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贝蕾帽蜻蜓点水般慢吻着她的唇。……
温热的气息缠绵着微微泛红的脸庞,在四目之间。
林清岁不知道让人心慌意乱的氛围,是不是只有自己感受得到,若不然江晚云怎么能这么无辜又真诚地望着她,像是别无他心,只是担心她在那保姆间睡得不好。
“嗯,不然呢?”
她松开环抱她的臂弯,起身想走。
可江晚云却不放。
那绵薄的力气搂着她的脖子,却堪比铁链束缚,让她无力挣脱。
只得跟她解释:“萧岚知道了会发疯的。”
江晚云却说:“这个家里的事,我说了算。你的事,也该我说了算。”
林清岁沉默两秒,依旧想起身,江晚云竟然搂着她扎进怀里,闭着眼装睡。
这是在投怀送抱?
林清岁心如擂鼓。
却还故作冷漠:“江晚云,别耍赖。说好了陪你弄完这些,我就要走的。”
江晚云闭着眼装睡,不给回应,嘴角却忍不住露了笑意,娇滴滴低着头偷乐,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林清岁无奈:“我是上辈子欠你的吗?”
不愿让她在被子外头僵持太久,这大概是个正当的理由吧。
叹了口气,抱着她躺进被窝里,才发现她的被窝像冰窖一样,坐了那么久也不见暖。用脚背试探着贴了贴她的双足,果然也冰凉得让人本能缩回躲避。
江晚云像也习惯,敏感地把四肢都往里退了些,这一退,却让林清岁心里也刺痛一下。
她抿着唇,心里头百感交集。和她靠近的时候很安心,又似乎没那么安心。像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又似乎一切尽在不言。
“你觉得值得吗?”
江晚云睁了睁眼:“嗯?”
“我是说……”林清岁沉吟片刻:“你都不知道一件事情是不是有结果,就不惜一切去付出。值得吗?”
她或许也在自问,不受控制的付出这些超过的感情,到底值得吗?
江晚云微微含着脸笑着:“我的每一个研究项目开始前,我都不知道结果。怕这个文化现象只是个空壳子,不值得深挖。又怕传统太深太重,自己资历太浅,担不住。”
林清岁想着这话,问:“那然后呢?”
江晚云回顾了从前种种经历:“嗯……就不想对不对,开始了就坚持做下去。”
林清岁又问:“可是,付出了也许会后悔。你不怕吗?”
就像她这次坚持去渔村,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得到,得到了,也可能再失去。这个过程里,会被其他人不看好,甚至嘲讽。
江晚云思索片刻:“我个人觉得……理想就像爱情一样吧,总有那么一个点,让你不惜一切地一头扎进去。不问结果,也不计得失。”
林清岁一顿:“爱情?”
是啊,她就是想问爱情。
“我不理解。爱情里不是最喜欢追问结果,计较得失的吗?告白了怕连朋友都做不了,在一起了怕不长久。会有占有欲,会计较你爱我多一点,还是我爱你多一点。”
江晚云闭着眼轻声哼笑两声,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看她的脸:“说得好像你经验有多丰富一样。”
林清岁憋红了脸,把头瞥到一边去:“你还不是也不知道,瞎举例。”
“我当然知道,”江晚云又闭上了眼睛:“在我做过的所有项目里,还没有过失败的案例。”
林清岁反驳:“这和爱情不一样。”
江晚云反问:“我们在讨论爱情吗?”
林清岁哑口无言。
江晚云又说:“也许区别在于一个事在人为,一个缘由天定。但你不尽最大努力和坚持走下去,怎么知道到后来的故事是什么?一个只剩下空壳的文化,能在一个热忱的传承人手上被一点点辉煌。一个初出茅庐的学者,也能在挖掘巨大宝藏的过程中,历练成担得起它的模样……
重要的是,你要开始啊。”
林清岁细细琢磨着:“开始?”
“爱。”
江晚云轻声应着她,撑着最后一丝倦意浓郁的清醒,补充道:
“爱情里,爱就是那个开始。”
林清岁恍然大悟。
什么计较得失,什么追寻结果,人都在不爱的时候设定了那么多标准答案,却又都在爱上的那一刻弃之敝履。
从前她那么“人间清醒”,见过李海迎被欺骗被伤害,见过同学朋友为情所困,就举着绝不为爱情多余投入一分一毫的旗帜,建起一堵堵写满“自私自利,唯我独尊”的高墙,走到江晚云面前,不也如此土崩瓦解了吗。
原来,是没有选择的。
值不值得?
没有一个标准答案。
而可以确定的是——爱开始了,没有人能够停下投入。
终于她慢慢尝试着,心疼地,又略显得手足无措地去把她搂进怀中,用双腿弯藏着她的脚,用心窝去暖她的手,用掌心去摩挲她的后背,尽管每一步都试探着。
江晚云却接受得坦然,搂住了她的腰身,笑容和身子都如雪一般融化在她怀里。
她心里松弛下来,把江晚云搂得更紧一些,真切地感受着她的呼吸起伏,和发间柔和淡雅的香味。也真是的感受到她冰凉虚弱的身子因自己怀抱一点点温实。
从今往后,她想正视自己的心,好好爱她。
哪怕一辈子只是个卑微的暗恋者;
哪怕她深爱的是一个随时都可能会消逝的美丽。
*
楼下玄关,萧岚翻找大衣里遗落的充电线,猛然发现门口一双泥泞的白鞋。
好像是林清岁的鞋。
她看向楼上那间大门敞开的卧室,又看了眼空无一人的保姆间,在心间暗暗疑问。最后,把目光望向了江晚云那扇每到夜里就紧闭的房门。
她知道,那是间从未留人过夜的卧室。
最不可能的,却好像是唯一的答案。
*
“这么早?不吃了早饭再走?”
萧岚看了眼楼上依然紧闭的门,想到两人大概是瞒着她工作,才刻意隐人耳目。避免戳破双方都尴尬,她还是决定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了。你告诉江晚云,我这两天不过来了。”
“哦……好的。”
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二楼的方向,还是转头出了门。
*
“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林清岁看着面前誊写完的一摞纸张,虽然意义远不及原稿,性质也大有改变,但江晚云的笔触优美细腻,就足以让她把这些诗篇视为心上宝。陪同她一点点寻找、失去、再寻找、再修复的过程,就像平地起高楼,最后看着楼房中灯光一盏盏亮起,心中是莫大的成就。
而此刻,只剩下最后一盏灯。
江晚云却泄了气:“作者已逝,原创的词也无从考证。即便我能凭记忆写出来,也没有人能证明它的出处。”
林清岁反驳:“怎么会没有?孙阿公一定看过。那是他女儿写的,他不会不记得。”
看江晚云无奈又释然般的笑容,她才后知后觉,江晚云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林清岁沉吟片刻,握住她的肩膀认真肯定道:
“你看过的,对吗?你一定能记起来。”
江晚云为她坚定的眼神有一瞬恍惚,转而却暗暗劝自己认清现实,怅然道:“清岁,算了吧。”
林清岁再次坚持:“他们说过,你过目不忘。”
江晚云无奈一笑:“那都是他们夸张,这世上哪里有人能真的过目不忘。”
“可你真的做到过。”
江晚云叹息一声,沉默许久,依然无助道:“清岁,我真的做不到。”
“你可以。闭上眼睛,用心回忆一下。”
面对林清岁的一再坚持,她也再无几对抗,只得顺着那一点记忆去追寻:
“我记得当时看到这段描写,想到了田野边定情的那段场景。可是一念而过,怎么都抓不到。”
林清岁思索片刻,起身道:“那就回忆那段场景。你等我一下……”
她去找了个贝雷帽,把全部的长发束进帽沿里,换了身西裤,衬衫。重新出现在江晚云面前。
江晚云见她一身不合时宜的打扮,不禁一笑:“你这是做什么?”
林清岁清了清嗓子,换了步调习惯,调整了仪态眼神,一副绅士做派走去拉起江晚云的手,揽过她的腰,引导着她,踏起舞步。
江晚云眉间轻轻凝起疑惑,不明所以,只是恍惚中顺势踮起脚尖,下一个舞步顺着肌肉记忆水到渠成,才意识到,林清岁在为她搭那场定情的戏。
“说台词。”
林清岁低声一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强行想把自己拉入状态,却还是略显生硬地开口:
“先生这次走,又要多久才来?”
多少次旁观,林清岁要已经把台词烂熟于心。
又或许,那些咬牙切齿的瞬间里,那些恨男演员面对江晚云都久久不能投入的时刻里,她早就想取而代之。
“也许十天半月,也许再也不来。”
江晚云不知多少次听到这句台词,还是心如针扎一样,真情流露地低敛了眼眸,片刻,又在轻柔的舞步里强颜欢笑地抬眸:
“先生说那里的人都兴跳这洋人的舞,可知道那里的女人,除了跳舞,还会做什么?”
“读书,上大学,工作,外出演讲,做建筑,造大桥,搞建设,那儿的女人,什么都会做。”
舞步顿然停了下来:“她们能去上大学?”
“是啊,上大学。”
“辞儿,你也别止在屋子里读那些诗经、楚辞。你要学物理,学化学,或者,学历史和地理,你要走出大山,去那里上大学!等到那时候,我娶你,如何?”
风辞的眼神无限神往,却空落在这两个字上:“娶我?”
这是林清岁起初最不喜欢的片段,此刻望着江晚云一双秋水明眸,心中更是愤慨万千。
一想到“我”这一去再不回头,配良缘,娶佳妻,只把一个空念头留在了那座“永远翻不出”的大山。
也许,“花辞镜”的从来都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因为即便风辞活着,走出大山,也只会发现爱情如泡影般短暂易逝,一心向往的“那里”,也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
“先生想要什么样的爱情?”
那男人会勾起嘴角一笑,挽着风辞的腰旋转一圈,说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随后,夺走了风辞的初吻。
我呸!
林清岁厌弃这样的设定,此情此景,也顾不得什么台词剧本。
她揽过江晚云,轻轻百般心疼地凝望着,想起从没有人真的了解她的浪漫多愁,从没有人顾及她生来体弱多病却也想像一个健全人一样活着,从来没有人把爱和相信,理解到了她那样的地步。
这些年来,从来不缺人以健康为优势,居高临下地保护她,监管她,左右她。却没有一个人,真的读懂她。
她有一颗比太多人都健康坚实的心。
她明明可以,拥有这样的爱情——
“棋逢对手,琴觅知音。”
江晚云一怔,错误的台词,却正中心怀。
似乎是那天花山庙前的风又一次吹来,吹掉了林清岁的伪装。
一个转身间,贝蕾帽掉落,长发散了满怀。
那一刻,就像心弦一扫,戏里戏外,真情假意,早已分不清楚。江晚云顿然润了双眼,本能地抚摸了她的长发,好像这才是她心中所爱。
模糊视线中,隐约看到林清岁清秀的面容一点点靠近。
该是那个借位吻了。
可是,为什么她真切的触碰到了……
她柔软又炙热的唇。
眼泪从眼角滑落,眉头皱得愈紧,拥抱却愈深。林清岁蜻蜓点水般慢吻着她的唇,竟然就让她失了所有力气,记忆复杂交纵,心绪一点点在她怀中沦陷。
快要站不住。
无人执导的戏,自然,也无人叫停。
她只好上了眼睛,仍由剧情失控。
第62章 引线终归要从戏里出来。
意识随着身体的分离,一点点归拢。眸相望,勾连着千丝万缕。
江晚云的眼神不解中带着一点惊奇,又一点质问,唇齿微微分离开来,忘了而后台词该怎么说。
没告诉林清岁的是,长时间强迫着去回忆,她早就头疼欲裂。那几番追问,几度坚持,对她而言无疑是酷刑。
那几声“做不到”,不过是求饶。
这一吻,让她紧绷的神经状态忽然间松弛了,终于站不住,一瞬矫软无力,跪坐在了地毯上。
林清岁敛了眸中戏,蹲身去扶她,喉间哽塞半天,只说了声:
“对不起……”
江晚云怔望片刻。
她心里沉寂的湖,像被某种电流不温不火的激打着。不至于掀起惊涛骇浪,却也久久不能平静。
好想时间停留在此时,如此生命也不会一点点流逝。
只是演员,终归要从戏里出来。
心里头怅然,眸光流转,苍白的面容上浮现浅浅一笑,就把一瞬的动容全然隐忍下去,摇摇头:
“你很好,是我没能接得住。”
林清岁心头轻轻痒痒揪了一下,不算疼,只是有些难耐,不知进退,也不知取舍。江晚云只当她是入戏太深,这让她心里侥幸轻松,同时,也伴随着一点莫名的失落。
也许更进一步,就不会遗憾了吧。
她要真是那无规矩底线的登徒子,是不是早就过分去冒昧,哪怕强硬一点,霸道一点。哪怕就吻到她难以自持,不再能摆出现在这幅大方得体的模样。也不至于自己落到现在这般懦弱模样,用一句入戏太深,就全身而退。
心里那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瞒着大人偷偷去点那烟花爆竹。手上的火持着,捂着耳朵,接近了引线又猛一下缩回来,好不容易又接近了,又缩回来。结果最后大人来抓包,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点燃它的权利被人夺了去。
所有人都庆幸小孩没被火花烫手,只有那小孩自己,遗憾没勇敢一点,亲手把那爆竹点燃。
可是啊,
江晚云毕竟不是个她可以占为己有的物品。
“其实我……”
“等一下。”
江晚云忽然唤一声,尽管声线依旧低柔,却夹杂着许多激动和急迫。
林清岁被打断,只疑问地望向她,见她撑起身子去了桌前,翻找纸笔,才恍然醒来想起自己原本在干什么。
欲言又止,本想问她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又屏息观望,生怕打断了她的思绪。
提笔:
“渔花灯,俏歌声,红妆十里盖心声;
父母命,媒妁言,两岸锣鼓溺终生。
戏幕起,人叹金童玉女好生一对。
戏幕落,谁知花旦小生姓甚名谁。
来年问起,已是良母贤妻,不记那年庙前扶枝愿,笑说儿戏。
隔岸,醉看远近山水融,
苦等,空留雪旅鬓霜重。
花山庙前再敲钟,
一声两鬓斑白,顾盼成空。
两声无言双目空,终是心终。”
笔落。
林清岁不知道哪里是结尾,看她停笔也不敢多言。只专心看着纸,也看着她。怕或许她又会想起什么,下一刻就提起笔来。
江晚云松下一口气,不知是欣慰终于默完,还是叹息歌词中的爱情。回眸,望着林清岁,潸然落泪。
她感激她的坚持,才让她追回一丝本以为不复存在的天赋。心里那份不敢与他人语的落寞,也终于在落笔的一笔一画中,慢慢填补。
林清岁却不解她的意思,慌忙的手抚上去擦了擦她的泪水:“没事,已经想起那么多了,很棒了。而且这么不规整的词,要是普通的那种规整的七言四句,你肯定不用想都记下来了……”
江晚云欣然一笑,楚楚弯眉摇了摇头:“谢谢你。”
看她神情,林清岁才后知后觉:“你都想起来了?”
