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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萤火虫能不能,借你肩膀靠一会儿…………


    林清岁踮起脚来,想把手帕挂回去,奈何树枝太高,她只能勉强把结系上,却系不紧。


    江晚云站了起来,踩在石阶上,拉住了结的一头,把树枝带低了一点。她看向她,四目相对意会了片刻,一人拉了一头,同时拽动,才把手帕重新系上。


    手帕上的尘土散去,在风中重新恢复了生命力,上头也留下了新的指纹。


    林清岁落下目光,看向江晚云,她拍了拍落在她肩头的枝叶碎末,她也摸了摸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


    两人相视,眼里双双晕开笑意。


    *


    “不过……外界媒体都说,陆杉是觊觎归属于你的那些遗产,才向你求婚的。”


    闲天聊着聊着,林清岁说起这些。


    江晚云却说:“他不会的。”


    林清岁质疑:“你怎么知道?”


    江晚云笑笑:“因为我比那些人更了解他。”


    林清岁沉吟半晌,又问:“你总是这样相信你身边所有的人吗?”


    江晚云好像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为什么要怀疑呢?”


    林清岁低头,觉得窘迫:“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发现你觉得单纯的人,并没有你想象中单纯……”


    话到一半,她还是没勇气再说下去。


    日依靠着山落下,把天边的云染成了金黄翠碧的颜色,柔和的光落得很低,落进树叶的缝隙里,单单照洒在江晚云身上。她白色的衣服,黑色的头发,即便有意身着在简单朴素的色彩里,也有夕阳向她投来斑斓的光影。


    林清岁坐在光影以外,像个没有被神明看见的孩子。


    可江晚云看见了她,把她拉进了光里,撩开她眼前遮挡的发丝,告诉她:


    “清岁,相信一个人,是把她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来相信,而不是相信仅仅她是单纯的。”


    林清岁如鲠在喉。


    江晚云柔和地笑着,云淡风轻地对她说:“我一直都希望,身边的人能做她们自己心中觉得该做的事,而不是为了谁的期待而抱有顾虑的活着。”


    林清岁无言沉思,细细在心里回味了这些话。


    她想起萧岚一心想把花辞镜剧改,周语墨也选择了向娱乐圈进攻,而陆杉或许是因为文化遗产的隔阂,这两年把花辞镜的琐事全丢给了江晚云一个人,或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这里头的种种细节都是她和外界媒体不得而知的。


    看见江晚云依然与他们要好,以为有什么内幕,以为会发生什么类似于“他们一切看似背离江晚云的选择,最终都只是为了她的舞台更好”的反转,而今看来或许并没有,又或者说,不必要有。因为江晚云尊重任何人做出的任何选择。


    她也恍然理解了江晚云毫不介意地那送出那几封推荐信,又不计前嫌地继续资助着欺骗过她的村民,都抱着怎样的心态。


    阳光雨露不会只照拂义人,也会同样照拂不义的人。


    可是,这不是人性,是神性。


    林清岁从来不相信有神明或造物主。她始终觉得如果有人能做到几乎神性的完美行为,必然是饱受过世态的磨难后的修为。


    或者,像帕韦哲所说,那种完美的行为产生于彻底的冷漠。


    换而言之,江晚云或许是不在乎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离开自己的生活,也不想对任何人的期待负责。


    或者更简单的理由——自己淋过雨,就想为雨中人撑起一把伞。


    她看向柔弱的她,却不希望理由是其中任何一种。


    “咳咳……”


    江晚云咳嗽了两声,她的心又被揪了起来。


    “你要不要靠着我睡会儿?”


    江晚云抬头看向她,又看了看周身除此之外四处无依。


    “那……辛苦你一下了……”


    林清岁心里尝到蜜糖般惬意,贴心的往她身边挪了挪,她也终于撑不住力气,再次向她倾斜了身子。


    *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诗人挺写实的。林清岁沉默地望着山外,内心平静的同时又澎湃着。


    只可惜不到秋天,叶还不红。刚好树上色彩斑澜的女红替了,她这样想着,也不觉得前人留下的东西煞风景了。


    那柔弱的身子骨体贴地靠在她的身上睡了好一会儿了,却仿佛一点重量都没有,丝毫不让她觉得劳累负担。她向她看去,星月的光凝落在她的脸上,晚风轻抚着她的发丝,就连风铃也唱着歌儿哄她。


    她那么惹人怜,以至于这个世界都好想好好爱她。


    她看了眼时间,想起这趟来还有正事没做,就冒着惹怒全世界的风险轻轻摇醒了江晚云。


    江晚云刚才朦朦胧胧睁开睡眼,见天色都黑了,心里有些愧疚:“几点了?”


    “九点。”林清岁说。


    江晚云讶异:“都这么晚了?”


    浪漫归浪漫,她也还不知道林清岁带着她跋山涉水到底是为什么。或许只是为了让她散散心。可现在的难题是,回程的路太远,山上又没有人家,她们要在哪里过宿。


    她试探着问:“我们要怎么回去?”


    林清岁无辜摇头:“回不去了,今晚得睡在这里。”


    江晚云眉眼一惊,回眸望了望四周,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可人家一番心意,她也不想扫兴,就提议:“不能……从原路慢慢走回去吗?”


    林清岁又摇了摇头,莫名地理直气壮:“可是晚上没有船呀。”


    这下江晚云也没别的法子了。


    “我听说,晚上山上总是能听到冤魂的哀鸣,还有人走进山里,莫名其妙地就消失不见了,等到下一次上山的人发现一堆白骨……”林清岁见江晚云无动于衷,顿然收回了装神弄鬼的神色:“你不怕啊?”


    “就算是有冤魂,也都是些可怜人罢了。”江晚云叹了口气,看着她无奈一笑,走到长椅上坐下,打算就在这里等着天亮在下山了。


    林清岁松软了眉稍,微微一笑,声线低冷却柔和:“住的地方我安排好了,走里走过去大概十五分钟。”


    江晚云还有些难分辨真假地看向她。


    她扶起江晚云,替她扣紧了外套,叮嘱道:“不过天晚了,山上是有点不安全,走得时候要看清脚下。我走起前头,你跟着我。”


    江晚云一听,便颔首,乖乖牵住了她的手。林清岁顿了顿,被她的柔软击中似的一笑,顺势握紧了她。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走了大概二十分钟,终于走出了山林。潺潺河水边,孤舟系在桩上,早就睡着了。石子路蜿蜒而上的两旁,也终于看见了两排房屋,灯火映在河水里,把水下黑暗的世界点亮,为怕黑的鱼儿撑起一盏盏柔和的夜灯。


    “这一条路住的是船夫的家,家里头男女老少都会掌船,到了赶集的日子,就提前捕了鱼去卖。有时候也会卖些河里找来的漂亮石子,石块,河下游的雕刻坊,也会往他们这里找些好原石的买回去做成工艺品。”


    江晚云看向林清岁,沉默不语。


    林清岁反应过来:“怎么了?不是我编的,我听船夫说的。”


    江晚云也觉得委屈:“我没说是你编的……”


    林清岁顿了顿继续解释:“我订船的时候就订好住处了,船夫说他两个女儿都去市里读高中了,寒暑假才回来。两间房,正好收拾出来租给我们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划船送我们下去。”


    江晚云点头。


    “不过,我们等会儿再去睡。”


    江晚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捂住了眼。问询声中还带着几分紧张:“清岁?你要干什么?”


    她不知所措。


    “跟我来。”


    林清岁扶起她,从身后捂住她的眼,带着她往前走,小心指引着她走在沿河的小路上,一点点往源头处走。


    江晚云本来刚醒还有些晕乎,走几步路战战兢兢的,全然清醒了:“清岁,你到底要带我去哪?”


    林清岁神神秘秘在她耳边说:“快到了。”


    终于站定,手才慢慢放开。


    江晚云缓缓睁开眼睛,草地的清香早就扑面而来,色彩鲜明的小野花黑夜里也好像充满光泽,身后还有清朗的水声,如此已经够让人心旷神怡了。


    静静等候了几秒钟,微亮的暖黄色光芒,一颗两颗三颗地从幽暗的草丛里升起,零零碎碎,汇聚成云,亮成一大片。


    它们像星辰一样灿烂,火种一般温暖。


    黯然的眸一点点明亮起来,双唇分离许久,惊讶了许久,才问出一句:“萤火虫?”


    林清岁满意点头:“你们城里人没见过吧!”


    一句话暴露了自己,江晚云回头疑惑地看她,她才后知后觉,收敛天性冷冰冰道:“村里小孩说的。”


    江晚云也无心追根究底,回过头望着满眼火光,她抬起手,就有光向她飞来,落在她指尖,她满眼惊奇,有把光送到林清岁眼前。


    她们的眸中都温润不止。


    “这里是这条分支的源头,那一片就是清欢江了。水坝建起来以后,滋养了一块绿地,一到夏天,就常常有萤火虫。周边的小孩都喜欢来抓,放在玻璃罐里,带回去陪着睡觉。天气好的时候,也经常有市里的人过来扎帐篷。”


    江晚云听她说着,笑容又深了几分。


    林清岁望着她星光璀璨的侧脸,只觉得这场景比她预想中更加动人心魄。


    “我是想说,虽然很微茫,但是就像黑暗里升起的萤火虫一*样,微光总会吸引微光的。”


    江晚云哑然回眸,望向她。


    林清岁继而说道:“光燃尽了也没关系,石梯尽了也有路,这里的孩子就像野生的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一粒种子,丢在哪里都能活,活下去,就还有希望。”


    说完,看江晚云久久没有回话,有些窘迫地皱了皱眉:“这段话我背了很久,你不会一句都没听进去吧?嘶……那我再背一遍……”


    江晚云抬手轻捂住她的唇,轻轻蹙着眉头,望着她,只觉得她的眼眸比萤火虫更亮堂。


    她心情复杂,又愧疚自责:“我让你担心了吧。”


    林清岁摇摇头:“是心疼。”


    “看你那么自责,又那么逞强。身边好像也没个能诉说的人。你是做了很多常人都无法做到的事,可是,成为英雄的路上,也别忘了保护好自己内心的小女孩啊。”


    话落,江晚云讶异的眼里,泪光一涌而至,星子般落下来,好像也落成萤火虫,点亮了她们之间的空气,温暖着心心相惜的感应。


    “怎……”林清岁不知所措:“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江晚云摇摇头,主动上前一步拥住了她,轻闭上眼,想象着萤火虫的光越来越亮。


    “你说的话,我记住了。”


    林清岁一愣,只先感受到甘棠花的香味又柔柔笼罩了上来,然后感受到耳旁的柔声细语,最后才是心贴心的跳动斐然。


    她不解风情,又试了试她的额头。


    这一次,烧退了。


    第22章 枕头“其实,我很想要你。”


    石子路上分隔两处住所,一间在南,一间在北。门前的灯笼在白墙黛瓦上挂了些微亮的光,河上的风吹着山上的风,交汇在两人之间。


    林清岁带着江晚云看过房间陈设,也排查过安全隐患。房东估计也是头一次接待客人,慎重对待,桌椅板凳都擦得锃亮,她很满意。


    走到庭院门口,就决定道:


    “那你就住大女儿这间吧,我去住那间。”


    江晚云回眸看了眼身**院最里处的房间,又看了眼石子路斜对面黑灯瞎火的小院,犹豫了。


    “我们……隔这么远吗?”


    林清岁疑惑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眼不到两米宽的石子路:“就在对面,你有事给我发消息,我半分钟就赶来了。”


    江晚云又回头忧心重重地看了眼:“可是你一个人,安全吗?”


    林清岁点头:“放心,门都能上锁。这里的老船夫们也都很和善的。”


    江晚云只好逼迫自己长舒一口气,点头。


    林清岁目送她往屋里走的时候,一阵风来正好吹动了老旧的门,发出咯吱咯吱的怪响,她留意一眼,看见江晚云忽然顿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片刻,依然稳步娴静地往屋里走去了。


    她这才看出端倪,又对比起剧院里那些小女孩一惊一乍的样子,想着江晚云要是真的害怕,就算不是那样的反应,应该也做不到这么淡然。


    尽管逻辑上说服了自己,她还是一步三回头。


    到房间里,摸了摸自己床上的被子,总觉得好像比江晚云那床厚实的多,上头闻着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虽然房东说了大女儿那间屋子好些,她也还是在反复对比着,生怕哪里亏欠了江晚云。


    不自觉担心着那边,坐在床沿反复看着手机,一遍遍刷新消息,知道等不到什么,却还在等待。


    这片地域地势高一些,晚上风也大一些,也不像在下游的时候,整片都住着认识的人,她担心江晚云在陌生的地方不能自如,又不好意思麻烦她,或因为不想浪费民家的水电物资,就委屈自己。


    窗外偶尔飘来鸦雀声,远远也能听见传言中的哀鸣。她知道那是风经过山谷发出的声响,并不因此感到畏惧,可江晚云知道吗?


