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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邮件“重要的是,别犹豫。”……


    “什么意思,你对她上头了?”


    林清岁躺在床上,呆呆望着天花板,听着手机里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回答。


    “时晨,你分得清崇拜和爱吗?”


    “嗯……我觉得对于慕强的人来说,崇拜是爱的基础。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这两者还是不太一样吧。”


    林清岁沉默片刻:“那你觉得,她有可能喜欢我吗?”


    “根据你刚才描述那些她的行为,我觉得她对你至少是有好感的。但是,够不成爱情吧。我主要觉得,她应该挺直的。你也别怪我说话直接。就算她不直,人家是学术大佬,剧场A角,又漂亮,又多金,对咱们整个一个降维打击,陆杉她都看不上,跟你在一起,图你啥吧?”


    电话那头的言语,针一样从听筒飞刺过来,细细密密落在她的心头。


    都说良药苦口,却想不到这么苦。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林清岁犹豫片刻:“我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她会知道吗?”


    “她比你大十岁,姐姐什么没见过?你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话都说到那份上了,也就你自己当局者迷。她要真的和那个陆杉不清不楚,这边又吊着你,那我觉得她人不太行。”


    “她和陆杉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听媒体瞎说,况且……”林清岁只觉得一阵冷意,侧身蜷起了身子,落了落眼眸:


    “我何德何能,被她吊着。”


    电话那头愣了愣:“你等一下,我去拿个纸笔。”


    林清岁皱了皱眉,咳嗽两声:“咳咳……拿纸笔做什么?”


    “这是我听过最经典的舔狗语录,得记下来。”


    林清岁冷了一眼,无语。


    “你说你去当助理,我就挺纳闷的。这下是想通了。我劝你还是清醒一点,直女的当我们姬圈太多姐妹赶着上了,不缺你这一个。我是真的觉得,你看咱们林妹妹多好一姑娘啊,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人这样啊?”


    林清岁烧得有些晕乎,不自觉就吐露了心声:“我没有其他想法,她是个很好的人。从前,此刻,将来,离开她,我都不会再遇到这样一个人。所以我留在她身边,是心甘情愿的,也是有所图的。”


    “图啥?图当一辈子舔狗?”时晨叹了口气:“我是没资格说你……不过你这样工作不会累吗?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总归会有点小心翼翼吧,希望展现自己好的一面,总归不会自然吧。”


    “不,”林清岁认真想了想:“如果我希望她爱我,就会让她尽可能的知道我的全部。”


    因为,如果真要有期待,她要期待她爱的,是她的全部。


    那头品了品这话:“没懂。包括你高中那会儿染粉毛,纹花臂,被学校通报批评,堵气翻墙逃学,结果翻到隔壁少管所的事儿吗?”


    “……”


    林清岁肺热头疼,没心情再聊下去,正好电脑声响,就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她的邮箱又新消息,我去看一眼,回聊。”


    *


    另一边,江晚云打开袋子,见里头是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淡粉色,还系了丝带。觉得和萧岚以往的风格相差甚远,还抬眼疑问了一瞬。


    小心揭开来,里头小玩意儿依然是可爱的粉色,弯弯两头海豚样式,一头翘尾,一头圆圆小嘴。


    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这是什么,很快盖上了盒子。


    “我不需要这个。”


    萧岚早料到她不会轻易接受,解释道:


    “我看了你的检查报告,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呢,该保养还是要保养。咱们现在这一代人,保养的心思都花在脸上,身体一个不如一个。我们公司之前有个女领导,不到四十岁就更年期了。”


    江晚云点头:“我明白,我有在找中医调理。不需要用这种方式。”


    萧岚端起茶水,悠哉哉一笑:


    “男人可以没有,快乐还是要有的。”


    江晚云无奈蹙眉,不再回话。


    萧岚又坚持道:“这是礼物,特地为你挑的,尺寸强度都很温和,我身边那些如狼似虎的,都用不了。”


    既然是礼物,拒绝了就是失礼。她显然吃准了这一点。


    果然,江晚云听完沉静片刻,便颔起身去收起了礼盒。房间里左右寻找一番,把礼盒原封不动的放进了衣橱里。


    窗外的甘棠硕果满枝,窗里人却只暗暗可惜那花期短暂,满树花叶凋零。


    萧岚不动声色地跟了上来,看见江晚云单薄落寞的背影,沉沉落下一声鼻息,走上前去宽慰:


    “这东西和饿了吃饭渴了喝水是一样的,不要有心里负担。当然了,我送你这个也只是让你有备无患,你要真的不喜欢,就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扔掉就好了,别让我知道。”


    江晚云无奈又宽和一笑,应了她:“好,我知道了。”


    萧岚笑了笑,又思索道:“陆杉……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虽然结婚是没什么好。可如果你爱他,就不要有太多顾虑。我妈那些话我虽然不爱听,但有一句还是有她的道理,女人就像花一样,要被爱着,才能鲜活。这些年你一直是一个人,我也担心。”


    江晚云看向她,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结婚吗?”


    萧岚沉吟片刻,苦笑:“晚云,我会和他结婚,是那时候根本没得选。所以就算再来一次,看见我妈吃药进icu,我还是会妥协。”


    “不过我的那段婚姻你也知道,实存名亡。只有那一次,过年我俩心情不好,都喝醉了,想着算了吧,抗争到底多累啊,认命吧……然后,就有了那孩子……”


    “我也不怕你笑话,虽然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在职场打打杀杀,白天再有成就感,到晚上看到老黄不闻不问地背过身去睡,还是会觉得,缺了点什么。有时候也想着啊,当初没有妥协该多好啊,家里是个我爱的又爱我的人,该多好。有个人能为我留一盏灯,能在我累死累活干不动了的时候撑我一把,哪怕只是抱抱我,该多好……”


    她沉沦的目光点点碎星子闪烁,是江晚云都少见的柔情。随后又抬起眼来,劝她:


    “晚云。要独身还是结婚都可以,重要的是,别犹豫。”


    江晚云心疼又无力的看着她,想抱抱她,又清楚她此刻内心需要的不是友情的拥抱。


    正如那时候在医院,孤独和脆弱都碰撞到极致的时刻,她期盼忽然出现的人,也不是陆杉。


    所以她确信:“萧岚。我不爱他。”


    “是吗?”萧岚又一次确定:“既然如此,以后我也不提了。祝你找到你真爱的人,”她又补充:“在心灰意冷之前。”


    江晚云浅浅一笑,还是忍不住给了她一个拥抱:“你也是。美好都是不期而遇的,总有一天,你会遇到。”


    萧岚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拉倒吧,也就是你这样的人间美好能说这些。我一个结过婚,流过产的女人,还能有什么美好的遇见?”


    不等江晚云再开口,就提着包起了身:“公司那边还等着,就先走了。礼物记得用,别真给我扔了。对了,邮箱里有好东西。”


    她又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眨眨眼告辞。


    江晚云后知后觉,还奇怪邮件常年设置了消息提醒,一天下来也并没有收到来自萧岚的邮件。


    “她不会是发到……”


    忽然想到那个私人邮箱杂乱的信息太多,早就交给了林清岁打理。于是心一惊倒吸一口凉气,立马起身去开了电脑。


    登陆邮箱后,确实看到萧岚的来件,目光也赫然落在了前头那个已读信件的图标上。


    林清岁显然带病也及时关注了邮件提醒。


    没有侥幸。


    她第一反应拿起手机,想给林清岁打去电话,转而又顿住了。


    打过去了,能说什么?


    只好先解开了压缩包,好在里头也没有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大多是港台一些电视节目,关于“呵护女性健康”,“了解身体”,“发现自我”之类的主题。


    电视台能过审的,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她松了一口气,没在往后点开,关了电脑,去洗了个热水澡。


    *


    视频里,女人的手法温柔细腻,两指轻挑、慢揉、推进、松退……即便桌台上是模拟道具,也看得弹幕里的评论各个想入非非。


    只有林清岁像个无情又冷漠的研究机器,皱眉盯着看,恨不得拿出小本子记上笔记。


    “然后吼,像这个部位呢,是我们女生最敏感的地方。你去轻轻揉它,然后可以像这样……女生这个时候就会变得很可爱……”


    林清岁脑子顿了一下,倒回去又仔细看了一遍。


    毕竟她一直觉得可爱和美一样,是一个哲学判断。就这样去听,很难理解到可爱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因为女生呢,都是感性动物。你如果酱紫一下去弄她,她一定会很不舒服。所以呢,我们要先怎样,对,先亲吻她。我们可以从脸颊,慢慢到嘴唇,然后到脖子,这个时候你的手可以去摸她的耳朵,另一边不要停下来要继续亲吻她……让她感觉到有被疼爱呵护,然后这个时候女生就会很放松……”


    她不自觉想到江晚云病中无力娇弱望着她的眼神,想到她帮她轻轻擦去额间的薄汗,想到她微微羞红低敛的脸庞。


    爱人时,是心软的感觉。是想拥抱她入怀的感觉。


    可爱,可爱……她好像有些领悟。


    指尖不自觉跟着视频里的韵律,在衣服上转揉开来,眼却失了焦,不知道看向了哪里。


    “这其实也很好判断啊,你馋她身子吗?”


    时晨这句刚才被她选择性遗漏的话,此刻在脑海里如雷灌顶。


    她猛然惊醒,随后有条不紊地退出了程序,关上了电脑。


    双眼望着黑色的电脑屏幕,只有自己水润楚楚的眸。


    直视自己的内心吧,林清岁。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爱女人,也爱上了江晚云。


    路灯点亮,如星光般一点点降下来了。这一天,不解风情的冷血少女,被人无心拨下了种子,悄然在心里生根发芽。


    “医学认定同性恋不是病,你告诉我,你主张同性恋不正常的理论依据在哪里?”


    这句话,是高中时期的林清岁,直面校长的发问。


    彼时的校长一定想不到,自己请来代表全校优秀学生发言的年级第一,居然会用自己亲手递上的话筒,公然挑战他的权威。


    而那时候的林清岁甚至从来没想过要把自己归于lgbt群体的一员,只知道学校里有女孩子一直留着短发,而这世界上有一种彩虹,只有六种颜色。


    她自来如此。


    执剑挑战权威,却会给弱小递去花朵。


    可当冒险家心有所爱,便有了顾虑。她能大张旗鼓地支持同性恋,却不敢向江晚云再迈一步。


    好在,暗恋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不悔有此时此刻的感受,不悔昙花一现。她久坐在桌前,沉默到深夜。而后起身回了床上,关灯入眠,再不辗转反侧。


    就像把一章波澜壮阔的文字翻篇,回到原处时,也悄无声息。


    第52章 古宅从此乱了色调,打破了方圆。……


    说起来,清欢剧院建造完工的时候,因为建筑美学设计出彩,还引起了不少讨论。林清岁不懂建筑,也没有太多“美”的感受,来来回回多少次,都不曾抬头驻足过。


    雨住云开,穹顶之下,建筑前一片寻常的开阔平地,今天却显得格外明朗。


    她远远停驻观望,半晌才提着行李箱走上宽阔的台阶。其实没有发出什么响声,江晚云却察觉到什么似的,人群谈笑间,只有她回头了。


    今天降温了,江晚云穿了件羊皮革风衣,是在别人身上很平常,她身上却很少见的卡其色。莫名显得她气色更好,发也更黑。也许因为平日里的色系都清淡到无限接近于白色,今天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


    等她走近,那红唇还是温温柔柔一弯,随之眼眸一软,丝毫没有攻击性:


    “身体好点了吗?”


    林清岁脸上波澜不惊:“嗯。”


    江晚云欣慰一笑,点点头:“上车吧,就等你了。”


    她去帮林清岁接箱子,却接了个空。林清岁像故意躲开她似的,很快挪着箱子往车尾走。


    她愣了一会儿,直起腰收回手,看着林清岁的背影,目光迟疑了片刻。


    林清岁放好了箱子,回头看江晚云还站在那里,问了声:“怎么了?”


    江晚云一笑,摇摇头,先一步上了车。


    这趟出行不比上次,十二座的商*务车一个萝卜一个坑,从前林清岁还能混迹在一种年轻演员里,此刻身边坐的于她而言都是领导。


    张望德和陆杉两座大山似的坐在第二排,神情严肃各自望着窗外,谁也不与谁说话。就连坐在副驾驶负责摄像的小哥,也是行业里叫得出名儿的新兴人才。


    还有那个开车的,是那个总跟江晚云搭戏的老男主了,林清岁知道他,叫王歌。江晚云演皇后,他就演皇上;江晚云演江南才女,他必然是多情诗人;江晚云演风辞,他就演那个杀千刀的初恋。总而言之,她不喜欢这个人,就跟对他那占人便宜的名字嗤之以鼻一样。


    她和江晚云坐在第三排,身后就是录音指导,美学指导,主要演员和学会的其他老师了。


    林清岁后来才知道,江晚云为了带上她,特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是我意向的研究生。”


    江晚云带研究生宁缺毋滥,剧院里的同行多少都知道一些她的秉性,因而这次同行人从导演,到跟组的技术人员,无一不对林清岁另眼相看。


    林清岁本人此刻却毫无察觉,眼眸不时看向江晚云,见向来注重仪态的她,今天反常地把手一直弯在腹间,偶尔佝偻下腰,便知道一定是很不舒服,才会装都装不下去了。


    毕竟寻常胃疼,那人都能忍着不动声色,叫人看不出来。


    她本只愿停留在一个助理该尽的职责,不想暴露自己的过分关注,想等到她开口寻求帮助。五分钟,十分钟,见那柔白的额间冒了冷汗,还是心软了。


    “生理期?”


