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夜守在娘子身边”……


    次日,萧无衍在府中用过午膳后才走。


    他这般从容,显然对收服先锋营营众之事胸有成竹,姜幼安便也没什么好担忧,欢欢喜喜地送他出门。


    萧无衍私以为这份欢喜应是娘子对他升任骑尉而开心。


    只是近来他心底贪念愈发重了,除了欢喜开心,他还想在娘子身上找到一丝眷恋或不舍。


    他目光灼灼。


    即便与旁人话别寒暄,那双黑眸几乎也一直黏在顾幺幺身上。


    姜幼安早就看出他的意


    图,忍俊不禁,却故意逗萧伍,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模样继续“稳重”送人。


    直到他要上马,灼灼目光渐渐变得黯然,姜幼安才止了玩心,在众人瞩目下忽然抱住他的腰,依依不舍道:“夫君旬休的时候,我会让表兄送我去塞河。”


    萧无衍黑眸刷一下就亮了,立刻回抱住顾幺幺。


    不过知晓娘子心中有他,他已知足,并不想让娘子舟车劳顿,遂道:“先锋营要日日操练,我调去做骑尉恐怕要有段日子不能离营,娘子,你且安心看顾医馆,待我在塞河安顿好便回来接你。”


    姜幼安闻言微默一瞬,点头应了:“嗯。”


    她不想让萧伍担心,但腿长在她自己身上,若甘县诸事办妥之后萧伍还没回来,她自会去塞河找人。


    ……


    天气炎热,送萧伍离开之后姜幼安便回了书房,锦月贴身跟着伺候,锦盘则快她们一步奔去厨房后头存冰的地窖,从里头取了两大块冰送了过来。


    屋里的冰鉴很快冒出丝丝凉气。


    锦月仔细照顾着自家殿下,贴心地为她擦去面颊细汗。


    没一会儿,高二和齐荣便找了过来,在廊外敲响书房门求见。


    姜幼安料想他们是为先前在橘田县调查萧伍之事而来。


    其实月初那会儿,齐荣刚跟锦月三娘来甘州那日就已悄悄向她禀报过此事。


    他和高二两人在橘田县潜藏数月,甚至真在当地开了间医馆,但对于萧伍,他们所查到的消息却并不多,只知萧伍乃是当年镇远军攻下定州之后才迁去橘田居住。


    不过查到这点也已足够,这已经能证明萧伍对她的确有所隐瞒。


    “进来吧。”


    敛敛神,姜幼安扬声传二人。


    果然,二人今日来此正是向姜幼安请命:“姑娘,姑爷的事可还要继续查?”


    姜幼安轻轻摇头,果断道:“不必,此事到此为止。”


    人都有秘密,决定跟萧伍成亲之时她便知道他不会像陈宗那样容易掌控,当初之所以让高二和齐荣去查,是因为二人刚刚成亲她还不够了解萧伍,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知晓萧伍心志,一个为甘州百姓而不顾自己生死的大燕将士,当然值得一份信任。


    高二与齐荣亦有此感。


    他们在橘田县虽然没查清楚姑爷身世,但当地百姓只要知晓他们与姑爷的关系便会对他们百般照顾,这足以证明姑爷过往多年的为人。


    当然,更要紧的是他们在定州发现有人在暗中探查太子殿下的消息,是以如今与调查姑爷相比,他们更想跟在殿下身边护卫殿下和未来小皇孙的安全。


    另一厢,书案后的姜幼安也在思索此事。


    云州突发战事,九县一镇各地边界皆有重兵把守封锁,这才挡了那些想进云州城查探她踪迹之人,让她得以喘息跑来甘州。


    可那躲在暗处之人若在云州寻不到她的踪迹,恐怕很快就会查到甘州来。


    姜幼安相信,她女儿家的模样能够迷惑那些人的眼睛一段时日。


    然而夜长梦多,她若想自己和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真正获得平安,唯有尽快恢复太子身份回长安才是。


    “高二,若派你去塞河买栋宅院,你需要几日功夫?”


    问罢,姜幼安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开医馆,不必太大,像我们曾在青禾镇住的院子大小便可,周围最好没有太多邻居,若是可以,也可将附近的院子都暗中买下来。”


    高二瞬间明白殿下这是在为今后撤离做准备,谨慎思考过后回道:“回姑娘,三日,至少要三日。”


    姜幼安凤眸微凛:“好,那便给你三日,下月十六你出发去塞河镇,买下宅院后再去镇远军向萧伍传信,将此事告诉他。”


    高二闻言默默算了算,初六出发,初七一早便能到塞河,若顺利在三日内买好宅院,那么他去军中向姑爷传讯时便恰好是姑爷在先锋营的第二个旬休日,想来彼时姑爷在先锋营应当也站稳脚跟了。


    思及此,他顿时拱手领命:“是,姑娘,小的定将此事办妥。”


    *


    转眼就是七月十六,药堂终于修缮好,不日便可开门看诊,高二也背着小包袱出发去了塞河。


    与此同时,甘州府衙又颁布一条新政令——


    甘州十月便入冬,镇远军十几万将士也需要新的御寒棉衣,月前府衙已从各州城采买来足量的棉花和棉布,但要在两个月内缝制三十万棉衣,仅靠如今在各县镇做事的几十位绣娘远远不够,因此府衙决定从民间聘请大量绣娘做工缝衣。