    她那么聪明,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可外头的动静太多了,她想起江星辰说过江晚云的听觉灵敏,伴着这些声响,大概很难睡得安稳。


    犹豫再三,还是抱着被子打算过去一趟。


    因为抱着被子视野不清,不留神碰到了门,难听的声响刺耳,转而又踢到了门口浇花的壶,发出哐啷一声响。被子挡住了身子大半,月光下,影子形状也莫名其妙。


    她敲了敲门,里头半天没有回响。


    “你睡了吗?是我。”


    半晌,门才打开了。


    江晚云显得有些拘谨地站在门边,蹙眉看了她半天,才开口问她:“怎么了?”


    林清岁见到她,担心又哽塞在喉头说不出来了,只笑了笑,强装大方地往里走:“我给你换床被子吧,我这床比较厚。”


    江晚云愣了愣,点头。


    周遭莫名寂静了片刻。


    “那……那我回去了,”林清岁指了指门外:“你早点睡。”


    见江晚云没有作声,以为是默认了,就硬着头皮顶着尴尬往外走,全然忘了自己两手空空。


    江晚云忽然拉住了她。


    “嗯?”她回头。


    江晚云语句有些迟钝地说:“你不是说,换被子。那你把你的给我了,总得……拿一床走吧?”


    林清岁随着江晚云的目光,看向床上堆积的被褥,反应过来:“哦……我忘了。那我……”


    刚抱起被子,江晚云又拽住了她的衣角。


    林清岁低头看见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忙放下被子,慌乱地摸摸她的手,贴贴她的额头。


    “怎么了?低血糖?还是哪里不舒服?”


    江晚云只看着她,不回答。


    林清岁心里着急,眉头一皱,再问一句:“怎么了?是不是我刚来过来闹出动静,吓到你了?”


    江晚云也摇摇头,许久才喃喃开口:“我……睡不着。”


    她不再说下去。


    林清岁眼里的情绪,从一种疑问另一种疑问。眉头也慢慢松弛开来。


    “你不是说你不怕吗?”


    江晚云咬着唇,不说话。


    林清岁无奈一笑,去把门关好,坐到床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幅降噪耳机:“这边奇奇怪怪的声音是有点吵,你可以戴着它睡。”


    江晚云看了一眼,还是没说话。


    林清岁只好先放下,抚了抚她的背,感受到她的身体依然有些紧张,觉得自责又心疼。就试探性问了句:“我留下来陪你?”


    江晚云眼光忽然亮了起来,星星碎碎的光晕像要哭出来似的,却不敢点头答应她。


    林清岁见状,先扶着她坐下,硬着头皮自己铺开被子,放好了枕头。


    “好了,睡吧!”


    她拍了拍手,展示自己大功告成,怕江晚云拘谨,就自己先打头躺进被窝里,几乎快靠到大床的边缘,给江晚云留了很大的地方。


    江晚云看着她,依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犹豫片刻,才掀开一点被角轻轻柔柔躺进去。


    她并不是怕什么奇怪的声响,只是高度敏感的嗅觉让她一进来就闻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知道是民家用心清洁后的痕迹,也不好意思告诉林清岁,她睡不着的原因是这个。


    本也想点着灯独坐一晚,可烛火被风吹灭了,无尽的黑暗想要把人吞噬,她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只能闻到消毒水味,听见远处的哀鸣,便又想起童年记忆里那些在医院里独处的时光。


    这味道和医院里的太像了。


    她的生命里,有近乎一半的时间,都躺在一张狭窄的,白色的床上。看着窗外春夏秋冬轮转,看着身边的病友轮换,看着生老病死轮回,也看着时光也在自己身上一点点流逝。


    童年到青春,本该那么充满朝气的年纪,她却在每一个黄昏时分,只能感受着太阳一点点落下,病房从明亮到昏黄,再一点点暗下,医院里会忽然变得安静无声。


    她总是被无尽的恐惧包裹,睁着眼不敢睡去,生怕一睡不起,生怕孤独在闭上眼睛的一瞬间变成永恒。


    *


    林清岁第一次和江晚云并排躺着,紧张到甚至不敢大声呼吸,翻来覆去的,要么清清嗓子弄出些动静缓解尴尬,可江晚云始终一动不动的。她实在觉得睡不着,就问她:


    “你既然自己一个人害怕,为什么不叫我啊?”


    江晚云沉默片刻,轻声答:“要面子。”


    林清岁诧异回头,借着些夜色看见江晚云有些不同寻常的神色——幽怨的、无声的,低了低头,黑夜里也能看出几分羞愧。


    为此,她心里发笑:


    “你还挺可爱的。”


    江晚云也转头看向她,思索片刻:“你是特地过来陪我的?”


    林清岁说:“我是来给你添被子。”


    江晚云又问:“那为什么把枕头也带过来了?”


    林清岁仿佛当头一棒,不说话了。


    片刻,翻身背过去:“知道还问……就你要面子,别人不要。”


    江晚云一惊,柔柔笑出声。


    风不再吹了,夜色平静里许多。她沉默许久,柔声表达着:


    “其实,我很想要你。”


    林清岁眉头一皱,脑海里啪啪打出一百页问号。


    “拒绝那么多封邮件里,只有你那封,我考虑了三天。”


    江晚云丝毫没有察觉林清岁的脸烧得火红,还心无旁骛地说着公事:“我看得到你天赋,你的灵气。甚至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为导师,还才疏学浅,实在不配去和前辈们抢一个这样的好苗子。”


    林清岁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也还是万分不理解江晚云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情境下聊这些,生闷气一样默默裹紧了被子。


    当然这不怪她,毕竟她和李海迎偶尔同床共枕,睡前也都会漫无目的地聊些闲天。她尝试理解江晚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把心里话说出来。


    但还是不理解她用了这么匪夷所思的开头。


    “只是,试想一下,要带一个研究生毕业,至少要三年。一个好的项目,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和心力去跟进。对于研究生来说,不论是硕士还是博士,大概最忌讳中途换导师吧……”


    林清岁飞出去的心忽然被抓了回来。


    她转头望向她,看着她笑意里的苦涩和怅然,虽然不想这样去猜测,可结果好像是唯一的。


    “你……你是担心,自己的身体会撑不过三年。所以,才不带研究生的?”


    她问得很委婉。


    江晚云却直白地,又如说寻常事一般说起:“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三十三岁。今年,我已经三十二了。”


    林清岁心里咯噔一下。


    “清岁,我不是不想要你,是怕自己命薄,要不起。”


    理想的导师诉说着自己当初如何忍痛割爱,林清岁却并没有想象中骄傲自豪,相反,这她最不愿听到的理由。


    不忍心背对她,也不敢看她,便转过身来平躺。手慢慢在被子笼罩的温度里寻找着她。


    某一瞬,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她什么也没有安慰,什么也没有解释,只紧紧牵着她的手,她想驱逐她的孤独和恐惧,甚至妄想陪她一起对抗无尽黑暗和未知。


    可她嘴笨,什么都不会说。


    江晚云眉眼微微惊动,五指紧了紧,也回握住她。无声望着她,欣喜和感动却早就温润了她的眼眶,即便她什么也没有说。


    第23章 牧羊少年因为她曾经也可以不这样活着……


    船夫撑船,渔家撒网,新的一天又是个好天气。


    江晚云推开门走出小院,看着水边民生精神,神采奕奕,心里头开阔,同时也怅然着逝者再看不见这好景色。


    人世间岁岁年年,谁敢说它不值得。


    “睡得好吗?”


    林清岁又为她的肩头披上了一件外套。


    她回眸一笑,颔首:“多亏有你,我睡得很好。”


    林清岁哼笑,走到河边,朝着船夫挥挥手。似乎在炫耀着这是昨晚被江晚云握了一整晚的手。


    船夫也冲他扬扬下巴,露出灿烂质朴的笑容,肤色是泥土一样的红:


    “马上就能走!”


    *


    “你又带着我姐去哪了?”


    江星辰守在门口等她们回来。


    林清岁冷了他一眼:“你怎么还没走?”


    “我还有正事没干呢!快叫我姐回来,我下午还赶飞机回去明天上班呢!”


    “正事?”林清岁皱皱眉头,也没当回事,去屋里重新收拾出小药包,新接了壶水。


    “哎呀!就是……”江星辰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跟在她身后解释一通。


    林清岁一听也算是听明白了。


    “那你等着吧,她一下船就去见学生了,也说有正事。”


    说完,她提起新备好的助理包出了门,往戏班子那边去。


    “诶?你怎么也走了啊!记得让我姐赶紧回来啊!”


    不管江星辰在后头喊破喉咙。


    *


    “我先教你调设备参数。”


    戏台前,江晚云正拿着从清欢市带来的东西,手把手教着一个青年演员,听说那女生同时也是学院其他教授手下的研究生,这趟来也为了毕业论文,很多材料需要收集,特地来请教江晚云。


    “这个数字要调到7,然后这里有三个孔,都是插收音话筒的,三个话筒的用处不一样,看你需要哪一种,比如说这个,是可以直接别在被采人身上的……”


    林清岁坐在离他们比较远的位置上,听江晚云认真又温柔地把复杂的录像录音设备一五一十地介绍给她,引发想起几年前的一次偶然。


    说起来,江晚云大概不记得了。


    她们的初见或许并不能算在半年前面试的时候。


    林清岁高三那年,为一个国际竞赛项目去异国他乡做调研。当时因为小语种受限,一路都担心和当地民间艺人沟通障碍,好在艺术家们英文也都不错,也没想到外方教授那么贴心,为她请了个懂梵语的朋友帮忙翻译一些专业词汇。


    外方老教授谈起这位朋友,只说她同样来自中国,硕士毕业之后去了他们的国度进修。几年研究生涯结束以后,在那个学术风格极其严谨,对年龄资历要求严苛的国度,成为了学院里唯一的不满四十岁的博士。甚至,她毕业那年才二十五岁。除了学术造诣之外,科研之余还是实践方向极具天赋的演员。


    听着教授对“这位朋友”赞不绝口,当时才十六岁的林清岁,眼里也充斥着崇拜的光。


    不想后来见面,她说起自己来自清欢附中,那位“朋友”也只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应她:


    “那我是你的老学姐了。”


    不外露情绪,也不爱炫耀自己的成就。这是林清岁对她的第一印象。


    等确切的知道这位“老学姐”的名字,已经是从那往后一年半了。那年她刚刚追随着在异国他乡被燃起的热血和向往,考上了和“那位朋友”一样的大学,多方打听下,才知道她叫江晚云。


    可也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李海迎向刚满十八岁的她交了底。


    得知奶奶的死或许不是意外,她才开始关注花辞镜,从各种公众平台搜索有关“花辞镜”的讯息和学术成果。


    都知道风辞的新接班演员为人很低调,网络上几乎看不到照片和采访视频,偶然间看到剧院宣传发了风辞的定妆照,她才把所有的信息对上号。


    那一瞬间,犹如晴天霹雳。


    至于现在,为什么会来到江晚云身边,她已经理不清楚了。但至少江晚云那天问起她目的是什么,她被万千执念荼毒的心已经不再能坦然的表达最初的愿望。


    看着她对学生的温柔,林清岁心里怅然若失。


    她多希望能回到六年前,回到听着江晚云好听的声线平缓地切换在梵语、英文、中文之间,告诉她演员那冲破边界的力量,总能让她在幕布后哭泣。


    回到听她说真实主义的剧作家们,本意不在娱乐底层社会的贫苦女性,而是想要举起一面现实的镜子。


    回到听她说神学和哲学,听她说各种宗教里如何解释生命的意义,听她发问人为什么要活在世上,以及,思考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回到她一股脑坚定了要考戏剧哲学,不为了什么真相,也无关爱与恨,只因为某天在陌生的国度认识了一个温柔又伟大的灵魂,那个灵魂犹如一个预兆,在无数个梦里告诉她:


    “来吧,牧羊的少年。”


    “我不承诺你任何金银珠宝,只承诺你一段奇幻之旅。”


    她遗憾,因为她也长大成了最无聊的大人,因为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思考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因为她曾经也可以不这样活着。


    “清岁,你也过来听。”


    江晚云叫她,把她从混沌的回忆里唤醒。


    林清岁便走上前去,而后又见她指导学生说:“现在你把我当作你的采访对象,我们来试验一遍。”


    江晚云耐心等学生架好设备,才含笑点了点头:“开始吧。”


    “嗯……老师您好,我是清欢大学舞台剧表演专业的学生。我想采访您几个问题可以吗?”


