情形,虞白刚想解释,手背上就先紧了紧,接着听见身旁人似笑非笑说,这么巧。
“诸位恐怕不知。日前京郊河堤决口一事,阿玉险些遇险,命悬一线,右手重伤,”燕昭提起了他右手,“废了。”
虞白配合地耷拉着手,指尖颤栗。
“由此可见,凶手另有其人。”
说完,他的手又被燕昭拢回掌心。没想到那番受伤竟不全是祸事,虞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宾客中就响起道冷肃声音,义正词严:
“殿下!恕臣直言,方才前去查探情况的侍卫,与这位公子同处殿下府中,必然相识,难保没有包庇之心!殿下这般宽纵,是否有失公允?”
燕昭微眯起眼睛,见是谏议大夫李训。而此时,李训正直挺挺跪在亭外空地上,满面悲愤,胡须颤颤,大有嫉恶如仇之态。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臣不敢!臣只以为,既已牵涉性命,便绝非玩闹。今日大理寺卿齐大人亦在,查验一事应由齐大人主理。”
宾客无声地散开了点,露出一个面容清隽、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迎着数道视线,齐文暄平静拱手:
“查验办案乃臣职责本分,敬待殿下吩咐。”
燕昭凝眸望着对方,沉默片刻后才出声,“你去吧。”
见此情形,虞白紧张更甚,就连呼吸都不自觉绷紧。可拢着他的手接着紧了紧,一侧头,正对上燕昭朝他递来的眼神。
“别怕”,他看见那双眼睛说。
齐文暄片刻后回来,又取过常乐拾来的匕首细看。几番查验后他沉稳开口:
“回殿下,情况确如常郎所说,并无出入。且这枚匕首分量颇重,若公子当真右手有伤,怕是难以执握,更无可能持匕伤人。”
亭外又一阵安静。比起之前,这阵静谧中更多了几分诡谲。
祝彦还在恸哭,几次险些晕厥过去。李训跪在他身旁不远,脸色有些紧绷。
“李训,你意下如何?”燕昭意味深长,“还是说,接下来你又要怀疑本宫包庇,想传太医来验他的手伤?”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李训长须一颤急忙下拜:
“微臣并无此意,微臣并无此意!微臣只是觉得幼子可怜,为祝大人不平……”
燕昭无声一笑,刚要开口,一直哀哭的祝彦却在此时出声了:
“李大人刚直不阿,并非有意冒犯,殿下切莫怪罪……微臣见公子也是面善之人,微臣自己也难以置信,微臣只是想要查清此事,为我儿寻得公道,请殿下圆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愿……”
祝彦哑声戚戚,形态好不可怜。燕昭皱眉:“那你想如何?”
“只怕要委屈公子……下狱详查。”
“殿下,若当真误会,这样一来,也可还公子一个清白……”
话音入耳,虞白自己先一怔。
起初几人声势浩大,他还以为是想要他当场抵命,可一番下来竟只求详查。
他问心无愧,且见那位大理寺卿齐大人也是公正之人,并未与祝彦附和,反倒稍稍放心下来。
可一松神,才觉察到手上传来的阵阵锐痛。低头一看,燕昭正死死攥着他的手,用力之大,掌背都暴起青筋。
“殿下……”他顿时担忧,小声呼唤,“殿下?你……”
手上倏地松了。
接着,就看见燕昭脸色渐缓,从凝重变得温和,微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却不是朝着他。
而是朝着亭外:“下狱?好。”
“但本宫要先问几件事情。”
“奶娘。你说你亲眼看见他持匕杀人了,是吗?”
奶娘毫无防备被点了名,已经开始哆嗦。不等她开口,燕昭厉声重复:
“我问你是亲眼看见的吗?”
奶娘吓软一滩,脱口而出:“老奴、老奴只是看见公子从三郎身旁跑远……”
“好,”燕昭又转向那个侍女,“你说听见争执推搡?那你一字一句说来听听。”
侍女一句话也说不出。
“如此说来,他有嫌疑,不过是因出现在死者附近。齐文暄,方才常乐说事发在约半个时辰前,你以为对吗?”
齐文暄不卑不亢:“常郎所言无误。”
“那好,”燕昭朝身后一抬手,“书云。”
宾客几乎这才注意到亭中那个垂手静立的女子。
她始终未动,气场不强,在场大多以为是个普通侍女或女官。可接下来她口中说出的,却让众人大惊:
“太仆少卿陈大人,曾于半个时辰前往膳房方向去,一盏茶后回。荣国公子在膳房附近停留约摸两刻,事发后才回到此处。以及大都督夫人庄氏、谏议大夫李大人妻女……”
小亭地势较高视野开阔,书云观察细敏又记忆绝佳,燕昭带她来本是要她辅助留意诸臣举动,不曾想却在这时派上用场。
一长串下来几无停顿,在场三中有一被点了名。园中一片死寂,接着又被一道平静女声打破,
“如方才所说,以上都有嫌疑。齐文暄。”
燕昭看向亭外静立的男子,“大理寺狱腾腾地方吧。”
“是。”
与众人震惊相反,齐文暄平静领命,当真有要把大理寺狱牢房塞满的架势。
满园哗然,以谏议大夫李训尤甚。方才他仗义执言,可怎么也没想到一回头,自己妻女也被牵了进去。惊惶之下他正要开口,又被一声“慢着”打断。
亭内,燕昭慢悠悠补了句:“给祝大人家准备间大的。”
祝彦还跪在原地,从方才满园点名开始,便隐隐觉得事态失控,现下更是本能惶恐。
还没问,就见人朝身旁女官抬抬手,
“宣吧。”
视线尽头,女官从随身携带的箱笼中取出个朱漆木匣,又从木匣中取出个明黄卷轴。
“陛下有旨——”
太府卿祝彦以权谋私、监守自盗、侵吞公帑、中饱私囊,兼欺上瞒下、勾结党羽,着即革职下狱、抄没家产,家人及同党一并拿问。
祝彦当时就被押了下去,唯二的证人也已近吓晕,义勇出头的李训终于回过味来,趴在地上不敢出声。
偏偏燕昭没放过他,点名要他负责祝三郎遇害一案,还意味深长说不能有失公允,一码归一码。
踏青赏春戛然而止,回府的马车上,虞白见燕昭脸色不好,不敢说话,就取了湿帕擦拭她蹭上血污的手。
直到了晚上,沐浴过后帷幔落下,他缩在被子里小声道歉:
“殿下,对不起……又给你惹麻烦了。”
“不麻烦。”
燕昭倚在枕上,撑着头看他。
烛光透过薄幔落在她侧脸,温和柔软,虞白心口微胀,慢慢蹭着抱上去。
“谢谢你……信我。”
“我当然信你。而且不止是我,常乐不也信你吗?他格外强调右手持刀,几乎是明着给你机会申辩了。”
燕昭轻轻顺他发尾,“阿玉很棒,都交到真心好友了。”
虞白埋在人肩上沉默了会,犹豫开口:“倒也不全是……主要是,常乐不是那样教的。”
“那常乐怎么教的?”
虞白抬手在自己颈侧抹了抹。
“说是刺人这里比胸腹更快。”
不过他觉得这两种方法都不好,出血太多,场面会变得难看。
燕昭这才稍稍松神,笑了他一会。
帐幔内渐渐安静,静得仿佛能听见窗外花落声。
“殿下……是早有打算处置祝大人吗?”
静谧中,虞白小心翼翼问,“那个朱漆木匣,前两日就在殿下书房见过了。”
燕昭一阵沉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是也不是。
在徐宏进帮助之下,祝彦种种罪名的确早已收整,也提前进宫由幼帝之手拟了诏。
若祝彦可堪招揽,便是把柄,若他已倒向张为,便是罪证。
可不论这两者哪一个,她都没想过会出得这么快。
没想过,在听到祝彦请求把人下狱之后,把她能使的一切都抛洒出来。
耳边,他声音轻轻,还在提问。
“殿下为什么……不让他们查呢?”
“我又没做,查不出什么的……殿下是担心他们勾连大理寺,冤枉我吗?”
燕昭慢慢摇头,“齐文暄也是自己人。”
等着李训这样打抱不平的人提出请他协助,只不过是想要做得更自然、更可信些。
“那为什么……”虞白实在有些不解。
即便他不太懂,也能看出燕昭今日所做并非上策。
拉在场多人下水、当场革职太府卿祝彦,虽可破局,但事后恐怕麻烦重重。
不太像她作风。
更像是某种……冲动之下的泄愤。
苦恼小半晌,才意识到一直没等到回答,他疑惑地抬头,却正对上燕昭朝他望来的眼眸。
沉甸甸的,情绪又深又重。
“前几日,你不是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吗?”
虞白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
“他”……
燕昭是在说他。
“很多年前的事了。虞小公子家里……犯了事情,下了狱。我去求了父皇,没有用。”
“但我不死心,我回到毓庆宫,打算乔装打扮,晚上偷偷去诏狱找他。
“但书云说,我太累了,劝我先休息。她还说,虞氏世守医业,门风纯真,必然清白,说不定很快就查明真相了。
“我想了想,觉得也有理。而且,我确实太累了,我就休息了。睡着之前我还在想,就睡一小会,赶在天亮之前,去找他。
“我再也没见过他。”
燕昭埋首在他肩上,深深吸气,又缓慢地叹。
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进耳中,闷闷的,“是有点冲动,我知道。”
“但是阿玉,我就是不想让你去。”
她没再说话了,深夜回归静默。
箍着他的怀抱很紧,虞白几乎要张大嘴唇才能勉强呼吸。
视线越过她的肩,他死死盯着帐幔外一点烛火,强忍着汹涌的泪意。
原来当年……
没时间想。
“……我还以为,”
他强压下声音异样,轻轻环住她情绪濒临失控紧绷的身体,“我还以为,殿下只是担心我呢。是我想多了……”
手臂间脊背一下放松了,接着他脸颊被人一把掐住。
“怎么你什么时候都能吃醋?从前也没看出来,现在这么小气?”
力道很重,疼得他眼泪一下砸落,赶忙说往后不会了。
但还是没被轻易放过,燕昭捉着他训话半晌,强调务必要尊重前辈。
虞白顺着她一遍遍道歉,最后抬着泪蒙蒙的眼睛小声开口,说,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燕昭垂眸看着他,看了很久。
托着他脸颊的手慢慢改掐为捧,落下轻缓又漫长的吻。
“今天应该吓坏了吧?”她抵着他额头轻声说,“不过,还知道第一时间跑回来找我,做得很好。”
若是被他们拘在原地,就算众目之下不敢直接做什么,也难保不会陷入被动。
“其实……还好。不是非常害怕。”
虞白又往人怀里蹭了蹭,“但是,我在找膳房的路上,遇见了一棵形状很奇怪的树。想回去之后再带你去看来着……可惜没机会了。”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接着就听见燕昭轻笑,“你喜欢那个园子吗?”
燕昭往后退开半寸,怀里的人在思考,一时没答。
她倒是挺喜欢的。京郊的山上,僻静的园林,若把被砍掉了的桃花树再种回去,几乎就是她一直向往的愿景。
“祝彦抄家下狱,一切私产都会充公,我打算把它要来。”
说着她又轻“啧”了声,“但就是这名字太俗。望春园……阿玉,帮我想个新的?”