    江晚云显然惊了一跳,回眸看她,按在腹间的手心虚似的松了下来。以为自己早上抹了口红,又是和人谈笑风生,又是搬行李交代任务,强装得没有人发现。此刻回眸看向林清岁冷剑般的眼神,知道瞒不过去,才微微点了点头。


    林清岁甚至没有转动身子,只微微侧目看她,蹙了蹙眉:“以前会痛吗?”


    江晚云摇了摇头。


    林清岁不再说话,唇抿成一条线,眼看着就要起身去做什么。


    江晚云一把拉住她,恳求似的摇了摇头:“我还好,不要影响大家。”


    林清岁回头,看着她越发苍白的脸色,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了她的手,弯腰走到前排:


    “不好意思,我有点晕车,等停车开一下后备箱吗?我箱子里有药。”


    车很快靠边停下了。


    她的行为也没有引起其他人的关注,只等她拿了药上来,车又继续驶动。


    江晚云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了句:“谢谢。”


    林清岁摇摇头,她理解江晚云的顾虑,毕竟如果换成江晚云身体不适,就算不至于耽误行程,车上一定又是一通嘘寒问暖,大张旗鼓搞得人没办法休息。


    她拧开水杯,递过药:“布洛芬。”


    江晚云迟疑片刻,才接过药喝下:“你怎么会带着这个?”


    林清岁家里的日历,用铅笔圈出了好几个日子,都与江晚云息息相关。


    可她又怎么会坦白呢。


    只合上水杯,淡淡说了句:“常备在药包里的。”


    江晚云有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刚疼那阵冒了一身冷汗,心里却暖暖的。望着她面冷心热的样子,眼眸里晕开些疲惫的笑意。


    “你要是想靠,可以靠一会儿。”


    林清岁意在不用时刻那么优雅,不料江晚云会会错了意,目光落在她不算宽敞的肩膀上,迟疑着。


    “用这个。”


    她拿出靠枕,垫在窗边,江晚云眼中这才恍然明了,浅浅一笑,朝另一边轻斜身子倚了上去。


    这世上哪有什么公平的事呢?林清岁这样想着。在你爱上她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


    就像此刻她显然看出来江晚云松了一口气,同样的事,她却在为此失落。


    人家不靠着你睡,倒落个轻松,你有什么道理好失落的?


    她暗暗自问。


    知道不公平,知道没道理,眼却还是不自觉往那头看,看她按在腹间的手什么时候又紧了一次,看她温和的眉头什么时候又皱了多久,看那红唇什么时候不忍分离,轻轻叹息着不适。


    嘴上,却一句关心问候都没有。


    *


    “今天主要就是在这个民歌传习所采风,然后顺带跟传承人吴老师一起,录制一下旅游宣传片……”


    团队下了车,集合在传习所门口,交代今天的工作事宜。


    林清岁陪着江晚云站在外围,看她似乎不太有心思听这些内容,还有些在意是不是身体抱恙的原因,打量着,江晚云也看向了她,目光疑问,她又立马回过头来,强装不在意的模样。


    “江老师,一会儿我们再对一下剧本。”


    江晚云也回过目光,看向前头的同事点头示意。


    传习所座落在怀安市怀安县安州区的吴家宅。这座老宅百年历史,还保留了最初从江南上游地带引入的建筑风格,外头维护着青砖黛瓦,里头收藏着水墨丹青。


    安州民歌,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架空),成为乡政府部门保护发展的重要工程,近几年为这个穷乡僻壤招揽了一众游客和学者。


    一早他们还没到的时候,传习所的木门已经打开,里头民乐声声,热闹轻快。乐队五六人,琵琶、古筝、扬琴、竹笛、二胡,演奏者都为当地的老人。据传承人说,他们不懂音律,不识谱,大多根据记忆来演奏民间音乐。


    林清岁跟在一旁细细听着,觉得这样的内容江晚云一定喜欢,可再看她的神色,眼里却黯然无光。


    她有些不解,却找不到理由。


    传承人热情质朴,团队也各个上心。是哪里出了问题吗?只有江晚云一个人看得到的问题?


    “江老师,差不多可以开始准备了。”


    江晚云少见地沉着神色,去找张望德说了些什么,却好像没有得到有效的沟通结果,摇摇头回来,脱去了外套,留下里头的传统旗袍。


    等一开机,她又立马切换一幅热情明朗的笑容,跟着剧本走向,从古宅院的木门推门进来,与传承人握手,再走到乐器前一一听其介绍,交流。


    到江晚云要说重要台词的部分,她却欲言又止了。


    “停一下!”


    张望德喊了停,工作人员便拿着剧本和水殷勤地走上前:“江老师,后面的台词就是说明咱们这次来采风,就是为了把安州民歌运用到花辞镜开场那一幕中。要做一个地方传统民歌和当代戏剧的融合,同时把咱们的安州文化带给更多人……”


    “我已经说过了,安州民歌已经被证实,不是樊老笔下船歌的原型。我没有办法在镜头面前作秀,要做旅游宣传,要如何发挥这里的商业价值,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


    这段话,在江晚云心中酝酿太久,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面对不知内幕的技术人员,再看了眼身后满眼质朴的乐队老人们,他们都没有责怪她“忘词”,满眼期待地看着她。还有传承人,因为要上地方电视台,拿出了压箱底的干净衣服。


    她痛心地叹息一口气,还是没把心里的话说出口。


    “抱歉,是我忘词了。我们再来一遍。”


    林清岁这才察觉出异样,蹙了蹙眉。


    她知道,江晚云从来不会忘词的。


    民乐再响,木门又一次被推开,江晚云重新调整好了状态,走进来,再看不出一丝犹豫。


    “非常感谢吴老师的讲解,让我们了解到安州民歌背后,还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我们这一次来,其实也是为了……”


    “我靠,下雨了??”


    拍摄正到重点,天空忽然降雨,吓得设备老师口出脏话,立马拿衣服罩住了相机。爱惜乐器的老人也纷纷抱着自己视为生命的宝贝们躲进了屋檐下。


    “怎么回事儿?不是雨,这水哪来的?”


    江晚云随之抬头望,才发现哗啦啦的水是从院外喷洒进来,在天空划开一道弯弧。


    陆杉拿了江晚云的外套来,为她披上,拿出纸巾为她擦了擦额间的水迹:“身上淋湿了吗?”


    江晚云下意识找了眼林清岁,不见人,还是本能退开半步,含笑摇了摇头:“没事。”


    工作人员去考察情况,从院外跑回来:“张导,是隔壁农田浇灌的水管爆了。”


    一演员不敢相信问道:“水管爆了?水能这么大?”


    张望德看了眼时间:“老先生,这大概要多久才能修好?”


    传承人哭笑不得地解释:“这一方水管浇一片田,和你们城里人家里的水管了不一样,水压高得很呐!这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老师们,要不我们换个场地?”


    电视台那边的合作人先发话了:“不行啊,导演特地交代了,吴家老宅是重要旅游景点,一定要以这里为背景。”


    张望德为难地叹了口气:“陆杉,你怎么看?要不,等修好了再来?”


    陆杉看了眼江晚云:“晚云,你上次开会说过,你在怀安村那边发现了一个渔村,那段音频就是从那里收集来的,要不要,去那边再试试?”


    江晚云眸色一亮。


    会议上她多次提议,都因为没有确定的对接部分和采访对象,被驳回了。自己都还没有谱的事,也确实不好意思拉着团队过去,也就暂且放下。


    张望德也只好让步:“但是电视台那边的任务还是要首先完成。旅游宣传片,渔村那边如果没办法拿出有说服力的东西,团队是不可能带过去的。”


    江晚云争取道:“给我一天时间,我去找。”


    一旁的陆杉讶异片刻,毕竟共事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江晚云不配合大部队,选择只身冒险。


    水管修不好,张望德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只默许下来,脸色沉沉地走出小院。


    云吹散开,水过阳光下,落入院中一道彩虹。


    老人们也抱着乐器打道回府:“奇了怪了,这水管十几年了,年年检修,从来没出过问题啊?”


    江晚云听了进去,本仰眸看着那道彩虹,也心存疑虑地回落下来。


    只见木门外,林清岁站在那里,朝着田地的方向,难藏她纵火犯一样得逞的神情。


    只听一声叹息,她又无奈摇摇头。


    “这个林清岁,总是有让我出其不意的办法……”


    又怅然一笑。


    她墨守成规这么多年,才终于有人,在她寂静无声的古宅里,不管她同不同意,就如此胆大包天地落下那一道绚烂的彩虹。


    从此乱了色调,打破了方圆。


    第53章 杏仁“我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


    “江老师,过来坐这儿!”


    农家饭飘香四溢,劳累一天下来,人都是抱到了饭碗就狼吞虎咽起来。


    江晚云准备明天去渔村的资料,忙到黄昏才出来盛饭,见大家分了几个小方桌,虽然每桌都在邀请她,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坐哪里去。


    目光寻找一番,终于看到一旁小方桌旁的林清岁,便笑容一深,朝她走过去。


    刚坐下,就借机问她:“为什么帮我?”


    林清岁面前的饭碗已经空了,拆了包自带的杏仁一颗颗剥进碗里。随手往嘴里扔了一颗:“什么?”


    见她一副没听懂的样子,江晚云无奈一笑,还是劝阻到:“这次的专题片也是受当地文旅局的邀请合作录制,张导前后对接了很多次,大家都很上心。我也希望录制能顺利进行,所以……”


    谁料话没说完,林清岁就拍拍手走人了。手旁留着一碗剥好的杏仁。


    “晚云,今天的虾很好,你尝尝。”


    陆杉拿了一碗剥好的虾过来,甚至每颗都蘸好了生抽。


    江晚云本还追望着林清岁的背影,被人挡了视线,只觉得有些尴尬。刚想开口回绝,林清岁又忽然走了回来,二话不说把自己剥的那碗杏仁端走了。


    蹙眉淡淡一笑,还是婉拒了陆杉的好意:


    “虾性寒,又是发物。我恐怕无福消受。”


    陆杉反驳她:“不,我特地查了,虾不属于凉性食物,是温性的,吃了对身体很好。”


    江晚云再推辞:“谢谢你,陆杉。但是我今天身体也不太舒服,实在吃不下。”


    “海鲜不油腻的,也不腥,很鲜的你闻闻……”


    说着,看江晚云沉默的神情,又敏感地意会到她不过是找借口婉拒,便收了收笑,点头:“抱歉,我……”


    江晚云包容一笑,摇摇头。起身认真告诉他:


    “不用抱歉,我知道你的好意。只是,我不喜欢的,勉强自己接受了,也怕是会浪费了。”


    或许是言语暗示过于明显,或许只是一个眼神的停留,江晚云不再挑破,陆杉也心领神会了。


    “好,那……你自己吃吧,夹你喜欢的菜,我就不打扰了。”


    江晚云颔首一笑。


    *


    整个下午,大家商讨剧本,排演,开会,林清岁都只默默站在一旁。江晚云频频回头,也从来没有与她眼神对视上。


    干脆叫她:“清岁,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林清岁回答一声:“没有。”


    江晚云眼中疑问,却没有多说什么。


    林清岁其实心不在焉,压根儿没听见大家在讨论什么,况且要不是江晚云每每用这样“特别对待”她的行为叫她误会,她也不会多余觊觎。


    她这样样想着。


    夜里,大家手上都闲了下来,搬了椅子在河边赏月聊天。


    “水管爆了,把总阀关了不就好了?用得了这么耽误事吗?”


    “你懂什么,一大片农田要灌溉呢,关了总阀,别的水龙头也出不了水,庄稼怎么办?那没得水的一亩地,都有的农民折腾了。”


    “原来是这样啊……”


    林清岁一旁揪着狗尾巴草,耳旁对话仿佛全然没听进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去温了杯热牛奶给江晚云端进房间里。


    那一抹暖黄色的光亮下,还是那人独自工作的身影。


    生理期的不适明明还没散去,搞得晚饭也没吃多少,一点白粥,两匹青菜,修仙的都比她吃得多。林清岁心里嘟囔着。


    她无言把牛奶留下,不想过多打扰,正要走,江晚云叫住了她:


    “清岁,明天陪我去一趟渔村吧,我想着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再去花山庙看看,反正顺路。”


    林清岁顿住脚步,回头:


    “有什么要紧事吗?”


