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海怀着满腹疑窦离开角门,车夫一路把他拉到姑苏最繁华的街道,各色铺子鳞次栉比。


    林海看一回金银首饰,又看过一回市面上卖得出来的苏绣。


    都不太满意。


    绣坊的掌柜见他挑剔,言行举止都不是寻常人家。


    笑着给林海指一条明路:


    “这位公子,咱们这儿真正的好绣品,都不拿出来卖,早就有人预备着,不差咱们这一处,您还是回家请家中长辈打探一二,想来就有了。”


    小厮反问掌柜:“您做生意这么多年,难不成还不认识几个好绣娘?”


    那掌柜的扶着门边,眯着眼:“也是我这双眼睛不行了,不然谁不能绣两针?”


    林海懒得与他废话,又去看别家的绣品。


    另一家掌柜出来拆台:“隔壁那个万三,他媳妇不和他过了,所以现在手头没有好东西,不认识几个绣娘。”


    小厮墨条正想八卦,到底是怎样一桩夫妻间的官司,却被林海催着走人。


    林海买了几个络子和荷包,又去搜罗其他东西。


    晚上徐嬷嬷照例要来看林海一回,见林海买的物件,好心提醒他。


    “哥儿想着好,但这些东西都是外面旁人做的样子,算不得独特,戴出去可能还有嫌隙,哥儿若实在想送,不如让府上针线丫鬟做几个?”


    徐嬷嬷的话提醒了林海,什么荷包帕子,皆是那等风月话本上最常见的信物。


    林海一片好心,想送点姑娘家可能会喜欢的玩意儿,外面买的东西,她也不一定会戴啊?


    但让府上针线丫头做几样送去……


    也有些奇怪。


    林海索性直接删掉什么花儿、朵儿的礼物,送些竹编、木雕、砚台文房。


    另一头的江南,从御驾回京之后,没见多少波澜,原先传出风声要调任的秦督军,迟迟不见朝中旨意。


    唯有一件事,趁着秋收以后,江南有几处河堤海塘需要修缮。


    朝廷里的旨意带了荣国府一句,不让贾赦主事,只让他协理监督。


    贾赦自打接了荣国府的爵位以后,头一遭朝廷交代他干活。


    能从皇帝陛下手里捞到一点活计,贾赦高兴,荣国府上下也高兴。


    一贯严肃稳重的赖嬷嬷和史苗说起这件事都掩盖不住喜色:


    “想不到,这件事情竟然会落在大老爷头上。”


    史苗却还淡淡的,自古以来搞工程油水都不小,但为着捞油水弄出一个豆腐渣工程,将来苦的还是百姓。


    倘若贾赦认真干活,明面上不显露,背地里肯定会得罪人。


    史苗对赖嬷嬷道:“早前家里也不是没办过这桩事情,你家赖大虽然是老二的人,老二如今在书院读书,不如让他跟着老大去办事。”


    赖嬷嬷听了眼睛一亮,赶紧应承下来:


    “太太的吩咐,他肯定照办。”


    赖嬷嬷正愁二爷贾政去崇正书院读书以后,赖大似乎被边缘化了。


    如今太太也不讲什么大房二房,让赖大出去长见识。


    赖嬷嬷这个当娘的,自然高兴。


    贾赦这活计算不得累,但也不轻松,主打一个各处巡视。


    尤其这回在陛下南巡时候点名提及的钱塘一带,是这一回修缮的重点。


    贾赦是中秋节后走的,贾政旬假回来,家里没了一个聒噪的大哥,觉得有几分冷清。


    史苗为了维持两兄弟心态平衡,这回上心关照一下贾政读书的事。


    问老二:“先生怎么说,明年能不能下场一试?”


    贾政目光一时有些黯淡:“先生说……我还欠些火候。”


    举人考试和秀才考试不是一个量级,史苗很能理解,她也不指望贾政是个神童。


    反正慢悠悠考,重在参与。


    明年贾敬又要下场考试,原著中贾敬是进士出身,可惜没说明白,贾敬究竟是哪一科的高中的。


    就连林如海在原著里三十多岁高中,在进士梯队里已经比较年轻。


    搞不好林如海是他们那一届里最年轻貌美的存在。


    被点了探花。


    很合理。


    史苗笑着安慰老二:“那你就安心读书,不必慌,你才几岁。”


    反正又不慌着考试,天天去书院里泡着干嘛。


    史苗让贾政留下来:“过几日我们想去长生观玩一回,你且留在家中。”


    贾赦不在家,出门的事就让贾政来料理,能办事就别闲着。


    贾政也应下来:“孩儿知道了。”


    贾政应下的事,这一回出门主要二房来操办。


    史苗也不找什么烧香祈福的借口,


    单纯想出去玩。


    夏天太热,她不想挪动,现在秋高气爽,当然不能浪费秋光。


    二房媳妇关氏专门领着丫鬟,端着礼物来给史苗过目:“母亲,张神仙的礼,您看预备这些……妥不妥当?”


    贾代善的替身张道人,去岁游历至此,就在观里住着。


    这个老道人挺有能耐,顶着荣国府替身的名头,和京城好些勋贵人家都有来往。


    史苗看一眼媳妇预备的礼物:“差不多了,你瞧着再添一两样合适的白玉摆件。”


    等出门那一日,荣国府一连十好几辆马车、轿子、陆陆续续排出一里地。


    出一趟门挺麻烦。


    这回还把家里贾赦的崽崽一起带上。


    十来个月的小孩头一回出门,乐的啊啊哦哦的,笑得只知道流口水。


    贾敏笑他:“我们哥儿,第一回出门,乐得什么一样。”


    乐了一路,才到长生观,人类幼崽就疲惫的睡着了。


    乳母领着去厢房照料,史苗这头该逛就逛,逛了一圈很安逸的坐下听戏。


    道观这种地方,大约供奉着神仙,总让人觉得清净舒朗。


    史苗听过一回穆桂英,贾敏拿着戏折子,还没拿定主意听哪一段。


    贾敏更喜欢把一个剧目从头看到尾,自小就不太喜欢折子戏。


    今儿专门负责前后传话的媳妇近前来,请示道:


    “太太,大爷说京城王家的大爷和二爷,正好在此间赏玩,听说您在这边,想过来磕头请安。”


    史苗皱眉:“京城哪个王家?”


    那媳妇又道:“就是甄家三爷娶的那个王家。”


    王子腾?


    虽然有预感,可能会是这个王家,史苗还是被勾起了十足的好奇心。


    总算能见到未来的风云人物王子腾了。


    史苗没有拒绝理由:“那就见一见吧!”


    贾敏听着,戏折子也不必挑了,暂时也听不了,主动起身,与两位嫂嫂一起回避外男。


    史苗这边清好场子,那头王子腾、王子胜两兄弟从外面一起进来。


    前面领路的人是贾政。


    贾政比起这两兄弟来说,长得模样更好一点。


    甚至说……


    贾政显得温良少年。


    毕竟贾政年岁比王子腾小。


    而那个王子胜和王子腾比,站在一起,天然就被压下去一截。


    兄弟二人结结实实行了大礼:“给夫人请安。”


    史苗让二人快起,丫鬟们鱼贯而入,送上茶水:


    “都起来,你们何时到金陵的”


    王子腾脸上带笑朗声道:


    “回夫人,晚辈们昨个才到,见此处风景秀丽,借宿一晚,今日本欲往祖宅去,见夫人在此前来拜见。”


    看王子腾的应对气度,史苗满脑子一个念头。


    如果王子腾现代社会去考公面试,肯定一骑绝尘。


    史苗依着见小辈的礼节,问过年岁,读什么书之类,再送点表礼,说上几句以后常来玩的客套话把人打发走。


    娘儿们继续听戏找乐子。


    玩够了家去,史苗才把贾政叫到跟前嘱咐他:


    “王家没听说有什么大事,两个儿子一起来,必定没有那么简单,你记着留意。”


    贾政点头:“儿子知道了。”


    他早前在书院也听到一丝半缕的消息,只是还未证实,是以暂时不想和母亲分享。


    贾政也没有赶着回书院,一直在家中呆到了九九重阳。


    赶着九九重阳,贾敏这边又收到了林如海寄来的信件和礼物。


    史苗知道这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是定亲的人,原著中凑成的一对。


    小姑娘小伙子写信送点东西。


    才不是私相授受。


    这叫交流感情。


    史苗且随她去,贾敏不说,她也不主动问。


    但大房和二房的媳妇说到底也是年轻人。


    最爱吃瓜。


    周若笑着问贾敏:“又是那边的信,第几封了?”


    贾敏没有第一时间看来信,反而先打开箱子点东西。


    听嫂子一问,顺口答道:“第二封。”


    周若见没能逗到小姑子,也凑过去看究竟:


    “林公子又送了什么,我们哥儿跟着沾一沾光。”


    贾敏把匣子又合上,向大嫂求饶:“嫂嫂莫要拿我玩笑了,待我回去点一点,再看什么能给哥儿玩。”


    那些物件不能往嘴里塞的,还有零零碎碎经不住撕扯的,都不能给小孩玩。


    贾敏也不脸红娇羞,自己抱着匣子就回去了。


    还不忘留下一句:“大家谁都短不了。”


    贾敏回去点了点东西,慢腾腾拆开信,又是些生活琐事,还好林海文笔不差,平淡的事读着有几分趣味。


    她放下信,从林海送来的玩意里挑了孙行者的泥人,还有两只白瓷猪,亲自包好去找白湘湘。


    贾敏才进院子,就见人来人往,像是出了事。


    看见贾敏进来,丫鬟们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贾敏来不及放下东西,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负责服侍白湘湘的大丫鬟上前回话:“白姑娘想多走几步,不小心摔了一跤。”


    湘湘虽然能挪动几步,但也是有限的。


    贾敏上前去想看她的伤势,白湘湘却不给。


    只笑了笑:“已经上过伤药了。”


    贾敏看见院子一角还有没收起来的长案,上面摆着一些果品香炉,方才想起来今日是白家老大人冥诞。


    满院子却不见白先生,今日她并没有去母亲那边。


    “先生何处去了?”


    第92章


    白琪很少出门,纵使要外出,多是和史苗她们一起,尤其从秦家到江南以后。


    白家母女宁愿在荣国府呆着,就怕出去遇到什么不想见的人。


    见先生不在家,贾敏顺口问了一句。


    白湘湘垂着眼,理了理裙摆,“今日是祖父六十整的冥诞,母亲去庙里还愿了。”


    若她好好的,能走能跳,今日也能同母亲出去了。


    白湘湘有些失落,贾敏安慰了她一回,又叮嘱丫鬟好生记得上药。


    两人说过一回闲话,商议了一下文报今后的改版,等暮色起来,史苗那边请贾敏过去吃饭。


    贾敏这才放下礼物走了。


    ……


    史苗这边自然早就知道白琪要出门。


    她才用过晚饭,把贾敏打发回去睡觉。


    今日跟着白先生出去的媳妇,就支支吾吾摸进来。


    似是有话要说。


    史苗挑着面前蜡烛芯问:“什么事?”


    那媳妇头埋得低低的,


    在昏暗的光影里看不表情,能听出声音十分忐忑。


    “太太,今日白先生出去,遇见了秦家人。”


    安分了许久的秦家人?


    史苗一下子来了精神,抬眼问:“遇见秦家的谁?”


    那媳妇答道:“秦家的那位大太太。”


    史苗又问:“可有摩擦口角。”


    那媳妇摇头,说出自己的疑惑:“没有,就是这点奇怪,秦家大太太客气得很。”


    秦家太太过于客气了,事出反常必有妖。


    史苗疑惑:“只有秦家大太太?”


    那媳妇又答:“好像还有那个老太太,只是老太太没出面,我们也没看清。”


    秦家想重修旧好不是一天两天,不过秦家老太太还是拉不下面子的样子。


    史苗觉得有几分荒诞,便也没将它当个事,吩咐下去:


    “偶然遇见罢了,让下面的人,莫要说什么有的没的。”


    那媳妇才出去不久,外面小丫头又报:“太太,白先生来了。”


    史苗让人请白琪进来。


    没绕什么弯子,开门见山:“我听她们说,今日你出去遇见了秦家人,可有为难你。”


    白琪专程就是来说这件事,落座之后也直接道:


    “太太,正是这里奇怪,她们不曾为难我,亲热得叫人遭不住,我听她话里话外,秦家恐怕有麻烦了。”


    看来那媳妇也不是多心,兴许今日秦家的状况,比史苗预想的还夸张。


    只见白琪又接着说:“那一家一贯是色厉内荏,忽然和我提及什么情谊来,一准没有什么好事,兴许过几日,就要给我们娘儿俩送礼。”


    白琪都说反常,史苗不得不警惕起来。


    秦家调任的事,说着说着又没影儿,这回兴许又要有什么变动。


    白家母亲不想收秦家的礼,东西进了荣国府说不清,故而提前要来讨太太示下。


    史苗也意会,当即就到:“这个好办,不让门房收就是了。”


    白琪愧疚的叹气:“我还说下回带湘湘出去,这一段时日,怕是不能出门。”


    有太太这句准话,白琪安下心来。


    越是如此她们母女越不能离开荣国府,也只有荣国府的大门,能挡住那些不安好心的东西。


    白琪还以为秦家已经死心,想不到是死灰复燃。


    过了三日,秦家果然来送礼,荣国府的门房自然不收,哪里想到那些人竟然扔下礼物就走。


    还好府上早有预备,早就安排车马人员候着,秦家扔下来,他们就赶着送回去。


    大张旗鼓的,闹得有些不好看。


    史苗忽然担心起来:“也不知你们大老爷何时回来,外面恐怕要不太平。”


    虽然贾赦来信一直说好,可秦家最近上蹿下跳,很不安分。


    史苗又担心贾赦在外不可控,被人架桥拨火,惹出是非。


    今年秋收,各处庄子都还不错,唯有一两处受灾的勉强平了账目。


    在这个收获的季节,二房那边总算有了好消息。


    赖嬷嬷终归还是比较偏着二房,眉开眼笑的亲自来报喜:


    “太太,大喜事,刚请过老太医,二奶奶有喜了。”


    史苗也挺高兴,亲自去看了一回,回来就叮嘱那些嬷嬷丫鬟:


    “赶紧给你们二爷送信,依着前儿你们大奶奶的份例,好生养着,不可叫她受委屈。”


    而今荣国府里有史苗坐镇,几个主子都不好糊弄,还有赖嬷嬷学了文化以后,更是一套一套。


    大体秩序上一直很好,姑娘小子拉出去都能写几笔字,还能念个之乎者也。


    不过背里还是有人忍不住要念叨。


    尤其二房这边,奶奶一有喜,通房肯定要抬上来。


    一时间暗潮涌动。


    先前茗香的事又被翻出来。


    一个小丫鬟和小姐妹小声道:


    “你说是不是前儿那个茗香搞得鬼,二奶奶这么久没个喜讯,身边没了她,忽然就有喜了?”