上一个问题的答案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又被拖进新的问题。蹙眉沉思片刻后,虞白面露难色:
“想不出来……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他不会也被说俗吧。
果然下一秒就被笑话了。
燕昭捉着他逗了一会,大半日的紧绷这才彻底消解干净。
帐外烛火渐暗,夜深了。帐内慢慢静下来,要睡了。
然而,刚闭上眼睛,旁边枕上就又响起声音,带着隐隐忧虑,“不过,也有一点麻烦。”
“我细想了想,阿玉,这次的事,似乎是冲着你来的。”
【作者有话说】
来不及思考自己的事情,鱼以安抚昭昭情绪为第一要义——
掉落30小包包~
76☆、死生2
◎让“他”永远安眠吧,他会一直陪着她。◎
下过几场细雨,刮过几阵温热的风,暮春渐深。
祝三郎一案很快“水落石出”,祝府的下人主动招认又以死谢罪,而祝彦本人也已落狱即将流放,此案最终不了了之。
而据燕昭猜测,这事或许与他有关,或者说,与他敏锐注意到赵嬷嬷异样一事有关。
赵氏服侍兴庆宫多年,蛰伏已久平安无事,他一次进宫就被发觉异常,很有可能已经引起背后张为的注意。
当日祝彦看似退让,只求下狱详查,可一旦去了,结局是无罪放免还是畏罪自裁,就不好说了。
此番之后便见燕昭以削减开支之名,遣散内廷一批宫人,疑似张为眼线的大约就在其中,又反复叮嘱他诸事小心,出入各处都要带人,不可独自行动。
不过这对虞白来说不算什么约束,他本就哪里都不去。
每日,上午校场,下午书房。无事的晚上或休沐日的下午,和燕昭在花园散步、并头夜话,以及……
对弈。
用的是新换的棋具。
那套临时买来的棋盘太粗陋,燕昭换了个楸木棋盘,色若黄金,触手如玉。
棋子也换了新的,原先那套已有了别的用处。
起初,记着上次赢得太过的打击报复,虞白十分收敛。
结果让棋太明显被识破,遭了一顿狠罚。
于是再对局时,他不敢再有小动作,老老实实下棋。
结果眼睁睁看着燕昭故意弃子,虞白一赢再赢,又罚。
隔日燕昭再次邀他手谈,他双腿瑟瑟发软,小心翼翼拒绝。
结果被责败兴,罚。
也没逃过下棋。
含着棋子下的。
安生几日后,虞白隐隐手痒。思来想去他主动提议,却被追问想用哪个棋盘。
正疑惑除了那套楸木棋盘哪还有别的,回过神来发现衣带已经被扯开了。
“不、不先下棋吗……”
虞白欲哭,但眼泪大多是生理性的。
最混乱的一回,他把新换的被衾都抓破了。
燕昭一边往外取,一边叫他自己计数,数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阿玉真能吃”,燕昭说了和之前在芜洲时一样的话。
他羞耻得整张脸埋进枕头里,直到快要喘不过气了才堪堪抬起来。
唯独让他苦恼的是每次逢十,燕昭进宫陪伴幼帝的时候。
且在赵嬷嬷一事后,意识到张为想要接近燕祯挑拨关系的心思不减,燕昭进宫更频繁了,一去就是半日多。
但又担心再被人察觉招致危险,便不再带他同去。
别的时候都还好,虞白也有自己的事情做,等待也不那么困难。
唯独逢十,校场停练,他要无所事事地在府里待大半天,一刻变得像一年那么长。
他也试图打发时间,从常乐那又借了些话本,可常乐手里除了情爱纠葛就只有江湖武侠,看久了也没甚意趣。
他为难,可燕昭好像比他还为难。
四月已至,又一日逢十。
虞白早早起身,和燕昭一同用了早膳,又服侍着更衣穿戴,展示了向礼官学来又私下反复练过的娴熟手法,然后站在寝室门边目送她离开。
明明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但燕昭莫名其妙就停下了脚步,再也迈不开了。
“……怎么这副表情?”站在阶下的人问他。
虞白摸摸自己的脸,有些疑惑,接着就看见燕昭朝他走了回来。
入宫伴驾须着正装冠服,他又只穿了双薄薄锦袜,比燕昭低上好一截。
随着人迈上台阶,他视线慢慢仰起,直到近在咫尺,耳边落进轻轻叹气,
“看起来好可怜。”
“啊……有吗?”
被这么一说,他自己也有点这样觉得,声音都弱了下去,“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要到午膳之后了。我尽快。”
虞白闷闷“哦”了声,“好吧……”
说完又想到了什么,他眼神不自觉飘忽起来。
“等你回来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一起……”
嗫嚅半晌,他吐出声如蚊蚋的几个字。
一起下棋。
听见燕昭闷闷笑他,虞白感觉脸颊耳廓都在烧。
这段时间她隔一两日就进宫待着,公务就只能堆到下午夜里,尤其近来格外繁忙,已经好几日没有……
正乱七八糟想着,突然滚烫的耳尖被人捏住,抓把柄似的揉了揉。
“可以。但我有个更好的想法。”
虞白一愣,心口忽地跳快了。
……现在吗?
但接着又有些犹豫,“会不会来不及……”
不久,燕昭把他按在镜前,一本正经问:
“什么来不及?换身衣裳而已。”
虞白看着镜中换好公服的自己,为方才荒谬的念头羞耻至极。
这样的想法在燕昭眼里根本藏不住,可偏偏看穿了又故作不懂,“不过‘升职’而已,就这么开心?”
面前铜镜里,她从身后伸手扳正他的脸,强行让他自己看,“怎么脸都红透了。”
片刻后,长公主携一绿衣内侍登车离府。
车上,虞白盯着自己鲜绿亮丽的衣袖。内侍以服色区分,比起之前任人差遣的九品青衣,他确实算是‘升职’了。
只是这颜色看着十分眼熟。
再加上燕昭说稍后在宫里不便让他随身跟着、怕再引人注意,说另有其它可信的人带他,他隐隐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进了内廷她一抬手,不知从哪里闪出了道身影,熟悉的绿色。
一抬头,视线从他身上扫过,熟悉的轻飘飘。
虞白不自觉吞咽了下,有些手脚发软。
被拖去干活而此人袖手旁观时,那种无助又茫然的感觉又笼了回来。
可对方像没认出他似的,面不改色朝燕昭一拜:“见过殿下,殿下万安。”
燕昭“嗯”了声,“今日你带着他,保护安全就好,不用特意做什么。午膳之后再把他带回来,在这道宫门等我。”
绿衣人淡声答是。燕昭又转回身来嘱咐了几句,才朝兴庆宫方向去了。
宫道上一下就只剩他们两人,虞白本能地紧张起来。
但对方却像永远不起情绪似的,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声音清冷,“公子随我来吧。”
接着就迈开轻盈脚步,朝前方走去。
虞白在原地愣了几息,赶忙跟上。
虽然不知要带他去做什么,虽然和这个人待着他有些不安,但总比在府里无所事事等着强。
而且有燕昭特意叮嘱过,对方应该不会让他去干活。
跟在人后头半晌,虞白逐渐发现,他似乎也不怎么干活。
就敛着手慢悠悠走着,在各宫各苑穿梭往来,以“检查烛火、补充灯油”的名义,四处查看。
但过了一会,虞白又品出其中深意来。
各处查看,那便是对各处都了如指掌。
身姿轻盈,更不是什么诡异的原因。
在校场练过一阵,他现在也渐渐能看出些门道。
离一眼探人深浅当然还远,但他隐约觉得,这人应当能躲过常乐手里那快如闪电的石子和暗镖。
更重要的是,走进内廷深处,虞白才发现和像他这样的绿影还有许多。
有时在树影后,近了才见茂密中站着个人。有时从身后来,脚步极轻,直到视野边缘闪过身影,他才发现有人走过。
这样的绿衣似鬼影,在宫墙间无声来回,又似野草,无处不在。
一下让虞白想起他最近从话本里看的,死士暗卫秘密组织一类。他立即对燕昭更崇拜了,再看向身前这冷口冷面的绿衣人时,也隐隐有了改观。
当初眼看着他被带走而不为所动,应该是有职责在身。如此一想,他又觉得可以理解。
……等等。
不会是燕昭当时要求他只能旁观、不能插手的吧。
虞白心里一阵复杂,但最终决定不再琢磨。
燕昭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
放下芥蒂,对方在他眼中也变得和善起来。又巡视过几处宫苑,走在僻静长街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个……我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常乐借给他的那些话本里,这些来去无踪的神秘人都有十分潇洒的名姓,他忍不住有些好奇。
绿衣人脚步放缓,回过头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凤眸狭长,无波无澜。
“公子无需知晓。”
虞白一怔,随即肃然起敬。
无需知晓,那想必是代号一类,更神秘更潇洒了。
然而刚走出不远,又一个绿衣内侍小步跑过来,面色焦急:
“大壮哥!有麻烦了!”
虞白一阵恍惚,险些“啊”出了声。
身前,神秘的绿衣人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第一次露出表情,依稀是尴尬。
“什么事?说。”
“淑太妃那边又闹起来了,还扣下了几个咱们的人。万一闹大……”
“我去看看。”
他利落颔首又转过身,“太妃居所人多眼杂,奴婢不便带公子过去。此处已近皇宫偏角罕有人至,公子待在这里不要走动,至多半个时辰,奴婢便会回来。”
想了想,他又从腰间取下一物递来,“若遇事搪塞不过,报衔草司名号。”
说罢两人匆匆离开,绿影渐远。
虞白站在原地,过了一会,才想起看向手中被塞进的腰牌。
木牌狭长黑漆清亮,无字无印,只描着一株细草,和他身上同样的鲜绿。
“衔草司……”
这名号才像样,一听就是个神秘又危险的秘密组织。
虞白努力想要忘记大壮哥这个名字。
碧空晴朗,薄云在宫墙隔出的窄长蓝天里舒卷。
站在原地望天,刚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有点看腻了。
也许是出入几次对这里熟悉了些,又或许是身上八品内侍的衣裳和手里衔草司的腰牌给了他点底气,虞白动了动身子,四下观察起来。
宫墙都是一样的朱红,但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有些斑驳脱漆。
方砖也是一样的灰青,但前不久刚下过雨,墙根隐约可见苔藓,砖缝间偶有蜿蜒裂纹。
虞白数着裂痕,视线一点一点走远。
直到目极,他忽地怔了下。
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地方*似乎很熟悉。
熟悉得,就好像……
他猛地收回视线,再次从身前最近的青砖裂纹开始,一道一道朝远处数去。
太医院后院有个隐秘的墙洞,缩着身子钻过去可以直达内廷。此地偏僻久无人住,就连宫道方砖上都生出了裂纹。对于孩童来说过于漫长又枯燥的时间里,就连悉数裂纹也能成为莫大乐趣。
虞白看见了那条形状像展翼飞鸟的密纹,那是从墙洞出来后的第十七条,再往前,第二十三条裂纹弯弯曲曲,像小蛇盘成波纹。他左右环顾,没有人,又抬头看天,还剩小半个时辰。
他……
虞白再次远眺,裂纹在他视线尽头继续延伸,他犹豫片刻,迈开了脚步。
五十六。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他越走越快,渐渐变成小跑。
形态各异的裂纹在他眼中越发熟悉,他记忆越发清晰,甚至心跳都开始变快。
和从前每一次、每一次,雀跃地数着砖裂偷偷赶来赴约时一样——
虞白停在一座废弃宫苑前。
宫门朱漆斑驳,甚至门板都有些歪斜,上半蒙着层薄薄蛛网,下半暴露风雨,已经透出木色。
眼前的一切过于破旧,甚至比起周围荒僻宫道都格格不入,仿佛被人刻意封锁,隔绝在时间的角落。
两扇门间挂着锁,铜锁摇摇欲坠。
只要他再往前一小步,一点点。
就可以透过缝隙,往里看一眼。
往回看一眼。
看看初次遇见她的地方。
看看和她一起躲着度过夏日的地方。
看看他种下的那丛缬草还在不在,看看她允诺的桐花有没有开。
虞白没有动。
他低着头,盯着门板下方,脱漆外露的苍白木纹。
盯着、看着,恍惚看见隔着帐幔朦胧模糊的烛火。
恍惚想起那天晚上,被燕昭紧紧箍在手臂间,听她声音闷闷地说着,说她那半边的过往。
燕昭试图找过他。
诏狱里的那一晚,电闪雷鸣的雨夜,燕昭想过去找他。
她说求过先帝没有用,她是怎么求的?