    江晚云一愣:“这个……也还不确定……”


    林清岁神情冷漠,像是全然忘了花山庙前那一幕幕浪漫的许愿,只侧目:“山高路远的,你身体又不好。如果没什么要紧事,就不要去了。我陪你去一趟要顾及很多东西,很麻烦。”


    江晚云心口一涩,欲言又止。


    心里却更加确信自己一天来的直觉,林清岁不对劲,像刻意疏远她,和工作关系以外的一切划分界限。


    水管的事,难道真的是意外吗?


    她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清岁,我们之间,是有什么误会吗?你是不是,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我的气?”


    林清岁回眸,沉了沉脸色:“哪天?什么事?我为什么要生气?”


    一连三问,却问得江晚云哑口无言。


    怎么好问出口呢?人家都说了那是句玩笑了,你又怎么好去无端猜测,她在为你没有给出确切答复而耿耿于怀。


    落了落眼眸,忍住发热的眼眶:“好……我知道了。没有什么要紧事,传习所那边理好之前,你就好好休息吧,随处逛逛,不用记挂我。”


    林清岁沉吟片刻,一股气出了房间。


    河水清澈透亮,月色下把人影照得无比清晰。意识到伤人的话借着心口莫名堵住的气,不受控地追出来,却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她当然很清楚自己在气什么。


    气所有人都在偷清闲,只有江晚云不知道在忙什么;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气没道理,气不公平;气自己爱上了她。


    或许,也气在这万物皆有可能的大千世界,居然找不到江晚云有朝一日也会爱她的可能。


    “刚好甘棠熟了……”她一脚把石子踢进水里,表达着心中的不满:“什么破答案。”


    *


    第二天清早,天没亮,林清岁就轻手轻脚出了门。果然,她记忆的没错,凌晨四点,农地里已经开始干活了。


    “哟,妮儿起这么早啊?睡不习惯?”


    她摇摇头:“那个……水管还没修好吗?”


    “哪能那么快啊,听书记说啊,要下山去买修补的材料,还得等技术人员来呢!我们哪会修这个?以前啊,都是自己去河里头引水,去年扶贫的同志下来,才整改了这高档玩意儿。”


    林清岁低了低头:“那水管修好前,这些地……”


    大姐笑容洋溢,挑起扁担:“那个不要紧,挑水就是了。以前都是这么干的,地里也不用天天浇,就是正好今天该用水了,也不下雨。”


    林清岁听闻,连忙上去:


    “我帮你挑吧。”


    “不用!你们城里妮儿柔柔弱弱的,金贵得很,哪能干这活儿?”


    “没事。”


    扁担一过肩,就是一上午。


    正午烈日当头,地里农活也干完了,农名们收拾着回家补觉,林清岁才了解他们每天四点出发干活的意义,原来是为了躲正午的太阳。


    “妮儿,真看不出来啊,这小肩膀力气可不小呢!上我家吃饭去?”


    “不用了,”林清岁擦了擦额前的汗:“你们村委会在哪里?”


    “哟,那可远呢。”


    下午一点,村委办公室刚入午休,就有人敲响了门。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


    “你……有什么事吗?”


    林清岁直言:“水管是我不小心弄坏的,我来赔偿。”


    那人愣了一下:“哦……那你等一下啊。”


    回头又叫出来一个同样年过半百的女人:“杨书记,这孩子说她来赔水管的。”


    女人腿脚看着不好,颤巍巍走出来,前后问了问林清岁的来头,听明白几分,便笑了笑说:“孩子啊,别担心。都是公家保修的,不花钱。你要是会开车,帮我去山下接一趟技术人员上来好不好?我这腿脚不好,开不动车了。”


    林清岁一晃神,才听明白,于是爽快答应了。


    开车过程中,她借机询问:“您知道这次文旅局录安州民歌专题片的事吗?”


    “那当然了,刚才给你开门的,就是文旅局负责这次工作的李秀樱同志。”


    “为什么一定要是安州民歌?”


    “咱们的木雕,双绣,都拍过了。只差古宅了。主要呢,就是录这个古宅,安州民歌呢,是作为古宅的一个故事,主要目的啊,还是为了吸引游客来参观。”


    林清岁沉默不言,大概也了解了江晚云不能为之兴奋,又舍弃不掉的理由。


    “如果民歌专题片能发掘两个旅游景点,不是更好?”


    杨书记笑笑:“哪有那么多好地方容易挖掘啊!”


    “花山庙,渔村。那么多人都知道半路天梯的故事,却不知道天梯尽头有个花山庙,过了山头,还有个渔村。如果这两个景点开发了,来的人不是会更多?”


    “哟,那破庙多少年没人打理,渔村是咱们这最穷的地方,过去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你们城里人,会愿意去?”


    “您也知道用故事吸引人。这不是碰到行家了吗?”


    杨书记哈哈大笑:“想不到你这么厉害呢?”


    “我不行,但她一定可以。”林清岁打着方向盘,说道:“我们江老师,可是专门挖掘乡野故事的专家,你如果能让专题片的事再等等,她一定能挖掘到好东西。”


    杨书记还是无奈一笑,重复着:“可过去没有路啊……”


    林清岁勾了勾嘴角:“走的人多了,路不就踩出来了吗?”


    年迈的女人神色一改,看着身边的人,方才甚至还能称她一声孩子,此刻却刮目相看。


    “好,你们都是专业的。既然如此,我们交给你们。”


    林清岁没想到对方答应得那么顺利:“您……不用跟那位阿姨商量?”


    “我一个村支书记,比不上你们那的区长、校长。但我们村的事,我还是有话语权的。”


    林清岁借着看后视镜的机会,偷看一眼,依然觉得这个衣着朴素的杨书记,那么威风。


    想起童年时,她和全村人一起去村口,接贵人,第一次看到杨书记时,她还是个长发飘飘,身材娇小的女人。先前还有人质疑,一个女娃子,能干大事儿吗?她年幼无知,也躲在奶奶身后,眨巴着一双怀疑的大眼睛。


    直到后来,女子学校风一样建起来了,“弃婴楼”的历史也成过去,杨书记还抱着她在刚刚建设完善的升旗场上迎着风飞跑。


    怀安村逼走了好几个大男人,这个娇小的女人,却在这里开了一片花海。


    记得奶奶说过,有她这样的领导在,怀安一定能好。果真,日后每一程山水的改变,都有她的功劳。


    是吧,她一直都那么威风。


    *


    一趟折腾回来,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水管修补工作也步入正轨,团队里不少人也来关心围观。


    忽然见到杨书记,也让林清岁想起不少往事。是啊,那时候一切都在往好处走了,奶奶天天往杨书记那里跑,每次回来都高高兴兴的。怎么会突然想不开投河?


    她陷入沉思。


    这里头,一定有别的原因。


    李海迎的话又一次在耳边回响——“到死都放不下的,不是爱情,就是仇恨。”


    想到那支钢笔,她下意识攥紧了拳。


    她从前绝对不能理解人为爱情死,也不相信奶奶深明大义,会因为一个男人想不开。


    可转念想到江晚云,那份萌芽的感受似乎又让她能与之共情。如果为财,为仕途都能让人释怀,凭什么为了爱情,就要觉得羞耻。


    对了,怎么一天都没有看见她?


    她猛然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林清岁?你怎么在这里?”陆杉急促走来:“江晚云回来了?”


    林清岁皱了皱眉:“回来?”


    陆杉这才反应过来:“她说要自己去渔村找素材,我以为至少有你跟着去。她真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林清岁眉眼一惊,顿然转身跑出了人群。


    第54章 碘伏“抱着我吧。”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当初你们证伪的时候我就不看好。她录那东西,就是没有被收录的安州民歌。都是怀安南部的方言,曲调也都差不多。她就揪着那点七言五言的东西不放,你还由着她……唉,难怪他们之前总跟我说,院里最难搞的就是江晚云,我刚来看那柔柔弱弱的样子,还不信……”


    “她难搞是因为她做事精益求精,为人两袖清风。由着她怎么了?花辞镜就是她的东西,老爷子走的时候说了,全权交给她。没有她,做不到现在这个样子。”


    “可剧院要生存啊,不是只有艺术价值。现在你没有商业价值谁搭理你?就用这安州民歌,有名气基础,又有地方支持。外行人谁听得出来那和原著的区别?别说外行了,这写作本来就有夸张的成分,就算他樊老先生在世,他都不一定区分得出来!”


    “追求商业价值,也不能毫无底线啊!”


    “诶?怎么就毫无底线了?你是说这安州民歌只有空壳子?不相信非遗的筛选咯?”


    “哎呀我可没这么说!”


    团队里两个专家各执一词。


    林清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心情听那些,只焦急为驾驶座的陆杉引路。


    陆杉在意一眼:“电话还没打通吗?”


    林清岁看了眼手机,脸色又沉不少:“无法接通。”


    张望德也无心去参与争论,见两人焦急的模样,只宽慰:“先别着急,可能是手机没电了。晚云做事很稳当,应该不会有事的。”


    不料这一句却不讨好,惹得前排两人回头异口同声道:


    “你很了解她吗?”


    林清岁和陆杉双双一愣,对视一眼,又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就在这停就行,剩下的路只能靠走了。”


    陆杉狐疑问她:“你可以吗?”


    林清岁回头,上下瞥他一眼:“我不行你行啊?”,随后便“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陆杉一愣,看了眼崎岖天梯,又看了眼身后一车器材和专家演员,只能先调头先把团队送去村里头新的住宿点。


    *


    天已经快黑了,身边雾低林深,鸦雀哀鸣。山这头太阳还没落下,那头月亮已经着急升起,林清岁恨不能快马加鞭,一路跑得气喘吁吁,才终于翻过了山头,见到了港口渔民收网。


    “小姑娘,不是我们这里人吧?这么晚了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快回去吧,晚了要开闸,水要涨!”


    林清岁上前询问:“叔,有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吗?大概这么高。”


    大叔美滋滋缠着网:“嘿……这村里最漂亮女人,当属我媳妇儿!”


    林清岁阖了阖眼,走了。


    反应过来脑子一急忘了手机里有江晚云照片,跑了一路才记得拿出来给村里头人看:


    “大婶,你见过这个人吗?”


    大婶摇摇头:“没有。”


    旁边一大娘拿出老花镜仔细看了看:“唉!这不是上午来问咱妮儿唱那民歌那姑娘吗?”


    “是她!”林清岁眼睛一亮:“您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大娘想了想:“应该去孙阿公家里了,我姑娘那歌儿,就是跟孙老师学的,一句句教,学了好几天呢!”


    林清岁连忙追问:“这位孙阿公家在哪?”


    旁边的男人一指:“就往前走个十几分钟,走到头右拐,看见个爱叫唤的大黄狗别怕,往它身后那巷子里走到头,就到了!”


    大婶摇摇头:“那阿公不好搞定啊,你不帮他干点活,他啥也不会给你。”


    林清岁没有片刻犹豫,一鼓作气往人指的方向赶。


    “汪!汪汪!汪汪汪!!”


    她猛然停下来,小时候被狗追了两个村头的经历,让她现在看见这样的大狗,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可即便如此,路上的石子,一旁的打狗棍,她都视而不见。宁愿蹭着墙角一步步挪过去,不惜让尘土弄脏她的衣服。


    终于找到了正在屋顶修瓦的阿公。


    “您好,请问……”


    “又有什么事儿啊!一天天的忙活不完,瞎打听的一个接一个,我这儿是失物招领所啊?!”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林清岁一眼。


    林清岁沉默片刻,走进去背起地上的篓子,爬上梯子把瓦递给阿公,用记忆里仅存的一点对乡音的记忆问:“阿公,今天下午有没有个妮儿来找?长得水灵灵的,神仙似的。”


    老爷子这才皱着眉回头看她一眼,片刻:“学的什么地方话?!”


    林清岁尴尬地眨了眨眼。


    老爷子嫌弃地接过她手里的瓦片:“力气吗倒是不小……比上午来那个妮儿强多了!纸花灯一个,风吹吹就坏……”


    林清岁皱了皱眉:“你让她也背篓子了?”


    “她?她背得动哪门篓子,让她编编箩筐就了不得了!”


    林清岁回头看了眼堆了半院子的箩筐,二话不说把正要给大爷接去的瓦片收了回来,背着篓子下来,顺带把上屋顶的梯子移开了。


    “告诉我她在哪。”


    老爷子白她一眼,满不在乎地样子。


    林清岁凝了凝眉头,转身就往外走。


    身后一声吆喝:“去找手抄本去了!”