    小姐妹也很认同的点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说得准,指不定在后面怎么扎小人。”


    这事儿倒也不玄乎,若史苗听见,大约会解释一下。


    没准是贾政回来的时间太规律,二儿媳和他同房的日子恰好是安全期呢?


    史苗也不愿儿媳这么小就生孩子,所以从来不提这事。


    不过这种知识,丫鬟们还不知道,便进行了一些玄学的猜想。


    后面一个瞧着年长的丫鬟一手一个,揪着两小丫鬟的头发。


    立起眼睛,冷冰冰道:“管好你们的嘴,别大喜日子触霉头,祸从口出你们是白学了。”


    两个丫鬟不敢反驳,捂着脑袋灰溜溜走了。


    ……


    莫说荣国府有喜事,姑苏的林家也有喜事。


    前儿那个折腾来折腾去的赵姨娘,果然叫她折腾出成果来。


    月信没到,赵姨娘觉着肚里有了胎,迫不及待就请太医过来把脉。


    徐嬷嬷亲自料理此事,得了准信,面色不虞的去向林家夫人徐慧汇报此事。


    徐嬷嬷顶着一张愁苦的脸:“太太……”


    不用说,徐慧已经知道结果了。


    她似笑非笑:“嬷嬷愁什么?家中添丁进口,这是好事。”


    徐嬷嬷没答话,垂头低低叹气。


    徐慧眼眸里闪过一丝冷色:“摸准了吗?”


    徐嬷嬷不情愿点头:“两个太医都看过,虽说月份浅,准了七八分。”


    林夫人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把刚刚拈在手里的杏干放回果盘里去。


    “好吃好喝供着,别叫磕了碰了。”


    姨娘的孩子不管是谁生养的,都要叫太太母亲,她们还不至于辖制不住一个姨娘。


    徐嬷嬷显然担心另一件事:“太太,这么下去,只怕其他姨娘也会效仿,老爷他……”


    要是哪个姨娘都像赵姨娘一样求子,老爷那身子骨,怎么支持得住?


    会出事情的。


    提起丈夫,徐慧脸上愈发没了表情。


    她怔了半晌,脸上才露出冷淡的笑。


    嗤笑一声:“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爷自然也乐意,添了孩子,他也是高兴的。”


    她难道没有劝过,劝不住啊?


    徐嬷嬷也无奈,太太和老爷,断然是没什么情深的。


    徐嬷嬷也看不上老爷近些年来越来越拎不清。


    林家老爷自以为是魅力无限,说难听点,别是被那些个姨娘当成了种猪。


    ……


    林海是从小厮那边知道的这件事。


    心中亦半点欢喜也无。


    他知道母亲必然心情不好,一问果然在书房里。


    林海一进屋子没来得及说话,徐慧就让儿子帮忙研墨。


    林海慢吞吞的拿起墨条,母亲又把先前荣国府的计算手册拿出来。


    看这架势,大约是要把各色例题又解一遍。


    林海犹犹豫豫开口:“母亲……”


    徐慧知道儿子想说什么,头也不抬:


    “虽然不是我生的,家中人口能有进项,我也犯不着置气。”


    先前家里不是没添过孩子,徐慧还不至于善妒成这样。


    她只是对老爷的不知保养感到无奈。


    徐慧认真道:“就算生下来,他们年岁小,你不必担心。”


    “况且……”


    她看了看单薄的清瘦的儿子:“况且家中人口太单薄,也不妙,外面多少人虎视眈眈。”


    满家上下,都把林海这个独苗苗当成命根子。


    林海心里藏了一件事,如今更加疑窦丛生,他张张嘴,还是没勇气说出来。


    “母亲……我……”


    徐慧反过来安慰儿子:“你好生读书,不必发愁。”


    倘若那姨娘运气好,真添了哥儿养活,肯定要分走林老爷几分宠爱。


    只是就算生养下来,也未必有林海优秀,徐慧当母亲的倒也不愁这个。


    见儿子仍是一张臭脸,徐慧皱着反问他:


    “怎么,难不成你还要劝谏一回母亲要大度欢喜?”


    林海连忙低头:“儿子不敢。”


    他一个当儿


    子的,怎么有立场呢?这叫站着说话不腰疼。


    正经人家,也没见哪个男的大度到把妻子与人共享。


    林海从母亲处出来,又去父亲院里给他请安。


    林老爷满面红光,某种意义上,赵姨娘再度有孕,也证明了他作为男人一方面的能力。


    林老爷也忍不住和独生儿子林海憧憬一番:


    “若是能添个哥儿,将来你也能有个臂膀,我们林家几代,还是太单薄了。”


    臂膀不臂膀另说,林海悬在心里的石头,又重了几分。


    ……


    最后林海回到自己院里,这一日他强装镇定,回来累得坐在书案前发呆。


    墨条见这样不是办法,急的像是热锅上蚂蚁:


    “大爷,那个事情……不和老爷和太太说吗?”


    那天若不是大爷忽然要走东北角门抄近道,恰好又多留了心。


    墨条盯了几次,猛然察觉端倪。


    赵姨娘有孕这桩事的蹊跷,怕是家里的主子都要蒙在鼓里呢!


    林海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一眼根本站不住,晃来晃去的墨条。


    沉声道:“容我想想,你莫要多言。”


    第93章


    墨条又不是疯了,这种事情敢随便乱说。


    他甚至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摊上这桩腌臜事。


    就算他们小厮平日里闲着没事也爱磨个牙,叨叨一回张三家和李四家的搞在一处,谁又背地里养了姘头汉子。


    但他一个家生奴才,并不想知道家里老爷的丑事。


    毕竟这件丑事不是墨条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而是墨条听主子的话,正儿八经盯了一两个月,发现的蛛丝马迹。


    墨条都想不明白,大爷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怎么那日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觉得那人不是个好的?


    墨条心里那个虚,他虽然叫做墨条,但不代表真的黑心黑肝,心思老成。


    当下墨条连酒水都不敢沾半点,就是担心喝醉了嘴上把不住门。


    那些流言蜚语要是从林海身边传出去,肯定会被乌七八糟传得走样。


    况且,只是嫌疑很大,又没现场抓到罪证……


    墨条没法子,也坐在脚踏上,跟着主子一起叹气。


    ……


    自打赵姨娘有喜,林海这个院子就莫名压抑起来。


    赵姨娘行事历来轻狂,加上这一回母凭子贵,林海的母亲又懒得辖制,愈发狂的没边。


    林海院里上下虽然不会和一个姨娘院里吵起来,各人心里都是不高兴的。


    今日的天气很不好,乌沉沉黑压压的云朵叠了一层又一层,天空沉重的像是马上要塌下来。


    狂风卷过,呼啦啦把院里的花木吹得东歪西倒。


    小丫鬟们已经把各色盆栽都移到了墙根下。


    “爷,风大,仔细一会儿雨进来……”


    嬷嬷说着,也不等林海答应,赶紧关上书房的窗户,紧紧拴住。


    林海看着满院子花木凌乱,风卷云残,心中的风暴比之当下,有过之而无不及。


    “嗨呀,怎么这个月份,还有这样的鬼天气,也不知庄稼收了没有……”


    院子里廊下有两个粗声粗气的婆子在说话,轰隆隆的雷声从西面滚滚而来,把两个婆子的声音淹没。


    鬼天气。


    山雨欲来风满楼。


    等着林海的何止是山雨?


    他作为儿子,要怎么和父亲母亲开口,自己发现姨娘与外人有染,珠胎暗结。


    这件事若处理不好传扬出去,旁人又如何看待林家?


    林海先前还自以为家中人口简单,清静无忧,在荣国府那位将来的大舅哥跟前有几分骄傲。


    想不到林家也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且那个地方,他作为晚辈,只能避嫌,不能处置。


    墨条知道大爷心情不好,他一个当奴才的都跟着忧心忡忡,就等着大爷找个妥当法子把事情透露出去。


    两天煎熬的思想斗争,林海才拿定主意,特意让人把母亲身边的徐嬷嬷请来。


    徐嬷嬷见林海面色不好,当即就问:“哥儿,可是哪个不长眼的,讨了您晦气?”


    除了那边不长眼的,还有谁?


    前儿撺掇着老爷给她兄弟一个铺子,在太太那边碰了钉子,晚上就嚷着肚子疼。


    那点浅薄心思,做给谁看?


    林海屏退左右,让墨条守着门,请她坐下:“徐嬷嬷,有一幢事,我要讨个您的主意。”


    徐嬷嬷陪着笑,“爷太客气了,老婆子没什么见识。”


    林海神情凝重,摇头:“这一桩事,我想来想去,只能先找您……”


    看这架势,徐嬷嬷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


    待林海说了墨条发现的状况,徐嬷嬷听完立马冒了一头冷汗。


    徐嬷嬷都是老资历了,自己也生养过,她早就怀疑是老爷身子不好,才子嗣艰难。


    要说补药偏方,以前也不是没吃过,偏偏这个赵姨娘就有了。


    若大爷说的是真……


    怎么了得啊!


    而且……为什么是大爷察觉了此事?


    徐嬷嬷脸色煞白:“大爷,这种事,你如何会知道?!”


    林海背过身,他家的家丑,如今只能找一个老奴倾诉。


    徐嬷嬷脑袋嗡嗡的,等平静下来,才听见林海道:“那日我碰巧往东北角门出去,遇到一个人,管事说是他远房堂亲,身上穿了儒衫,我还以为是读书人,就多问了几句。”


    林海叹了一口气:“后来总觉着不对,便让身边人留意了一下……”


    点到为止,林海也不想说得太详细。


    为何那人瞧着不对头,大约是发髻有些凌乱,脖颈上有红痕,脸上也有些红,通身透着一股淫。靡气息,穿着读书人款式的儒衫,显得格格不入。


    徐嬷嬷猛然站起来,摆着双手:


    “大爷,您千万不能自己和太太老爷说……且容老奴想想办法。”


    嬷嬷真是庆幸,大爷是个懂事的,没大吵大嚷闹出来,还想到从她这儿绕个弯子,告诉太太。


    只是徐嬷嬷嘴上说她想个法子,她其实也想不出妥当方法。


    林海忍了两日,也不是白白过的,他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法子:


    “我有一个法子,怕是要您帮忙。”


    林海压低声音,将他的想法细细说来。


    “嬷嬷……您看如何?”


    徐嬷嬷听了以后,看着大爷愣了神,立马眼眶就红了:“是太太心软,老奴没用,才叫大爷您牵扯到这种污糟事。”


    她们大爷好好一个读书人,将来平步青云当大官的料,却要沾上这种事……


    徐嬷嬷嘴上应下来,自己偷偷出去僻静地方哭了一场,才去找太太。


    “竟然有这种事……”


    徐慧听了嬷嬷的回报,虽然有惊愕,却马上就接受了。


    徐嬷嬷又直接把林海想的主意与太太说了。


    作为林海的母亲,徐慧听完也是一怔,好像重新认识了一回儿子。


    徐慧喃喃:“他竟然这么说?”


    随即转身就对徐嬷嬷道:“那便按他说的办,您知道分寸。”


    徐嬷嬷还有些犹豫:“这样的话,老爷那边……”


    丢的是老爷的面子,还有林家的面子,大爷才和荣国府定了亲。


    徐慧冷笑道:“脓疮就是要发烂了才挤得干净,若如今我去和老爷说,他去和老爷说,你猜老爷信不信?”