    江晚云笑意一深,点头。


    “在您饰演……嗯……”学生有些为难地苦想一番,抱歉道:“对不起江老师,我还没有准备好问题。”


    江晚云脸上满是宽容:“没关系,没有话题的话,我们可以先拿‘花辞镜’举例。我主要听听你提问的视角,先试试,你不要紧张。”


    “好……老师,我知道花辞镜原著脚本是以怀安县的真实故事为灵感改编的。请问在编成舞台剧的时候,体现地方元素的重点是方言,还是民族服饰?”


    学生按照自己的思路,提出了不少问题,但这些似乎都不是重点,江晚云让她储存好视频,拿过来一起分析。


    “我们一点一点看你刚才录的片段,”她暂停在第一个问题:“好,比如说这个问题。你想知道其实是,花辞镜在编排时,以哪些方式来体现地方特色,对吗?”


    学生点头。


    “清岁,你觉得问题在哪里?”


    林清岁思索片刻,江晚云五年前似乎告诉过她这个问题,就回忆道:“采访人切记不要给被采访者选项。”


    江晚云会心一笑,颔首继续解释道:“是的。你们看这个问题,你刚刚给出了两个选项,方言,还是民族服饰。这个时候如果对方思维容易被提问者牵制,就会只在你给的选项里给出答案,A,或者B,或者两者都有,或者两者都不是。这样的话,一来是作为采访者,你干扰了被采人的思维。二来是,限定了选项,你能获取的信息就非常少。”


    学生逐渐领悟,点头思索:“所以提问要直击要害,不要给人选择。”


    “没错,”江晚云点头:“那么第二个问题是,在遇到对方不愿回答的话题时,你要怎么做?”


    学生答:“从别的方向引导她回答。”


    江晚云问:“怎么引导?”


    学生思索一番,摇了摇头。


    江晚云再次看向林清岁,目光含着温柔的笑意:“清岁,你来试试?”


    林清岁思索片刻,先走向录像设备,把镜头放了下来。而后看向江晚云:“请问,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一旁的学生豁然开朗。


    江晚云目视着林清岁,嘴角晕开许多欣慰的笑意,静默片刻后,才再看向学生解释:


    “有些演员在面对镜头时有许多顾虑,所以切记,对你来说重要的是你与他们之间的交流,必要的时候,可以舍弃一切设备。”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林清岁大多在旁听江晚云教学。


    她早知道江晚云的确循循善诱,会认真倾听每一个微小的提问,即便有些问题连她都觉得有些幼稚可笑,江晚云也从来没有轻视懈怠。


    她总是用包容又慈爱的目光看着白纸一样的学生。尽管本就孱弱的身体在经历这些天的打击奔波后,有些难以久站,脸上却时常笑着,从不扫人兴致。学生越聊越兴奋,忘了时间,她也始终耐心配合着。


    过了午饭时间,那隐忍着疲惫的笑意越发勉强,暗暗深呼吸调节着体力,腰却依然坐得端正。


    “不早了,江老师。”


    林清岁终于看不下去,打了茬。


    “江老师,我能跟您一起去吃个饭吗!我还有好多问题想跟您说!”


    江晚云向来不会拒绝后生的求知欲,眼看要答应。


    “不可以,”林清岁直接收了东西:“以后江老师的工作行程都需要提前跟我预约,今天是破例。”


    “哦……”学生有些尴尬:“江老师,对不起,我不知道……”


    江晚云笑着摇摇头:“有问题再联系。”


    林清岁一愣,看向她。


    “谢谢江老师!江老师再见!”


    等学生离开,林清岁按照药包里事先备注好的处方,翻出了几颗药片,打开看了眼保温杯里的水,倒了些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


    “你不说我吗?”她埋着头弄药,看似不在意地问了句。


    江晚云接过药片,眉梢轻挑起一抹笑意:“我说你什么?”


    林清岁知道自己做法有些武断,便主动道歉:“是我自作主张了,但你刚才没拆我的台。”


    江晚云笑容一深:“我既然知道你是替我着想,还在人家面前拆穿你,那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林清岁抬起眼来看她,又躲避开对视,微微一笑。


    江晚云喝下了药,继续打趣:“你可要说到做到啊,以后我的时间就交给你负责了。”


    林清岁眉眼一惊。


    江晚云歪了歪头,朝她俏皮又温柔地笑了笑:“不可以吗?我的经纪人小姐?”


    林清岁别过脸去,冷酷的神情看似毫无波澜,耳根却不争气红得滚烫。嘀咕一声:“没说不可以。”


    第24章 刺绣“我也时常觉得需要你。”……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来:“江星辰在等你,说是今天该理疗了。”


    江晚云刚端起的水壶又缓缓放了下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沉吟半晌。


    *


    往膝盖上针灸有多痛,林清岁没有概念,只是看见一贯淡然处事的江晚云,在江星辰不长不短的准备过程里,露出了不多见的紧张。


    “你留着不走,就是为了这个吗?”


    “那不然我跟着来这儿干什么?你工作忙,搞学术建设,我们都没意见,但不能耽误疗程啊。”


    江晚云低下头,不说话了。


    等一切就绪,江星辰才看向床边陪着的林清岁,直言:“你不出去吗?我听岚姐说,平时她和秋姨都会回避的啊。”


    林清岁第一次陪江晚云理疗,不知道她的习惯,担心地看了眼江晚云,随后还是说道:“那我在外面等着,有需要叫我。”


    江晚云欲言又止,点头答应。


    过去了十分钟,屋里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林清岁刚放松一些,却忽然听到一声不寻常。


    像是忍耐许久,才崩溃的一声痛叹。


    她向来不守规矩,别人说一她说二,怎么今天就听了那小子的话了。


    几乎是破门而入,江星辰专心于手上的事,只抬头看了一眼她。


    她重新回到床边去握住江晚云的手,没成想都会把她吓得一颤,汗水断线珍珠似的颗颗从她的额前滑落,手也在林清岁衣襟上越揪越紧。


    林清岁把身子俯得更深了些,好让江晚云搂紧。也不曾想一贯逞强的人会真的借以她的怀抱依靠,紧紧搂抱着她,把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颤抖着。


    她耳根莫名有些发烫。


    直到耳边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向她央求:


    “我受不了了,让他停下来……”


    她的空白出神又化作满眼担忧,转头看了眼江星辰,又心疼得顾及怀中的人,最后狠下心来没有开口。


    江星辰提醒:“最后一下了,这个穴位会很难受,忍一忍。”


    林清岁第一次看见江晚云花容失色,隐忍到忍不下去,终于难以自持地喊出声来。


    “啊!”


    江晚云失声痛苦地颤抖,谁见了心里都会狠狠一揪。林清岁能做的,好像也只能是把她抱得更紧一些。


    终于,


    “好了,结束了。”。


    江晚云紧咬牙关,等江星辰撤掉所有的银针,也依然埋在林清岁怀间,迟迟没有松手。


    林清岁露出一抹心疼的笑意,抚顺着她轻薄的后背,安慰:“已经好了。”


    江星辰又恢复一副轻松样子,笑她:“今天有人抱咯,某个人不用再抓坏人家的枕头了。”


    江晚云没有抬头,在林清岁怀里气弱无力道:“让他走。”


    江星辰收着针灸包:“你放心,这个疗程结束了,再说,有下次也不一定是我来啊……”而后又向林清岁炫耀:“不过她每次针灸完都这么说,等复发难受起来,没有医生有空,还是会给我打电话。”


    林清岁搂着她,心疼苦笑,揉了揉她的头发。


    江晚云盲摸了个枕头朝江星辰丢去,气若游丝地凶了句:“出去!”


    这声儿起不了什么威慑作用,江星辰显然习以为常,但林清岁着实被惊了一跳,毕竟她第一次见江晚云对人有脾气。


    江星辰笑着摇摇头,转而认真叮嘱林清岁:“一会儿帮她屈膝活动活动,会有一点酸疼,让她忍忍。一般理疗完都要观察十五分钟,我姐身子弱,有些乏力发汗是正常的,还有其他症状,再给我打电话。既然有你在,我就先去收拾东西了。”


    林清岁点头:“嗯,放心吧。”


    等江星辰离开后,林清岁才揉着头发安抚江晚云:“我去拿毛巾给你擦擦汗。”


    江晚云这才松了手。


    林清岁洗了把毛巾,回到沙发边地毯上坐下,一点点擦拭着江晚云的脖颈,锁骨……


    “你试着动动腿。”


    江晚云仿佛自暴自弃,直言:“动不了。”


    林清岁眉眼一惊,停下手上动作看向她:“你在跟我撒娇吗?”


    江晚云蹙眉无言。


    她便直接起身去另一头,手摸进被子里,轻轻捧起她的足尖,慢慢推动,帮她弯了弯膝。


    “林清岁,你在干什么!”江晚云吓得惊呼:“你停下来,不要动我!”


    “忍着。”林清岁也毫不留情。


    江晚云无可奈何,倒吸一口凉气,闭眼咬紧了唇。林清岁见她忍耐的模样,心软下来,停止让她缓了一口气。


    几次轻拿慢放后,又问她:“舒服些了吗?”


    江晚云犹豫片刻,点了头。


    虽然满腹委屈,也不得不承认,从小跟在身后哭鼻子的弟弟早就长成,医术也早不是儿时过家家的把戏了。


    想到那个路都还走不稳,就扬言长大以后要当医生,治好姐姐的病的小奶娃,心里又一阵温润。


    林清岁便按惯例给萧岚报了声平安。


    江晚云蹙了蹙眉,柔声细语,诉说着心里的不满:“江星辰让你做你就做,萧岚让你怎样你也照做,为什么只有我的话,你从来不听。”


    林清岁关了手机看她,不禁笑了笑。


    “我不是说了吗?在公司我直接汇报给萧岚,我的合同里,首先要听她的安排,在她的允许内,听你的意愿,反馈你的不同意见。她让我除了常规工作以外,必须负责你的人生安全。我应该听她的,对你负责。”


    一板一眼地解释后,又补充道:“遵医嘱,也是对你负责的一部分。”


    江晚云再次语塞,叹息一声,侧过脸去。


    林清岁平时冷得跟风刀霜剑似的脸上,难得勾出一抹宠溺的笑意,也许是在那自来端庄的人儿身上看见一瞬间受气包的模样,觉得可爱。也许只是窃喜。也许都有。


    “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


    江晚云没理她。


    她觉得此刻的江晚云,就好像小时候班里那个成绩最好,最乖巧懂事,被坏孩子欺负了也只会温温柔柔试图跟人讲道理的女同学,说不过,就只会一个人默默坐在一边与世隔绝。


    而她小时候的英雄情结,也总促使她以孩子王的身份去站在被欺负的乖孩子面前,对她说:


    “以后我保护你吧。”


    可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英雄情结了,只怅然往昔,无奈一笑,在地毯上坐了下来,俯在床边,拨了拨她额角浸湿的发,低哑的声线轻声哄她:“我知道你疼。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说着,她起身慢慢抚她起来,不想让她靠在冰凉的木板床头,就自己当了靠枕,坐到床上环抱着她,让她依躺在自己怀中,以此支撑着她孱弱无力的身体。再拿水杯给她,喂她喝下。


    江晚云也都配合着。


    林清岁提了提被子,裹住她的肩头,还不舍得放下她,见她还不肯说话,就一边揉搓着她冰凉的手,一边轻声在耳边劝:“别怄气了,怄气对身体不好。”


    江晚云故意逗她:“这也是萧岚教你说的?”