江晚云梨花带雨,却含笑点点头。
林清岁拿起纸张,蹲身在江晚云旁侧细细查看:“这词在说什么?还有这句良母贤妻,是不是作者写反了?毕竟按成语原本的逻辑,贤妻在前,才有良母。而且小生不也是女演员反串,和花旦之间的爱情,你也说过花山庙前是结老同,那……”
话音落,一抬头,江晚云也随之看向她,一时间四目相对。
江晚云望着她沉吟片刻,蹙着眉,微微弯唇:“大概是在说女人之间的爱情。”
林清岁紧闭着双唇,心思蠢蠢欲动。
江晚云接过纸张,反复思量着自己默写的词:“至于是贤妻良母还是良母贤妻,我其实也不太确定了,只是觉得反过来更押韵,不过或许改成乡音韵脚会不一样。可能是我记错了。”
林清岁思索着:“如果是唱花旦和小生,问问戏团的老师父,她们说不定听过这段呢?说不定,就是为中间某个人写的?”
江晚云迟疑片刻,顾虑道:“如果这词写得是真实故事,可能就不那么方便打听。”
林清岁皱了皱眉:“为什么?”
江晚云无奈一笑:“老师父跟我提起过,过去怀安有过一阵子,‘结老同’现象成风,一部分可能是受花山庙文化的影响,还有一部分,村干部认为是因为花旦和小生朝夕相处,容易因戏生情。旧时候村里觉得影响不好,几次要禁演村里的戏台。后来团里为了不让戏受影响,一旦发现苗头,就会强行把一对搭档拆散。只是台下绝情,台上就很难再搭戏,给演员之间的凝聚力也造成了很大程度的破坏。所以就算最近这些年真的有,那种感情在戏团里也是非常隐秘的,老一辈的师父就算知道一二,也不会谈及半分。”
林清岁了然:“那你……”
几声敲门声打断了两人。
门外吴秋菊的声音传来:“江老师,星辰来了。”
江晚云先应下一声,又回头看了眼林清岁:“你刚才想说什么?”
林清岁连忙起身,体谅道:“没什么。先下去吧,他好像有事要说。”
她想问江晚云对同性恋的看法,想深入聊下去关于同性之间的爱情,只是真要给她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想着暂放。
江晚云也颔首,放了笔,借着林清岁臂弯的支撑起了身。
江星辰把玩着客厅里的小摆件,抬头见姐姐出来,好像已经能下楼走动,即便林清岁还是小心搀扶着她,但也肉眼可见她气色好了不少。
“姐!”
江晚云眸色变得温润。江星辰从小就如此,笑容生动而富有活力,纵然做事总是毛手毛脚,顾了这头丢那头,那潮气蓬勃的生命力,却是她自年少起就羡慕的。
她欣慰一笑:“你有话跟我说?”
“没有,”江星辰连忙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按了按她的肩膀:“今天不轮班,我来看看你。”
江晚云不受力,从前只有江星辰小小的手劲她受得住,可小男孩不知不觉长大了,十年过去,手再上肩头,竟有些承不住。
她蹙眉一笑,回身避开了他的殷情,嗔道:“好了,你再按两下,我这病怕是更重了。”
江星辰不好意思地收了手。
江晚云无奈摇摇头:“说吧,到底什么事?”
林清岁敏锐地扫到了他口袋中露出的一截白纸。最近这段时间,好像他每次来都带着它,只是从来没有拿出来过。
也许今天见江晚云身体好了些,他终于敢拿出来:
“就是……覃州的疫情没有控制住,医院还要增派一批人手过去支援……”
文件摆了出来,签字,公章,一应俱全。
家里,却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江晚云深吸一口气,二话没说起身回了房间。
“清岁,我们继续把工作做完。”
林清岁多留意了一眼那份文件,眼神复杂地扫了眼江星辰,无言跟上前扶着江晚云上了楼。
一夜过去,一日复来。
江星辰没有走,在沙发上等了一整晚,江晚云却全当家里没有这个人似的,该工作工作,该喝药喝药,下楼吃饭,也不正眼看一眼。
眼看新一天的时间又分秒过去,正午的太阳高照江星辰还是强拉硬拽着全屋子人,剖开了这个话题。
*
“我不同意。”
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江晚云也只有这一个答复。
“为什么?”江星辰无可奈何地站起来,不再像个孩子寻求家长同意一样:“我们部门本来就是医院里最清闲的,脑外科临时碰到一个棘手病例,原本要去的人去不了了,才有机会落在我头上的。你知道这有多难得?”
见江晚云无动于衷,他越发不解:“你不是说了,人生来一世,总有为世一用的理由。你拼了命也要把乡村那些别人不要的文化做起来,为什么我不能去?”
江晚云终于忍无可忍:“你知道这有多危险,家里只有你这一个孩子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去跟他们交代?”
林清岁悄然看向她,这样语境,放在江晚云身上总觉得不合适。
她不是父母的孩子吗?她也为“重男轻女”的观念迫害了吗?她也觉得只有男孩子,才是“孩子”吗?
显然,江星辰也有同样的质疑:“什么叫只有我这一个?你算什么?是,你是比我大了快一轮,算上家里几个表兄堂妹你也是长姐,从小就开始帮着爷爷持家,写族谱,传规矩,都是你干的事。长辈喜欢你,家里什么都听你的,我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了吗?”
江晚云痛心斥责:“可那是疫区!你真的以为会像戏里演得那样,悠哉哉过去立个工,又悠哉哉回来吗?”
江星辰坚持道:“我知道危险,我只是想证明自己……”
江晚云却少有地打断别人的话:“我不需要你用去送死的方式证明自己!”
话音伴随着颤抖的气息落下,那双温柔眸也红了。
林清岁没有资格表态,她知道江晚云会那么激动不是没有理由的。这次的病毒是从非洲带回来的,传播得没有几年前非典那么快,是因为一旦染上,症状就非常恶劣,大多时候来不及跑,命就没了。
加以人人闭口不谈的事实是,上一批去到那里的,十有八九没能回来。
人都是自私的,她昨晚独自入睡前,也庆幸过李海迎两轮都没在派遣名单里。
“我算什么?”江晚云痛心疾首:“不过一个病秧子。你难道要我一个将死之人送你?”
林清岁为之侧目,恍然明白她的意思,嘴上没反驳,心却痛如刀绞。
她不知道一个人,要如何在发光发亮去点燃一整个世界的同时,却让自己的内心深处,紧锁着那一份悲观和孤独。
又要如何,坚定又温柔地相信了整个世界,却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的命运。
第63章 疯子“有她骨子里不能释放的东西。”……
江星辰咬咬唇,沉下声来:“我当初不懂事,说了那些话,到现在过年碰到亲戚朋友,他们都还会取笑说,江星辰就是她姐姐的贴身郎中……你有你自己的理想,我也有。我不想一辈子为你而活。”
江晚云眉眼一惊,哑口无言。
吴秋菊不敢插话,*只担心又无奈地看着她。
林清岁却皱着眉头满眼怀疑地看着江星辰,总觉得他有难言之隐。到底一个家里生出来的,就算急于求成,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让人寒心的话。
只是难为当局者迷,江晚云似乎把这些话当了真,以为是压存许久的心里话,一个累赘,又怎么有立场再以长姐的身份指手画脚,黯然沉默许久。
“我知道,一直……都是是我拖累了你。”
听她气若游丝,江星辰也有些后悔:“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晚云撑起身站起来,回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往里走,不想再面对,却也必须面对。几步后,还是站停了脚步。
“你何苦来和我说这些?那份文件不需要我签字,你要走,我难道拦得住吗?”
她还是没有松口同意,意思却明了了。
林清岁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江星辰,没有多问什么,陪江晚云回了房。
吴秋菊这才走上前,说道江星辰两句:“你说你也是,干吗说那些话惹你姐姐伤心。她这身子才刚好些。”
江星辰沉了沉神色:“我不去送死,日后就会有万千人去送死。不去守住一线,日后全国都会沦为一线。那病,身体健全的人摊上都说没就没了,真传到了这里,我就是华佗在世,也难护住她。况且,也不止是为她,还有那么多人……”
他看了眼手机里的照片,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肉嘟嘟的小脸,带着粉扑扑的红晕,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
「存惜,要等爸爸回来。」
吴秋菊欣慰一笑:“那你倒是把这话说给你姐听啊,也让她知道你有这份心。”
江星辰一改认真的面容,挑眉收起了手机,调侃道:“我要是跟她这么说,那我要真死了,她那性子,还不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看了眼楼上的房门,胸有成竹一笑:“回来再道歉吧。还有大事想让她帮我做主呢……”
“大事?”吴秋菊意味深长一笑:“哟,在医院看上哪个小护士了?”
江星辰笑了笑:“秋姨,刚才的话替我保密。”
而后挥了挥手,潇潇洒洒出了门。
阳光落在他脸上,恰似最好少年时。
*
“哎……看,那不是周语墨吗?她今天做什么?”
“谁知道呢……她不是进组了?怎么又往公司跑?”
公司里议论声不小,周语墨却迈着悠然自得的步伐,旁若无人地朝总监办公室走。推开门,倚着门框定了几秒,墨镜一取,眼眸一抬,那风情万种的样子,纵然是个无心人,也保不齐多看两眼。
但萧岚甚至没有正眼看一眼,敲着电脑调侃一句: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周语墨含胸哼笑一声,丢了门往里走,墨镜往桌上一甩,顺手从包里拿了几张白纸在桌上铺开,裙摆一转,毫无忌惮地坐在桌上:
“那小子要去送人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萧岚不为所动:“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没关系……”周语墨撑着她娇若无骨的身姿,媚眼藏笑打量着她:“我就在想啊,他走了,你是会更担心他呢,还是更担心江晚云呢?”
萧岚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看她一眼,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嘴角:“我现在,只担心你。”
周语墨神色一顿,笑容都收敛了几分。
萧岚单手把电脑屏幕一转,挑眉示意她自己看。
周语墨凑过头去眯着眼一看,铺天盖地的热搜新闻:“周语墨剧场耍大牌”,“周语墨翻白眼”,“周语墨表情管理”,“周语墨骂脏话”……
惊呼一声:“胡扯!老娘他妈什么时候骂脏话了?”
萧岚眉稍一惊,无语。
周语墨尴尬地眨了眨眼躲闪:“那导演不做人,还不让人说几句……”转而反应过来:“不是,怎么换你数落我了?我问你,你要开除林清岁?”
萧岚白她一眼,把电脑屏幕又转了回来,理所当然道:“是啊,怎么了?”
“啊?”周语墨确定此事,惊叹一声下了桌子,绕到萧岚身边,弯腰看她:“你发什么神经啊?怎么晚云好不容易不挑了,你又要开除?难道找助理是你俩play的一环吗?”