她说她实在太累,又是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总有用不完的力气、永远神采奕奕的小公主“实在太累了”?
才会让她把与他相关的一切,几乎都忘了。
虞白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每次回想都很痛苦,紧绷的身体像拉到极致的弓,仿佛下一瞬就要断裂。
他也知道高敏说的并非假话。
这段时日燕昭偶尔与他谈论政事,再加上望春园一事,他切身体会到了她的举步维艰。
如果身份大白,私藏罪臣之后一事被人发觉,他几乎无法想象那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若要旧案平反、洗雪罪名……
最近他才得知,当年关押他与家人的地方叫诏狱。
诏狱,由皇帝直接掌管的禁地。
被关进那里的,皆因触犯皇权。
虞白隐约感觉,他已经触碰到了秘密的一角。
而只是这一角,就让他觉得凶险滔天。
……不要再拖累她了。
已经六年……不,再过不久,就已七年了。说不定明年、后年,她就全都忘了,再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虞白慢慢闭上眼睛,坚定地想。
只不过有件事,让他止不住自责。
“我再也没见过他”。
她说这句的时候,听起来真的很难过。
一串眼泪砸在地上,虞白无声地动了动唇,仿佛在为打湿青砖而道歉。
她见过,见过很多。
各种神情,各种时间,白天黑夜,所有姿态。
初夏已经近了,之后就是秋天,到那时,她就见过他全部的样子了。
还有往后,往后每一天。
他想,或许这样,可以稍作弥补。
虞白慢慢抬起手,轻轻贴上歪斜蒙尘的宫门。
告别。
就让“他”永远安眠吧。
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他转过身,沿着宫道原路返回。
原该等着的地方在一处宫道拐角,刚靠近,就听见转角另一侧,熟悉的清冷声音,
“玉公子?”
虞白赶忙擦净眼泪,加快几步走过去。
“我在这。”
【作者有话说】
鱼:以后我再也不吃自己的醋啦,我踏踏实实本本分分陪着殿下u
昭:那如果要你给自己磕一个如何呢?——
哼哼哼夏天到了,文案的脚步近了!
掉落30小包包~
77☆、死生3(二合一,微修)
◎“……带到你坟前。”◎
被问到方才去了哪,虞白推辞说太晒了,找了个地方躲凉。
所幸阳光眷顾,没有惹疑。
宫道漫长得仿佛无尽头,却是个消解伤怀的好地方。在内廷转了大半日,走在安静的宫墙间,低落心情竟很快就过去了。
而且许是因为彻底决定隔断过往,他心里反倒升起一股毫无顾忌、无所畏惧的轻松感。
他脚步越走越轻快,还没见到燕昭,就已经开始期待回去后的约定。
等上了马车,车帘一放下,虞白主动扑进人怀里索吻。
动作幅度有些大,把前头驾车的侍卫吓得惊呼。
然而事与愿违。
马车刚在府门口停稳,就听见外头通传说急报。
燕昭转头直奔书房去了,留下虞白一个人在车里,攥着刚扯开一点的衣襟,慢吞吞重新系上。
等过片刻后,他郁闷地回了寝室。稍一思忖,他决定先把自己准备好。
沐浴、更衣,正当他在两件寝衣之间犹豫,纠结该穿透一些的那件、还是用料少些的那件时,房门被人急急敲响。
迎着他疑惑的目光,两列侍女快手快脚地收拾起行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再次回到了马车上。
车轮缓缓转动,似乎是出城的方向,虞白这才想起来问:
“殿下,我们这是……去哪?”
“长陵。”
宽大车厢里,燕昭坐在他对面,握着本卷宗翻开,手边还堆着一小摞。
“长陵一带山匪生事,刚才来报的就是这个。我有些不放心,打算去看看。”
她轻描淡写说着,说完朝他招了下手,“过来,帮我挽发。”
虞白听得发怔,一边尝试理解,一边越过车厢中间新铺上的软垫,到燕昭身旁跪坐。
发冠拆下,墨发沉甸甸坠进他手里,带着初夏的微弱热气。他一边托着长发在指间梳顺,一边忍不住担忧,
“山匪……那不会很危险吗?为何不多带些人?”
登车前他粗略看了眼,前后不过数十人,若遇上什么事恐怕不够。
“不会。”燕昭任他摆弄头发,手里卷宗慢慢翻着,“长陵那边,云中府和霍山府已经合力镇压了。”
虞白听得又一愣。
“已经镇压了,为什么还要亲自过去……”
燕昭没回答,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他就自觉不问了。
大概是有什么秘密的打算,等事成之后,能说的自然会告诉他。
“那……殿下不在京中,会不会有麻烦?”他还是有些担心,“宫里……”
“没办法,总会有这么一天。”
燕昭轻叹口气,“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阿祯应对得如何。”
近段时间她时常进宫,眼瞧着燕祯大有长进。放手让他独自处理些事情,再加上她留下的人辅佐,既是考验也是锻炼。
而且,“长陵呀。阿玉,你忘了?”
她搁下手中书卷,望向身旁的人。
少年正抬着手挽她头发,薄薄衣袖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臂。闻言他手上一顿,眸光微动,
“殿下是说……”
燕昭笑眯眯“嗯”了声,“等到了夏天,泡温泉就成受罪了。趁着现在还不太热,我们再去一趟。”
他眼睛毫不掩饰地亮了起来,抿着唇点头,耳尖都迅速泛起了红。
不用问,燕昭猜都能猜到他在期待什么。
但又无情地打破:“不过要等等。我有事要忙,若你实在想泡,就先自己去。”
那双眼睛一下又暗了,失落之情格外明显。
“……好吧。”他取过发簪定好头发,又慢慢凑过来,“那能不能亲亲……”
马车已出城外,郊野四下静谧。
车厢里,他跪坐着,两手撑在膝间,衣摆垂在椅下,像只误闯进来的狐狸。
燕昭有些意外但又享受,支着头好整以暇欣赏了会,才慢慢抬手,绕到他脑后。
然后拽着发尾扯远。
他“啊”地轻呼了声,眉尖不满地蹙了起来,“为什么不给……”
“求我。”
车帘挑着道缝隙,夕阳斜斜入内。
橙黄暖光里,燕昭从面前那张脸上看见了迫切,看见了期待,还有欲念烧热的绯红。
唯独没有预想中的窘迫和羞耻。
“求你……”
他毫不犹豫开口,“求你,殿下,我想要……”
他挣开她的手主动贴上来。
车帘挑落,暗下来了的车厢里,空气暧昧又潮湿。
从座椅滚落到软垫,刚挽好的头发散了,松乱地交缠在一起,衣袖和肢体也是。
吻着吻着,他就双手双脚地勾了上来,想法没有半点掩饰。有一瞬,燕昭恍惚以为,她真的抱着只狐狸。
狐狸被拽开的时候,皱着脸哼出了声。
又贴过来,又拽开。
“不行,”燕昭揪着他后领的手很坚定,“车里什么都不方便,忍着。”
他失落得好像快哭了,腿勾在她腰上不停磨蹭。衣裳都不知何时被他蹭散,露出一截素白的腿弯,在昏暗中格外晃眼。
“那就只亲亲……”
说着他又凑上来。
片刻,又自己从她怀里挣了出去,“不行……还是别亲了……”
“为什么?”燕昭撑着头明知故问,“刚才不是你自己要的吗?”
厢壁两侧座椅中间的空档,在启程前铺上了厚厚的软垫和毛毯,正好可容两人赶夜路中歇息。
而此刻,他正抱着枕头,整个人趴在柔软里,委屈又不满地望着她,
“……难受。”
说这话时他衣裳凌乱头发也乱,一张脸都红透了,眼尾浮着潮湿的绯红,额角甚至都沁出了层薄汗。
燕昭非常想找面镜子来,让他看看自己现在这副样子。
欣赏过后,她伸手捏了捏他发烫的脸,语带戏谑。
“那怎么行。刚才你都求我了,我怎么能不给?”
说完,她又托起人下巴吻过去。
呜咽声从享受到求饶,虞白想躲但又不太舍得躲,只得撑起一点身子,任她戏弄似的啄吻。
滚烫烧磨得他脑袋都有些迟滞了,耳边燕昭说后半夜车队会在南辅稍停,住进上次的别苑过夜休息,他就只听见“车、停、别苑”几个字。
那就是可以下车了,那里就什么都方便了。
他一下又有了盼头。
可谁曾想,晃晃悠悠的马车里他睡得昏天黑地,连什么时候到了南辅都不知道。
再睁开眼时已是天光大亮,燕昭已经起身,更衣梳洗好准备继续赶路了。
他扯高被子蒙住头,懊恼自己睡太沉。
傍晚,车队抵达长陵。果然在城外看见了些匪乱痕迹,有郡衙皂役在清理。
从遗留来看,强弱并不分明。似乎山匪并非落荒而逃,两地折冲府合力镇压,赢得却也不太轻易。
看了一会,虞白放下车帘,视线回到车内另一人身上。
“殿下……”
他慢慢蹭过去,怕打扰,声音放得很轻,“殿下,你什么时候能忙完?”
“一天……最多两天。”
燕昭短暂搁下手里卷宗,有些疑惑,“你……”
她看向跪坐在身旁的人,上下仔细扫过。
明明没什么不同,但又依稀有哪里不太一样。
自她生辰那晚醉酒吐露真言、自己拆穿了自己的假装后,他虽不再像之前一样假意抗拒,但也总有些扭捏。
可最近……
迎着她的打量,少年轻咬着下唇,眼睛直直回视,躲也不躲,就差把欲念写在脸上了。
还说:“想和姐姐一起泡温泉。”
这下不用写也看懂了,燕昭又在心里暗叹了句狐狸。
“明晚。明晚一定。”
车队驻进行宫,片刻后,又驶出一驾小马车,悄然无声。
虞白对此并不知情。
刚到行宫,燕昭就不知去哪忙了,只留了话说行宫里守卫万全,让他放心随意。
独自待在住处,他不禁有些沮丧。
两次来到长陵行宫,他都因无法和燕昭亲近而憋闷,隐约怀疑此地与他不合。
但一想到明晚的约定,以及上次在那方温泉发生的事,他又觉得这里还不错。
尤其这次来,与上回又有不同。
自从做下与过往分割的决定后,在燕昭面前他再没什么可顾虑,说话做事都格外放纵。
之前总想着有朝一日会坦诚相告,担心会损害她心目中少年竹马的形象,虞白再怎么也竭力收敛着。
两次醉酒暴露本性,事后他也担忧了好久。
现在好了,往后不用担心了。
而且现在,这种无所顾忌的感觉,他喜欢得有些上瘾。
越想越雀跃,甚至有点坐不住了。虞白望向窗外,夜还早,山谷里吹着温热晚风。
想了想,他换了身薄些的夏装,趿了双木屐出门。
有温泉在,行宫里地气暖热,时间都仿佛过得更快。外头还能见到些粉白春花,这里便已满目浓绿,只有偶尔几丛蔷薇碎红。
沿着小径走着走着,他视线被两旁的茂盛彻底吸引。
草丛里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是清热解毒的蒲公草,还有新生的苍耳子,嫩绿的小刺尚且柔软。夏枯草开出淡淡蓝紫,细碎花瓣聚成小穗举着,虞白蹲在道旁辨认着野草间的药植,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现在……还不够好。
还有一件事挂心。
得找个机会,和燕昭提一提“学医”的事。
他一手环着双膝,一手轻抚着面前一朵蒲公草,下巴抵着膝盖,认真思考起来。
直到觉得山风冷了,才发现夜已深,赶忙起身回去。
走出几步,又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回来,从错落满地的小花里,摘下了他觉得开得最好的一朵-
观察、试探、约见、谈判,燕昭结结实实忙了大半个晚上,外加次日一整天。
中间休息的那几个时辰,回到住处,房里的人和烛火都睡着了,只有一朵小黄花在等她。
甚至没有枕头。
她直觉那朵小花原本是被放在枕上,只不过枕头被送花人霸进怀里,花和她都只能空空平躺。
无声叹气后,燕昭把枕头从他手中抢出来,又把他空了的手拉到自己腰上。
紧赶慢赶,次日黄昏时,总算把此番来长陵的谋求初步定下。
回房更衣时还能看见夕阳,朝山顶温泉走时就已天黑了。走在静谧的山道上,燕昭听着木屐敲打石阶的规律轻响,在心底设想着稍后可能见到的种种情形。
来的有些晚了,不知他会不会等得无聊。
会不会等得不耐烦,自己先回了?