    林清岁顿住。


    江晚云无力又温婉一笑,不再跟她闹:“我其实……不太习惯这样依靠别人的感觉。不过,你好像总能让我*觉得很安心。”


    林清岁不解风情:“一起工作,本来就需要磨合。你要多表达你的需求,才能尽可能减少我们的磨合期。”


    江晚云双眸一惊,怅然笑道:“我没有跟你聊公事。”


    林清岁心里咯噔一下。


    其实她知道,只是刚才随便找个由头堵塞这份让她有些无所适从的亲密罢了。


    江晚云又告诉她:“不要害怕我会讨厌你的关心。你做得一直都很有分寸,我也时常觉得需要你。”


    林清岁再大的能耐,此刻也忍不住小孩一样的臭屁,低头微微一笑,更有勇气把她搂得更紧。


    江晚云笑了笑:“那个抽屉里有样东西,你帮我拿过来好吗?”


    林清岁犹豫片刻,松了怀抱起身去拿,等折回来的时候,江晚云还独自坐着,她便又能自然而然地环她入怀。


    “这是什么?”


    手里是一条丝绸布袋,细细长长,上头还有精致的刺绣。


    江晚云低眉笑看着:“你打开来。”


    林清岁便在她面前打开。


    里头,是一支精致的毛笔。


    江晚云这才解释:“这些天突发事情太多耽搁了,这是那天在书法阁的时候,给你挑的礼物。”


    林清岁轻声问:“给我的?”


    江晚云颔首:“嗯,好看吗?”


    林清岁点头:“好看。”,转而又注意到丝绸布袋上的刺绣:“这是……甘棠花?”


    “老师说笔袋上一般来说要么绣竹,要么绣花。我能记得清楚的,也只有甘棠的样子了。”


    “这是你自己绣的?”


    江晚云点头:“那天跟绣坊的老师学了几手,还看得过去吧?”


    林清岁细细摸着针脚,完全不像学了一天得来的功夫:“我明白了,你是来鞭策她们的吧?这她们要是还不努力,别说走出大山了,饭碗都可能被你抢了。”


    江晚云愣了愣,哑然失笑。


    “你喜欢就好。”


    林清岁故意逗她:“喜不喜欢,要看是别人都有,还是单只我一个人有?要是别人挑剩下的,我就不要了。”


    江晚云回头看她,蹙了蹙眉:“你倒不愧是姓林……你仔细看看毛笔。”


    林清岁因环抱着江晚云,笔举起来便是在同时两人面前,四目注视下转动片刻,“林清岁”三个秀丽的刻字显现出来,江晚云的眸色也在某个瞬间温润了笑意。


    “就当是回礼吧,你大半夜跑去山上找来的东西,手都挖坏了,就这样拱手让人了。”


    林清岁自然已经感动得一塌糊涂,嘴上却还要强:“就因为这个理由?”


    江晚云沉默片刻,起了起身脱离怀抱,回转过来看向她,问:


    “等从怀安回去了,你还要走吗?”


    第25章 大巴等明年开春。


    “这个……其实我已经签好字了。”


    江晚云回转身,从枕下拿出那张辞职信。转而望向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如果你需要,交给萧岚再走公司正常的离职手续就好。不用再特别来告诉我,哪天你没有再回来,我就知道了。”


    林清岁随着递过来的纸张低落眼眸,捏着边角,不敢拆开看她的签字,也不敢看她明镜似的聪慧的的眼睛。


    “我本来是……可是你刚才说你需要我……”


    到底是自己写了辞职信,人家才有地方签字。现在要说反悔了,不想走了,江晚云会怎么看她。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江晚云依然温柔笑着:“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有绝对的选择权。作为老师,我当然更希望你去继续读书。只是,你是个聪明的人,我相信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来我这一趟,总不能一无所获地回去。”


    林清岁抬眼望向她,那双清澈明亮的水眸每每望向她,带着真挚与温暖,就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洗涤她混沌污浊的灵魂。


    要走,舍不得。要留,可纸包不住火,况且萧岚对她已经有了疑心,必然会去调查。终有一天她会知道她是谁,她为什么而来。到那时候,她会让她今天的善意和信任看起来都像一场笑话。


    她又真的不会因此受伤吗?


    她收起了辞职信,暂且没给她答复。


    也像她说的,如果要走,就不用特别来告诉了。哪天没再回来,她便知道了。


    *


    因为意外延长的采风,也随着丧葬仪式的终了告一段落。


    尽管人人踩着沉重的脚步,告别着身后强忍泪水的送别,他们也还是重新收拾起沉甸甸的使命感,踏上了回程。


    那噩耗宛如一道闪电劈下来,前一瞬还鸟语花香,眼下就乌云密布了。演员们不像来时那样欢声笑语,个个若有所思的样子,或低头沉默,或看着窗外,或等不到回家,车上就拿出了电脑,记录下这趟下来的收获和心得。


    林清岁整理着江晚云工作邮箱,发现收到的心得远比她因惩罚布置下去的多。


    江晚云上午独自去了趟坟前,留下了些燕子爱吃的零食,糖果摆在刻字“贤妻慈母”的墓碑前,路过的风才知道,这里埋葬的原还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孩子。


    她还是去慰问过逝者的亲属,这会儿被一路送到这里,燕子父母仿佛也一夜间老了,一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儿,一人手拉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一路痛泣着自己该死,也一路悔恨着从前的作为。


    她知道他们只是无知,却也无法替逝者原谅他们。面对他们几乎下跪的哀嚎和祈求,头一次漠然地把腰背立得笔直,眼里却破碎地掉着泪。


    她蹲下来,把不到两岁的小女孩抱在怀里,低眉笑着,问她棒棒糖好不好吃。


    小女孩点点头,大眼睛忽闪忽闪,仿佛还不知道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江晚云深深一声叹息,看着眼前可怜的一家人,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人的愚昧和自私才可以不非得用死亡这样沉痛的方式来唤醒。


    她把孩子送还给那男人,只说了句:“她也还小,也该抱怀里。”


    *


    “江老师!”


    正要上车,月湘和红春又领着一帮更小的孩子们跑了过来,个个撞入她怀里痛声哭泣,她知道她们或许不是在哭离别,而是哭命运。


    燕子离开,对她们的打击或许是最大的。这种打击不来自什么血脉亲情,而是命运的紧密联系,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好像第一块倒下了,随后的总有一天也会一一倒下。


    上次离开后燕子辍学了,这次离开,她也不知道这些孩子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后,是不是还会继续读高中。日日夜夜苦练基本功,凌晨六点起来吊嗓子,学戏这条道又是不是真的算出路。


    其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她们只简单地相信着:“努力就一定有结果”。这个如今大多数人都不再相信的淳朴道理。


    林清岁刚把行李放好,顾及四下没有一个熟悉的朋友,就又从大巴上下来。看见江晚云还在和戏团的孩子们聊天,脚步又犹豫下来。自“辞职信”以后,这几天她们之间的氛围都有些微妙,当然可能只是她自己的觉得。


    江晚云回眸看见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笑容,唤她:“清岁,过来。”


    她这才走上前去。


    红春身旁的小演员一见她就兴奋起来:“就是这个仙女姐姐!上次在车里告诉我们那些台词的!”


    林清岁心里一咯噔,想起来是那天和她一起下大巴又一起搭顺风车回来的女学生。看形势,想必刚才也把自己那天在车上胡说八道的话都告诉江晚云了。她不是剧院的演员,“花辞镜”里也没有那段台词,那天却那样和这里的学生说了,江晚云知道了会怎么想她?


    “不是,我……”


    她想解释,江晚云却了然一笑,对孩子们说:“那仙女姐姐说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吗?”


    孩子们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回应:“记住了!”


    林清岁一愣。


    江晚云又没有拆穿她。


    车上演员喊:“江老师!我们差不多了该走了!”


    江晚云回眸应声点头。


    几个孩子眼看着又要掉眼泪,围上来抱着,念念不舍地问她:“江老师,你什么时候再来?”


    江晚云也丝毫没有敷衍地回答:“下半年的工作很忙,可能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孩子们沮丧:“那还要差不多一年的时间……”


    江晚云摸摸她们的脸,怅然安慰:“没关系,一年很快的。”


    林清岁察觉到她眼中的无奈和遗憾,想到她说算命先生那事,眉头也不尽皱了起来。


    “好了,让江老师走吧。”


    戏曲团团长叶玫的声音,从人后传来,一身优雅朴素地走来,为送江晚云,她穿了平时去城里出席重要非遗会议才会拿出来的旗袍。


    她走到跟前,给江晚云手里递了一小提茶叶:


    “你既然还是什么都不肯要,至少把这个带着吧。这茶清肺润喉,对你的病有好处,我算着时间呢,等这些都用完了,你就该回来了,到时候,再给你拿新的。”


    江晚云双手接过,泪水又忍不住掉落下来。


    叶玫也心疼她,擦去了她的眼泪:“好了,都怪这些孩子惹你。从前我们家里老老小小,出去一趟难,花辞镜首演都没能给你去捧个场,只能盼你常来看看。”


    她又回身看了眼自己的学生们,羞愧启齿:“我没本事,她们啊,从小跟着我们这几个老演员在戏台上唱,唱到十几岁了,都还不知道聚光灯下是什么样子。能认识你,也算是在圈里头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我还想着,等明年我家那个小的也上了学,我也能带着这些孩子们,跟你去清欢走一趟,正好也见见那边负责非遗的人,看看……有没有大舞台,给这些孩子们。”


    江晚云眼睛又亮了起来:‘好,我回去会好好计划这件事,再尽快跟你商量。那就约好了,等明年开春。”


    叶玫见江晚云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内心激动不已,眼含着泪光点头:“等明年开春。”


    *


    大巴司机见时间不早,为难地按了声喇叭提醒。几个演员从商务车上下来:“江老师,您坐这个车吧,这一路下去要在车上过夜呢,您得坐得舒服一些。我们去后面大巴。”


    江晚云看了眼两趟车的参差,又看了眼林清岁,先问她:“你会晕车吗?”


    林清岁摇头:“我没关系。”


    江晚云思索片刻,应演员们道:“我没关系,你们去坐小车吧,设备都在那趟大巴上,里头那么多重要的内容,没人看着,我不太放心。如果还有多余的座位的话,可以让清岁……”


    林清岁立马打断她:“我跟你一起。”


    江晚云欣然一笑,颔首应允:“那就这样安排吧。”


    两人一并上了稍显破旧一点的大巴,林清岁不想陆杉也在这辆大巴上敲着电脑整理这趟田野的视频,就等着江晚云上车。


    见人上来,忙碌之余才抬了一眼:“晚云,你来看一下。”


    江晚云迟疑片刻,有些顾虑地回眸看了林清岁一眼。


    林清岁也识趣地退步:“没事,我坐你们后面。”


    江晚云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随后在陆杉身边坐下。


    林清岁便选了个斜后方的位置。


    江晚云似乎很快放下了离别的痛觉,马上投入了工作。


    林清岁只能从她的角度默默注视着,几乎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和一点点侧颜。


    她想起她一次又一次的袒护,想起她握着她的手教她毛笔字,想起木船上她的笑容,想起花山庙,想起萤火虫……


    想起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吹过的风。


    她不知道,江晚云是不是也会时常想起。


    而这些回忆如今犹如割裂般从她周身的空气里撤退,她以为自己和江晚云之间的距离,也顺然从能耳鬓厮磨的错觉里醒悟。她默默注视,只觉得她们之间的山海相隔,仿佛这几天的一切,都随着怀安的风、怀安的水,停留在了那个山湾里,没有追来。


    她回了头,不再追望她。


    看向窗外的风景,却是索然无味的。


    她不知道,她对着窗口发呆的时候,前头的人也在陆杉自我陶醉的演说中悄然分了心,悄悄侧目,回眸默默关注一眼,又怅然克制地收敛目光,眉头蹙着,嘴角却含笑,像是差一点,就要深陷进回忆里。


    *


    “清岁。”


    林清岁猛然回神,江晚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过来,站在了她身旁。


    她茫然地抬头看她,以为有什么事。


    江晚云却自然而然地笑着,柔声细语地问她:“我们那边结束了,我过来跟你一起坐,可以吗?”


    第26章 照片我能不知道吗?


    林清岁愣了半天神,才抱着助理包站起来,给江晚云留出空间让她去靠窗的位置。


    江晚云坐下了,她的心也放稳了。


    就是影响她看窗外的视野,尤其天色晚了些,玻璃窗上就更容易看清里头的倒影。外头景色好啊,夕阳一大片,金光璀璨的,落在山头上,丛林间。可玻璃倒影里的人没看窗外,低头看着书。


    兴许书里头更好看?


