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101章绣球
夜色沉寂,清冷月辉落下,悬崖之上风声迭起。
失去丝线控制的那妖兽此刻如梦初醒般缓缓起身,修长指节按压着太阳穴,清隽俊朗的脸上浮现着一丝迷茫。
祝玄眉间紧皱,活动着不知为何有些酸痛乏力的身体,湛蓝色的眼眸茫然地看向四周,试图确认着自己所在的位置。
月色皎皎,圆月之下。
远处的空地上有一着婚服的女子,此刻闭眼躺于草地上,白皙的脸上沾了些尘土与枯草,红色婚服上可见被利物刮破的裂隙。
瞧着像是从某处跌落,滚到这片空地上的。
在她旁侧另有一男一女,那女郎此刻跪坐于她身前,低头查看确认她的情况,而后松了口气般重新跌坐回地面,抬眸看着身侧那男子。
祝玄隔得有些远,听不清楚那二人在交流些什么,自己也无暇去猜测这三人之间的关系。
他只是沉默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土,蹙眉沉思,试图解答此刻的种种疑惑。
譬如,自己今日为何会出来?所求为何?为什么会出现在里?为什么会全无记忆,这他失忆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
一时间脑中思绪纷飞,令他有些头疼,按压着头的力气更大了些。
良久,凌乱的记忆中,一人的身影拨开层层迷雾出现在他脑中。
记忆再一次被唤醒。
临走前,那少女从门边露出半个身影,一双水灵大眼直直地看向他,其中满是期许的模样此刻浮现在眼前。
夜风起,浅灰色衣袖随风轻扬。
祝玄微微颔首,额前几缕碎发轻柔地拂过脸侧,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满是缱绻柔色。
啊,想起来了,原是出门给某只馋猫买饴糖去了。
祝玄摇头浅笑,向怀中荷包中探去,却见原本盛满饴糖,鼓涨得几乎要溢出来的荷包此刻瘪了一些下去,里面的饴糖许是路上不小心撒了出来。
不过好在只掉了一部分,他买得多并不碍事。
祝玄重新将荷包系好,反复确认里面的饴糖不会再掉出来后,抬头看向穹顶的圆月,这才暗道一句不好。
嘶,竟已是这个时辰了,那小孩儿该担心了。
祝玄心中霎时间有些不安,不免有些懊恼,自己未曾料到那家店竟这般火热,排了很久的队伍,白日便出去一直排到傍晚才买到。
他低叹一声,暗自决定下次还是凌晨出去排队。
没再耽搁,也无暇再去细想探究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他转身踏着月色穿过茂密的丛林往更深处走去,只希望家中那位此刻已经睡了没再忧心。
然而他刚迈出一段距离,却听——
“铮-”
月色之下,青色长剑寒光刺骨,剑意凌厉,锋利剑刃此刻突兀地停在他脖颈处,稍一用力白皙皮肤上便渗出血来,隐隐地泛着疼。
“站住!”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对方执剑厉声道。
感受到对方的杀意,祝玄脸上的笑意此刻彻底消失,瞳孔骤然缩紧,面色肃然,迅速垂眸看向自己的手。
月色之下,那双手生得修长纤细,肤色白皙,莹润光滑,并没有出现任何鳞片。
身上的妖气也早在他出门前便已隐藏好,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踏入人类的聚集地,在隐藏妖气这件事上自己从未出现过任何纰漏。
不该被发现的。
祝玄脸色有些难看,心中忽的又福至心灵,暗道。
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也对,谁家正经人会这么晚在这偏僻的地方待着,这地方也就适合搞些杀人埋尸的事情来。
祝玄眼皮一抽,颇为无语。
自己又不是故意看到的,他们人类想做些腌臜龌龊的事,关他一普通的小妖什么事。
可偏偏他又不能直截了当坦白地跟对方说,自己是妖,没空在意你们人类的这些破事,别来烦爷。
祝玄长叹一口气,硬生生挤出一个相对和善的笑容来,缓缓转身瞧向对方。
月色如练,执剑那女子生得清丽秀气,此刻杏眼圆睁,怒目瞪着他,似乎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毒瘤祸害般。
祝玄无奈一笑,举起双手投降,声音有些疲惫倦怠地解释道。
“那个,姑娘你放心,我这人打小视力就不好。”
他说着指了指深黑的夜,继续道,“尤其是入了夜那就差了,这么黑的天,我可见度就一米,一米开外就人畜不分了,再远些几乎什么也不曾看见。”
他垂眸看向脖颈处的长剑,验证似地说道:“你看,就这把剑的距离里,若不是听见你的声音,我连男女都辨不出来。”
“所以姑娘,咱们萍水相逢没必要这样剑拔弩张吧。不必忧心,我真什么都没看见。若实在不放心,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瞧见面前那女子丝毫没有要将剑收回去的意思,祝玄低叹一声缓缓开口道。
“我这人吧,自闭性格差根本没朋友,同别人说上两句话就讨嫌,就算说也不会有人愿意听得,所以姑娘别担心。”
“现在时
候也不早,家中那位还在等我,你们自便我先走了。”
他说罢,食中二指推去脖颈处横亘的长剑,转身欲离去。
只是尚未迈出步伐,那青色长剑便再次落下下来,阻拦着他离开。
那女子呵斥道,“妖兽休得多言,老实交代你都做了些什么。”
寒光映入祝玄眼底,捕捉到那女子的话中的妖兽二字,一丝厉然之色在那湛蓝色眼眸中闪过。
妖兽身份被挑明,祝玄脸色一变,没有丝毫的犹豫,手中灵力汇集向她挥去,将二人之间错开一段距离。
他不欲纠缠,并未再继续攻击,而是立刻向林间深处跑去。
可那女子仍旧穷追不舍,手中长剑寒光凌冽,紧紧追在他身后不肯放。
衣决飘扬,树叶纷纷,空气中传来猎猎风声。
那女子灵力霸道张扬,极富侵略性,攻击速度快且极,暴雨般向他密集袭来,次次提前预判击打在他落脚点处。
祝玄一路向前跑去,一时间不太能招架,竟有些许狼狈逃窜之感。
只是还没等他弄清楚那女子到底是从哪里出来的,为何一上来就不分青红皂白要提剑砍他。
身后竟然又有两人紧随而来,借着月色可见那两名男子,此刻各执一剑,架势汹汹地向他追来,满脸杀气似乎要将他万剑砍死,碎尸万段才可解恨似的。
祝玄眉间紧蹙,眼皮抽筋,暗自感叹道。
自己这是出门没看日子吗?都是从哪里惹得这些祖宗啊?
他一良妖,靠山中精气修行,又不吃人,这是犯了天条吗?
可身后紧追不放的那群人,此刻的脸色看着并不像是能听进去他解释的样子。
祝玄顶着满头官司,不敢停下,只能强撑着受伤的身体继续逃跑,只是奈何对方实在追得太紧。
无奈之下祝玄啧了一声,眉间紧蹙,调动着全身灵力。
须臾,身后瞬间白雾涌起,干扰着那三人的视线,阻拦他们继续前进。
趁着那三人此刻视线受阻,追赶的步伐停下,祝玄立刻掩蔽着身形向林间深处奔去。
待到逃出十里地,确认总算摆脱那三位祖宗了。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往回家的方向赶去。
夜深,层层树荫掩映的房子内,一抹光亮仍未曾熄灭。
她还没睡?
祝玄迅速上前欲推开房门,只是指尖刚触及木门,身后忽然寒光乍现,之前甩掉的那三人此刻竟然再次出现,三柄长剑直指向他脖颈处。
祝玄:……
额前青筋鼓起跳动,祝玄看向屋内的光亮,脸色此刻彻底黑下来。
那双湛蓝色眼眸此刻瞳孔骤缩,化作冷血动物的竖瞳,他声线异常冰冷,带着警告和危险的意味,指尖微微扬起,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附着玉白色鳞片。
“一路追到这里,是不是太不礼貌了?”
话音落下,那三人手中长剑皆向后震去,腥甜的味道在三人唇腔中涌起。
众人一触即发,明黄符箓漫天飞舞,剑刃裹挟着灵力挥动,四周白雾起,刀刃相接发出锐利的声。
围剿之下,祝玄渐渐败下阵来,嘴角溢出了鲜血,身形有些晃荡,只是眼中仍是丝毫不肯屈服的意味。
他捂着受伤的身体,目光锁定在那三人身上,指尖微动,玉白色鳞片在月光中发出莹润的光泽。
他低头思索斟酌犹豫着是否要使出那招来,那三人身上也挂了彩,此刻目光肃然盯在他身上,捕捉着他的行径。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落下风之际。
“咯吱—”
房间门打开了,一人缓缓伸了个头出来。
清秀的女郎身着粉色襦裙,面若桃腮,在看清屋外情形后,她手中抱着的那绣球跌落在地。
众人的动作此刻都因为那女子的突然出现而打断,视线紧随着那枚绣球的滚动轨迹看去。
材质精致的绣球上铃铛作响,一路咕噜滚到那妖兽身旁,停在他脚侧。
那妖兽此刻一瞬分心愣神,因那女子的出现而心头大乱。
刹那之间,许无恙手中宝剑便已经抵在他心脏前,将他逼倒在地。
却见方才同众人交手的那妖兽此刻却并未反抗,瞳孔微颤,看向那女子。
不属于人类的特征的,竖瞳,鳞片等此刻都再次退去。
他语气中带着些许哀求,道。
“别出来……”
说话间,他唇角处溢出鲜血,赤红的血液从他指缝间滴露坠入土壤中。
那女子眼眶瞬间通红,不顾面前锋利的剑刃,直向他奔去。
一时身形不稳,整个人跌跪在他身前,伸开双臂用娇小瘦弱的身躯将他护住,抵挡在许无恙递过来的剑刃前,浸满眼泪的眸子通红此刻瞪向许无恙。
面对这一变故,众人皆敛眉未语,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看向那女子。
却见那名女子跟他们接任务时看到的画像一样,正是第一位消失的新娘子,容貌不曾有所改变。
当时的画像上瞧着有些病气怯弱的女子,此刻却面色红润健康再无半分病气,挡在剑刃面前阻拦着他们伤害那妖兽。
女子试图张嘴说些什么,可从喉咙发出的只有那些喑哑的声响。
没死?
众人面面相觑,视线落在地上那一妖一人身上,心中疑窦丛生。
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还活着,那其他的新娘子呢?她们现在身在何处?是否还活着?