……应该不会。瞧他都憋闷成什么样了。
会不会又提前把点心茶水都吃光了……不对。
行宫的侍女不会送了酒来吧。
醉酒下水可不好。想到这她有些担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到山顶绕过屏风。
还没看清,就先听见氤氲热雾里的轻唤,
“姐姐……我等你好久了。”
趴在池沿的人从手臂间抬起了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声音透着委屈:“你快来……”
燕昭站在原地恍惚了下,过了片刻才迈开脚步。
水上白雾升腾,他也被浸得潮湿柔软,像雾气凝出了人形。
黑发被他尽数挽在脑后,只有几缕松落下来,打湿了贴在颈侧,水珠顺着发尾滚落,滑过锁骨滑过胸口,汇入水流。
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它物。
她在池边蹲身,一垂眸,绯红在水中若隐若现,落花流水般的风景。
“……你喝酒了?”
对上她意外又带着点戏谑的打量,少年摇了摇头,眼神清明又直白。
“我想你了。”
说着,他撑着池沿挺起身,半身浮出水面来,仰头索吻。
潮热的呼吸在极近距离交织,燕昭盯着他湿润殷红的唇,手指顺进他发间。
很想拽开他追问性情突变的缘由,或者再听他主动求着说想要,但只犹豫了片刻,手上就使力将人按向自己,低头深吻。
雾气荡漾水波骤响,缠吻从岸边都水里,两个人都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他已经替她省去剥扯的过程,燕昭吻着就伸手去握他的腰,可还没碰到,怀里的人就矮了下去,低头埋进水里。
“你……”燕昭一把攥着他头发拽上来,“你是想把自己溺死吗?”
面前,他皱着脸,不满得像被从口中夺了食。
“我饿……”
池水潺潺,她被推着靠坐在水浅些的池沿,潮热席卷。
仿佛真被饿久了,他几乎不知饱足,最后还是被拽着才肯放开。
从水里出来他遍身湿透,就连鼻尖都挂着晶莹,滴落唇角,又被他卷吃进去。
燕昭看着,整个人都陷入恍惚。
甚至怀疑是不是她生了幻觉,是不是真的招来了一只狐狸,而且已经成了精。
还没想明白,就又被勾着脖颈讨吻。
没有顾忌没有廉耻,他的颤栗很大声。燕昭急急忙忙止住,却不是有意折磨,“你忍着些……”
四周没什么遮挡,入夜又格外安静,顺着风,声响怕是能送出十里去。
可别明日真闹出什么山中精怪的传闻。
怀里,他努力睁着眼睛认真听她说话,听完了啄米般点头,然后拉着她的手往嘴上捂。
“干什么?”她往回挣了下,“不是不喜欢被捂着吗?”
在淮南那会她这样玩闹过,还把他惹哭了。
他两只手攥着她的,胡乱摇头,难受得眼尾都溢出泪来,“不行……”
“太舒服了……我忍不住……”
嗓音又哑又湿像带着钩子,燕昭听着,不自觉缓缓倒吸。
而后力道再没收敛。
温泉不能泡太久,纠缠从水里换到岸上,山风吹着,很快有些凉,就又抱着回到池中。
攀着她的手臂一次次快要脱力滑落又抱紧,浴衣湿了又干好多回,等夜晚终于安静时,已是明月高悬。
池边用以暂歇的软榻上,虞白浑身发软地趴在人怀里,脸上还带着淡淡指印,满足地闭着眼睛。
“冷不冷?”燕昭隔着他新换的浴衣摸了摸,“回吧,天晚了。”
“不要,我不冷。”虞白拒绝得没犹豫,“再抱一……”
话没说完,就捂住脸打了个喷嚏。
再一抬头,燕昭眯着眼睛睨他,像是想看他还能撒什么谎。
“回去再抱。”
说着,她抬手拨了拨他还潮湿的发尾,“若是着了风寒,就不抱。”
虞白一下子爬了起来。
按着他擦了会头发,又裹了件衣裳在外头,燕昭才牵着他离开。
山道僻静,只有月色照明。道旁树丛错落,透过枝叶空隙望出去,银光遍洒山野。
停在一处拐角,燕昭拽了拽他的手,示意他朝一个方向看,“那边。”
“怎么了?”视线望进黑夜,他有些困惑,“那边有什么?”
“秋狩的猎场。好几年没来过了,因着先帝……今年,我打算重新办上。过了中秋吧。”
虞白听着,试图想象秋狩的场面,兴趣不大。
但同时又隐隐心动,猎场似乎离行宫不远。
那,温泉……
燕昭一回头看见他眼巴巴的模样,有些想笑。
“想来随时都可以,不用非等那时候。但夏天不行,太热,难受。”
说着又扳过他的脸,朝群山中另一个方向看,“还有那边,长风寨,就是前几日生事的山匪。能看见他们的灯火吗?”
虞白极目远眺,目酸摇头,“看不见……”
燕昭心说看不见就对了,长风寨穷得揭不开锅,恐怕没有余钱点灯。
不过很快就好了。
随意搪塞了句,她就牵着人继续往山下走。
没想到他却追问起来,一会问长风寨离行宫这么近会不会有危险,一会问在山匪附近秋狩会不会不安全,满脸担忧模样。
直到回了住处也没打住,躺进榻里还在问,她只好将人捞进怀里把嘴堵上。
亲过一阵,他又双手双脚地缠上来,但接着就被毫不留情地拽了出去。
“要是再来,明天就睡不醒了。”
燕昭抵着他额头往外推,“这边事情了了,明日一早就得回京。”
祈求被拒绝、又求又拒绝,来来回回好半晌,虞白才不情不愿地松手,抱着枕头叹气。
叹过片刻,突然又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那,能不能答应我另一件事……”
他低着头,微蹙着眉,从下往上看着枕边的人,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可怜。
“能不能,让我跟着吴院使学医?”
燕昭刚推开过他,应该不会拒绝第二件。而且她看起来心情不错,这种时候应该会好说话。
理由他也准备好了,什么自幼向往、内心崇拜,什么找些事做打发时间,以及可以帮她排忧解难,林林总总想了很多。
然而,他没能用上任何一个。
面前的人微怔,随即沉下脸色,“不行。”
不等他再开口,她抬手扯落帷帐,闭目躺回枕上。
“很晚了,睡吧。”
安静笼罩,虞白愣在那里,甚至还保持着抬脸的动作,没来得及动。
反应过来他一下有些紧张,以为是惹了她生气,但接着腰上微微一沉,被人揽进怀里抱住。
昏暗里,燕昭垂眸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说。很久,她靠近在他额头吻了吻,闭上眼睛睡了。
长夜,清晨,启程回京。
路上虞白试探地又问了遍,被她以别的事绕开话题。
还没琢磨明白这次拒绝的原因,夏日的热气就赶着来了。燕昭格外怕热,供了冰也嫌燥,拒绝就成了家常便饭。
在书房里想抱着,不让。想和之前一样挨着身边坐,也不让。
入了夜,他一点一点蹭过去,没一会就被无情推开,“太热。”
为了身上凉些,他在睡前偷偷泡冷水。结果被燕昭抓了个现行,掐着后颈罚了一顿。
第二日他蠢蠢欲动,想故技重施,结果被威胁再这样就回寻梅阁自己睡,才不敢了。
夜里只能老老实实隔着距离,等怕热的人睡熟了,悄悄牵她手指。
一日一日,夏意渐浓。
庭中绿色变得厚密,天黑得也晚了,时间越发漫长,虞白只好不停看书来打发空闲。
常乐手里的看完了,就从燕昭书房里借,一本一本看着、等着,等哪日暴雨天凉,等长夏的炎热过去。
又一日,空气闷得几乎凝滞,就连他一向不怕热的都觉得有些难受了。
从室内辗转到室外,他在廊下找了处风口坐着。天空铺着厚厚的云,云后日头却还在不遗余力发光。
虞白拿着把团扇扑凉,心里盼着早些天黑、早些起风,就听见天际轰隆一声闷响。
……打雷了?
他握着扇柄的手顿住,仰头望着远处浓云。
下一秒,就看见云中白光骤闪,瞬息炸响惊雷。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黑云翻滚大风席卷,闷热的空气一下散了,豆大雨点劈砸,转瞬倾盆。
他放下团扇伸手接雨,感受着坠进掌心的温热。
又一声惊雷轰响,他肩膀微微瑟缩了下,但一双眼睛又雀跃地亮了起来。
这么大的雨,接连不断的雷。
今晚必定是个凉夜。
他赶忙回了寝室,开始收拾自己。
沐浴更衣束发,窗前榻上桌边。他换过几个地方等,又换了好多等待的姿势,等得天都黑透了,也没等到燕昭回来。
听着窗外雨声,虞白慢慢蹙起了眉。
午后他去过书房,待了不久就来人议事,他就先回了寝室。都这么久过去了……难道还没忙完。
他越发等不住了。
思来想去,他撑起一把油纸伞,踩着木屐走进雨中。
然而,守在书房外的侍卫看见他,面面相觑。
“不是让你去传话了吗?”
“我以为是你去!……”
一番争执后两人异口同声道歉,又说:“殿下进宫去了。”
虞白站在阶下撑着伞,闻言有些意外。
“可是,都这么晚了……”
值守的两人中有个和他很熟,是很黑的老猴。老猴见他困惑,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解释:
“小玉公子是这样,陛下怕雷声,每到雷雨天,殿下都会进宫陪着。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了,你别等了。”
说完他就回去继续守着,留下虞白在原地发怔。
又一道惊雷劈落,他呼吸都跟着颤了颤。
这道雷格外近格外响,雨中余声悠长。他紧紧攥着伞柄,等这阵轰鸣过了,才撑开伞,迈下台阶,慢慢走进雨中。
大雨砸落伞面,震得他从手心到胸口都发闷。
……其实他也怕雷声。
木屐踩到积水,沾湿脚踝,打湿衣摆。
好在长街上没有积水。
哪怕再荒僻的角落,也干干净净。
燕昭撑着伞,走在潮湿宫墙间,越走耳边越静,四下无人,偶有惊雷,贯耳轰鸣。
她独自慢慢走着,直到看见了那扇封锁已久的门。
歪斜的门板被雨水打湿,斑驳朱漆泛着亮光,鲜艳得像是回到盛时。
在门外站了很久,她才慢慢启开铜锁,推门,入内。
一步草木新,一步天地明。
恍惚间黑夜和雨水一同退去,盛夏酷暑再次笼罩,她躲着所有人来到这里,赴秘密的约。
收伞,她在蒙尘微潮的台阶坐下,望向满庭荒寂。
“……小鱼。”
“我来陪陪你。”-
雷雨夜里进宫,已经持续了好多年。
燕祯被她拿来当遮掩,背后真正的缘由不能说,也有些说不出口。
那是孩童时听老嬷嬷讲的鬼话夜闻。
说宫里红墙有灵性,打起雷时,能瞧见旧时的人影。
起初燕昭信以为真,很快觉出荒谬,又自嘲幼稚。
可一年一年下来,已经成了习惯。
外加摄政后无数眼睛盯着,再频频往西山跑,只会引人猜疑。
除了这里,她没有别处可去了。
……七年了。
望着黑夜里接连坠落的银白,她想,时间真是个既漫长又迅疾的东西。
或许再过不久,她也不会来了。
雨声碎乱,她望着大雨,轻笑出声。
“还说会给我陪葬……”
没人答话。
“……骗子。”
雨水空流。
收回视线,燕昭再次望向空庭。
封锁着不许修缮也不许人进出,本就荒芜的宫苑更加凋零,仿佛与世隔绝。
枯草歪斜满地,被积水带着飘向低处,院角桐树无人打理,枝叶错乱横生。
她一寸寸地,看过眼前一切,看遍了,记住了,正要起身,视线却被墙角一点异色勾住。
凝眸看清后,她撑伞走近,蹲在曾经的花坛边。
枯萎中那一点绿无比孤单,在大雨里摇摇欲坠,碎小的白色花瓣被冲刷得几近支离。
……他种的缬草。
闷头种下一大片,如今也只剩这一株了。
燕昭沉默片刻,手中的伞缓缓倾斜,为它遮住了雨。
茎秆稳住了,细叶末端蓄着的水珠坠落,带着整株草花一晃,像在对她点头。
她唇角微动,又笑了声。
却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想起了“陪葬”的下一句——
要是死了,她就纳一堆男宠。
“我食言了。我只纳了一个。”
燕昭对着小草叹气,又伸出手,压了压草花根部的湿泥。
“……他不错。还说想学医,若你在,说不定……”
自言自语到一半,她声音忽地顿住。
终于想起了一直悬心的事是什么。
是早就该做的事,早该履行的“承诺”,是那句关于男宠的玩笑后半句——
“……带到你坟前。”
燕昭倏地起身,快步离开。
花坛里,孤单的缬草又被晾进大雨。
雨势瓢泼依旧,草叶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说】
昭:阿玉亦未寝!