    徐嬷嬷又沉默了。


    老爷高兴得很,当下赵姨娘得了手,又拿不到那个人,如今老爷最喜欢赵姨娘,兴许还觉得太太污蔑她。


    滴血认亲那种事,分不出血缘的。


    就算老爷真听了进去,指不定传出什么大爷戕害兄弟的话。


    徐嬷嬷看着太太书案上的一堆书籍。太太就是只顾着这些,有时候性子未免太随意。


    那些人,放纵不得。


    放纵着养出了歪心思,臭了林家名声。


    只是徐嬷嬷也不忍再去念叨自家的太太,只能暗自叹气垂泪。


    前几天下过一场大雨,这几日天气晴朗,月夜无云。


    林海披着衣裳,立在窗前,看着院子里惨惨淡淡的月光,心里烦闷得很。


    又坐回桌前,提笔给贾敏写信。


    这封信已是写了一日,只写出一个字。


    林海想得明白一点,似乎又不明白。


    为什么这样的事偏偏发生在林家,父亲已经对赵姨娘够好了,她为什么还……


    林海再度提笔,有感而发。


    “今夜月夜明朗,心中愁绪忽起……常叹人心有所不足……”


    他自然不好写家中事,只能旁敲侧击,将自己所愁写来。


    徐嬷嬷那边安排得事情,进行


    的很顺利。


    林家孩子珍贵,旁人看赵姨娘凭着肚子作威作福,自然眼红,冒着风险,也要如法炮制。


    刚好赵姨娘有了身子,也给其他姨娘服侍老爷的机会。


    林老爷见赵姨娘那边能成功,在传宗接代这事上,愈发积极,恨不得多添几个,预备收用两个通房。


    马上就是年关,一个又湿又冷的早上,林海收到了贾敏的来信。


    “人心本就不足,故而才有蛇吞象一说,所起心动念,为财为利……”


    林海匆匆看完,察觉似乎有人盯着自己,抬头一看,是墨条哭丧着一张脸。


    “爷……”


    林海皱眉:“怎么了?”


    墨条小声道:“肖姨娘,也有了……”


    如何有的,当然还是赵姨娘那一招。


    林海却冷静极了,把贾敏的来信叠起来:“知道了,你继续盯着。”


    ……


    林海得了消息,大约也是该收网的时候,他一路面无表情,往父亲住的主院去。


    那边赵姨娘捧着刚刚显怀的肚子,看见林海过来,笑盈盈的奉承:“肖姨娘也有了喜,咱们家真的是喜事连连!”


    林海淡淡看了她一眼:“姨娘移步过来,是要贺喜吗?”


    赵姨娘没来由心里一激灵。


    这位从来对她们都是目不斜视,今日目光瘆得慌,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赵姨娘不高兴也要高兴,毕竟肖姨娘和她情同‘姐妹’,两人用了一样的法子,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姨娘先请。”


    林海微微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姨娘也不客气,一手搭着丫鬟,一手扶着腰迈过门槛。


    进门就是一个被五花大绑,堵住嘴扔在门边,头发凌乱的女人。


    是肖姨娘?!


    赵姨娘脸色一白,抬头看见林老爷一双猩红的眼睛。


    “燕儿,为什么……”


    赵姨娘没弄明白出了何事,林老爷忽然就闭气晕了过去。


    众人七手八脚把林老爷扶进院子里,赵姨娘也不敢走,更不敢去问肖姨娘为何被绑着。


    心里存着侥幸,只要她咬紧牙关不松口,纵使家里要去找那个人,他们也根本找不到。


    好在似乎和她没关系,太太还特意关照她:


    “姨娘有了身子,回去将养着要紧,一会儿有个不妥,老爷又添上一层烦恼,更是好不了。”


    肯定是那个蠢货事情做得不干净,赵姨娘一面心里嘀咕,一面也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反正肖姨娘没抓到赵姨娘把柄,赵姨娘却知道肖姨娘有样学样。


    赵姨娘柔柔弱弱谢过,扶着肚子离开是非之地。


    到了傍晚,背过气的林老爷才缓过来。


    这一段时日他吃了不少补品,虚补出的气色,像是一瞬间败光了,只剩下干瘪的皮肉。


    林海见他醒来,赶紧上前问候:“父亲……您可好些了?”


    林老爷面色灰白,眼睛转动了几下,干干咳了两声。


    众人赶紧把他扶起来,喂水的喂水,顺气的顺气,好一阵忙乱。


    林老爷看着殷勤的通房,忽而生出一股厌恶。


    碍于儿子就在跟前,他还要维护几分体面,故而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再看原配妻子徐慧也捧着汤药,心里才略回转几分。


    林老爷摆手:“好多了,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和你母亲说。”


    众人气儿也不出,低着头出去,徐慧慢慢放下碗。


    林老爷面上的过意不去一闪而过。


    有些事,徐氏早就劝过,他自以为雄风依旧,没听进去。


    徐慧垂着眼,只听见林老爷声音凉薄:


    “那几个人,你看着料理了。”


    第94章


    如此森然的口吻,纵使徐慧心中有所准备,也心头一凛。


    林老爷是个老好人的性格,自来没见发过特别大的火气,只要哄好了,顺着他,便很好说话。


    就说林海,因是唯一一个儿子,林老爷也没像其他家的严父一样严肃教导过。


    林夫人知道丈夫说的是什么意思。


    提议道:“老爷,上天有好生之德,会不会妨害咱们哥儿,不如当她们死了,悄悄打发走就是。”


    林老爷不知如何释放如今心头的屈辱,他是一家之主,如今被人可着头做了这么一顶绿帽子,还不能发作。


    起码林海是他亲生的,徐慧一说话,林老爷也怕那些报应因果,报应到唯一的儿子身上。


    他迟疑片刻,重重喘了一口气。


    “罢,只要不让我看见……还有,赵姨娘也打发了。”


    明明晕倒前一刻还叫赵姨娘燕儿,如今就是冷冰冰的赵姨娘。


    显然在林老爷那里,已经默认了赵姨娘肚子里的不是林家的种。


    徐慧点头:“我先把人打发到庄子上去,对外就说染了时疫不在了……”


    徐慧还没说完,林老爷就捏着眉心:“你自己看着办,莫要连家里的姨娘都管不住,这个家是如何管的?”


    徐慧懒得与他多话,留下一句老爷安心养着,便出去处置肖姨娘的去向。


    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今情谊淡漠得很,不过是因为他是林海的父亲,而徐慧又恰好是林海的母亲。


    此刻说她管不住家,早前她管着家的时候,林老爷年龄越上来,耳朵根子软的越来越不像话,早将徐慧嫌弃得很。


    如今却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她不管家。


    肖姨娘和她的姘头被抓了一个正着,还是一个叫做小桃丫鬟的功劳。


    人人都对赵姨娘犯了红眼病,偏生只有一个肖姨娘做到了如法炮制。


    小桃素来又受肖姨娘辖制,本来肖姨娘承诺过将来也让小桃沾一沾老爷的光。


    最后得了好处就要翻脸不认人,小桃所幸就直接掀了桌子。


    小桃才不讲什么体面,直接就告到林老爷这边来,肖姨娘又不如赵姨娘办事机灵,藏不住人,被逮到以后,三两下恐吓就招了。


    所谓兔死狐悲,赵姨娘虽然没被为难,但回去以后心里仍旧七上八下的,把自己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细细研究应对说法。


    坐了一会儿,她有些饿,捧着没显怀的肚子:“来人,让厨房给我做几样能填肚子的甜羹。”


    往常她这么一喊,在门外守候的丫鬟就会进来。


    今儿却静悄悄没个动静。


    赵姨娘站起身来,还没走出去,就见徐嬷嬷进来了。


    赵姨娘眼睛滴溜溜的转,确认只有徐嬷嬷领着两个丫头,太太没有进来,神情放松了一点。


    陪笑到:“徐嬷嬷,您难得上我这儿来一趟,不知有什么事?”


    两个丫头在外面站着,只有徐嬷嬷一人进来屋子中。


    徐嬷嬷插着手,脸上没有表情:“赵姨娘,你那件事老爷已经知道了,要把你请到庄子上去住。”


    赵姨娘心里咯噔一下,却没被诈出来:“嬷嬷说的是哪件事?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去庄子上?”


    赵姨娘样貌生的好,尤其这一双含情目配上柳叶眉,委屈起来叫人都看酥过去。


    可惜她遇见的是老辣的徐嬷嬷:


    “姨娘塘子巷那位相好,已经请去官府作客了,叫王成,是不是这个名儿?属兔的,和你同岁,对不对?”


    赵姨娘也顾不得肚子饿不饿,腿马上就软了,瘫倒在地。


    徐嬷嬷转头叫那两个丫鬟:“来帮姨娘收拾物件,请姨娘出去。”


    赵姨娘仍是瘫在地上,不肯死心,又觉得是不是这个老妖婆吓唬自己。


    徐嬷嬷像是看穿了赵姨娘:“老爷的意思,是要打死你们,太太求老爷放你们一条生路。”


    徐嬷嬷冷笑:“这条生路,是太太求给你们的,你是要还是不要?”


    赵姨娘要是个聪明人,现下就会选择不要闹大,乖乖出去。


    赵姨娘确实也是个聪明人,她马上就反应过来,林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为了保命,没有再闹,抻着身子坐起来。


    赵姨娘捋了捋头发:“劳烦嬷嬷让原先服侍我的丫鬟进来,她们收拾得快些。”


    林海得到消息,两个姨娘被送走了,并没有预想中的喊打喊杀。


    虽然不至于要她们都命,林海总觉得这样的惩罚太轻了。


    大约那些人吃准了母亲不喜欢打杀为难人,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林海不解:“母亲为何要放她们走?”


    徐慧心里说不准此刻是高兴还是难过,兴许更多的是悲哀。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何必要她们一条性命?倒也不是我大度,不想作孽而已。”


    林老爷犯下的摊子,反而让她去手头沾血,徐慧不愿意。


    甚至还有几分理解赵姨娘她们铤而走险的做法。


    一本万利的买卖,还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若不是徐慧有林海这个儿子,她大概也不会如此淡然的看事态发展。


    这些姨娘也只能在林老爷一处耗着青春,想多一份仪仗,就只有生个孩子。


    徐慧自认不是善人,如今大约还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母亲都说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林海还能再说什么?


    惩戒姨娘,不是儿子该出手的事,况且这样钓鱼的计谋,就是他出的。


    而今效果卓著,他却高兴不起来。


    林海心中烦闷,听见母亲淡淡的说:“明儿记得去你父亲跟前侍疾。”


    林海颔首躬身:“儿子知道了。”


    父亲有疾,侍奉在侧是儿子应尽的孝道。


    林老爷晕了一回,再醒起来身子忽然就虚了许多,多是歪着,喝点汤药。


    林海劝他起来走动一二,还被父亲骂了一遭。


    今日喝了安神药睡过去,林海自己到外面走走。


    虽然煎药端茶都有丫鬟过手,林海仍是觉得疲惫。


    走到门口,就看见一个后院不该出现的人。


    林海拧着眉头,眯了眯眼睛,他认得这个人,是外院的高虎,家里出门时,就是他负责组织家丁保障安全。


    林海见他探头探脑,主动上去问:“你找父亲有事?”


    高虎生的又高又壮,面庞被日头烤成了古铜色,腱子肉硬邦邦把窄袖短打撑得鼓胀。


    他生的面容凶,光是看着就有些骇人。


    看见是家里的爷,气势软下来,声音也放轻:“老爷既然歇了,小的等老爷醒了再来。”


    高虎也不说明来由,行了个礼就赶紧走了。


    父亲找这个人,必然不是做轻省活计,林海额角突突直跳。


    当下也顾不得侍奉父亲,赶紧去找了墨条:“你找人去瞧瞧,高虎要做什么。”


    墨条很想拒绝,可又没法子拒绝,只能依着林海的吩咐去做。


    过了两日,墨条就哭丧着脸回来:


    “爷……”


    “都死了。”


    都死了?是什么意思?


    林海看着墨条皱在一起的脸,不敢相信:“两个姨娘……都死了?”


    墨条点点头:“奴才亲眼看见高虎去过那几家,给了银子,盯着庄子上的人说,两个姨娘家人去了探望过以后心中有愧,上吊死了。”


    林海不相信:“怎么可能,从城里去庄子上,朝发夕至,马车少说也要一日路程!”


    家人老远赶过去劝一劝,两个姨娘就羞愧自尽?


    明晃晃的借口罢了,兴许就是高虎去处置的,两个姨娘要死非要等这时候,约着一起?


    墨条又叹了一口气:“除了两个姨娘,原先老爷物理的小桃和绿绮,说是失足跌到水中,淹死了。”


    林海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大约也不必去探寻合理性了,他那日看到高虎的感觉是对的。


    父亲明面上是应了母亲饶她们一命,实际上根本饶不过。


    除了两个姨娘,为什么还要把两个丫头也害死?


    林海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来,整个身子似乎都被冻住,手脚都麻木起来。


    父亲的样子似乎越来越模糊。


    或许原本就是模糊的,林海只记得他大约会教导自己几句,没说过什么重话,做得好了夸一夸,强调一回孝道和光宗耀祖。


    至于读书吃穿等事,几乎都是母亲在操持,林海一直觉得,林老爷应该是个温和的人。


    “爷……还有一件事。”


    林海以为是不是除了两个丫头,还有人意外身亡。


    墨条为难的跪下去磕头:“小的们没本事,跟着的时候,被、被瞧见了。”


    这点小事算什么呢?


    林海勉强从被父亲的杀伐惊讶中抽离出来:“瞧见了就瞧见了,没什么大不了,你是我的人,他不敢动你。”


    有了大爷这句话,墨条稍微安心。


    林海再去给父亲侍疾,父子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


    派出去干脏活的高虎,必定会把墨条跟踪的事和父亲说。


    林老爷吐出一口浓痰,语气中带着愤恨:


    “你母亲心软,做什么都狠不下心,若是她狠心劝我,也不会有这种事……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林海听得出来,父亲极为怨恨母亲。


    他觉得有些荒谬,分明是父亲与姨娘们难舍难分探讨所谓房中之术,到头来还要怪罪母亲?