萧岚白她一眼,又哼笑:“怎么?上次和林清岁合作引火上身,搞出战友情了?”
“倒也不是,”周语墨抱臂一想:“我是看那小姑娘挺有眼缘的,主意多,又没二心,有勇有谋,模样也长得漂亮。不就是因为她是那个谁的……嘶……谁来着……”
“林惠贤的孙女,”萧岚补充,而后又道:“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就用异样的眼光看待。”
周语墨沉吟片刻,想到萧岚也曾是出身偏见的受害者,心里有些复杂。
可又不解了:“那到底为什么?”
见萧岚不肯吐实话,也心急,指头推了推她肩膀,娇嗔:“哎呀你说呀!”
萧岚沉默片刻,道:“你不觉得,晚云过于信赖她了吗?”
周语墨觉得好笑,叹息:“亲爱的萧总,我们的江晚云大小姐不信过谁?”
萧岚摇摇头:“她是信所有人,可是从来没有对谁有过依赖。包括陆杉,包括你我。她和林清岁才认识多久?就会和她一起背着我搞小动作。按常理,她应该知道林清岁是我安排的人,凡事不想我知道的,也留林清岁一手。”
周语墨仔细琢磨琢磨,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在怀安那时候,她两之间是有点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你也知道,江晚云那个人吗,对谁都是掏心掏肺的好。”
转而又叹道:“哎呀,不过呢,就怕她一片真心又喂了狗。我看那林清岁,本事大得很,话剧节那事儿,还有后来帮江晚云打掩护,都是她的主意吧?我之前还以为是你在上头指挥呢……啧啧,她要愿意动两下心思,将来我们晚云必然不是她的对手。唉你说……有朝一日走的是她林清岁,晚云还会像放小曲走那样,坦然地放走林清岁吗?”
萧岚沉默许久,转过座椅去:“所以,要扼杀潜在危险的源头。晚云谨慎了这么多年,中规中矩了这么多年,这个林清岁,不知道会带她耍什么疯。这一年,不能出任何差错。”
周语墨想到那个诅咒,神色也跟着黯然了些,思索着:
“这点我不觉得。江晚云还不疯啊?这年头,不疯的,能视名利为粪土?能真的就干干净净怀着一片赤子心去做戏,做学问?说真的,我平时最讨厌的就是像她这种装模作样,自视清高的人。多少人从认识她第一天起,就等着她原形毕露的那天,结果呢,十年如一日,她这圣母人设居然还没塌。”
转而又说:“反正我觉得她是我见过最疯的,人家林清岁还知道权衡利弊呢。”
萧岚笑而不语听着,过后又说:“你知道林清岁为了江晚云,拒绝了周导的女一号吗?”
周语墨眼睛一睁:“什么啊??”
语调拐了好几个弯。
听萧岚前因后果一说,才平静下来理了理:“那她两还真是一路人啊。”
想了想又说:“这么说的话,她江晚云要是真的被林清岁吸引,也只能说明,林清岁身上有她骨子里不能释放的东西。她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一直想成为的样子。”
萧岚“嗯”了声。
“那你干吗棒打鸳……呸,破坏别人的友谊啊?”
“是不是真金,用得试了才知道。这世上诱惑那么多,我不出手,自有人出手。”
周语墨后知后觉:“周导的事,是你安排的?”
萧岚没说话。
周语墨顿然觉得后背发凉:“萧总监,你这是钓鱼执法。这世上最不能直视的就是人心。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权利,逼迫晚云直视真相哦。”
她用最娇滴滴的语气,说着生硬的话,绵里藏刀,是她一贯的作风。
萧岚敛了敛双眸:“人在谎言里越陷越深,真相就会是致命的。”
周语墨看着她,虽不认同她的做法,也理解她之所以这样极端,不过是有独属于她的创伤后遗症。眉头微微一蹙,无奈又心疼一笑。
周语墨腰身一转,走去拿墨镜和包:“算了,那就赌她会不会签字呗。你要是输给那小姑娘,别找我哭鼻子哦。”
萧岚笃定:“她会签的。”
周语墨回眸皱眉:“凭什么?”
萧岚看她一眼,勾唇一笑:“凭我对她十几年的了解。”
周语墨“啧”一声:“讨厌……”,随后戴上墨镜,转身离开:“拉倒吧,关老娘什么事。”
萧岚无奈叹气:“你能不能忘掉你‘狐媚子’那个角色?”
周语墨一个转身,嗓子一吊演上了:“萧~总监~,你可是~想奴家了吗?”
萧岚无奈一气,扶额。自言自语一句:“真的不能再给她接这种角色了……”
戏生多年,她也越来越像她的角色了,谁记得那年还是个青涩大学生模样。说人家疯,自己倒为了个戏中道理就跟大导演怼得毫不留情,被人包袱黑稿发得铺天盖地也毫不在意。
萧岚揉揉眉心,回头又看起公关方案。
算了,就是个收拾烂摊子的命吧。
第64章 手炉“江存惜知道她姑姑这么会撒娇吗……
这天,清欢市落了初雪。
虽然江星辰不在,吴秋菊还是按日子去孤儿院把江存惜接来过冬至。外头白雪皑皑,小朋友也披上了毛领披风,白绒绒的毛领衬得白里透红的小脸格外可爱。
早饭过后,吴秋菊对着自然光缝补,引得小孩好奇。
“秋婆婆,你在干吗?”
吴秋菊也不嫌小孩听不懂,耐心跟她说:“旧衣服丢了可惜,这不是降温了,缝些裹炉子的绵套,好给你姑姑暖手啊。”
林清岁干着手里的活,听到这句才回头,留意到桌上那精致的小方炉子。
江存惜蹲下来摸了摸地板:“秋婆婆笨蛋,地板热热的,萧姨姨说了,这叫地暖,冬天开这个就不冷了呀。”
吴秋菊笑了声:“家里地暖足,咱们是够了,你姑姑那手啊,还是冰冰凉凉的呢!”
林清岁听闻,走过来用手背贴了贴炉子:“这个比暖手袋好用吗?”
吴秋菊边缝补边笑叹:“我知道你们年轻人花样多,先前让我女儿买了那种暖宝宝,贴在身上就发热的,可是不持久啊,总要换,也不美观。久了,江老师也不爱用了。”
林清岁只听着,没说话。
“至于什么暖手袋,呵……热水哪能有烧炉子暖和?你别看这东西破旧,江老师她太奶奶留下来的呢!她也是说啊,那炉子温度刚刚好,烧起来还有香味,就跟小时候被她老人家抱怀里似的。”
林清岁俯身闻了闻那香草味道,眉眼一软,才知道还有这层挂念,那也不奇怪了。
见熬药的砂壶子被冒了热气,连忙回厨房揭开盖子,平日里看江晚云喝得轻松,还以为中草药甘甜,没想到一股子扑面而来的腥苦。
“这药好了?”
她这样问,原是想知道还要不要加点什么调味。
可吴秋菊却说:“好了,你送上去吧。顺便劝劝她,你的话她听些,”想起来几乎没动的早饭,叹了口气:“因为那些话坏了手足情倒也不至于,就怕她身子才好些,又担心劳神的,再坏了。”
江存惜看了眼林清岁,莫名其妙扭过头翘着小嘴生闷气。
林清岁沉默一阵子,拿只空碗往里头放了些砂糖,舀了碗汤药,又拿了几颗梅子备着,才端了上去。
江晚云坐在桌前,难得没在工作,手机消息频频弹出,却是两眼空望着窗外出神。
林清岁放下药,看了眼手机屏幕:“他说已经到单位报道了,之后可能很长时间不会看手机。你不回个消息吗?”
江晚云这才回神看她一眼,又低下眸看了眼手机:“你帮我回吧。”,转而端起碗来吹了吹凉。
林清岁便按江晚云的语气,回了句:“好的,保重自己。”
江晚云只浅尝一口,就尝出药里多放了味东西,想到药是林清岁端上来的,很快又打消了疑问,不动声色喝下去。万千苦涩中一味甜调和着,心里头也宽慰不少。
林清岁也不知道说什么才算安慰,如果这次去的是李海迎,大概什么叫她别担心的话说出来,都像是风凉话。
“我在想,可能我可以再跑一趟怀安,无论如何这些复原的唱词,还需要再进一步深入挖掘。还有孩子们开春的特别演出,不是也得去看看排练进度吗?”
江晚云抬眼看着她,只觉得果然是知己,欣然露笑:“这些事情,剧院里没有什么人上心。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也只有你,还愿意这样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林清岁抿了抿唇:“我也想弄清楚,奶奶年轻的时候,到底听过什么歌,走过什么路。和那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抱歉,我知道他对你来说师恩深重,但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叫他一声老师。”
“看孩子们排练,也是为了你自己吗?”
江晚云反问,而后笑着摇摇头,喜欢她对待自己的嘴硬心软,也感激她对待樊青松态度时,抱有的坦诚。
于是撑起身子去书架上拿了几本书:“既然要去,就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乱撞,这几本书,对你的田野工作会有帮助。”
林清岁接过书,思索片刻:“我这两天把书看看,大概拟一个计划,下周一出发。”
“不着急,”江晚云拿出一张字条:“这个是我请人帮我打听的,董敏现在的工作单位。就在清欢市。我本想着这两天去拜访一趟,可是我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没有办法以这样的状态去见人。”
“董敏?”林清岁回忆了一下:“是孙阿公的前妻?”
江晚云点头。
“可是,找一个丧女的母亲,去了解她女儿生前的事,是不是……”林清岁拿着字条在江晚云跟前蹲下来,委婉地表达了心里顾忌。
江晚云欣慰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我打听她,不是为了这些手抄稿,也不是因为她是孙阿公的前妻。”
林清岁疑问抬眼。
江晚云解释道:“老师年轻时候的田野志里,有写到过林校长任村委会妇联干部时,与同事们都很交好,只是所提及的笔墨并不多,我也并不知道她们的名字。你要调查林校长的感情过往,这种私密的事,光走‘花辞镜’这条路子去查,恐怕最后查到的也不过多是樊老留下的印记。林校长心里想什么,直接找到当年林校长的密友,也许更简单。我查到那几年村委会妇联干部里,有董敏的名字,你或许可以先问问她。”
林清岁接过纸条,内心百感交集:
“你这样帮我,不怕我听到那些对他不好的话,就对你有二心吗?像……她们笃定的那样……”
江晚云温和一笑:“你都不知道‘花辞镜’到底是不是‘林校长的人血馒头’,不也一次又一次的帮我?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相信你会因为老一辈之间的爱恨,就忘了你我之间的情义。”
林清岁沉默许久,只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
“等我回来。”
江晚云只笑着,没有当承诺应下。
“姑姑~”
闻声回眸,见江存惜抱着暖炉上来。
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见小孩话没说完就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上炉子摔出去滚了好远,撞在床角,镂空花纹盖子裂成两半,里头燃烧的香草灰烬也撒了一地。
江晚云惊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抱起孩子坐在床边:“烫到了吗?姑姑看看你的手。”
小孩吓坏了,忍着忍着抽泣,一被抱起,还是哇一声哭了出来。
吴秋菊连忙赶上来,见状倒吸了一口气:“哎呀,我一个没看住,怎么就被她拿上来了。”
林清岁不声不响踩灭了香草,去拿了扫帚清扫,见炉子摔坏了,想到那是对逝去老人的寄托,回眸看了眼江晚云,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吴秋菊也发现了残片,自责道:“哎呀,都怪我!这可是老人家留下来的啊……这……”
江晚云蹙眉低头,只看着小孩的手,仔细确定着没受伤,只是被吓到了,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坏了就坏了吧,孩子没受伤就好。”
江存惜眨巴着泪眼看着被自己摔坏的炉子,眼泪又滚了一轮,边抽泣边望着江晚云道歉:“姑姑……对……不起……”
江晚云温柔望着她笑:“那个炉子很老了,本来就应该让它休息了。是姑姑舍不得,逼着它工作,它是在和我生气呢。要不是我们存惜,说不定碎在我手里,还故意烫了我,告诉我应该让它退休了。”
江存惜似懂非懂,点点头:“就像院长奶奶退休了一样?”
江晚云哑然失笑,点头。
林清岁见状,就默默带着清扫的残渣碎片出去了。
江晚云身子乏累的不行,还是陪了孩子一整天,吃饺子也抱着小孩坐在膝上,一口口喂,饭后哄着她,陪她看电视。
小肉手抱着遥控器调台,正好调到周语墨的新戏,于是拍着手欢呼:“我要看周姨姨,周姨姨最漂亮啦!周姨姨是大明星!”
江晚云有口无心,只依着小孩的话说了句:“是啊,周姨姨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大明星。”
林清岁正收拾完过来,侧目在意一眼。
电视里,女人唇红齿白,身段妩媚,上挑的眼线勾勒一双含情媚眼,确实,是谁见了都会多看两眼的美。
她不以为然撇了撇嘴,上前去抢了遥控器,调了个动画片:“小孩子看什么宫斗剧?看小猪佩奇。”
江存惜坐在江晚云怀里,鼓着大眼睛扭头瞪着她。
江晚云摇摇头宠溺一笑:“我们听清岁姐姐的好不好?”