…
第102章 第102章婚约
夜风簌簌,一灯如豆,房间中弥漫的那抹淡淡的血腥味逐渐散去。
粉色丝绢浸润在水中,屋内水声潺潺,一双纤纤玉指将浸湿的丝绢拧干。
房间内,祝玄站在盆前,微微俯身,任由旁侧的女子给他拭去嘴角的血迹。
丝绢摩挲过伤口有些疼,他正欲想向往日那般耍赖撒娇,好让她哄哄,挑眉玩味一笑,刚想卖惨还未开口,垂眸却瞧见那女子眉间的担忧之色,红得跟兔子一样的眼。
祝玄低叹一声,收起玩心,指腹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残泪,放柔声音安慰道。
“没事,只是些小伤,怎么哭得跟兔子似的。”
他眼中怜爱心疼,微微摇头,从荷包中拿出一颗饴糖。
剥去表面覆盖的纸,塞入那女子嘴中,笑着哄道。
“吃糖吃糖,不哭了好不好,我还活着呢别怕。”
她却低头哭得更伤心了。
祝玄急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将人抱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地拍抚安慰着,等待着她情绪平缓下来。
期间,目光如炬,瞪向桌前坐着的那几人,用眼神问候他们祖宗十八代,瞪得他们有些心虚地转头不敢同他直视。
待到终于将怀中那人哄好情绪缓下来,他将她手中那块早已被血迹沾污的丝绢拿去,扔在盆中,激起水花晃荡。
祝玄握住她的手,拦住她出去的动作,低声哄道。
“放那,我明天洗。”
而后牵着那人坐于桌前。
木质圆桌上此刻点着一盏油灯,众人围坐在桌前,面面相觑。
祝玄支着下颌,眼神倦怠,抬眸看着面前那几人,低叹一声,缓缓开口道。
“所以你们的意识是,泉城这些日子里消失的新娘一事都是我做的,而且我今晚还拐走了你们的同伴?”
他扫眼看着众人此刻的反应,颇为无奈地自嘲一声,而后换了个姿势,握住旁侧那女子的手,缓缓开口道。
“清汤大道长啊,小妖冤枉啊。我可是良妖啊,靠山中精气修行,从不吃人的。说我拐走她们简直是危言耸听,是在冤枉我。”
祝玄瞧着众人怀疑的目光,悠悠解释道:“我承认自己是妖,但任何群体里也总有几个特殊的奇葩吧,妖也不例外,有那种吃人的,也会有我这种耕地吃饭的。”
“就算不
信我的只言片语,你们追来此处时,难道没看见屋外种植着蔬菜瓜果的田地吗?这总不是我能提前伪装的吧。”
“我若能预料到这些,在你们来之前的好几月就开始种地,那怎么可能今日还被你们抓住,闹上这么一遭。”
祝玄顺势贴靠在身侧那女子身上,闲适自如地说道,
“我每日白天耕田做饭洗衣,照顾家中这位,忙上忙下日日累得不行,哪有精力前去做这些事情。说我晚上拐走别的新娘,这可真是为难我。”
他将荷包中的饴糖取出递给那女子,继续没个人形般靠在她身上。
道:“家中这位晚上睡觉可不安生,我得一直哄着才行,一动就醒,让我半夜离开前去城中拐走别人?这可真是为难我,得把我掰开成两半才做得到吧?”
“再者,就算我有两半,家妇善妒,怎么可能容忍让我去拐别的女子回来。”
说话间,祝玄微微低头玩味地看向身侧的女子。
那女子闻言,白皙的脸色瞬间通红,气恼地将他从身上推开,手握成拳敲在他身上。
她因为不能说话,只能气鼓鼓地瞪向他,低头稍微用力地在他手臂上咬下一口,抬头瞪向他。
“嘶,疼疼疼。我知道错了,轻点。”
祝玄笑着倒吸一口气,求饶般地将怀中的饴糖全部都塞给她。
“好好好,这些糖都给你都给你,就原谅我吧。”
女子仍有些气鼓鼓的,但抱着那包糖脸色稍霁,收手放了他一马。
祝玄得了便宜还卖乖,软弱无骨地重又倒回她身上,把玩着她的手,同她十指交扣。
湛蓝色的眼眸悠悠地看向圆桌上的众人,似是宣誓主权般,将二人紧握的手晃了晃。
他微微挑眉,示意众人看向二人紧握的手,声音轻快地说道。
“至于说我拐走她?谁家拐来的媳妇会这么乖的让人牵着?”
“道长们可别污蔑哦,我可是名门正娶将人娶回家的,怎么在你们口中却成了拐走了,啊呦这可真是冤枉我啊。”
“我和她自小就认识,我们之间的感情可是水到渠成的,婚约也是早已定好的,我是她抛绣球指名道姓选定的人,何来拐走一说。”
祝玄说着脑中忽得忆起初见身侧那小孩儿的画面。
他本是山间一条白蛇蛇妖,远离人世喧嚣,日日居在山中,靠吸收山间精气。
那日阳光正盛,他躺在硕硕桃花树枝上晒着太阳。
玉白色鳞片在阳光照射下发出润泽的光泽。
迷迷糊糊睡得正舒服的时候,耳侧却忽然传来小孩的哭声,不知从哪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抽泣,说不出的悲伤。
硬生生将他从梦中吵醒了,抬眸却发现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得小孩儿,十二三岁的模样,瘦瘦小小带着病气,身上脏兮兮地挂着伤,双眼哭得通红。
这么偏僻的地方里,从来没有人踏入过,这小孩儿是怎么进来的?
他被她的哭声吵得睡不着,睡意彻底消失了,趴在树枝头,静静地看了那小孩好一会儿,见她没有要停的意思,哭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不免担心那小孩儿会不会就此哭死在林间,他不想沾上人命,不想同那些修真人过多纠缠,她若是死在这里会很麻烦。
思索片刻后,他化作人形前去问道。
“小孩儿,哭什么。”
那小姑娘瞧见他,瞬间吓得止住了哭声,回头便欲往回跑,然而一时着急,磕碰到林间碎石,崴到脚跌倒在地上。
磕得膝盖血肉模糊,跑不动了却也不影响她害怕,仍旧瑟缩地向后面躲去。
自己的模样就这么吓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确认那些非人类的特征都已经藏好了并无破绽,无奈叹气微微摇头缓步上前,蹲在那小孩旁侧,垂眸看向她磕碰出的伤口。
本就洗得发白的旧衣此刻破了几个口子,伤口出溢出的鲜血浸润沾湿了衣服,上面还覆盖着碎石泥土。
他看得眉间微蹙,本欲调动灵力替这小孩儿将伤口复原。
但瞧着她害怕哆嗦的模样,只怕到时候伤没治好人先给吓死了,只好先温声安慰道。
“别怕,我不是坏人。”
斟酌片刻后,待那小孩情绪稍微稳定后,从怀中掏出丝绢轻轻地拭去她伤口处的脏污,又简单地做了个包扎。
处理到最后,那小孩从最开始的抗拒抵触,到后来慢慢确认他没有恶意后不再反抗,乖顺地任由他处理着伤口,痛得冷汗直出,却一声也不吭。
“记得家是哪里的吗?”
待到处理完伤口,他问道。
那小孩儿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些喑哑的声音,不曾说出一个完整的字节来,指尖欲比划些什么,可瞧着他迷茫的眼神又再次放了下去。
祝玄蹲在那人类小孩儿面前,声音平缓,“抱歉,我不太能看懂你的意思。不过一会儿出了这片林子,你能给我指方向吗?指方向我还是能理解的。”
小孩眼底暗淡的光亮再次亮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能走吗?”
闻声,她扶着身后的树借力欲起身,只是尚未站直便又因吃痛身形不稳,再次跌落下去。
急得快哭出来,鼻子红红的,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反复尝试着起身行走,生怕他将她丢下走开。
却被他拦下,低叹一声,“别试了,会加重伤势的。”
林间桃花拥簇,微风袭过,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花香。
他背着那小孩儿,缓步向外面走去,随着她的指引一路穿过闹市,从街头走到街尾,终于在一宅前停下,宅门前立着两只气势恢宏的石狮子。
宅门口有侍卫看守,他不欲再同旁人牵扯,趁着夜色悄悄给小孩儿输送了些灵力,确认她能自己行走后,在快到达前将人放下转身离去。
夜色浓郁,他坐在高处里看着那小孩儿走上台阶,门前的侍卫进去通报,自宅中走出来几个人影,径直向那小孩儿走去。
他伸了个懒腰,转身欲回他的林中。
却听得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那小孩儿被走出来那美妇人一巴掌打得跌跪在地,旁边另有一个小男孩躲在那美妇人身后做着鬼脸,挥舞着手中弹弓,幸灾乐祸地看向地上那小孩儿。
听得那美妇人的指桑骂槐的污秽责骂声,以及那小男孩那句滚回你家去臭哑巴,再过来我还用弹弓打你。
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小孩儿是怎么一个人走到那么远的山中了。
不过这些腌臜事,不是他该管的,也同他没什么关系。
只是,今晚似乎有点闷热。
他扬手之间,白雾起,狂风大作,雷鸣阵阵。
方才还在挤眉弄眼庆幸的男孩儿,下一秒却不慎被雷电击中,当场昏迷了过去,白雾中宅前一阵慌乱。
众人争先恐后地将地上那男孩儿抬到屋中去,房门大开,无人在意那小女孩的存在。
看着她慢慢跨过门槛走进屋去。
祝玄收回手,伸了个懒腰,悠悠往回走去。
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再次遇见那小孩儿。
这么远的距离,她只走了一次便记住了,坐在他们初次见面的那棵桃树下抱膝坐着。
依旧如初见那般,瘦瘦小小带着病气,身上仍是新伤旧伤叠加。
远远地瞧见他,眼中溢出惊喜的光亮,小跑着向他奔来,停在他面前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
打开层层油纸布,里面是五枚饴糖,因为一路抱着过来,有些化掉了黏在纸上。
“给我的?”
那小孩儿点点头,指尖比划着,他看不懂准确的意思,却大致知晓了她在说谢谢。
感受着唇腔中传来的甜丝丝的味道。
祝玄低头浅笑,怎么会有人给妖送糖呢?
后来那小孩儿便常来此处,她不会说话,每次只是静静在他旁边坐着,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
起初身边忽然闯进来一个人,令他有些不适,不过后来次数多了也就随她去了。
……
就这么一直陪着那人到了及笄之日。
那日阳光明媚,穿过层层叠叠的花丛洒在他身上,温暖和煦,同她落下的那吻般。
那只他送去的簪子别在她发间,将往日半披的发丝挽起。
她低头悄悄地吻了他。
他当时有些愣然,只是轻轻将她推开,说道。
“下不为例。”
那之后,他躲了起来,再不敢见她。
只是后来二人再次相遇时,她站在高台上看向他,手中握着绣球,似乎是被其他人推拉着上去的。
他从旁经过,那枚绣球顺势落在他手中。
他握着手中的绣球,一字一句道。
“小孩儿,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低头苦笑一声。
“我是妖。”
握着绣球的手上,浮现出鳞片来,那双湛蓝色的竖瞳中映照着那女子的模样,等待着对方因为害怕而逃走。
可那女子只是看向他,比划着手语,而后牵起他的手。
这些年里他早已学会手语,只一眼他便看懂她此刻的意思。
“我知道。”
“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
……
思绪翻涌,却听桌前一人道。
“那陈平的死呢?难道也不是你所造成的?”
祝玄收了笑,将女子掩在身后,眉眼间浮现着不屑,轻嗤一声。
“我倒是想亲手将他碎尸万段”
“只可惜,那人不知是否作恶多端,成婚那日,我尚未出手,便有人先我一步将他结果了。”
“谁?”