    母亲因为这些事,都气的吃了好几回药。


    见林海似乎在分心,林老爷一把抓住儿子手臂,狠狠掐进去,隐忍了许久的怒火终于在此刻爆发。


    “你以后不可心软!不可……”


    林海吃痛,本能想挣脱,忽然看见林老爷手上发僵,像是鸡爪一般蜷起来,整个人仰面倒下去。


    “父亲!父亲……”


    林家又是一阵兵荒马乱,请大夫,喂保命丹。


    好几个人看过,都说大补过剩,内囊空虚,中风淤血之症状。


    针灸喂药,一连几日过去,林老爷仍旧是那个有气的活死人,都没有太大起色。


    林老爷似乎不好了。


    林海木然的每日侍奉在侧,对探望的人迎来送往,整个林家,年也没法好好过。


    比起父亲的病重,真正打击到林海的,大约是这个家突破了以往林海的认知,一时间难以转圜。


    林家和荣国府定了亲,这种大事,林家必然不能瞒着,立马就派人去荣国府通气了。


    ……


    史苗问过如何得病,林家自然挑拣着说。


    史苗对林家人身子不好心里有数,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也觉得林如海的爹死的是不是太早。


    转念一想,若林家当真有丧事,贾敏还能在家多呆几年。


    只是自己这种想法,像是盼着林家死人似的……


    见史苗不说话,大儿媳妇周若善解人意,试探着问:


    “母亲,林家那边像是不成,四妹妹的婚事,要不要赶得紧一些?”


    此言一出,史苗脸色当场就变了。


    屋里还有一个赖嬷嬷,脸色也跟着差起来,给大奶奶使眼色。


    周若就算知道失言,还是晚了。


    史苗忽然冷了脸:“等人好了再说。”


    大儿媳心想反正今日也犯了忌讳,不如接着说完:“母亲,万一那边的林家老爷,要是好不了呢?”


    史苗撇过眼,看着大儿媳冷笑:“好不了就等守孝,咱们家中先前还不是这样?不必急。”


    大奶奶自然也有自己的主张:“倘若妹妹能守过孝,将来在林家……”


    史苗原先的笑意,由冷笑变得意味深长:“咱们家,不兴这个。”


    赖嬷嬷连忙插嘴:“奶奶刚不是说,一会儿要去看今年春装的料子?”


    周若便顺水推舟,和赖嬷嬷一起离开了。


    赖嬷嬷一般不会在主子跟前多话,今日却也要敲打一回大奶奶:


    “奶奶,您也是非要往这一处说,谁不知太太最舍不得这个?”


    大奶奶周若直道冤枉:“我自然也舍不得妹妹,只是想着她若能守完孝期,将来也多一重保障,那边愈发能敬着她,倒是我嘴笨,叫母亲误会了。”


    赖嬷嬷的目光幽深。


    二奶奶有喜之后,大奶奶像是突然有了危机感,这一段时间四姑娘忙着筹备书肆,大奶奶全权管家。


    管着管着,心思就多了起来。


    赖嬷嬷看着大奶奶似笑非笑:


    “您是一片好心,但也有私心。”


    第95章


    赖嬷嬷是有头有脸的老奴婢,周若这个大奶奶平日也敬着几分。


    可今儿的话,在她耳朵里听着就不太舒服。


    赖嬷嬷肯定是更顾着贾敏,嗅到一点大房想让小姑子赶紧嫁出去的味道。


    只见那边大奶奶笑了笑:“您言重了,这样的话,我可当不得。”


    两人倒也没继续纠缠下去。


    但赖嬷嬷还是把这件事暗自记下来了。


    难得有一桩事情,史苗比赖嬷嬷看得透。


    史苗道:“她将来也是当家奶奶,有自己的念头想法是好事,总比被捏圆捏扁的好。”


    人有私心,顾着自己门前雪很正常,将来如果分家出去,一个不好惹的当家奶奶,也比老好人妥当。


    史苗早就听到一些议论。


    她这个当祖母的没有偏着爱着大房的长孙,有些人心里不舒服了。


    尤其史苗对贾敏格外的好,大孙子排在贾敏后面,有人觉得委屈。


    当了娘的人,要顾着自己儿子的利益,能给他扒拉多少,就扒拉多少。


    偏偏史苗有好东西都会头一个想着给闺女贾敏,把长孙排后面。


    现在老二家的那个还没生下来,将来再有一个,又是另一重的争斗。


    给了这个不给那个,面上风平浪静,背地里还不知怎么算账。


    说也奇怪,以前没儿子的时候,大儿媳也没这么计较。


    史苗都不敢想,将来要是分家,旁人会眼红贾敏成什么样子。


    赖嬷嬷没有答话,近来家里气氛怪怪,尤其在大老爷接了朝里的差事以后,好些人心思浮动起来。


    她大约明白了太太为什么老早就动了分家的念头。


    史苗却懒得纠结这个,嘱咐赖嬷嬷:


    “对了,把该预备的,都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候忙乱,让你们家赖大去,他之前和大老爷出门,办事利索。”


    又是派赖大去,赖嬷嬷此刻心里高兴起来,一口应了下来。


    荣国府过年的章程这几年已经很有条理,除了今年多几乎,贾赦出去公干以后认识的人家,旁的没多少出入。


    祭祖开祠,把贾赦的大儿子子记在族谱里面,跟着定好族谱取了名字贾瑚。


    贾瑚就是正常可爱的小孩,史苗谈不上讨厌,她自认对贾瑚也不算差,没想到竟然是不够偏爱,就惹了大房不满。


    过了年去,以甄家为首的各个人家请吃年饭,还有金陵城家几户族亲也要走动。


    原先钟山书院家陈山长的母亲没了,荣国府也要安排人去问一问。


    之前金先生在家中守孝,府上也没忘记送节礼。


    一月里忙忙碌碌的过去,等到下旬送过年,林家那边传来了噩耗。


    “太太,林家老爷殁了。”


    来人传话的时候,史苗正在看贾敏画一副新花牌。


    当下也不能继续画牌子,贾敏停下笔,脸色有些凝重。


    史苗早就等着这个消息,先前陈山长家有丧事的时候,她就想着天冷难熬,熬不过的就上黄泉路。


    史苗吩咐下去:“知道了,你们去书院把二爷叫回来,让他往姑苏去一趟。”


    “大老爷不必去,他要出去巡堤。”


    贾赦官大,派贾政去已是很给林家面子。


    林家林老爷往后,再没有爵位和荣国府门第的差距,顿时拉开一大截。


    世上捧高踩低的人多,荣国府这回要去给林家撑一撑门面。


    史苗又让人把几个办事管事媳妇都叫来:“就照先前安排好的办。”


    贾政昨个才回书院,今日就听家里来人说林家出了丧事。


    回到家中,见母亲早就把人安排好。


    跑林家这一趟,贾政自然已不容许,当下就回去收拾东西,预备第二日上路。


    哪知二房里妻子已经把东西也预备得七七八八,问他想要那几个人陪着去。


    贾政倒也没什么可收拾的。


    第二日出门前,贾敏那边有个丫鬟送来一个半尺见方的螺钿匣子。


    丫鬟头也不敢抬:“二爷,这是四姑娘要带的东西。”


    贾政让人接过,告诉那丫鬟:“知道了,让你们姑娘放心。”


    丫鬟听了,急急忙忙捏着帕子赶回去,她可没存着什么攀上爷们的心,别被人赶出去配人。


    回到松涛苑地界,丫鬟才松了一口气,休息一会儿喘匀了气,才进去给贾敏回话。


    贾敏还在画着那副花牌,听了丫鬟的传话,咕哝起来:“哥哥也是,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旁白湘湘拿起狼毫,指着贾敏笑:“我看……风不动,幡不动,是有人心动。”


    贾敏啧了一声,反手就拧着白湘湘的脸:“去了一回寺庙,真真了不得,大有进益。”


    ……


    姑苏的二月,风吹过来还带着冬日没驱散的寒意,林家的丧事办得有模有样,该有的排场都有。


    哪怕只得林海一个孩子,仍是有那些专门为人哭灵的孝子充数。


    半夜里,白日怎么哭得热热闹闹,此刻也冷清下来。


    林海跪在灵堂,往火盆内放纸钱的动作已经形成了惯性。


    人死灯灭,原来如事。


    烛火晃动,宅院寂静,有个人影靠近,林海抬起头:“母亲。”


    徐慧一人过来的,身边没跟着丫头,身上裹着麻衣,除了头上两根素银簪子,并无装饰。


    林海这才反应过来,原是母亲过来,那堆哭灵做法的人被赶出去,院里才忽然这么安静。


    只见母亲拿出一个小凳子:“坐着吧,不要为这个伤了身子。”


    见林海不动,徐慧带上命令的口吻:“起来坐着。”


    他才慢慢挪动僵麻的腿,坐在小凳子上,捏着膝盖,半日都没缓过来。


    徐慧抬眼看看棺木,火光映在她的脸上。


    “你父亲还在时,你已尽心侍奉过,不差这个。等我有那么一日,你也不必如此。我在泉下,不会怪你不孝,只会吾心甚慰。”


    林海垂头不言。


    大夫早就委婉说过,父亲命不久矣,如今当真走了。


    母亲看着,似乎谈不上多伤心,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切。


    之前父亲突然发病,母亲也是这个样子。


    似乎将一切都看透了,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


    说是夫妻一场,到头来却淡漠得叫人心寒。


    而今林海小小年纪有秀才功名,才气又大,荣国府还特意派了人来,还没到人走茶凉的时候。


    比起伤痛,林海陷入了巨大的迷惑。


    父母间的关系,也不是一开始就这般,将来他和贾二十四,会不会也走到这一步?


    徐慧如今也不知再劝儿子,母子二人相对无言,略坐了一会儿,又回后院去。


    停灵过后,林海扶灵安葬。


    林家一片素白,春日里也冷冷清清。


    徐慧浑身都痛,吃了药仍是不见好。


    两个丫鬟抱着一个匣子进来,看样子有些分量。


    “太太,是荣国府送的东西。”


    徐慧杵着身子坐起来:“给你们爷收好。”


    丫鬟又道:“这里面的物件,说是也有给太太的。”


    徐慧让人打开匣子,里面有新的算术集子,还有一本讲星相的书,更有些零碎小玩意儿。


    还有另装了一匣子的金陵文报。


    徐慧只拿了算术和星相图:“这个我喜欢,余下的应该是你们大爷的,你们收好,等他回来再给他。”


    丫鬟合上匣子,轻手轻脚退出去。


    “是。”


    ……


    贾政走姑苏一趟,来去匆匆。


    林家上下忙着丧事,林海自然抽不开身专程把贾政招待一回。


    贾政回家后,把林家的状况如实说了一回,母亲却没再吩咐什么,只叮嘱他好生念书,也要记得回来看看媳妇。


    再有贾赦出门巡堤,自有一份公务,家中庄子上中种植一事,都是四妹妹在操心,荣国府上下井井有条,等到六月里,二房媳妇关氏产下一个男婴。


    金陵城多家都来贺喜。


    然而此事落在史苗眼里,却是庆幸两边都是儿子,大房二房也算是配平了。


    再想想嫁出去的贾姝、贾娴、还有贾媃生的都是儿子,人人都说好命。


    史苗数数日子,她穿到这边马上就是第十个年头,趁着老二家出了月子,家里谁都好好的没病没灾。


    马上八月十五,不如把她想了十来年的‘大事’办了。


    贾赦、贾政、贾敏、外加两个儿媳,说说笑笑,气氛良好。


    大家都以为母亲召集他们是商议要在中秋找什么乐子。


    是一家子过节,还是顺便请客,把族亲都请来乐一乐。


    贾赦甚至都开始考虑要


    请哪家戏班,唱那出戏。


    史苗神情泰然,语调平平,却平地里扔出一个惊雷。


    “今儿叫你们来,只有一件事。”


    “我要分家。”


    终于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了!!


    史苗自己是爽了,却吓得贾赦和贾政当场噗通一声跪下来。


    “母亲,是儿子们哪里做得不好吗?”


    史苗看这二人反应,和那时候她与赖嬷嬷提起差不多。


    也没让二人起来。


    史苗笑道:“自打你们父亲走后,我就想着这个,如今你们一天天大了,各自日子过得有样子,我今日翻了黄历,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索性就把你们找来,都说清楚了。”


    “东西分了,人先不分开住,一大家子先这么住着,仍然同往常一样,你们来这边的嚼用,就从我账上出。”


    第96章


    分家这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如果真把荣国府一分为三,估计皇帝陛下都要发旨意斥责贾家两位大爷不孝。


    史苗想面上虽然还是荣国府,趁着大房和二房一边一个哥儿,刚好配平。


    把产业分一分,日常份例这一项,她两边给一些,各人想要什么添头,就走自己的帐。


    母亲要分家,就够几个儿女喝一壶了。


    大儿媳周若没来由的心虚,攥紧了帕子。


    贾赦忙道:“儿都那么大了,怎么能?”