    林清岁停住脚步。


    “沿江那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有,我哪知道她去了哪家。那东西有什么好找的……”


    林清岁便又折回来,把梯子架了回去。


    沿江一带挨家挨户打听,都只说江晚云什么时间来过,早就走了。


    林清岁焦急中还不忘回头问一句:“她有找到她想要的吗?”


    家主摇摇头:“哪有什么手抄本啊,我们都没听说过这些,我都跟她说了要去县里头,找传习所,那里才有她要的什么手抄本,歌词本……”


    林清岁心头一落:“知道了,谢谢。”


    转而又回头:“对了,那个……您家有酒精和食物吗?我能问您买一点吗?”


    “有刚蒸的竹筒饭和鱼肉!你等着,我给你拿!”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怀里的竹筒也不烫了,江晚云的手机却一直联系不上。


    不该赌那一时气的。


    她心里懊悔不已。


    都这么晚了,大概,已经自己想办法回去了吧。


    她沿着江水岸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给陆杉打了电话去。


    「嘟……嘟……」


    暗江烟云里,盏盏渔火星零散落,像着港口聚拢,像星光有了归途。


    “喂?找到了吗?”


    目光一点点聚焦,原处江边石凳上,一个孤孤单单的人影,在月下独坐。长发倚着江风,目色惆怅眺望着远方。


    “找到了……”


    林清岁停下脚步,长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后,*不急不慢地向她走去。


    江晚云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眸看她,微微凝蹙着眉头,依旧看着远处渔火归乡。泪雨纷纷,星碎一样从她脸颊滑落,一颗一颗,没入夜色里,沉酿在林清岁心里。


    她走到跟前,蹲下来,一言不发地查看到她指尖,果然有藤蔓划伤的口子,想到那个傲慢的老头子,气就不打一出来。


    再一看脚,裤腿上脏了一片,轻卷起来,血淋淋的擦伤只让她觉得触目惊心,抬头看向她,无言质问,愧疚不已。


    江晚云也终于看向她,眼泪越发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落下来。


    林清岁只好又心软地她擦掉眼泪,摸摸她冰凉的脸颊,揉揉她冻得通红的手:


    “好了,没事。找不到,我们以后慢慢找。”


    江晚云却转头从身边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拿出里头两卷旧书,无言递给她。


    林清岁眉眼一抬,接过来小心翼翼翻开。里头是毛笔书写的陈旧的文字,七言四句,规规整整。


    那声线柔弱无骨,还微微有些低哑,却掩盖不住她的兴奋和感动:


    “清岁,我找到了……”


    话音未落,眼看着双眼空无,就要晕过去,林清岁赶紧站了起来,抱她入怀。


    “晚云?”


    她心头一揪,赶紧拿出备好的东西:


    “我想到糯米饭你应该吃不下,就用竹筒装了点虾仁和红糖水,我喂你吃,你也要努力咽下去。”


    江晚云依在林清岁怀里,尽力调整着呼吸,模糊中嘴里被喂进一点温热的糖水,寻常不喜欢齁甜,此刻却觉得跟救命良药似的。


    “听话,嚼碎了再咽下去。”


    病痛昏沉里,她分不清唇上那柔软温暖的触感,是虾仁,还是林清岁的指腹,只听着耳边的话细嚼慢咽,感受着清甜爽口的味道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意识逐渐恢复过来。


    “好点了吗?你生理期,红糖水就不要再多喝了。把虾吃完。”


    江晚云胃里不舒服,看清了她喂过来的虾,只摇摇头。


    “你肯定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我知道现在难受,但必须要吃一点。我知道这是发物,但农家没有别的了,吃一点应该不会有事的。我一颗颗去了虾线的,不会太腥。”


    说着,她又喂给江晚云。


    那指尖轻轻一推,把虾仁送进去,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唇,柔柔滑过。江晚云这才确定了那触感。


    “这家大姐人很好,知道我们赶时间回去,说用她家的船送我们。回去我们走水路,在船上睡一觉,天亮就到了。”


    江晚云苍白的唇弯了弯,浅浅一笑。


    林清岁又蹲下来看了看她的伤口:“就是没有借到酒精,你身上的伤口,要处理一下才行。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江晚云一把拉住了她。


    林清岁回眸,看她虚弱的样子,不忍心,却也不得已:“我很快回来。”


    江晚云吃力地告诉她:“我带了……碘伏。”


    林清岁诧异片刻,看江晚云微微一笑默许后,就从她包里翻出来一瓶碘伏和几片创可贴。


    江晚云浅浅一笑:“陪我外出工作,你每一次都带着百宝袋,我要是一点都没有学会,以后怎么好意思对别人说,我是你的艺人?”


    林清岁眸中亮起几分,随后又清醒过来,先帮她处理了手上的伤口,贴上了创可贴:


    “你既然都带了,为什么不用?”


    江晚云眉梢一惊,低下眼眸,许久才袒露:“我怕会太痛,不敢……”


    这答案宛如乱棍打散了林清岁的理智。


    耳根烧红起来,瞥眼不敢看她颔首低眸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蹲下来,再把裤腿往上卷了两圈,仔细看过伤口后,说道:


    “一会儿我要把碘伏泼上去,可能是会有点疼。”


    江晚云无措地看向她,只觉得听着就疼。


    眼看着林清岁把瓶盖拧开,她的心脏也耐受不了,又开始心慌,微微气喘起来。


    “抱着我吧。”


    这句话宛如一道暖阳破云而出,她也顾不得什么面子礼数,紧紧抱住了她的脖颈,把脸藏到一边。


    林清岁无奈一笑:“你抱这么紧,我怎么给你上药?”


    江晚云软声却以为自己拿出了骂人的架势:“你不就是泼上去吗?怎么样不能泼?”


    林清岁哼笑一声,帮她脱下鞋袜,一边问她:“这伤怎么弄的?”


    “下山的时候,不小心……”


    没等江晚云把话说完,她就倒了瓶口,耳边一声难以自持地倒吸一口凉气后,立马咬住了唇。


    碘伏从伤口上流淌而下,每一寸都伴随着疼痛。江晚云痛觉比常人更明显,林清岁也难以想象有勇气孤身闯深林的人,如何才会不敢碰这伤口。只知道怀中人疼得发抖,却一声不吭。


    她笑容一软,又万般无奈,顺了顺她的后背,安抚她:“好了,结束了。手上的,又是怎么回事?”


    “一位老先生,家里活儿太多了,我就边问他关于民歌的事,边顺手帮他做一点儿……”


    说着,又是猝不及防一泼刺痛。


    “啊……”


    江晚云低低一声惊呼,从怀间抽离开些,眼神幽怨凄美,又委屈,问她:“不是说,已经好了吗?还要泼多少次?”


    林清岁扬了扬唇,放下药瓶,抱回她安抚:“真的好了。”


    第55章 竹篷“我喜欢那些自然干净,未经加工……


    怀中人埋过头去一动不敢动,惹得林清岁不禁哼笑:“真的好了。”


    江晚云这才缓缓回身。


    “这么大的伤口,留疤了怎么办?”林清岁故意逗她:“要是留疤了,我带你去纹个花样儿怎么样?”


    江晚云目色惊疑,欲言又止。


    林清岁坐到一旁,问她:“你觉得,纹身的人怎么样?”


    江晚云思索片刻:“什么怎么样?你这话问得实在无厘头,那我问你,你觉得爱吃青菜的人怎么样?”


    林清岁一愣,了解的她的意思,笑了笑故意打趣:“我觉得不怎么样。只爱吃青菜,什么红烧肉啊,油闷虾啊,都不爱吃的,那和兔子有什么区别?”


    江晚云幽幽望着她,瞥过脸去,不与她说了。


    林清岁哼笑一声:“走吧,小兔子。”


    而后认真问她:“能站起来吗?扶着我自己尝试一下。”


    江晚云双手搭住她的肩膀,忍着膝盖的旧伤疼和小腿的新伤疼,一点点借力站了起来。在林清岁的搀扶下,慢慢往她们的港口走。


    船停得有些远,江晚云每走一段,会撑不住停下来一会儿,额头低靠着林清岁的肩头,缓过那阵头晕目眩的劲儿,再慢慢往前。


    “我背你过去吧。”


    江晚云看向她,不知道今天一天都干了什么,脸上灰扑扑的,衣服也皱巴巴,裤腿上还有许多泥点子。思来想去,好像灵光一闪:“你去干农活了?”


    林清岁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


    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心里有数。不会白白破坏了农家的东西,就撩挑子走人。江晚云微微一笑,往前走,心疼她为自己一天劳累,怎么舍得再让她背。


    林清岁百思不得其解:“谁告诉你的?”


    江晚云笑而不为其解惑:“我猜的。”


    河水深远狭长,善水的船夫加以几十年的掌浆经验,才敢开匣后下水。好在秋末不是河水泛滥的季节,风也不像夏天那样无常,水涨平稳后,舟也不猛晃了,老船夫才请人上了船。


    船夫老婆特地在船篷里铺上了干净柔软的被褥,让她们拉上两头的帘,进去只管睡觉,等天亮了,自然有光从竹棚顶漏进来,照了眼,醒来也就快到了。


    狭小的空间睡下两个人有些拥挤,一床棉被裹两个人,倒是暖和。就是气氛让林清岁受不了。船晃着,篷子里头乌漆嘛黑,两人却都没有要睡的意思。


    “冷吗?”


    林清岁借机握了握江晚云的手。


    江晚云也大大方方向她转了转身:“还好,你呢?”


    “我不冷,”林清岁又问:“还难受吗?”


    江晚云浅浅吸了一口气:“腰有些酸疼,其他都好。”


    沉默一会儿,腰间抚过一阵暖意,林清岁用掌心摩挲着,在腰腹间。


    “清岁……”江晚云身子一僵:“你别动,我怕痒……”


    林清岁便又停下来,一动不动抚在她的小腹上。


    船身漾着她们,起起伏伏,她不知道江晚云是什么感受,反正她感受着江晚云的体温,心中头一次有了酸软无助的感觉。总想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她不忍再这样继续想下去,纵然亲近美好的事物是人的本能,她也不敢丝毫亵渎江晚云。收了心,不再浮想联翩。


    许久,她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计划?”


    亲密的关怀让江晚云有些无所适从,沉吟片刻,低声叹道:“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


    林清岁顿了顿,也直白:“我是生气。”


    江晚云一愣,无言。


    林清岁继而说:“我不喜欢你们这种成年人式的交友方式,什么礼尚往来之类的。我照顾你是我的本职工作,如果你觉得我给多了,给你造成了心理负担,那我以后会把控好分寸,你不需要回赠我什么。”


    江晚云哑然失语,侧目去看她,却只看见昏暗里一片荒芜。


    “这些就是你所谓的分寸?”


    她质问,却没细数罪行,她知道数不过来,从林清岁帮她争取到戏剧节压轴演出开始,到此时此刻的支撑和体贴,她不知道要怎么算,才叫有分寸。


    林清岁心里一咯噔,犹犹豫豫,把手收了回来,只为让自己不显得轻浮孟浪。


    “我出来得着急,没带够应急物品,是我工作失职。况且今天让你一个人来,本身就是疏忽。对不起。”


    江晚云沉默片刻,轻柔哼笑一声道:“清岁,你希望别人坦诚相待,自己却从来不服软。你想从我这里听什么?听我说‘你虽然对我只是责任所致,我却视你不同,才对你百般照顾?’还是‘我与萧岚陆杉多年的感情,都比不过与你这四季朝夕’?”


    林清岁心口一瑟,刺痛和温热同时刺激着她的眼眶,明明在黑暗里没人看得起清她的脸,也强忍下了一切不可观的情绪。


    只暗暗把指尖掐进了肉里,反复告诉自己,爱人都是卑微的,你不是个例。


    江晚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像在安抚她,许久的沉默后,又说道:“我与他们,其实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物质到精神,我都不希望与人纠葛太多。悲观一些说吧,知道自己命是如此,就希望走的那天,心里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人,也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任何人要用一生来怀缅的负累。”


    林清岁蹙了蹙眉,回眸企图看清她的脸,却只见模糊的轮廓微微叹息。


    林清岁心里百感交集,久病中人,远比她想得要悲观。她们像悠远琴声里的尾声,想落日后最后一缕余晖,像花落季节里最后一片残红,那种易逝破碎的美自然让人抓心挠腮的想,可想抓住她们何其不易。


    可她以温柔的、高尚的、美丽的、健全的心,回馈于世界了。这怎么不是一种抗争?


    “那现在呢?你的心态有改变一点吗?”


    她直白地想问出一点什么,直白地期待着因为自己的到来,江晚云与人之间无力拉开的距离,能够打破陈规地拉近一点。


    可换而来之,是身边人长久的沉默。


    她知道了,也就把被她抚着的手挪开了,背过身去。


    她知道安慰不能解心结,却还是说了句:“可是抗拒爱和被爱,真的会让人变得潇洒一点吗?”