江存惜到这也没说什么,只听话点头。
看电视间,林清岁随口一问:“你之前说,你和周语墨还有陆杉,都算是你师父的学生?那怎么陆杉和你好像和他更近。”
江晚云解释道:“语墨原本是地方戏团的演员,论演技,她的灵气可以说是老天爷赏饭。不过,初中就进了艺校,之后自己也没读过什么书。是被我挖到剧院之后,才开始和樊老学理论的。我和陆杉从小一起跟着樊老长大,确实认识得更早一些。”
“哦……”林清岁漫不经心道:“她的风格,跟你确实很不一样。”
江晚云疑问回眸。
林清岁接着说:“我是说角色。她演绎的人物,多是那些风流富贵花,流转在男人之间,又从不跟谁定情。而你总是饰演一些品质高洁的女性,会给人一种只可远观的距离感。”
江晚云笑了笑说:“演员的可塑性是很强的,只是很多时候,某一个角色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之后类似风格的角色就会源源不断找上来。久而久之,就很难跳出某一种固定的人设,导致角色千篇一律,演什么都好像一个样子。”
林清岁“嗯”了声,接而换了个话题:“那个炉子的碎片我没扔,帮你洗干净收起来了。听说是你很心爱的旧物,我怕你回头找不见,会难过。”
江晚云眉眼一惊,又在意了一眼一旁看着电视的小孩,见小孩一门心思看动画片,才宽心一笑,轻声叹道:
“我倒也没什么难过,心爱之物的去留都讲缘分。不过,还是谢谢你。”
林清岁回头看她,问:“人也一样吗?”
江晚云沉吟片刻,只浅浅一笑,没有回答。
江存惜再没什么心思看那一家子猪,一会儿看看江晚云,一会儿皱着小眉头看林清岁。看自己心爱的姑姑频频转头跟别人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这才醋意大生,晚上上楼前忍不住骂了句:“丑八怪阿姨!”
两人对视一望,只觉得莫名其妙。
夜里,江晚云依旧讲故事哄着江存惜。林清岁站在门口,悄悄看着她低眉含笑,轻声细语的模样。
那温柔似水的怀抱,此刻全然是属于那孩子的。手心在背上轻轻拍打着,身体摇篮一般轻晃着,等孩子入睡了,言语里的故事,就变成了轻柔缓慢的童谣,从喉间哼送出来,越来越低,越来越柔,到最后无声无息,鼻尖轻碰孩子的脸,闭上眼睛,用额头轻轻抚慰。
一天陪伴下来,直到小孩完全忘了白天那件事,安安稳稳睡着了,才让吴秋菊来抱走。
“萧总来接了,我先送她上车。”
江晚云点头,轻柔叮嘱道:“记得把新衣服和新书包给她带上。”
吴秋菊应了声,就抱着小朋友下了楼。
林清岁倚着门框,歪头往里瞪了她一眼,她也歪头一笑,尽管尽显疲惫。
逗她说:“还有力气起来吗?”
江晚云倦懒一笑,慢柔摇摇头,软声和她撒娇:“腰酸背痛,腿也麻了。动不了了。”
林清岁心犹如酥糖被碾碎一般,又麻又痒,瞥眼一笑:“放好水了,你去泡个澡。”
江晚云含笑点头,却不动身,只无辜看着她。
林清岁眯了眯眼,懂了她的意思,无奈一笑,脖子凑上去让她搂住,抱起她,等她就这样下不来台,再低眉问她:
“江存惜知道她姑姑这么会撒娇吗?”
江晚云眉梢一惊,含羞浅笑,往怀里依过去,不再言语。
林清岁也不在刁难,抱着她进了浴室。
第65章 旗袍“为什么不问我?”
浴室里水声时而隐晦,时而清晰。像水芙蓉破水而出的瞬间,后又用花瓣轻轻撩拨着水面的漫长。
房间里提前燃好了香薰蜡烛,调暗了灯光,被窝里放了几个暖水袋暖床,暖气也调到了适宜的温度。
林清岁收拾好这一切,才背身靠着洗手间的门,刷看手机,发了几套冬天的改良旗袍链接给时晨对比。
按理注意力集中在这上头,是不会太敏感里头的动静的,可哪一刻花洒声响了,哪一刻又停了,却在她耳朵里听得分明。
等到吹风机响起,手机也弹出几条语音。
“我觉得第一套好看一点吧,感觉看起来比较稳重,也不老气,比较符合你喜欢的那种气质……”
忽然,身后门锁开了。
林清岁吓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转过身去。
江晚云已经换好了睡衣,是一套新中式的丝绸套装,白里绣着些淡淡的青烟绿花纹,胸前两颗双门襟盘扣。黑发落在后腰,水墨未干似的晕湿了衣服。
手机里语音恰好加载完外放出来:
“话说旗袍这么贵吗?我看手绣的和机器绣的也差不多啊……”
她又连忙摁了手机。
“你……怎么头发都还没吹干就出来了?”
江晚云沉默片刻,那双水雾浓稠的眼睛望着她,疑惑道:“我听到声音才出来的,你怎么还没去睡?”
林清岁回答:“等你睡了我再回去。平时秋姨不也总在门口等着你洗完澡?”
江晚云笑了笑,回到镜子前:“她是怕我洗澡的时候晕倒了,没能及时被发现。”
林清岁去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我来吧。”
江晚云从镜中看她,微微一笑应允。
一阵暖风又吹回来,指尖在缕缕发间左右撩拨,轻柔的,酥心的。一点点吹干了发稍,也吹干了被发打湿的衣服。
等风停,林清岁又拿起木梳,轻轻梳理她被风吹乱的长发,一点点捧起,梳顺,又放下。
江晚云笑了笑,柔声细语问她:“我刚才不是有意要听,不过,是你要买旗袍吗?”
林清岁心里一紧,低敛眼眸故作镇定道:“我想买两件旗袍,让我朋友帮我挑一挑。”
江晚云问:“时晨?”
林清岁一愣,随后回答:“是。那时候去北城区借宿她家的时候我跟你提起过。你记性真好。”
江晚云淡淡一笑,不再问下去
过后回转身,眸中含着感谢的笑意,打量她几分,又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找董敏。”
林清岁顿了顿,反问她:“你这么着急赶我走?真的一点都不担心,我去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江晚云叹息一声,笑着摇摇头:“如果你见过她之后,真的不想回来……”
她停顿片刻,一笑欣然:
“那就不回来。”
林清岁一愣,脸色消沉了许多。
她卷起吹风机的查线放下:“不着急吧。你不是快过生日了?不是应该陪你庆祝一下?”
江晚云双眸一颤,诧异:“你要陪我庆祝生日?”
林清岁理所当然:“你之前不过吗?”
江晚云迟疑片刻,笑着摇摇头:“也不是。就是算命先生那话毕竟说了,三十三岁是我熬不过去的劫。大家也都忌讳着,往年临近生日,萧岚和星辰都会大张旗鼓,今年没有动静,大概也是不想强调这个节点吧。”
林清岁听完这话瞥了一眼:“呸!信那骗子鬼话!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江晚云轻声一笑,不与言说。
“好了,你就早点去吧,不然总有件事放在心里。离我生日也还有一段时间呢,到时候你要是回来了,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林清岁沉默片刻。
渴求那么多年的真相或许就在眼前,犹豫着不往前迈一步,不过是她也对自己没有信心。她无法承诺她会怀着怎样的心境再回到江晚云身边,毕竟情感不可控,毕竟是恩是恨,都不止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看江晚云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大概也在意着结果。也知道事情一天不清不楚,就会像肉中刺一样随时可能命中心脏。
无奈一笑,妥协:“好吧。那我明天联系一下,这两天争取去拜访。争取在你生日之前回来。”
江晚云浅笑颔首,往房间去了。
见房间里灯光幽暗,弥漫着让她安心的淡香,那浑身疲惫似乎也全然消散了。
掀开被子的时候,林清岁赶上来收走了热水袋,她才想起来这是之前林清岁特地跟吴秋菊提过的暖床的主意,说电热毯不安全。于是些许弯腰去用手心手背试了试,果然暖暖的。
“暖和吗?”
江晚云回眸看她,心里五味杂陈的。
说她的好都是有所图的,是幻影泡沫。可这些温存在细枝末节里的体贴,不知不觉成为了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也惊天动地的,破开了她内心深处最孤独又畏惧的一角。
江晚云怅然一笑:“嗯。还是你有办法。”
林清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很快又压制回去。
“好好休息。”
江晚云目送她到门口,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清岁……”
“嗯?”
“挑旗袍的事,你为什么不问我?”
这一问问得林清岁头脑一片空白,为什么她会在乎“为什么不问她”这种小事?
“啊?”
她一瞬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江晚云淡淡一笑,轻声说道:“算了,没事。也许还是你们同龄人之间,更加无话不谈。”
那语气充满了理解和随和,以至于林清岁没听出一点别样的意味,只琢磨着,没把这话接下去,关了最后一盏灯,掩好了门。
夜色里江晚云眉头轻凝,两眼空空出神。想起轻柔一吻时的心触,也想起无数次四目相对时的不言而喻。
可过了半晌,她还是闭上眼不声不响,不愿再让不受控的思绪超出边界,哪怕只多一点。
*
铁道上冬雪结冰,清早铲除一些厚的,好让火车正常运行。寒冷的空气降下来,在车窗玻璃的四个角凝结成霜,林清岁就看着它们在阳光里一点点的变化,消磨了去城市另一头的路程。
董敏说也住在清欢,实则在市郊,来来回回也得一整天。
林清岁跟江晚云请了三天的假,在郊区定了两晚民宿。只因打听到这块好地方有家专门做旗袍的店,想着去拜访董敏之前,先去探探店。
“您好,请问有人在吗?”
这是市郊难得一见的一条热闹街巷,走进去就能感受到周遭烟火气浓郁,卖糖葫芦的吆喝,卖大饼和煮汤圆的都敲锣抢着揽客,阁楼上还有琵琶歌舞,丝竹管弦。可谓南北特色齐聚,男女老少皆宜。
只有这家旗袍店,是这片热闹里的孤独。
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入口只有一道卷帘宅门,里头两排布料,厅堂里零零散散几件儿成品。
“要做旗袍吗?里面来。”
老板娘从里头走出来,一身精致的旗袍和中式盘发,让林清岁误以为今天有什么贵客要来。后来交谈下来,才知道没有什么人要来,她也不为谁妆。
店里也不缺生意,说是外地人的订单比较多,还有老城区住的几个叫得上名儿的富贵太太,只在*她们家订做衣服。
还说起,这里是外来人移居清欢的最佳地段,一来躲开那些排外的老清欢人,二来避开巨额房价。所以移居来的人多了,自成一团体,各地口音也彼此交融影响,久而久之,他乡客也成了故乡人。
老板娘说高兴了,这才反应过来还有正事儿:“哎呀跟你说多了,是你要穿?”
林清岁摇摇头,把手机屏幕转过去:“不是,是我一位老师。这是她的照片,这是她的三围,身高。”
“哦呦!”老板娘拿了桌上一副金丝边儿的眼镜仔细看了看:“这个人我认识的呀!是叫江晚云罢!你是她的学生,那也是搞话剧的咯?”
林清岁没多解释什么,只点了点头,问她:“我看了款式花样,就要你给我发的第一套,大概什么时候能做好?”
“害呀!那胭脂俗粉的,哪能陪上她这么个神仙似的女人?”
老板娘说着,就要去街对面的库房里找东西。
林清岁见她走姿泼辣,在人来人往的街巷里,总不忌讳别人的眼光,穿着旗袍,大大方方招摇着不算完美的腰身,却也显得妩媚风情。
转而,又收回目光来,一一在心里和曾经见过的角色做对比。虽然她不太留意自己这样的习惯,江晚云却早就发现她是有这作为演员的敏感的,善于去捕捉人的特性。
不久,老板娘带了个小伙子搬着两盒布料回来了:
“小姑娘,不是姐姐我唬你。这布料,这丝线,那些富太太我都不给的。江晚云我知道的,她懂旗袍,也穿得出来。你加点钱,我给你用这个做,包你老师喜欢!”
林清岁低眸仔细看了看,她不太懂材质,只知道那布料丝线一看就和外头那些不同。倒不是说有多富贵,论富贵是比不上外头挂的那些成品的。但绝对算得上清丽脱俗。
可老板娘是个这样的泼辣性子,她也不禁怀疑起她的手工。
那老练的眼神一眼看出她的犹豫,手一摊翘着二郎腿坐下:“手艺这块儿你不用担心,这清欢市里市外,我数二,就绝没有人敢数一。”
林清岁微微勾唇:
“好,那就要这个。”
老板娘见她年轻,眼光一扫,试探问了句:“你这是替你老师来买,还是自掏腰包啊?”