    “坐车看书,不晕吗?”


    她主动找了个话题解闷。


    江晚云抬眸看她,一笑说“还好”。


    这话题就又结束了。


    但江晚云又合上了书,想起来什么似的笑说:“昨天跟戏团里的老师们整理照片,她们盯着其中几张一个劲说:‘你们的演员真是可爱’,我说是啊,她可爱我能不知道吗?”


    林清岁扭头问:“谁啊?”


    江晚云笑而不语,转头看向窗外。


    车刚好路过能看见花山庙的地方,那尖尖屋檐和挂了手帕的树远远嵌在山间,仿佛也带着那夜的萤火虫,深深嵌进了心头。


    手摸在书封上,掩盖着书页里夹藏的照片。


    林清岁见她神神秘秘,也不知道是前车里哪个小姑娘让人这么喜欢,狐疑地撇了撇嘴吐槽:“嘁……夸小狗才用可爱吧。”


    江晚云一惊,暗自偷笑,点着头应她的话:“嗯,也是。”


    车载着酸甜苦涩交杂的回忆,一路开进了浩瀚喧嚣的城市,江晚云睡眠本就不好,在车上是不太可能睡着的,但林清岁天刚黑的时候就撑不住眼了。


    江晚云体谅她这几天太累,主动问她:“要不……靠在我身上睡会吧。”


    她连忙摇头,一个助理靠在艺人身上,这多不像话。重新调整了一下坐姿,端坐着闭上眼睛。可没撑多久,就熟睡过去,那身子又摇晃欲坠起来。


    江晚云无奈一笑,只得又轻轻把书合上放到脚边,从一旁的包里拿出两件外套,一件叠好放在腿上当枕头,一件留在手上一会儿当被子。


    她恰好扶住了林清岁正要往下掉的脑袋,慢慢倾倒她,让她枕在了自己身上,用衣服为她挡点空调的冷风。


    低眉望着她,眼眸中生出些看孩子似的怜爱,揉开她额前的头发,嘴角总是含笑。


    要说回照片那事,其实上百张里也不过就那几张拍到了林清岁,却被老师们揪着不放,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团长挑了几张照片洗出来想挂在戏团的墙上,里头几乎一半是她。


    以至于江晚云临走前还要解释一番,才拿走了那几张照片。也不知道是担心照片里不是演员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得感谢老师们提醒,不然或许等到照片上交她也未曾察觉,尽管几度提醒自己要记录有用的照片,镜头却还是几次不自觉偏向无关的人。


    不知道人群里她的确出众,还是抓拍的人确实带着别样的心境。这几张照片也的确好看,拍得人很温柔。


    回想起那天的画面,还是去学校看孩子们,小孩子们围着演员们问东问西,好奇这好奇那,还有孩子闹着要给她编辫子,还采来许多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插在她的辫子上。


    一个人的头发不够玩,就有孩子去找林清岁搭话,但被林清岁三言两句敷衍了走了。


    所以那时她问她:“你不喜欢小孩子?”


    林清岁也直白地回答:“不喜欢。”


    不想下一刻起风了,操场没有塑胶跑道,只铺了一层沙土,被风扬起的尘土笼罩了天空,也迷了她的眼睛。


    担心着孩子们,强迫自己真开眼时,模模糊糊才看清,身边的人早就先她一步去护住了站在风沙里的小女孩。


    孩子们找到了庇护,一个一个向她跑过去,躲在她用手撑开的衣服后头。


    她便也顶着沙尘举起了手里的相机,定格下了这一刻。


    林清岁睡得昏沉,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境况,侧身枕着,背靠着江晚云的怀,还考拉似的抱住了江晚云送来的臂弯,四面八方都是安心的温度,甚至舒服得想翻个身。


    她也不曾想到,江晚云的回忆里不止有她惦记的那些单独相处的时间,还有其他的,她自己都没有留意过的细枝末节。


    更不知道未来她会爱她,而一切都会成为她被爱神眷顾的契机。


    天朦朦亮,车身一颠簸,司机喊着就要到站,她才迷迷瞪瞪睁开眼。


    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蹬一下弹起来,还没回头,脸已经羞得通红。


    江晚云惺忪的眼一夜没阖,此刻却悄然闭上了,藏起嘴角的笑意等着她叫醒,给她留足了面子。


    *


    一耽搁,林清岁再回家已经时隔大半个月了。


    还没进家门,就看见院门口停的消防车,和一行围观的邻居。她心里一沉,松了行李箱冲进人海里。


    然后就看见李海迎站在几个消防员面前,手足无措地挥着锅铲,解释自己怎么因为做饭差点把厨房烧了的。


    “我的锅前在那儿,医院突然来了电话,我就忘关了。这……没想到起这么大烟……”


    “多亏你这灶台自动熄火了,只是烟大,邻居见了即时报了警。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旁边一大爷唠叨:“现在小年轻哦,粗心大意,又爱折腾!”


    李海迎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双大眼睛委屈忍着泪,低着头毫无底气地解释:“大爷……我都快四十了。不是瞎折腾……我女儿今天回来,我想着给她做点好吃的……”


    林清岁心里一触,上前:“妈。”


    *


    两小时收拾,厨房终于从一片狼藉恢复原状。林清岁累得往沙发上一摊,拿手机看起外卖。


    “我点好了,”李海迎从门口把外卖袋提进来,窃喜:“你都不让我插手帮忙,点个外卖妈妈还是会的。你最喜欢吃的那家川菜。”


    林清岁扬了扬唇,放下了手机。


    李海迎试探性问:“这趟回来,休息多久?”


    林清岁一边拆着外卖盒,一边回答:“一个月。”


    李海迎手上停了下来,面露担忧:“这么久啊?”


    林清岁解释:“这一个月没安排什么商业活动,学校里有几个会议,我也帮不上忙。”


    李海迎似懂非懂:“你不是生活助理吗?”


    林清岁半阖眼强调:“是执行经纪人。”


    “哦……”李海迎狐疑点头,玩笑她:“那你这趟去,有打开江晚云的心扉,好方便以后窃取情报吗?间谍小姐?”


    林清岁无语,又觉得脸红,只埋头吃饭。


    “对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李海迎歪了歪头,笑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林清岁佯装不知:“什么啊?”


    李海迎抿唇,眨眨眼作罢:“不记得就算了。”


    林清岁默默吃着饭,在意着她手上缠了创可贴。


    李海迎总期待被她叫妈妈,她却始终觉得别扭,像给人叫老了。


    但她心里敬她,同敬爱母亲一样。


    或许因为她理得清医院科室上上下下,却理不清家务活。或许因为她把七岁的她带回家那年,自己也不过二十来岁。或许因为这些年她从来没让她受过委屈。


    李海迎纵使再忙也会去给她开家长会,虽然和其他家长打交道时总显得笨拙青涩,但别家孩子有的,她也从没让她缺过。


    所以为了报答养育,家里都是她做饭的,只是工作开始,对家里好像也忽视了很多。她不顾劝阻去干这份甚至可能在外人眼里都算不上事业的事业,心里总是亏欠的。


    但家人之间哪有扯得清的账。


    她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肉,就算扯平了。


    *


    晚上洗完澡回到房间,擦着头发路过桌前,看见白天收拾行李时随手拿出来放置在桌上的那封辞职信,心里头不禁又在意起来。


    她知道一个月的假期,不过是江晚云找了个幌子,给了她一段思考的时间。她的确给了她绝对的选择权,不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闲来无事的假期,她都喜欢宅在家里,要么看看书,要么看看电影综艺。可这几天总想往外走,也不顾夏季炎热,脚步乘着风总是轻快的。


    今天又收拾收拾准备出门了,包里头还是常备着葡萄糖和止疼片。


    从前走在路上总是漫无目的,而今目光却时常寻找。


    或许会偶然相遇呢?


    路过中药铺子会多看两眼,会特地去找古玩和茶馆,看到新奇的小玩意儿,都会不自觉拍照留恋,要么直接买下来,还是成双成对的买。


    “送给男朋友啊?”


    店老板看她手里挑着一对杯子,笑跟她说:“我们那一辈啊,都不兴送杯具,觉得说起来不好听。现在年轻人都说是‘一辈子’,哈哈……”


    她又把杯子放了回去,说“就看看”。


    不知不觉,走到了江边。


    店逛得差不多了,时间也虚度了。看了眼手机,没有消息,工作邮箱也没有新的邮件。登录学校官网看了眼,才知道江晚云参与的会议昨天就去了鹤城。


    原来她今天不在这座城市啊。


    林清岁的心忽然落了下来,轻盈的脚步也沉顿了些,江风吹来的暑气让她有些烦闷,好像包也变得沉了。


    应该很忙吧……


    发消息问问吗?


    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看着江水流逝,这一天仿佛又要这样毫无惊喜的过去。


    正叹息一气,一条信息发来——


    「江晚云:你在做什么?」


    蓦然心脏砰砰跳着,捧起手机打字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思来想去怎么解释自己正在做什么都不好,就拍了张江边的野花发去。


    「林清岁:[图片]」


    「林清岁:给你看fafa!」


    江晚云站在会议室的窗边,听着手机铃声连响两声,往江河那头眺望的水眸中又晕开欣然的笑意。


    惊喜,就这样不期而遇了。


    第27章 社团恍然宿命般正中年少拉弓那一箭。……


    对话框里的文字输入又删除,江晚云那边没有回复,林清岁也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


    忽然语音电话打来了。


    ……


    “怎么?”


    “林清岁!十周年你都不来是吧!眼里还有没有团魂了?!!!!!”


    手机那头的声音震耳欲聋,她本能地把听筒拿远了一点,看了眼备注:“时晨”


    时晨是高中时她戏剧社团的社长,说是社长,其实社团里加上她一共也才六个人。说起来,她还是被时晨学姐坑蒙拐骗入社的。


    时间倒回高一,紫藤花长廊下——


    “同学,对我们‘西巡戏剧团’感不感兴趣啊?我们和清欢大剧院都是有合作的。”


    “认识她吧?这你都不认识?!来来来,我告诉你,这是我们社团的做客专家,国家一级演员……”


    “我们每年都会去欧洲访学的!而且是公费!”


    时间再回到此刻。


    林清岁绞尽脑汁想,当时是被哪句话骗到就交了巨额社团费入了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入社以后发现,说是戏剧社团,里头的连一个看过莎士比亚的人都没有,倒是每次开会都在聊一个摇滚乐队。


    她也是入会半年才知道,社团向学校申请时原本是摇滚乐社,但因为学校认为摇滚乐叛逆且立意不够深刻,被一次次驳回建议,最后时晨一拍板:“戏剧社吧!”


    好好好……


    这个社团唯一干的一件大事,估计也就是林清岁报名组织的那次欧洲调研了,拍回来的纪录片参赛拿了奖,社团也被学校在开学典礼上点名表扬,听说而今队伍已经日渐壮大了,一大批正儿八经热爱戏剧的学弟学妹凝聚在一起,事情也越做越大。


    顺便提一句,摇滚乐社团也在林清岁毕业那年成立了,林清岁高二那年打进校团委的那一年才知道,时晨的提议被驳回主要是因为,她在计划宣传语上写了句:“学海无涯,回头是岸”。


    好好好……


    青春的回忆总是让人哭笑不得,也时常伴随让人想起来就脚趾抓地的尴尬,却不妨碍再想起那帮人时,眼里还是会流露温情。


    时晨喜欢夸大其词,就算从社团成立开始算也不过八年半。林清岁是在那之后半年被坑的。


    不过……


    八年了,是该见见那帮人了。


    “时间地址发我。”


    「时晨学姐:晚八点,纯K-1907。」


    “收到”还没发出去,又一通语音电话打了进来。


    林清岁愣了几秒钟,小心点了接通,把听筒贴在耳边,轻轻应了声:“喂?”


    片刻,江晚云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清岁,明天你有时间吗?我想给你拍几张照片。”


    听筒里说话声温润低哑,像是顾及旁人刻意放轻了。


    林清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啊?给我?”


    “嗯,我新拿到一台相机,后天要去拍另一个剧院的演员后台,想先试试。”


    林清岁了然,回答:“有。”


    “那我们明天上午十点,中心大厦A座楼下的咖啡厅见。你方便吗?”