    这个家史苗是绝对要分的:


    “不怕,养你们几个吃饭,本来就是当娘的该做的,况且还是一处住着,只是把东西先分好,后面你们经营,各凭本事。”


    “我丑话先说在前头,这个家无论怎么分,都只能相对公平,倘若你们有不满的,记着当面料理清楚,莫要去背后生事。”


    其实这样分,对没有官职的贾政还是有点不公平。


    贾赦顶着一个一品将军的爵位,想弄钱比贾政容易得多。


    但是考虑这个,怎么分也分不清。


    史苗让人请了赖嬷嬷进来。


    赖嬷嬷捧着史苗早就写好的册子,有模有样的念出来:


    “按着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大爷、二爷、四姑娘、各一份,另一份暂且用来应付府上往来支出。”


    史苗又对贾赦道:“将来若有一日,圣上传召你进京去,我是不去的,到时候这一份如何料理,再行商议。”


    她对进京没什么兴趣,一个寡妇对皇家也造不成多大威胁。


    就算皇帝传旨连带着自己也搭上,史苗打定主意要请辞的。


    还有一份东西,史苗现下也提溜出来说明白:


    “我是有体己的,这一份是历年孝敬,还有我当年的嫁妆,倒也不必惦记,等我将来走了,再拿出来平分。”


    原主的嫁妆不薄,每次年节和生日下面的孝敬,都记在史苗的私账上。


    史苗虽也要拿出一些东西赏赐给小辈,但收进来的比送出去的多。


    这几年皇帝陛下给面子,陆续都有赏赐,金陵城里的官宦人家也给面子,史苗也攒下不少。


    原著里荣国府大厦将要倾覆的时候,一家子人不想着怎么样寻求支撑家也的门路,全部都把念头打在贾母的体己上。


    见母亲把这一项都算上了,几人方知她不是说笑。


    这一番分家很是雷霆手段,几人也没对分到的产业提出异议。


    如果皇帝陛下料理家事也能这么干脆就好了。


    分家之后的几日,荣国府先是炸开了一回锅,随后又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贾赦和贾政两位大爷丫鬟们不敢议论。


    话题的焦点就落到了四姑娘贾敏身上。


    二房的一个叫采莲的丫鬟和姐妹采荷忍不住磨牙:


    “四姑娘怎么分了那么多?就算是嫁妆,也不该分得那么多。”


    她们不知道具体数目,反正听说四姑娘分得很多。


    不知情的,还以四姑娘不是四姑娘,是家里的四爷。


    况且四姑娘出嫁还有嫁妆没算进去,太太那边这么疼她,不知道还要补进去多少体己。


    再怎么娇宠的姑娘,也不该拿这么多。


    拿出去,还不是别人家的了?


    两个小姑娘自以为隐蔽,头对头的蹲在假山石后说话。


    哪知道背后忽然被什么东西猛的刺了好几下。


    采荷和采莲抱着脑袋叫哎呦。


    茗绣一手拿着一根簪子,另一只手叉着腰,压低的声音里尽是凶狠:


    “管好你们的嘴,改明儿被收拾出去,莫要怪我没提醒你们!”


    小丫鬟险些没当场吓尿了:“知道了,知道了,茗绣姐姐。”


    两人一起挤在山石旮旯里跪下求饶:“姐姐饶命。”


    茗绣啐了二人一口,扭头离开,两人这才看见刚刚被茗绣遮住的琦绣。


    琦绣把二人拉起来,她虽然生得不好看,但人却温和许多。


    对两个丫鬟道:“没看见太太历来赏东西,两个哥儿都是一模一样,就防着你们这等子眼皮子浅没见识的磨牙。”


    要说太太也是公道太过,只要不是一模一样的东西,绝对不会赏赐给两个哥儿。


    就差把公平公正写在脸上。


    旁人不知,琦绣倒是早就觉出来了。


    前儿二房那边才查出有喜的时候,老太太给贾瑚预备东西,必然要给二房预备一模一样的。


    大奶奶就有些吃味,尚且不知二房那边是哥儿姐儿,老太太就预备着。


    万一得个姐儿,也不知消受不消受得起这份福气。


    到最后二房那边得的也是个哥儿,大奶奶嘴上不说,心里是挂不住。


    尤其还有四姑娘,因为有些不能成对的好东西,除了两位爷得一些,好些小物件都流到四姑娘那边去。


    两个小丫头抹着泪道谢,忽然走掉的茗绣又折返回来,继续啐人:


    “呸!好在今日是我听见,要是哪位爷听见,没有你们的好皮。”


    琦绣劝住茗绣,赶紧把人拉走了。


    两个小丫头唯唯诺诺赶紧回去,脱了衣裳一看,后背好几个血窟窿。


    彩荷不服气的咕哝:“茗绣姐姐这几日好大的火气,这是怎么了?”


    采莲像是想起来什么:“前儿好像听说要配人……”


    原是因为这个,采荷嗤笑一声,当下已经没有先前在茗绣跟前的伏小做低:


    “呵!她倒是会拿大架子。”


    都要拿出去配人了,有了男人就不能进这个院子服侍,想来也猖狂不过几日。


    采莲小心翼翼看着窗户,嗔怪瞪采荷:“你可是嫌被扎的还不够?”


    二人赶紧去找干净衣裳替换。


    背后一阵阵火辣辣的痛。


    采荷无奈:“可惜我们不是四姑娘院里的人,她们可过得最好了。”


    四姑娘院里随手赏赐多,还能跟着四姑娘读书。


    也不会有人想着要去爷们跟前卖个好想挣姨娘通房。


    采莲也是一脸的艳羡:“是啊!都是当奴才的命,可奴才也不同命。”


    ……


    荣国府分家之后,整个府上的格局发生了及其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甚至是史苗分家之前都始料未及的。


    当下府上奴才暗里最想攀上的,不是有将军品阶的大老爷贾赦,也不是二老爷贾政,而是四姑娘贾敏。


    贾敏只装傻充楞,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回过身去,在松涛苑里和白湘湘一道校核文稿的时候,两人私下才谈及此事:


    “湘湘,你发现了吗?”


    贾敏神秘一笑:“自打母亲说分家,知道我有这样一份家财,下面的人愈发殷勤了。”


    白湘湘也回以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嚷嚷,皆为利往。”


    怎么不殷勤呢?


    四姑娘分得的产业,肯定要有人打理,今后经营都是四姑娘做主。


    因为先前有些人被分到大房和二房去了,四姑娘这边,缺人呢!


    将来给四姑娘打理产业,又当了陪房出去,尤其那种在荣国府根基不算深厚的人家,都想奔着这条路来。


    贾敏的笑容依旧,却隐隐带着几分讥讽。


    她搁下笔,拿出帕子轻轻擦拭玉白指尖的一点墨迹。


    笑道:“有财尚且如此,若是再有权势,那还了得。”


    提到这个,白湘湘想起一桩旧事,歪着脑袋问贾敏:


    “上回你给我说的王家,后面他们怎么样了?”


    那个在道观里来拜访的王家?


    江南、两广的对外海运都在他们手上。


    贾敏道:


    “自然是日进斗金,白手套好用得紧,前儿我给你的那一套琉璃灯盏,就是那边送了甄家,甄家又送过来的。”


    白手套这个词,还是母亲和她说的。


    母亲还说,王家后面联姻的薛家,就是给王家捞钱的白手套。


    贾敏坦然接受当下发生的一切,她知道下面有人对她分到家产议论纷纷。


    可是贾敏也不想图什么高风亮节、不贪不求的虚名,去和母亲请辞不受。


    家里的经营她又不是不管,母亲说这是她应得的。


    史苗原本以为分家之后可能会闹腾最严重一定是贾赦。


    想不到贾赦却是最安分的一个。


    贾赦大约觉着他们让母亲烦心,所以母亲很突然的要分家。


    最近格外老实,知府那边说要出去巡堤,原本只和贾赦知会一声,没打算劳动这位。


    贾赦就巴巴十分积极的跟着去了。


    天擦黑的时候,贾赦着急忙慌白着一张脸,几乎是冲进史苗的院子,也不等人通传,一路小跑进来。


    史苗最近屋里没人一起说话,她想清静清净,连贾敏都被打发走了。


    贾赦喘着粗气跑进来:“不得了,不得了!”


    史苗有点嫌弃,贾赦像一下子小了七八岁,行为甚至有点幼稚。


    杵着腰咳几声:“母亲,母亲,义忠王爷被砍了头!”


    “砍头?”


    自从分家任务达成以后,史苗比以前更佛系了。


    现在听说义忠王被砍了脑袋的消息,心里那叫一个平静无波。


    哎呦!


    义忠王总算把自己作没了。


    史苗慢吞吞把烛台移过去,对热锅上蚂蚁一般的贾赦道:


    “坐下说话,又不是砍你的头?”


    贾赦慌的手发抖:“圣上今年围场秋猎,义忠王爷被砍了头,说是行刺圣上。”


    史苗眼皮也不掀:“再有呢?”


    贾赦忽然噎住了:“如今只有这点消息。”


    也不知义忠王是真兵变还是假行刺,若是真的,活该要被老皇帝砍头。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若是假的,那皇帝陛下巧立名目,也要给你安这个罪名。


    史苗狐疑的看了一眼贾赦:“那就再等等,京城很远,波及不到咱们多少。”


    贾赦支支吾吾:“母亲……敬大哥那边?”


    得了,果然是贾敬那边的问题。


    史苗表情还是那样,垂着眼:


    “他在京城,纵使有什么,也不关咱们的事,除非你敬大哥给你写信,邀你做些什么不该做的。”


    贾赦目前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


    贾敬说要掺和,只是和贾赦明里暗里透露过几次想和义忠王府勾勾搭搭的意思。


    到底最后有没有勾搭上,其实贾赦也不知道。


    贾赦慌忙叫冤:“儿子不敢,那儿子这几日不出门了?”


    这时候就要当缩头乌龟,躲在壳子里保命。


    史苗半点也不担心,原著里宁荣二府那么能作死,皇帝陛下都忍了好几年。


    现在京城里顾不上小小一个荣国府的,把那四个异性王爷开涮一通还差不多。


    难得贾赦有这么高的觉悟,史苗这时候绝对不会放过给贾赦戴高帽的机会,笑着夸他:


    “老大真是越来越聪慧了,记着谁来都不出去,不搭理!”


    贾政今日在书院没回来,贾敏在家,不过她是第二日才得知这个消息。


    江南离京城远,义忠王那件事传得各式各样。


    贾敏听说哥哥贾赦称病不出,特意过来看他。


    “不知哥哥何处不安,小妹带了安神汤药来,还请哥哥保重。”


    贾敏那叫一个阴阳怪气,看见贾赦歪在塌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竟然像是真的病了一样。


    贾赦起身一看。


    贾敏才没送什么汤药过来,只是顺手端进来一杯酥酪。


    还是给贾瑚吃的。


    贾敏笑他:“哥哥这般,若是有人要同你一起进京勤王,不知可堪大任?”


    贾赦扬了扬眉毛:“勤王?”


    这个小妹,今日果然是专程过来拿他打趣。


    贾赦仍旧歪下去:“真是好笑,挖坑等我呢!我才不去,我又不是什么冠军侯在世,睡觉睡觉,咱们爷俩继续睡午觉。”


    旁边的贾瑚也不吃酥酪,跟着他爹一起歪下去,开始装模作样的睡觉。


    “呼呼呼呼……”


    ……


    周若掀了帘子进来,赔笑道:“真拿这爷俩没法子。”


    贾敏又与周若出去,她今儿来也不单为看哥哥,正经来同嫂子对账的。


    周若也看明白了,太太就是护着小姑子,大爷二爷也没意见。


    还好先前她提的出嫁那件事没闹出来,不让现在难做人的是自己。


    万事万物皆讲究平衡,这边好了,那边必定要出事。


    大房这头风平浪静,老二那边就要出事。


    贾政又是个闷的,史苗只能在失态发展得更严重之前,把事情挑明。


    贾政才从书院回来,就被史苗请过去。


    史苗有点无奈,这日子,好像回到她刚穿过来,贾政别别扭扭的时期。


    史苗问:“我瞧着你自分家以来,不太高兴。”


    贾政板着脸答:“儿子不敢。”


    史苗先笑了:


    “有什么不敢的?不高兴便是不高兴。”


    第97章


    自从面上分家之后,贾政的消沉和不开心,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分明儿子还小,但是跑书院的积极性反而比早前更高。


    史苗知道贾政如今无官无爵的压力。


    前世的贾政也只是上面赏的五品官,多年都未有升迁。


    史苗直接把话挑明白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想要官,容易得很,端看你想要什么样的官,你愿意读书,我也知道你要什么官,只是不那么容易得。”


    这道理几乎翻来覆去讲过好几遍。


    每次贾政想不开,史苗就要提溜出来说一回。


    皇帝要用早就用了,就连贾赦也只给了一个跟着巡视河堤打酱油的官职。


    这回义忠亲王再作死,朝廷里对这些勋贵只会更加忌惮。


    有点政治敏感度的就乖乖安静如鸡。


    这道理贾政当然知道。


    人想做到知行一致,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


    贾赦支支吾吾,不敢抬头:“儿子知道,儿子只是……只是……”


    史苗笑了:“只是什么?我把家早早分好,免得哪天我眼睛一闭,你们闹得和乌眼鸡一样,不好?”