林清岁说起:“是我打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老板娘脸色一变,迟疑片刻:“小妹妹,我这布料整套下来,可要这个数。”
说着比了个手势。
林清岁合计合计,自己的小金库应该正正好,还能留点余低买回程的车票。
“钱没有问题,不过,我想做得特别一点。我这趟来还要办点事儿,过两天回去的时候,能来取吗?”
老板娘一听不乐意了,惊呼一声:“两天?!你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啊?!”
林清岁顿了顿:“抱歉,我不太懂行。那……您需要多久。”
“半个月,我给你加急也得好好弄啊,”老板娘在本子上记了几笔:“你先去办你的事,过两天再来一趟,我教你几手,你上手,亲自把流苏给她镶上,这样叫不叫特别?”
林清岁眼前一亮。
老板娘心领神会一笑:“你们这些小年轻吗,我见多了。行了……给我留个地址,过后都完工了,我给你寄过去。”
林清岁算了算时间,估算着应该赶得上江晚云生日,于是付了订金。
“谢了,之后见。”
老板娘数着新进帐的订金,没抬眼说了声:
“慢走。”
第66章 日记“不知你们那里的海棠,多久开一……
“都说了意式浓缩要用小杯,怎么又端大的上来了?”
林清岁在意一眼,眼前年轻的小保姆立马弓着腰撤下了两杯咖啡,而再看一眼说出这挑剔话的人,头发花白绾着,腰直身轻,活脱脱一个老清欢贵妇人的样貌。
再看看房间里精致的摆设,若不是这里是市郊,她又知道她的来历,大概都会被糊弄过去。
咖啡又端上来,等喝得满意,才无关紧要地问了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林惠贤的事?”
林清岁没去喝那点咖啡液,直言道:
“我是她孙女。”
董敏的手顿了顿,放下咖啡杯,沉默了片刻。
“你叫什么名字?”
“林清岁。”
老人精致的脸上短暂地浮现出一抹真实的情绪,深长地谈了口气:“是她会取的名字。”
得知了她的来意后,董敏起身去卧室里,找出来一本旧本子,拿来的时候还是用布小心包好的。
“我和她那时候,都在茶厂里工作,城里那群搞艺术的,来找灵感,他们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两个都还是年轻男女,一来一往,不也就好上了?后来厂子关了,工人都下岗了,她因为表现突出,被调到村委办公室帮忙。怀安的旧传统,女人不能代表村干部进城开会,还是她第一个,打破了这个不成文的旧例。后来又张罗着办女子学校,村里读书的女娃有几个?大家都说她疯了。
……
那男人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你奶奶也就你这个年纪。说要回来娶她,结果失联了,再也没回来过。那段时间惠贤就每天站在港口望啊,盼啊,身体都熬坏了。
……
男的走了没多久吧,惠贤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一个未婚的女人有了孩子,那在当时那个社会,真的是要活活被口水淹死。问她什么吧,她也不说,打死不说孩子是谁的,那还能是谁的?
我家到底住得偏僻些,就偷偷把她接过来,说是养病,这事儿才藏了下去。可惠贤身子本来就不好,又思念成疾,那孩子明明都足月了,生的时候难产,没能保住,惠贤自己也是鬼门关走一遭,往后这身体状况吧,也大不如前了。
……
后来他们多久续上了联系,你奶奶又有没有进城找过他,我不知道。但她那阵子确实病得很重。别人都说啊,她那病不是相思病,是被花花世界迷了眼,逢人就说那地方有多好,那里的人怎么做,她也要怎么做。
这本日记,也她落在我家的。
唉……都以为她心死了,谁知道养好了病,还是忘不了她男人,非要去搞那什么女子学校,结果……唉……”
林清岁沉默听完了董敏叹息中奶奶的故事,摸着手里泛黄的封面,迟迟不敢翻开。
揭开一本陈旧的日记,就像重新翻开逝者的生命,也重新打开失语着的言语。
这么大的事,她一个人好像做不到。
“不好意思,我能带走看吗?”
董敏点头:“既然是她的孙女,带走她的东西也是应该的。”
临走前,林清岁回头再看了眼这房子。
“冒昧问一句……”
董敏抬眼看她。
她才接而道:“你说人都说清欢的花花世界迷了她的眼睛,那你现在,满意你自己在清欢的生活吗?”
董敏双眸一颤,手微微颤抖着放下了咖啡杯。
目光,看向手中缓缓打开怀表,女儿的照片都已经在不知多少日夜的思念中褪色。随之褪色的,还有她在怀安那段质朴却幸福的往日时光。
她眼中泪水氤氲。
迷了眼好啊,迷了眼就不会那么想着她的丧子之痛了。
“你见过他了?他早就忘了他还有个女儿了吧?男人吗……都是不会体会女人的。”
林清岁想到那个固执的老头,沉默片刻:
“屋顶没坏,但他每天都在修瓦,编织的箩筐堆了整个院子,也不见他拿出去卖。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她说完,轻声带上了门。
也在那个瞬间,屋里哭声决堤般涌泄,弥漫了整个狭窄的楼道。
*
林清岁一直到回程的路上,才敢打开那本日记。
“她把困束她的传统砸碎,又从血泊中拣起传统的碎片刺死了“那个地方的人”,最后她只剩下她自己。”
这句作者自述的简言,大概能概括整个故事里,真正属于“风辞”视角的另一半。
可话中的意味,林清岁还没能完全理解。
日记里没有记录太多裸露的真实,关于孩子的事,也只一句:“我庆幸我不用与那孩子有长久的羁绊。只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我的身子差了不少。”
显然,奶奶心里是有恨的,才会用“庆幸”这个词,去记录一个孩子的夭折。
她看向视频那头,陪她一起看完整本日记的江晚云,也是同样的沉默。
她会读到什么?她不敢问。
对照时间来看,这个节点不是二人关系的结束。在而后许多年里,樊青松创作过程中,他们依然有书信往来,为了创作樊青松也无数次想要拿到林惠贤的日记手稿,都被一一拒绝。
林惠贤病重那年,年幼的林清岁也眼睁睁看她烧毁了家中所有。江晚云那不难理解,对于深山里的女人来说,这些笔记算不上什么回忆录,更不是什么学者的田野志,那不过是女人心间最隐秘的,最不预人知的心事。
董敏说她傻,天真的以为那男人能回来,可日记的尾声却这样写:
“先生,你说甘棠花再开,你就回来。怀安的甘棠已经开了好几回了,可我思索着大概不是先生失言,不知你们那里的甘棠多久开一回?”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那个,你院子里的甘棠……”
视频那头江晚云回过头去,大概是在看窗外那棵树,半晌,又回转眸,只说了一句:“樊老最喜欢甘棠。”
林清岁隐隐攥着手心,不再说话。
她要早知道甘棠代表的是一个虚假的承诺,却看到它的美感,无疑是背叛。
*
另一边,江晚云心里也五味杂陈,已然知道这本日记至少表面看起来,是对樊青松始乱终弃的控诉。
她想去拉住林清岁的手给予一个安慰,也给予自己一份心安,却奈何隔着屏幕,无力为之。
“清岁……”
她想说些什么,通话却戛然而止。
一瞬间黑下的屏幕,狠狠牵拽着她的心落下悬崖。她怔愣望着,想了无数种可能,也许是信号中断了,也许是设备没电了,如此宽慰自己,却始终不敢再回拨过去。
还能奢望什么呢?
她愿意与你一起分享结果,已经是足够的信任了。
这年,与女人日复一日在港口眺望那年,一样是大雪。
江晚云等着林清岁的回音,一等就是小半月。
窗含千秋雪,眸光眺望着万里远方,好像对“风辞”的等待,又有了更刻骨铭心的理解。
三十三岁悄然而至,身体却静止一般没有变化。
是好事吗儿?
若要死,她也想像冰雪一般逐渐消融,像落花一般絮絮归根,在昏睡里感受着气息一点点残弱,最后不省人事。还是上天要连最后一份情份也夺去,要叫她横死,叫她暴毙,见这样柔和的方式,都不愿给她。
她向往希望和未来,却总不敢笃定地相信,自己还有明天。
可是清岁……
说好了要等你回来。
“江老师,有人送来一份包裹,说是要您亲自查收。”
江晚云心头一紧,赶忙起身下楼:“是哪里寄来的?”
“总相宜旗袍坊。”
江晚云接过来签字,又问:“寄件人是谁?”
“旗袍坊的老板娘,柳如烟。”
“是吗……”江晚云眉眼间的喜色落了几分,礼貌应答:“谢谢了。”
盒子揭开,吴秋菊禁不住眼睛一亮,凑上前去欣赏:
“是谁送的?哟!这料子看着不便宜啊!只是……这里是不是少了点东西。”
她常常帮江晚云打理各种时节穿的旗袍,样式她都见过,这样的旗袍,又有这样的扣,按理,上头该镶点东西。
少了流苏。
江晚云早就察觉到这一点:“应该是忘了。”
“是柳老板的话,不应该啊……”吴秋菊拿起来看了又看:“谁这么粗心大意,怎么送来的还是夏天穿的?”
江晚云豁然明白,那天在浴室里无意听到的对话,字字清晰地激打着她的记忆。
原来,是在为她挑生日礼物吗?
是啊,今天是她的生日,家里头却冷清得一通电话都没有。在人人都着急避讳的时刻,这鲜红的礼盒,却大张旗鼓地闯进了她的视野,明目张胆地说着:“生日快乐”。
除了林清岁,还有谁敢这么做。
“流苏的话,咱们旧旗袍留了很多。我帮您找一支来配上?”
江晚云淡淡一笑:
“不用了,缺着吧。”
本来家里也缺着。
忽然,门铃又响起。
一颗心又扑通扑通跳起,几乎以一种那柔弱身子承不住的猛烈,促使她只怔怔看着门,挪不动半步。
吴秋菊笑了笑,上前去:
“可能是清岁回来了?我去开门。”
第67章 屏风最后护她一次了。
“萧……萧总?”
江晚云没见到来的人是谁,听到吴秋菊这一声,脸上期盼已经落空大半了。
吴秋菊讶异:“您怎么来了?”
萧岚觉出些不同,狐疑道:“你以为是谁?”
吴秋菊尴尬笑了笑,颔首示意请她进屋,拿了那双专属于她的拖鞋出来。
萧岚进屋便直击重点:“你说等到今天,人就会回来,”
说着,往茶几上放了份解约合同,直问江晚云:
“回来了吗?”
江晚云沉默地低了低头。
萧岚在沙发中间的位置坐下,见那盒显然是生日礼物的东西摆放着,眉头不由得蹙了蹙。
江晚云眼神示意一下,吴秋菊便连忙去收了起来。
萧岚也只好沉沉压下一口烦闷,继续说道:“合同你应该也看过了,我之前跟她约定好了,只要你签字,就视为解约成功。这次不签,等到下次她想单方面解约,我可就不放人了。”
江晚云拿起文件看了眼,见页尾赫然已经有了林清岁的亲笔签名,就问了句:
“这是林清岁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她赌你不会签字,”萧岚也毫不避讳地告诉她真相,又胜券在握似的一笑道:“我赌她不了解你。”
江晚云听了这话,也了然前因后果。沉默许久后,问道:“理由呢?”
萧岚只简而言之:“你身边应该有一个更靠谱的人。”
江晚云一愣,反问:“你怎么定义‘靠谱’?”
萧岚也被她这一问题梗住:“我不是搞学术的,没那本事陪你钻用词。你看看这份记录吧……
林清岁在公司开个会,就有两个制作人给我发消息,问我要信息和联系方式。她上公众场合转一圈,就有名导和别的经济公司来挖人。这还是舞到我面前来的,私下通过其他途径联系她的又有多少?”
江晚云接过手机,为保留边界,只大概看了眼聊天记录,怅然低眉:
“她确实有一眼被人看到的能力。”
那怅然是为自己的保守怯懦,没能给林清岁创造一番天地。天高海阔,多少次她都想放手了,奈何鸟儿一次又一次回转。
“我萧岚是个唯利是图的,但嚼不碎的,也不能硬吃下去把自己噎死。说得冠冕堂皇一点,咱们公司留着林清岁太屈才了,说点实际的,这样的人既然没本事留住,就趁早放手,不然让她了解你太多,了解公司太多,对你,对公司,都不是好事。”
江晚云还是坚持:“清岁她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萧岚瞥了一眼,道:“过去人不是总说吗?再好的心性,也遭不住这清欢的纸醉金迷。林清岁现在还年轻,不知道天有多大,水有多深。等她将来知道了,你能确定她一辈子不后悔拒绝了那么多机会,只留在你身边做个助理吗?”
说着,姿态上又后退一步:“算了,我也知道你的性子,对你来说这些乌七八糟的理由是不构成说服力的。所以你先看了这份会议录音,再决定要不要签字吧。”
楼上卧室关了门,吴秋菊担心的眼眸盯着看了许久,才落下来,走到萧岚身边探口风:“萧总,江老师这段时间病刚好点,您可别刺激她。”
萧岚喝了口茶:“这件事我告诉她,总比将来别人告诉她好。”
吴秋菊没听明白:“什么事啊?”
