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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擀面杖“抑郁症?”


    尽管这番话足够让她心花怒放,林清岁却没心情窃喜什么,小心翼翼问她:“你是焦虑症,还是……抑郁症?”


    江晚云笑笑摇摇头:“没有那么严重。读博的时候导师也告诉我这个道理,当你觉得有些事情受不了,或者压力太大撑不下去的时候,就该去找专业人士开导疏调,不要真的等到成病成症的那天,其实早就遍体鳞伤了。他们非常注重学生的心理健康问题,这一点,真的很值得我们学习。”


    林清岁稍微安了些心,怅然笑笑:“像你这么厉害的人,读书也有压力啊?我记得江星辰跟我说过,你读书很厉害,过目不忘。”


    “过目不忘是夸张的,说记忆力还不错那也都是从前了,”江晚云眉间稍稍凝起:“也忘记从哪一年开始了,我的病,需要长期服用一种抑制药物。我其实也不太清楚药理,但吃过那些药之后,我确实不常觉得心里堵塞,也不会老是与人共情流泪了。可这药好像也剥夺了我的天赋,最显著的副作用,就是嗜睡,思维、记忆,也大不如前了。”


    “可能敏感本身就是一种天赋吧,”林清岁叹息:“只是你要是为这些伤身体,也不能一直放任。”


    “嗯,我知道,”江晚云点头:“但你知道自己从前有多灵敏,就很难接受自己变得迟钝。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读书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难自恰。心理上过去不了,就停药,身体撑不住了,就又把药捡起来。几番下来,好像什么都坏了。”


    她苦涩一笑,眸里凄楚无奈。


    林清岁沉默片刻,问了句:“wifi密码是多少?”


    江晚云诧异看向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但也还是回答:“qhcg8674538,还有一个点。”


    林清岁先是惊奇,而后欣慰一笑:“你看,那菜单就在你手上过了五分钟,低下那么一串不起眼的字,你都能记住。所以不要放弃啊,也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江晚云后知后觉她的意思,蹙眉一笑,眼神示意她抬头:“你身后墙上有。”


    林清岁转头看去。


    江晚云怅然道:“刚才给你拍照我就注意到了,还觉得那串数字当背景不好看,特地挑了挑角度避开。”


    林清岁又无声看向她。


    “你们的茶点来咯!茶现煮现沏,小笼包现捏现蒸,好茶不怕久等,好茶人不急赶路,客官慢慢享用!”


    茶水糕点相隔,四目相望,江晚云温和一笑,林清岁也不再宽慰了。


    *


    “后面几天,你都有什么安排?”


    在公园里走走停停,相机里也出了几张好片。林清岁不舍今天的约会就这样结束,便回头问起。


    江晚云低头查看着照片,帽檐遮挡了她的脸:“后天剧院领导过生日,我要过去一趟。”


    “后天?”林清岁算了算日子:“是张建明?他可是出了名的老色……”她匆忙收住嘴,压低声音换了种江晚云式的语态:“出了名的好色之徒。”


    江晚云失笑,抬起头来说到:“不是和怀安的戏团约定好了,等来年开春,给孩子们一个登上大舞台的机会吗?我想来想去,清欢剧院的新春晚会是最好的机会。但剧院节目编排上,我也没有权利干涉太多。这段时间和戏团的老师们开会商量,出了计划书,想先找个机会,跟领导好好聊聊。”


    林清岁本来以为那天口头的约定,其实谁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没想到江晚云不仅认真对待了,还把目光放在了新春晚会上。


    自从几大娱乐公司和知名导演和清欢剧院建立联系之后,演员们争先恐后冒尖儿出头,剧院层层管理也变得水深火热。每年新春登台的演员都是靠着各方资源推上来的,再经过几轮筛选,才得以登台。有人因为出色的表现被台下导演相中,一炮而红,也有人在晚会上结识人脉,为更好的资源牵线搭桥。高层几个吃的满肚子油水,这些也都是人人心知肚明的。


    什么生日宴,去的人没一个是为了真心祝贺,说白了就社交,林清岁知道,江晚云是从不出席这种场合的。


    “我陪你去吧。”


    她心里担忧。


    而江晚云却云淡风轻一笑:“你不能去。”


    林清岁蹙眉:“为什么?你出席这样的场合带个助理也不会太突兀。万一发生什么事,我还可以帮你。”


    江晚云望着她,心里五味杂陈。她这些年无欲无求,专心做好自己的工作,与这些管理层敬而远之,但又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其中利害。如今心有所求,不得不趟这浑水,已经是背离初衷了,又怎么会让林清岁跟着受委屈。


    “不是我不想带你。只是张导生日,出席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要么是当红的流量小生,我自己能挤进去,都算靠语墨牵线搭桥,她都自己去,我要怎么好再带个助理?”


    她知道林清岁是什么意思,目光就更加心疼又柔和。


    真是个傻小孩。


    知道万一会发生什么事,所以你才更不能去。


    林清岁蹙眉思索片刻:“那好吧,你有什么事,再联系我。”


    江晚云收了相机:“能有什么事?傻瓜……”


    林清岁结果她的背包,提议先放车里。转而又说:“你下午还有事吗?咱们要不要再多逛逛?”


    她知道江晚云很忙,所以没抱有太大希望。谁知道江晚云认可了她的安排:“晚上我让秋姨准备了意餐,我们回家吃饭吧?正好下午我们再去买点食材,午餐就随便吃一点,你刚吃过小笼包,应该也不饿吧?”


    林清岁心花怒放了,面上还是端着,背过身故作姿态:“那既然老板邀请我了,我就勉为其难接受吧。”


    江晚云眉梢一抬,本还担心她会拒绝的忐忑,也顺然融化成笑意,颔首跟上她的步伐,心情又明朗了不少。


    *


    “秋姨,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吴秋菊端出一盘刚搓好煮熟的面条:“面都好了,就差肉酱了。”


    林清岁送上刚买的西红柿和猪肉蘑菇,看了眼桌上剩的面团:“面条都是自己做的?”


    “自己做的才无添加呀,”江晚云放了背包,温柔一笑,秀气地卷好了袖子:“秋姨,我来帮忙。”


    吴秋菊挑了几颗西红柿:“哎呦不用!你们坐着等吃就行。照片拍得怎么样?”


    江晚云笑着:“挺好的,我们清岁啊,怎么拍都好看。”


    林清岁无所谓笑笑,低敛目光掩饰了内心的害羞和无措。


    趁着江晚云去厨房帮忙,她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桌上剩的面团,想起市面上卖的饺子皮,想尝试,拿擀面杖擀了又擀,却怎么也成不了形。


    身后传来江晚云轻柔的笑声,她以为是在和秋姨说笑,没在意。谁想身边忽然伸出一双纤白的手,一手帮她把着擀面杖,一手握住她持着面团的手:


    “饺子皮的话,你要边擀边转,向中间使劲,这样才能中间厚边缘薄,包肉馅儿才不会破……”


    林清岁这才后知后觉,江晚云刚刚一直默默关注着她。这要是别人这样对她,多少有些超过了,可江晚云循循善诱,就好像真的企图在教会她如何擀面,别无他想。这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模棱两可的亲密,让她有些抓心挠肝。


    “你刚才,是在笑我啊?”


    江晚云笑容又深了些,歪头问她:“不然呢?看你笨得。”


    林清岁皱了皱眉:“啧,我这儿好玩呢,今天又不包饺子。”


    江晚云笑而不语。


    “肉酱来了!”吴秋菊端上满满一盆肉酱,分了三盘:“先吃着,之后还有火腿。”


    江晚云浅笑颔首。


    餐桌上,林清岁刚夹了筷子面条,就被吴秋菊笑话:“你看你吃的,这要求在国外啊,要被笑话,小孩子才直接用叉子挑着吃呢。大人讲餐桌礼仪啊,要卷着吃。”


    林清岁意会了一下,拿叉子在碗里转了转,没卷起一根面条。


    “来来来,我帮你。”


    吴秋菊刚拿过她的叉子,江晚云就起身阻止了她:“秋姨,”而后笑了笑走到林清岁身边:“她总得自己学会的。”


    她又如之前几次一样,腰下腰来,握住了她的手,教她如何卷面:“要把叉子竖起来,抵住盘子为支点,同一个方向旋转……”


    还挺能精准狙击她的。


    林清岁想。


    教她写字,教她调设备,教她擀面,教她餐桌礼仪。她总是想教会她,而不是把用身份过阶层来阻断她学习的机会。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告诉她,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而不受限。


    是啊,她也总想这样告诉大山里那些孩子。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奶奶败了,燕子败了,这些都是代价。


    所以她学会了如何卷面,却还是用老办法挑起来吃,还企图给江晚云上一课:“你们知道什么样的孩子最难在社会上立足吗?就是那种没有家底,空有家教的老实孩子。我可没钱去过欧洲贵族的生活,我管他们怎么吃面。”


    说着,乱七八糟挑起一大口囫囵吞下。


    江晚云缓慢直起腰来,若有所思地看她,想起大山里的那些孩子,想起燕子死于内心的挣扎,目光不禁又黯然起来:“是啊,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读书知礼,不过是法家锁喉,儒家捏肋。”


    林清岁停顿下来,知道江晚云听懂了。


    吴秋菊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人:“这……不是在说吃面吗?怎么又讲起法家、儒家来了?诶哟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话啊,我听不懂。我是觉得卷起来吃也方便,况且是人家的礼仪,咱们心里有数,出去吃饭也不怕被人嘲笑不是?哎呦,在家里怎么高兴怎么来,是我多嘴了!”


    江晚云欣然一笑:“还是秋姨通透,快吃吧。”


    林清岁与她对视一眼,眼神交汇,便沉默不语吃起来,像有独属于她们的语言。


    第32章 雨林清岁撑着伞,却不能为她挡雨。……


    夜间帮着吴秋菊收拾完,临走前特地上楼和江晚云打声招呼,见她在看书,便去帮她披上件儿披风。


    江晚云脸上看不出被打扰的不悦,抬头温和一笑:“都收拾完了?”


    “嗯。”林清岁点头。


    自打燕子那事儿发生,林清岁思量了很久,还是想问她一句:


    “你后悔过吗?”


    江晚云疑问回眸,看向她,转而又明白得低敛目光:“你读过这段话吗?”


    林清岁就着台灯看了几行字,认出来:“嗯,这是鲁迅先生的《呐喊》。把现实比做密不透风又万难摧毁的铁房子,把麻木的群众,比作房子里那些在安逸中不知不觉闷死的人。”


    “是啊,先生后头这样写:‘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江晚云蹙眉,苦笑一声:


    “其实怀安有许多女人,都心甘情愿相夫教子,隐忍着生活里的琐碎,也看不见命运的不公,傻乎乎倒也落得幸福。我知道是我对不起燕子,如果我没有强求去改变她的思想,她或许,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林清岁对此没有表态。


    可江晚云又说:“但是清岁,我并不后悔。我只是觉得,路还很长。”


    林清岁抬起眸来,看她眼光深远。


    她心疼她那么柔弱的身躯,却压了那么重的担子。心疼她本生于安乐乡,却非要尝尽苦难事。她明明想要那里头的人往外走,自己却一次又一次迈着病弱的步伐往里踏。


    她看向字里行间,鲁迅先生在页面最后落笔的那句话被挂上了波浪线,或许,也是她的愿景吧——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所以,她还要继续啊。


    她也筋疲力竭了,却从来没想过停下。


    江晚云看了眼窗外:“时间也不早了,今晚要是车不方便,可以留下来住。”


    林清岁回答:“没事,我家不远,地铁直达。”


    江晚云浅笑颔首,不再强求,起身相送:“那路上小心。”


    林清岁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望向她:“你希望我留下吗?”


    江晚云听出她在一语双关,她也宽和地笑了笑,替她拿了把伞:“路上可能会下雨,把这个带着。”


    她用行动告诉她,自己今日不会强留她,辞职的事,也不会左右她。但前路漫漫,她也定会尽她所能给予她能遮风避雨的东西。


    林清岁也听懂了。


    临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晚点发给你,你明早起来注意一下邮箱。”


    江晚云眼神疑惑,还是先点了头。


    *


    清欢这座临江城,最早接受了西方的文化风俗,江岸大酒店百年前的今天,已经有富家千金和公子在这里相会过着洋节,交际花和歌女游走在达官贵人之间,如鱼得水。


    江晚云站在台阶下,看早已翻新数十次的大门,看里头纸醉金迷,灯红酒绿,心中叹惋百年后的今天,亦如往昔。


    她一身修身的晚礼服,每往前只能迈开半步远,昂贵的坎肩松弛地搭在肩头,藏娇欲露。


    她倒是无所谓了,只是耳边偶尔传来镜头快门的声音,好像在嘲讽她:江晚云,你也有今天。


    她颔首,一步步踏上台阶,心中是坚实的。她江晚云做事,什么时候有违良心。


    “诶?那不是江晚云吗?”