    其实贾政别扭的在这里。


    贾政也不是傻子,他明白母亲早早分家的‘苦心’心中才过意不去。


    “不是……”贾政低着头一跪,“儿子有愧。”


    史苗抬手示意:“快起来,你才多大?真要当进士老爷,十年寒窗未必足够,就算当了老爷,咱们家的身份,也未必好走。”


    她还没上赶着鸡


    娃,贾政竟然还自己激起自己。


    “这世间多的是大器晚成和一事无成,像甘罗那样七岁就当宰相的凤毛麟角”


    “你心中要有数,自己将能做的做完就好,我所求不多,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就成。”


    史苗只求一个善终。


    贾政点头:“儿子明白。”


    史苗见贾政缓过来一点,便建议他:“那书读的腻了,就出去走走,出不了大事。”


    大好时光,年纪轻轻,天天闷着读书多没意思,就连史苗自己也在谋划要不要出去旅游。


    贾赦点头:“是。”


    于是史苗又补充了一下:“带着一家子出去走走,你媳妇在家想来也闷得够呛。”


    她其实巴不得在这个时期,大房和二房能物理隔离一下,大家都冷静冷静。


    贾政可是个真大孝子:“母亲,那您……”


    史苗摆摆手:“自己家的事,你们都那么大人了,还怕我不跟去,人会走丢?”


    “儿子知道了。”


    贾政点点头,这就回了自己院子。


    他倒也带着妻子关氏去秦淮河上坐了船,还去湖上看看风景。


    心情果然好转许多。


    只是贾政既然暂时在读书上遇到了瓶颈,还有一件事他有点不放心。


    那日贾政忽然和妻子关莹道:“过几日,我还想出去一趟。”


    不等妻子问,贾政就主动说出来:“我想去姑苏那边。”


    二奶奶马上也反应过来:“二爷您要去林家?”


    上回去姑苏回来,二爷就提过那一行太过匆忙,像是有什么东西放不下。


    这回要去,肯定就为着将来小姑子贾敏的婚事。


    其实对于贾敏分到的家产,二奶奶也有些异议。


    不过她是嫁过来的媳妇,不好开口说话,也不好表现。


    况且江南本来就有厚嫁的风俗,有些人家为了撑嫁妆,对外举债的现象比比皆是。


    关莹还没有千年媳妇熬成婆,这个家她说了不算。


    只听贾政又道:“此事我不想让母亲和妹妹知道。”


    二奶奶关莹听罢就笑了,她也不知二爷为何要‘私下’去。


    贾家林家有亲,本来就该多走动。


    二奶奶笑道:“如何瞒得过,您去那边,论理也该去林家才对。”


    不过马上二奶奶就聪慧的回过味来:


    “二爷就是心太实,你说什么做什么,也不必事事叫人知道啊!”


    贾赦连忙作揖:“受教了,夫人英明。”


    关莹侧身笑着不敢受:“我可当不起。”


    贾政便和家中说了,与要出去游学的同窗一道,往姑苏那边去。


    贾敏在家中除去日常理事,就是归置家中分给她的资产。


    她把先前庄子里的王大丫提了上来,主管她几个庄户田产,又让赖嬷嬷举荐了几个人,开始预备培养自己的陪房。


    贾敏还预备开一个平价的书肆,试图让读书这件事能‘便宜’些。


    她还想弄个义学,正谋划着拉各家夫人和江南富商的太太们入伙,当下就不太管家事,都给两位嫂子。


    史苗也没说什么,荣国府的管家权,悄无声息的交替。


    然而两个媳妇也不容易,以为家中上到史苗这个太太,下至贾赦看着混不吝的,都能对管家的是说出几分条理。说话办事都不能糊弄。


    虽说她们管着事,满家中威严,还是在太太那里。


    ……


    且说贾政这一程,一路上游山玩水,诗词唱和,慢悠悠走了大半个月,才到姑苏地界。


    林家看见贾政的拜帖,先是一惊,便赶紧收拾预备接待贵客。


    林海穿着素服,乌发雪颜,面色一片雪白。


    贾政打量着林家,收拾得倒是清净细致,只是人气太淡,丫鬟小厮都安安静静的,头也不太,没来由的冷清。


    林海请贾政上坐,贾政也不推辞。


    两人坐下来,先是客气一番询问来由,关照家中境况。


    林海原以为这一回贾政兴许还会带了贾敏托付的东西来。


    他不好询问,贾政也没说。


    记着上回父亲丧事的时候,这位二舅哥一来就先把贾敏的东西给他了。


    贾政捧着茶水,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还是……学一学家事吧!我不想将来,事事都要我妹妹来料理。”


    虽说这回上下丧事主要是林海操持的,但贾政上回瞧着,这小子还是不太行。


    不是他笨,而是从来没接触过,根本不懂。


    如果遇到心思不正的下人,容易被忽悠。


    林海垂眸点头:“是。”


    荣国府的人有些奇怪,从来不提要自己读书如何进益。


    不是让他将养身子,就是要他学管家。


    贾政也知道这种话他说来立场不对,掩饰的咳了一声。


    “非是我难为你,只有当过家,才知当家的难处。”


    林海点头:“小弟明白。”


    贾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我看你比早前瘦了许多,好生将养身子……我母亲特意让我带话,你要真守孝吃不了肉,就多吃蛋和奶,正是长高的时候。”


    林海已经习惯,果然又说到了这里低头应是。


    贾政见他如此,犹豫再三:“放宽心……我妹妹……”


    “四妹妹也念着你,只是这一回出来,我各处游学,便没让我给你带东西。”


    林海垂睫,掩饰住被人看穿的窘迫。


    前些日子他才收到过她送来的物件,仍旧是进来金陵城的各色文报,还有些精巧文房之物。


    人总是贪心不足。


    那些东西纵然都是好的,只是林海更想收到一些诸如荷包绣帕之类,愈发小女儿情态的物件。


    贾政把拜会林海安排在最后一件事,同行的师生已经先行折返。


    贾政又在姑苏逡巡几日,买了些回家要带的土仪,装了好几个箱子,才预备回去。


    林海特意来送他,一直将他送出姑苏城外。


    两人在长亭做别,忽然听到见后面柳树林中一阵吵嚷声。


    ……


    “怎么了?”


    一行人连忙寻声望去,远处似是有一伙人正在打架。


    两人上前几步,看见是六七个人正在殴打另一个人。


    “住手!!”


    林家的高虎洪亮一声大喊,俨然一个吼断长坂坡的张飞。


    林家小厮和贾家小厮一齐围着跑过去。


    边跑边喊:“报官!!报官!”


    打人的那群人见来人不好惹,顿时做鸟兽散,骑马的骑马,一溜烟跑了。


    林家小厮把被揍的人扶起来,虽然满头黄土,大概看得出来是一个少年。


    衣裳儒衫式样,姑苏城里的读书人现在最流行穿这种样式。


    那少年嘴角冒血,眯着眼看见林海和贾政,声音微弱:


    “多谢公子。”


    那边高虎摸着脖颈:“这半道上的,哪里去请大夫。”


    他是练武的,看得出来这人伤得重,没准背过气就见阎王了。


    林家小厮上前问话:


    “看你面相也不像为非作歹之徒,怎么得罪了人,那些又是什么人?”


    又瘦又斯文,为非作歹没那个体格。


    那少年虚弱道:“我不是本省人,自小在蜀地长大。”


    高虎警惕得很:“听你口音不对?”


    少年咳了一声:“我母亲是、是江南人。”


    “家父原本是帮朝廷寻木头的差事,寻得一些好木材,薛家把木头昧下,父亲说于法不合,要报官……”


    众人又问:“那你父亲呢?”


    少年呜咽道:“我父亲……我父亲死了。”


    高虎连忙又问:“怎么没的?”


    那人哽咽:“跌在水里淹坏了,母亲也气病死了。”


    跌在水里,肯定不是简单跌在水里。


    高虎自己就干过不少沾血的事。


    林海却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可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木?”


    少年无力的摇摇头:“不知道……我在外面跟着先生念书。”


    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两位公子是好人……”少


    年忽然又咳出一大口血:“那个薛家,是金陵一霸,家中有很多官,两位公子不必……”


    还没来得及问出他姓甚名谁,少年头一歪,眼皮一翻,只有一丝微弱气息。


    贾政今日走不得了。


    一群人暂且安置在驿管,又请了大夫。


    却回天乏术。


    “内伤极重,救不回来。”


    天才黑下去,那个少年昏死后就再没醒来,夜里断了气。


    虽说报了官,却也是一桩无头公案。


    林海花了点银子,请义庄的人出面,给这个少年料理了后事。


    ……


    一桩人命案子,让贾政原本的出游触了霉头,回到家中,又是火盆驱邪,又是敬香。


    过得半个来月,林家那边才把调查到的详细情况快马传递过来。


    史苗看过以后,满脑子都是果然如此。


    贾敏皱眉:“是那个薛家,和王家做了亲的那个?”


    “就是那一家,”史苗冷笑,“果然上行下效。”


    想想薛蟠那个鬼样子,简直就是家风如此,最后捅了篓子。


    贾政比起以前成熟了不少:“无凭无据,怕是难管,恐怕那些人也知道官府不会管。”


    姑苏那边的衙门也这个意思。


    人死了,甚至连口供都来不及录,打他的人找不到影子,不能指认,家中又没人。


    去哪儿讨公道?


    遇见两位爷,是那短命鬼的福气。


    贾政伸着脖子,看向林家的来信:“有没有说是什么木头?”


    贾敏对上哥哥的目光,摇摇头:


    “肯定是寻常人用不得的木头,没准早一把火烧了,不是成了灰,就是成了碳。”


    史苗面色凝重,食指在茶杯沿上轻轻敲了两下。


    未必烧了。


    不然秦可卿那块樯木板。


    哪里来的?


    第98章


    荣国府自打没有娶到王夫人当二房媳妇,也就断了薛家那条线。


    同在金陵,又有原著的关系,史苗暗里也会注意薛家的动向。


    王夫人显然把那份关系带到甄家去了。


    薛家照样和王家做了亲,不过薛姨妈还没正式嫁过去,据说婚期定在年底。


    史苗只恨自己没有什么远程系统,可惜了一场狗咬狗的大戏。


    薛家老爷兴许就是被弃车保帅,最后给家里人留下了点保命的杀手锏。


    甄家接驾四次,自打史苗穿过来,也就经历了两次。


    加上原主还没被史苗穿越的一次,满打满算就是三次。


    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有一次。


    义忠王出事以后,朝中局势忽然平静了许多,加上黄河决口,像是荣国府这样低调躲在江南的,就被忽视了。


    过年的时候,二房的哥儿记在族谱上,取名贾珠。


    贾政目前忙着鸡自己,还没露出鸡娃的意思,只希望这小崽子能和贾瑚都逃过剧情杀。


    两个孙子都挺可爱,但史苗吸取了原著的教训,主打一个谁都不偏爱,目前端水端的技术良好。


    平淡按部就班的日子过得很快,这样无病无灾的日子,正是史苗所期望的。


    除去和朝廷司农的业务交流,史苗起头办了一个义学,教点简单用字和算术,还设立了荣国府奖学金。


    秦淮河岸的柳,绿了又黄,转眼就过了两年去。


    正月里刚到初三,前儿放出去和家里自己团圆的赖嬷嬷很积极的回到荣国府上岗。


    赖嬷嬷带来最新的消息:“甄家那边添了一个姐儿,就生在正月初一,有大福气啊!”


    史苗前儿守岁,这具身体终归渐渐衰老,到了初三她都有点缓不过来。


    眯着眼昏昏沉沉歪着,听见赖嬷嬷一说,眼睛霍的睁开。


    不对啊,贾珠后面不是贾元春?


    生在大年初一的贾元春,现在难不成是跑到甄家变成甄元春了?


    史苗随口答道:“这可说不准,也算是个好日,以后过生,都是热热闹闹的。”


    大年初一出身的人多了去,也不是谁都有好命格。


    先前老大老二家个添了一个孩子就没动静,没准以后自家也有个大年初一出身的姑娘?


    想着想着,史苗又开始犯困,拥着水貂毯子迷迷糊糊睡过去。


    史苗就这么迷迷糊糊过了一个年,每日昏沉,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


    某一日忽然被丫鬟唤醒:“太太,林家来人了。”


    林家来人是专门来请期的,算来林如海七月里出孝,他们家也算上心。


    林家夫人徐慧擅术数,算了好几个日子让贾府挑。


    史苗毫不犹豫的选了最晚那个。


    每次林家来人,贾敏总少不了被一顿调侃。


    虽然和林海那边有书信交流,贾敏却是淡淡的,仍旧做自己该做的事。


    至于预备嫁妆的事,都是家里的长辈打理。


    史苗也察觉了,贾敏也有了大人的样子,会有她的心事,不会事事和自己这个母亲说。


    小闺女的成长过程有些孤独。


    倘若有一个能算是手帕交的,也只有白湘湘一个。


    两个儿媳虽也是知书达理的人,虽然能说上几句话。


    一来管着家事,还有就是膝下各有两个儿子,再加上外面的应酬,并没有剩下多少时间。


    尤其分家以后,关系越发微妙起来。


    大房和二房都没想到,林家居然会给一个这么晚的日期,太太居然敢选?


    今年七八月里林老爷孝期满,按理说婚期多半是定在孝期满了以后,或者年底也好。


    这下可好,两边太太一合计,居然把婚期定在明年十月里?


    长房媳妇周若心里有事,脸上却是堆着笑着,说:


    “林家的婚期,定在那时候,四妹妹能多留好久了,也不知林家十怎么想的?”