众人出声问道。
……
第103章 第103章决定
烛火摇曳,光影落在祝玄脸侧,压低的眉眼中,那双湛蓝色的眼眸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
他低头念着死去那人的名字,冷嗤一声。
“陈平”
手不自觉紧握成拳,随着情绪的波动,呼吸加重,白皙的皮肤上瞬间被鳞片所覆盖。
脑中再一次浮现那男人死前的模样-
白雾起,房门开,院中寂静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猎猎风声在耳侧呼啸。
祝玄连周身的妖气都未曾掩盖,便直接推门闯入房中。
甫一进门,迎面便见婚房中央,那位瘸了腿的新郎官此刻跪在地上,双手被外力强行绞在身后,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幅度。
七窍流血,浑身上下没有半分好肉,身上那件婚服早已被鲜血浸润,乌黑的鲜血自他所跪之地向外蔓延扩散,凝结的血块干涸在木质地板上,其间分布些许碎肉残片。
陈平死了。
死状极为凄惨。
祝玄瞳孔微缩,竖瞳中闪过一丝慌乱警觉,立刻转身寻找着她的身影。
直至瞧见婚床坐着的那人因为抽泣而微微起伏的肩,听见那道细微但熟悉的声音,确认到她还活着后。
祝玄慌乱无措地心弦才稍微平静了一些,握紧的手微微松开,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只是在看清对方此刻的模样时,他却愣在了原地。
不远处的婚床上坐着一人。
身着大红色喜袍披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此刻双手双脚被铁链桎梏无法动弹,只能被迫坐于床前,白皙的手背上新旧伤交替。
纤细的手腕与脖颈处,被束缚了一整日的铁链摩挲出渗人的淤血青痕。
她幼时生了场重病,病愈之后却不能说话,无论怎么激动也只能发出些许喑哑的低声,那样的声音不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
那群人便只将她绑了起来防止她逃走,而未将布条塞入她口中,披上红盖头关在这屋中一整日。
房间中细弱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祝玄脚步有些虚浮,往日的镇定此刻全无,覆盖着鳞片的手不可抑制地颤动着,缓缓掀起那红盖头。
屋内烛火早已熄灭,屋外月色透过雕窗照进来。
女子双眼早已哭得通红,挣扎着欲向后缩去,却因被束缚着不能动弹无处可躲,瘦削的身体微微发着颤。
本已吓得止住的泪,却在看清来人那刻,瞬间滴落涌出。
她没敢哭出声,只是看着祝玄,不敢表现出任何的委屈。
可身体却远比她坦诚,泪水根本不受控制地向下倾泻。
一如幼时她被陈平用弹弓逼着走进那片山中,同祝玄初次见面时那般。
身后男孩踩在高处,眉眼飞扬,拉着手中弹弓,伴随着绷紧的声音,石块飞速划过天际砸在她身上,瞬间留下骇人的血窟窿。
“给小爷滚,谁要娶你这臭哑巴,没皮没脸地拿着张破婚约就想进我家门?小爷我今天就送你去见那早死的娘,正好让你们两娘母团聚,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也敢肖想我们陈家……”
陈平的咒骂声在耳后响起,那些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试图开口辩解,可咽喉却无法发声。
石块不断落在她身上,她不敢回头只能疯狂地向林中跑去。
直到身侧再也没有石头的攻击,陈平谩骂诅咒的声音也消失时,她停下向四周瞧去,却发现入目皆是茂密高耸的丛林,绿色团簇在一起分不开化不散,看不清前路也辩不明来路。
她迷路了。
幼时娘亲还在时,她还未被送到表哥陈平家中时,每日睡前娘亲都会给她讲故事。
多是些奇闻趣事,偶尔也曾提些志怪类的骇人传说。
譬如说山中有吃人的妖兽,会设下障眼法将误入山中的人困在其中,折磨致死后慢慢吃掉,尤其爱吃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孩儿。
她强撑着吃疼发抖的身体,试图在日落之前找到出山的路。
可山中地势复杂,她方才为了躲避,不辨方向地四处逃窜,早已记不清路,兜兜转转间困在了一片桃花林中。
腿发软无力跌跪在地。
她彻底走不动了。
身上被陈平用弹弓打出来的伤口还在向外流着血,入目是一望无际的桃花林,粉色花瓣随风飞舞悠悠扬扬。
幼时家中小院后山上也种着一片桃树,开花时漫山遍野都是微甜的花香,等到果子成熟了,爹爹和娘亲便会带着她一同上山摘桃子,做果脯……
可那场大火后一切都没了,爹爹不在了,娘亲也离开了,小院化作灰烬,后山那片桃林也被烧尽……
她蹲在树下,低头看向手中飘落的花瓣,一时间没忍住哭了。
她不喜欢现在的家,也不想回去,可她没地方可去了……
却听耳侧传来陌生人的声音,那人道。
“小孩儿,哭什么?”
彼时阳光正盛,落在那男人身上,一袭浅灰色衣服随风轻扬,那双湛蓝色的眼眸此刻半眯着看向自己。
她抬头看向那人,一时间忘记了哭泣。
那人生得很好看,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人里最好看的。
可娘亲说了,那些法力强大的妖兽最擅化作俊美的人形,用皮囊来迷惑人类,何况还是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这人就是吃小孩儿的妖兽!
她吓得
浑身颤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拔腿就开始跑,哭得更大声了,眼泪跟不要钱似往外掉。
……-
婚房内,烛火熄灭,视线昏暗。
祝玄沉默地将束缚着她的锁链都解开,垂眸看向她衣袖处漏出的骇人伤痕。
脑中霎时空白一片,他茫然无措地僵在原地,直至唇腔中涌起腥
甜的味道,才缓缓回神。
和煦的灵力附着在那些伤口上,将她身上的淤血散去伤口愈合。
祝玄指尖微颤,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将人抱入怀中,拍抚安慰着她此刻的情绪。
良久,他轻声唤着怀中那人的名字,声音低哑带着些鼻音。
“念念,对不起。”
……
第104章 第104章错了
婚房中红绸高悬,烛火熄灭,仅有几缕月光伴着微冷的夜风送入屋内。
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怀中那人断续的啜泣呜咽声,传入祝玄耳中。
祝玄低头埋在她脖颈处,湛蓝色的眼眸中水雾泛起,将时念身上那件大红色的婚服浸出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紧紧抱住那人,似乎要将对方融入自己身体般,感受怀中那人因为哭泣而微微颤动的身体,感受着她泪水浸湿自己衣物的触觉,感受着她落在身上的呼吸与温热……
可即便如此,却也无法消减他半分恐惧。
祝玄呼吸仍旧凌乱未曾恢复,胸腔中那枚可抵御刀剑攻击的妖兽心脏,此刻却抽疼到近乎麻木杂乱无章地跳动着。
长睫之下,那双往日总是浅笑着的湛蓝色眼眸中,此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他声音低哑,唤着怀中那人的名字。
“念念”
他不该自以为是地替她做决定,不该亲手将她推向这里。
“对不起,我错了。”-
春日阳光正盛,高台后的树荫下。
斑驳光影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落,在二人身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光斑。
祝玄垂眸,低头看向手中做工精致的绣球,浅紫色的穗子随风微微扬起,轻柔地划过他的手背。
往日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此刻覆盖着玉白色鳞片,在阳光照耀下发出莹润如玉的光泽。
他淡然一笑,缓缓说出那句我是妖,无所顾忌地坦然暴露出自己妖族的特征。
那双俨然非人的竖瞳,不躲不避直直对上面前女子的目光。
祝玄淡然无波地看向时念,静静地等待着对方因为害怕恐惧而离去。
可面前那清丽的女子,却并未如他所想那般转身离开。
时念只是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上面的玉白色鳞片,指腹缓缓摩挲感受着上方微凉的触感。
而后在他微愣茫然地目光中,她用手语一字一句地比道。
“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
隔着鳞片,感受着掌心处传来的属于她的温热。
祝玄愣在了原地,原本游刃有余的笑僵在脸上,湛蓝色的眸子中有些不知所措,对方的答案同自己的预期完全不同。
那些原本设想的话语此刻堵在喉头,伪装被轻易击溃撕破。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了,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听得胸腔中怦然跳动之声。
祝玄侧头看向别处,不敢对上时念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绣球,那双湛蓝色的眼眸中浮着一层悲色。
他低声唤道,“念念”
“你是人,我是妖兽,人与妖兽是对立面,你知晓同我在一起会意味着什么吗?”
“在人类眼中这等同于叛徒,若被发现会被当场杀死,我并不能做到时刻保护你,总会有疏漏的时候。”
祝玄眉间浮着哀伤之色,记忆中的画面不断清晰。
母亲倒在血泊中,被她的族人们以叛徒为由开膛破肚杀死,惨死的尸体被大火灼烧以警示后人。
强行挣脱符纹束缚的父亲,冲向大火中却只得到一捧灰烬,父亲临死前凄厉的哭声似乎仍在他耳侧回响。
“如果你会死呢?”
祝玄的声音有些微哑,垂眸看向手中的绣球,苦涩一笑,却见时念轻轻拍了拍他的手。
清丽的脸上微微一笑,目光澄澈,一字一句比道。
“我愿意,只要是和你。”
祝玄愣在原地,沉默不语,眸中浮着挥之不去的难过之色。
暖风吹起二人的发丝,手中的绣球穗子微微摇动。
良久,他缓声道。
“抱歉啊念念,我并不想和你在一起呢。”
他试着挤出一个相对轻松的笑容,扮演着往日从容自然的模样,试图让自己那张早已惨白的脸更有说服力些。
“我仗着自己是妖,平素说话做事向来随性。如果过去我的某些行为或言语给了你错误的回应,让你误会了,我向你道歉。”
“但……我并不想选择人类做伴侣呢。我是妖,你是人,当初的相遇本就是个错误。本该在第一次见面时就结束,不过现在也不迟……”
祝玄嘴角微微发颤,几乎要失语。浅灰色宽袖之下的手攥紧,指尖刺入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在痛觉的刺激下,他扯出一个笑来,将话挑明。
“念念,我们之间就到这里吧,以后也别再见面了。”
祝玄将手中做工精致的绣球,重新递还给时念。
他没敢回头看对方的反应,感受着唇腔中泛起的腥甜,决绝地离开了现场,逃似的回到那深山中。
自此,山中白雾弥漫,重重结界与障眼法的掩盖下,无人再能踏入此地。
春来寒往,那片桃花林花谢花开,他却再不敢踏足。
他以为二人之间到此为止了,再也不会见面。
毕竟他作为妖,虽然严格来说只算个半妖,但实力在妖兽中算上乘拔尖,想要完全避开一个人再容易不过。
可习惯真是件奇怪的事。
日日待在山中,时间的概念对他来说,早已变得异常模糊,分不清时令,辩不明黑白。
可偏偏在她生辰那日忆起了时间。
出了山径直向那人往常最喜欢的店中走去,直到接过店家打包递来的各式饴糖时,他才方然意识到。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不需要了。
他自嘲一笑,将碎银搁在桌上,在店家探究的目光中走出去,微微压低帽沿,欲重新回那山中,或是喝得烂醉,或是……
怎么都好,反正都无所谓。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他缓步行走在人群中,那双湛蓝色的眸子放空无神,修长指尖按压着昏沉犯疼的头。
身后却忽然传来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声。
祝玄拂袖循声瞧去,便见一支浩势荡荡的迎亲队伍向前走去。
他错身让开迎亲的队伍,视线有些愣然地落在那飘扬的红绸上,良久才缓缓回神,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来,摇摇头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提步之际,却听得旁边行人的谈论声。
“这新郎官看着安安静静斯斯文文,模样也生得几分俊俏,也不知道是新娘子是哪家的小姐?真是有福气啊。”
“斯文?啧啧,你是不知道陈家这少爷以前的脾气,当年在这街上横行霸道,日日惹祸跟小霸王似的,若不是他家中有钱有势,早被街坊领居的唾沫星子淹死了。”
“不过后来这陈少爷偶然被附近山中的妖兽伤了腿,自那之后便一蹶不振,不怎么出门了。”
“好在府中有位小表妹一直不离不弃地照顾,听说那二人幼时长辈们就给定了婚事,只是陈少爷嫌弃对方是个哑巴一直没同意。”
“结果自打瘸了腿,见识到了世态炎凉后,那陈少爷终于浪子回头幡然醒悟自己错过了什么,这不立刻便挑了良辰吉日同那小表妹成亲了。”
“这般甜蜜呢,倒是一段佳话。那小表妹叫什么来着,哪里人?”