    船开进了怀安村,沿岸民家灯火照亮了夜路,竹篷上缝隙也透进些许光亮。泼面漾漾,秋叶落水,本该是个浪漫的时刻。


    “清岁,我不是在礼尚往来。”


    林清岁顿了一下,回转身来,那微亮的光落在雪白的肌肤上,泪一样的东西从眼旁坠落,时而滑进光影里如钻石闪烁,时而落入黑暗中空留出万千遐想。


    在她眼中,又是个动人心魄的画面。


    “没关系,我都理解。”


    她自以为给人以良好的距离,却好似又往江晚云心口扎了一刀,让她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江晚云又叹息一声:“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来这里一趟?为什么不能是安州民歌?”


    林清岁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要说尊重原著,可你把木雕,刺绣,这些书里没有明确描述的元素都加进去了。要上艺术价值,弘扬乡土文化,用安州民歌,不是更方便吗?”


    稍瞬即逝的光影里,江晚云怅然一笑,声线还因刚才的氛围,异常柔软缓慢,却还是认真向她解释:


    “安州民歌是很好,但这些年被‘高度非遗化’,直接后果就是民间文化舞台化。把原先老百姓生活当中很有机的一部分抽离出来,保护它的同时,也在有形无形地固化它。这就使民间文化不再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生活之外的,用来观赏,用来研究,用来娱乐的‘产物’,它更像是一个商品。”


    林清岁思索片刻:“但做戏剧,不一样是舞台化,一样是用来娱乐,观赏,实现商业价值?”


    江晚云反问她:“你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帮我?”


    林清岁沉默片刻:“我是你的人,当然要站你这边。”


    江晚云沉默片刻,好像有意绕过了这个话题,也许出于尴尬,又或许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她继而又说道:


    “你说的那些问题的确没错。所以我没有太强求这个东西。渔村民歌从来没有经过人为干预,我到这里拿到的一切,就都是一手资料。我知道一旦一种新的民俗艺术被挖掘,它必然要面临被‘破坏’,但你不能说这种破土而出的过程是无意义的。为什么非要来渔村,一部分是想找到老师所写的情怀,另一方面,其实只是我喜欢吧。”


    林清岁扬声一问:“喜欢?”


    江晚云颔首一笑,继而道:“它们之间一定是有差别的,不仅仅是什么唱词的七言五言。就像你把一尊雕像搬进博物馆,恒温恒湿保护起来,这当然可以把有价值的东西珍藏,让很多人看到,研习。但雕像也就不会再有风吹日晒所带来的自然、沧桑,或者说,岁月感。”


    林清岁若有所思。


    江晚云又说:


    “我喜欢那些自然干净,未经加工打磨的事物。


    就像喜欢你一样。”


    第56章 屋檐“是哪种喜欢?”


    ……


    “是哪种喜欢?”


    林清岁不知道挣扎了多久,才能看似心安理得地躺在喜欢的人身边,问出这种问题。


    纵然本能再想逃离,也已经上了船。


    “我不是说过把你当朋友?”


    江晚云的声线平淡轻柔,像船外忽然平静下来的水色,波澜不惊的。


    林清岁目光暗淡了些。


    可她又说:“也许比朋友更近一些吧。”


    林清岁眼眸又亮了些许。


    即便是昏暗中,也能感知到江晚云温柔明媚的双眸注视着她:“我想,我遇到了一个知己。”


    林清岁的心被一点点触碰着。


    记得年少时旁听大人们说话,说起“某个人”,有人说,就像拿根绳儿牵着你,见你无动于衷,就时不时拽你一下,又不把你拴死了。可那绳紧一紧,放一放,却反而把人拴死了。


    那时的她还不懂,只觉得那牵绳的一定是个讨厌的人。


    如今看来,真是个讨厌的人。


    于是她报复回去:“我也喜欢你。”


    江晚云听着,慢悠悠抬了眸,也问她:“哪种喜欢?”


    她更过分,竟直接扭过身去背向她,说:


    “你自己猜吧。”


    江晚云心思坦荡,不知道会了什么意,只望着她的背影浅浅笑着。抬手轻抚了她的肩膀,把头轻靠了过去,悄然闭上了眼睛。


    虚柔的身体早扛不住困意,在入梦时分,还是睡意缱绻地祈求:


    “清岁,我们和好吧。”


    像一颗石子落入深水,溅起水花后,又不声不响恢复了平静。林清岁感受着她的呼吸起伏,和几乎肌肤相亲的温度,心止不住突突直跳,不知道该不该转回身。


    水悠船慢,过会儿她也欣然接受了困意席卷,就这样睡去。


    可她没睡安稳,天刚亮就醒了,听不见身后的动静,不知道江晚云醒了没有,也不敢回身,怕弄醒她。


    直到晨色渐浓,阳光从竹篷缝隙里一点点洒进来,她身上也僵的僵麻的麻,才忍不住转了转,回头看了眼。


    随着她转身,肩头的手自然落下了,江晚云一夜都面朝她睡着,睡得很安静,别说翻身,好像连手脚都没太挪动。难怪从前听老人说,乖的孩子睡觉都老实。


    水墨丹青一般的眉,粉玉一般的脸颊,和血色不足,淡淡惹人心疼的唇。光影斑斓碎钻一样落在她的脸上,格外好看。


    她那么不守规矩,此刻却不敢吻心爱的人。


    碰都不敢碰。


    夜里不知道起了多少次浪,船颠簸了多少次,打进来多少水花,她的衣边有些湿润了。


    看江晚云发梢也润了。


    额角也是,可那大概是夜里冒过冷汗的痕迹吧。


    她终于抬手贴了贴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烫,只是好像浑身都冰冰凉凉的。


    她把她后背的被子掖紧了一点,就如此一点动静,却把江晚云扰醒了。


    纤长的睫毛缓缓掀开,水雾雾的眸里还纠缠着睡意,却在看清她的第一眼,就散开温和的笑意。


    “天亮了?”


    嗓音有些低哑。


    林清岁迟疑片刻:“嗯。等船靠岸,就到了。陆导他们都来接你了,听说你拿到手抄本,大家都很高兴。”


    江晚云缓了缓神,微微一笑。


    掀起帘子出来,天高云淡,岸边林叶火红,树下几个男人等着,好像谁都想第一个接到江晚云,但真等船靠岸了,谁都没和陆杉去抢。


    这种默认,林清岁都看在眼里。


    “来,小心。”


    陆杉扶着江晚云的手接她下了船:“伤得重不重?”


    江晚云回头看了眼林清岁,好像在埋怨她把什么事都告诉了别人,转回才答应:“清岁都帮我处理过了。”


    林清岁跟在后头,不作声。


    张望德也关切地接过包:“好好休息两天,文旅局那边发了邮件,专题片他们还是要照常录,不过不强求我们出镜了。‘花辞镜’既然找到了新线索,大家再开会慢慢商讨就是。”


    江晚云浅笑回应。


    陆杉抱起了江晚云,低语一声:“先别操心了,我先送你去医院看看。”


    也许是多年的默契和熟悉,也许是太多人都在不想过多拉扯犹豫,江晚云似乎并没有拒绝陆杉抱她一程。


    林清岁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头看了看自己无缚鸡之力的双手,落寞地叹了一口气。


    “清岁。”


    她听见江晚云唤她,抬头见那人始终回头望她,心头又好像云开雾散,很快跟了上去。


    *


    下午,团队如期架出了机器录制专题片,江晚云也还是修整好了状态出镜,按照剧本说着场面话,半实半虚。


    林清岁一个人坐在老宅对面的咖啡店等候,找了个刚好能看见大门里头的位置,趁着有时间,给时晨回了个电话。


    “你忙啥呢,现在才回我?”


    “昨天有点事……怎么了?”


    “昨天朋哥生日啊,你忘了?我就知道你忘了,帮你送了个红包,二百块,记得还我啊。”


    林清岁顺手转了个250:“嗯。”


    “对了,你和你的神仙姐姐,怎么样了?”


    林清岁咬了咬吸管,看向那头院里的人,假意真心的笑容,得体大方的举止,宛若还是舞台正中央那个闪闪发光的人。即便偶尔自觉暧昧,让她模糊了距离感,可她是谁,江晚云又是谁,她还是很清。


    “没怎么。”


    “没怎么?我不信。没怎么你在朋友圈发那些话?来来来,我给你念念——‘怀安是个神奇的地方,总有理由让你再来,把不喜欢变成喜欢。’啧啧啧……配图还是她的背影。”


    林清岁眼眸一沉,暗暗红了脸:“这里景好,有什么问题吗?”


    “哎呀别给我这儿那的,快说,这两天有没有新进程?”


    她不想拿江晚云当茶前饭后的谈资,可想分享美好的心是按耐不住的,时晨一再追问下,林清岁又少许透露了些底。


    “卧槽?你这姐是个直球啊?那你咋说?”


    “我问她是哪种喜欢。”


    “行,你更牛。那她咋回?”


    “她说……”林清岁沉吟片刻:“只是好朋友。”


    “啊……没意思。那你两都睡一起了,你没干点啥?”


    林清岁怅然:“我一直背着身,后来她也靠着我后背睡着了,没聊其他的。”


    “不是?林清岁你当过兵啊?怎么忍住不抱她的?!”


    “……”


    林清岁沉默片刻:“我还有事,先挂了。”


    再看着庭院,拍摄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有老宅的人抢着给江晚云送水,根本轮不到她。她才能悠哉悠哉在这里偷闲。


    本是个爽朗的天气,谁料乌云不觉间爬上山头,天地一变,一瞬间阴雨蒙蒙。


    “真下雨了……收工!”


    林清岁见状,赶紧问店家借了把伞,小跑过去,把江晚云从檐下接到另一头屋内。


    大家喊着收器材,收乐器,好像同样的事情又重演一遍,不一样的是,这次天色昏暗,也没有彩虹。


    江晚云看着雨落,疑惑道:“怎么突然变天了……”


    林清岁赶紧撇开嫌疑:“这次可不关我的事,我没有通天的本事。”


    江晚云看她一眼,失笑摇了摇头,温声又宠溺的骂她:“我看你也差不多了,谁能有你主意大?”


    林清岁撇嘴不言。


    清欢江以南的地区,每逢秋天都会有一次明显的降雨天气。地势低洼的沿江一带,也常常洪水泛滥,今年秋雨相比往年推迟了些,又来的猝不及防,团队也都没有做好准备。


    一夜暴雨,河水上涨了不少,风起掀动了屋顶瓦片,萧萧瑟瑟发颤,漏进刺骨的风,吹着从江上来的湿冷,冻得人堪比身在寒冬。


    不想会一连两三天的阴雨天,紧接着公路上滑坡和泥石流,团队不敢冒险返程,困在古城区里等了一天又一天。


    江晚云本想着拍摄结束,就进村看看戏班的老师和孩子们,也被耽搁下来,看着窗外连绵不断的雨水,面露愁容:


    “看来今天也走不了了。”


    林清岁从里屋烧了壶开水出来,看她忧愁,心里也跟着郁闷。


    “给她们通个电话吧。”


    江晚云回眸,浅浅一笑:“也好。”


    *


    “没事,等天好了有时间再上来,孩子们都好,我和叶玫也都好,放心吧!你们注意安全啊,我听说下游涨水了,你们切记离山脚啊,河边啊,都远一点。”


    一通电话,江晚云心里才踏实了些,回眸去找林清岁,才发现她搬了把椅子在门外坐着,仰头看着雨水打在瓦片上,再滑落下来,一滴一滴落在积水里。


    她眸光一软,也推门出去。


    “别人都唯恐躲雨不及,你倒好,还有兴致檐下听雨。”


    林清岁回眸:“你不觉得很治愈吗?在远古时期,阴雨天不会有野兽出没,人在山洞里,能安安稳稳睡个踏实觉。”


    江晚云欣然一笑,走到她身边,抬手接雨。冰凉的水打在指尖,弹起水花,似乎雨水打在身上,也没有那么让人恐慌。


    是啊,为什么要着急躲雨呢?


    “啊嘁!”


    她一惊,低眸。看林清岁揉了揉鼻子,又抱着臂哆嗦两下:“算了,还是进去吧。”


    于是哑然失笑,这或许就是答案吧。要诗意,要浪漫,也不能坏了身子。


    刚好烧得滚烫的水温了,江晚云先沏了杯姜茶给林清岁,虽然知道她不像自己身子薄弱,也记挂着她感冒刚好。


    “我听有希说你们那边的热水器坏了,回去路上要过石桥,我也担心。要不今天就留下来住吧。”


    林清岁本还一无所知地抱着水杯呼着热气,听了江晚云这打算,忽然僵住,回头看了眼她的床:“就一床被子,怎么睡啊?”