鱼:……能不去吗
鱼:……你一定要说话算数吗
鱼:(瑟瑟发抖)折寿啊Q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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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死生4
◎她说阿玉,我爱你。◎
宽大的床榻上,虞白独自躺着。
窗外雨声哗哗不停,湿凉潮气灌满了空荡荡的寝室。
偶尔惨白电光闪过,紧接着惊雷轰鸣,他抱着枕头的手臂一下收得更紧,慢慢的,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不喜欢雷雨夜。
这样的电闪雷鸣总让他想到诏狱里那个晚上,想到无助又惶恐的每一个晚上。
不喜欢晚上。
黑暗仿佛幽深巨兽,俯视着等待着要把一切吞噬,尤其现在,他一个人待着。
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贪欲好像越来越大了。
明明从前可以一个人待着那么久,也能什么都不想地等上那么长时间。
可现在,只是一个晚上就辗转难眠。
不喜欢。
又潮又闷的情绪在他胸口蔓延,他呼吸都有些发滞,索性把脸全埋进怀里的软枕。
是那个藕色绣双蝶的枕头,元月那会从宫里回来时,燕昭给他的。
自从搬进她寝室同住,每晚都可以抱着她本人,枕头就被暂时留在寻梅阁。入了夏她不让近身,虞白就又把它抱了来。
前几日,暑热炎炎和他争。今晚下了雨,总算凉了些,又有皇帝和他争。
这谁争得过。
更何况,从前她明明不怕热。
在盛夏的午后和“他”见面,从没听她说过一句烦。
到底是她变了性情,还是他比“他”不如?
越想越气闷,甚至把前几日旧事都翻了出来。燕昭怎么都不同意他学医,不会是因为“他”曾经身在医道,就不允许他碰了吧。
怎么他自己也来和他争。
虞白干脆把旁边空着的枕头也拽进怀里,两个一起泄愤似的箍着。
软枕一拿开,枕下收着的东西就露了出来。
一柄和田玉如意,玉质脂白、玉色莹润,静静躺在他眼前。
这东西足有手臂长,燕昭第一回把它带上榻的时候,虞白吓了一跳。
后来发现她只是拿来抱着取凉,他松一口气同时,又觉得被抢占位置,有些讨厌。
可现在再看,竟意外顺眼了许多。
毕竟和暑热争有违天道,和皇帝争大逆不道,和自己争……太怪了,而且谁赢都是他输。
只有这柄玉如意,不动不语,任意摆布。
虞白抄起玉如意,藏进床榻最里头。
怕被燕昭找出来,他又把床褥一层层翻开,严严实实盖住。
再躺回枕上,他心情舒畅多了。翻了个*身正准备睡,突然听见雨中响起急急脚步声。
“……殿下?”
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他先是意外后生惊喜,“殿下,你怎么回……”
话未说完,他就被拽着胳膊下了榻。
“我带你去个地方。”
赤脚踩上湿凉,他才发现她衣摆袖口都被雨水淋透,寝室地板滴落一路水渍。
“不先换身衣裳吗……”
她没答话。
“外面、外面在下雨……”
油纸伞塞进他手里。
“等等,鞋……”
木屐扔到他脚边,燕昭随手拎了件外衣,兜头把他罩住。
一连串恍得虞白懵里懵懂,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拉着进了雨里,忙撑开伞给人打上。
雨点密打在伞面,琳琅碎响里他思绪乱飞,不自觉想到了从那些话本里看的,乘月私奔、相携归隐一类的故事。
慌张一下变成雀跃,心跳都跟着快了。
直到被拽着上了马背,他才终于想起来问:
“殿下,你要带我去哪?”
燕昭抓起缰绳挽了两挽,一抖,马蹄冲破雨幕。
“西山。”
惯性带着他撞进人怀里,伞是打不了了。
虞白躲在人挡雨的油衣底下,紧抱着她的腰,莫名生出了种不妙的预感。
西山……
好熟悉的名字。
大雨瓢泼,惊雷遮掩马蹄声。
越跑四下越僻静,黑得不见五指,她似乎不需要辨路,任黑马疾驰。
直到一座荒寂山坡前,才终于勒缰下马,牵着他上山,往昏暗里找去。
他一路上的担忧,也终于成了真。
身旁,燕昭慢慢抬起手,轻抚大雨里安静的无字碑。
“小鱼。”
“我带他来见你了。”
虞白双手举着伞,看看身旁的人,又看看面前的坟,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怎么……”
偏偏记住了这个-
大雨未歇。
身上油衣隔水,燕昭席地而坐。没找到巾帕,她干脆攥起一截袖角,擦碑身溅上的泥。
虞白蹲在旁边,撑伞的手举得发酸,但心里还算释然。
还好,只是带来看看,没做什么别的。
还以为燕昭会较真到让他跪下磕个头,那就有些麻烦了。
满地泥水先不论,他有些担心这样是否折寿。
而且根本找不到借口推辞。
……坦白?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恐怕不管他说什么,都像……被上了身。
虞白心里五味杂陈,侧头再一看,燕昭擦得格外专注,五味就都变成了酸。
“那么远过来,就为了见一面吗?”
他别扭着语气,说,殿下怎么也不带点东西。
含着酸故意揶揄的,没想到燕昭真听进去了。
“带什么,带酒吗?”
她偏着头,认真地想了会,又摇了摇,“算了,他应该也不怎么爱喝酒。”
虞白心说猜得很对。
可接着,就听见大雨里她轻笑了下,笑里带着叹气。
“我不知道给他带什么……好像,我都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也可能我知道过,但是忘了。我把他什么都忘了,真是……”
伞下隔开的一点干燥里,燕昭垂着眼睛,不知对着谁说了句,抱歉。
虞白心口一酸,为方才的话涌上大股内疚。
手里的伞又往她那边偏了偏,他轻声问:“那,他叫什么,殿下还记得吗?”
“虞白。”
雨声很响,他假装没听清,“什么?”
“虞白。”
虞白轻“嗯”了声,“我知道了。”
“没有表字。”
燕昭抬起视线,望着面前空碑,像在努力回忆,“应该是没有……总不至连名字也记不全。”
虞白又“嗯”了声,想说她没记错。
没有表字,父亲还没来得及给他起。
也不用道歉,许多事他自己都快忘了,比如姓名。
不过往后不会了。
听她唤过这一次,往后就都记得了。
“殿下,回吧?”他轻声开口,“很晚了……”
“再陪我待一会。”
燕昭拒绝得没犹豫,“下次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西山多灰土,碑上满蒙尘,雨水一淋,怎么也擦不干净。
左边的袖口全沾湿了,她又抬起右手。
很快两截衣袖灰黑,狼狈得不成样子,她摊开两手看着,又想笑又想叹气。
“第一回来看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两手泥。”
“都说他死了,说裹了个席子在京郊埋了,我不信。我把他的坟挖开……原来白骨那么瘦。”
声音很淡,虞白几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听清。
可听清了,他又突然哑口。
身陷囹圄时他也曾幻想过,幻想燕昭会不会寻找他。
后来从别人口中,他的幻想被证实,可怎么也没想到,她……
会亲手……
掘一座假造的坟。
他没第一时间回答,燕昭也没等他的答话。
“那会没人管得了我了,也比现在自由,我总过来。满朝谁参我深夜纵马,我就叫太医院给谁开安神汤。”
她轻笑了声,似乎在感叹放纵。
“现在想想,还挺罪过的。夜半三更城中骑马,也不知道吓醒了多少人……”
这旧事他从别人口中听过了,很熟悉。
很熟悉……
虞白突然愣了下。
耳边嗡地模糊了,雨声远去,转而回响的是又快又急的马蹄声。
来路上的马蹄声。
她赶去淮西找他时的,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她把他带去“家乡”伯阳捉弄一场,回程的马蹄声……
许久以前,那些深夜里的……
马蹄声。
他猛地抬眼看向身旁的人,混乱的脑海迸射出一个荒谬的猜想。
那些个被人从睡梦中拽起来殴打辱骂的半夜,他从来没有出声。满含恶意的人想听他求饶想听他哭,所以他从来都死忍着不出声。
有次恼火反抗被打破了头,额角淌下的血和嘴唇咬破的血混到一起,满口热腥,他也还是没有出声。
……他是不是做错了。
那些拳打脚踢里远处掠过的马蹄,是不是……
是不是如果他求饶,如果他求救……
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离她很近。
虞白突然感觉浑身发凉,周遭黑暗凝成实形挤压过来,呼吸都变得艰难。
他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音,只好伸手去牵她,抓到一把吸满泥水的袖角,才勉强找回点力气,“殿下……”
她好像没听见。
“殿下,我冷……”
燕昭认真地擦着碑底的一块泥。
下次来,真的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她想。
从前满心想着一有机会就洗冤翻案,后来才渐渐意识到不容易。大概她有生之年,权力很难稳固到为一己私欲袒露真相、不畏风雨飘摇的地步。
后来她想着,等燕祯能够独立了,就带他去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她不要变得和父皇一样,就想在那之前先了结,但恐怕只能委屈他没名没分地合葬。
但现在,这个想法也许要被推迟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想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
她想,或许,等这趟回去,叫来吴德元问一问。
吴德元总说来日难定、说或有解法,从前她一概堵回去,现在她有点想听一听。
只是那样就真的不知道,下次再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
水汽氤氲,她整个人都沉进了潮湿。
突然,潮气凝成实体,雨水兜头浇下来。
身旁的人丢下伞扑到她怀里,手臂攀得很紧。燕昭被撞得险些仰进泥水,惊疑过后,一把揪着他领子拽开,“你……”
大雨如注,面前的少年已经被淋得透湿。
似乎是冷,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但就算这样,还是较着劲要往她怀里扎。
雨水淌了他满脸,他擦也不擦,就咬着唇直直望着她,眼圈隐隐泛起红,看起来很委屈。
“……又吃醋?”
燕昭不知道他有什么委屈的,再怎么生不起气也有些恼怒了,抬手往身旁空碑一指:
“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对前辈能不能有点尊重?”