    说是林家怎么想的,关键是太太怎么想的,选日子的是太太。


    林家夫人也是个有些古怪的性子,两人算是怪到一处去了。


    二房的奶奶关莹口风紧,不敢多议论什么,也没由着性子说出不妥的话。


    腔调软绵绵的:“兴许林家是想等着这一科能不能中,有个举人身份,迎娶也能好看,母亲这么疼她,能多留一日是一日。”


    大奶奶周氏笑了笑不说话。


    体面话谁不会说。


    每一季度,小姑子查账的时候,脸色绷得住就好。


    太太不管家了,但是要查账,小姑子就是‘钦差御史’,偏生这姑子不好糊弄。


    刚加嫁进来的时候,大房二房媳妇都喜欢贾敏聪慧灵巧。


    一旦聪慧灵巧用到自己身上,渐渐的就喜欢不起来了。


    贾政却是不急着下场考试,那日他出外回来,刚好遇到宁国府那边送信的人。


    贾政亲自接了信件,过来史苗这边:


    “敬大哥来信,说是明年春天要下场。”


    贾赦拿过信看看,也叹一句,双手扶在膝上,婆娑了几下:


    “要不是义忠王老千岁坏事,他早该下了。”


    没把宁国府上下搭进去就好。


    贾敬经过那场风波,再不嫌弃婶娘史苗没有眼力见。


    这一二年夹着尾巴做人,朝中也没无事找事。


    史苗估摸着贾敬大约就是这一场中的。


    笑道:“去试一试也好,


    若是能出个进士老爷,祖上也高兴。”


    高兴是高兴了,似乎对贾敬的仕途并没有多大助益。


    秋雁南飞的时候,金陵府上很热闹,又是一回秋试,外来拜谒投帖子的人很多。


    今年试前还有文会,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家黄夫人主办的,史苗带着贾敏去走了个过场就回。


    秋收一过,各处就要征集徭役修河堤,贾赦这几年都负责江南一道差使,每日事也不多,就是上前应个景儿。


    今日才道河边,就看见一个人从船上蹦下来,衣裳像是荣国府的人。


    那小子上前来打了个千,满脸堆着喜气:“大爷,林家来报喜,林姑……”


    “林公子中了第三名!”


    小厮差点咬了舌头。


    背里虽然直接叫姑爷,现下没成婚就不能乱说。


    举人而已。


    贾赦还是觉得不太够。


    起码比秀才好。


    贾赦这么一想,脸上也算有了一点点喜色:


    “好,算那小子有点能耐,快回去报给太太。”


    那小子唉了一声,转身又兔子一样的跑了。


    喜讯传到荣国府,众人自然是高兴的。


    又是第三,这林如海自来就是个当探花的命。


    放榜的时候,有人上榜,就一定有许多人落榜,一家欢喜一家愁。


    甄家那边消息很灵通,几乎与贾家同时知晓姑苏林海高中的消息。


    纵使那林海不是解元,名次也极好了。


    相比之下,甄家的三爷却名落孙山。


    甄家老太太得了荣国府女婿的消息,怕孙子伤心,问身边人:“你们三爷呢?”


    大丫鬟答道:“回老太太,三爷今儿一早就出门了。”


    老太太嗯了一声,转头对侍候在一旁的三孙媳妇王氏道:


    “你也多劝劝,就说姜太公,也是多少年岁才出山的?”


    姜太公的典故,早前王氏被强行读书习字的时候专门学过。


    可惜就算她想劝,也要有这个机会啊?


    王氏做媳妇的,这档口当然不能直接说丈夫的不是。


    王氏垂头答应:“是。”


    甄家老太太忽然想起来什么,又道:“把姐儿抱来我这里,逗着有趣。”


    说到闺女,王氏脸上有些骄傲,别看是个姐儿,福气好,生在正月初一,模样长得机灵。


    老太太爱得很,专门取了名字叫元春,还说今后的姑娘都跟着这个名儿叫。


    提到女儿,王夫人脸上也浮起笑容,道:“她一早起来就找您呢!马上就让乳母抱过来。”


    ……


    贾敏的婚期愈发进了,荣国府上下有条不紊。


    林家很尊重女方,结亲都是按着荣国府的要求来。


    不过看两家门第的差距,林家不想尊重也不行。


    若是姑娘出嫁至外地,好些人家都是把姑娘送到那边找个地方安置着,良辰吉日才发嫁。


    就说原先的贾敏的两个姐姐,也是贾政送到京城,从京城府上发嫁的。


    姑苏离着金陵不算远,林如海亲自来带着队伍来接亲,一行人住进林家在金陵的屋子里。


    先前跟着林老爷的高虎,随着林老爷的过世,自然成了林海的护卫。


    昨个才到金陵城,今儿大爷一早就起来了。


    高虎上前殷勤问:“大爷,什么事?”


    林海原本不喜高虎,但母亲说此人可用,所以才收在身边。


    林海道:


    “荣光请我过去一趟。”


    马上就是结亲正日子,论理不该这时候私下见面。


    高虎会意,这是要私下拜访。


    于是只有高虎一人,牵了马和家中大爷去了金陵城有名的临仙楼后的小院。


    林海看见出来引路的嬷嬷眼熟,似乎还是以前去林家见到的那个。


    他独自一人跟着嬷嬷进去,曲曲折折走过回廊,进到雅间,就见到了低调打扮的史苗。


    他上前行礼:“见过夫人。”


    史苗感叹这孩子还挺讲究,都这时候了,也不自称小婿。


    她今儿来不是扯白话寒暄的。


    绕过虚礼直接道:“你们家的事,你母亲都告诉我了,她是个清正的人,我不担心。”


    林海接到国公夫人要私下见面的消息,本能觉得不安,没想到对方竟然开门见山,半点都不带委婉。


    更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母亲主动告知荣国府。


    林海不知道母亲究竟是如何措辞。


    一颗心七上八下。


    只听见夫人声音四平八稳:“但我丑话要说在前头。”


    林海恨不得当场把心掏出来:“晚辈一定……”


    可惜史苗不给他掏心的机会,抬手阻止。


    人心易变,时移世移。


    现在的什么保证都是无意义的。


    史苗阻止他,赌咒发誓什么的,也不怕真犯了晦气。


    “罢,我不爱听这些,若能好好过日子就过下去,不能好好过日子就散,古往今来,多少红颜未老恩先断,不强求。”


    果然……


    林海听到这些话,并不感到意外。


    这位夫人,俨然就是另一个翻版的母亲,理智的有些冷情。


    林海知道这大约是未来岳母敲打自己的一种方式。


    丑话说在前,真有不妥劝分不劝和。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还没成婚呢!


    好像众人似乎都不看好自己。


    林海有些落寞,做了一个揖:“晚辈……受教了。”


    话带到,史苗也该走了:


    “回去好好歇一歇,结亲的时候精神点,难得的大日子。”


    林如海颜值还是有的,就是差了点精神头。


    不知这一路劳累,还是今日心灵受到了打击。


    史苗也不太舒坦,事态的发展,像被剧情逼到这儿一样。


    生出深深的无力,她也舍不得啊。


    第99章


    林海自从见了未来的岳母,回去之后便有些沉闷。


    那些事情,国公夫人既然知道,她是否知晓?


    所以这门亲事,倘若有可以反悔的余地,她会不会悔?


    跟着林海去的高虎最擅长察言观色,光是瞧着大爷从那边出来的脸色就不太对。


    荣国府那边和大爷说的断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可是高虎是个下人,也不敢问。


    越是临近婚期,林家上下愈发紧张,大管事把当日的流程核对了一遍又一遍。


    当年林海在金陵崇正书院读过书,现下倒是能凑得到很多青年才俊一起去结亲。


    什么催妆诗,拦门酒。


    林海这小子最好命,居然娶的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到时候恐怕有好一场‘恶战’!


    等到婚期那日,贾敏一早就被叫起来,梳洗打扮。


    前儿她睡得挺早,睡前和往常一样,又校对了一遍日报。


    半点没有要当什么新嫁娘的自觉。


    满家里都是红艳艳的颜色。


    史苗和贾敏都喜欢红色,热烈奔放的生命力。


    可惜凡事过犹不及,到处都是红,扎的眼睛疼。


    今日史苗也起得早,女儿出嫁,这三日荣国府就热闹着了,陆陆续续好些夫人来过添妆。


    尤其今天正日子,金陵城里要紧的几位都来了。


    就说早前病过一回,好些日子都没出门的甄家老太太,也是盛装打扮,专门来送贾敏。


    甄家老太太有儿有女,一大家子齐全,寿数也好。


    怎么说也能讨一个好意头。


    史苗诚挚的向老太太道谢:“偏劳您老人家了。”


    甄家老太太笑得眉眼都皱在一处:“这孩子的大喜事,我肯定要来。”


    老太太眼神有点不好了,但是她还记着贾敏大约是个什么模样品格。


    小时候就是个美人坯子,长大了肯定倾国倾城。


    虽说今日是贾敏的喜事,甄家老太太每每想起,都要感叹可惜她们甄家没福气。


    荣国府等林家守孝都能等,甄家如何就不能等一等呢?


    其实在座的非是甄家老太太,旁人家看贾敏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光是样貌气度,金陵城里就挑不出第二个。


    早知荣国府看中女婿品貌,不是那等趋炎附势看重家世的人,她们早前何不也试着争取一回?


    心中虽有遗憾,当下也只能道一声恭喜,再说几句吉利话。


    甄家老太太来添福添寿。


    亲手给贾敏盖上盖头:“这孩子,将来必定是个全福全寿的。”


    史苗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借您吉言。”


    甄家老太太有经验,自己先对其他家的夫人笑道:“咱们出去看看外面如何热闹,让她们母女说说话。”


    荣国府大奶奶周氏和二奶奶关氏连忙引着一干客人往正厅去。


    留下空间来让史苗和贾敏说话。


    其实真到了这个时候,史苗反而没什么要说的了。


    该说的这几年早就说过了。


    史苗看见贾敏的盖头,伸手就揭开来。


    “母亲?”


    贾敏显然有些惊讶母亲这种举动。


    史苗笑了笑:“时候还早,刚刚走个过场,顶着又闷又热,等人到了再盖上。”


    贾敏现在不好点头,就把盖头在一边。


    反过来安慰史苗:“母亲你放心,我都记着,肯定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吃亏的!”


    这一点史苗倒是不操心。


    如今看贾敏从她刚刚穿进这个世界时的小姑娘长到


    这么大,马上就要嫁做人妇。


    史苗一直以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努力对世界线进行了改变。


    起码王夫人那边被蝴蝶掉了。


    但如今好似又像个剧情人物,眼看着剧情轨迹又走到贾敏和林如海的结合。


    她不知道这二人今后会是怎样的故事,会不会还走向原著的结局。


    比起女儿出嫁的不舍,更多的是对茫茫无知未来的恐惧。


    史苗笑了笑,她觉得自己现在肯定笑得比哭还难看:“若是坐着无聊,要不要找湘湘来和你说话?”


    提到好友,贾敏的眸子不由得黯淡下来:“该说的都说了,湘湘不想看见我出嫁……”


    史苗安慰她:“等她母亲修完了书,我让她们娘俩去姑走走,顺便去看你。”


    白琪这一二年精力都放在修书上,荣国府中教习丫鬟读书习字的事,早就另找了一个女夫子。


    至于白湘湘。


    府上最不想贾敏嫁人的,除了史苗,大约就是她了。


    ……


    外面催妆诗一首接着一首的传进来。


    本来就是图个乐子走过场,荣国府在这时候并没有弄出刁难人的事。


    吉时一到,外面鞭炮声炸得密密匝匝。


    史苗给贾敏盖上盖头,贾政进来把人背出去,送上轿子,古今婚俗,大抵也差别不到哪儿去。


    穿着红衣的小厮抱着满簸箕的铜钱,边走边撒。


    鞭炮声和锣鼓声越来越远。


    纵然有各位夫人陪着,荣国府还是忽然冷清下来。


    空荡荡的。


    不知当年林如海把幼小的黛玉送走以后,是不是也这种心情。


    ……


    今儿荣国府人太杂乱,贾瑚和贾珠这两个万事不懂的哥儿叫人抱着去前面应了一回景。


    鞭炮声噼里啪啦,咋呼呼得下人,乳母们抱着各自的哥儿回自己院子里去。


    二房的贾珠被吵得狠了,中午走了困,哼哼唧唧的,根本哄不好。


    两个乳母用尽了法子,都不能把人哄睡。


    一个姓李的乳母才把孩子哄得不哼哼,抱着他边走边晃。


    另一个坐在塌上的赵妈妈握着酸痛的小腿。


    听着远处一阵阵的鞭炮声,不耐烦的咒道:


    “可算出去了,将来就是别家人,苍天有眼,请走一尊大佛!”


    这个赵妈妈与贾敏不对付。


    前儿想着借着二爷的光,往四姑娘那边塞个人讨差使。


    贾敏人那么精明,自然没有塞进去。


    赵妈妈心里记恨,再一想二奶奶每回一到要查账的前几日,肯定着急上火。


    还有给两边哥儿的东西,谁知道有没有经过四姑娘的手克扣过。


    关键四姑娘都要熬成老姑娘了!


    要不是看在荣国府脸面上没人敢说。


    不瞧瞧四姑娘都几岁了。


    好端端的过了二十才嫁人,外面总要有闲话。


    要搁别处,肯定叫唾沫星子淹死。


    李乳娘比赵妈妈年轻,听到她嘴上没遮拦,狠狠瞪了她一眼,若不是她抱着贾珠,肯定要动手撕对方的嘴。


    “你要死了,大喜日子,别犯忌讳!”


    这个赵妈妈,肯定因为要抱着哥儿回来,不能去前面讨赏钱,心里气着呢!


    心里气着也不能随口乱说。


    李乳娘怕被牵连,自己抱着贾珠去花荫下玩耍了。


    ……


    荣国府外,贾赦把妹妹送上花轿,再后面送亲就是老二贾政的事。


    贾赦作为老大,荣国府对外名义上的主子,要回来陪客。


    大房奶奶周若在内院招呼各家女宾,忽然有丫鬟耳语几句。


    她也不好声张,急急忙忙就往大房院里去。


    周若一路走回来,气儿都喘不匀:“大爷怎么了?”