    江晚云看着她,许久不说话。


    林清岁又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把茶喝得见底,也不作声。


    江晚云拿过她的水杯,去添了杯新的。也许此时此刻的她,真的还不知道林清岁为何对她扭扭捏捏,也不知道自己内心那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欢喜从何而来。


    也许不自知。


    “那天在船上怎么睡,今天就怎么睡。”


    第57章 坚果“那我就让你赢一次。”


    “江老师?”


    傍晚张望德来敲门,见林清岁也在,就问江晚云借一步说话。两人便沿屋檐走到隔壁茶室。


    “……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剧本,女一号,演那个城里来支教的女大学生。就在怀安取景。周导那边的意思呢,是要一个二十岁左右,从来没有露过面的新人,拍过广告的都不要。选了大半年了,其他角色都定下来了,就这个女主角一直没确定。”


    江晚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只能继续听下去。


    “我上个月,不是正好去电影节吗?就顺嘴推荐了一下林清岁,人家制片人当时就觉得这事儿成,这不是导演今天刚跟我回话,叫赶紧带人去面试。”


    江晚云久在职场,虽然离影视行业始终隔着一条线,但也清楚演员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用来交换利益的谈资。


    勾唇一笑:“我说怎么专题片的项目会找我们合作。看来张导在其中功不可没啊?”


    张望德没听出她的意味,只觉得是在赞赏他的能力,笑道:“我也想多推些咱们的年轻人出去啊,小小剧场,确实限制了他们发挥。林清岁就更可惜了,我看过她的履历,很优秀啊!当然了,这样的人才你带在身边,肯定不是只为了让她当助理。”


    江晚云沉吟片刻,柔声调侃道:“既然张导知道,还要来跟我抢人?”


    “我当然没得本事跟江老师您抢啊。但这是周家艺啊,著名导演,谁演她的女主角不红啊?以后就是‘艺女郎’啊。你是她老师,她能忘记你?将来资源不就源源不断来了?”


    江晚云沉静问她:“有什么条件?”


    “只是面试,能有什么条件?”张望德见江晚云直截了当,眼神也宛如容不得半点沙子,就还是坦言:“当然了经纪公司得换一下,周导常年合作的鹤影传媒,就签他们那个王牌经历人贺纯手里……”


    等油尽灯枯,大饼画完,谈话也终于结束。


    “我知道了。但这件事情应该交给清岁自己决定,我会转达。”


    江晚云开门出来,见林清岁就站在门口,便微微一笑:“你都听见了?”


    林清岁调头就回了房间,悠哉悠哉打开一袋坚果:


    “我不去。”


    江晚云淡淡一笑,合上了门:“我看了剧本,是个很好的人设。周导就不用我说了,至于贺纯……论专业,不必萧岚差。论手段眼光,可以说比萧岚甚至更毒辣。她从我这里挖走的演员有三五个吧,包括小曲也是。你也看到了,每个都发展得很好。”


    林清岁不以为然:“是她眼光毒辣,还是她看准了你的眼光?”


    江晚云怅然一笑:“清岁,不怕你笑话,那些演员有的跟了我很多年,在剧场做到B角都很难,更别说去接戏,接广告。一换公司,或者一推给萧岚,就都红了。”


    林清岁反问:“那我问你,如果我打算往演员的路子发展,就赖定你,你会做我师父吗?”


    江晚云笑了笑:“我做不了什么师父。不过从我决定把钥匙交给你的那一刻,对你就已经毫无保留了。而且,你不止有做演员这一种可能。”


    林清岁接话:“那我为什么还要管别人看不看重我?”


    江晚云无奈一笑:“人往高处走,哪里资源更好,就去哪里,这都是无可厚非的。况且现在机会就在眼前。”


    “好啊,那就试试,”林清岁又补充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江晚云眼眸疑惑:“条件?”


    “把我的经济合同签给萧岚,归属于你的工作室。”


    江晚云叹了口气,没当真,只觉得她在说笑。


    林清岁却很认真:“我们打个赌吧。如果我执意不换公司,他们一定不会要我。”


    江晚云黯然一笑:“不用打赌。结果不想也知道会是这样。”


    林清岁转身看她:“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推我去?”


    江晚云说道:“机会这种东西就是这样,你不去抓,自然有人去抓。没有什么位置是非你不可的,就算是在剧场也是一样*。”


    林清岁沉默片刻,只问了句:“那如果我走了你还会招新的‘执行经纪人’吗?”


    江晚云一怔,想像从前一样云淡风轻应付过去,望着那双眼睛,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低头沉默。


    林清岁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又悠哉悠哉转回身去剥坚果。


    “你放心,我拒绝也不是因为对你的个人情感。”


    江晚云抬头看她,不解。


    林清岁又接着说:


    “投资都是讲回报的,他们拿艺人经济合同做条件,就是让我拿卖身契做代价。说白了演员在他们眼里仅仅只是商品。一个顶流云集的公司,一个手下那么多花花草草的经纪人,能把多少心思用在我身上?我进去以后,又还有什么话语权?无非是听他们安排,步步登高。要么不听摆控,耗到赔付违约金。我林清岁不做牵线木偶,也不做亏本投资。何况,投得不是钱,是我这个人。”


    江晚云目光灼灼望着她的背影,小小年纪,就这样云淡风轻的,说着许多艺人深陷泥潭也看不明白的道理。


    “可是清岁……”


    即便预料到或许会耽误一个璀璨新星的前程,她已经开始觉得亏欠和自责了。多少次,她都认清了现实。


    “比她们,我从来没有赢过。”


    林清岁转过头,起身去把手里剥好壳的坚果放在江晚云手里。


    “那我就让你赢一次。”


    江晚云又一怔,低头望着手里的坚实,又抬头看向她的眼睛。


    她何止像那道彩虹。


    后来两天,江晚云还是尝试去争取,甚至请萧岚出面谈判,给予最真诚的合作态度,这件事也依然如林清岁所料,不了了之。


    但这些不论在江晚云或是林清岁的记忆里,都不重要了。只记得那夜雨依然下着,打在屋檐上却像唱着摇篮曲,她们都频频回眸望向睡在床另一沿的人,心中都是少有的慰藉和笃定。


    可那连绵不绝的雨,并不像她们意境中那样有情……


    *


    “拽住她!”


    “晚云!不能去!”


    上游发大洪冲坏了水闸,一夜水势迅涨,淹了安州古城区临江一片地,雨却丝毫不减。


    江晚云焦急看着大水逐渐堵了去路,严肃又几乎用恳求的眼神让陆杉放手:“手抄本还在传习所,我必须去。那些都是原件,没有备份。”


    “不行,太危险了!谁知道会不会水下漏电,要么哪个下水道井盖被冲开,到处都是隐患。为了那几张纸,不值得。”


    江晚云不想放弃,挣扎着想要下车:“你放开我……”


    陆杉呵斥一声:“江晚云!”


    见陆杉和一旁几人毫无商量余地的坚持着,江晚云只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林清岁身上,无助相望:“清岁……”


    “还愣着做什么?快开车!”


    “是啊,再不走水就涨上来了!”


    车上人纷纷嚷嚷起来,身后恐惧追逐着,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被放大。争吵声不断,焦急催促着人赶路。


    “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来开!”


    林清岁因为熟悉夜间山路,被推选上了驾驶座,看着后视镜里江晚云噙着泪绝望地摇头,那些或为她考虑,或惜命的人,都从各个方向束缚着她,生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她又不是个疯子,为什么这样拽她。


    可如此境地下,又有谁还能懂她剜心割血的痛。


    那些手抄原稿不仅仅是几张旧纸,它是一群人那样生活过的痕迹,是一种民俗存在过的证据,是人类文明某一处刚刚被挖掘的一小部分的史证。


    如果没有史料证据,等最后一个会唱的老人死去,等渔村的后人都不再记得自己来自哪里,这些民俗文化就会彻底消失。


    没有了,就真的没有了。


    所以或许,江晚云宁愿去冒险,甚至宁愿用她一个人的命去保住一种痕迹,一份火种,一念永恒。


    你说她疯吗?说她傻吗?


    可人类文明不就是因有人留住了火种,才延续至今吗?


    可林清岁痛惜一口气,还是一脚油门,头也不回地把车开出了古城。


    记得那一年,奶奶也带着她避洪,把她放在木盆里游水,她年幼无知,先前只觉得好玩。水也不高啊,才到奶奶半腰,怎么可能淹死人呢?


    可就是有人淹死了。大水褪去后,那些泡得发白的尸体早就认不出是谁,还有一些扭曲的人,死不瞑目。奶奶说,是被水里的电打死的。


    就算她俗,就算她自私。


    在她的人生要理里,人命最重要。


    江晚云宛如看见黑暗中最后一抹火光也熄灭,失了所有挣扎的力,默默低头落泪,只埋怨自己大意,没料到天灾人祸,没护好那些珍贵的原件。


    “清岁……”


    你不是,总有办法吗?


    第58章 病危通知(一)“签字以后,你就可以……


    车一路开,阴雨一路追。


    天公不作美,这趟下怀安事情做一团乱,团队里人心也一团乱。


    林清岁除了中间服务区加油站休息了两趟,几乎是无间断地开了一路,也总算是平安把团队送回了清欢剧院。


    下车前陆杉提了嘴:“晚云,我送你回去吧。林清岁开了一路了,也让她休息一下。”


    江晚云双目失神地看着窗外,没有听见似的。


    “我没事,”林清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驾驶座下来,等在了江晚云会下车的地方:“服务区睡了一觉,缓过来了。”


    服务区所有人都下车修整了,唯独江晚云没有下车,没吃一口东西,也没喝一口水。


    她向江晚云伸出手,其实也试探着。只是江晚云那样好的脾气,即便心里有什么,也不会展现出来。回眸沉吟了片刻,像刚刚听清有人在说话,而后便像往常一样扶着她的手下车了。


    林清岁松了一口气:“你的车停在哪里?”


    江晚云微微动唇:“A区604。”


    林清岁便挽着她往那个方向找车,刚走到附近,就看见江星辰站在车边挥了挥手。


    她诧异:“你怎么来了?”


    江星辰笑容灿烂:“岚姐听说你开了一天,特地让我来剧院接你们。正好,我也有件大事跟我姐说。”


    说着,把目光转向了江晚云。


    可江晚云似乎对此了无兴趣,瞥下眼开了车锁,把钥匙给了江星辰后,就先上了车。


    江星辰这才察觉异样:“我姐她怎么了?”


    “一句两句说不清,”林清岁低语回答,又警惕问到:“你要告诉她什么大事?”


    “到家再说吧,”江星辰自然地接过的行李,往后备箱一放,朝着偏了偏头:“走吧,上车。”


    车窗外景色更替,年年有不同,今年秋天格外悲凉。桥头堵了一排排的车,挤在中间停一会儿挪一点儿,停一会儿挪一点……窒息感让江水两岸的风都吹不动了,落在水里的叶也淤积成泥。


    江晚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快停止了。


    林清岁望着她落寞的背影,尊重着她的沉默。


    也知道她一路都在硬撑着自己,不愿给人添麻烦。


    所以家门打开的那一刻,江晚云忽然晕倒,吓得江星辰和吴秋菊都大惊失色,只有她面不改色,稳稳在身后抱住了她。


    “姐!”


    “江老师!”


    *


    往后一段时间里,江晚云大病了一场,病情比林清岁见过的每一次都更加凶险。


    当天,人被拉进重症监护室,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江星辰颤抖着手签了字,把先前藏在口袋里的纸张,也藏得更深了。


    可是不到一天,人又被推了出来。


    “什么意思?主任?我姐都还没醒,怎么就让我们回去?”


    医生叹了口气:“心率已经恢复过来了,人为什么还不醒,我们也没有办法解释。医院床位紧张啊,你姐这个身体你也清楚,在医院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还是让你们中医多调理,情况好的话,应该晚上就醒了。”


    江星辰追问:“那要是情况不好呢?”


    医生停顿片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啊,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她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江星辰浑身一软,喉间哽塞失语。


    萧岚赤红着眼,深吸一口气,转头急步冲到林清岁面前,质问她:


    “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去渔村?”


    林清岁麻木垂着眸,沉默。


    “那一天你到底再干什么?!回答我!”


    林清岁依旧无言,神色漠然地任由她揪起自己的衣领,重摔在身后的大白墙上。


    她全然没顾上后背的疼痛,也听不太清萧岚的质问,只觉得江晚云病倒都怪自己。


    怪自己一脚油门,把她最后一线希望也踩死了。


    可是有什么好后悔的……再回到那时候,她的选择也是一样的。


    “好了,萧岚!”周语墨拉开她:“你现在问她这些有什么用?”