“我不。”
意识到可能的错过之后他快被懊悔击穿了,再加上多日来内心的别扭,他感觉从里到外都在难受发冷,就只想要她抱一抱。
然而唤她几次都不应,现在虞白前所未有的委屈,“他都已经死了,你能不能别想他了?你能不能看看我,你……”
控诉到一半,理智终于追上来,他急急收住。
可是已经晚了。
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眸色越来越深,唇角抿紧,俨然大怒。
还没来得及反应,后领一紧,他被拎着换了个方向,跪进满地泥水里。燕昭指着空碑,声音冷沉,
“道歉。”
虞白愣住。
片刻前什么懊恼后悔、害怕恐惧全消了个干净,对上自己的墓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等等……”
颈后一重。
“殿下……”
水花四溅。
“别再……”
挣扎从未有过的剧烈,但还是没拗过她手劲,惊呼声全撞进泥水里。
燕昭按着他一跪三叩,又拽着他起来,雨水湿泥糊了一脸,他从未有过的狼狈。
两边衣袖都脏透了,她索性撇开衣袖,用手掌心给他擦。
水痕有的微凉,有的滚烫,擦净之后他脸颊鼻尖都蹭得红了,眼圈也红,包着一圈眼泪,可怜地看着她。
“你哭什么?”燕昭托着他脸颊捏捏,“今天带你来见一见,往后都是你陪着我了。”
刚从方才回过神,听见这句,虞白又微微怔住。
雨还在下,面前她也浑身湿透。
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底下,琥珀般的眼眸又近又清晰。
她眼中带着点未消的嗔怒,是还没消气,但更多的是一些沉甸甸的,深重又潮湿,像爱意,像认定,他似乎能看懂,但又不太确定。
“我没和你说过吗?那可能是忘了,我早就想告诉你的。”
她掌心又蹭过他脸颊,擦掉一行雨水或是泪水,说阿玉,我爱你。
雨还有没有在下,虞白不太感觉得到了。
他盯着她近在咫尺的嘴唇,别的什么都好像感觉不到了。
黑夜都仿佛离他远去,一切都变得模糊,在这一瞬无声勾销。
燕昭说爱他。
“他”和他都没听过。
穿来的木屐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虞白赤足踩在泥水里,踮起脚吻了上去。
顾不上什么技巧,他紧紧抱着身前的人,胡乱吮吻着表达爱意。被拽开又贴回去,再拽开再贴回去,雨水泪水淌落进唇角,又滚烫地纠缠在一起。
直到舌尖蓦地一痛,他呜咽着缩了下,接着就被燕昭扼着脖颈推开,
“你想干什么?”
湿透的单衣什么都藏不住,她视线往下一垂,继而愠怒更盛。
“你……”她气得都快笑了,“这是在我竹马坟前。阿玉,你是要当着他的面吗?”
虞白缓慢又坚定地点头。
他本人没有意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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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重夏1
◎“你就不怕有一天,我把你当成他吗?”◎
虞白几乎是被燕昭提着下了山。
后脑勺连连挨了几爆栗,直到坐上马背,脑袋里还在嗡嗡响。
他捂着头一迭声道歉,冷静下来也觉得是有些过分了。坟包里确实埋着人,于情于理都不能如此冒犯。
更何况那人不像他假死,是真的夭折在了十岁出头的年纪。
不知徐宏进是从哪找来了尸身顶替,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这么一想,他心情又微沉下去。
唯独庆幸的是,这样也就没了折寿之忧。
就当为那人祭拜一场,虞白垂着眼睛想,但愿早登极乐。
“想什么呢?”
燕昭伸手环过他握住缰绳,轻轻一振。马蹄悠悠迈开,耳边又落进声“对了”,“等回去了,明天,让府里大管事给你入籍。”
“入籍?”
虞白有些困惑,扭过半边身子回头看她。
也不知为什么,从前共骑都是要他侧坐的,那样抱着方便、说话也方便,而刚才,燕昭非要他正坐朝前。
虽然这样坐得稳些,但看她还得回头,好不麻烦。
“得给你名分啊。”
燕昭弯弯眼睛笑他,“怎么你也不想着这事?到现在都还是寄籍……”
说到一半,她又慢慢闭上了嘴。
才想起这是她的安排。寄籍临时居留,一开始,她压根没想把人长留下,才连家籍都没入。
眼瞧着他又要问,燕昭想着快把话头转开。
若是讲了,不知他那张脸上又要露出多可怜的表情。
“封你个官身怎么样?”
她侧眸想了想,又轻笑,“封个‘御湖供奉’,往后进宫也方便。”
“……御湖供奉?”连着几个称谓他都不太熟,虞白微蹙起眉,“那是什么?”
雨势小了,马蹄走得不快。安静里,燕昭环着他絮絮解释,好半晌他终于听明白——
养鱼的。管御湖里的鱼。
还说,“在淮南那会,你不是挺喜欢喂鱼吗?”
虞白兴致缺缺。知道不是要他做驸马他就垂下了眼睛,而且那户籍上记的是个假名,再怎么也与他没关系。
更何况那御湖他见过一次,可大了,燕昭这是给他找了个活干。
“不满意啊,想入宗谱?”
身后,她抬手捏他耳朵,“怎么好事都想占着,总这么贪心不足。”
虞白心说那你怎么选择性说话算数。
但也知道该取舍,“我没有那样想。”
垂着的眼睫往上盈盈一掀,他回头抬眸,“我只要能陪着殿下就好了,我不在乎那些虚名……”
声音轻轻软软的,落进耳朵里像扫过羽毛。燕昭听得耳廓一麻,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他。
近来总是这样说话,莫名其妙的。
但又挺受用。她扬唇一笑,话锋一转:“不过,要想入宗谱,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他眼里诚实地亮了。
“真的吗?”
“真的,很简单。”
“我收你为义子,明日就能入宗谱。”
“……啊?”
虞白朦胧半抬的眼睛一下睁大了,惊疑不定地看着身后的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做她义子也就算了。可她坚定地为“虞白”留着驸马之位,那样一来,这关系乱成什么了。
他甚至觉得不如再拐回西山磕两个头,可又担心燕昭一时兴起逼着他认义父。
好在接着就见她忍不住笑出了声,不是当真,他这才稍稍放心。
但还是赶忙转开话头:“不用了,殿下,我真的不在意那些。我就只想……”
类似的话,在过去这段时间说过很多次。不用说完燕昭也猜到了,唇边笑意顿了顿,散了。
“还是想学医?”
“……是。”见她变了脸色,虞白意识到他好像败兴致了。但话已出口,他抿了抿唇还是决定说下去:
“殿下一直不同意,是因为虞小公子吗?”
“虞家因行医问诊获罪下狱,所以你不想让我再碰。就像上次在望春园……”
“因为他被人带走后没能活着出来,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放我去。是吗?”
虞白回着身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身后的人。
雨已停了,云开月明。四下极静,除了夜虫唧唧和远方犬吠,就只剩身下轻缓的马蹄声。
静谧里他心跳怦怦,说这番话他有些赌,但他想最多也就是被再一次拒绝,结果坏不到哪里去。
燕昭微垂着眼睛看着他,很久,才终于开口:
“你怎么知道的。”
“虞家的事,我没和你说过。”
静夜蓦地紧绷。
心跳声瞬间在他耳边放大。
“……高敏说的。”
虞白立即垂下了眼睛,“那天和高敏去河堤上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虞小公子的事。”
说着他伸手去牵她衣角,揪着一点点,声线放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探……我就是想多了解些你的事情……我该主动和你说的,殿下,但我那天太害怕了……”
乞怜这招虽非屡试不爽,但至少现在管用。果然燕昭不仅没再追问,还在他额前安抚地吻了吻,
“若好奇什么,问我不就行了。高敏……算了。”
当时沿着河水往下游找了数里,也不见人踪迹,恐怕凶多吉少。
时隔数月又被他拉出来当挡箭牌,虞白在心里默念了句抱歉,但接着又反应过来她前半句,“我可以问吗?”
燕昭安静看他。
“虞家犯了什么事,才会株连满门?”
“我忘了。”
虞白一下泄了气。
也是,她只说了可以问。
只好接回了前头的话题,“但是,现在不是从前了……”
“现在有你保护我,望春园那回,庄子里那回,还有……芜洲那回,都是你救了我……
“而且,我自己也可以。我每天都在校场练,常乐说,我学得不错。殿下……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他慢慢说着,身后的人一次也没打断过。说完了,她还是久久沉默着。
虞白很想伸手抱一抱她,但这正面朝前的坐姿实在不应景,他努力半晌,也只是把手里她衣角抓得多了一点。
突然,脸颊落上一抹温热。
燕昭托起他的脸,倾身慢慢地吻。
很轻柔单纯的吻,只是在唇际浅浅流连,但箍着他的手臂截然相反。
入夏以来,甚至从始至今,他好像都没被她抱得这么紧过。
手臂从身后环过他的腰他的胸肩,在轻浅的啄吻里收得极紧,像是只有这样才能稍得安心。
虞白任她抱着,哪怕真勒疼了也没躲。也是现在才发现,哪怕她已经快要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也从来没有真正脱离过。
深夜宁静,信马由缰。
燕昭环着他埋在他颈侧,很慢又很深地呼吸、平息,直到城门近了,才听见她出声。
“为什么想学医?”
一听有戏,虞白立即把早就想好的理由一股脑全抛出来。迟一步才发觉不妙,说太快了,听起来实在太像编的。
果然一回头,对上燕昭略带怀疑的目光。
“你不会是因为他,才想学的吧?”
近日含酸拈醋惯了,虞白长睫一垂张口就来:“不可以吗……”
反应过来他赶紧闭嘴,上次跟自己较劲的后果还历历在目,他膝盖都还有点疼。
可接着就听见她意味不明笑了声,“行,可以学。但是,我得考你两件。”
他立马睁大眼睛等着听。
“第一,我书房里有一套《内经素问》,你去找出来。背……”
她侧眸想了下,“背‘病机十九条’。给你七天时间,若背过了,就可以学。”
虞白心说那简单,他现在就可以背。
但还是假装一副为难模样,小小讨价还价了一番,又问:“那第二个呢?”
燕昭笑眯眯弯起了眼睛,捉住他的手,把缰绳塞进他手里。
“在校场学了骑马,对吧?”
“……学了一点,”见她这副表情虞白本能地发慌,“殿下是要……啊……”
腰际忽地一松,接着有只手贴了过来。掌心被雨水洗透沁着湿凉,激得他身子一缩轻叫出声,又被她从身后一把捂住。
“这么晚了,人都睡了,不能吵闹。马步也不能太快,若惊了城,明天就麻烦了。”
燕昭抖开身上的油衣拢住他,从身后环着,语气慢条斯理,力道却又重又急。
他一下就开始发抖了,垂在马侧的腿下意识夹紧,可接着马蹄一颠就要加速,吓得他又赶忙放松,“等等……殿下,别在这……回去再……”
他瑟缩着想躲,却又被人一低头衔住耳垂,顿时浑身软得连躲闪都没了力气。
“我这是在考验你。”
和油衣底下的荒唐相反,燕昭语气一本正经:“想学医,手不稳不行,气不定不行。这才多久就坐不住了,你是真想学吗?”
虞白一听就知道她在胡说,恐怕一开始让他朝前正坐就是为了这个。
可现在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捂着他嘴巴的手也不允许他再说。
他软颤着倚在人怀里,每次想扭身把脸埋进她颈上,都会被掰着朝前。
燕昭在他耳边一声声说着“看路”、“看路”,可他视线都有点失焦了,缰绳更是不知被他丢去了哪里。
深夜空街无人,他却感觉到了万众瞩目的滚烫。远远撞见个打更人,认出服制打更人惶恐下拜,他躲在油衣底下,无声尖叫着颤抖。
不敢紧绷又没法放松,终于从马背上下来时,全身已经酸软得像泥。
被燕昭半拉半抱着回到寝室又丢进浴桶里,热水和她深重的吻一同席卷。他撑着桶壁的手都在不停打滑,最后只能软了腰趴进人怀里,攀着她脖颈碎乱地呜咽。
洗净一切后,桶外的水比桶里还要多。
下人来了收拾过,虞白抱着被子蜷在榻里,想着下过雨夜风清凉,今晚终于可以被她抱着睡了。
可燕昭却没急着上床,而是起身去壁橱取来了个什么,接着把他从被子里拉起来,让他在榻上跪坐。
冰凉触碰,寒意在这样的雨夜更加明显,他被冰得整个人往上一弹,“殿下……”
燕昭从身后环着他亲了亲耳廓,说这也是考验的一部分。
他碎碎吸着气说好,但很快又挣扎着想躲,吃力得眼尾都泛起了泪,“不行……这个、这个太……”
……和上次的,好像不是同一个。
箍在他肩腰上的手不仅没放开,还收得更紧。
“现在知道说不行了。不敬前辈的时候,不是理直气壮得很么?”