“哪里人倒是不清楚,至于名字嘛……嘶,容我想想。”
那人手握成拳敲在掌心,眸中一亮,高呼,“想起来了!”
“那小表妹叫时念。”
时念……
熟悉的名字突然在耳侧响起,祝玄停在原地,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在意那群人的话。
脑中空中一片,似乎被水雾包裹的窒息感,心中阵阵钝痛。
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不知不
觉间同他们一起,向陈府走去。
高堂之上,穿着精致婚服的新婚男女,在礼官的指引下依次行礼。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
祝玄站在堂外,没敢进去,怯懦地不敢看高堂上那对新人一眼,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想将人带走。
指尖嵌入掌心的软肉中,鲜血顺着修长手指跌落在地面,他却好似没有痛觉般,静静地听着周围喧嚣的欢呼声。
听着那些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厚密的水雾覆盖在他唇鼻间,令他喘不过气来。
心尖刺痛,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感官已经麻木,他这才回过神来。
天色竟然已经黑了,周围的宾客逐渐散去,祝玄捂着心口,如游魂般拖着步伐缓缓向外走去。
临过转角处时,一阵强烈的恶心突然涌上咽喉,胃内翻涌。
他狼狈扶着墙角,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缓缓起身,平静地用丝绢拭去指尖的血迹。
却听耳侧传来窸窣的讨论声。
“你是说刚才拜堂那位新娘子是小桃顶上的?怪不得今日没这么忙却没见到她,不过怎么会是她呢?同少爷成亲的不该是时念姑娘吗?”
一绿衣侍女蹙眉疑惑问道。
“嘘,小声点,今日府中人多仔细被别人听见了。”另一紫衣女子拍她一下,压低声音继续道。“人时念姑娘根本就没同意,听说被绑在婚房里呢,反正红盖头一批,谁能认出不对来。”
“怎么会呢?他们不是有婚约吗?”
闻言,紫衣侍女摇摇头,
“你入府得晚,没看见少爷之前怎么对她的。要不是少爷出了那事腿瘸了,怎么可能会同意跟她成亲。结果现在少爷同意了,人家姑娘不愿意了,昨天我还听见少爷在她屋中发脾气呢。这事我只跟你讲了,可别告诉旁人哈……”
祝玄僵在原地,耳鸣不止,心脏发了狂般疯了一样地跳动,往日收敛的妖气此刻一股脑地倾斜而出。
白雾起,四下寂静。
慌乱无措的步伐声中,房门打开了。
祝玄颤抖着双手,上前去掀开那红盖头。
在没掀开盖头看见她时,他想念念她若要成亲,应该嫁给一个人类。
无论怎样都比和他这个妖兽在一起,永远躲藏在角落中,永远无法公之于众,永远要提防着下一秒是否会被人类杀死。
他自以为是地替她选择
可瞧见此刻红盖头下的女子早已哭得不成样子,瞧见她身上新旧交替的伤痕,瞧见她眼中的恐惧与后怕……
他那些自以为是地做出的对她好的选择,却没想到反而将她伤得更深。
“念念,对不起……”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们过一辈子,永远不分开。”
祝玄抱着怀中的人,他想。
没关系,若有人伤害她,不过是同父亲临死前那样,将那群人全部杀了就好。
……
第105章 第105章鸢尾花
湛蓝色的眸子微微缩紧,一抹寒意闪过其中,婚房那日的画面似乎还历历在目。
祝玄垂眸。
波动的情绪下,白皙的手背上渐渐被玉白色鳞片所覆盖,掩盖住其下鼓起的青筋,指尖微微发颤。
直至衣袖被身侧那人轻轻拽了拽。
祝玄这才回神,只见身侧的那女子秀眉轻蹙,此刻抬眸看向他,眸中忧色重重。
纤细如葱的手中握着一枚包装好的饴糖。
时念将那枚饴糖递入他掌心,安抚性地摸了摸他手上的鳞片。
祝玄垂眸看向手中的饴糖,神色微愣,良久低头浅笑。
鳞片重新褪去,一切再次恢复正常。
饴糖表面那层油纸被剥下,露出米色的内核。
祝玄将糖递给时念,音色柔和轻快,压低声线道。
“我没事别担心。”
在对方踌躇关切的目光中,笑着将糖送入她嘴里,又悠悠补上一句。
“吃吧,不跟小孩儿抢糖吃。”
祝玄低笑着,将她微凉的手握在掌中,掩在衣袖下,指腹轻轻摩挲,重又恢复之前的悠闲自得。
支着下颌,抬眸看向圆桌前的众人,启唇缓缓开口,回答着他们之前的问题。
谁杀了陈平?
“不知道。”
“当日我进入屋中时,注意力都放在念念身上,对于那人的尸体并未关注,不过……”
祝玄停顿了一下,转身捂住时念的耳朵,简要地将陈平当时的死状描述了一遍后,这才放下继续道。
“按照当时地上血凝的程度来看,陈平早在我踏入房间的半炷香前便被杀了。直到我带着念念离开陈府,也并未同那人相遇。”
“后来我曾问过念念当晚发生了何事,她也并不清楚。当日她被……”
忆起时念当日被捆住的模样,祝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中酝酿着风雨,怒气欲蓬勃而出,掌心紧握成拳,压抑着情绪继续道。
“她当日被陈平他们绑着无法动弹,视线被红盖头挡着,看不清屋内的情况。”
“只听得陈平当时进入屋内不久后,忽然间便开始嘶鸣痛呼,将屋内的茶杯桌椅撞得哐当乱响。”
“期间他似乎在跟和谁交谈,起初好像在质问对方,说着什么丹药腿疾之类的,不过无果后又变成了哀求,反复不停地说着‘救救他,他错了,不敢了’。”
“大抵是陈平太吵的缘故,念念没听见另一人的声音,也或许是那人从一开始便没开口说过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陈平死。”
“等到后面屋内再次安静下来时,空气中已全是血腥味,陈平大抵就是那时死的。而那人杀了陈平后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将一束花放在她旁边。”
“花?”顾九问道。
“嗯,若我没认错的话,那应该是一束鸢尾花。”
鸢尾花!
顾九脑中忽的想起,方才她追捕祝玄的过程中所遇见的那人,那人耳侧别的就是鸢尾花。
顾九眉间紧蹙,继续问道。
“还有别的信息吗?譬如对方是男是女,是人是妖?”
祝玄回忆着,
“当时隔着红盖头,念念说只看见那人的淡紫色衣角,没瞧见具体模样。不过临走前那人笑了一声,很轻,但她还是听出是男子的声音。至于是人是妖倒是无法确认,但至少他不是普通人。”
“毕竟陈平当时死状那般惨烈,陈府上上下下竟然没一人听见他的叫声,发现屋内的异常。想来大抵是对方提前在婚房周边设下了结界,阻断了声音向外传。”
祝玄低头浅啜着杯中清水,润了润嗓子,看向众人继续道。
“陈平不是我所杀,那些消失的新娘子也同我无关。那会儿我正忙着日日开荒种地,你们追过来时路上瞧见那些田里的作物都是我种的。”
“我虽然是妖,但妖也是会累的,每天料理这么多地,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折腾。至于你们所说的今晚的事……”
祝玄将装糖的袋子放在桌上,
“我只是出门去给小孩儿买糖了,若是怀疑我说话的真伪,大可明日去那店中询问。我好歹也是只妖,总归是有几分姿色的,不至于那么容易被忘记。”
“不过我中途确实有一段记忆缺失了,等到再次恢复记忆的时候,明明该在城中的自己却出现在了林间,而且浑身酸痛无力,我不能保证这期间发生过什么。”
“或许如你们所说我拐了你们的同伴,但我的确没有这段记忆,至少这不是我自愿的。”
顾九审视判断着祝玄的话语里的真伪,看着对方眼底的坦荡自然从容淡定,又忆起当时同他交手时那些牵引的丝线,心中思绪渐起。
不是祝玄做的,那幕后到底是谁?这么做有什么目的?祝玄同那人是什么关系?是否认识……
疑问一重接一重,顾九眉间紧蹙,正思索之际。
却见眼前寒光闪过。
一柄长剑破开圆桌,直指着祝玄的咽喉,执剑那少年眸光冷
漠,语气极度冷淡。
许无恙居高临下垂眸看向祝玄。
“不是自愿?”
他冷笑一声,
“我为何要信你一面之词?是否你自愿并不重要,既然做了此事杀了便可。”
话音未落,许无恙手中长剑挥舞,破空直向祝玄面门袭去,不曾有任何偏移犹豫,目的明确欲直取对方性命。
“许无恙不可!”
顾九起身欲拦住他,面前却被少年设下结界,将她和胡丰二人拦在身后。
祝玄瞳孔收缩,面色凝重肃然,迅速挥力击退。趁此将时念移至旁侧安全之处,叮嘱了一句“念念,别过来。”
转身迎面对上许无恙的攻击。
却见那少年此刻白皙的皮肤上数道咒枷显现,黑色灵力缠绕上那柄长剑。
那双桃花眼中平素的理智冷漠渐渐消退,转而被某种激烈杀戮欲望取代,此刻死死地盯向自己。
祝玄瞳孔骤缩,那双湛蓝色眸子杀意渐起,附着鳞片的双手上灰色灵力波动,渊博灵力挤压汇聚发出刺耳的声音。
少年疯了似的接连挥剑砍来,祝玄亦紧跟着出手回击。
二人你来我往之间,灵力喧嚣涌动,打得难舍难分。
只是随着那少年身上咒枷的加深,他挥舞出的剑意越发强力霸道。
相持之下,祝玄一时不察,被少年丝毫不加收敛的凌冽剑意劈倒在地。
锋利剑刃迅速刺入他脖颈,划破上方抵挡护卫的鳞片,几乎见骨,鲜血滴落沾污了身上的浅灰色衣袍。
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
时念瞧见那些血,瞬间泪水汹涌夺眶而出,顾不得祝玄刚才的叮嘱立刻挡在他身前,试图拦住许无恙继续攻击。
可那少年没有任何收手的意思,手中长剑仍旧直指向祝玄,冷漠垂眸,对挡在前面的时念道。
“让开。”
他冷扫了对方一眼,见时念不动,轻嗤一声,眸中杀意汹涌。
“想同他一起死?那我成全你。”
少年手中剑刃没有丝毫犹豫,利落挥下,寒光闪过,锋利剑刃下一瞬间即将刺入那二人体内。
“别伤她!”