    “她也会来这种局?”


    即便她精心迎合了,还是像一股清流把人群拨开成了两半,有些人看见了她,议论两句,有些人不知道她是谁,也忍不住侧目看上一眼美貌。


    “张导,好久不见。”


    她笑意明媚,也饶有风情。


    张建明回头,顶着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脸,上下打量她一番:“哦哟!晚云呐!”,他赶紧起了身,笑眯眯看着,从上到下:“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江晚云红唇轻轻一扬,有意走得近了些:“前几年身体不好,一直没有机会赴您的宴。今年有些好转,怎么说也一定要来一趟,当面贺寿。”


    张建明见她楚楚动人,又是个柔弱美人,脸上肉眼可见的心疼怜惜,表情却油腻的让人作呕。


    他或许想着一贯对名利视如粪土的江晚云,单单对他谄媚,以为自己真的有什么才情让人信服,高兴得直点头。等她送上一副字画,也装模作样地夸赞起来:


    “这一看,就出自大家之手!是……江老的亲笔?”


    江晚云大概惊谔又无语,勉强一笑:“这个,是怀安的孩子们临摹的诗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表达对您的祝愿,也感谢剧院一直无间断的资助贫困学生。”


    一旁摇晃着红酒杯默默观望的周语墨,没忍住噗嗤一声。


    “好好好!”张建明点头,展开字画,吆喝着一旁的人拍照:“来来来,给我和江老师,还有我们怀……怀安县孩子们的心意,一起合张影!”


    江晚云时刻维持着笑颜,任他搂自己的腰,任那肥头大耳几乎要贴到她的脸颊。各取所需而已。


    周语墨终于看不下去,不等那咸猪手碰到江晚云,就伸了伸风情万种的身姿,端着酒起了身,邀那老头坐下。


    江晚云便也顺势坐在老头另一边。


    “张导,我和晚云这么多年的发小,还从来看她给过谁这么大的面子呢。您也知道晚云的家世,那些没有德行的人,家里随便拿副字画来就能打发。也就是您德高望重,值得她特地跑趟怀安。这一波宣传打出去,谁不夸您是个有德又有品的艺术家?”


    张建明嗅着周语墨身上撩人的香味,看着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狐狸眼睛,又时不时惦记着江晚云这边,被迷得神魂颠倒,还不知道自己被两面夹击,身处险境。


    周语墨眼眸一瞥,故意靠近他的耳边,悄声如枕边话:“晚云为春晚的事正愁着呢,您要是这时候帮她引荐一下负责人,她不得被您的本事倾倒,以后每年都来涨您威风?”


    张建明也不是个蠢货,尽管酒醉,还是挥了挥手:“哎呦,这……”


    说着,摸上了江晚云的手:


    “晚云啊,你的邮件我看见了,不是我不想帮你啊。明年春晚是周季负责,那个老古板可不好弄,你也知道,我跟他两个不合。”


    江晚云低眉沉吟片刻,勾起唇角,反过来握紧了那只粗糙的手:“张导,您别听语墨的,这事儿我早就忘记了,今天来,是真心想给您祝寿。师父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听他赞扬您的才华,晚辈也是真心敬佩。”


    “你是说,你师父樊老先生?”张建明瞪大了双眼:“好好好!你放心!我和樊老什么交情?!他的学生就是我的学生!你放心!这忙我一定帮!不就是负责人吗?小周啊,脾气是倔了点,但是我说话还是顶用的!”


    江晚云暗暗一笑:“那就先谢过张老师了。”


    张建明一听她叫自己老师,更加兴奋了,端起杯来,凑近说到:“你这谢法不对,得有些实际的。”


    周语墨见状连忙端起酒杯:“张导,您也知道晚云身体不好,这杯我替她。”


    “唉!你能什么事都替她吗?”


    江晚云蹙了蹙眉,端起酒杯道:“是啊,既然是我有事相求,自然得我陪张导喝,语墨,你就别强功了。”


    酒到尽兴,张建明也给了法子:“我跟你说,他这会儿也在那桌忙着跟其他几个导演叙旧,你这会儿过去,人家不会听你说什么。你啊,就一会儿散了局,去楼上的套房找他。”


    江晚云眉眼一惊,黯然脸色。


    张建明看出她的顾虑,也跟她掏了底:“你放心,张伯伯不会害你。这个周季出了名的爱老婆,你看坐他旁边那个女人了吗?就是他的结发妻。两口子十几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她老婆啊,当年宫外孕,大出血切了子宫,不能生了。要换做别人,早就好聚好散了。这个周季啊,也还算个正人君子,要么我说他难搞呢,我往他那送过不少人情啊,他看都不看一眼。”


    江晚云看向那个女人,听着张建明的评价,心里五味杂陈。


    “我从前也以为你不过作作秀,今天也算是知道了,你能为了怀安那些孩子做到这个份上,我是真心佩服啊。我张建明是好美人,可是像你这样有大义,有风骨的女性,我张某,也是打心眼里尊重。怀安助学的事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张某在,给孩子们那些钱就不会断。去准备你的事吧,我这都是些生意场上的事,你也别难为自己了。”


    江晚云浅笑颔首,像是真心实意给予了一个贴面礼:“等您日后有空,晚云再登门拜访。”


    灯影外,门口阶梯下默默守候的林清岁,看着手机里的视频画面,终于不再对着桌上越来越空的酒杯,和张建明那肥头大耳,终于松下一口气。


    耳机里的背景音从嘈杂到清净,视频视野也从纸醉金迷到冰冷孤单的走廊:


    “清岁,你挂断吧,已经没事了。”


    林清岁沉默不言,看她走到水池前一遍遍揉洗自己白皙娇嫩的手,用清水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和脖颈,听她声线不如刚才应酬那样铿锵有力,便知道她不是真的放下身段,甘于同流合污。


    那些人衣冠楚楚,几句话是真,几句话是假,江晚云或许比谁都清楚。


    只有林清岁她自己傻乎乎,刚才还庆幸江晚云碰上了好人。想来也是,如果真心相助,为什么几封邮件石沉大海,为什么非得等到人到跟前,卑躬屈膝。生意场上无数双眼,那老滑头似醉非醉,看着憨却一点都不傻。


    女人到底要做多大的努力,才能换来一声尊重。


    可怜画面那边的人,手被反复搓得通红,几声隐忍的抽泣,几滴晶莹透亮的水珠滑落过镜头,总觉得是咸涩的,应该是眼泪吧。


    她不出声儿,假装已经挂断了提前备好防患于未然的实时监控。


    外头下雨了,行人纷纷躲避赶路,里头似乎落了灰蒙蒙的细雨,打湿了镜头,淋得人心力憔悴。


    林清岁撑着伞,却不能为她挡雨。


    第33章 夏花怎么不是宿命。


    “囡囡啊,你看。这就是江岸大酒店。”


    “一个酒店有什么稀奇?还不如我们那的古楼好看呢!”


    “诶!那你可别小瞧这大酒店,从前呐,都是设宴接待国外的皇室贵族,如今能在里头吃饭的,也都是相当厉害的商人哦,清欢市的历史演变,它可都见证了……”


    “商人?就是大老板吗?是不是都像集市管头的那个李婆婆那样?”


    “哦哈哈哈……是,就是像李婆婆那样!”


    ……


    依稀记得那年,奶奶第一次带她进城。


    林清岁目光悠然看着往西的道路,雨夜似乎散开了,阳光下,因为调皮摔伤了腿的小女孩,趴在奶奶的背上,好奇着大城市的高楼,和大白天就亮起的彩灯。


    原来那时候能扛起她看大世界的后背,其实也没有那么宽广啊。


    原来富丽堂皇的大酒店,不过是个外表华丽的水晶球,打碎之后,里头都是腐坏的,恶臭的,锋利又虚假的残渣。


    她长大了,视野越来越开阔了,儿时对大城市的幻想,却也如同泡沫般破碎,散在雨夜泥泞的道路里。


    耳机那头又传来了声响:


    “什么?六十万?”


    她回转目光看去,旋转玻璃门后,金光和水晶乱坠迷眼,“成功人士”们三五成团的谈话,柔弱的身影坐在一对道貌岸然的夫妇面前,像是孤立无援。


    江晚云果然还是把人约到楼下来了。


    周季喝了口茶,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解释着:“今年排场不一样,几个重点学校的领导都会出席,你听说过的吧,那个……太阳花幼儿园,一年学费三十万的。还有几个私立小学,都抢着要出节目。那个舞蹈,人家十几个孩子家长一人出了两万。你们节目要是想上,就得高过这个价。上上下下好多人要打点啊,我也有我的难处……”


    鸡娃家长的钱比追梦艺人的钱更好赚,他也是今年才摸清楚。


    对方压低了声音:“要不,你卖个艺人给我?就你身边这个,看着眼生,不是我们院的演员吧?签公司了没有?”


    江晚云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手机屏幕,眉梢一惊。周季不知道哪里找到的她给学生排练的照片,坐在她旁边的,是林清岁。


    看她沉默,周季似乎胸有成竹:“签了也能违约吗!萧岚手下的艺人多少违约金,我还是知道些的。你把这个女孩子的信息给我,在中间搭个线,只要我妻子的公司能签下来,抵这六十万,不亏吧。”


    江晚云这才清楚,对方也是*看中了她身边的人,有所图,才肯赴这趟约。


    想到红春,想到月湘,想到孩子们清澈透亮的眼睛,想到剧院里那些为了理想埋头努力的演员和老艺术家,也想到林清岁。


    她绝不能允许他们被这样轻视。


    最终,还是“啪”一声合上了节目策划方案。


    “首先,她不是商品。”


    “其次,如果带孩子们来大城市,只是为了让她们看到这里的腐败和污浊,我宁愿她们在大山里保有一份清净。周导,谢谢你的坦诚。但是,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起身离开,也算是给对方留足了面子,可一贯受人吹捧的周季却受不了这般侮辱,恼羞成怒起身,指着她骂:


    “江晚云!你清高什么?我要不是看在你和樊老的关系,又有建明中间说好话,我压根就不想来见你。演员就是恰烂饭的,我劝你趁早认清这个现实!”


    话音未落,被江晚云反泼一杯水。


    “你!”


    相比周季的狼狈,江晚云倒显得平静:“你知道为什么你总赢不了陆杉吗?不是因为他有个德高望重的师父,而是因为他懂得‘戏是演员的戏’这个道理,身为导演,如果连演员都不懂得尊重,永远也成不了戏。我劝你好自为之。”


    “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啊!”一旁女人连忙擦拭丈夫的西装,恶言相向:“你自己是什么货色啊?刚才都是给你好脸色了,别以为我没听过你和你师父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学术妲己’还假清高,反正让你师父摸摸屁股论文就来了……”


    江晚云瞠目结舌。


    难听的话她听过太多次,在社交平台,在新闻媒体,却是第一次,在另一个女人口中。


    她不为自己委屈,却痛心失语者被抹黑,不忍气红了眼眶,声音也低哑颤抖,一字一字咬道:


    “樊老先生一身清白,你不得无礼。”


    林清岁漠视着旁人对樊青松的轻视,却忍不了她对江晚云的亵渎,要不是和江晚云约法三章,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能进去,或许里头早就被她大闹天宫了。


    谈案子,配个助理不稀奇吧。


    她正打算上前撕了那对衣冠楚楚的夫妇,侧后方一辆商务车溅起一滩水渍,差点脏了她的裤脚,里头下来一个人,从她身边火急火燎经过,直径推开了旋转门旁的快捷通道。


    是萧岚。


    她看起来很着急上火,甚至没有看见她就站在这里。


    “萧岚来了。”她低语告知。


    里头人泪眼明眸一抬,愣了几秒神,转过身的瞬间,就已经被人护在了身后。


    夫妇两个多少听过萧岚在业内冷血泼辣的传说,知道来人不善,起身走了。


    “他们对你做什么了?”萧岚紧张问她。


    江晚云暗暗叹一口气,平缓下情绪,握紧了微微发颤的手,回眸转身逞强苍白一笑,疲惫的声线半开玩笑地炫耀:“你没看见吗?被我泼了一身水。”


    萧岚蹙眉看她,恼怒道:“你做什么事情之前能不能跟我商量一下?”


    接而道:“是,你有主意,有想法,你跟那些被资本把玩的傻白甜不一样,工作上的事你从来都有你自己的安排。可这些老油条是什么德性我比你清楚,我天天跟这些人打交道,你是觉得我没有能力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只会阻止你拖你后腿,是吗?”


    林清岁忍不住皱眉眯眼,调了调耳机音量。


    江晚云错愕的声线柔柔反抗:“不是……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她又舍不得错过什么似的把音量调了回来。


    “我萧岚在你江晚云眼里到底是个什么人?你无私,你奉献,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臭恶商人?”