萧岚堵在心里难受,索性也同她说了:“那些老狐狸,着急找人顶替晚云的位置,首选方案就是培养林清岁做‘风辞’的接班人。”
“培养清岁?”吴秋菊诧异,后来一想:“这也是好事啊,您还不知道吗?咱们江老师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啊,她也一直愁着团里几个后辈都撑不起台,要不然早就退下来了,学校剧院跑来跑去也辛苦。不过,清岁她可以吗?”
“好事儿?”萧岚哼笑一声:“如果真是好事儿,那几个老狐狸为什么背着江晚云开会?”
吴秋菊不了解其中厉害,也不再问下去。
*
天色渐晚,房间里的光线也从明亮到昏暗,桌前人久坐着,听着录音里刺啦刺啦的谈话声:
“江晚云是好,只是她那身体,还能坚持多久?不可能每次排练等着她一个人拖进度啊……”
“话也不能这么说。晚云什么时候耽误过工作?再说了,剧院里好演员这么多,就算她将来不得不离开舞台,B角一样能撑得起台。”
“谁能撑得起台?你告诉我谁能撑得起?你现在不好好包装一下林清岁,以后江晚云退下,再找不到第二个‘风辞’。”
“不过……这林清岁她气质也不搭啊。”
“这个东西靠妆造靠演技是可以改的啊!江晚云那么柔弱一个人,上了台还不是说打就打,说跳就跳?”
“要出这个角色,真的只有找江晚云带。可是江晚云会愿意带新人吗?”
“她把林清岁带到身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你们以为真是当助理的?”
“这事儿也不着急吧,晚云还年轻,这次只是生病了,病好了,应该还能上台吧?”
“她那个身体……真的不好说。”
……
她听着人们谈论着她,一双眼眸却沉静得像湖渊里的水,从看窗外的景从天明到黄昏,到此刻看着夜色玻璃上映衬着自己的面容。
是啊,风吹叶落又一轮了。
她早就被人判了死刑。
从自己的悲剧中走出来,又点开林清岁发给她的第一封邮件。
林清岁那时候写的论文虽然还稚嫩,字里行间却透露着她的思考,和常人不及的灵气。再打开她为学术会议准备的文章,仅仅一两年的时间,那个从前青涩的大学生,思考又成熟了许多。
文字的力量总是让她满眼欣慰,满心鼓舞,眼眸却更萧条了。
咳嗽两声,心扉就刺疼得要命,真真实实催着她是时候该做出决定。
终于深叹一口气,起身走出房间,面对等候已久的萧岚,沉默片刻,开口问道:
“他们下一次开会,是什么时候?”
萧岚回答:“今晚八点。”
江晚云看了眼墙上挂钟,蹙了蹙眉,迟疑片刻:“秋姨,帮我备一下外套。”
“好的。”
萧岚知道她的意思,二话不说去提前启动了车,开好了暖气等着她上来。
路途中,江晚云借机问她:“录音是谁给你的?”
萧岚没有回话。
江晚云想也知道,萧岚一定在那些老狐狸里头安插了自己的眼线。
无奈叹了口气:
“萧岚,不要让孩子们做这种事。”
萧岚瞥了一眼:“你先顾好你家林妹妹吧……还有力气操那么多人的心?二十几岁的人了,出了社会,也就你把他们当孩子。”
江晚云欲言又止,看向窗外不再跟她争辩了。
闹街里一处清雅的茶室,是这些老狐狸私下最爱集会的地方,一扇屏风相隔,小房间里谈话声密集。
“为什么说一定要是林清岁来接棒才有效果。其实演技这些东西不是重点,现在流量都是看故事性,看你会不会操作博眼球。首先,打出她林惠贤后代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传承的定义。林清岁她本身也是从怀安走出来的啊,对吧?怀安的穷苦女学生,一路靠着自己的打拼,把自己的故事搬上大舞台,这本身就是条很好的线呐。”
“你上次不是说你查到的档案,她虽然是怀安人,但是好像是在我们清欢市里读的书吧?这个不好搞假吧。”
“哎呦包装一下,现在那些女明星,年龄身高全是假的,哪个去挖个话剧演员?那真的到了被人挖的地步了,证明红了呀!我们这个事不就成一半了?”
“但是这也得考虑一下本人的意愿吧,我看林清岁那个小姑娘个性古怪得很,不见得听话噢。”
“这个你们放心,她那个合同我打听过了,只要她是公司的人,肯定是有办法让她配合的。”
“江晚云是什么打算?林清岁现在到底还是她的人吧,搞个小新人过来不难,得罪江晚云还是不太好看。”
“肯定是要通过江晚云的,就是这些话肯定不能这么跟她说。好好换个说法,她本来也有心想推林清岁当接班人,让她配合肯定不难的。先把人签过来,上了台了,以后怎么操作,她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怎么管得了?”
屏风“啪”一声摔开,惊了几人一跳,见来人眉眼不善,纷纷愣住。
张望德认出来是谁,起身笑道:
“这不是小萧吗?哎呦,现在应该叫你萧总监了。”
其他几人脸色稍有缓和。
江晚云从屏风后不急不慢走出来,寒冰一般沉默又清明的眼神,又让他们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晚云?”
“我不同意。”
她冷言告诉。
几人面面相觑:“江老师……这个我们之后慢慢商量,您也不用……”
“我不同意你们用林清岁的身世做噱头,炒作‘花辞镜’。”
江晚云打断了他的话,再次补充,依旧没留余地。
“也不是做噱头,这是一种传承的美感……唉?跟书里头的中心思想正好有个闭环,你看啊……”
江晚云冷笑,质问:“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在正式会议里提出来?反而趁我休假养病,私下集会?”
张望德见状,连忙缓和气氛道:“这不是因为你病了吗?不叫你来,是想让你先好好养病,以后再说工作的事。至于这个林清岁呢……”
“张导,”
江晚云看向他,毫不留情道:“旅游专题片的事,你从中收了多少好处,需要我在这里一一复盘吗?”
张望德双眸一怵,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内幕,至此不敢再当她是个病娇柔。
其余几人跟江晚云共事多年,早清楚她不是一纸花灯,身后到底还有樊青松当年的人脉势力帮衬,此刻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江晚云也不想做得太难堪,毕竟这些人说到底追求一个商业价值,并不是罪大恶极。成年人各怀心事,互不揭穿,屏风拉开,各自心里也都有数了。
话已至此,便转身离开了。
萧岚默默把里头年轻的年老的,面孔都记了个遍,才跟着江晚云出去。怕她还在情绪里,暂时没提解约的事。
江晚云却主动伸了手:“给我吧。”
萧岚迟疑片刻,找了个借口:“我没带笔,你……可以想清楚再决定。”
江晚云苦涩一笑,柔声打趣:“萧总监做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萧岚沉默不言,只看着落雪缓缓,隔着她们相望的眼光,雪中人,破碎得让人心疼。
江晚云主动拿过文件,从口袋里拿了只随身携带的钢笔出来,翻了翻纸张最后决定一遍没有不利于林清岁的条例,才在页尾签了字。
她知道林清岁心甘情愿跟着她,她心中对她也早就规划,定不是把她做个助理困锁。可是不管是剧院,娱乐圈,还是高校,里头鱼龙混杂,她势单力薄,护不了她,更守不住她一辈子。
落笔成契,她和林清岁的同事情谊,似乎也至此终了。
最后护她这一次了。
高楼上零点的钟声敲响,原是新的一年到来了。
她失了力气,不得不往萧岚怀中倾靠,闭着眼昏沉沉,恍然已经不知道到了哪一年。
只牵挂着:
“萧岚,这次我不会让你赢了。”
萧岚接着她,听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她的目的也达成了,就已经赢了。
只是,心里并不好受。
内心深处,她何尝不盼望林清岁是那个经得住考验的人,未来即使她不在,也能有人给江晚云一个可靠的臂弯。
可是,她没有如期回来啊。
拥着怀里的人儿,只觉得一点点变沉,无骨似的往下落,最终仰倒在她的臂弯里。
她手颤微微去试了试鼻息,过路人都觉得可笑,这种担惊受怕于她而言,确是常态。
还好,她还在。
萧岚松了口气,侧过脸去隐下泪水,一路大雪,她抱着江晚云往车位走,眉头轻皱,面色沉凝,一路腰身立得笔直。
“晚云,这世上都谁该死。
可你要留下来。
你该留下来。”
第68章 手机“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半月前……
屏幕突然黑了,林清岁按了开机键很多次,才确定是手机没电了。
她带了充电器,火车座位下也恰好有电源,而这又恰好证明,她的手机好像坏了。
列车还在笔直的轨道上按部就班走着,不可能为她加速,也不可能为她在某个修理店停下。她只好望着窗外,茫然地,漫无边际地等着。
清欢这地方说小不小,火车呜鸣着开了一小时还没进市区。可说它大,多少人半辈子耗在这里,也找不到一点归属感。
终于出了最后一个山洞,窗外眼见一点点变得繁华,进了车站,人们衣着打扮也与她上车点二般模样。
林清岁从小就觉得,这些人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分成两大类,一种是行走的奢侈名牌,另一种更好笑了,是见人走过去,管你这个人什么性别什么年龄一概不理会,也不叫人名字,只数落着那人全身上下的品牌名。
现在她大了点了,对这些独属于“大城市”的现象,也习以为常了。偶尔自己奖学金攒了点钱,也爱给李海迎买个带大标志的小包包,让她背到医院里去炫耀。
这不难理解,大城市催着人讨生活的节奏很没意思,可是人吗,都是为了些瞬间而活着的。
不知不觉,她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到了学生时代经常混迹的那条街巷。
“胖子。”
纹身店的老板闻声回头,愣了一下,而后喜笑颜开道:“姐!来了啊!”
他见谁都这样招呼。
林清岁走到店门口:“你知道附近有没有什么靠谱的店,能修手机吗?”
“修手机?”小胖拿过林清岁地手机敲了一眼:“坏了?看着没啥问题啊?开不了机吗?主板烧了?”
林清岁答:“也许是。”
胖子往前指了指:“就往前走个一百米,有家修手机的。不过靠不靠谱我就不知道了,我没修过。”
林清岁顺着方向看了眼:“行,谢了。”
谁知道刚到店门口,就差点被里头砸出来的东西碰了头,辛苦躲得及时,没让他们伤及无辜。
“我自从手机找你修了性能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我说怎么不让人看着修呢,偷偷把我零件换了个遍是吧!狗日的……看我今天不砸了你这黑心点……”
林清岁抿了抿唇,看了眼手里的宝贝机子,倒吸一口长气掉了头。
好险好险。
手机一时间没发修,事情也就没办法跟江晚云说清楚,她倒也莫名松了一口气。附近修手机的店当然不止这一家,但家家都黑心怎么办?她这样想着,好像把这当做一种暂时逃避面对的法子。
走出街口,不远就到了临江大桥,身后是甘棠树的方向,她回眸看了一眼,低头看了眼身边负累沉沉的行李,还是想先回家。
再说回来一路上风很大,雪碎子迎风往脸上刮,衣服穿在身上,跟裹着一层冰没什么两样。
是该先回家吧。
一进家门,听厨房里灶台声响,她习惯性觉得大事不妙,甩了行李箱和背包就冲去开出房门,不想只是一股鲈鱼浓香扑鼻,干干净净灶台上,只有一口砂锅用小火慢炖着。
奇怪?家里来客人了?
“回来了?”
李海迎从楼上下来,知道她今天回来,在家里捣鼓一阵子,终于破天荒炖好了一锅鲈鱼汤,掐好了时间设了闹铃去关火。
“快来,尝尝妈妈给你做的汤。”
她扬着眉,弯着亮亮的眼睛,脸上生气远比年轻人多些。
至少比此刻的林清岁多些。
林清岁松了一口气,这才想起回门口脱鞋脱衣服,随后往沙发上一倒,又捣鼓了两下手机,还是开不了机。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李海迎见状连忙洗了手擦干,过来看了眼*她,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
说着,起身去盛了碗鱼汤。那汤浓白香稠,热气温腾,鱼肉眼见就滑嫩多汁,实在不像李海迎的手艺。林清岁边舀着放凉,边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人真是时隔三日,刮目相看。
“好喝吗?”
果然,是她的手艺。
有点咸了。
但她还是连着喝了好几大口:“嗯……好喝。”
正事不能忘,她第一时间把日记递过去: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真相。”
李海迎眉稍微微一惊,接过日记本只大概翻看了两页,平淡一笑,放下了。
林清岁蹙了蹙眉头:“你……没什么感觉吗?”
李海迎叹息一声:“她过得苦,我是早知道的。她到临终都放不下那个人,我也是知道的,又何必一遍遍去证实呢?”