    “好……诶不过你,”林清岁想着再找个话题让耳旁的声音延续:“你不是还在鹤城吗?”


    江晚云回答:“今晚的飞机回来。”


    “几点?”


    “好像是九点多。”


    “我去接你。”


    她完全忘了刚刚答应了别人什么。


    “不用了。”


    电话那头也拒绝得很干脆。


    林清岁还想争取:“太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而且也不好打车。”


    “机场怎么会不好打车呢?”江晚云笑笑反问她。


    “可是会排很长时间队吧。”


    “没关系的,晚上不会很久。”


    林清岁仍然不死心:“你是哪班航空?”


    江晚云也知道她的意思,婉拒道:“真的不用了,我这几天见得人太多,脑子都有点钝了,正好从机场回去一个小半小时,能一个人在路上想些事情。”


    对方都这样说了,林清岁便不好再坚持,怅然地应了声:“好,那你注意安全。到家给我发个消息。”


    “嗯。我们明天见。”


    “明天见。”


    那边先挂断了电话,这边听筒还贴在耳边。


    反正明天就能见面了,不着急这一个晚上吧。她想着。


    *


    清欢市的夜生活不分老少,跳广场舞的和街头滑板的抢地盘,下象棋的和坐摇摇车的共借一盏路灯。


    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大多不爱在夜空底下待着,网站电话现场三头预约抢位,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筛选出了一帮胜利者,依然能让室内人满为患。


    口红盖在电梯门打开的前一秒合上,高跟鞋冷声在反光的地面敲响,卷盈的长发轻轻撩拨,香水味迎面。


    工作人员迎上前来:“小姐您好,请问您去哪个包间?”


    红唇微微分离:“1907。”


    跟随指引,一只纤白的手推开了沉重的门,里头炸耳的高音量摇滚乐忽然少了隔绝,排山倒海似的推出来,让人不禁眯了眯眼。


    林清岁卷起了大波浪,换上了黑色的裙,踩上了高跟鞋,点上了香水,去重新融入这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尽管如此,与过去相差太远的风格,还是让旧友调侃一番。


    “哟哟哟,林姐姐来了~”


    “林姐姐你大花臂呢?”


    “林姐姐你头发颜色咋回事儿啊?从良了?”


    “你这衣服是不是太保守了啊?你要去唱歌剧啊?”


    这些人说起来都是她的学长学姐,只有唐亚棋一个是跟她同届被坑进来的傻子。因为她高中时期几番闷声干大事的作为,知道了她那股人狠话不多的性子,团里人都叫她林姐,阴阳怪气的时候会再加个姐字。


    林清岁冷冷撇下眼,没管她们的调侃,脱了挡风的坎肩,在沙发最中心给她让出的位置坦然地坐下,问:“时晨呢?”


    “和唐亚棋一起呢,说是在路上了。”


    “林姐,点歌啊。”


    林清岁看了眼酒水菜单:“我不了,你们唱。”


    “得了,她哪次不是只喝酒不唱歌?快,给我们林姐点个莫吉托!”


    “诶?莫吉托我会唱啊……”


    说起来,林清岁那几年叛逆的青春,做了很多现在回看来无厘头的事。


    她从小就很喜欢挑衅规则,小学时说女孩子要文静,她就张扬。初中班主任说女孩子学不好理科,她就占据数理化年级第一两年不掉榜,年级主任说女学生要剪短头发才能专心学习,她就以全校第一为*令箭,带头烫起了大波浪。大学时网络造谣说那个纹身染发的女孩子不检点,她就纹了满臂,把头发也染成了新奇的颜色,还特地等到自己以优秀学姐的身份站上新生开学典礼发言台的时候,才脱下外套取下帽子,惊得学校领导脸色铁青。


    可当她再次路过中学,发现女生仍然被要求剪短发;登上网络,发现受害者有罪论仍然铺天盖地时,才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反抗,都是治标不治本。


    听着音响里张扬的叛逆的音乐,那曾经也是她少年时与她们一起共同追求的精神。可此刻,她却满脑子是江晚云在甘棠花下常含泪水的眼眸,是怀安那山湾里孩子们小麦一样的肤色,太阳一样的笑容。是李海迎说起关于奶奶的事迹时,她由心而发的骄傲和痛恨。


    她知道年少的她们也很勇敢了,岁月的沉淀却让她更向往那种不停留在表面的声张。


    或许真的有另外一种方式吧。


    “哟哟哟!这是谁啊?!”


    “我的妈呀,你们一个二个怎么了啊?”


    林清岁抬头看去,要数当年学校“不务正业”的刺头,有时晨在,她林清岁绝对不敢当第一。而如今当年的摇滚少女束起了一头拉直的黑发,只稍微抹了点有色的唇膏,一身素雅的白裙,绝对是老一辈喜欢的大方得体。


    时晨羞恼地把碎发别到耳后:“哎呀,这不是考公务员了吗……而且,今天去见她家长了。”


    她一回头,视线又勾出一个人。


    “啊呀!亚棋妹妹~不是?你两跟家里出柜了了啊?!”


    林清岁眉头一皱,听得一头雾水。


    唐亚棋抿唇羞答答一笑,搂着时晨的手臂依了上去:“七年了吗……不过低调啊,她工作单位那边还是要隐藏一下。”


    “懂懂懂,可以啊你们!哎?家里怎么说的?”


    “不支持也不反对吧,哎,反正我们也二十四五了,不是小孩子了,他们再不满意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林清岁终于忍无可忍,金口一开问了句:“你们在说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她两是一对吧?”


    林清岁眉头一抬,脑海里打出一排问号。


    “不是吧!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笑死,我记得那时候老班为了防早恋,特地男女分开坐,班里两对拉拉一同桌就同了两年哈哈哈哈哈……”


    时晨笑了笑,看向身旁人:“可惜我俩不同级。”


    一旁人被喂了狗粮,阴阳怪气学她:“哟哟哟,可惜我俩不同级~”


    林清岁石化在原地,犹如头上一顶惊雷闪电。


    “林妹妹,抽烟去?”


    这里头只有时晨叫她林妹妹。说起来学会卷烟,还是大一那年时晨教她的。


    她今天没带烟,还是跟着学姐出了包间。


    她接过时晨递来的烟,点燃后就放在手边。心里放不下,就还是问了句:“你和亚棋……”


    时晨咬开烟头的爆珠:“爱上是十七岁吧,真的在一起其实是等她高中毕业。”


    林清岁看向窗外,思索片刻:“你们……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取向吗?”


    时晨想起招新那天,唐亚棋扎着高马尾,留着刘海,怯生生跟在林清岁身后,好奇又小心翼翼地听着林清岁问询,自己却从来不敢张口问的样子。她后来才知道,唐亚棋甚至都不认识林清岁,只是在人群中找了个看起来靠谱的人跟着,方便她这个社恐能迅速了解到各个社团信息。


    她嘴角又忍不住上扬。


    “我的话……在认识她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林清岁若有所思。


    “是什么感觉?”


    “怎么说呢?会忍不住想她,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想。会想见她,没什么事都想出教室晃晃,想着大家都在同一个学校,说不定下一个转角就能遇到她。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她。看到她会心软,会想抱抱她……你这么问,从来没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吗?男生?或者女生?”


    林清岁心底仿佛有一根陈旧积灰的弦,时晨每说一个点,就奏响一次,声响也逐渐从暗哑到明朗。


    她忽然想到什么:“你还记不记得,当时社团招新的时候,你拿了个话剧演员的资料给我,说是社团的外聘专家,你记得是谁吗?”


    时晨眉头一皱:“我想想啊……我记得我们当时商量来着,说是要找个就算发现我们打着她的旗号招摇诈骗,也不会告我们的,所以要选个性子温柔好欺负的……不是,好说话的。”


    林清岁无言眯了眯眼。


    时晨后知后觉,停下来心虚看她一眼:“哎呀,是我们外面请的专家!真的!我想起来了!江晚云!你去查!著名话剧专家,最近话剧节压轴就是她主演的那个什么……花……花镜子!”


    林清岁恍然宿命般正中年少拉弓那一箭。


    她想起来了,当年鬼使神差交了两百元巨额社费,是因照片里的人,实在好看。


    第28章 2号线林清岁,你又没干什么亏心事。……


    林清岁无语摇了摇头,灭了燃过半的烟:“进去了。”


    她让出了正中间的位置给小情侣,坐到最边缘查看航班信息。从鹤城到清欢的飞机没有九点多到的,临近的时间只有一班八点四十五的落地的。


    她看了眼时间,九点零二。


    忍不住瞥了眼时晨两个,心想:“又迟到这么久……”


    低头看回手机,犹豫片刻,发了条消息关心:“打上车了吗?”


    结果两首歌的时间过去,那头还没有回音。


    林清岁起身出了门,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拨了通语音过去。无人接听。


    又翻到通讯录的号码打过去。


    “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sorry……”


    于是那扇沉重的门又一次被推开,桌上那满杯莫吉托与其他杯口一一相碰,被人端起一饮而尽。


    “不是?这就走了啊?”


    “抱歉,临时有工作。”


    *


    霓虹和酒精,把这座庸碌的城描绘得天花烂坠。林清岁提前退了场,高跟鞋在一片微醺的夜色中,踩出不合时宜的仓促。


    “下面插播一条最新消息,机场高速发生严重追尾事故,救护车已于最快时间到达,伤亡情况暂时不详……”


    ……


    “喂,岚姐。她的航班信息你知道吗?”


    “谁?江晚云?学院那边买的票我怎么会知道?怎么了?喂?喂?”


    ……


    “江星辰吗?是我。你姐今天回来做哪趟飞机?”


    “我姐?回哪?她去哪了?”


    ……


    “喂,您好。王主任吗?我想请问一下江晚云老师今晚从鹤城飞清欢,是坐的哪趟航班。”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你问她本人吧,好吧……啊就这样,我这边有点忙。诶,好好……”


    ……


    心在急,脚步再快,都是徒劳的。手机打车,排队三百多号。


    索性这年头城市管理还不算太严,晚上街边还能看见一排电动摩托拉客。


    “小姑娘,去哪里?”


    “机场。”


    “机场?!”摩的师傅眼都瞪大了,连连摇手:“跑不得跑不得,太远了。”


    另一个师傅发话:“小姑娘,来来来,来我这!我给你拉到前面地铁口,做2号线直达很快的,半小时就到了!”


    林清岁豁然开朗,她怎么没想到地铁这回事儿。


    这个点地铁站口人挤人,好不容易买了上了票,萧岚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电话挂那么快,说话没头没尾的要急死谁吧?到底怎么了?我打江晚云电话也打不通。”


    林清岁耸肩把手机夹在耳旁,提起刚过完安检的包:“她跟我说今晚九点多的飞机回来,可我到现在都联系不上她。”


    萧岚蹙眉看了眼手表,疑惑:“在飞机上联系不上也很正常吧?”


    周遭太吵,林清岁不自觉抬高了些音量:“九点多的飞机,这会儿应该到家了。”


    萧岚愣了两秒,思维按照她的脑回路打了个转,半阖了阖眼问她:“妹妹,她跟你说九点多的飞机,那有没有可能是九点多登机呢?”


    林清岁脚步顿然停在了原地。


    “周四晚上从鹤城飞清欢的航班,只有鹤南航空和清欢航空,江晚云那个人,为了节省学校预算,肯定不会选鹤南航空,再排除掉直飞以后……”萧岚气定神闲地去打开电脑,三两下功夫查到那趟航班:“还早呢,十点四十五落地。”


    电话里的声音像从一台信号忽然飘远的老收音机里传出来的,伴着地铁站里的拥堵嘈杂,从林清岁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留在脑海里的,就只有一串大字:


    “你个大傻子。”


    可人群推搡着她,她如海上蜉蝣,随波逐流,没有回头路一般被挤进2号线的车厢。


    经过多少站了,她不太清楚,只知道车厢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连环画一样在眼前更替。老人咳嗽声,小孩哭闹声,高中生戴着耳机嘴上小声跟读着英语,两侧电话声里一边是老板斥责下属,一边是外卖员道歉客户……都仿佛这座城的缩影。


    她又想起怀安的好山好水。


    她头一次觉得那里好山好水。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已经清晰地听到机场播报了。


    她知道江晚云温柔体贴,就算心里有不满,也不会显露出来丝毫。只是按她的边界感,人家话说到那份上,她也该知道。今天出现在这里,也纯属意外。或者说,她脑子不好。


    怎么办?回去?可是来都来了。


    “这帽子多少钱?”