燕昭衔住他耳垂烫热地磨咬,“我还没罚你呢。”
说着,圈着他的肩往下一按。
虞白猛地张大了唇,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仿佛五感都被抽离,浑浑噩噩中,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他当时真的没意见。
混乱里,哭叫弱成呜咽又软成喟叹,很快他现在也没意见了。
一晚上不知被雨水浴水湿透了几遍,再从浴桶里回到榻上的时候,虞白就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趴在枕上,他模模糊糊地看向旁边:“抱着我睡……”
隐约听见燕昭轻笑了声,伸手把他捞进怀里。这下他心满意足,蹭进人颈窝找到安心的位置,可接着又“啊”地惋惜。
“天都快亮了……”
抱不久了。雨后必定是个晴天,又要热起来了,他一下有些沮丧。
燕昭低头在他唇上轻吻,“放心睡吧。明日休沐,想睡到什么时候都行。”
虞白顿时再无担忧,一边仰起脸来回应,一边在心里感叹若是天天休沐就好了。可接着身上疼得他“嘶”了一声,睡意都一下散尽了,休沐好像也没那么好。
趴在人怀里缓了好半晌,他突然想起来问:“殿下每次去西山,都走同一条路吗?”
“不是。深夜出城不算小事,有自己人放行比较方便。所以是看着城门值守的班次来。”
这种事没什么可藏的,燕昭说得详尽,说完又问他怎么了。虞白摇了摇头,没说实情。
原以为她往返都走同一条路,这样说不定能沿着路,认出清风馆的位置来。
可方才回程时他恍惚觉得不太像,一问果然路线不定。这样,最多也只能确定清风馆在京城,其余的线索不多。
还是先别说了,他想。
燕昭前些时日才刚说过徐宏进尚有用处,恐怕说了她就要查,那样只会打草惊蛇。
而且,说不定还会惹她痛心。
他手臂又抱得紧了些,往人颈窝深埋了埋。
“我还以为,回来的时候,你故意绕路呢。”
燕昭闷闷地笑他,胸腔的震动从手臂一路传进他身体里。
体温和心跳都近得几无距离,他紧贴着,感受着,又觉得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只有……
“……殿下。”
“嗯?”
“你能……再说一遍吗?”
“说什么?”
“就……那个……”
“哪个?”
昏暗里他支支吾吾,耳边她笑得心知肚明。
“……”
“……”
“我爱你。”-
在高至通顶的书架上找出那几卷《内经素问》并不难,在书房里一坐坐一下午也不难。
书房供着冰,虞白本就不怕热,坐在宽大的书案边上、燕昭分给他的那一小角,他只感觉享受。
难的是连续七天假装背书。
是早就尽数通读、部分熟背过的,现在读来如见老友。有时忘形翻得快了,旁边就伸来笔杆敲他的头:
“翻那么快,认真看了吗?”
“……我先快速浏览一遍。”
又敲。无法,他只得倒回前头一行一行地读。
过了一会,燕昭停下喝茶,他也终于能把视线从老友身上挪开。
“这几卷《素问》,是旧书吗?”
处处可见翻阅痕迹。
燕昭搁了茶杯,往他手里望了一眼,“不是。是我看的。”
过去几年噩梦缠身,一闭眼就是鲜红白骨。
好睡短得可怜,有时她刻意醒着熬着。《内经》廿余卷,她一遍遍翻看打发长夜,翻久了却又深陷疑惑。
怎么上头字字讲论养命安生,却又能把人给害死了。
想到这,燕昭突然又有种把书从他手里收走的冲动。
“……问那么多,你是背完了?”
回答让她有些意想不到。
“背完了。”
过去六日,也差不多了,虞白捧着书递到她手里,又坐回书案一角,两手在膝上交叠。
“殿下检查吧。”
燕昭微怔,好半晌才点了头。
窗外蝉鸣阵阵,耳边他缓声背诵,声音轻轻,明朗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
起初几段,她还能认真听着,后来渐渐地,感知突然变得模糊。
周遭书房的布置变得模糊,落进耳中的声音变得模糊,面前坐着的身影也变得模糊。
恍惚中,她又看见了那道瘦瘦小小的身影,却不再是被人拉拽着离她远去,而是慢慢走回来,坐在她面前。
拘谨,但又端正地坐着,脊背绷得板直,一本正经、不急不缓地,背着那些曾让她彻夜难眠的字句。
直到她手里忽然一轻。
面前他不知何时背完了,走过来把书从她手中抽走,皱着脸有些不满。
“殿下根本没听。”
说着,他竟直接跨坐上来,两手圈住她脖颈,问她刚才在想谁。
燕昭这才回神。
白日幻梦外加书房气闷,她头都有些痛了,伸手捏人脸颊的力道也毫无收敛,
“你怎么随时随地都能吃醋?”
他不说话,就趴在她身上任她揉捏。
怀里的重量给了她些实感,正是她现在所需要的。一时间她也不嫌热了,抱着他静静地不说话。
好一会,脑中那股滞闷才消散。
她垂眸片刻,终于问出了那句她一直隐隐担心、方才之后更有些介怀的问题。
“阿玉。”
“你这样,就不怕有一天,我把你当成他吗?”
怀里,他慢慢抬眸,湿漉漉地望着她,声线绵软:
“殿下会吗……我会伤心的。”
又来了,这种可怜的语气。
燕昭听着,忍不住有些想笑。也不知在哪学的,往后不能让他再问常乐借书看了。
一笑,脑海也彻底清明,心说他们确实是不一样的。
就好比现在这爬到椅子上来宣告存在的举动,那人必定是不会做的。
甚至分神想了一瞬,若那人还在,知道她身边有了这么个狐狸似的陪伴,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哭吧。
反正肯定不会和怀里这个一样,皱着脸含酸拈醋的。
甚至连她取凉的玉如意都给藏了起来,整理床铺的侍女告诉她的时候,她都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觉察到燕昭不像方才那般紧绷了,虞白稍稍放心,垂下眼帘舒了口气。
全然不知她正在想些什么,也全然没料到她下一句:
“好吧。明天我叫人给你拿个腰牌,你去太医院报到。”
他一怔。
“怎么了?你不是想跟着吴德元学吗,总不能叫人放值后再来府里教习吧。去跟着他打打下手,应该也能学到东西。”
说完,燕昭就拍拍他示意他下去,说还有公务要看。虞白缩手缩脚坐回旁边,大脑一团乱麻。
……坏了。
他怎么就忘了这个。
太医院……
见过他的人……
很多。
【作者有话说】
现在昭昭内心:小鱼好,阿玉坏…算了,阿玉也好
掉马后:都坏——*——
收为义子那个,理论真的可行,历史上有类似案例……但太怪了,打个哈哈算了[彩虹屁][彩虹屁]
掉落30小包包~!
80☆、重夏2
◎“看的什么书,耳朵都红成这样了?”◎
第二天一早,虞白腹痛。
传来府医看过,用了药,到傍晚方有缓解。
次日虞白又喊痛,傍晚缓解,隔日又再痛。
去太医院的计划一拖再拖,五六天过去,燕昭终于觉出不对来。
“是不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
西山那地方坟包可不少,且当时又是深夜,她顿时内疚,“我去叫人找个方士……”
还没到太医院放值的时辰,虞白正趴在床上哼哼,听见这话,他有些趴不下去了。
“殿下,要不然……找吴院使来看看?”
燕昭一想,顿觉有理。
大抵是府医用药温吞,才久不见效。
正好她也有事想与对方谈,立即抬手招来个侍女:“传吴德元来。”
一道急召传进公主府,吴德元一身热汗还没消,见燕昭指着榻上的人说腹痛数日药石无效,又惊出一身冷汗。
他立即遣药童去把香砂六君汤煎上,接着敛袖把脉。然而片刻,他脑门又泛起另一种汗意,难辨热冷,更像是心虚。
医者语重,医者不语更严重。
燕昭看着老人眉头紧了又放、脸上松了又绷,搭脉的手从右到左又从左到右,却始终不发一语,一颗心越悬越空。
再看榻上,少年抱着被子紧闭着眼睛,看起来十分难受,更加担忧。
但又怕打断,不敢问。
一时间,虽有三人共处,寝室里却如无人般安静。
直到门外来人传话,说前头来人求见,正候在书房。她只好先起身,离开前还隔着被子在人手上拍拍,说很快回来。
脚步声远去,吴德元起身到了门边,让守着的侍女去给药童传话,叫往药汤里添几样药材。
看着人走远,他快步回了榻边,榻上的人也已经坐了起来。
“你也没病啊!”
“殿下要我去太医院。”
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安静。
静过片刻,吴德元险些没压住自己声音:“什么?难道殿下已经知……”
“是*我自己要‘学医’。”
“什么!”
这次吴德元真没压住声音,惊得眉毛都立了起来,抖着手指着虞白,连说了几个“你”才挤出声:
“你不要胡闹!你知不知道万一被人发现,殿下都不一定保得住你,你……”
“所以我不能去太医院,吴前辈,稍后殿下一定会问您,您就说让我在府里读书自学,偶尔见一面查验功课考问进度……”
虞白正说着,余光瞥见窗外走近的身影。
去给药童传话的侍女回来了,就守在外间。
这两日他‘生病’,虽然找到了见吴德元的机会,但也给自己设了限制。
燕昭一直留人守着,这会想说什么问什么都不方便。但只要吴德元点头,以后就多的是接触的机会,总有能放心说话的时候。
虞白不再言语,只抬着脸望着对方,大有不应允便不罢休之势。
直到又听见一道脚步声走近,是药童端着药来了,侍女捧了托盘送来,才不得不收回视线。
站在书房外等着回话,吴德元心底五味杂陈。
谈话的时间不多,但只凭他要假装初学重入医道这一点,也能猜到那孩子大概是不打算坦白身份了。
虽然尚不清楚他为何不愿坦白,但吴德元知晓他因何而不能坦白。
太医院这地方,看似药香绕梁不染权欲,但若真一味钻研不顾世事,恐怕只会是第一个死的。
他吴德元能活到这个年纪、坐到这个位置,资历与医术也只是原因之一,更多的则是他懂得什么话能说、什么事该瞒。
帮着保密身份,也确有这层顾虑。
若此时重提当年旧案,只怕是江山飘摇、血雨腥风。
那孩子应当是也想规避这些。
比他父亲聪明。
但他还是想少了。
诚然,如今还认得他的人不多。经年过去,太医院旧人老的老、去的去,甚至连“虞白”这个名字,或许都已没几人记得了。
但官场争斗无所不用其极,不是没人认得就能高枕无忧的。只要有人欲除,假的也可以是真的。
当年按死虞家的那句“庸医误国”,不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更何况,他本就是“真的”。
只要他还活着,危险就从未远离过。
“院使大人。”
一声呼唤打断沉思,旁边女官颔首一礼:“殿下传您进去。”
吴德元收回心神,定了定气推门入内,撩袍就要拜。
“免。他怎么样?”