    “萧岚,我没有……”


    “你没有,你就是喜欢一个人大包大揽,出了问题也一个人扛着。我们好歹是你的朋友吧?你真的信任过我们吗?”


    江晚云心有苦衷,却难言语,垂下眸默无声息,强忍许久的眼泪,也因为一刻被好友关怀的温暖决堤,颗颗落下:“对不起……”


    林清岁不了解她们彼此多年的信任,以为萧岚真的误会了江晚云,想起在船上她对她说过的那些心里话。知道她那么好强,只是不想别人觉得她是个病弱娇人。


    她上前一步,想进去护她。耳机里又传来萧岚的声音:


    “算了。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你?我们事事都依靠你,你能不能也依靠一下我们?”


    她让出外套,把江晚云搂入怀:


    “这件事,林清岁知道吗?”


    “她……”江晚云下意识朝门口扫去余光,而后撒谎道:“不知道。”


    林清岁心头一落,又顿下脚步。


    萧岚沉吟片刻:“总之,我先送你回家,你那件事,我找人帮你谈。”


    两个人影共撑了一把伞出门,林清岁后退了两步,压低了雨伞。


    江晚云被萧岚搂护着,带着往车边走,雨中回眸,望着她,无声诉说着亏欠。


    她目送那辆车离开,再漫无目的地走在雨中街道,忘了耳中蓝牙耳机还连接着江晚云那头。


    *


    车中沉默了很久,雨水打在暑气凝结的地面上,闷热的味道漫进车窗,形成一股低气压。


    萧岚递上一份文件:“我今天来找你,确实还有别的事。这段时间我托人查了林清岁的学籍档案。现在的家庭成员,只有一个单亲。父亲好像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生病去世了,母亲把她带大的,现在是仁卓医院胸外科一把手。她的学籍也确实都在清欢市,上学期间也都和普通学生一样,参加社团,课外班。最早接触话剧相关行业,是06年跟些社团参加一个国际比赛,不过也都是学生的小打小闹。”


    江晚云看了眼手机连接通话软件。


    清岁,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了。


    她只好先接过文件翻阅,蹙眉叹息一声:“你现在也查过了,她只是一个学生。之前那么多人也没见你这样调查过,为什么单单针对清岁?”


    萧岚阖了阖眼:“因为你对她最交心。”


    江晚云沉默,没有否认。


    萧岚接而道:“这很危险,你一旦对一个人付与真心,她就有亿万个可以伤害你的机会。公司里有野心的小孩儿太多了,城府不过那样,自以为聪明,其实心机全都写在脸上,只有她我摸不清楚。之前几个你巴不得我挑刺送走,林清岁到底给你惯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又是偏疼又是袒护的?是,确实,她跟你也不过半年,就事事向着你,理解你,帮你搞定话剧节,陪着你去怀安。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能做到看起来像知己这一步,不是天造地设,就是处心积虑。”


    江晚云无言以对,看向江岸边临风而生的夏花,想起许多年前,在欧洲某个小城遇到的女孩。


    那年女孩留了卷长的头发,发稍挑染了粉色,在欧洲也算是寻常了,只因有着中国古文里描述那般肤若凝脂,粉面桃花,又显得特别。


    她走出教堂,不解地回眸看了看里头虔诚的教徒,问身旁人:“你怎么知道这是天主教堂?”


    身旁人应她:“笨死了,这点常识都没有。新教不觉得玛利亚值得尊重,是不会把圣母玛利亚的雕像放在教堂里的。”


    “那这和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有什么区别?”


    彼时她听着孩子们对信仰的好奇和浅显的解读,只默默颔首一笑。


    可一抬头,阳光照在少女灿烂的脸上,让她浑身散发出青春健康的活力。她再回身望向教堂,那一刻只觉得即使那少女不认识什么上帝,却好像被神明眷顾着。


    回观自己,只怅然一笑。


    后来在工作室听她侃侃而谈,小小年纪还没有太多知识积累,却超前地拥有那样的感悟。


    时过境迁,当少女长成,又一次来到她的跟前。


    怎么好说,这不是宿命。


    萧岚嗤之以鼻:“难道你真的相信她就是单纯的热爱?”


    江晚云却柔和一笑:“我相信啊。”


    哪怕她的热爱只如夏花般短暂。


    第34章 病房企图藏起她的脆弱。


    萧岚沉默许久,无语翻了个白眼:“想不通你们这种艺术家脑子……随你吧。”


    车到家门前,拉了手刹又问了句:“周语墨说你刚才喝酒了,胃没事吧?”


    江晚云摇摇头:“没事,别担心我了。你这段时间也很忙吧?我都还没来得及关心你。”


    萧岚把控着方向盘,沉下眼眸:“你别着急搪塞我,我跟你说两句。”


    江晚云松了开门的把手,回过头来听她说。


    “我知道你嫌我管的多。叔叔临走前拍着我的手交代我,说星辰还小不懂事,以后你和晚云就是亲姐妹,要互相扶持。你就真的觉得,我就是为了这句嘱托?”


    江晚云知道萧岚对她的上心,她想说她从来没有质疑或揣测过的她的动机。可那骨子里怕萧岚因长辈的话多余背负了责任的担忧,又让她说不出口。


    萧岚打开车窗,往外头透了口气。


    “当年我爸躲高利贷,那些人砸了我妈的店,后来我妈也出去躲债,我就只能在游戏厅和网吧轮流通宵。我知道同学都议论我,只有你呢,明明害怕那些混混,还是硬着头皮找到网吧来,劝我回去上学,帮我补落下的课,把我带到你们家吃你妈妈做的饭。


    我记得阿姨还带我去医院检查身体,知道我营养不良,就按食谱给我做。我还以为老师让你这个三道杠来‘扶贫’呢,直到后来几个女生跟我说,班主任让班里同学离我远一点,说我单亲家庭,父亲是赌徒,心理肯定不健康。你记得吗?叔叔知道这件事以后,还去教育局把班主任告了。”


    江晚云看她玩笑似的说起这些,心里百感交集。


    萧岚说的很多细节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同学们在她水壶里放粉笔头,撕坏她满分考卷和奖状的时候,只有那个扎着冲天炮小麦色皮肤的女孩儿来帮她出头了。


    因为因为身体不好,十岁的她皮肤比其他孩子都要白,个子也比其他孩子都要娇小清瘦,对基本文学和病理知识还没有认知的小学生们,调侃她是林黛玉,是白血病,因而转学来一学期了,没有人关心她叫什么名字。


    萧岚像她伸来的手,像破窗而入的阳光,跟她的笑容和冲天炮一样,富有朝气。


    “我叫萧岚,你叫江晚云对吧?成绩这么好怎么也不敢说话?别管他们,以后姐罩着你!”


    “嗯……”彼时的她羞答答点头,软糯糯应答:“谢谢你。”


    从那以后,萧岚依然混迹在属于自己的朋友堆里,她们之间交集不多,江晚云常常默默关注她,却未曾打扰过。直到有一天冲天马尾散下了头发,躲着人群来上学,众星捧月的孩子王好像一夜之间沦为众矢之的,她才敢有勇气再靠近她。


    *


    “是,我萧岚视财如命。但再没有人性,你也是我永远排在利益之上的人。”


    江晚云心底一颤,笑意温润。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那么有义气,那么光芒万丈。


    “虽然我有些不明白吧……我经历了那么多年,痛过那么多次,才对你建立起来的信任。为什么你可以把这种信任,平等的给身边所有人。就算你不想我在意你父母的话,也不记得小时候那些破事儿,可我们至少是朋友吧?”


    萧岚一贯厉害的声线,不同寻常的温润下来,苦笑一声:


    “算了,你就当我,吃那小孩醋吧。”


    江晚云眉梢一惊,润开些心疼又无奈的笑意,握住了她的手:“岚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像说着儿时的话。


    萧岚没敢看她,瞥过脸看着窗外摸着滚烫的耳根:“嗯……这还差不多。”


    *


    江晚云下了车,撑着萧岚留下的伞,目送车灯走远。心里头复杂的情绪交杂着,这个世界纵然有许多无奈的,腐烂的,丑恶的,却也有温暖的,善意的,可爱的。


    生活百味,支撑着她常含忧郁地活着。这是件好事,至少比起痛苦绝望地死去。


    她眉间紧锁,不再强颜欢笑,胃里绞疼着,心口闷堵着,身子冷一阵烫一阵,好像腰上很久没发作的旧伤,也有些疼了,疼得她快直不起身子来。


    她真的有能力继承师父的遗愿和遗憾吗?


    她真的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吗?


    那些孩子们还有路吗?


    踩着庭院的石子路回去,一步比一步沉重,一步比一步孱弱。终于回了家。


    “回来了?外头下雨了吧?我还说叫清岁去送伞,有没有淋湿?”


    吴秋菊接过坎肩摸了摸,觉得有些润润的,赶紧去找来毛巾:“您先去洗个热水澡,锅里熬了鸡汤,一会儿喝点驱驱寒。哟,这是喝酒了?”


    江晚云微微伏着腰,脸色有些苍白:“萧岚送我回来的,没淋着雨。汤我喝不下了,留着明天吧。对了……清岁今天来过吗?”


    江晚云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多问这句,莫名其妙的。今天没有工作安排,也没有特殊理由,林清岁为什么会过来。


    大概是耳机里的陪伴,让她总觉得她在身旁,开门之前,还觉得好像一回家就能见到。


    吴秋菊摇摇头应她:“没有,要叫她过来吗?”


    “不用,”她看了看夜色,微微叹息一声:“我没事,您也早点休息吧。”


    吴秋菊目光担忧,犹豫着点头答应:“哎。”


    果然见她步伐柔慢,扶着楼梯扶手,一点点弯伏了腰身,好像习惯了逞强,躺倒失力,都是悄声轻柔的。


    “江老师!”


    她连忙上前把人扶进怀里,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呀!好烫啊!别怕啊,我叫救护车来……”


    江晚云说不出话,隐约能感觉到秋姨搂着她,不久救护车的鸣笛入耳,两个白大褂闯进视线,她的意识也彻底远了。


    *


    “回来这么晚啊?去哪里了?”


    李海迎摸平脸上面膜的褶,扫了林清岁一眼。


    “有点事,”林清岁抖了抖伞,二话没多说闷头回了房间:“先睡了。”


    李海迎手上顿了顿:“这孩子又怎么了……”


    一场雨过,一个昼夜交替,房间里敲打键盘的声音响了一夜,存档好文件后,闷在被子里睡大头觉一睡到了中午。没有留心手机消息,也没见震动铃响。


    桌上一边雕花钢笔,一边辞职信,都是她不想面对的。


    铃声又一次响了,被窝里摸出一只手,摸到手机顺回被子里,睡意浓厚中带了一丝不耐烦。


    “喂?”


    *


    江晚云再醒来,已经换上了病号服,躺在病床上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天又黑了。


    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铁支架,一滴滴渗透的药水……这场景太熟悉,也太多频,以至于她在刚苏醒的几秒钟里,还分不清她除外自己生命的哪个阶段,也不知道下一刻进来的会是父母,还是江星辰,亦或者萧岚。甚至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直到场景中头一次出现林清岁的身影,一切才被拉回到此时此刻。


    “清岁……”


    林清岁做事很沉稳,这会儿已经缴了费,拿了化验单,甚至去接了吴秋菊送来的汤药。见她醒来,也没有分毫情绪波动,只蹙着眉头问她:“感觉怎么样?”


    江晚云习惯了一醒来就听家人心急又心疼的责备,一时间不太适应:“还……还好。辛苦你了。”


    “没事。”林清岁在床边坐了下来,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看了眼药水的速度。


    江晚云犹豫片刻:“萧岚的话,你……”


    “我没听见。”林清岁也直截了当。


    江晚云苦笑:“可我还没说是什么。”


    林清岁沉吟片刻:“不管是什么,我都不该听你们谈话。”


    江晚云欣然浅笑。


    林清岁替她掖了掖被子,一一解释:“江星辰在接诊,萧岚今晚出差现在应该在飞机上了。秋姨昨晚也累一晚上了,我让她回去睡了,明天送早饭过来。医生说你只是一时情绪波动太大,引起的应急性发热,和神经性胃绞痛。喝了酒还没过二十四小时,不能打消炎针,这是葡萄糖。”


    江晚云蓦然湿了眼眶,或许是因为耳旁絮絮叨叨的关心,或许是林清岁有条不紊给予的安心和踏实,亦或者,是她察觉到,在林清岁解释着一些人为什么没有来医院看她的列举里,父母已经不在其中了。


    也或者,因为知道林清岁全程了解了她今晚如何受气,如何受委屈吧。


    林清岁迟疑了一下,看她落泪,似不懂,又好似不言而喻,就随着心握住了她的手,听她无声的眼泪,也无言地给她支撑。


    江晚云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句:“孩子们可能来不了了……”


    “我知道,我都听到了。”林清岁镇定地安抚她:“但是,新春晚会不是唯一的途径吧。”


    江晚云摇摇头,面对她侧过身来,握着她的手,脸却在被沿边埋得很深,闭着眼,企图藏起她脆弱的样子。


    她总觉得如何走都是一样的。


    林清岁看她痛苦,也不再劝慰下去,一手握紧了她,另一只手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抚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抚顺她的心结。


    无声的宽慰,好像在一遍遍说着:


    慢慢来,慢慢来。


    第35章 落花“我们,不是朋友。”……


    「著名导演兼制片人周季,经人实名举报,从业近十年内受贿金额高达两千万,偷税漏税金额高达……」


    周语墨新戏刚杀青不久,来公司谈后续的事,裹了身皮毛大衣坐在萧岚办公室里喝茶,顺便看了眼今天的报纸:


    “这举报人是谁啊?够猛的啊,不会是江晚云吧?”