彻底被激怒的祝玄,迅速将时念护在身下,竖瞳死死锁定在许无恙身上,手中汹涌灵力再次汇集向许无恙袭去。
许无恙挥剑劈开那道灵力,挡下祝玄的攻击,由于太过强力,剑刃处因而泛卷发钝,少年嘴角处亦溢出血来。
许无恙却并无收手的意思,他平静地疯着,食中二指抹去嘴角溢出的血。
以血为墨,低头在剑上绘下繁复的符纹。
黑色灵力缠绕的剑身上,血色符纹浮现,驱使其以妖气为引,破空向对方袭去。
本就霸道汹涌的灵力,此刻在符纹的加强下,实力更为骇人。
血色符纹随着剑意挥舞向前扑去,脱离剑身缠绕上祝玄,符纹迅速收缩,连同着他护在怀中的时念一并被桎梏在原地,无法动弹。
少年眸子漠然冷寂,不曾犹豫,利落挥剑。
“许无恙!不可!”
顾九神色焦急,黑着脸再次厉声呵道,手中动作不曾停下,无数灵力接连击出,同胡丰二人试图劈开许无恙设下的结界。
随着又一记灵力攻打,空气中响起细碎破裂的声响。
那道将他们阻拦在外的结界终于碎掉。
顾九不曾停歇喘气,立刻飞奔上前去,欲拦住许无恙挥下的剑。
然而许无恙此刻情绪怪异,身上咒枷愈加深了,下手的力度异常强硬。
顾九全力挥去的灵力,却只是让他手中的剑颤了颤,并未停下,连方向都不曾偏离,仍旧直直地向那一人一妖挥去。
电光火石之间,她根本来不及再次出手。
只能眼睁睁见那剑刃刺入祝玄他们体内,而无能为力。
忽然一道蓝白灵力自屋外飞来,径直打在许无恙手中长剑之上。
“铛——”
那柄裹挟着黑色灵力的长剑随声跌落在地。
剑身在蓝白灵力的强势攻击下,向一侧弯去,彻底废了。
少年跌跪在地,鲜血喷溅在地,身上浮现的黑色咒枷缠绕收缩,痛楚令他冷汗直出。
直至方才那抹蓝白灵力萦绕在他周身,将黑色咒枷强行压下,少年眸中才再次清明,理智渐渐回笼。
他侧身看去,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
只见一人推门入内。
……
第106章 第106章验证
木门自外向内打开。
一人踏月而来。
乌发素簪,月白衣袍,清隽矜贵,通身气度非凡。
那人眉心一抹红,生得一副菩萨模样,面色淡然平静,缓步踏入屋中,于祝玄二人身前停下。
长睫低垂,浅棕色眸子落在他二人周身缠绕的符纹上。
沈朔轻轻抬手,许无恙之前设下的那道符纹顷刻间散去,祝玄二人再次恢复自由。
蓝白灵力自沈朔指尖溢出,轻柔地萦绕在那二人周身,将方才打斗过程中造成的伤口抚平愈合。
却听旁侧那少年道。
“少宗主此举是欲包庇杀人妖兽?”
少年跌跪在地,身上咒枷早已被沈朔的灵力压制威慑,再次隐没下去不见踪迹。
此刻由于尚未恢复,他脸色还有些惨白。可那双桃花眼中迸射出的目光却丝毫不曾减弱,凌然决绝颇为强硬,质问般看向沈朔。
沈朔面色如故,并无异色,指尖灵力溢出,将地上那二人扶起站正。
他这才缓缓开口,声音温润如玉,从容回道。
“杀人与否尚未定论,做出此举太过绝对。”
那少年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服气,捂着疼痛欲裂的腰腹处,以剑为支柱,强撑着站直对上沈朔的目光。
“尚未定论?”
许无恙冷笑一声。
“我亲眼所见他将符灵拐走,当时我同胡丰二人被困暂时无法脱身,若非她奋力冲破结界追上这妖兽……”
说话间,许无恙余光看向顾九,脸色稍霁,却在瞥见祝玄时再次沉下去。
“谁能保证符灵此刻还活着?如果她因此死了……”
少年因为情绪的波动,胸腔微微发颤,双手攥紧其上青筋涌起,他无意识地喃喃道。
“该怎么办……”
他缓缓抬眸,那双桃花眼中布着血丝,此刻蒙上一层水雾。
少年眼眶微红,质问道。
“怎样才算定论,亲眼所见抵不过那妖兽的一面之词?难道一定要事实发生,看到符灵的尸体才能确认吗?”
许无恙视线锁定在祝玄身上,一字一句不曾掩饰杀意,倔强又固执地冷声说道,“杀了这妖兽有何不妥?”
少年缓缓抬头看向沈朔,余光瞥向身旁的顾九,“若是此事发生在她身上,少宗主只怕比我做得更决绝。”
沈朔沉默未言,垂眸看向面前的少年,良久低叹一声,蓝白灵力萦绕在少年周身,驱散去他身上因咒枷而造成的伤痛,安抚平缓着他此刻激动的情绪。
少年在灵力的安抚下,情绪不再似之前那般的起伏,相对平静了些。
沈朔缓缓开口,声线清冷语气柔和。
“并非是要偏袒,只是亲眼所见可能并非事件全貌,一面之词亦有可取之处。”
“青霜可辨认言语真伪,他所言是真是伪一验便知。”
沈朔话音刚落,顾九手中的那柄青色长剑立刻挣脱她掌心,飞回他手中。
青色长剑剑刃锋利,剑身上蓝白灵力缠绕,寒光凌然渗人。
祝玄低叹一声,浅笑着将护在他面前,试图保护他的时念轻轻推开。
低声安慰道。
“念念别怕,没事的,只是检验而已别担心。若我是清白的额,这位道长不会随便伤我的,是吧道长?”
沈朔低头看向时念此刻警觉忧心的脸色,轻轻点了点头应下。
时念忐忑地看了沈朔一眼,指尖摩挲着臂弯处,那道被蓝白灵力愈合的伤口,犹豫踌躇片刻后终于向旁边离去。
祝玄独自一人站于空地处,青霜在蓝白灵力的驱动下高悬与他额顶,若他有半分谎言便会直接落下。
剑刃锋利,寒光落在祝玄身上,光影映照在他侧脸。
头顶悬着把剑,祝玄却视若无睹,目光坦荡自然,淡定从容将一切娓娓道来。
关于他和时念的过往,解释着为何他会出现在那日婚房内,描述着当日他所见到的画面,阐述着他今夜突然的失忆……
一桩桩一件件。
祝玄徐徐道来,语气淡然从容,无波无澜,只偶尔在提起时念时低头笑着。
“陈平不是我所杀,那些消失的新娘子与我无关,至于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的确无从得知。”
直至祝玄言毕,头上悬着
的那柄青色长剑都未曾落下,仍旧待在原处。
所言当真,祝玄并没有撒谎。
“青霜”
沈朔轻声唤道,长剑归回他手中,收剑入鞘。
那枚长剑甫一收回,时念便立刻跑至祝玄身前,将人紧紧抱住。
祝玄低头浅笑,指腹轻轻地拭去怀中那人眼尾的泪,打趣道,“啧啧,怎么哭得跟花猫似的,没事的别哭了不然明天眼睛该肿了。”
待到怀中那人情绪稍缓,祝玄这才抬头看向旁侧那少年,他长叹一声缓声道。
“抱歉,但我真没有当时的记忆,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忽然改变路径,去劫走你们同伴。造成了你们同伴受伤,我在这里向你们道歉,但那并不是我本意。”
许无恙眉头紧蹙,视线落在旁处,抱剑不言,只是眼底的杀意散了些,被几抹迷茫无措所取代。
“不过虽然没有记忆,但你同伴此刻的昏迷的确是我的缘故,我能通过释放白雾使其中的人陷入幻象中,激起他们记忆中害怕的事物,除非能够自主意识到身处幻境,并自行破开外,只有我自己能解开。”
祝玄说话间,取出一枚灵草模样的物件,递给那抱剑少年。
“将它放于你们同伴身旁,一夜之后她便会醒来,这期间最好不要再移动。”
少年没有拒绝,接了过来,握在手中。
“她在我们来时住的院子里,我已派人照看。此处无事了你且回去吧,剩下的由我来处理。”
少年转身离去,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有些颠簸。
沈朔看向胡丰,“你也陪他回去吧。”
胡丰点头,欲搀扶着许无恙往回走去,那少年却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随着那二人离去,房门合上,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今晚发生了什么?道长你可有头绪”
祝玄看向沈朔。
……
第107章 第107章钦州
一灯如豆,烛火摇曳。
方才经过打斗凌乱的房间此刻再次恢复整洁,一切复原如初。
四人围坐在桌前,面前的杯中热气升腾,空气中弥漫着一抹淡淡的茶香。
那位玉面菩萨样的人指尖微扬,一抹浅蓝色灵力随即萦绕在祝玄周身,片刻后自他身上取出一物,重新返回那人掌心。
沈朔垂眸看向掌中之物,沉默未言,浓密睫羽之下那双眸子中晦暗不明。
顾九见此,低头向他掌心看去。
一条断掉的银色丝线,约莫半寸长,其上还残余着一抹赤色灵力,即便那灵力光泽昏暗,却依旧不难窥见其霸道威力。
正是她当时追捕途中,在祝玄身后偶然发现的,那些用来控制牵引他行为的丝线。
只是当时情况危机,外加夜色深沉,她尚未发现丝线上附着的灵力。
此刻在灯下一瞧,这才看见那丝线表面浮着的那层微弱灵力。
顾九伸手向那丝线移去,欲将其拿起看得更仔细些。
丝线纤细,不易取起。
她接连试了几次,都不曾将那丝线挑起。
指尖轻轻擦过沈朔掌心,带来些许的痒,令他掌心无意识地微微收起,似虚拢般握着她的手。
这样的动作有些亲密,她的动作又太过自然从容,丝毫不加掩盖,几乎是向旁人宣誓着二人不一般的关系。
接收到圆桌对侧那二人此刻的目光,沈朔低头看向此时毫无察觉的顾九。
她平素并不喜将二人关系昭之于众,此刻如此行为,想来应当是注意力放在那丝线上了,一时间忘记罢了。
他轻叹一声,一抹蓝白灵力将手中丝线向上托举,将其直接送至顾九手中。
只是他还未送去,整只手已被顾九握住。
丝线取下,掌中空荡。
顾九借着灯光察看着那节丝线,明明已将其从沈朔手中取走,却仍未松手。
她极其自然地牵着他的手,坦荡地放于桌上,不躲不避地宣告着二人的关系。
沈朔颔首,睫羽轻颤,视线长久地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成功调动宿敌情绪,+50,灵脉恢复值82.5%。”
顾九突然听得识海中传来的声音,一时间有些微愣,抬眸看向身侧那人。
那人一袭月白色宽袍,容貌清隽俊秀,此刻低头不语,视线长久地落在一处。
仍旧是平素那副淡然从容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耳根通红。
顾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视线最终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
又对上祝玄时念此刻的眼神,小菩萨的耳根为何这般红,答案呼之欲出。
顾九挑眉,不动声色间轻轻挑起他的手,半强制地将握着的手变成十指紧扣。
听得识海中再此传来的加分播报,瞧见那人耳根的红晕逐渐蔓延到周身,大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顾九这才收起玩心,视线重新落回手中丝线上。
细细查看中,一抹熟悉感突兀地涌入她脑中。
顾九秀眉轻蹙,鬼使神差地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调动体内灵力将其输入到那丝线上。
任何两道出处不一的灵力相遇,通常有两种反应,或是相互排斥,或是各居一隅井水不犯河水。
但此刻这两道灵力却截然不同,既未相互排斥,也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极其顺畅地融合在了一起。
先前那抹虚弱的赤色灵力,在融合了顾九输入的灵力后,此刻光亮不断扩大,甚至有些耀眼的意味。
见此,顾九不免蹙眉,有些茫然无措,正思索着缘故时。
只听怦的一声,那丝线无法承受这般强烈的灵力缠绕,瞬间化为齑粉,赤色灵力则碎裂成光影飘散在空中,须臾间彻底隐没不见。
方才的一切,此刻就只余下了几抹粉尘。
顾九眉间皱得更紧了些,视线落在此刻掌心的粉尘,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身侧那人用丝绢轻柔细致地拭去她手上的粉尘,顾九这才回神,蹙眉看向沈朔。
那人面色平静淡然,缓声解释道。
“是一种叫摄的巫蛊术,提前在人体内埋入蛊丝,待到蛊丝三日内成型后,种蛊者以灵力化作丝线,可远距离操控受蛊者,将其作为傀儡驱动。”
“方才取出的那条丝线,便是提前埋入的蛊丝。此法本是当年北丘黎氏一族的秘法,二十年前黎氏灭族后就彻底消失了。我幼时曾见过几次,对此尚有印象,今日却再次重现。”
“至于灵力相融,大抵是因为彼此属性相近,又有蛊丝从中介导的缘故,不必忧心。”
祝玄闻言,视线落在那些丝线破碎后化作的粉尘上,湛蓝色眼眸缩紧,脸色有些难看:“你是说我被下了蛊?”