书房里清凉安静,当中瓮里供着冰,凉气丝丝往他身上浸。
书案后,年轻女子面前是成堆的奏折公文,手边是代掌朝政的金玉印玺,手中攥着几张信笺,隐约还带着暗红血迹。
但她哪个都没看,目光定定朝他望着,等他的回答。
视线只交错了一瞬,吴德元就垂下了眼睛。
“回殿下,玉公子乃是外感寒湿,兼气血凝滞,才致腹痛不止,并无大碍。微臣已经拟好了方子,公子只需用几日的药便可好转。”
“……只是着凉?”
“是。”吴德元头低得深了些。
反正欺瞒之罪已经犯下了,有隐瞒身份一事在前,帮着装病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就这一个后辈,他想护着顺着;而面前的人他追随数年也有了解,若贸然揭开秘密,她能否平安承受还是两说。
只愿那孩子在她心中分量足够,如有瞒不下去那一日,能保他一命。
哪怕到时降罪贬职,也都是他该受的。
听吴德元几次重申病情不重,燕昭忍不住皱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但只要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她一边把手中密信搁去一旁用镇纸压住,一边再次朝人开口:
“正好今天你来,我有两件事问你。一个是阿玉的事,他想学医,我打算叫他去太医院历练历练,就由你带着管教吧。”
原本只是一嘱咐,她正要说第二件,却没想到对方拒绝得干脆利落:
“微臣以为不妥。”
燕昭倏地抬眉,望向书案对面的老人。
后者仍低着头,声音恳切:
“殿下恕罪,若将玉公子带去太医院,微臣实在为难。太医院内,不论学徒或是药童,都各有其考教流程。若贸然添一人,只会惹人怨怼,以为不公不正。”
原是因为这个,燕昭“噢”了声,“那就让他考。”
“微臣也以为不妥。”
一向和气温顺的老太医一反常态,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殿下,恕臣直言。玉公子想要学医,是否为一时兴起且先不论。岐黄一道,无不是自小学起、经年积累,公子半路修习,难得大成,更有误人性命之风险。因此……”
吴德元越说头越低,最后还是跪下了:“因此,未免祸端,还是不要学的好。”
像是触到了什么秘不可谈的,书房里一下静得落针可闻。
燕昭攥着一杆记笔摩挲,好半晌才出声,
“可我看他挺喜欢的。”
“那日我叫他背‘病机十九条’,他背得好也快。我平日里忙,有的时候不太顾得上他……他有个东西学着,也是找点事做。”
“这样吧。我找些医书让他自己看,若有不懂的,叫他问你。可好?”
再推拒下去怕就要惹疑了。吴德元闭了下眼睛,心说也好,这样倒是有了和那孩子碰面的机会。
“微臣遵旨。”
说完,他正要告退,又被书案后的人叫住。
“还有一事。你先前说的那个方子……”
吴德元微怔,随即精神一振:“殿下可是主意有变?”
却没立时得到回应。
过了好一会,才听人不答反问:“真的有用吗?”
“父皇用了,后来不还是……那样。”
吴德元正了正色,声音放轻:
“回殿下,那是故院使虞成济拟了一半的方子,混入太医院其余病案中才得以残存。可找到时已是数年过去,续方又花了不少时间,真正用药时,先帝病程已深,所以……”
“但殿下不同,殿下只是偶发头痛,近来更是大有好转。若殿下愿意用药,微臣回去后立即着手调整药方……”
书房里又一阵安静。
燕昭坐在书案后正中,眼睛看着的却是桌案边角。
那一小角檀木案空着,歪躺着一枚小小纸燕。
前几日,他坐在这看书,她在旁边翻看衔草司从各地查来的秘案。
看了一会意识到耳边静谧,一回头才发现原在背书的人停了,正低着头在桌案底下折纸玩。
燕昭在他脑门上敲了三记,刚要深罚,就被前来议事的人打断了。
少年抱着书回了内院,走神的“罪证”却留了下来。
她盯着那枚纸燕,半晌,轻声开口:
“试试吧。”
吴德元又留了一会,仔细把脉问症后方才离开。
片刻,书房门再次叩响,燕昭看了眼来人,拿起手边镇纸,将那几张染血的密信并一份名单递过去:
“张为越来越放肆了。愿为他所用的恐怕不止这些,告诉朝中咱们的人,尽快能砍则砍。”
“另外,徐宏进虽然表面配合,但也渐渐难以把控了。你带着衔草司在宫外的人盯紧一些,若有异动,随时拔除。”
书云接过纸页,利落颔首:“是。”-
长夏炎炎。
大理寺卿齐文暄翻出件陈年旧案,当朝奏请重审,可这一查,一桩桩一件件,十数文臣武将都被拉了下来。
一时间朝堂震动人人自危,就连蝉鸣入耳都心生惶恐。
滔天蝉鸣隔在窗外,书房里分外宁静。
“殿下,我背好啦。”
清亮的声音打破安静,一卷厚厚医书递到她手边,“要检查吗?”
燕昭短暂地放下笔,垂眼看了看书,又抬眸看看走来身旁的人。
吴德元说湿寒侵体,那便是淋了雨又着了凉的缘故。
她在撤去书房的冰、和把人留在内院不来书房之间纠结了半日,最后决定让他坐得离冰瓮远些。
但又怕这样不够,干脆搬回了从前的旧书房——那地方大,通顶书架隔开内外两间,内间还摆着个可临时歇息的软榻。
燕昭还记得上次在这张软榻上做的事,想起那时他还装模作样一副被迫姿态,心中生气又生痒。
正好搬来那日落雨天凉,就把他拽去书架后小榻上,偷了半日的闲。
此时他正捧着《素问》中的一卷,说《金匮真言论》背完了。朝她望来的眼眸澄澈,漆黑凝着明亮的光,一对上,她都有些晃神。
“……好。我这些快忙完了,你先放着,等晚上回去检查。”
虞白举着书的手顿了顿,视线忍不住发飘。
总说回去检查、回去检查,可每次沐浴更衣上榻后,还没背几句,燕昭就开始解他寝衣。
也不知到底想检查什么。
估计根本就没听。
那日听她转述了吴前辈的话,起初大惊,以为“学医”的事又要落空,好在燕昭允许他自己看书学,还说有什么可以找吴德元问。
与他原本的打算相差不多,自学成医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虞白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
他搁下书卷走去一旁,搬了把圈椅回来,坐到燕昭旁边。
“做什么?”燕昭抬眸睨他,“这里太凉,小心明天又肚子疼了。回去后头待着。”
说着还递来一沓洒金纸,说实在无聊就去榻上趴着折纸玩。
虞白心中暗悔,想着早知道就让吴前辈编个别的病因了。
编个缺乏睡眠之类,这样燕昭说不定还能陪他早睡。
“我不要。”
虞白绕过她的手,顺着就靠过去趴在她肩上,“我想你了……你就让我待一会……”
燕昭看着怀里突然多出的人,一时有些哑口。
明明刚才伸手是要递东西过去,怎么莫名其妙就抱上了。
手臂间的身体渡来阵阵温热,少年下巴搭在她肩上,抬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很近的呼吸也温热。
和书案对面冰瓮里散来的丝丝凉气相反,她半边身子都跟着热了起来。
书房里长久地安静,安静里响起由浅而深的缠吻声。
直到被外头叩门声打断:“殿下,用药的时辰到了。”
旖旎一静。
燕昭拍了拍不知何时跨坐到她身上的人,“快下去,来人了。”
一双热软的手臂还环在她肩上,怀里的人不满地轻哼了声,不情不愿地起身。
刚一动,他表情一顿,又满脸飞红地趴了回来:“等一会……”
夏衣单薄,燕昭暗叹真烫。
接着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你还记得害羞?”
近来他不知怎么,像把廉耻从骨子里剔了似的,有时直白得她都忍不住倒吸。
“有外人……”
虞白只是脸皮厚了不是没了,“能不能、能不能稍等等……”
燕昭笑得唇角发酸,但又强压笑意语气严肃:“不行。外头大热天的,怎么能叫人等这个?下去坐好。”
说着她把人从怀里拎出去,按到一旁椅子上。
夏衣薄薄什么都掩不住,他一下窘得快哭了,忙拖动圈椅向前紧贴着桌沿,把大半个身子藏在桌案下面。
刚坐好,侍女就端着托盘进来了,虞白赶忙低头假装看书。
一样大的两碗,在桌上左右放好后,又例行询问晚膳。
仿佛突然胃口大开,燕昭一连串点了好多菜名,又一一问过做法原料,半晌才让人离开。
门一合上,虞白皱着脸转向旁边,
“干嘛那么久……”
一直提着心怕被发现,纸页都快被他盯穿了。
燕昭却全然不觉似的,笑着“呀”了声:“等等,又有人要来了。”
他立刻低下了头继续看书,一副好学模样。
然而碎发间那双耳朵却将他完全暴露,红得像是要滴血。
“看的什么书,耳朵都红成这样了?”
燕昭慢慢凑过去,在他耳廓轻咬一口。耳尖滚烫,他身子剧烈一颤,一声细碎的呜咽没忍住,湿漉漉地溢出喉间。
再看他面前的书,燕昭又笑,“阿玉这么上进,想要倒背如流?”
被她扳起脸来吮吻的时候,虞白才意识到书一直被他拿倒了,也根本没人要再来。
顾忌着药凉了不好,燕昭很快放开了他。
桌上一左一右两个小碗,一碗漆黑浓苦,一碗棕黄甘香。燕昭看看他的,又看看自己手里,心中不平。
吴德元定好药方来禀报的时候她还旁敲侧击问过,说良药苦口,能不能给他添些良药,比如黄连。
闻言吴德元大惊,说药性相冲万万不可,她只好遗憾作罢。
棕黄那碗是健脾和胃的香砂六君汤,虞白虽是假装腹痛,但这药用了也无妨。
他捧了碗一仰头喝了,放下碗后再看旁边,却见燕昭还在对着黑漆漆的药汁深呼吸。
他状若无意靠近,闻了闻。
龙胆草、黄芩、栀子……似乎是龙胆泻肝汤。
虞白不自觉吞咽了下,心说怪不得她迟疑再迟疑。
这药可比黄连汤苦多了。
但又不完全像。他又闻了闻,分辨不清。
似乎在原方的基础上有所调整,用量用法都有改动。
是吴前辈开的方子吗……
他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近几日还没来得及和吴德元碰面,关于燕昭的病他还满怀疑虑,直接问她本人又行不通,只能从她喝的药上琢磨。
虞白想了想,心一横:“殿下怎么不喝?很苦吗,我能不能尝尝?”
就见燕昭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喝完了。
接着往嘴里一连塞了几块蜜饯,把他凑上去索吻的路也给堵了。
像是连那盛过药的碗都不愿多看,她闭着眼叩了叩桌面,虞白眼睁睁看着药渣也被人端走,无声叹气。
不过这药每日都用,应该总能找到机会。
再不济,下回吴前辈来请脉,他找个机会问问。
似乎是被那药苦得难受,燕昭闭着眼睛久久不说话。
他又贴过去挨挨蹭蹭,好半晌才见她展颜:“回寝室吧。这里全是药味,闻着心烦。”
虞白点点头,跟着站起来。临走还拿上了那卷《素问》,想着用过晚膳背给她听。
燕昭还沉在用药是否白费功夫的自疑中,出了书房温风一吹,心情才稍松了些。
再一看他手里拿着的书,有端联想到不久前他满脸晕红的窘迫模样,顿时觉得该做些别的自我犒劳。
不想还好,念头一动,她忽地记起了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一件去年冬日,他刚来不久时的事。
“你先回,”燕昭笑眯眯拍拍他,“我有事问常乐,稍后就过去。”
虞白不疑有它,沿着树下阴凉朝内院去了。
看着人影走远,燕昭转向书房门口,正好今日值守的常乐。
“之前裴卓明在府里的时候,差事相关的物件收在哪?”
她抑着笑意,语气正经:“我要找一本书。”
【作者有话说】
还有人记得那个话本吗!
老演员要返场了[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掉马已经倒计时了,宝们不要急,等我!!
现在包括之前鱼耍的所有小聪明,掉马之后都会报回来[狗头][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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