    萧岚眉头不展地看着窗外,她深知举报了一个,就等同于动了那一群人的蛋糕。好在第三方对举报人的真实姓名都有特别保护,坏在她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无法提前防患未然。


    她担心对方会第一时间怀疑到江晚云头上,脑热期间不管不顾做出些极端行为,就立马拨通电话联系了仁卓医院的朋友,清楚了江晚云的病情后,便立马联系林清岁:


    “帮江晚云办理出院手续,一会儿会有车来接你们,这段时间没有我的允许不要出门。”


    那头也得知了风声似的,很顺利地答应下来:“知道了。”


    *


    盛夏雨季,本来燥热的让人烦闷,好在屋子里空调始终恒温,到了夜晚窗一开,也凉快。


    院里甘棠早过了花期,到农历六月末,已是一束荫绿。每年吴秋菊都会在雨季到来之前去院子里捡落花瓣,在阳台晾晒,等成干花保存,再制成香包,放在衣柜里又香又雅致。


    今年忙着往医院跑,晒在阳台上的花瓣忘了收,糟塌了许多,怕江晚云见了伤心,就想着在她出院前把被雨水打残的花瓣先收拾了去,只说今年忘了捡。


    林清岁先回来一趟送行李,正好撞见吴秋菊拿着一包半干的花瓣出来:“这些是要拿去哪里?”


    吴秋菊解释:“哦,这些花瓣不好看了,也脏了。一会儿江老师回来,看见了怕伤心。我这不,打算拿去扔了。”


    林清岁回头看了眼路道尽头的垃圾桶,思索片刻:“这些花是她的宝贝,她要知道你扔进垃圾桶里,不是会更伤心?”


    吴秋菊一听,也拿不定主意了:“这……”


    “交给我吧。”


    林清岁接了过来,用绢布包了起来拿回家去,又摊开来放在了江晚云的窗台上。


    为了隔音防风,江晚云卧室的窗户特地做了内外两层,内层向内开,外层向外开,中间两掌宽的窗台,正好能放些盆栽,到小雨或阳光正好的天,就打开外头那层窗户,能沐浴阳光,也能承载雨露。


    到下午,江晚云回家,一眼便看见窗户间隔中放置的那些花,走上前看,不解而去询问缘由,才知道是林清岁的主意。


    她病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柔声问她:“既然效仿书中人用绢布包了花,怎么不拿去埋葬起来?”


    林清岁听到江晚云还有力气打趣她,悬了几天的心也放下不少,扶她回床上坐下,盖好被子。端起熬好的中药,舀起几下吹了吹,边解释:“绢布包着,总觉得有点束缚。埋了,也不知道花想被埋在哪里,我埋的地方,她们喜不喜欢。况且这有那么多花瓣呢,我哪知道每一个的心思。”


    江晚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解释,即便说者不以为然,她却觉得浪漫。


    “那要怎么做?”


    林清岁想了想:“等雨停了,你把外头的窗户打开,等风一吹,她们自己会找地方去。”


    江晚云默声望她:“随风飘动,就好像随波逐流,还不都是身不由己?”


    她这些天都在企图说服自己,不要去轻易批判别人,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和她一样的出生和殷实的家境。才好去包容,去理解别人也有苦衷,而不是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责怪他人。


    林清岁明白了江晚云的意思,却不能认同江晚云要把那些肮脏的行径合理化。于是说道:


    “随风飘动是自由,因为风会把一百片花瓣吹到一百种地方。随波逐流是认命,浮沫泥沙都冲到同一个地方淤积,又不干净,又不自由。但是,河水再强势冲不走河里的石头,还有那些有生命力的鱼。”


    她挑眉一笑:“是吧?小鱼儿?”


    江晚云眉眼间也晕开怅然的笑意:“你说你不知道每一片花瓣想去的地方,可要是风也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呢?”


    “风会知道的,”林清岁她舀起一勺药,喂给她:“风日日夜夜都伴着她们。”


    江晚云星光点点的眼眸一颤,怔愣片刻,颔首去喝下她喂过来的药,这味中药引子好像格外苦涩,心窝里一酸,敛藏起来的眼眸也热了。


    她就好像风,知道她心思的风。


    “那天我生气,还有些原因,是因为她们言语冒犯了师父,”她叹息解释:“今天,是师父的忌日。我却不能去他墓前走走。”


    林清岁心头顿感一记闷拳,放了放端起碗的手,低头沉默片刻,问她:“樊青松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江晚云只回答一句:


    “师父对我来说,是信仰一样的存在。”


    林清岁抬眼:“你不怕有一天,信仰会崩塌吗?”


    江晚云蹙眉一笑:“既然是信仰,怎么会那么容易崩塌呢?”


    她回忆起:“很小的时候,我只知道读书是为了考第一来证明自己。是师父引导我,一步步帮我找到人生的价值。在别人都在想方设法帮我安顿好一切的时候,师父却很严厉,从来不会用他的能力帮我们走捷径,而是倾其所有教我们如何建设,所以总能让我相信,有一天我也能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林清岁低下眼眸:“所以,你的确也是这样的人……”


    她把自己带入成徒弟,江晚云于她而言,又何尝不会成为这样的师父。如今她们之间并没有师徒情份,到也算了,如果改日江晚云真诚了为她传道授业的老师,她不敢想象她会敬仰她到什么地步。


    到那时候如果又个奇怪的黄毛丫头来告诉她,江晚云有哪里哪里不好,不值得她这样信任,她大概也会一头脑热的维护吧。


    好在,此时此刻江晚云还没到成为她信仰的那一步。


    江晚云又说着:


    “我其实,不太习惯依靠别人,什么事情,总想着自己逞强。也许骨子里,还是想证明自己,不想因为是个病秧子,被别人看不起吧。可是,你总会给我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


    “这两天我时常在想,其实你做不做我的执行经纪都是一样的。和你相处下来这些时间下来,我是真心喜欢你。未来即便没有工作关系,我也能以朋友之名,私下约你出来,像那天一样吃吃饭,喝喝茶。不是吗?我们互相帮助、互相支撑的机会还是很多。所以,你不用有太大的压力。”


    林清岁尽管不太情愿,思绪还是不自觉被拉回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学姐们怂恿着她:“去啊!去要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人学姐这么厉害,赶紧去问问能不能来我们社团当顾问!哎呀至少问问学姐叫什么啊!”


    她看着那个背影和教授一并越走越远,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哎呀,算了吧。还不知道她和组委会有没有关系,不想让人家觉得我们攀关系,不怀好意。”


    “你想得也太多了吧……”


    “说别人想得多,你怎么不去?我觉得清岁说得有道理。谁是她朋友啊?人教授才是她朋友呢!咱们是个啥啊敢跟人家大神说交个朋友?”


    如果是那时,江晚云回头对她说出这番话,大概能让她们几个开心一整年吧。


    可惜,不复少年时了。


    江晚云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陈旧的钥匙:“这个,是樊老书房的钥匙。按理,里头又很多原件,只能传给同门的学生。不过,你可以进去翻阅,只要不带出来就行。我说过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可我不能收你做学生,你也不需要我给你推荐信,这个房间里,不仅有樊老所有的学术遗产,也有我这些年所有的研究笔记,和没有发表的论文。清岁,不要浪费你天赋,去做你该做的事。”


    林清岁眉眼沉静,早就意识到江晚云铺垫那么多的理由,不过是为了在这个紧要关头赶她走,好让她成为危险斗争中的局外人。


    她知道护她,她又怎么能反过来伤她。


    她以仅存的理智放下了汤药,对觊觎许久的钥匙视而不见:


    “我们,不是朋友。”


    江晚云双眸一惊,浮现些讶异的神情。


    林清岁站了起来:“我对你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对工作尽责,所以,你不要对我期望太多。工作关系里不要生出其他情份,萧总提醒过的。”


    江晚云抬头看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后苍白一笑低了低头:“是……抱歉,是我一时失态,说了些超过的话。”


    林清岁暗暗攥着手,指尖深深嵌进手心,心口像被迎风吹来的玻璃碎片刺中一样疼,可那风又柔柔的,看似毫无攻击性,让她自能自责。


    “药不烫了,喝完安心休息。”


    说完,出了门。


    江晚云暗暗叹息一声,转眸看向窗口的静待雨停花瓣,和窗外不解风情愈发庞大的雨,只觉得景色凄凉。


    *


    雨过夜深,风卷云舒。


    时隔多日,林清岁又一次推开阳台的门,小桌上的玻璃烟灰缸透亮如初,干净得一尘不染,她的口袋里也没有烟草了。


    她看着远处,想着来时的路。


    她原本,只是单纯的想一探究竟,如果“花辞镜”真的是一场以苦难为噱头的戏码,她绝不能看着怀安那么多女学生蒙在鼓里,吃着用奶奶的血做成的人血馒头,还供奉做馒头的人为神。


    她本不信传承发放馒头的人会不知道内幕,可江晚云就无辜的站在那里,一次次摧毁着她的执着。在追问下去,她到也希望那些关于樊青松和奶奶的传闻只是一场误会,可若是真的,面对早就把发馒头行善事当作信仰的江晚云,又要如何指责她,那馒头里是逝者的血。


    或许唯一还能留有余地的方式,就是如有一天她持刀刺破樊青松虚假的面孔,也绝不能让江晚云在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成为了给她递刀的人。


    她是怀有目的而来的,但也不能做不择手段利用江晚云善良的小人。


    旁侧的甘棠花瓣随风飘来,无意落在她心头,她低眸,接捧在手心。


    窗户大概是打开了。


    她,还没睡吗?


    林清岁又忍不住朝那头观望去。


    落花完美无瑕,又时时带着破碎易逝的美感。连哀愁和伤痛,都是动人心魄的。


    她低头,想着自己哄骗江晚云的那一套说词。果然这世界没有神灵吧,那么高洁美好的甘棠,怎么会愿意落在她心怀。她妄自菲薄,只觉得自己会糟蹋了落花。


    索性手心一抬,把它还给了风。


    第36章 房子“够准时啊,萧总监。”……


    第二天又傍晚,吴秋菊按常在厨房准备第二天早餐要用的黄豆。见林清岁时不时来晃悠,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忍住多嘴问了句:


    “怎么了?不到房间里去陪着江老师,老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林清岁看了眼二楼紧闭*的房门,心不在焉地回答:“没事,就是看看需不需要我帮忙。”


    “哎呦,厨房里头的活,你们这些大学生哪里会做?”吴秋菊察觉到林清岁的异样,笑了笑:“饭点时候不下楼,这会儿又来厨房,我看你这今天一整天魂不守舍的,有心事?和江老师闹不愉快了?是为工作上的事?唉,你也别放在心上,江老师啊,一让她闲下来,情绪就不好……”


    林清岁回过头来,沉吟片刻,看了眼泡在水里的黄豆:“为什么要泡水里?”


    吴秋菊又应她:“泡软了明天好打磨。我刚说江老师啊……”


    林清岁又打断:“打磨成什么?用什么打磨?”


    吴秋菊诧异着看她,也笑她:“当然是用豆浆机打成豆浆啊,你这孩子。”


    林清岁点点头,又看了眼二楼。


    吴秋菊‘嘶’了一声:“诶我刚想说什么来着?你老打断我,”抓了抓水里的豆子,又想起别的事:


    “说起来,江老师最爱喝冰豆浆,尤其是夏天,刚打磨好的豆浆都是温热的,她不爱喝,都是打磨好放冰箱里冷藏两小时再喝……


    唉,不过我都是给她做温热的,毕竟她身子骨弱,喝凉的伤身体。不过你可别看她嘴上什么都不说,小嘴儿可挑着呢。说牛奶放凉了有腥味,豆浆得喝冰的才甜。茶呢,要是滚烫的才好!”