    “三百零八。”


    “三百……”林清岁欲言又止:“……再帮我拿一下那副墨镜。”


    “好的,小姐。一共一千零七十二块八,给您抹个零吧,一千零七十二。”


    林清岁眉头一抬,沉默了几秒,尬笑两声接过袋子:“谢谢你啊。”


    十一点,那熟悉的身影终于走过出口,手上那只白色行李箱上,还有在怀安时留下的划痕,滚轮上的泥却已经清洗干净了。与她同行的,还有陆杉。林清岁坐在长椅上,默默把手上杂志举高了一点。


    墨镜遮挡下,那双眼忍不住落寞。


    原来她身旁是有人的。


    *


    陆杉停下来看了眼时间:“我送你回去吧,我车就停在地下停车场。”


    江晚云回身,婉拒道:“可是我们不顺路啊。我打个车回去,很快的。”


    陆杉思索片刻:“那也行,我送你上车。”


    江晚云迟疑,眼神寻看一圈,像在找谁。


    四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只有一个奇怪的身影让她的视线不忍停留。那人穿得一身格格不入,在室内戴着眼镜,把帽檐压得很低,默默坐定不移注视着这边,却在她视线扫过那一片时就忽然侧过身去,强装没有看见她。


    她眉头微微一蹙,转而笑意晕开。


    “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陆杉眼眸疑惑,随她目光看去,才了然一笑:“哦,你那个小助理……”他打量一眼那身夜店风格的打扮,暗讽:“看来不仅会盗墓啊。江老师,好好培养一下。”


    “陆导,”江晚云转过身看他,面色变得不太好看,笑容也变了几分意味:“您还是先管好您自己的事吧。下次再找我救场,可就要提前和我的经纪人林小姐预约了。”


    陆杉哑然失语。


    今年正好接手承办这场一年一度的学术会议,是因为自己的一些原因导致会议差点没办法进行,要不是江晚云紧急赶来救于危难,恐怕不仅会议要挎在他手里,还会得罪一众业内人士。


    他无脸低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这次,确实谢谢你。”


    江晚云低敛眼眸,故意没接他的话。


    陆杉尴尬地抓了抓头发:“那我就先走了,你们回去注意安全。”


    江晚云出于礼貌,还是微微颔首。


    那双眼眸再向那个身影在的地方望去,凳上却早已空无一人。


    她眉间一凝,四处张望,却再找不到。怅然落下眸光来,手心早就准备好的小礼物紧了紧。


    是她看错了吗?


    可是,何至于他们都看错了?


    *


    滚轮声温慢地响,脚步也无声,但江晚云一步步走近,就是在林清岁心里踏出巨大地回响。她躲在转角处,按耐不住心跳,头不敢动弹,却仿佛在越埋越低。


    林清岁,你又没干什么亏心事。


    刚破罐破摔地想站出去面对,那气质的身影推着行李箱,停在她坐过的凳前,拿起她遗落的杂志,轻轻抚平折角,放回一旁的杂志架上,而后从她眼前风轻云淡地经过了。


    哦……她有洁癖,看不得东西乱放。


    林清岁心放了放,好像一半是安心,一半是失落——


    原来没看见我吗?


    她叹息一声,起身远远跟上。漫长的队伍里,她们之间人海相隔,她却还能隐隐约约捕捉到万种女人香里,独属于她的淡雅脱俗。


    就追着这香,一路往前,直到目送她上了车,眼神才缓缓落下。


    “喂?你坐不坐车啊?”


    林清岁沉吟片刻,想起刚才没头没脑的消费,还是掉转头走出了队伍,又一次挤进人潮人海的地铁。


    *


    “师傅,麻烦您稍微开慢一点,我看看路。”


    司机误会了江晚云的意思,笑笑说道:“美女,没走过这条道吧?不用担心,是有点绕远,高速那边今晚车祸追尾,堵到明天你也到不了家,去得还多些。”


    她回过头浅浅一笑,出于抱歉随口找了个幌子:“这一路看见很多地铁口,之前没留意过。”


    “哟!你这就说笑了,这底下是最早的二号线了,一路地铁口就算翻新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司机惊讶回头看了她一眼,觉得气质不凡,又笑呵呵理解道:“也是啊,你们有钱人很少坐地铁吧?要我说啊,这年头还是地铁方便,你别看我是个跑出租的,这节假日带老婆孩子出去,也爱坐地铁……”


    江晚云无奈一笑,不再多解释了。低头看了眼手机里林清岁九点多发来的消息,思虑片刻,回复了句:


    “刚下飞机,已经上车了。”


    对方秒回了一个字:“好。”


    她又放下手机,看着车窗外川流不息,人来车往,似乎都不与她同路。可她倚着车窗,频频回头,总错觉身后有人在追。


    第29章 相机一步步教她如何铺路。……


    林清岁跪在衣柜前头,头埋在里头翻找挖掘,老旧的衣服一件件抛出来,新一点的衣服一件件在手上撑开比对。


    不行,还是不知道穿什么。


    李海迎急匆匆去上班,路过时看了她一眼,没忍住停下回头:“你在干嘛呢?”


    “找衣服。”


    “我倒是知道……”李海迎是奇怪她平时也不怎么修边幅,今天怎么精挑细选上了:“你要出门?”


    林清岁又丢出一件衣服:“工作。”


    “工作?”李海迎看了眼门口挂的日历:“还有小半月吧。”


    林清岁答:“临时加的。”


    李海迎眉头一蹙,想了想问:“她私约你啊?”


    不知几时起,李海迎已经没有那么紧张林清岁的状态了。或许是看她那双眼里实在心无杂念,或许是了解自己的女儿不过一只肚皮软软的小刺猬,或许知道她曾经是谁的孙女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她是她李海迎的女儿,是个向来做事只问敢勇,敢做敢当的孩子。


    可是,别人知道吗?


    她目光还是有些担忧,怅然笑笑:“不错吗……看来,她已经很信任你了。”


    林清岁抬起头问她:“李医生,一般让人拍照穿什么比较专业?”


    李海迎回过神来:“拍照?”她索性走进房间,捡了捡地毯上的衣服:“江晚云要给你拍照吗?”


    林清岁有些难为情,解释道:“她说新相机要试试。”


    李海迎心里笑话她那没出息的模样,转而告诉她:“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人家既然找你来当模特,就证明她喜欢你平时的样子。你在她面前,也没怎么盛装出席过吧?”


    林清岁想到昨晚,有些不确信了。


    李海迎看了眼手机,匆匆忙忙站起来:“诶哟,我真得去医院了。”


    林清岁眉头一抬:“诶?你带我一程啊!我顺路!”


    李海迎早没了人影,只剩声音远远回应:“带不了,你太磨叽了!”


    楼下门砰一声关了。


    林清岁转回头看着一地狼藉,叹了口气。


    *


    “江老师,吃个早餐再走吧。”


    吴秋菊端出刚热好的牛奶,放到餐桌前。


    江晚云一早理好相机背包,悠然抬头看了一眼,不想辜负做早餐人的心意,就浅笑起身:“好。”


    “背这么大个包啊?”吴秋菊到沙发边上打量一眼这新奇玩意儿:“里头就是一个相机?”


    江晚云耐心解释:“还有一个长镜头和两个收音麦克,不过今天应该用不上。配专门的背包,主要是保护相机、备用镜头,把空间隔离出来,免得和其他小物件磕磕碰碰的。”


    “这么多讲究呢……”吴秋菊稀罕着,说道:“太专业了,我是不懂啊。”


    “看过不就知道了吗?”江晚云笑笑,放下牛奶走上前去,拉开包来,一一讲给她听。


    吴秋菊原先一点不懂,听听看看,也了解了一二。她干家政十几年,江晚云不算她的雇主里最有钱。有钱人见识都多,却很少有人愿与她这样讲上两句。他们只会觉得同夏虫语冰,要么对牛弹琴。


    但江晚云不一样,她学识渊博,且乐意分享,只要她有心听的,江晚云都能对她娓娓道来,同学院里那些大学生一般待遇。而吴秋菊这把年纪了,学这些也不为别的,下次回家见着女儿时,能多些共同话题,就是赚着了。


    江晚云介绍完,又不嫌麻烦地打开镜头盖,歪歪头笑问:“请您当这台相机的第一个模特?”


    “哦哟,那不好不好,还是让林小姐来吧,她年轻,漂亮……”吴秋菊挥挥手,连忙往餐桌那边去了。


    江晚云哑然失笑,还是抬起镜头,悄悄记录下来。


    而后把照片放大到眼角的皱纹,心里只觉得女人到什么年纪都是美的。


    另一头,林清岁最终还是听了李海迎的建议,像平时一样穿了干净简单的白衬衫,低束起马尾,化了点淡妆。提前半小时到了中心大厦,见时间还早,就先在绿化区晃悠了两圈。


    她喜欢做些无聊的事,比如说把左手边花坛里的石头捡起来,扔到右手边的花坛里去。眼看楼上律所的、广告公司的、大厂的、留学机构的,都下来占座位了,心里又急切起来。


    要么还是进去坐下吧。


    她目光搜索了个靠窗的座位,打算拍照发给江晚云过目,照片刚发出去,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就已经快她一步坐下了。


    心想算了,可再看手机江晚云又已经回复说“很好”。只得无语看向那小学生,见四下也没有她的长辈,就威逼她:“小鬼头,我先看到的。”


    那小学生因为占到好座位,本一脸春风得意的笑,听她这么一问笑容瞬间凝固下来,巡视一眼也没有别的座了,就怯生生反驳她:“我先坐下的……”


    林清岁半阖了阖眼,又利诱她:“小孩子喝什么咖啡,我给你买奶茶,你去旁边奶茶店。”


    那小女孩眉头一抬,思考了两秒钟,转而又抱着书包摇了摇头:“不要。”,忽然眼里宛如小灯泡亮起来,朝着她身后招招手:“倾倾!这里!”


    原来她也有要等的人。


    林清岁回头,看两个西装革履的女人走了过来,踩着高跟鞋,走路带风,从她身边经过,那气场让她感觉两人都差不多比她高了快半个头。一个明艳,一个冷厉,总之看上去都不好惹。


    “这个时间愿意跟我下楼喝咖啡,看来这次的案子稳了?我们明大律师,打算让对方多少?”


    “让?哼……威逼利诱这种低级的手段都用得出来,就这脑子去帮人打,我不让他们倒赔两百万?”


    路过的对话被她偶然听到两句,宛如一大早出门遛弯的狗在路上被人踹了一脚。


    好好好,这小孩有靠山。


    她只好掉头出了门。


    树下,熟悉的车已经停好了,她歪头探望,驾驶座下来的人戴着顶浅色鸭舌帽,长发在帽后束了个半高的马尾,轻薄的连帽高腰白色卫衣,牛仔裤修饰着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林清岁犹豫一番,没敢认。


    那人关了驾驶座车门,又去从后座背出一个几乎有她肩背两倍宽大的黑色大包,锁好了车,抬头便目光对视上她,笑眼盈盈地向她走来。


    “抱歉啊,我迟到了。等很久吧?”


    林清岁愣了愣神。


    她今天,很不一样。


    连忙摇摇头:“没有,是我来早了。”


    她本能地想去接过她身上的包,想到那人骨子里不易察觉的韧劲儿和坚毅,抬起几分的手又悄然收了回去。


    江晚云看了看咖啡店里头,了然一笑:“位置被抢了?”


    林清岁委屈点头:“晚了一步,照片刚发给你,就有人坐下了。”


    江晚云淡然一笑:“正常,我之前跟萧岚来这几次,没有一次等到座位。”


    林清岁默声回应,静静打量着她。江晚云平时很少把头发扎起来,都是自然散落腰间,显得人温婉知性。今天这个模样,倒是看起来精神不少,脸型看起来更加秀丽精致,甚至连那双干净清爽不加修饰的耳朵,好像都比常人的好看。


    “你头发扎起来,很好看。”


    她也学着不吝啬夸赞别人。


    江晚云弯了弯荷花瓣似的唇,落落大方地接受了她的赞扬:“谢谢。我是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转而又调侃她:“你大波浪散下来也很美啊。”,说着话,揽过林清岁往前走了两步给后头的车让开道。


    林清岁脑子一顿,后知后觉跟上:“你昨天看见我了?”