    小丫鬟头埋得低低的:“大爷回来换身衣裳,酒撒了。”


    周若进了屋去,见贾赦眼角带着几分醉意,衣裳上果然使了一截。


    贾赦坐在塌上,扶着小茶几,唉声叹气。


    她知道贾赦是因为妹妹出嫁心烦。


    舍不得。


    周氏心里一瞬是有些吃味的。


    贾家这几兄妹感情好,好的大爷把自家儿子贾瑚都要往后靠一靠。


    周若有些拈酸,拿出帕子擦了擦贾赦的手,边笑边说:


    “将来若是咱们屋里有个姐儿,将来嫁出去,大爷您可记着,也要这般惦念。”


    反正周氏也吃准了,就算有个姐儿,大爷也不会像老太太一样,对姑娘那么舍得。


    小姑子贾敏命真是好。


    在家中极尽疼爱,嫁了夫婿又是那种好模样和好品格,又有才名在外。


    就算周若嫁的国公府的一品将军,还是忍不住艳羡。


    甚至有些嫉妒。


    贾赦也听出来妻子的酸味儿,上下打量一下她:“我想要,你倒是给我生个姐儿啊?”


    “爷肯定好好疼。”


    前儿生了贾琏,周若肚子就没动静,还好二房那边也没动静。


    外面又有人催,贾赦让赶紧找了衣裳来。


    夫妻二人也没就什么哥儿,姐儿的磨牙,一起出去,一个往内院,一个往外院,应酬宾客去了。


    十里红妆,抬了一路,一直到金陵城的渡口。


    今日渡口上的商船一艘不见,早早就被清了场子,就为着这一场婚事。


    沿路都是人,人们本来就爱凑喜事热闹讨彩头。


    今儿熙熙攘攘挤了一路。


    许多好事者都要来看,那位金陵文报上的贾二十四大才女,究竟嫁了一个怎样的郎君。


    林海一身红衣,骑着高头白马,簇新的鎏金马鞍,脚塌勾金祥云靴。


    原先看热闹的人不由惊呼。


    “这是哪一家公子,太俊了!”


    “美人!是个美人!”


    林海听得见几声,虽然心里不自在,还好维持得住,绷着脸。


    队伍慢腾腾的前进,高虎在前面牵马,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拽了拽林海的脚。


    “爷,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乐一乐!”


    这么一说,林海反而更紧张了,眉头不由拧起来。


    高虎掐了林海脚一把:“笑一笑,不然旁人还以为您被逼婚了!”


    林海这才勉强笑出来。


    旁边花楼上,好些个姑娘依着栏杆,捏着帕子直勾勾盯着林海看,冲他晃帕子。


    “公子,公子!”


    见林海神情严肃的别开脸,哄的一声笑开。


    “哎呦哟,看模样是个雏儿!”


    各色各样的笑闹声,锣鼓声,鞭炮声混杂成一片。


    好容易上了船,走出一段路,鞭炮仍是一路炸响。


    嘈杂的人声被远远甩在最后。


    林海望向载着新嫁娘的那艘船。


    不知她如今是何模样,一路上是不是吵得头昏脑胀。


    第100章


    送嫁的新船刷着红漆,裹着红绸,浩浩荡荡出了江南地界。


    一日不能到达姑苏,傍晚驻港。


    湖面上蒙蒙水雾,像是要把水与黄昏黏住。


    林海是新郎官,不将就什么不能落地。


    他下船走到贾敏船边,下面早就被好几个嬷嬷拦住。


    嬷嬷们穿着红色比甲,腰上系着红腰带,头上还带了一朵很小的红花,应了这一回喜事。


    荣国府的人很分得


    清,不到礼成绝对不松口,客客气气请林海回去:


    “林公子,不差这一二日,还请等一等。”


    林海知道只有一二日,可是越到这个时候,却越是等不得。


    林海:“我只是来问一问,可有……”


    林海话还没说完,送亲的贾政从另一边走过来:“若有什么,自会有下人说,你且回去。”


    贾政送客,林海不好逡巡,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


    船舱里面,贾敏早就卸了压人的头冠,可惜不能把厚重的嫁衣一并脱了。


    还好如今天不热,之前两个姐姐上京的时候,天气没这么凉爽,这一路肯定被热坏了。


    贾敏无奈叹息:“繁文缛节,烦死了!”


    若是轻巧着办,就该到了姑苏才满满妆扮起来。


    跟着的丫鬟知道贾敏的性格,只要外面看不见,她们不说,谁又能知道。


    姑娘额头上都被压的青了一片。


    贾敏倚着船窗,捏捏肩头,隔着窗纱看见林海过来。


    丫鬟在旁捂着嘴笑:“姑娘,我没骗你吧!咱们姑爷长得好看。”


    贾敏撂下帘子:“还用你说?”


    她见过林海,以前虽然年少,也是那种能一眼被人记住的长相。


    况且,林海长得是好,她也长得不差啊!


    ……


    到了姑苏,婚礼仪式照旧。


    林家的排场比起荣国府略逊一截,但也是极大的了。


    虽然林老爷一走,有些人家演了一出人走茶凉,但林海中举,又迎娶国公府嫡亲姑娘。


    姑苏名流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当下宾客熙熙攘攘,还有不少看热闹混赏钱跟着队伍一路走。


    有人感叹:“这林家也是走了大运了!”


    还好林老爷死的不是很早,不然林家怎么能娶到那一位?


    也有人说林海更好:“要我说,是嫁给林公子的姑娘走大运,光是模样就难得。”


    这位公子的俊美,在姑苏是出了名的,不知道金陵那边有没有传到。


    ……


    贾政眼看着花轿抬到林家大门口,林海牵着头顶盖头妹妹进了大门去。


    宾客涌进,立时就看不见人影。


    贾政怔怔站了一会儿,旁边赖大道:“二老爷,咱们回吧!”


    女方家自有安置处,只是妹妹一进林家门,将来兄妹再见,必然不似在家中。


    ……


    贾敏顶着盖头,依着司仪的念白行礼,最后被送进喜房。


    怪不得母亲讨厌盖头,她也讨厌。


    “大爷……您怎么?”


    新娘子前脚才进屋,后脚林海就跟过来。


    徐嬷嬷张了张嘴,事到临头也不能把人赶出去,她赶紧吩咐人去把喜娘叫进来。


    依着规矩,会让新娘子自己在喜房呆一会儿,憋一憋气性。


    大爷在外面待过一回客,再进来行其他礼仪。


    大爷这样急吼吼的……


    喜娘进来,林海挑了喜帕、洒帐、又吃了子孙饽饽何喝合卺酒。


    此刻才算礼全。


    林海低头笑了笑:“我都记着呢!”


    贾敏也笑笑,指指头上:“那我可就拆了这些劳什子?”


    林海留恋的看她几眼,复又有些羞涩的垂下眼去,点了点头。


    贾敏也没当着他的面卸妆,反而推了推他:“外间还有客,你先出去。”


    徐嬷嬷点头,新奶奶还算识大体。


    林海依言:“我就去了,一会儿回来。”


    又是依依不舍出去,贾敏招呼丫鬟过来,卸了妆发,慢吞吞把厚重的嫁衣脱下来,换上一身家常轻巧的红色衣裳。


    林家人见这新奶奶像是在自己家中一样,半点没有拘束,试探不出深浅,只能由着她去,不敢出声。


    林海从外间回来,见贾敏已经卸妆梳洗过,百无聊赖挑着龙凤烛的灯芯发呆。


    屋里只有贾家带来的两个贴身丫鬟在,林家的人一个没有。


    林海估摸着肯定是贾敏意思,也没问,自己先入了净房清洗换衣。


    再出来时,先前贾敏身边的贴身丫鬟也不见了。


    有人还好,当下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林海一时间十分局促,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林海往前跨了半步,原先拨弄烛火的贾敏像是多长了一双眼睛,忽然抬起一只手,做出阻止的动作。


    “等一下!”


    林海脸色发红,僵在原地。


    贾敏又道:“我们商量个事。”


    林海松了一口气:“请说。”


    贾敏放下手中的小银剪子,眨巴眨巴眼睛,歪了歪头,反问林海:“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林海眼神疑惑:“怎么了?”


    贾敏皱皱眉头,樱桃小嘴也不自觉撅起来:“虽说我们有书信往来,拢共见过也就三面……”


    说到此处,贾敏抬眼看了看林海,只愿他能意会自己的暗示。


    林海是个聪明人,莫说贾敏,他也觉得有些怪怪的。


    天时地利人和。


    很明显,两人中间还差了一点人和。


    林海微笑:“好,我也累了,歇着吧!”


    说罢自己先走到床边:“你惯常睡里面,还是外面?”


    贾敏抿了抿嘴,她怎么好说,她就喜欢自己睡一个床。


    贾敏指了指:“你睡里面。”


    林海躺上去,盖上被子,未免贾敏尴尬,自己背过身去,假装睡了。


    过了一会儿,身边有一人躺下来,半天没有大动静。


    林海再轻手轻脚转个身,方才发现贾敏已经熟睡了。


    他把双手枕在脑后,克制不住的笑了笑。


    看来是真累了。


    想着想着,林海自己也沉入了梦境。


    两人今夜睡的都挺好,第二日丫鬟叫起才慢悠悠醒过来。


    贾敏梳洗打扮要的时间久,林海换好了衣裳就坐在榻上慢慢候着。


    眼看她睡眼惺忪被丫鬟扶着脑袋编头发,看来睡了一晚还是没缓过来。


    新婚小两口倒是岁月静好。


    徐嬷嬷可是淡定不了。


    今儿一早,林海他们刚起床的时候,丫鬟们就把昨晚的情况报告给太太。


    本来昨晚就该说。


    只是她们当下人的,也不敢半夜把主子叫起来。


    徐嬷嬷脸色都黑了:“昨个没圆房,这怎么了得?”


    她昨天就觉得新奶奶不太一样,想着她在家中娇贵,有有才气,所以比较有主张。


    想不到居然会有主张到不和丈夫圆房。


    真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比起丫鬟婆子,林海的母亲徐慧却极为淡定。


    她这几日忙着招呼儿子婚事,也累得很,揉着太阳穴:


    “没有就没有,一路过来,又闹了这么几日,不累吗?”


    自打老爷走后,徐嬷嬷头一回在太太眼中看到了厉色:“管好你们的嘴。”


    操心的徐嬷嬷灰溜溜走了,借口要去看今日预备的见面礼。


    丫鬟碧羽无奈道:“徐嬷嬷,那些小丫鬟是管得住,林嬷嬷那边我们可管不得。”


    莫说昨日没有圆房,就是顺顺利利,林嬷嬷嘴上肯定也不会干净。


    徐嬷嬷严肃极了:“拦住她就是,这么多丫鬟婆子,还拦不住她一个?”


    ……


    那边贾敏收拾打扮好,和林海一起往正院去。


    早有一大堆丫鬟婆子等着见新奶奶。


    才到门口,传话的声音一叠又一叠:“大爷和奶奶来了!”


    小丫鬟躲在老妈妈身后,悄悄探头:“真好看……”


    新奶奶好看,大爷也好看,一时间分不清是哪个好看。


    贾敏依着礼节和徐慧见礼,双方互换见面礼,再给林家列祖上过香,早间要做的事就算完成了。


    徐慧看她儿子的模样,当下也没想着和贾敏说话,对二人笑道:“我这儿也没什么玩法,让他领着你各处逛一逛。”


    贾敏规规矩矩道了一个万福:“是。”


    林海尽心尽责当起来导游。


    林家的园子很拿得出手,尤其那堆太湖石假山,怕是皇家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贾敏见此处实在精妙,上面还有亭子,亭子边种着枫树和梅花,啧啧赞叹:“这


    太湖石……实在难得。”


    林海骄傲起来:“祖上堆的石头,这些年却是不易得。”


    贾敏想上去,却看不到路,林海带着她七拐八弯,终于爬上去。


    贾敏站在亭子上远眺,却发现还是一重又一重的青砖墙。


    好看的瞳仁顿时失落了:“我还以为,能看得出去。”


    左右看了一会儿,贾敏又想下去看池塘。


    林海扶着她慢慢往下走:“这里路难走,小心迷路。”


    再往下就是林家仿照荣国府的图书馆,小小巧巧的三合院,有个圆形月亮门。


    上面还有个藤萝架子,可惜当下天冷,看不出是什么藤蔓。


    江南就是这里不太好,太潮湿了。


    一路走下来,贾敏最喜欢这一处:“挺好。”


    林海道:“母亲见你们府上教丫鬟读书,也弄了这个地方,让她们学一点。”


    ……


    头一日是熟悉家中的书房园子,往后就是熟悉家中管事的人。


    原以为是林家太太带着贾敏认人。


    最后是林海包办了。


    林海指着右边那一溜的四个媳妇,又指指左边的人:


    “这些是内院媳妇,那几个是外院账房的媳妇,车马、厨房、药房、库房各自有人,都在册子上。”


    “今年年底……我们家从十一月开始盘账。”


    贾敏看他如数家珍的样子,嫣然一笑:“想不到你还懂得家事,真厉害。”


    林海被一夸,马上又害羞低头,谦虚起来:


    “统共也没多少事,略知一二。”


    他总不能说,是二舅哥贾政专门交代的任务。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