    吴秋菊摇摇头,又继而说:


    “这些也都是萧总说的,说家里头老人在的时候,上头两代都宠着她,饭菜都是一大家子人就着她一个的口味,水果都要切小块了喂嘴里。交待我说,从前家里没让她受过委屈,现在,也不能委屈了她。你说也奇怪,我们那时候都说‘棍棒底下才出孝子’,这么惯着,居然能教养出江老师这样好性子的女儿。”


    林清岁颔首无言,心想着可能爱才是最好的教养吧。所以她才能这样与人为善,相信所有人都是好人。


    想起自己白天那些决绝的话,总有些愧疚——是不是把话说得太重了?她会多想吗?会因此感到难过吗?那些话哪里失态无礼了,不过是自己心里不坦荡。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


    而后长呼了一口气,还是决定上楼看看:“我去看看她。”


    吴秋菊挥挥手,继续忙活去了。


    林清岁小心迈着步子上了楼,悄声推开一点门缝,看了眼她。


    可屋子里的光已经暗了,人也已经躺下了,像是睡了,她无奈低敛目光,又把门轻轻合上。


    算了,改天吧。


    *


    一年一届的清欢电影节颁奖典礼,台上聚光灯耀眼,台下闪光灯聚焦,从眼周的闪粉,到裙边的亮片,凡是能进场的,无有暗淡的。像是个小小的礼堂包罗了整个宇宙的星辉,聚集在此,等颁奖礼结束,大门打开,星辉便倾泻而出,散落满地。


    “哎!周语墨出来了!快去那边!”


    “快快快!”


    萧岚指挥着商务车在最偏僻的出口等待,让助理一路带着周语墨上车,冲出重围,杀了记者们个措手不及。


    “哎呀……终于结束了,”周语墨拆了头上厚重的假发片,揉了揉太阳穴:“你说这种活动来参加做什么?反正都知道奖项是内定好的,还要坐在台下表演惊讶,祝贺,强忍遗憾,来年再接再厉……假不假啊?”


    萧岚不敢松懈手机里的信息,衔接着另一个会场其他艺人的消息,随口问了句:“那你有做好表情管理吗?”


    “当然!”周语墨两眼一瞥:“我可不想那些记者又拿表情做文章。哎?去年,写我什么:‘对颁奖结果翻出轻蔑的白眼’。我那明明是眼睫毛进眼睛了。真是开局一张图,文字全靠编,我真服了。”


    萧岚冷笑一声:“晚上回哪?车之后不用了,能送你一趟。”


    周语墨顿了顿,往座椅上一靠:“去迎风路。”


    萧岚目光一抬,从车镜里看她一眼:“家庭聚餐?”


    周语墨冷声回答:“嗯。”


    萧岚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虽然如今清欢剧院两个大女主当台,常常传出不合的传闻,但其实周语墨能来到清欢,还是最初江晚云去地方戏剧学校交流时,捞起来的深海遗珠。


    “萧岚,你相信我,你一定要看看她。她非常有潜力,那张脸简直就是为大荧幕打造的。你现在很需要一个主打演艺市场的主心骨艺人,我不行,但她一定可以。”


    看江晚云讲得信誓旦旦,当时正颓靡在被公司边缘化的她,也抱着试试又不亏的心态,约见了周语墨。


    那天素面朝天的土丫头推开她的门,抱着简历怯生生问:“您好,请问一下面试是在这里吗?”


    她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就草率回答:“助理面试在楼下。”


    对方却定在那里没有走,沉默片刻才说:“不是,我是来面试签约艺人的,我找萧岚。”


    她愣住片刻,随后才正视眼前的女孩,打量一眼后,问了些常规问题。


    回观那时候的周语墨,的确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学生,即便在学校有些舞台功底,却不懂什么是包装,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水深火热,一签约就跟她签了二十年。


    “你确定选二十年?你要知道如果你将来火了,觉得别的公司或者别的经纪人能给你更好的发展,想违约,是要交付高额的违约金的。”


    彼时的周语墨却天真地反问她:“可你不是说,签我,是你在公司的翻身仗吗?你那么重视我,我当然相信你能给我最好的。”


    萧岚想到这里,不禁回过眸看她。当年的小野鸭,早已蜕变成了耀眼的黑天鹅。只是走了多远的路了,她还是一提到原生家庭,就难掩落寞。


    她回头低看着手机,处理好今晚其他的安排:“半小时。”


    周语墨诧异抬头。


    萧岚合了手机:“车能等你半小时。”


    周语墨沉默片刻,转而明白了她的用意,又转头望向窗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一如获奖时在聚光灯下那般骄傲。


    *


    “十五分钟就够了。”


    周语墨弯唇一笑,拉上了楼下单元门。


    “姐姐回来了!”


    她乳名叫姐姐,不是在弟弟出生以后,而是生来就叫姐姐。


    “哎呦!我们家的大明星回来了!”妈妈挪了最舒服的椅子给她坐:“来来来,坐妈边上。”


    爸爸也乐呵呵来:“快快快,你妈啊特地做了全桌的营养减脂餐,你是大明星要注重身材管理,我们都陪着你吃!”


    家里阿姨都忍不住发话:“先让她换身舒服的衣服吧。”


    “哦是是是,你看你黄姨对你多上心,快去换衣服吧啊!去妈房间换,穿妈那套棉麻的!”


    周语墨皱了皱眉:“什么意思?我房间呢?”


    “这……哎呦你都自己有套房了,也不常回来,你弟不是刚好缺个书房,我就想着……”妈妈为难一笑:“啊不过你东西妈妈都给你收好了,在妈房间,衣服也都洗干净了。你要是还是需要单独有个房间,妈马上给你改回来!”


    周语墨冷笑一声:“不用。你说得对,反正我也不常回来。”


    她没去换衣服,因为知道不会久留。


    “今晚颁奖典礼我们都看了,你说说你这孩子,人家上台都先感谢父母,你就记得什么江晚云,萧岚,还有你那些同事导演……”


    爸爸使了个眼色,妈妈便立马笑着补充:“唉,妈知道你含蓄,场面话好意思说,心里话就难为情了。你看看,咱们现在都是沾我女儿的光,就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诶!周唯一!过来!”


    客厅那头这才过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不耐烦问了句:“干什么啊?”


    “干什么?你姐回来你看不见啊?!”妈妈笑脸相迎:“你说说你这出息!就考了个专科艺校。你姐难得回来一次,你不问问?我们姐姐啊,你说他这艺校出来,能不能当明星啊?他呀,跟你一样,见面不好意思说,天天念叨姐姐呢,说想成为像姐姐一样的大明星!”


    “妈!我哪有!”


    “你闭嘴!”


    周语墨看破不说破,漫不经心地解释:“艺校培养的人才也有很多,声乐,乐器,戏曲,行行都有发展前途,不一定要做演员。”


    “哦……你说你弟弟,他本来是没什么特长,我们那时候又不懂,想着学这些有什么用,后来上了高中文化分数不行,班主任建议去学艺术,走艺考,就学了个唱歌。诶呦可是哪里比得过那些学了好多年的小孩?后来艺考前又给他改了个排鼓,说这乐器冷门,好考大学。花了不少钱请老师哦,专业倒是过了,文化分没过抛档线,你看看,还是没考上本科。”


    “哎对了,我听说这两年房价便宜,再过个些时间,估计又要翻倍了!我打听了一阵,好像刚需的话,是可以不需要清欢户口直接购房的,我就和你爸商量啊,给你弟弟置办一套婚房。就是老家的房子卖了,也凑不够首付。正好你今天回来,跟你商量一下。哦对了!他们说买房还能解决户口问题,那以后娶个本地媳妇儿也不愁了!”


    “我们也不是偏心,这不是你弟弟没你有出息,你又是姐姐,多照顾一点。”


    “家里好吃的好穿的哪样不是紧着你?就是让你帮帮你的弟弟……”


    周语墨听着,只觉得疲惫。


    *


    “萧总,上车等吧。”


    萧岚挥手示意,司机便不再劝了。


    修长单薄的身影静静站在楼下,却是在职场打磨多年的,某种天塌下来了也要撑住的桀骜和坚实。


    算起来,事业开始出现转折,蒸蒸日上,就是从捧红周语墨开始的。江晚云识人的精准度简直可怕,当年的话真的就宛如命运般牢牢抓住了她。


    因而时过多年,她手下艺人已经散如满天星,最让她牵挂的,也还是此刻抬头看万家灯火里的那其中一盏。


    她看了眼手表,转而拨通了电话。


    “下楼,车到了。临时有个通告。”


    两分钟,单元门打开了,周语墨笑意松弛地走向她:


    “够准时啊,萧总监。”


    萧岚眼光柔和了几分,微微一笑:“今晚没事儿,带你去吃好吃的,庆祝一下。”


    还不是因为那时候,你来的也刚好。


    ……


    “哟?难得啊铁公鸡拔毛。那要不要带上你家那位嗷嗷待哺的?”


    “你闭嘴。”


    第37章 豆浆机“对不起,我也是带着目的来的……


    鸟雀声已经破晓,晨雾还没散去,豆浆机轰隆隆响了一小时,骤然安静。林清岁打开了房门,见楼上楼下都没人影,才迈出来脚步。


    “你醒了?”


    她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下了一跳,见吴秋菊搬了些杂物要拿出去扔,顺口问了句:“是要扔掉吗?要不我去吧?”


    “远着呢,我去。正好你帮我叫一下江老师下楼吃早饭,都准备好了。”


    “哦,好……”她又只好收了手。


    等楼下大门敞开,吴秋菊的身影走远,她还站在原地观望,心里头犹犹豫豫的。脚步拖泥带水走到门前,想了想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要不要再提昨天的事,江晚云会给她好脸色吗。


    一会儿功夫,门锁动了。


    林清岁本能心头一悸,退了半步。


    江晚云开门一抬眸,显然也吓了一跳,转而露出温柔的笑容:“早。”


    她便也笑了笑:“那个……早餐好了。”


    江晚云点点头:“我听见了。”


    “哦……”林清岁不知道怎么接,就夸了句:“你听力是挺好。”


    江晚云眼里有些疑惑。


    她顺然觉得尴尬:“秋姨去扔废纸盒了,要不我们下楼等……”


    江晚云浅笑颔首,先一步往楼下走。


    两人隔了个座位并排坐着,空气也安静了许久。


    “你……”


    “你……”


    ……


    “你先说!”


    “你先说。”


    她们几乎同时发声。


    江晚云无奈一笑,问她:“昨晚睡得好吗?”


    林清岁点头:“嗯,”转而又问:“你呢?”


    江晚云刚要开口,吴秋菊正好回来了。于林清岁而言,这尴尬的气氛也终于有了出口。


    “怎么不先吃呀,等我做什么?”吴秋菊用手背贴了贴江晚云面前的碗壁,好在豆浆还热:“趁热吃。”


    江晚云颔首一笑:“好。”


    “这次的包子面没发好,你们吃这边的,这边的可能好些。”


    吴秋菊夹起一只肉包,往江晚云盘里夹。正好林清岁也夹着一只花卷往她盘里送,江晚云双手端着盘,一时间不知道该接谁的。


    “今天的肉馅儿很好哦!还是要吃点肉的!”


    听吴秋菊这样说,林清岁也觉得有道理,只好低头把手也退了回来,把春卷放在自己盘里。


    江晚云双眼弯了弯,把自己的盘子和林清岁的调换了一下:“那给清岁尝尝吧,我早上吃不了太油。”


    林清岁恍然有种打赢胜仗的感觉。


    吴秋菊又关问:“昨晚睡得怎么样啊?身子感觉好些没呀?”


    江晚云笑意依然看得出几分强撑的疲惫,却又说:“好多了。”


    饭桌上,林清岁时常转头默默望向她,看她还是和寻常时间里一样,和吴秋菊有说有笑,小到聊家长里短,大到聊天文地理,历史文学。仿佛没把昨天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她还是想把那些话聊开,可话像堵在喉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我下个月初能请两天假吗?有一个学术会议,在北城区那边。”


    江晚云回过头来听她讲,而后想了想:“北城区?是咱们大学和新区人类学研究院联办的那个?”


    林清岁点头:“嗯,是。”


    见大家都不在动筷子,吴秋菊也起身收了碗筷进了厨房。


    江晚云眼神表达感谢后,又回眸问:“你是去听,还是也会参加?”


    “当然是去听,我一个本科学历,怎么参加呀?我看有探讨关于地方仪式的部分,想去学习一下。”


    “你当然可以参加啊,这个会议就是针对青年学者的,学生报名还有半价优惠呢。哦……你已经毕业了。不过没关系,我记得你本科期间不是发表过一篇论文,就是关于塔吉克族婚礼仪式在戏剧《红》里的运用的?”


    林清岁两眼一瞪:“你记这么清楚啊……”


    江晚云笑了笑:“你那篇论文,盲审的时候我参与了一审。”


    林清岁眼瞪得更大了,羞耻感油然而生,埋头不说话了。


    江晚云继续说道:“你可以用其中一个点继续延伸下去,这次估计是来不及了,不过应该赶得上明年秋季的,参与了总比旁听收获大,对你将来升学也有好处。”


    林清岁有些难以启齿:“那……怎……怎么……报名啊?”