沈朔将丝绢叠好收回,点头应下继续问道,“之前可曾出现过记忆缺失的情况?”
祝玄神色肃然,思索片刻后答道,“不曾,今晚是头一次。我几乎日日待在这山中,只偶尔采购物资时会出山一趟,从未出现过记忆消失的情况。
“念念睡觉浅,夜间我若有异动,她定第一个知晓,但从没听她提过此事。”
时念自听见‘蛊’一词后,眼中忧色重重,此刻有些用力地点头印证着他所言不假。
祝玄安抚性地拍了拍时念的手,正欲开口安慰令她不必忧心,脑中
却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令他停住动作。
“不,今晚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钦州。”
“半月前我曾去过一次钦州,听说那里有位神医能够医治百病。”-
钦州,紫鸢阁。
祝玄半信半疑地瞧向那牌匾,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推门入内。
念念高烧多日不退,他跑遍了泉城以及周边城内的所有医馆,各种汤药灌服下去却根本无效。
祝玄曾想输入灵力帮她康复,可她没有灵脉,承受不住康复所需的灵力,只能用稀薄的灵力维持她的体征。
一次抓药途中,偶然听得一人说,钦州有一神医能够治百病。
虽然不知真伪,但他还是来了此地。
本以为那位传说中的神医是位胡子斑白的老郎中,推门一看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璎珞宝石环绕,锦衣华服团簇,珠光宝气之间,一张极为明艳的脸。
不禁让祝玄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
那少年缓缓抬眸,眸色不善,脾气极差,还未听完病诉便要关门,丢下一句。
“不治发烧,回去等死,用你灵力继续压着,能活多久算多久,若真死了是她命不好。”
态度极为恶劣,只是顶着那张脸,这般恶劣的态度也可归为有性格。
祝玄闻言胸中怒火升腾,什么狗屁神医,正欲转身离去。
却听一人道。
“阿执,脾气别那么大。”
方才被那少年容貌惊艳到,祝玄此刻才看见房间另一侧的软榻上那人。
那人容颜亦绝色,却不同于少年那般明艳张扬,而是更为温柔含蓄,像是潺潺春水般。
那人起身,乌色卷发披散未束,手中折扇轻摇,缓步走到那少年身侧,轻声安抚着。
“怎么能把气发到客人身上。”
可那貌美近妖的少年抱臂不言,并不理会那男子的话。
男子也并不恼,似乎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提笔落字,字迹清隽。
男子将那药方递给少年过目,少年冷哼一声,仍旧一副不理人的模样,却并未提出意见。
男子淡然一笑,同祝玄道,“随我来。”
后院中药香升腾,迷迷蒙蒙中,不知是否因为许久未曾合眼休息过,又或者是嗅得那药香的味道。
祝玄守在时念身侧时竟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他心中一惊,赶忙确认着时念的状态,见病情并未恶化,紧绷的心选才稍松懈下。
却见那男子递来一白瓷碗。
碗中盛着煎服好的药液,并不是以往常见的棕褐色,而是透明如水。
“趁热服下,药效最佳。”
男子微微一笑,又叮嘱了几句后,将碗搁下便离去了。
祝玄低头嗅着碗里的药,并未异常。
他尝了一口,入口甘甜没有半丝苦涩,不想在喝药倒像是喝糖水般。
不过身体倒是没有任何不适反应,他思索片刻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将药喂给时念。
他本来对此处并不抱有希望,却没想到药效竟是极好,一剂汤药服下去后,病情竟然立刻好转,到了傍晚时烧已全退。
祝玄大喜,前去感谢。
白日那少年并不在,屋中只有那男子。
彼时他正按方子称量抓药,瞧见祝玄此刻的模样,浅浅一笑,声音柔和。
“看来是夫人烧退了,可以回去了,那药吃一碗就起效。”
祝玄连连点头道谢,将数块金子外加一堆价值斐然的珠宝放于桌上作为医药费。
可那位绝色男子却只是低头浅笑,肤色白皙得近乎有些病气,指尖拨弄着手中秤杆,温声道。
“本店不收珠宝钱财哦。”
瞧见他微愣的表情,男子又是一笑。
“别担心,你已经付过了。”-
祝玄当时不明白那男子的意思,此刻细细想来,这蛊丝就是当日被
种下的。
“钦州”
沈朔低声念着这个地名,长睫之下,眸色晦暗不明。
“怎么了?”
顾九察觉对方手中力度一紧,问道。
沈朔平静答道。
“无妨,只是忆起前些日子曾去过一次。”
“是去除妖兽吗?”
沈朔摇头,“寻人,不过那人跑了。”
他垂眸看向二人握紧的手,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手,眸色深沉如墨。
脑中再次浮现那红衣少年的身影。
他敛眉不语。
良久缓声道,“此次再去钦州,正好也将之前的事情了结了。”
……
第108章 第108章相遇
钦州
夜色沉寂,乌云盖月。
已是后半夜,白日热闹非凡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此刻只有几片枯枝碎叶在晚风中悠悠打着转。
周遭彻底安静下来,只偶尔自远处传来打更声。
须臾,地面上快速闪过几抹阴影,尚未引起注意便已消失不见。
顾九一袭墨色劲装,乌发盘起,整个人显得利落潇洒。
一双杏眼微微眯起,目光警惕肃然,隔着重重树叶,透过其间缝隙抬眸看向那块牌匾。
紫鸢阁
三个鎏金磅礴大字,豪迈地书于其上。
正是祝玄昨夜提到的那位神医所在之处,他就是在这里被种下了蛊丝。
离祝玄来此地已过去半月,时隔久远,变数增多。若再耽搁下去,找到幕后之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于是自今晨符灵彻底清醒,确认她情况安好无恙后,一行人便立刻动身,用转移符传送到此地。
只是等到众人快马加鞭的到达钦州,伪装成病人来紫鸢阁,欲借看病来探明阁中幽秘之处时。
却发现那紫鸢阁分明处于闹市之中,地段优渥,周边商市繁多。可偏偏它白日阁门紧闭,楼中空荡,诺大的阁楼中只有一位闲散童子在旁打扫。
上前询问那童子一番,才知晓那位神医三日前出远门寻药去了,归期不定。
因着白日周边人员繁多,且人生地不熟,敌暗我明恐有异变,众人不欲打草惊蛇,并未强行潜入其中,只用灵力稍作探查。
一路通畅顺利,并无明显异常。
直至众人欲收手时,却突然在阁中东南方向处,感受到了一极其道微弱的波动,伴着几缕稀薄的妖气飘浮在空气中。
只一瞬便再次消失,快得几乎让人怀疑只是错觉,但还是迅速被众人手中的探测符所察觉。
明黄的符纸上,朱色符纹因察觉到妖气而发出几点稀薄的光。
这阁中果然有猫腻。
夜风萧瑟,树影婆娑。
顾九垂眸看向掌中那道探查返回的灵力。
从白日到黑夜这期间,面前的阁楼一直闭门紧锁,并无旁人踏入,一直保持着安静的状态没有明显的异动。
只是几乎每隔两个时辰左右,她都能探到几抹微弱的妖气波动,出现的位置并不固定,时而在东南角,时而在西北角,变化不定没个着落。
不过每次都是自己刚发现,那边便已经结束彻底没了。
此外随着夜色降临,那妖气波动的频次逐渐变高了,越来越快,从最初的两个时辰一次,到现在短短半株香之内便已出现了三次,每次持续的时间也都跟着变得更长了。
顾九敛眉不语,目光紧锁在面前的阁楼前,不曾错过丝毫动向,判断挑选着时机。
穹顶上圆月高悬,清冷的月光悠悠洒落人间,青石板上透射着面前阁楼的影子。
忽得风起,青石板上的影子摇曳模糊。
苍穹上,厚重的乌云随风向前飘去,直至彻底遮盖着月光,光亮暗了下去,地面的影子隐没入黑暗中。
见此,顾九微微颔首,指尖上附着一抹赤色灵力,轻轻划过手中明黄符纸。
动!