    “那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她第一次见萧岚第一次这样失控,却也在意料之中。


    她知道江晚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即便寻常看上去吊儿郎当,随心随意,在她面前对生死闭口不谈,都不过是为了淡化心中对那易碎生命的畏惧。


    这一年,是离命运的诅咒最近的一年。什么算命的话,她本是不信的,可在一个个长辈离世对江晚云一次次打击之后,她动摇了。这一年萧岚是怎么提心吊胆,别人不知道,她心知肚明。就像江晚云在台上一点点小意外,她就能从任何地方弹起来一样,看到一点超负荷的工作安排,萧岚也能立马从任何一个出差地赶回来。


    可江晚云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是啊,大家总想多做些什么,可又还能做什么?


    一双身处医学前沿的父母,一个潜心钻研企图用中医找到突破口的弟弟,都没有找到答案。她们又能做什么?


    医院长廊上,死寂一样安静。偶尔传来紧铃声,和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


    那种被宿命牢牢抓住的恐惧,似乎没有人能够打破。


    *


    “签字以后,你就可以走了。公司会按律给你补偿。我不管你还有什么没有达到的目的,以后,不要再接近江晚云。”


    萧岚几乎把办公室搬到了江晚云家的客厅,几夜没睡,说话语气也异常疲惫无力。


    林清岁笔直地站着,只低眸扫了眼桌上的东西,淡淡说道:“除非江晚云亲手签字,不然我不会离开。我答应过她。”


    萧岚无力冷笑,坐在沙发上抬眼看她:“你真的笃定她不会签吗?”


    林清岁沉默不语。


    萧岚持以不痛不痒的笑意,继而道:


    “我跟江晚云那么多年的朋友,我最了解她的性子。她的生活里,没有人是不能离开的。


    你在她身边的时候,她能用命对你好,让你觉得你对她来说那么重要。但是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她的温柔和善意,只不过是她的个人修养,或者说,她的本能。


    如果我告诉她你只看她签不签字,我打赌她绝不会说一句挽留。


    往后时间久了,你也不过是个她和人谈笑时都不会提起一句的人罢了。”


    林清岁紧紧咬着内唇,萧岚每多说一句,她心头就一阵绞痛。


    可她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那就打赌吧,赌她绝不会签字。不过,要等她身体恢复好。”


    萧岚无奈冷哼,撇过头去暗自嘲讽她的天真,摇摇头说道:“好。但是这期间,不允许你上楼。正好秋姨贴身照顾,家里卫生杂活忙不过来,不然你就……”


    她没把话说完,以为没有哪个性情刚烈又自视骄傲的年轻人,会受得起她这样羞辱,不过三两下嘴硬的功夫,过了自然会知难而退。


    林清岁沉吟片刻,一声不吭把自己的行李拉进了平时无人用的保姆间,就丝毫没耽误地卷起袖子,去收拾吴秋菊没收拾完的碗筷。


    正此时,楼上传来一声:


    “萧总!”


    是吴秋菊激动地小跑出房间,站在走廊边接而喊了声:


    “江老师醒了!”


    萧岚立马甩了电脑加急步伐上了楼。


    林清岁心也一动,握着扫帚的双手一紧,抬头望眼欲穿,奈何脚步刚迈出,又顿住了。


    *


    “我又不是第一次被下病危了,那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江晚云柔和又苍白地笑着,窗外的风又徐徐吹拂起来,好像医院里那些恐惧都是虚惊一场。


    萧岚长叹一口气:“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别那么吓我了?我真的要因为你少活几年。”


    江晚云沉默片刻:“萧岚,这两年谢谢你。你为我做的,我都明白。”


    又看向默默在一旁守着,她不醒来就寸步不敢离开的周语墨、江星辰、吴秋菊,道了声:“对不起,又让你们担心了。”


    周语墨弯了弯唇,好似轻描淡写一笑,妩媚的身段轻轻一起:“既然江医生都把过脉说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片场还等着呢。”


    江晚云颔首。


    “对了,星辰。你那天要说什么大事?”


    萧岚也疑惑地看去。


    江星辰下意识捏了捏口袋,支支吾吾:“工作上有些调动……嗯不过还没确定下来,等文件下来再说吧。”


    江晚云虽然心存疑惑,还是没有追问下去。


    萧岚轻蔑一笑:“他能有什么大事?半晌憋不出一个好屁。”


    江星辰‘啧’了一声:“怎么老是看不起我啊!”


    萧岚给江晚云喂去一勺药,眉梢一挑:“我说的有错吗?上小学时候就说要充当你姐的护卫队,放学跟在后头结果把自己跟丢了,还差点让人贩子拐了。我和你姐还有你爸妈追了三条街。”


    吴秋菊听闻噗嗤一笑:“还有这儿事儿呢?从来没听江老师说过!”


    江星辰急了:“你别听她乱说!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


    江晚云看着他们热闹,脸上终于浮现些真实的笑意,无奈摇了摇头。


    林清岁站在门口,倚着门缝把一切欢声笑语都看在眼里。


    她知道不是和萧岚定下的规矩拴住了她推门进去的脚步,而是深知江晚云此刻的状态,见不得一点冲突。


    还有,


    江晚云醒来到现在,一句都没有问过她。


    是在为怀安的事生气吗?


    是失望于关键时刻,没有人站在自己那边吗?


    是落寞于无人理解那些珍宝不复存在的打击有多大吗?


    还是单纯像萧岚所说,她的温柔和善意,都只是自己的修养和本能。对她,就没有一点真情实感。


    是啊,她对里头的每个人都那样温柔。那天那样的心神状态,都还记得江星辰原本有事要说。从来没有人能在江晚云心里占据一席特殊的位置。


    林清岁,你又凭什么自视不同。


    她从来不屑于用这样软弱的方式表达情绪,可眼泪没有知觉一样淌落着,神情依然淡漠的,许久一抹脸颊的咸涩,才意识到。


    而后,她悄声调转了头,默默下了楼。


    第59章 文件袋“你受委屈了。”


    这场天灾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只是大水退去后,好不容易一年能有三两游客到访的古城,再次封闭了。


    吴家宅的木门破损了不少,盆栽和树木也被风雨吹刮得东倒西歪,原是一道风景的落红小院,也只剩下石头地里的泥泞不堪。


    残旧的门本应该无人问津,却有人在破晓时推响。一双干净的白鞋踏进坑坑洼洼的泥泽地,一步步登入里堂。


    玻璃柜果然被水冲破了,锋利的破口上挂着些碎纸皮,还看得出水流冲刷过的痕迹。里头那些安州民歌的手抄本,已经有人比她先一步收走了,不知道有多少保留下来,看这现场的破损程度,也大概猜到情况不乐观。


    林清岁望着空荡荡的收藏阁,沉默了一会儿,蹲身去柜台下面拿了那个文件袋。


    它果然被人遗忘在这里。


    是江晚云特地准备的防水袋,找了个能上锁的柜子,想等相机一空下来就拍照备份,想等带回去了立马复印留藏。却还是抵不过洪水突然,迅猛的流速把防水袋冲开了封,又浸泡太久,还为数不多完整的纸张上,毛笔字也早就花得看不见型。


    林清岁抱有一线希望的心,一下落到谷底。


    她还是不假思索地把残余小心翼翼用证物袋收起来,装进了自己的背包。


    刚发过水的山路不好走,还是有人不嫌路远水遥来到渔村,挨家挨户打听着,企图找到些补救措施。


    “哪有什么复印件啊,都是家里老人抄的,平时孩子拿来画画都嫌纸旧,也就你们当宝贝!”


    “拍照?拍那玩意儿干什么?我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啊,也是闲的……”


    “上次江老师来,都拿走了呀,没有了。”


    无奈之下,只好又走上了那条老路。


    ……


    “汪汪汪汪汪!!!呜……汪!!汪汪!!”


    ……


    孙阿公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先前个个精神漂亮的手编竹筐,被泥水糟蹋得一塌糊涂。


    那老爷子还是一脸倔犟,从头到尾没看林清岁一眼,抿着唇一点点修复手上的东西,实在修补不了的,也干干脆脆往后院一扔,仿佛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后,再不会怨天尤人。


    “哼……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反正没人学我这破东西!赶紧回去!没看别人这么多活呢?!”


    林清岁沉吟片刻,坐了下来,帮着收捡。


    到日落,手上磨也出了泡,老爷子才抬眼瞅她一眼,哼笑一声:“这次不耍阴招了?”


    林清岁没说话,只闷头做事。


    “你呀,耍什么花招都没用,”老爷子叹了口气,又重复一遍:“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林清岁依然没有说话。


    最后一点收拾完,地也干净了,老爷子起身拍了拍手:“行了!你走吧。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也不白让你干这点活,我找船送你,以后啊,就别再来了!安州民歌多有价值,那些人天天跑省里开会,还跑到国外去。你有这心思,找他们去。”


    林清岁坐在小板凳上没起来,低着头,也没答应老爷子的话,沉默片刻:


    “他们说有些东西被遗忘的,是有理由的。”


    老爷子佝偻着背,停顿了脚步。随后不屑一笑,正要继续往里走,林清岁又说:


    “可是她说,她喜欢那些自然干净,未经打磨的事物。”


    “有没有头衔保护又怎么样,它依然是有价值的。现在发展旅游业当然也是好的,这是非遗带来的经济利益。但问题是口口相传的价值呢?唱词的文化和历史价值呢?曲调的即兴化呢?没有人在乎了吗?”


    “可是她在乎。所以才找了那么久也要找到,所以才一定要是它。”


    老爷子长久地沉默着,随后叹了口气:


    “江晚云啊,那是个好孩子。可她一个女娃,能做什么?不还是听上头人差遣?况且那些东西被洪水糟蹋了,我也没有办法……”


    “您不交给她,怎么知道她做不了?”


    林清岁起身,继而问道:而且,您不是还会唱吗?”


    老爷子勉强着佝偻的身躯转身看她。


    “只要还有人会唱,它就不会消失。”


    *


    清晨,渔火晨曦把江面染得一片金红,捕鱼人家在岸边结网,只听得许久未闻的歌喉又一次唱起古老的歌。


    “听啊,阿公又唱歌了!”


    “快!去叫你阿妈出来,快!”


    那声声悠扬,随着船一路送客向远方。


    水波粼粼,老爷子黄土一样的脸庞,终于浮现出些许笑容。撑着船,目光深远。


    清晰的视频人声,让林清岁又恢复了一点底气:“我记得有个词不太一样,是三言接五言的。您能唱一段吗?”


    “那是后来新编的,词是我女儿选的……咳,离经叛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可不会……”


    “您女儿也会唱?”林清岁眼眸一亮:“她现在在哪?”


    老爷子没有回话,只是那眼神又变回了从前倔犟沉闷的样子。


    *


    这些天降温了,阴雨却散去了。


    江晚云身体好转了些,走出卧室倚在栏杆边,看着家里被一早的阳光照得亮堂暖和,心里的郁闷也消散很多。


    “哟!”吴秋菊见了连忙放下抹布上楼:“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凉。”


    见江晚云寻看一番,面露担忧似的,又解释:


    “萧总去开会了,她呀,这些天恨不得把公司都搬过来了。这去鹤城,估计要得几天呢。”


    江晚云浅笑,问道:“清岁呢?”


    吴秋菊面露难色:“萧总不让她上楼,为这次的事儿还怨她呢。这些天她都睡在楼下保姆间,家里头打扫的活都是她干的,唉,也是造孽,那屋子从来没有收拾过,哪能住人啊。她哪里是干这些事儿的人。”


    江晚云沉默片刻,走下楼去,在保姆房门口看了又看,九十厘米宽的床,周遭堆放了让人无处落脚的杂物,虽然被人收拾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也还是单薄阴冷。


    吴秋菊跟上来解释道:“我偷偷给她找了被子,忙得过来的时候,也能帮着干点活。萧总啊,刀子嘴豆腐心,其实都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的。只是林清岁她也可怜,前些日子天天看着萧总脸色。”


    江晚云双眸嵌着温润的光亮,沉默许久,叹声道:“是我牵连了她。”


    吴秋菊笑道:“您别这么说,清岁也不是个干受委屈的。这两天不知道跑哪去了,估计是受不了萧总脾气,撂挑子回家去了。”


    江晚云微微一笑,一言不发地转身回房了。


    夜深,林清岁带着从怀安收集来的东西回家,早在路上就听吴秋菊通风报信说萧岚这两天不在,所以一到家就猫着腰上了楼。


    正好吴秋菊从江晚云屋里出来:“江老师等你一天了,刚睡下。你这两天去哪了?”


    林清岁一句两句也解释不清,只问:“她好点了吗?”


    吴秋菊叹息一声:“唉,至少愿意吃点东西了。”


    “你刚才说……”林清岁后知后觉:“她在等我?”