    她以为江晚云会对她这个愚蠢的问题感到吃惊,无语,甚至愤怒。但是都没有,她很快起身上楼去拿了电脑下来,打开官网一步步教她如何报名,如何填表,需要准备哪些材料。


    “所有的学术会议报名流程都大差不差,不过这些都是国内的。还有一些国际会议,你可以从这个网站上去关注,然后点这里,再看这一栏的信息,这个部分就是关于戏剧人类学……”


    林清岁从前从来不知道这些,也没有哪个老师特地教过她,她不自觉把目光转到江晚云的侧脸上,看电脑屏幕的光映衬着她的鼻尖和眼眸,似乎整个人都在散发着能量,或吸引人靠近的磁场。


    “你要是觉得缺个指导教授,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下戏剧人类学方向的成教授。或者到时候你也可以把会议论文先发给我,我帮你看看。反正离秋季的会议还有些时间,慢慢打磨。”


    林清岁还有些发懵,她觉得自己学疏才浅,事事都保守,关键时刻总打退堂鼓,反倒是江晚云,似乎总想把她往前推。


    “那我试试吧。”


    江晚云柔和一笑:“我要是到时候没什么事,争取去现场给你捧场。”


    林清岁眼睛一亮,点头。


    *


    一说要准备参加学术会议,林清岁只觉得手上事情忽然多了起来。


    就算是下一场,其实也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要完成一篇拿得出手的论文,也非常紧迫。尽管有研究基础,要延伸一个点,就是多开采一块新地,整理书目信息繁杂琐碎,她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也没有头绪。


    可她到底是有工作的人,虽然还在假期,因为江晚云生病提前住了过来,也不是来白白蹭吃蹭住的,还愧疚着一天了也没有去问问江晚云需要什么帮助,自己的门反到被敲响了。


    江晚云抱着一摞文件走了进来。


    “这些是近两年内的相关论文,我帮你打印了一些,蓝色夹子里的主要是人类学的部分,这本黑色夹子里的是戏剧学的部分,重点都标记好了。这一本书就是讲得就是中国少数民族婚礼仪式,中间有两章是你用得上的,我帮你放了书签。还有两本文献我只有电子档,讲塔吉克族的女性地位,加起来六百多页呢,文件太大我只能发你邮箱了,你看看能不能打开。”


    林清岁听得一愣一愣的,肃然起敬似的站起来:“你……你今天一天也在忙这些啊?”


    江晚云笑笑摇头:“这些哪里需要一天时间呀?我弄完剧本顺手查了一下,希望对你有帮助。”


    林清岁随手翻了翻,就看见满满的标注和折痕,一看就花了不少心思:“可是,看完这些,也需要时间,你……”


    江晚云宽慰她:“这些文献都是我读过的,又不是今天一天看完的,不过是打印出来梳理一下。”


    林清岁望着她,忽然心间一涩,恍然不知道要如何用自己一颗狭窄、粗糙、又卑鄙的心,去承受她的美好。


    她头脑一热,松了手上的文件,一把抱住了她。


    江晚云也有些不知所措:“怎……怎么了?”


    “对不起。”


    林清岁终于把憋了两天的话说出口。


    江晚云眉眼中的疑惑,惊异,也逐渐柔软开来,融化成了然的笑意,拍拍她的背:“没事呀,不用放在心上。”


    她好像始终清楚她想说什么,即便她每次都沉默寡言,即便她心中许多言语到达不了的情绪。


    林清岁摇摇头,哽咽道:“对不起,我也是抱有目的来的。”


    江晚云眉间轻轻一蹙,宽和一笑:“嗯,我知道。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运气,让你仅仅是为我而来。”


    这话一出,笑容也止不住怅然。


    说毫无期待过吗?


    在面试那天,林清岁那样坚定又认真地回答她的玩笑,她怎么可能没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她是为她而来,仅仅是因为一颗惺惺相惜的赤子心。


    可是就算林清岁是一心求学的赤子,她又哪里有那样的德行和修为,让这样的好苗子,舍弃那么多更好的前途,非她不可。


    她也不过是个平凡人。


    林清岁的城府又有多深呢?她当初只知道奶奶意外落水就再也没回来,村长伯伯说下乡医疗队有个好心的阿姨想要收养她,带她去大城市读书,她就懵懵懂懂跟着。


    七岁的她,心里唯一的疑问,就是奶奶最后手里紧握的那支笔,到底是谁的。奶奶那时候匆匆忙忙出门,是要去给人家还笔吗?是很重要的人吗?那她一定要好好保管,以后归还给它的主人。


    如果不是前几年偶然看到旧新闻,对李海迎刨根问底,她心底或许也不会积压现在这些问题。


    可这些问题原本该是她,只是她年幼无知,差点忘了自己的来处。


    事到如今,她也简言概之:“我来,是想通过花辞镜这个项目,调查清楚林校长的死因。”


    江晚云心头一颤,退开怀抱来望向她,许久无言。


    仿佛这话像一敲重槌破了鼓面,顿打在她的心头。


    第38章 裂痕“我一直都在找你。”


    说起来,林清岁很喜欢江晚云房间里的茶桌。材质是某种她不认识的木,摆放在书桌和床的中间,不管往前后哪个方向坐,都面朝集满书的落地书架。


    那木有清晰的裂痕,显得深沉而宽广,糅合着久经岁月的茶香,形成一种平衡的哀伤。


    说平衡,因那哀伤不是消极的,也不是哗众取宠、矫揉造作的,更像是源始于对万物众生的怜悯和爱。


    她摸着裂痕,坦白了她的身世。


    江晚云或许看着她,或许没有,她不知道。她只看清了桌上每一条裂缝的样子,生怕她们的关系也会如此般爬山一道道裂痕。


    停下徘徊不定的手,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又好像笃定了江晚云的宽容。


    “从我记事开始,就只有奶奶一个亲人,我的名字就是奶奶取的。她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七岁以前,我都在怀安生活,虽然之后一直没有回去过,可小乡村就算过了十几年了,改变其实也不大。”


    江晚云为她添了茶,一如听着寻常聊天似的平和,笑了笑点头:“所以我们采风那时候,你才那么清楚山里头那些小事。哪里可以坐船,什么野果能吃,哪里能联系借宿……”


    林清岁哑了片刻,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平静:“你,不生气吗?”


    江晚云讶异抬眼看她:“生气?”


    林清岁也有些心虚:“就……我瞒着你这些事。”


    江晚云只像理所当然:“人本来就没有义务把自己的私事告诉所有人。”


    林清岁也冷静为她加了句:“但前提是隐瞒的事不危害到别人的利益吧?”


    江晚云顿了顿:“你有做过伤害我的事吗?”


    “我……”林清岁低下头:“我不确定再隐瞒下去的话,以后会不会。因为你对我过于相信了,明明之前那么多人都抱着目的来,你对我,还是一点提防也没有。”


    窗外淅淅沥沥开始下了雨,林清岁怕江晚云着凉,便起身去关了窗户。


    江晚云视线一路追随着她,心如明镜的她,早把这些细枝末节看在眼里,又怎么不知道林清岁的为人。


    等人回来坐好,她也欣然一笑:


    “清岁,提防固然能让人自保,可是有的时候人往前走,需要的是相信的力量。”


    林清岁蹙眉思索:“相信的力量?”


    她不想露怯,嘴硬道:


    “那……那你也不能什么人都相信啊?你……就像我,你都不知道我的来历,我的目的,就要把钥匙给我,你不怕我把那些东西偷了去?偷去卖了,或者,或者我是陆杉派来的!偷了去给他藏起来怎么办?”


    江晚云先眉眼一惊,而后哑然失笑,看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忍不住抬手倾身捏了捏她的脸:“你好可爱呀。”


    林清岁往后退了退,面上蹙着眉冷着,心里却莫名怦然跳动,又沉静道:“我只是举个例子,防人之心不可无。”


    江晚云收了手,依然抿唇笑着,歪了歪头哄小孩儿似的问她:“你怎么就确定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林清岁起先对江晚云平静的反应就一头雾水,此刻似乎又逐渐明朗了,她蹙了蹙眉头,问:“你早就知道了?我是她的孙女?”


    江晚云浅笑颔首。


    “那你为什么还……”


    林清岁怔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决心要坦白,缘由不过是江晚云递上了那把钥匙。


    媒体不了解,她做过那么多功课,又怎么不知道。当初萧岚借说这宅子是樊青松留给江晚云的,以此来试探她的性子,她没有反应,不过是早就知道江晚云家底殷实富裕,对比起家族世世代代积累下的财富,这一座老房子不算是什么。


    至于江晚云为什么要守在这里,她本以为是守一份师徒情,又或许单纯因为这里离剧场近。但在听吴秋菊介绍过那间书房后,她便完全明白了。


    江晚云是在守着这些学术遗产,守着艺术家居住过的痕迹。


    不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是荣誉权利,还是责任枷锁,那个房间都是像心脏一样重要的存在。她却毫无所知的,把心脏交给了最危险的人。


    可如今看来,不是的。


    江晚云是明知她就是那个有可能给她造成最大威胁的人,依然愿意把一切交给她。


    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江晚云深长地谈了一口气,端茶润了润喉:“其实说来也话长了。樊老最后一次去怀安的时候,打听过‘那个孩子’,我们当时也都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樊老也只字不透露。同事们大概有两种猜想吧,一部分觉得樊老对林校长有情义,想要照拂这个孩子。一部分认为樊老心有亏欠,想要弥补过失,或者说,防患于未然。”


    “你在怀安的许多举动确实会让人怀疑,我们这趟回来以后,陆杉就取过你的头发,去和当年林校长保存下来的DNA作了对比,但是发现比对结果并不是什么直系血亲,这件事情也就作罢了。”


    林清岁沉默片刻,追问:“那既然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江晚云也沉默了。


    林清岁咬着唇,半晌才喃喃开口:“他们查不到很正常,因为我是奶奶抱养的。”


    这大概也符合江晚云的猜想,颔首低眉:“所以,你那时候才会说,那是一座弃婴楼。”


    林清岁也点头:“嗯。”


    江晚云许久没有动面前的茶了,只因故事已经够苦,不需要茶涩来调味,可她还是欣慰:


    “清朗辽阔,岁岁年年。她给你取了个好名字。”


    半晌,她才起身,去书柜上拿了只文件夹:“大概三年前,师父自知身体撑不了多久,才把这个偷偷交给我。”


    林清岁展开来,是结婚证复印件和一份收养协议。


    江晚云解释:“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是不希望外界去肆意揣测。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是担心,你不知道自己和林校长并没有血缘关系。”


    林清岁顺然明白了江晚云刚才的沉默。但奶奶结婚这件事,她头一次知道。


    江晚云一一和她解释:


    “他们的确在樊老一次采风时相识,工作中互生情愫,彼此爱慕,但二位都有自己的事业要追求,知道会常年分居两地,就都保留了心中的情感,之后很长的时间里,也只是书信往来,从来没有过恋人之实。


    直到你的出现。樊老当时跟我说,收养这个孩子是林校长一直以来的愿望,但是因为单身女性要办理收养手续非常困难,他们商量过后,才想出这样的法子。等所有的手续都办理下来之后,他们又走正常法律流程离了婚,之后二老也一直没有再婚。”


    林清岁应激似的忽然站了起来:“那会不会是樊青松借结婚的事实对奶奶进行了婚内强迫呢?之后又为了前途抛下奶奶,所以奶奶才想不开?任何形式的形婚都是不可取的!因为吃亏的只有女生!”


    她见江晚云怔愣无言,才反应过来自己太先入为主,又缓缓坐了下来:“对不起……”


    江晚云心疼她,又怎么会责怪她情急之下一时的言语冒犯:“客观来说,我没有证据去否定你的猜想。所以,你该自己去看看。书房里,还有二老几十年来的书信,一直持续到……林惠贤去世的那一年。”


    林清岁努力平缓着,她其实清楚这些猜想是不成立的。因为有记忆以来,她没有见过樊青松,奶奶去哪里都带着她,所以她也没有哪一天长离过奶奶身旁。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分别,就是天人永隔。


    她抚摸着收养协议上奶奶已经为她取好的名字,心中的情绪复杂难消:“所以,你很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


    江晚云颔首,解释:“那段时间,我的身体状况也很差。唯一还能撑着点力气去做的事,就是找你。”


    林清岁抬眼:“你也想找到我?”