须臾间,浓浓夜色之下,四道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踏入阁中,屏息凝神各自潜入一角,探查着院内情形。
顾九压低身形,贴靠着隐蔽处,掩盖着自己气息。
时刻注意着周遭环境的变化,不肯放过一草一木的晃动,小心警惕地向前方走去,提防着黑暗中潜在的危险。
紫鸢阁中异常安静,前行的路上并无任何障碍,一路畅通无阻。
若不是白日时刻监测,确认其内有异常的波动,这般顺畅的前进不禁让她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
顾九收回注意力,指尖调动着一抹灵力,那灵力化作圆球样的团子飘荡在空中。
因着体积小,颜色隐蔽,不易被发现。
先顾九一步在前方进行探查开路,一路指引着她向着白日发现的微弱波动处靠近。
在灵力团子的引导下,一路穿过长廊,越过八角门,向阁楼内侧走去。
那灵力团子最终停在了一间屋子,不再向前移动。
顾九确认周边无异常后,停在那扇博古花纹的木门前,抬眸向那屋子看去。
屋子面积宽阔,是她这一路走来,见到的最为豪华宽广的建筑,想来大抵能在这紫鸢阁中排进前三。
此刻屋内并没有点灯,但丝毫不影响顾九自外面豪横的装潢,推探出屋内的富丽堂皇。
顾九压低身形,贴靠在门边,一缕灵力从门缝处向内探去。
赤色灵力在屋内兜兜转转一圈后,原路返回到她掌中。
屋内一切安全,并无危险。
顾九微微俯身,轻轻推门进去,房间门无声地在身后合上。
屋内果然如她所预料到的那般,装饰富丽堂皇,几乎到
了奢靡的程度。
各种璎珞宝石堆在桌上,古董书画高悬柜中,珍贵植株摆放于屋中……
数量繁多,品质顶级,随处可见,一时间让她有些眼花缭乱了,被其奢靡程度闪到了眼。
顾九揉了揉眼,指尖溢出一缕灵力以作光亮照明,并驱使着另一缕灵力前去探查,试图在这屋内寻找到些许的蛛丝马迹。
灵力最终停在房间最角落的位置里。
顾九驻足原地,精神高度绷紧,在反复试探确认四周并没有异常,那并不是陷阱后,这才稍微放松了些,提步向那角落走去。
不知是否是对方并未想过将其藏起来的缘故,那盛装着蛊丝的盒子竟然就直接摆放在角落的地面上,旁边没有任何的遮挡保护。
那个与奢靡党的房间风格截然不同的陶瓷罐,此刻缩在阴暗的角落中,似乎被遗忘许久,罐子表面上已经蒙了一层灰令其看上去更为简陋,同周围的物件格格不入。
顾九设下屏障提前做好防护,以避免开罐子那刻蛊丝飞到她身上,确认无误后这才将手中的陶罐打开。
借着指尖灵力的光亮,她垂眸看去。
约莫数十根的蛊丝此刻躺于罐中,均如昨夜从祝玄身上取下来那根一样。
半寸长,纤细如发丝。
顾九眼底一喜,将盖子重新合上,又在外面包裹着一层灵力做缓冲,提防着罐子因路上磕碰而破碎。细细检查一番后,将其塞入随身携带的乾坤袋中。
处理好这一切后,顾九再次向屋内探去。
灵力环绕屋内一圈后,再次回到她手中,屋内除了那简陋的陶罐外,并没有别的异常。
正这时,之前消失的微弱波动此刻再次响起,方向直指屋外的西南角。
顾九没再流连,转身向外走去。
临关门前,余光再次瞥过屋内的一切,将其中的一切都收入眼帘,确认没有疏漏后她这才将房门关上。
不知为何,这屋中华丽炫目的装饰风格,奢靡豪华的物件布局,以及将那丑陋陶瓷罐子藏在角落里的习惯,令她莫名感到有些熟悉。
脑中忽然闪过某位傲娇大小姐的身影。
自己当年每次踏入他屋中时,也是如这般只觉奢靡奢靡太奢靡。
对方也如这房间主人一样,若遇上不喜欢但又不得不留下的物件,通通将其塞在角落里,主打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还真是奇妙,没想到竟能遇上同那位大小姐一般脾性的人,若有机会她倒是想见见这房间主人。
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同大小姐那般,也用看土包子的眼神看向她。
顾九微微摇头,淡然一笑,转身欲往西南方向走去。
正这时,耳侧忽然一缕风飘过。
“又见面了。”
少年低笑一声,清朗的声音好似鬼魅般在顾九耳侧响起。
顾九只觉全身血液凝固,肢体禁锢在原地无法动弹。
对方是何时来的,来多久了,怎么来的……
她一无所知,毫无知觉,连对方的一丝气息都未曾窥得,他就这般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自己身边。
顾九咽喉滑动,掌心冷汗直出,身体有些绷直缓缓转身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亦如幻境中初次遇见时那般,乌发红唇,貌美近妖。
那昳丽少年见她此刻看向自己,眉眼中闪过一丝兴奋期待的光亮,只是瞧见她木楞的表情,眼眸又再次耷拉下去,几缕落寞之色飘浮其中。
他微微侧头,克制掩藏着情绪,待到将情愫压抑下去,这才转身垂眸俯视着她,问道。
“未经允许,深夜私自造访,是否该给个解释?”
……
第109章 第109章项链
风起,乌云散去,清冷的月辉落下。
廊檐之下,那少年一袭墨蓝交领长衫,腰间系带,衣袖用护腕收紧,身形修长挺拔。
梳着高马尾,系着同色系额带,眉眼间满是属于少年郎的朝气蓬勃。
他一如幻境中那日般,白皙纤细的脖颈间戴着那串镶嵌着珠玉宝石的华丽项链。
项链上当时的那些血迹早已经拭去。
各色宝石在月光折射下,星星点点的绚丽光影斑驳落在那少年的身上,令那张本就昳丽近妖的脸更为赏心悦目。
少年此刻眉眼压低,挡在顾九身前,堵住她逃跑的路线,抱臂等待着顾九的解释。本就张扬夺目的五官更显跋扈,令他此刻有些不怒自威。
深夜造访能有什么好解释?
顾九抬眸看向面前那少年,心中犯难,只觉眉间一抽,白皙的脸上泛着淡淡的死感。
自己这是什么超绝运气,怎么会刚好进入的屋子是这少年的?又刚好被这人抓住现行呢?
“怎么?来这里事先没编好理由?”
那少年眸色深沉似墨,其中淬满警告与危险的意味,宛若狩猎者般向顾九步步逼近。
少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中。
顾九瞳孔微缩,警惕地看向那少年,提防着他突然发起进攻,随着他不断逼近的动作,缓缓向后退去。
直至脊背撞在身后的木门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一时间身形有些不稳,心中警铃瞬间大响,背于身后的手中灵力翻涌,目光如鹰隼般盯向那少年,提前做好迎接对方攻击的准备。
可那少年却并未攻击。
那人在离她半臂远处停下步伐,低垂着眼,浓密睫羽在眼尾处缀下一抹纤长的阴影,掩住那少年眸中情愫。
他下意识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去,防止她向后跌去。
动作极度自然,熟练流畅,似乎这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却在触及顾九僵硬目光时,心尖刺痛,令他忽然忆起,此刻的自己对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罢了,早已没有能做这些事的身份了。
他僭越了。
少年墨色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松开顾九的衣袖别过身去,眼尾向下低垂微微泛着红。
方才冷淡倨傲的声音此刻也染上几抹沙哑,开口却仍旧不依不饶。
“跟那人待久了,你脑子也不够用了?怎么笨成这样,这么久竟来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随便编一个理由都不会吗?是不会说话,还是沈朔把你毒哑了?”
甫一提及那人的名字,少年脑中无法抑制地反复播放着幻境那日,她偏袒沈朔而将自己推开的画面。
明艳的眉眼间愠色渐浓。
少年冷哼一声,下巴微扬斜倪着顾九,目光颇为幽怨,说话夹枪带棒。
“也是,毕竟你这人记忆不好,连人都能忘记。这种脑子治好也得流口水,还活着就不错了,哪敢要求你能说话……”
顾九:……
不是,这人有病吧,会不会说话啊。
顾九贴靠着木门堪堪稳住身形,额顶青筋鼓起跳动,胸腔中一股怒气升腾,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成拳,恨不得直接上前去,给那嘴上淬了毒的少年邦邦来上几拳。
不过……
她再次审视着面前那少年,杏眼微微眯起,视线落在他那张昳丽夺目的脸上,思绪发散。
这少年从出现到现在为止,虽说嘴上欠欠的一直没停止过言语攻击,但却
并未对她有任何实质性的伤害。
莫说伤害她,甚至……
顾九视线垂落在衣袖上,方才被那少年拉住的那处,此刻上方还微微泛着皱。
长睫轻颤,那双杏眼微微眯起。
一个虽说有些离谱,但细想之下又并不是全无可能的猜测,此刻涌上顾九心头。
会不会这人并不想伤害她?
良久,她抬眸看向那少年,声音轻柔,一字一句缓缓开口道。
“其实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你。”
话音随风散去,隐没入身后的浓浓夜色中。
顾九观察着面前那人的神色,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暗道难道猜错了。
却见那位冷淡桀骜,脸色不善的少年,此刻愣在原地。
须臾间眼底的霜寒悉数褪去,一双墨色眸子直直地看着她,喉结滑动,声音中带着一丝期翼的急切。
“继续。”
顾九闻言,眼中一亮,继续试探着开口道。
“我一个人悄悄来的,为了来再见你一面。”
只要稍作思索,就能被识破的谎言,令顾九声音带着些心虚,却见那少年神色并不异常,她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视线转而落在他脖颈间那串项链上。
顾九压低声音,尽量地让自己的声线听上去更为柔和些,给小猫顺毛般轻声说道。
“那日在幻境中你将那项链递给我时,我只当你是陌生人,生怕其中有诈没敢细看。可……最近在梦中,我忽然忆起了些事,画面同你有关,能再给我看一次吗?或许那样我便能忆起你的名字。”
少年逆着光,清冷的月辉晕染在他周身,令他显得有些落寞。
坠于身侧的手微微发着抖,他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意。
“不给。”
月色之下,少年眼尾通红,固执又别扭地看向顾九。
“凭什么。”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想要了就随手丢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却要我替你回忆,凭什么……”
少年墨色瞳仁中水雾氤氲,激烈的情愫翻涌奔腾,却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只化作一句颤抖的低语。
“顾九,我恨你。”
少年的声音在耳侧回荡,顾九愣在原地,垂眸看向面前他眼底的泪。
那些预想的诓骗话语一时间堵在喉头,她张了张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九敛眉不语,再此搜刮着脑中记忆。
却着实回忆不起,半分与这人相关的记忆。
这小孩儿是不是认错人了?
可瞧见那少年支离破碎的身影时,她还是没忍住说了句,“对不起。”
就当是安慰了,只是随着她话音落下,却见两行清泪坠下,那少年似乎变得更为难过了。
嘶,自己果然不适合安慰。
顾九有些尴尬地低头,却听得一声轻响,她循声看去。
少年指尖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此刻掌心中躺着一物,正是她刚才想要的那珠玉宝石的项链,此刻递至她面前。
他眼尾的泪还未干,睫羽间可见水珠,平素那张有些傲气的脸,此刻却带着些微潮的软。
他不再那么固执地别过头,而是悄悄地观察着她的脸色,嘴里却仍不肯示软,威胁道。
“若再认不出来,我便将你剁了入药。”
瞧见他此刻手中闪着寒光银针,顾九刚才唤起的那抹愧疚彻底消散无踪。
她接过那人手中的项链,高举于顶,借着月色细细查看。
皎洁的月光透过各色珠宝,发出璀璨的光影,落在顾九白皙的面容上。
只是件普通的精致首饰,并无其他作用,也无任何特殊标志。
可幻境那日,为何这少年想要用此物来唤起她的记忆呢?