林清岁沉默片刻:“那你也不恨他吗?奶奶委屈了一辈子,最后走得不明不白。”
李海迎摸了摸林清岁的额角,摇了摇头:“恨也好,爱也好,都是属于当事人自己的,我没有权利替她原谅,自然也没有权利替她恨。”
林清岁沉默不语,看着手里的浓汤,只想着奶奶那时候的生活,怕是连这样的汤影子都见不着。
再喝下去,也不觉得太咸了。
李海迎又问:“你跟江晚云联系了吗?”
林清岁顿了顿,反问:“你不是不希望我做这份工作吗?”
“我是不希望你整天纠结在过去出不来,”李海迎叹声道:“你说你这倔强性子,到底像谁呢?”
林清岁低了低眼眸,放下手里的空碗:“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这样回去……”
李海迎思索着一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林清岁默认,想了想又说:“也不是。你也知道,我一开始接近她,是有目的的。现在目的达成了,我再以什么理由,什么身份,回到她身边?将来的规划又是什么?我其实……都没想清楚。”
毕竟从成年开始,她走得每一步,都是为了真相而接近江晚云。
李海迎“嗯”声想了想:“或者,你试试看呢?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做这个行业的工作,不为了过去,也不为了任何人,仅仅是这个行业本身。”
她摸了摸林清岁的头安慰:“不着急,你还年轻,还有大把时间去考虑未来。”
林清岁听到这话,心里头并不轻松。
外头那些雪,不会等到她夏日才做出的决定去观赏。江晚云,或许也不会等到她变得成熟稳重,再给她一次重新拥抱的机会。
“你觉得,我是个成熟的人吗?”
李海迎一愣:“啊?”
林清岁没问第二遍,只等着她回答。
李海迎笑了笑:“当然了。你从小就会做饭,会收拾家务,但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智。你很明确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并且也付出行动去做了,也做成了,不是吗?
清岁,你一直都清楚人生的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要为了别人的看法犹豫。”
林清岁思索着。
回来的时候她觉得天地好狭窄,此刻却又辽阔了。
“我想先去一趟怀安。”
李海迎一笑,挑眉:“去吧,妈妈永远是你的后盾。”
正月,大雪。
山一程水一程的,她总算是又回到了这个出生地。这里挺好的,夜空会捡起雪原上的浮光,枯老的树会依偎着颓废的墙。纵然有问题,那也都是人的问题。
比如这个乡音浓重的剔牙小伙,问题就很大。
“你这得修主板,七个工作日,五百块。行我就给你修,不行拉倒。”
林清岁半阖着眼。好啊,天时地利人和啊让他傲气上了,十里地就他这一家修手机的店。
“行,”她几乎咬牙切齿:“但是碰我手机前能先洗手吗?”
小伙斜了她一眼,叫她掏了定金,不急不慢去洗了个手,水一甩甩得到处都是:“修好了我喊你。”
“你上哪喊我?”
“村头喊你机型,你不就住附近吗?拿身份证过来取。”
林清岁对这又随意又严谨的方式无力吐槽,白了一他眼出了店。
要不要先发个邮件给江晚云呢?
打开邮箱,登陆社交软件,也都没有收到来自她的消息。
她没找她。
她看了眼紧握在手里的流苏,答应她生日那天回去,算着日子,还有小半个月。
再说吧。
后来的十天时间,她好好理了一下和江晚云一起做的田野计划,按照唱词的指引,来到了戏班子。
“为什么我不能去演出!我也要去!”
“听话!紫荆。江老师那边只要十二个,你还小,姐姐不去,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多一个不行吗?!红春姐姐可以去,月湘姐姐也去,为什么我不行?!”
林清岁听到里头孩子哭闹,半天没进去,直到孩子破门冲出来,看见她:“清岁姐姐!师父!是江老师的清岁姐姐!”
江老师的清岁姐姐。
成了附属品,但她嘴角轻轻上扬,好像心甘情愿被这样称呼。
“清岁?”叶玫四周望了望:“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林清岁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她……最近有点事情,走不开。”
怕人听了江晚云在家养病会担心,林清岁扯了个慌。
“哦……”叶玫一听才放心笑了笑:“她是忙,又是剧院又是学校的。你到里面坐坐吗?”
林清岁颔首应下,跟随着迈过庭院门槛,走进戏园子。
“紫荆刚才在哭什么?”
叶玫尴尬笑了笑:“哎呀,小孩子不懂事,你不用管她。你这趟来?是做什么?”
林清岁的风格,大概不像江晚云那样柔和,她直接开门见山,拿出来江晚云复刻的手稿复印件:“我想向您打听一下这份歌词有没有原型。”
叶玫接过来仔细一看,脸色凝重了几分。
林清岁敏锐捕捉到她的神色,心里头猜到几分。
叶玫显然不愿透露:“这个啊,没听过。小生花旦的,天天被人拿来撰写,哪能各个都有原型?”
于林清岁而言,这个反应却已经足够了。收起了复印件,起身告辞:
“知道了,谢谢。”
明确了有原型的存在,她便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到访渔村,上网查找往前三十年的人口普查,调查在渔村的已婚花旦。三十年没有,就往前五十年,终于查到几个对得上号的人,除去已故的,只有剩下两个。
于是先打听了一家,那人并没有举办过传统婚礼仪式,而是远嫁到东北一带。如此,剩下的可能,就全部集中在邻港口边的王桂棋一人身上了。
“和我常搭戏的小生?”
王桂棋看上去四十来岁,怀里抱着的一岁左右的孩子,是她的孙女。
“叶玫咯,我年轻的时候专门跟她搭的。”
“她不是唱花旦的?”
“哎呦,那个时候人没得那么多,她就哪里需要哪里顶上去咯。”
林清岁蹙了蹙眉:“那您……”
她记着记着,圆珠笔没墨了,甩了甩也写不出来,没想到关键时刻掉链子,只好随手拿出那只随身带着的钢笔先用着:
“您有什么关系要好的小生吗?”
“关系要好?我跟哪个关系都好,你到底想问什么吗?”
“没事,谢谢您。”
她眼看着觉着不像,直接打了退堂鼓。
坐在港口,看着本子上一个个划去的名单,下意识摸了摸手机,才想起来手机还在那剃牙的小伙手上。
如果能拿着这些名单问问江晚云就好了,她那么聪明,是不是会发现不一样的线索。
她沉下头,许久没能再打起精神。
“孩子?”
她回过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她身后,黄昏下,身影拉得斜长。
老人沧桑的眸光直直看着她手里的笔。
“你那只钢笔,能借我看看吗?”
第69章 相册还有另一种理由。
林清岁回着头上下打量,无端怀疑这老太太的意图,把笔盖好了下意识往怀里收。
老人似乎察觉到她的防备,解释道:
“看着和我一位故友的心爱之物很像。”
她说故友,不说朋友,也不像当地人习惯说“玩得好的”。
可见谈吐不俗,林清岁便问她:“您朋友是?”
老人家放目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峦,往事回忆也如山如水般重重叠叠而来。于是深长叹了一口气:“罢了,听你口音不像这里人。你是从外头来的吧?应该是我看错了。”
见老人回转身,林清岁起身追问:“您认识林惠贤?”
老人顿住脚步回头仔细打量她,那双眉头间皱痕深了许多:“你是……清岁?”
林清岁不记得小时候见过她。等老人领着她进了屋,见王桂棋抱孩子坐在板凳上,她才知道这位老人是王桂棋的母亲,名叫薛小君。
靠里头的桌台上,贴了些照片,许多都是黑白的,要么旧得褪色泛黄。依稀能看得出来是戏台上的装扮。
王桂棋同她说:“我妈年轻的时候原本是唱花旦的,谁知道生了我以后还蹿了个儿,回去之后没得小生配了。没得戏找她,就自己又练了小生,怎么都不对味,后来就专心在家顾我们姊妹几个了。”
没等聊上几句,薛小君就叫王桂棋带孩子去外头透透气。支开女儿后,才起身去拿了一本相册出来。
是一本软皮外封的相册,精致典雅,像是那个年代的稀罕物。翻开来,尽是关于一个人的照片,有合照,也有单人的。
照片全然是黑白的,却保存得很好,尽管粉墨浓妆,也能清晰让人认出来。尤其是那无论何时何地都笔直的腰身,清澈明亮,温柔而又坚定的眼神,和永远从容的笑容。
林清岁永远忘不了。
她摸着照片里的人,手微微颤抖着,眼眶也不觉湿润了一遍又一遍。
见人如获珍宝,薛小君心里也觉得庆幸:
“她叫我烧掉,我没舍得。”
林清岁沉默了许久,才哽咽道:“奶奶从来没说过,她也会唱戏。”
薛小君深叹一声,而后回忆起:
“惠贤当年,也算是我们团里的角儿了。我俩小时候一起学戏,她练小生,我习花旦。当时团里的老师们都说她脂粉气重,不适合小生,劝她转花旦,她就是不肯。
她呀,从小就是是个主意多的。工作以后更变本加厉,为了团里的事,经常和那些老师父起争执。旧社会,苦命人家孩子才送来学戏,只有她,放着家里好生活不过,非要跟我们凑在一起。戏班子里头养不起那么多人,她却还想着要教我们读书识字。戏班子哪里肯出钱请先生?她就充当先生,每周给我们讲书。
她说读了书,才知道戏里头唱的什么。也难怪观众只认她。有那么几年吧,同演的戏,别人的场无人问津,她唱一场,就能坐无缺席。”
她说起她的故事,眼眸中笑意安谧又神往,如同看着一盏静放在老树下木头方桌上的热茶,你看得见它的温暖,也想象得到不久前有个人坐在这里,而且一定没有走远。
林清岁在这些碎片似的画面里,代入的却尽是江晚云的影子。
回过神来后,又追问:“那后来呢?奶奶为什么不唱戏了?”
薛小君眼眸落下苍凉,像是意识到那画面只是自己的错觉,实则早已人走茶凉,物是人非。
她不敢直视林清岁追问的眼睛。许久,也只简单做了解释:
“后来,出事了。”
林清岁一再追问下,薛小君才终于道出事实。
“那是我生了老大以后第一次见她。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是衣不蔽体,要往墙上撞,是我拦下来的……”
“是王大娘那个混账小儿子,当天晚上,就被他爹打死了。这事儿当时谁也不敢声张,怕坏了惠贤的名声……”
“我知道她怀孕了,被敏儿接了去,给她写了好几封书信,都石沉大海。后来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敏儿说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后来二三十年,我们也都只是偶尔书信联系,一封信,就写完一年半载的心声。她在村里头干大事业,关于她的消息,也常常从街坊邻里那里听来。她不说我也明白,她是不想以后的女娃们,再走她的老路。这世道不对,那种事,明明是受害者,却要抬不起头……”
“也常说起你,说是老天爷可怜她一个人孤独终老,特地送了你来陪她。”
窗户被吹开了,老旧的木头边框擦动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吹进来带着湿气的风。薛小君借此起身去关窗。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两人没太多谈话。
薛小君戴着老花镜,在一盏生锈的台灯下一点点捏转手中的钢笔,看着上头的雕花刻字,最后放下来,只剩叹息。
“是她那支笔……我知道的,那是她最珍视的东西。”
林清岁依然有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这次伤害让林惠贤怀孕,那按董敏的说法,事情应该是奶奶在茶厂工作的时间段里发生的。
想到也许只听董敏的一面之词,不足以了解事情的全貌,不死心要找到哪怕一条理由为樊青松开脱。
“这件事发生在哪年?”
“大概……她二十三岁那年吧。”
林清岁仔细推算,和日记记载被董敏收留又生下孩子的时间对上了。这样想来,她也理解了奶奶为何要用“庆幸”一词,去祭奠刚出世就夭折的孩子。
想到即便是现在,戏曲演员靠演戏根本吃不上饭,当年同时在茶厂工作,应该也合理吧。
林清岁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那关于这支钢笔呢?您知道多少?”
薛小君摇摇头:“她信里没有说他的名字,只说是位贵人。说贵人告诉她很多先进的思想,告诉她那件事她从来没有过失。也告诉她,女人也可以作为发声者站出来。”
林清岁迫切想知道奶奶的态度,于是追问:“只说是贵人吗?没有其他了吗?没提他抛弃了她?”
“抛弃了她?”薛小君神色一顿,又问她:“她和你这么说的?”
林清岁摇摇头:“不是,是董奶奶。”
“哦……是敏儿,”薛小君了然:“她是最爱打抱不平的。只是,她大概是误会了。惠贤她……不会爱上男人的。”
林清岁先是疑问,转念又理所当然地想着,出了那样的事,一生回避男人也说得过去。
“所以奶奶不是被樊青松辜负了,想不开,才跳河自尽的。”
“什么?跳河自尽?!”薛小君一拍桌子起身:“那是分明是一场意外,你们怎么会这么亵渎她?!”
林清岁见她优雅的脸上浮现出愕然愤怒的表情,一时间有些诧异。
薛小君意识到自己失态,冷静下来,坐回来慢慢解释道:
“那时候没几个家庭有电话,那天,是她为数不多的,跑到村里的办公室借了电话给我打过来,语气还特别兴奋。说九年义务教育的文件下来了,孩子们的学费不用愁了,村长叫她作为女子学校的校长,去县里开会。”
林清岁眼眸一惊:“你说……什么?”