    江晚云眉梢一软:“我一直都在找你。”


    继而道:“确切地说,这些年许多方面都在找你,包括一些媒体。我不确定他们每个人找你的目的是什么,就只能尽力保证在他们之前,先找到你。名字的事,我也想过会不会只是巧合,直到这次采风,我才通过女子小学的学籍档案,*查到你被一对夫妻收养,在七岁那年就转学到了清欢市。这样就都对上了。当然,陆杉和萧岚,还不知道这些。”


    林清岁越发不能理解:“那你,还把我的辞职信藏起来了。”


    “我当时没来得及想那么多,”江晚云想起那时候刚受燕子离世的打击,回来又找不见林清岁,晕倒前最后一个念头,不过是希望她还在身边而已:“我是真的喜欢你,才舍不得你走。”


    林清岁鼻头一酸,头一次在江晚云面前落泪,倾诉着一些或许对于江晚云来说无关紧要的事:


    “李医生是奶奶送出去的第一届学生,我跟她第一次见面是在奶奶的葬礼上,她问我想去大城市吗?我说想。她问我喜欢医生吗?我说喜欢。她就把我带走了。她也是个傻子,明明自己那时候也才二十二岁……


    她本来也没有收养我的资格,就答应了当时一个热心师兄的帮忙。没想到那个男人会借此强迫,还拍了很不好的照片,说要是她要敢提离婚,就让全医院都看见这些照片。她们都是为了我……


    不过,李医生很了不起,她很快离了婚,还在自己的升职大会上揭发了那个师兄丑恶的真面孔,有律师知道了这件事,免费帮我们打官司,也让那个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的抚养权也顺利留给了李医生。”


    江晚云听她说完,双眸嵌着光晕,隐忍着极度共情带来的悲怆感,起身走到林清岁面前,蹲身摸了摸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尽可能轻松地回应她:


    “难怪你这孩子,有困难解决不了的时候,就想着找律师帮忙呢。清岁,谢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些。”


    林清岁零零落落地掉着眼泪,却还坚持着理智,只冰冷地问她:“我知道樊爷爷不会和他一样,可是奶奶到死都握着那支刻着他名字的笔,她的死一定和他有关。如果我查下去,查到花辞镜一些不堪的内幕,会不会摧毁你信仰?我知道,这是你想做一辈子的事。”


    江晚云凄楚一笑:


    “我接手花辞镜的时候,它就是饱受争议的。它到底是上层艺术家对社会底层女性的臆想,还是回归真实主义的本源,成为艺术家举起的现实的一面镜子,都是在一次次实践过程中慢慢摸索的。没有人会说‘我相信一加一等于二’,因为那是人人都知道的真理,那样的相信是没有意义的。我说相信,是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坚持做下去是否有价值,也仍然要做下去。相信不一定会给你带来什么其他,但一定会留下意义。”


    又继而说道:“当然,我也知道坚持做一件坏事,是没有意义的。但樊老一生都在做女性戏剧,到临终前,决定把一切交棒给我的时候,他给出的理由是:‘男性是没有办法真正拥有女性视角的’。所以如果想做出一部真正为女性发声的作品,就一定要由女人来主导。我不相信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初衷是想做一件坏事。”


    林清岁宛若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对她这个关于相信的论点肃然起敬。她恍然明白这些年江晚云的所作所为,大抵也是秉持着这样的相信吧。


    她凭借一己之力,在学院和剧院都争取一个席位,是为了在严密又腐坏丛生的高墙中,为那些清贫学子留下一道干净的门。


    渡了那么多人,也得罪那么多人,也被那么多人反咬一口。她依然不悔不怨。


    “花辞镜这个项目越做越大,牵扯到的利益越来越多,的确有许多人希望把一些事糊弄过去,或者说,掩盖过去。久而久之,就都只着眼于眼前的利益,没有人关心作这部戏的初衷是什么,可是试想一下,如果连一部戏的创作背景都不了解,又怎么捕捉它的灵魂,怎么去理解,去传承?事情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本就应该弄清楚,做学术要做到真实全面,而不是只取它好的一面,这也是我一直在坚持的。”


    林清岁哽咽点头:“我明白了。”


    江晚云心疼得蹙眉一笑,摸了摸她的脸:“清岁,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对立面,未来也不会是。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用顾忌,你不是一个人,只要你想去做,我会竭尽所能帮你。”


    林清岁望着她,泪如雨下。也许在恨自己用狭小的心困锁了那么多情绪,到头来根本就是固步自封。也许委屈这么多年,终于有人能站在她的身旁。


    江晚云怅然敛下眼眸,决心道:“但是于私,如果樊老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林校长的事,那也只能,我来替他还……”


    话音未落,林清岁心碎地抱住了她,在耳边低声细语:“你怎么还?我想明白了,就算他真的负了奶奶,你没有办法替他说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替奶奶原谅。这些事情求得个真相也就算了。你给我钥匙,是想告诉我,以后怎么改正错误,把他们没有完成的心愿继续下去,才重要,对吗?怀安还有那么多孩子等着。”


    江晚云欣慰一笑:“嗯……”


    林清岁放低了姿态,从矮凳坐到地毯上,搂着她,头一次感受到与她心贴着心的距离:“那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江晚云反应了一下:“哦,你是说钥匙吧,当然……”


    钥匙就在她的口袋里,她想动动身子拿出来,却被林清岁搂得更紧了。


    “不是,”林清岁多少有些骄傲性子,不喜欢把什么话都说得那么直白,可又怕江晚云忘了:“你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江晚云眉梢一惊,没想到林清岁还记着这些。


    林清岁抚了抚她的后背,玩笑一样说道:“不怕,你也有队友了。”


    江晚云眼中星碎点点,脸上温柔晕开笑容:“你真的好可爱呀。”


    第39章 水仙花“林清岁小朋友,你又再打什么……


    “李医生,下班了?”


    “嗯!我女儿来接我。”


    “哦哟~好幸福哦!”


    那头是医院彻夜不眠的灯,这头是停在路边不嫌久等的车光,中间隔着夜晚。李海迎从那头走过来,走过夜晚,愈靠近车身的时候,脸上笑意就愈发明亮。


    林清岁向来不理解李海迎脸上那种清甜的笑容,一直觉得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有着不符合那个年纪的清澈和单纯,忽略眼角的皱纹,配上那张娃娃脸,或许看起来更像她的妹妹。


    “今天怎么有空来接我?”


    她回过脸来淡淡一句:“看你没开车来,这个点地铁停运了,怕你回不去。”


    李海迎狐疑一笑,开门坐进车里:“那好吧……哎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那个土拨鼠吗?就笑起来露两大门牙整天咯咯乐那个实习生,那天我俩一起买早餐送了两张刮刮乐,他那张中了四千块!你说我怎么就随手扔了呢……”


    “你说那张刮刮乐啊?”林清岁一手打着方向盘,一手去拉下副驾驶前的遮光板:“你落在车上,我帮你收起来了。”


    “你收起来了啊?”李海迎又惊又喜地接过来,从包里翻出一枚硬币,小学生拆礼物似的刮开每一个数字,仔细琢磨一番:“我的天!中了!”


    林清岁在意了一眼:“真的假的?中多少?”


    李海迎把刮刮乐举在脸旁歪头冲她展示,另一只手比着:“五块!”


    林清岁不忍哼笑一声。


    李海迎故作气馁:“哎呀!早知道把这张给他了,我还挑了好一会儿呢!”


    林清岁逗她:“你是他带教,你两张都抢过来人家也不会说你什么。”


    李海迎也接她的话:“是啊!你看看,就这点好处我也没捞着。”


    林清岁失笑。


    其实每每回忆起当年发生的那些事,她心里总是沉重的。


    要翻阅起李海迎的出生和一路以来的遭遇,就像一个少年误入森林,漫过泥潭,爬过一路荆棘,看见一路遭人采摘践踏的野花,以为终点是恶魔的堡垒,忽然破开云雾时却看见,那里只单单开着一朵明亮洁白的水仙花。


    她很小的时候看过歌剧《弄臣》,就疑问过:“他那么可怜,才变成了人人觉得可恨的样子。为什么你也很可怜,却不可恨。”


    她记得那时候李海迎对她说:“播种的老奶奶告诉过那颗种子,你要长成水仙花,那种子就记住了。所以它不知道自己被埋在哪里,也不知道破土而出的过程,更不知道自己的鳞茎有能抵御侵害者的剧毒,它只知道,它要长成水仙花。”


    而那年八九岁不问世事的她,只撅着嘴巴气李海迎根本没有好好听她的问题,气呼呼埋怨:“我又没问你水仙花的事!”


    多少年后她才后知后觉,贫贱的出身和扭曲的经历,都不足以改变一个内心坚实的人。


    此刻看着李海迎,那些沉重的怀疑终于打消了。


    “对不起。”


    “你后悔吗?”


    “你怪我吗?”


    “为什么呢?”


    “因为要报答奶奶?还是因为觉得是责任?还是……”


    这些话她早就问了好多年。而李海迎每次的回答都一样:


    “因为你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啊!当你的妈妈是我赚了呢!”


    她从来觉得要用沉痛的方式来弥补对李海迎的亏欠和感恩,而今天,江晚云教会她,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这晚她总透过镜子去看她,李海迎还拿着那五元的兑奖券,拍照不知道分享给谁,高兴得像个孩子。


    “对了,我跟她坦白了所有的事。”


    李海迎忽然凝住了笑容,默声转头望向她。


    林清岁也借着红灯的间隙望向她,露出让人宽心的笑容:“别担心,她说她会帮我的。”


    李海迎思索许久,担忧的目光逐渐松弛下来,点点头:“江晚云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


    “孩子?”林清岁嫌弃的蹙了蹙眉:“你比人家大不了几岁。”


    “那我辈分大啊!我是你妈妈!”


    李海迎露出一副骄傲的小表情,转头又去弄她的刮刮乐了。


    林清岁嘴角勾起一抹微微笑意,瞥了眼左边后视镜起步,没入车流,挡去心头一软。


    晚上收拾好一切,她又难得来到李海迎房里,故作自然地爬上床坐在她身边。


    李海迎自然是吃了一惊,放下手上的书问她:“你今天吃错药了?”


    林清岁想了想:“李医生,你们医院有没有遇到过,小医生或者小护士举报领导的情况?”


    “举报领导?”李海迎想了想:“我们科室好像还真没有,怎么了?你举报谁了?”


    “啧,我没有,”林清岁白了她一眼,继续问道:“那你怎么看待举报人的处境?”


    “嗯……这个问题嘛,”李海迎皱了皱眉:“其实可大可小,检举揭发和打小报告性质上也有差别。但是就好像读书时候举报同学作弊,导致作弊同学被开除,虽然是做了一件正确的事,但那个举报的同学也大概率会受到其他人的排挤,对吧?”


    林清岁还是没能解惑,毕竟她觉得贪腐问题和学生作弊还是有区别,那举报人会遭受的境遇,应该也不一样。


    “怎么了?有什么事儿让我聪明的女儿犯愁了?”


    “院里领导被举报了,我怕他们怀疑到江晚云身上。”


    “为什么会怀疑她?”


    “她本来就不屑与他们为伍,这些年明里暗里估计也得罪了一些人,而且出事之前,正好拒绝了向周季行贿。”


    李海迎越听越觉得危险:“那还真是……这种时候是谁举报的都不重要了,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江晚云自己怎么说?”


    “她说应该害怕的,不应该是举报的人。但我还是……”


    李海迎了然一笑:“你还是担心她会被小人报复。”


    林清岁低了低头:“嗯……”


    “你还记得我那件事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吗?”李海迎轻描淡写的说起:“其实我最开始是向我当时的带教反应,因为我和他当时是同一个老师。但老师觉得这属于夫妻问题,不归她管,还责怪我,说是我自己的选择。后来还把我跟她倾诉的话告诉了他,他反咬一口,说我是为了唯一的升住院总的名额,医院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林清岁看向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愧疚。


    李海迎笑了笑:“后来律师建议我把经历发在网上,因为法律上是不存在形婚的,这件事情完全可以定义为婚内暴力,因为即便是真夫妻,一方不愿意,另一方也是不允许实施侵犯行为的。没想到在网上收获了一大批网友的共鸣,造成了一波舆论压力,后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你不害怕吗?那时候去发在网上,周围人会怎么议论你?”


    “一开始有一点,他也威胁过我把事情闹大对大家都没好处,可是当接二连三的声音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是孤岛。”


    林清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结果不公正的时候,不如就把事情闹得更大。”


    李海迎眯了眯眼:“林清岁小朋友,你又再打什么歪主意?”


    林清岁掀开被子下了床:“没什么,谢谢你。”


    李海迎看得直摇头:“女大不中留啊……得亏江晚云不是个男人。”


    *


    周季被举报后,又接连查出偷税漏税的劣迹,一连牵扯出了许多人,剧院内部的关系变得紧绷,演艺圈各个艺人也开始自查账目税单,这些年被地沟里的油水喂饱的那些,也在阴暗中惶惶不安。


    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周语墨在社交平台洋洋洒洒一篇短文,义愤填膺的话里就差明说一句“人是我举报的,怎么着吧?”