顾九眉眼间浮起疑惑不解之色,却在余光看见身侧那少年时,将情绪尽数收起化作常色。
顾九将手放下,指腹摩挲着项链上的珠宝,秀眉轻轻拧起,视线反复地在手中的珠宝与那少年昳丽的脸上移动。
她微微偏头,做出思索的神色,杏眼眯起看向那少年,似乎脑中不断刺激忆起同那少年的记忆。
在那少年注视的目光中。
顾九将手中的珠宝递还给他,她抬头看向那少年。
“我好像记起你是谁了。”
少年的眼眸瞬间亮起,紧紧地盯着她,等待着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过我还有些不确定,你能再戴一下这个项链吗?我想再做一下对比。”
我记起你来了
这句话几乎让那少年失去了理智,依照着她的意思做。
他动作有些急切地接过项链,迅速将其佩戴在脖颈间,拨去身后的长发,抬眸看向顾九。
只是在他刚戴上项链的瞬间,掩藏在珠宝间的那根蛊丝便迅速刺入他体内,嵌入到他身体里。
少年一时间陷入了木楞。
彻底安静了下来。
顾九心中一喜,自己只是尝试了一下。
竟然真的成功了。
她看着面前失去意识的少年,视线越过他看向身后,阁中光线黑暗静谧无声。
伴随着她指尖灵力溢出,远处的异常波动再次响起。
心中一计涌来。
……
第110章 第110章过来
夜风萧瑟,阁中沉寂。
赤色灵力缠绕着掌中剩余的蛊丝,将其悉数封入陶罐中。
确认掌心处并无蛊丝附着后,顾九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陶罐重新放入乾坤袋内,抬头看向面前那少年。
少年安静地立于原地,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浓密睫羽毛低垂,眸中晦暗不明,昳丽得近乎非人。
她试探性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毫无反应,平静得像个精致的假人。
顾九稍作思索后,驱使着灵力向那串项链飞去。
赤色灵力包裹着珠玉宝石不断向外扩散,缠绕在少年纤细白皙的脖颈间,最后悉数汇于颈后那枚红点处。
正是方才蛊丝钻入体内后,表面残留的痕迹。
随着灵力的不断输送,自那红点处分化出数道细若发丝的线。
赤色如血般的丝线缠绕在少年身上,长线末端最终汇入顾九指尖。
丝线随着她指尖的动作不断被拉扯,驱使牵引着那少年移动。
看着那人在丝线驱使下缓缓转了个圈,因为操纵者尚不娴熟的动作,有些踉跄地停在她身前的画面。
顾九眉眼间喜色飞扬,呼吸都变得欢快起来。
竟然是真的。
脑中再次浮现昨夜的画面,那根从祝玄体内取出的蛊丝上,自己的灵力同蛊丝上残余灵力相互融合,威力不断增强,蛊丝最终不堪重负破裂化作齑粉。
虽不知其中缘由,但同她猜测的那般,自己的灵力真的能够驱使这些蛊丝。
顾九顺着指尖的丝线一路看向那少年,少年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而移动着。
顾九杏眼弯起,唇间带笑。
这少年居住在紫鸢阁中最好的屋中,在阁中身份想必不一般,对于阁中时不时出现的妖气波动,他定然有所了解。
按照幻境中同这人交手所了解到的实力来看,说不定那妖兽还是这少年所圈养的。
实在不济,即便他对阁中妖兽一无所知,光是他这张脸就够用了。毕竟有他在旁边,若再次遇上旁人,她可直接驱使这少年将人轰走。
虽说她还不会操纵对方说话,但好在这少年的脾气差劲,不用开口光是往那一站,别人就自动滚了。
顾九勾唇一笑,没再耽搁,驱使着那少年。在灵力的指引下,踏入浓浓夜色中,向着阁中西南方向走去,直达那异常之处。
一路顺利,并无阻拦。
她跟随那道引路的灵力,最终停于后院垂花门前。
一道结界横亘在院门处,阻止着旁人入内。
就是这里。
顾九瞳孔微缩,面色肃然,指尖轻扬,调动着身侧那少年。
经过这一段路的磨合,她已初步习得如何正确地驱使那少年,不过令他做出解除结界的手势还是有些困难。
她试了好几次都以失败告终,手都快抽筋了面前的结界还纹丝不动。
若非担心自己强行破除结界时,陌生的灵力波动会引起那院中妖兽察觉逃走。
她早一剑将其劈开了,没必要费这些精力。
顾九按摩活动着抽筋的手,秀眉轻蹙压低声线啧了一声。
决定最后试一次,若还是不行的话,她就在这结界外面再覆盖一层结界,以防止对方逃走,然后直接强攻。
随着她驱使那少年将最后一个手势完成,仍旧如之前一般,面前的结界没有任何要消失的意思。
或许是因为早有心理准备的缘故,顾九迅速接受了这个结果,抬手便欲将那少年推到旁边去。
毕竟这
一路带他,就是为了能不打草惊蛇接近那妖兽,而现在既然马上就要强行破除结界,灵力的波动注定会引起那妖兽的注意。
既如此,这少年后续也没别的用了,毕竟就连破除结界的术式都无法做到,想要驱使他打架基本算是白日做梦。
继续控制他只是给自己增加麻烦,她只要确保这少年在蛊丝的控制下暂时不会醒来,突然给自己添麻烦就可以了。
“白高兴一场,还以为捡来能有点用,算了去旁边待着吧。”
顾九低叹一声,眼眸恹恹的,伸手将那少年推开。
只是她刚触及那人的衣袖,还未来得及动作,面前突然闪过一道光亮。
方才横亘的那道结界竟然直接消失了!在没有惊动妖兽的情况下彻底不见。
成功了!!!
顾九长睫扑扇,杏眼一亮,脸上浮着惊喜之色,抬眸看向面前那少年的背影,暗自道。
‘看来还是有些用的,且留着吧,后面再说。’
面前的结界消失后,顾九没再耽搁,隐藏起自己的气息,驱使着那少年踏入院中。
不知为何,或许是她方才欲将那少年推开时,不慎扯断了几根丝线的缘故。
那少年此刻的移动有些颠簸,跌跌撞撞间地不太灵活,手上不慎被地上碎石划破,伤口瞬间渗出血来。
见此,顾九杏眼微微睁大,倒吸一口气,立刻快步上去将人扶起,心虚地驱动灵力覆盖在那少年伤口处,暗道一句抱歉。
只是那少年似乎体质特殊,在灵力的附着下,伤口处的血也并未止住,顺着他修长的指尖向下滴落。
顾九无奈之下,只好将怀中丝绢取来包在他伤口处,并用灵力缠绕在丝绢周围,试图进行止血。
好在双管齐下后,那血终于止住了。
顾九松了口气。
虽说他本就是这里的人,无需像她那般隐藏气息,但这好好的人走在平地上摔倒,受伤是一回事,次数多了难免不会引起怀疑。
思索片刻后,顾九上前去扯着那少年的一处衣角,以辅助支撑令他不至于摔倒。
好在有了这外力的支撑后,那傀儡少年又再次恢复了正常,任由她操纵着向前走去。
后院寂静,只偶尔传来树叶迎风萧萧声。
院内并未点灯,仅有清冷月辉落下。
方才那道被结界拦住的引路灵力,此刻再次向悠悠向前方飘去,兜兜转转最终停于槐树下的那口井前。
三人的怀抱粗细的槐树下,月色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面,在井口外的青石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井口内壁水光粼粼,其下微寒的凉气涌上来。
深入井水中探查的符纸,裹挟着寒气再次回到她手中,并无任何异常。
可按照接受到的异常波动显示,那妖兽分明就在此处。
顾九低头看向水面,上面映照出自己模糊的身影,见此她不自觉敛眉。
前去探查的符纸没有发现异常,眼前的一切并非是障眼法,而是真实存在。
可偏偏井水中却没有发现妖兽的身影,藏哪去了?
顾九目光有些放空,低头思索着,却忽然听见草木之间传来窸窸索索声。
有东西正欲向他们靠近。
顾九立刻屏息敛气,设下障眼法将自己藏起来,自高处向下俯瞰。
却见一条藤蔓停在少年身前,正是她出幻境那日所遇到的藤蔓,不同于当日此刻只有一条。
见此顾九咽喉微动,杏眼中满是警惕的意味,瞳孔微微缩紧,向四周看去,欲顺着那藤蔓的根茎试图寻找到幕后之人。
可那藤蔓却似凭空出现般,无法窥得其从何处涌出,寻不到它的根源之地。
院中空荡,下方只有那少年与那藤蔓,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身影。
她收回视线,目光凌然,紧盯着那道藤蔓的一举一动。
却见下方那条藤蔓,此刻不断伸展移动,自地面悠悠转转向上,最终停在那少年耳侧前,似乎在低语般。
顾九屏息凝神侧耳听着,却只听得几记藤蔓摇曳声。
那藤蔓轻轻晃动着,继续移动着枝条,自耳侧向下移去,停在少年受伤的手前,那藤蔓只是刚表现出欲缠绕其上的意思。
还未等那藤蔓触及他的手,那少年眉眼间闪过一丝不快,眸光凌冽傲然。
刹那间,随着少年抬手,数道银针飞出,悉数刺入那藤蔓中。
随着一记爆破声,地面上那条粗壮的藤蔓瞬间破裂化作齑粉,随风飘去彻底消失。
对此,那少年只是冷漠收回视线,低头看向手上那条用以包扎的丝绢。
绣着细碎小花的鹅黄丝绢上,此刻沾着凝固的血迹,皱巴巴地系在他手上,同他气质颇为不符。
那少年眸色似墨,视线长久地落在那丝绢上。
他微微皱眉,沉默地整理着那条被弄得有些松的丝绢,伤口处的血早已经被止住,他却并未将其取下,而是系了个更紧的结,确保其不会掉落。
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顾九此刻瞳孔有些颤抖,冷汗早已浸湿了脊背,暗道不妙。
方才因那藤蔓的突然出现,她一时间不敢妄动,欲先做观察,并没有驱使那少年行动。
所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自由的?
又或者……
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控制,一切都只是他装出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顾九咽喉滑动,脑中一瞬空白,满心满眼只剩下一个想法。
完蛋了。
顾九不敢犹豫,迅速调动灵力,四肢充血拔腿便跑,向阁楼外奔去。
只是她刚奔至院门处,方才解除的那道结界此刻再次恢复,拦住她奔逃的路。
顾九立刻凝集灵力向那结界挥去,灵力却被人中途截胡,结界再次被加固。
只听那少年带着愠意的声音在耳侧传来,那人道。
“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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