    吴秋菊无奈一笑,摇摇头:“你进去看看她吧,家里活我来干,萧总面前做作样子也就行了,你还真去擦那窗台。”


    说完,就抱着换洗下来的衣物下楼了。


    林清岁犹豫片刻,轻轻推开了点门往里看,可惜里头昏暗,费力也看不清楚。


    “清岁?”


    她心里咯噔一下,站直了些,不敢出声。


    里头声音带着些睡意,又问她:“怎么不过来?”


    林清岁这才一步步挪到床边。


    床头香薰燃着,散出浅浅的香气,和微弱的光,映得江晚云一双水眸中的笑意份外柔和温暖。


    “回来了?”


    她总是不问她去哪了。


    或许对于她来说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此时此刻,她回来了。


    林清岁心里头一酸,眼眶一红,沉默许久,抚着她的手贴了贴脸颊,喃喃道: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江晚云眉眼一惊,转而又润开柔和的笑意:


    “傻瓜……从来没见你为什么事掉眼泪。我在你心里,有这么重要啊?”


    林清岁把头瞥向一边,微微泛红:“嗯。”


    她把包打开,起身开了盏台灯,把那些残余一一在桌上摊开,拼凑。


    江晚云疑惑着起身,走到她身边。


    林清岁一边拼凑一边解释:“我把这些带回来了,让老爷子唱了几段,录了下来。不知道能补救多少。”


    江晚云看着碎纸残渣,早想到是这样的结果,也并不觉得意外。病了这么久,心里头也释然了不少,微微一笑:


    “一点点找吧。可能难度会大很多,不过总归还有人会唱。”


    林清岁点点头,回眸看着她温眷如初的面容,还是自觉亏欠:“你怪我吗?”


    江晚云诧异抬眉,思索片刻,了然一笑,叹息道:


    “常人都劝我好好休息,好好吃药。只有你,知道我心里究竟在意什么。”


    她揉了揉林清岁的头发,心疼她奔波劳碌,也欣慰她有心尽力:


    “清岁,你真的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如果我真的只有这最后一年好活,能有一个人这样了解我,也死而无憾了。”


    林清岁忽然面目严肃:“不许咒自己。”


    “咒?”她一惊,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这哪是你林清岁会说出来的字啊?”


    林清岁暗暗红了脸庞,闭口不答。


    “我都听说了,”江晚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蹙着眉头,眼里万千心疼又怜惜的笑意:“你受委屈了。”


    第60章 床头灯微妙又富有刺激感


    慰问过后,江晚云才回眸再看了眼桌台上零零碎碎的纸张,怅然一笑,回转目光问了句:


    “怀安村那边,还好吗?”


    她早电话问询过,又怕人不说实话,心里还是放不下。


    “都好。水没有淹到那边,只有古城区,地势比较低,所以……”


    林清岁不再说下去,看向台灯下那些零零碎碎的纸片,心中复杂不言而喻。


    江晚云叹息一声:“我先看看。”


    林清岁下意识拉住她:“太晚了,明天再看吧。”


    江晚云顿了一下,笑着拍拍她的手无言宽慰,而后迈着柔弱的步伐坚持往书桌边走去。


    林清岁这才意识到,自己带回来那些无疑是江晚云这些天心心念念的,可她摆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江晚云却一直在关心她有没有受委屈。


    她不知道古今有多少这样的学者,在一方桌台前孜孜不倦,只为了抓住人类历史长河里那一点点微茫的火光。


    她总喜欢站在门边,看着江晚云伏案工作的背影。看那一张张泛黄的纸片在阳光一样的暖黄色灯照下,一点点变得干燥。


    她不知道那双白皙娇嫩的手,会不会也在光照下失去水份。也不知道自己捡回来的那些东西,在那人用镊子一点点拼凑过后,到底能复原多少。


    好在歌词中直接引用古诗词的占大多数,凭借江晚云的记忆,加以寥寥几个能看得清楚的字,再用她录制回来的音频中对正,再从无数文献资料中搜集证料辅佐,应该也能誊写下来了大半。


    想到这些,她又觉得这些天的努力没有白费。


    只是江晚云还在病中的身子,太过虚弱,显然受不住繁重的工作量,无法支撑久坐。常常是能脱离纸质材料的时候,就带着电脑转移到床上,看一阵缓一阵。


    林清岁站在门口观望一阵,心疼她劳累,又不忍心打断她的专注,等她稍缓下来按揉太阳穴,才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放在床头柜上。


    “顺利吗?”


    江晚云睁开双眸,笑意明显有些疲惫:“还不错。多亏了你带回来的录音。”


    林清岁看着桌上那叠誊写的草稿,不禁有些怀疑:“我能看看吗?”


    江晚云微笑颔首。


    林清岁拿起一叠纸张一页页翻读,发现歌词文本和录音里的唱词果然有很大的出入。


    原来她带回来那些,能帮到江晚云复原的,也不过凤毛麟角。


    “我以为你听着爷爷唱了,抄写下来就好了。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江晚云摇摇头,安抚她:“已经帮到我很多了。只是那些手抄稿里头,有一部分太老旧,孙阿公对照着词,应该是能唱出来,词没了,让他想起来全部曲库的内容,是太为难了。”


    林清岁惋惜不已:“还差多少?”


    江晚云回忆道:“我当时拿到的一共十三本,去除掉重复的曲目,一共是二十九首。其中宋词唐诗占了十九首,剩下十首中,九首是民间收录的俗语,顺口溜改编,还有一首,是孙阿公的女儿写的。”


    林清岁内心不禁震惊了一下:“这些……你都记得?”


    江晚云笑道:“我们开会整理过呀,傻……”


    林清岁思索片刻:“是哪些宋词唐诗,你应该都记得,剩下的,就只有俗语和孙阿公女儿原创的了。俗语……可能要找当地人挨家挨户再打听,说不定还有人记得。我去想办法,联系孙阿公的女儿。”


    “不用去找了,”江晚云微微一笑,敛下眼眸沉吟片刻:“孙阿公的女儿,五年前因为泥石流灾害,去世了。”


    林清岁双眸一惊。


    江晚云继而道:“赶上计划生育,夫妻两就那一个孩子。那场灾害过后,孙阿公的妻子就离开了渔村那个伤心地,从此和家里断了联系。”


    林清岁沉默许久,想起孙阿公提起女儿的神情,又问道:“孙阿公和他的女儿,有过什么矛盾吗?”


    江晚云无奈一笑:“这个啊,说来话长了……你知道渔村的民歌和安州民歌最明显的差别,其实是歌词内容。安州民歌歌词选材以劳作为主,渔民却在唱诗词,唱爱情。”


    林清岁点头。


    江晚云继而道:“渔村百年历史里,有过一段富裕的时候。那时候女儿不兴‘外嫁’,而兴招‘上门女婿’。如若家中有女儿到了适婚年纪,父母会在家里的船上点上花灯,选一吉日,女儿会坐在船头,由家中父亲撑船,游过沿江三个村落,沿路一展歌喉,唱心中对爱情的愿景,或是家里的招婿许诺之类的。当然后来不兴游船招婿,这种旧俗也就逐渐成为*女儿成年礼的一部分。”


    林清岁若有所思:“嗯……所以呢?”


    江晚云语气轻柔,就好像体力不太能支撑她长久说话,可她还是耐心解释着:


    “关于渔村的民歌,当年其实有机会能申遗,村里要求定个名字。孙阿公认为应该依照传统,按民间叫法作‘招婿歌’,而孙阿公的女儿,认为招婿的传统已经非常老旧,坚持要用‘渔家歌’。两个人各执己见,到最后错过了申请时间,也没能敲定。为这件事,老人的女儿留在怀安村做乡镇建设工作,就隔着一座山,却好几年没有回家。”


    林清岁了然了孙阿公那复杂的情绪,似乎也理解了老爷子的臭脾气。


    “那……你有思路了吗?用哪一段?”


    江晚云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可能要等把俗语的部分完成吧。”


    林清岁想了想:“那我明天再去一趟渔村。”


    “别了,一路过去太折腾,”江晚云不紧不慢地端起汤碗,摸了摸正好温温热:“我查查俗语资料,应该能记起来的。”


    林清岁愣了愣,抱着膝盖撑着下巴看她喝药,语气不禁软了软:“你这么厉害啊?”


    江晚云抬眼看她,怅然一笑:“要换做以前,这点工作,可能早就做完了。”


    林清岁又抬起头,看她把苦涩的药一饮而尽,心里也跟着五味杂陈。


    “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


    好在有前人收录,又有在怀安的朋友帮忙搜罗,两三天时间里,常常挑灯夜战排查,也总算是几乎收集到民歌流传期间可能用到的所有俗语和顺口溜。


    这一夜林清岁也像前两日一样,吃过晚饭后把该收拾的收拾完,不想一身油烟味去江晚云的房间,就特地洗完澡换了身睡衣去,与她同桌,辅助她的工作。


    不巧的是,夜里萧岚回来了。


    江晚云心跳一提,满桌工作过的痕迹根本无处藏,转头看向林清岁,一时间大脑空白。


    林清岁听着外头的动静,只迟疑了两秒,就起身猫着步伐去把房里的大灯关了。江晚云也很快明白她的意思,配合着,把台灯调暗了些。


    好在她们之前交代过吴秋菊帮忙打掩护。


    “江老师吃过药,已经睡了。”


    “我上去看看。”


    “萧总,还是别了吧。江老师睡得浅,您这要是一开门,她估计又一晚上睡不着了。”


    “好吧……那我先回房了,明早她醒了,你告诉我。”


    林清岁屏息听着脚步声步步靠近,门缝下的阴影经过门前,停顿下来。


    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那脚步挪动,等隔壁门锁吧嗒一声,才双双松了一口气。


    林清岁冲江晚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床上,见她迟疑,又猫着步伐回到桌边,帮她把电脑移到小桌板上,连同一起搬上了床。


    又拿来自己的电脑放在床沿,在地毯上坐下,低声说:“我听同事说,她睡前要刷一个小时娱乐头条,等她差不多睡熟了,我就走。正好我们把这些弄完。”


    江晚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想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林清岁,也有这样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她少有这样偷偷摸摸做事,竟然觉得微妙又富有刺激感,忍不住低头笑着。


    “干吗?你笑什么?”


    江晚云摇摇头:“没有。你要不要上来?”


    林清岁愣了愣,转身皱了皱眉:“不要。”


    江晚云又暗暗一笑。


    “啧?你就是在笑我!”


    林清岁话音刚落,被江晚云连忙捂住了唇。


    门外传来克制压低嗓音的询问:“秋姨,家里一次性洗脸巾还有吗?”


    “有,在楼下,我给你拿。”


    林清岁闻着江晚云指尖的香味,这会儿才后知后觉,等萧岚再次回房,才小声戏弄她:“这你都能听见?不会是狗耳朵吧?”


    江晚云瞥了她一眼,回身继续工作。


    屏幕里的电子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跳动过去。夜色愈渐浓郁,明窗净几倒映着树影婆娑,也倒映着人影成双。


    “咳……咳咳……”


    江晚云背过身去,伏下腰咳嗽了几声。


    林清岁在意一眼:“你先睡吧。这些我能整理,不用操心了。”


    江晚云摇摇头:“没事。”


    林清岁思索片刻,起身把江晚云的电脑啪一声合上,用自己的取而代之,而后坐上床:“我来弄,你看着就行。”


    江晚云迟疑地看着她,虚弱的身体被困意牵扯,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也只好欣然接受,自然地往里边挪了挪给她腾出些位置。


    林清岁不敢怠慢,到底身边有人看着,全身心一投入,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桌上的智能台灯因为太久没有感应到人的存在,自动熄灭了,只剩下一盏幽亮的床头光。


    “这个……是这样吗?”


    她一回头,才发现江晚云睡着了。


    竟还那样优雅的坐着,只稍稍向她的方向侧过一点头,柔和的光线里,那睡颜朦胧似水,静美如画,没有丝毫失态。


    林清岁眉目松软一瞬,无奈笑了笑,轻声合上电脑移走了书桌。


    又回身去,考虑许久,还是不忍心叫醒她自己躺好,只好先小心扶起江晚云的腰身,把她的臂弯轻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接力,掀开被子弯起她的双膝,抱起她挪到合适的位置。


    这才发现,那人比想象中还要轻许多。


    抱着那单薄的身子,她心里酸涩一阵,慢慢放落在床了也舍不得松开手,俯身低头看着她,总担心她散了,碎了,或是化了。


    她回了回神,意识到她和江晚云的距离多少有些不得体。


    林清岁,你怎么跟个变态一样……


    想松手,肩背上却有柔力束缚着她。回眸看了眼江晚云的手,才知道那睡眠轻浅的人,早被她弄醒了。


    想到自己的处境被弄得这么窘迫,就温声责备她:


    “干吗还不放手?”


    江晚云缓缓睁开眼,慵倦的声线低低柔柔问她:“你还要去睡那保姆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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