    萧岚一大早看到文章,只觉得焦头烂额:“谁让她发的?她账号没人管理吗??!”


    没等想清楚,公司里又一下属火急火燎推开她办公室的门:“姐!我家艺人复制粘贴了同样的话发了!”


    话音未落,又一经纪人抱着电脑闯进来:“姐!我们家这个……”


    萧岚职业生涯以来第一次看到这样失控的场面,没来得及做任何处理,老板已经一脸黑的发来视频会议:


    “萧岚!你手下这几个艺人在干什么?!”


    她脑子一嗡,扶额压下一口气。


    林清岁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来到公司,为把昨晚线上和江晚云一同拟定的工作安排拿来给萧岚过目,看见办公室里围了好些人,也不觉得疑惑,一如往常地敲了敲门。正好有其他经纪人匆匆忙忙越过她跑进去:


    “姐……”


    “别叫我姐!”


    一本文件夹甩在地上,让所有人望而却步,只有她面不改色,上前两步弯腰捡起来归还给它原来的主人,而后气定神闲地走到办公桌前:


    “萧总,这是剧院这个月的排练安排。”


    萧岚没看一眼:“不准去!”


    林清岁早想到萧岚不会答应,只说自己该说的:“剧场正常工作不能耽误下去,你不准,她也偷偷去的。”


    萧岚看她一脸镇定的样子,眼神从震惊到无奈:“有狗仔拍下了那天晚上酒店大堂他们谈话的照片,现在全网都在猜举报人是不是江晚云,谁知道那群疯子逼急了会干出什么事?你就先稳住她,回去跟她说……”


    “‘该害怕的不是我。’,她说的。”


    林清岁以江晚云的语气复述,打断了萧岚的话。


    萧岚眉头一蹙,随后翻了个白眼把林清岁手上的文件接过来粗略看了一眼。公司里必然是忙得她自顾不暇,她也没有精力去管江晚云在剧院的工作,只好全权交给了林清岁:“你去安排吧,管好你的人。”


    文件夹被一掌拍回怀中,那句“你的人”,也好像一下子撞进了心里。


    萧岚转头拨通了周语墨助理的电话:“你还问我什么事?请你,立刻,马上把我那祖宗给我接到公司来。”


    挂断电话后,又同其他人说:“你们先联系自己的艺人,把账号全部管制起来,我没有下达通知之前,不要做出任何画蛇添足的操作,包括删除文章。回去吧。”


    林清岁正要转身出门,又被萧岚叫住:“你等等。”


    她便再回转身。


    “实名举报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林清岁听懂的萧岚的言外之意,直截了当的回答:“不是我举报的。”


    萧岚半信半疑地沉默片刻:“那你觉得会是谁?周语墨?”


    “她也不会的,”林清岁又补充一句:“她不会用江晚云冒险。”


    萧岚不再问话。


    林清岁便继续说道:“收集那些证据需要时间,不像是一时冲动做出来的事。况且她知道那天江晚云刚和周季发生冲突,这种时候举报,如果对方真要报复,最危险的就是江晚云。她不会这么做。”


    萧岚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问她:“你也不会?”


    林清岁抬眼,没有回答。


    周语墨推门进来:“又怎么了我的萧总监?”


    萧岚一愣,看了眼表:“你开飞车啊?”


    周语墨一笑:“我正好在公司录节目。怎么了?急急忙忙有什么大事?”


    “你还问我,你发那些话是想干什么?”


    周语墨一脸无辜:“不是你说什么不去把事情闹大……”,说着,手带着眼神指向传话的林清岁。


    林清岁见势不妙:“那你们先聊,我先走了。”


    萧岚诧异:“我什么时候说了?”,她顿然反应过来,看向周语墨手指的方向,人早没了踪影。


    第40章 椰汁“可能要委屈你和我一起睡。”……


    “所以,这段话是林清岁先发的。”


    萧岚看着电脑,指尖在桌上一下一下点着。


    周语墨解释:“周季被举报的当天,Cici跟我说林清岁来找她,问平台怎么买推广。Cici那个人吗你也知道,她就留了个心眼来告诉我了。我俩商量着说江晚云从来不买热搜这些东西,这里头肯定有问题。我就去找了林清岁,她也爽快,把这些计划都告诉我了。那我想着她那个号三个粉丝,能闹出多大动静?就干脆让她把文案粘贴一份给我。我以为是你让她做的呢。”


    萧岚沉默片刻:“你就没想过,如果你发了之后,没有人跟着发,你怎么办?就算有人跟了,以后恐怕也是枪打出头鸟。”


    周语墨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反正我的一切也是江晚云给的,大不了,还给她咯。”,片刻,又补了句:“啊当然了,就是有点对不起我们萧总。”


    萧岚只觉得头大,叹了口气,又想了想:“林清岁计划的时候,就把我手下这些艺人都计划进去了?”


    周语墨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她跟我说她有十二个小号,用来伪装成各种身份,我大概看了一下,什么某某幼儿园大壮他妈啊,什么某某十八线跑龙套演员啊,之类的。只需要做到混淆视听就好了。我说这个林清岁,对江晚云还真的挺上心的。”


    萧岚沉吟片刻,哼笑一声:“是上心,就是手段还太幼稚。”


    周语墨弯弯唇:“是啊,哪有我的萧总监老谋深算呐。”


    “我当你在夸我吧……”萧岚无奈摇摇头,随即打了几通电话:


    “……没错,先帮我找到之前跟周季团队合作过的艺人,越多越好,不要当红的,要糊的,越糊越好……对。我需要几个大V带节奏……对,通稿我稍后发给你……是,把这阵风全力推上去,吹得越开越好。你别管我要干什么。”


    周语墨慢悠悠倾身靠桌,撑着下巴,意味深长地笑看着她。


    萧岚挂断电话,看不过她那副样子,瞥了她一眼:“干什么?”


    周语墨语调故作妖娆:“怎么办呐,我都快爱上你了。”


    萧岚狐疑地眯了眯眼,看着她沉默两秒,指尖指向她:“那你说,如果我以后要把花辞镜做剧改,江晚云死活不同意,你站我还是站江晚云。”


    周语墨直了直腰,故作思考,片刻握住了她的手,一本正经地问她:“我站你,你能让我演风辞吗?”


    萧岚一愣,白了她一眼把手抽了回来:“拉倒吧,啥也不是……”


    周语墨端起茶水往椅背上一靠,笑而不语。


    *


    从公司步行到江晚云家,会经过临江大桥。林清岁从前很讨厌走这条路,大桥上没有建筑树木遮挡,冬天风吹起来冻得人无处躲,夏天日照当头找不到一块儿阴凉地。读书时候上下学,每每为了绕开大桥,宁愿多走二十分钟的远路,去走河下游的林荫小道。


    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快入秋了,夏末的阳光变得温和,风徐徐吹来了秋天的前奏曲,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桥中央,停驻在江晚云停驻过的地方。


    眺望一路江河,河岸边的一排绿化带成了渐变色,近处是寻常的绿,一点点往远处加深,到快看不清的地方,树尖儿上已经染了初秋的红。


    她想起江晚云说体会到人生百态里的细微末节,是演员该有的敏感。


    想起江晚云说从前也总和老友走这条路。


    想起江晚云爱喝冰的,想起江晚云也会穿牛仔裤和卫衣,想起江晚云帮她报名学术会议……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想法左右横跳,一会儿东一会儿西,一会儿浅一会儿深,全是江晚云。


    她叹了一口气,心中忽然有种痛觉。


    而后埋头继续走完剩下的路,很快到了江晚云家。


    说起来这是坦白那天过后,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按理林清岁心里应该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忐忑。


    从前的她套上了重重的伪装来到江晚云面前,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目的牵制着。对她上心,能说成是对目的上心,对她无微不至,也能拿弥补愧疚当借口。此时此刻卸下所有站在江晚云的门前,却反而不知道怎么用真实的自己面对她了。


    怎样又才是真实自然呢,她好像琢磨不清了。


    约定时间还差五分钟,门开了。


    江晚云推门出来,抬眸时看见她,笑意就在眼眸中挥散开来,嘴角的弧度温柔好看,明眸皓齿都显露得恰到好处,这应是自然的样子吧,她想。


    林清岁学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却还是觉得有些僵硬,又敛了下来。


    江晚云从家里拿了瓶椰汁给她:“等很久了吗?怎么不进来?”


    林清岁接过水,摇摇头:“我也刚到。”


    今天好像是寻常的一天,又似乎是一个新的开始。


    *


    “你尝尝这个椰汁,我学生从南边带来的,是新鲜的。应该和超市买到的不一样。”


    林清岁因而没有即刻开车,玻璃瓶冰冰凉凉抱在手里,嘬了一小口,口味很清爽。


    “哪个学生呀?”


    她随口问了句,其实心里也有点在意。


    江晚云回忆起:“好多年前的了,那个时候我其实也还是学生,做助教带她论文。”


    “哦……”林清岁又低头嘬了嘬吸管:“好吧。”


    江晚云笑笑:“你的论文准备得怎么样了?”


    林清岁只觉得当头一棒,这几天她完全没管这事儿。


    江晚云了然的弯了弯眼,温声打趣她:“光顾着行侠仗义了?”


    林清岁含着吸管,脸颊有些发烫,哑了片刻才缓缓看向她:“你都知道了?”


    江晚云弯了弯唇:“语墨都告诉我了。”


    林清岁不作声了。


    “清岁……其实这些事情,你不用放在心上。他们既然敢做,就早想好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江晚云清楚她们的动机,心里其实很感动,但更多是担心。尤其不希望林清岁也卷进这些复杂里。


    林清岁沉默片刻:“我知道不是你检举的,我只是……”


    江晚云问她:“是谁检举的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是不是真的做了这些事。”


    林清岁点头:“我知道,我担心他们以后为难你。”


    江晚云笑笑:“他们不会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萧岚让你在家里不出门,就算是小题大做,也有她担心的理由。”林清岁解释着,转而又补了句:“我不是什么都听她的,只是这些老滑头,她打交道更多所以……”


    江晚云莞尔一笑:“嗯,我知道。不过院里向来知道我的为人,所以这件事情是不是我做的,他们都很清楚我的立场。但你们都这样出来发声,相当于告诉所有人你们的立场,将来,也许很多事会不好办。”


    林清岁想了想:“表明立场有什么不对吗?难道那些送钱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吗?那些因为没有钱没有人脉就错失机会的人不可惜吗?被压榨根本就不是个例,但是要找到同盟,总得有人先举起火炬。”


    江晚云眉头不禁凝起,心中被她的清澈明朗温润着,也感伤着这世道让她没办法坚定的告诉她这很好。


    她一贯不与周季这样的人打交道,一直对他的行径视而不见,也是清楚他们这些年领导着翻新剧院,巨资引进先进的舞美技术,挖掘新人,把旧人推出去,把招牌打出去,这些都离不开钱。“花辞镜”聘请陆杉来指导也好,一次次申请采风、服装、舞台各种经费也好,上头也都批得爽快。


    是对是错,怎么去评判呢。自然贪腐一定是错,她绝不为此做任何美化或找任何借口,今天发生在周季身上的结果也都是罪有应得。


    只是除了原则问题以外,大多时候,人们又更愿意说:“水至清则无鱼”。


    曾经她也想改变一点什么,后来却发现,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的坚持,曾经让许多好苗子埋没在她的手里。剧院里许多以她为标杆的演员,也清贫了一辈子。相比起来,萧岚作为一个“商人”,比她更懂得如何流水一样在这个圈子里适应的生存,所以她把周语墨交给了她,结果也显而易见。


    所以那时候小曲选择离开,她没有挽留,她知道她永远也给不了人家想要的。


    “要让清高成为绝对正确的立场,是一件很大的事,”她只好这样总结,而后又想了想:“也许你能做到吧。”


    林清岁皱了皱眉头,不明所以。


    江晚云落下眼眸,黯然一笑:“先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参加会议我应该能跟你一起去。”


    林清岁眼眸一亮。


    江晚云问:“你怎么过去?”


    林清岁解释:“我怕路上堵车,打算火车做两站。那个会议大厅就在北城区火车站附近。我有朋友住在那块儿,我打算去她家借宿,第二天再回来。你可以跟我一起住她家,她家很大。”


    江晚云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一听就犹豫了:“方便吗?”


    “方便!她叫时晨,我高中时候戏剧社的社长,是你的小迷妹,她要是知道能见到你,肯定很高兴。就是……可能要委屈你和我一起睡,挤一挤客房,不过床挺大的!嗯……”


    江晚云笑了笑:“那到没关系。这样的话,那就麻烦你的朋友了。主要是这几天很多国际会议都在开,那边的酒店临时也不好定。”


    林清岁一颗心落下的感觉,这会儿到笑得很自然,放下椰汁抱起手机敲起来:“我现在就和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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