    江晚云回眸一笑:“我回去以后仔细想了想,总不能我和陆杉两个人都看错吧?”


    “他也看见了?”林清岁含含糊糊埋怨:“是,我看你和他聊天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出来了还回过头说呢。”


    江晚云想起昨晚的对话,只觉得冤枉,也没解释,笑了笑问她:“你是故意躲着我?还是昨晚有其他的人等着你接?”


    林清岁心膛打鼓,挣扎了片刻才坦白:“我怕你看见我来,心里不高兴。”


    江晚云讶异:“怎么会呢?”


    林清岁补充:“因为你都那样说了,我该有数。”


    江晚云无奈一笑:“那么说是不想麻烦你跑一趟,机场多远呐,你接完我,晚上还要自己回去,我也不放心。”


    林清岁没得话说了。


    江晚云问她:“你吃早餐了吗?”


    林清岁摇摇头:“你吃了就行,我没这习惯。”


    “那可不行,”江晚云认真反驳她:“胃会坏的。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你吃点东西,我也正好给你讲讲这套设备。下个月,可能要麻烦你跟我去趟海边。”


    林清岁疑惑:“海边?”


    江晚云点点头:“是啊,要补录一条声景。我想去采集一下海浪的声音。”


    “我……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我不太懂声景这些……”


    江晚云转头望向她,眉眼忽然凝滞一瞬,靠近了些,忽然抬手用指腹点上她的唇峰。


    她惊了一跳,下意识想往后躲。


    “别动。”


    那声儿宛若温柔一剑,她便真的一动不动。指腹轻轻揉开,从唇峰到了唇角,轻点两下,她望着的那双眼眸里又逐渐明媚起来。


    “好了,”江晚云晕开笑意,解释:“口红有点花了,吃完饭再补补吧。”


    林清岁心跳如擂鼓,耳根显然有些发烫。


    江晚云又丝毫没有体谅到她的局促,继续肆意挥霍着她的魅力,解释着:“现在声景是个热话题,你总要学习呀。真想一辈子在我身边做助理的活儿呀?这些东西学院里的老师可不会教你,你还不好好拜拜师,讨好一下我?”


    林清岁此刻还没能反应过来,江晚云从这时起,便已经在帮她铺路了。或者更贴切地说,她在一步步教她如何铺路。


    “那……那我请你吃饭吧,中午……”


    江晚云看她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禁低眉轻笑出声:“逗你呢!傻……”


    她主动牵起林清岁的手,笑着哄她:“走啦。”


    林清岁双腿无力得同棉花似的,轻飘飘被带着往前了几步,那一刻,与她的距离好像又变得很近,近得像能随时约出来吃个饭的老朋友。亦或者……


    她想起时晨和唐亚棋,连忙晃了晃脑子。


    第30章 普洱总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你约在这么市中心的地方,不怕被人认出来?”


    林清岁另辟蹊径找了家茶点店,才好不容易有个位置坐下,眼神机警地看着周围,就算江晚云不是什么明星大腕,花辞镜也为她掀起过一波出圈的热度,在中心大厦这种人多繁杂的地方,她还是担心会有人骚扰。


    江晚云却不上心,只在乎着菜单上的好茶好糕点,一边新奇翻阅,一遍笑她多虑:“有几个人能认识我?况且我打扮成这样……”


    “请问,是江老师吗?”


    话音未落,帽檐遮挡下的视线里,一个大学生睁着大眼弯下腰直直盯着她的脸。她本能地惊了一跳,看了眼林清岁暗暗发笑地表情,有些无措又无辜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您!”大学生激动得跺脚:“我看过您写的书,您的演出我每场都去看。我们一家都特别喜欢您,您能给我签个名吗?”


    江晚云还是亲和有礼地取下帽子,包容一笑,双手接过女孩递过来的书页和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确认字迹干透了才小心合好递还回去,颔首致意:“也谢谢你的喜欢。”


    大学生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谢谢您!哦我的天……您素颜也好美哦!而且近看比远看更好看!您下次演出在哪个城市呀?”


    “下次应该还在清欢,‘花辞镜’。”


    “太好了!那我一定要去看!”说完,又弯下腰来鞠躬,挥挥手:“那我们就不打扰您和您朋友了,我们先走了,下次剧场见。”


    江晚云也起身,颔首相送。


    林清岁清了清嗓子,学着她的语气:“有几个人能认识我呀?”


    江晚云回过头来,蹙了蹙眉,一坐下就拿菜单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羞恼道:“还不快看看吃什么?”


    林清岁只笑不道破:“茶吗……我也不是很懂。要不还是你来点?”


    江晚云又看回菜单,边看边在心里合计:“你还没有吃过早饭,空腹的话,可以喝普洱,普洱入口会有些苦涩,你如果不喜欢,可以让店员帮你加一点蜂蜜,或者桂花、玫瑰……”


    林清岁本看着菜单,听着她讲解,眼光又不知不觉抬起,看她低眉侧颜。从前心里还责怪观众严苛,只爱看符合她们期待的江晚云,现如今心里却也不禁这样去想。其实不是中式打扮更衬她的气质,而是即便一身不同于她寻常的穿着,还是盖不住她通身清雅古典的气质,额前落下的那缕头发都恰到好处。


    “……大概就是这三种了,你偏好哪个?”


    江晚云抬眸一笑,问她。


    三种?糟了。她只听清了普洱。


    “那就……就普洱吧……”


    江晚云虽然有些讶异她年纪轻轻,会舍弃柠檬茶和蜂蜜柚子茶,而选择调相对醇厚的普洱。不过她也爱普洱,想来这样也好,毕竟她向来就觉得跟一个人喝茶能喝到一块儿去,处成朋友也就不难。


    “吃的呢?”


    林清岁愣了两秒,匆忙看了眼菜单:“小笼包吧。”


    这一嘴江晚云也愣了,只因她刚刚说了普洱配甜口的糕点更好,连一旁来点单的服务生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但想来这或许才符合林清岁的不喜欢循规蹈矩性子,便也依了她。


    递还了菜单:“那就一壶普洱,一笼小笼包。”


    等服务生去准备,江晚云也借着等茶的时间打开了相机包:“正好现在人少,我先给你拍几张。”


    林清岁忽然端坐起来,要么拿拿桌牌,要么弄弄头发,反正怎么都不自在:“你……你不教我怎么摆造型啊?”


    江晚云打开镜头盖,找了个好角度蹲下:“你不用管我,做你的事就行了。”


    林清岁本能想起身扶她,又刚猛然意识到自己模特似的坐了回去。而后就更加手足无措了,这茶也没上,她两手空空,能做什么事?


    江晚云便提醒她:“架子上有书,你可以翻翻。”


    李清岁随手拿了本新编的《说苑善说》,从中段翻开,假意看书。


    江晚云见她不自然,就指导着:“把上头的话念给我听。”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林清岁默默往下看着,看注释里说,这段《越人歌》,是在抒怀跨越阶级的爱慕。译文解释得太过直白,直白的好像从她心里写出来的。她想到在异国他乡那一面之缘,心中何曾不是这样想过——


    今日何其幸,能与她同席共谈理想。深蒙错爱,不嫌我鄙陋无知。心烦意乱不得止,只因身份悬殊不敢与她相识。


    她抬头,看了眼江晚云,而后继续背念出了后头耳熟能详的名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江晚云仔细看着相机屏幕的双眼迟疑了一瞬,眼帘缓缓抬起,毫无阻隔望向她,莫名的感觉向团疑云迷住了她的心。


    店里陆陆续续进来了其他客人,她顾虑会打扰到旁人,就先收了镜头盖:“先这样吧。”


    一起身,眼前忽然黑了一瞬,将要站不稳,林清岁赶紧上前扶住了她。


    “怎么了?”


    她第一时间把相机托付给林清岁,闭着眼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儿,可能蹲久了,一起身有点没缓过来。”


    “先坐下吧。”


    林清岁扶她坐下,小心翼翼把相机放置好,从包里拿了个保温杯出来,拧开盖子,递到她面前:“糖水。”


    看江晚云迟疑,又解释:“放心吧,这是新买的杯子,早上刚消过毒,特地给你带的。就是担心你低血糖。”


    江晚云不想她贴心至此,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喝下一口,心肺都被暖着。


    缓过来些后,她又顾着正事:“清岁,你过来坐近一点。”


    林清岁便带着竹编的坐垫,挪到她那头。


    她从包里拿出一些小件:“相机你应该很了解了,我就不跟你介绍了。这个是zoomh5,指向型收音麦克,在怀安的时候,我们采访当地的民间艺术家,用的就是这种话筒,它有两个小话筒,这个可以放在设备上,对准你想收音的东西,也可以取下来,别在被采人的身上。我们这趟去海边,就只需要把它靠近大海的方向就可以了,即使周围再嘈杂,录出来的声音也会相对干净。”


    林清岁点点头:“难怪要用话筒。我之前高中再社团也做过纪录片,以为买了个专业的录影相机就很了不起了。”


    江晚云宽慰她:“那时候小吗,而且学校老师,确实不会特别教这些东西,也都是采风时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


    既然都提到这里了,林清岁就顺口问了句:“那个……你听说过‘西巡话剧社’吗?”


    江晚云眉间茫然,摇摇头。


    林清岁深叹一气,这个时晨,果然是个骗子。


    “倒是在欧洲读博的时候,听说过一个叫‘东巡’的民乐团,她们中间的古筝很有才华。我记得当时带团的是位音乐学方向的博士后,我们一起跟当地一个东方艺术研究所合作过一个项目。”


    “东方艺术研究所吗?我们当时拍纪录片,也是他们帮忙接洽民间艺人的。我们团还一起去过他们的工作室,当时……还有一位会梵语的中国学姐,帮忙翻译沟通。对了,你也会梵语。”


    都提到这儿了,林清岁便试探着,江晚云是不是能想起她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我不算会,阅读一些专业词汇还行,”江晚云谦虚道,转而又打趣:“你看,多有缘份,我们说不定早就在欧洲见过。”


    林清岁有些失落,毕竟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外方教授还夸赞她的天赋和灵气,但江晚云似乎没大有印象。


    她只好把话题转移回来,拿起另一个麦克问她:“那这个呢?是做什么用的?”


    江晚云解释:“这个是idrofono,水下听音器。我想着能把它丢进海里,录下海水涌动的声音。”


    林清岁两眼一睁:“这么高级。这一套下来不少钱吧?”


    江晚云脸上难得露出窃喜的神情,稍稍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它的主人是个老书画迷,我特地拿了两幅爷爷的画送去,才借来的。”


    林清岁吓得腰都直了起来,看她一脸占了便宜似的高兴,也不忍心泼她凉水,心里却在盘算着这波亏大了,她早就听秋姨说江晚云爷爷有副好画之前拿去拍卖,还有人出价到二十五万。


    江晚云小心翼翼收起麦克,又把相机捧了出来:“不过这台相机我也是刚拿到,想着先给你捏几张照片试试手。我们晚点可以一起看看照片,你也帮我提提意见。”


    林清岁疑问:“你既然是要拿它录声景,在家拍拍甘棠花落,流水风水的,不是更好?人像……能试出什么?”


    江晚云只觉得一把冷箭刺过胸膛,恍惚失语。


    她想了想,解释:“之后可能也会拍演员排练。”


    林清岁更加不解了:“那你直接排练的时候拍她们呗。”


    “她们没你漂亮呀,”江晚云挑挑眉梢柔声逗她,而后又松软了眸光一笑:“我这不是也想放松放松,每时每刻都在工作,精神状态和身体都有些受不了。心理咨询的时候医生也说……”


    她愕然打止,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心理咨询?”林清岁在意起来:“心理医生说什么?”


    江晚云知道瞒不过,也就坦白交代:


    “说……要多见一些能让我感到放松愉悦的朋友。”


    她有些羞于启齿,却耐不住林清岁追问的眼神,便又接着解释:“读博期间,压力很大。经常神经性胃痛,失眠。到现在慢慢适应了工作节奏,不过还是一个月会约医生复诊一次,说要多转移注意力。医生也总问我,最近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我就总想起……”


    她停顿片刻,像鼓足很大的勇气:


    “总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林清岁蓦然心底一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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