薛小君含泪诉说着,情绪还是按耐不住地激动:“她拿着那支笔,是要去开会啊!她怎么可能在那一天想不开投河?”
林清岁内心被某种东西撼动着。
她恍然想起来樊青松说花辞镜存在重大错误,大抵是这个意思——年轻自傲的他把自己的“拯救”看得太重,忽视了久埋深山里的女人有着怎样强大的信念和自驱力。为了迎合市场需求加入爱情桥段,却误把一个单枪匹马艰苦奋斗的女英雄,描绘成为了苦苦追寻夫君一世也追不到结果的凄惨美人。
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都只是因为她渴望知识,渴望自由,渴望远方。
而不是,为了某个男人。
或许他们爱过吧,林清岁无从得知。
在相知相惜中相爱,在崇拜和向往中相爱,似乎是水到渠成的。樊青松无论如何,也给她埋下了理想的种子。
可是……
等她拿着薛小君赠予的相册准备离开时,临到门口回眸,看老人垂落眼眸,竟然泪水纵横。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也在林清岁脑海中线索一般清晰串联起来。 :
奶奶从很早以前就想教戏班子里的女孩子们读书知理了。一定要办女子学校,真的是因为樊青松给她埋下的那颗种子吗?
林清岁没有多说什么,只再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奶奶她,为什么不唱戏了?”
薛小君恍然抬头,门开着,风又吹来了。像是远山泥土下深埋的灵柩里发出的怨念,吹得她这些年清雅祥和的伪装破碎满地,吹得她屋里头那些“天伦之乐”土崩瓦解。
而林清岁站在那里,像那人当年站在她们身前一样,岿然不动。那犀利的眼光笔直盯着她,仿佛替那人质问着她。
因此她无法再说谎了。
“我嫁人了,她就再不唱了。”
林清岁平静地听着这个答案。
果然,
她的理想里,从来都没有那个男人。
薛小君补充着:“她说人只有自立自强了,才有底气追求自己心中所爱。无论是事,还是人。”
说完,掩面而泣。
林清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也许沉默是对的。本是两情相悦却世道如此,只愿两地白头却天人永隔。这世上有个屁的上帝,有个屁的鬼神。
或许林惠贤到死都抱着这样的愿景吧。
愿她自由,再不被“两岸锣鼓溺终身”;
愿她幸福,再没有“两鬓斑白,顾盼成空”;
愿她珍贵,再不会为成“良母”苦做“贤妻”。
良母贤妻,原来顺序从来没有错。就像老人总说山里那些被拐卖来的女人,只要生了孩子,就想通了。
她们不是想通了,是母爱驱使她们不得不认命。
风停了,林清岁带着追寻已久的答案离开。迫不及待想去告诉江晚云这一切,告诉她她敬仰的师父也是她们的恩人,告诉她林惠贤比她们想象中更加伟大。告诉她花辞镜那个破烂情节终于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和证据删改。
王桂棋笑脸盈盈冲她招招手:“走了?常来玩啊!”
林清岁回眸看了眼里头孤独的老人,还是掉转头去,放弃她的某一些证据,把相册留了下来。
“它是你们的回忆,应该属于你。”
她悠着轻舟回去,放下了一身沉重的包袱。
至此她也相信,人都是活在一层又一层的迷雾中的。你扒开一层,以为自己清醒,殊不知还有下一层。
她和李海迎就活在这样的迷雾里,才会走到今天之前,也依然相信世人的判决——
一个女人带着信物溺死在河里,不是为爱殉情,就是饮恨而亡。
可她们忽视了,这世间到死都放不下的,除了爱情和仇恨,还有另一种理由,叫理想。
第70章 大雪“李医生,我好像爱上她了。”……
林清岁离开村子的时候,人们正谈论着将至的元旦。看着今年好雪色,纷纷点头叹着“瑞雪兆丰年”。
她想到江晚云是在这样的大雪里出生的,在旧一年的末端,新一年的预兆里。生来为明珠,带走了母亲身上的隐疾,将来也成为了那么多苦难人的福音。
想到自己,她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日,所以从来没过过生日。李海迎会把奶奶带她回家的那天作为重要日子来庆祝,但那毕竟也不是生日。
所以她从小就很羡慕别的孩子可以过生日,不是羡慕他们有大蛋糕和礼物,不是羡慕他们有爸爸妈妈,而是羡慕他们的出生永远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也时常有人记挂着,为他们庆祝。
所以,她想把这份羡慕的美好给江晚云,她想告诉她不论新的一岁是安康是疾病,这一天都因有你到来而值得被珍视。
何况她从来不信那些算命的骗子。江晚云小时候该是多可爱的一个孩子,多恶毒的人才会咒骂这样可爱的孩子。
江上飘雪,道路两旁的树结了层冰花,一小伙子从门店出来,站在路中间,刚要吆喝,被林清岁用钱捂了嘴。
“是我的,别喊了。”
那人见了钱,也对上了人,把怀里头手机交了出去,刚要交到手上又收了回来:“六百。”
林清岁两眼一睁,坐地起价?
“你这里头数据难恢复,我特地跑了趟城里找我表叔,只有他会修。”
林清岁无语检查了手机,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有用的新邮件,和江晚云的聊天记录都还在,不过还停留在她们最后那通电话。
好吧,至少算是没损失什么。
她心甘情愿补了钱,拿着修好的手机风尘仆仆往回赶。
不想大巴停在半道了,走不动路,车上都是赶着进城团聚的,七嘴八舌吵起来,骂声一片。
她看着长路漫漫,沉默无言。知道回去了一定会再沦陷,知道沦陷的尽头不过是没有结果的等待。
路堵了,想着这会不会是什么所谓“天意”。
可她哪里肯相信有什么天意。
这时候同行人里头有人说能叫私家车来送去机场,不过雪路难走,又要过节了,理应多付给人家些钱。
许多人都打了退堂鼓,情愿再等等。只有林清岁起身,掏钱掏得爽快,占上了第一个名额,却迟迟等不到其他人拼车。无法等到满员,她只好无奈自己包下了车,直接送回清欢市里头。这样也好,少了飞机又一次延误的风险。
心里头一团乱麻纠结着,行动却马不停蹄,一刻都没有耽误回程。
“小美女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来这里做什么的?现在是回家过节去?”
司机话很多,林清岁三言两句应付过去,忙着给李海迎报平安,转而又打开江晚云的对话框,点开语音,取消拨通,输入几个字,又删除。最后索性放下了手机。
算了吧,人家也没有问你,干吗上赶着说。
看窗外,漫天飞雪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到何处,飘飘渺渺,却落得无怨无悔。
市里头很热闹,尤其是跨年夜,年轻人都愿意跟朋友过,把除夕夜留给家里人。临江大道上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着指针离零点越来越近,江晚云家那颗甘棠树几乎近在眼前,她索性下了车往那头跑。
“哎!美女!!”
司机在身后呼声不小,奈何她无心管身后的事,愣是没听见。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最后一刻赶到,才意识到一身过于轻松,她下车走得太匆忙,把行李箱遗落在了后备箱。一时间也想不起里头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了,村里头不大,往后再回去打听大概率也能找回来。
好在那条装着流苏的锦缎袋子她提前握在了手里,耽误不了今天的事。
她站在门口,敲门三声,没有等到人来开门,却等来了萧岚的邮件。
她心头一紧,宛如又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上来,沉沉的,犹豫许久才敢点看附件,文件加载半天,光标一圈圈打转,她也心绪也跟着打转。半晌才打开,翻到页尾,虽然一瞬间剧烈的不相信,质疑都充斥在头脑里,可是……
那一笔温秀,必然是她的亲笔。
也许有什么误会呢?打电话问问吧?再敲敲门吧?她也这样想过。是怕看到她无助地看看萧岚,又无力地看向她,最后只剩下沉默吗?
不,也许她更怕看到江晚云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和温柔,像从前被那么多人离弃又放那么多人离开后那般从容,如此会显得她越发狼狈。
她甚至想着如果她只是一个刚刚走出大山的土丫头,是不是就能丝毫不被怀疑地留在江晚云身边,心安理得伺候她一辈子。
为什么目的达成了还要回来?别人都不吭声拿着好处走了,你林清岁凭什么就来刨根问底,不识好歹。
真要有人这样问了,那理由,你敢说出口吗?
她自问着。
算了吧。
这一趟,她终于把她沉痛的包袱安放在怀安,仅仅奔着手里紧握的那一点期许而来。
这一刻,手心不知觉松掉了,那锦缎落在雪地里,她孑然一身,心里头好像什么不剩了。
若不是跨年夜万家灯火太美,光不至于把她的背影照得此般萧条;若不是风卷着往日絮语呢喃从耳边吹过,她不至于感到心痛;若不是雪带着漫天夜色的破碎摧残在她脸上,她不至于落泪。
若不是那人教给她什么是知书达理,宠辱不惊,她今晚势必要敲开这门,亲口质问她到底为什么。
“江晚云……
你真的不在乎。”
零点的钟声敲响,她掉转头离去,什么也没有捡回来。
大桥上车来车往,人聚人散。她无意间转身看向桥下江河,眺望着江晚云曾无数次眺望的远方。再不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和苍茫。她忽明忽暗的侧脸,闭上眼睛就清晰看见,她温柔中总带着几分忧郁的眼神,好像也时时朝远方望着。
物是人非,本不愿理解到这个词。
她回转目光,扭头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萧岚的车就从身旁开过。而江晚云望着窗外的目光,也在看见那“老地方”的前一秒终不忍收回,心头苦不堪言,紧蹙眉头闭上眼睛不愿回望往事,却恰好与她擦肩而过。
松柏下,李海迎为她开了门。
“怎么了?你的东西呢?”
“丢了。”
“丢了?你怎么也会这么粗心?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吗?电脑、钱包、文件什么都还在吗?”
“都不在了。”
林清岁冷静回答,却像个行尸走肉。
李海迎顿了顿:“那……你不是说先去江晚云那儿一趟。”
林清岁下意识去倒了杯水,不知冷暖地喝下,想让自己就像寻常回家一样,而不是,又一次被抛弃了。
“去过了。”
“哦……怎么样?她身体状况还好吗?收到你的礼物开心吗?”李海迎见她没精神的样子,还想像从前一样逗她:“怎么不说话呀?”
捏捏她的脸,才发现不对劲:“呀!发烧了?我摸摸……怎么这么烫。”
林清岁垂落着双眸,轻轻侧过脸去躲开她的抚摸,无论心中刚才如何地嘶喊过,撞击过,脸上也仅仅展露一副茫然空洞。
为什么难过?她不是从来只为看得到的东西投入,那么爱情算什么?
她想起那些从前没有被她好好对待的追求者,恍然发现果然宇宙万物的流动才是亘古不变的。多讽刺啊,树上红云,脚下贱泥,那时是她,这时亦是她。
她想起朋友失恋时跟她痛诉的——
你视若珍宝的爱和约定,不过是他人的拂袖尘。
从前没有切身体会,不理解,也不爱听。心总想着要人家的爱做什么?人家又不会给你钱,爱又不能当饭吃。
可到现在她猛然想起自己为了赶路一天没吃一口东西,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她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胃疼得一点点倦缩了身体,刚闭上眼睛,眼泪又止不住落了下来。
李海迎见状,不敢再多问,只心疼看着,也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想也知道,这阵子这孩子心里装了太多事,一定过得很辛苦,却又不善言辞。
她总是什么都不说的,跟同学打架了不说,染头发被学校处分了不说,纹身受人异样眼光不说,突然换了身风格去给人当助理也不说。问她,从来也只三言两语解释。
可她身为母亲又如何不清楚,她去打架,是因为同学嘲笑她是个孤儿。她染头发,是为了声张正义,纹身,是为了挑战刻板印象。可她从来不为自己解释,也从来不说实话。
去接近江晚云,又真的是为了查找真相吗?
也许林清岁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清。
暗恋之所以成为暗恋,不过是那情绪无法言说,也不可言说。从学生时代第一眼见她那一刻起,她生命里的光就打在远方了。
查清真相有千千万万条道路,可套磁邮件被拒绝后,接近江晚云,就只有那唯一的借口。她只是一个无心之失,把崇拜变成了爱慕。
说大喜大悲,游移不定太笼统;说魂牵梦绕,夜不能寐太俗气。说心甘情愿,一往无顾又太悲壮。而爱是具体的,任何人也无法切身体会到她内心独白的,爱也从来不俗气,当然也没那么悲壮。就像文人笔下所写,爱如果是你的心愿,就不存在什么大义凛然。
既然不后悔,也不委屈,为什么还是会心痛呢。
她蜷缩着心怀发颤,昏昏沉沉,无法言说的太多,就只剩下一句微弱的坦白:
“李医生,”
“我好像爱上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