    做工期间,甘州各县镇的衙门会为绣娘提供食宿,待将三十万棉衣全都缝好,府衙也会按每人做的衣裳件数发放工钱以及相应分量的棉花和布料。


    姜幼安用午膳时得知此事,心情大为愉悦,一时没忍住竟多用了碗饭。


    上个月甘州府衙张贴告示招募青壮重建村坊之后,她曾与萧伍谈过甘州妇孺的问题。


    此次朝廷赈灾虽给够了她们过冬的粮食,也将甘州所剩良田重新划分给当地百姓,可她们手无寸铁,明年未必能有收成,如今甘州重建村坊需要用男人做工,那自然也有需要用到女子做工的活。


    百姓手中有了银钱,心思机敏之人自会想办法去别州采买粮食、棉布等物做生意。


    如此一来二往,甘州也能更快恢复生机。


    当然,这些都是闲谈,彼时姜幼安并不曾让萧伍向顾兰丰或是镇远侯进言。


    可眼下政令颁布的如此及时,她不用想,便猜到这里头有萧伍一份功劳。


    唉,也不知这段时日他在先锋营待得如何……


    姜幼安吃饱喝足,放下碗筷,突然有些想她的夫君。


    好在运筹帷幄的萧侯爷并未让他的娘子牵挂太久,旬休那日,得知高二奉娘子之命前来找他,萧侯爷转头就将一封沉甸甸的信封上火印,让高二帮他带回了府。


    其实刚到塞河那日萧无衍便想娘子了,全是为了“坐稳骑尉之职”之事不露馅,他才忍住没让人将这些信往顾幺幺跟前送。


    次日黄昏,姜幼安从高二手中接过那封比银锭还要厚的信封时不禁咋舌。


    之前萧伍随顾兰丰在各县镇做事时也没见他这般想她,怎么他一到塞河就忍耐不住了,难道在先锋营练兵还不如赈灾忙?


    唔,好吧,似乎的确有可能。


    柔然战败,柔然王递了投降书,荣古城守将穆图又因镇远军抓了他的弟弟穆克不敢轻举妄动,故而眼下镇远军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萧伍在先锋营练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恐怕还真比赈灾时清闲。


    不过,他既然有时间和心力写这么厚一封信,想来坐稳骑尉之位对他而言应当也不算难事……


    思及此,姜幼安决定再给萧伍半个月的时间,若半月后他没回甘县来接她,那她可就要去塞河找他了。


    萧无衍没给她这机会。


    他比他家娘子更迫不及待,在七月结束之前便果断策马赶回甘县,要接顾幺幺去塞河做他的骑尉夫人。


    月升中空。


    萧无衍回到府中已近子时。


    姜幼安自有孕后便嗜睡,这会儿早已熄灯就寝。


    只是睡着睡着她便感觉身侧床榻一沉,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继而在她耳边愤愤不平


    的低声控诉:“娘子,我给你写了那么长的信,你为何一字不回?”


    “嗯……?”


    半梦半醒间,姜幼安只微不可闻地呓语一声便翻过了身,熟练地窝进男人怀抱继续睡。


    萧无衍:“……”


    他轻叹口气,下一瞬却又莫名笑了,心满意足地抱着人缓缓睡去。


    无妨,反正明日便要接娘子去塞河,日后他便能夜夜守在娘子身边了。


    *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晨,姜幼安甫一醒来便看见男人那张格外俊美的脸。


    太久没见,她想他想得有些忍不住,不由轻唤两声“夫君”,见他没有应声,凤眸顿时露出狡黠的光,忽地仰颈啄住他的唇角。


    不料下一瞬她却被闭着眼睛的男人反攻,整个人瞬间被他压在身下狠啄。


    “唔……”


    姜幼安回应着他的吻,两只手却一个推他,一手无声挡住小腹。


    胎儿快六个月了,如今她四肢仍算纤细,可肚子却渐渐大了起来,那种事是万万不能做了。


    萧无衍心中有分寸,昨夜回来一抱娘子他便感觉到她的肚子又圆了些。


    他在控制不住自己之前及时止住了两人之间的吻,继而一手撑住床榻一手轻轻抚摸顾幺幺的腰,脸颊慢慢下滑,最后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腹上喘息。


    姜幼安忽然便觉得脸有些烫。


    好奇怪,她好像有些不自在,可是成亲那日做夫妻之间最亲密的事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夫君回来是要接我去塞河吗?”


    她抬手拢住萧伍脸颊,一边转移话题一边将人拢了上来。


    萧无衍却以为她脸颊上那两坨红是情动所致,立刻顺势换了姿势,规规矩矩的从顾幺幺背后抱住她,而后才平复呼吸:“是。”


    姜幼安:“那夫君可着急回营?我只能坐马车去,路上怕是要两日功夫。”


    萧无衍:“不急,我向侯爷告了三日假。”


    如此,那时日倒是够的。


    姜幼安缓缓呼吸,很快便起身将“启程去塞河”一事吩咐了下去。


    而后不到两个时辰,锦月便指挥众人备好马车收拾好行囊,又过来正房禀报随时可以出发。


    萧无衍无意在甘县多留,闻言便征询顾幺幺的意见:“娘子想用罢午膳后走还是明早再走?”


    姜幼安想了想,道:“那便午膳后,早些过去,夫君还能歇一晚再回军营。”


    萧无衍没说到塞河后他会日日回府的事,只笑了笑颔首:“好,我听娘子的。”


    ……


    高二买的宅院在塞河北城城郊的一处村落,村落不大,原本从村头至村尾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不过镇远军驻扎塞河之后,村子里便多了几家从苍鹤搬过来的军卒妻小。


    此地临近塞河与荣古接壤的北城门,也离镇远军驻扎之地很近。


    高二算过时辰,姑爷每日练兵下值后,骑马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赶回府中。


    只是院子不大,只有两进,众人都搬进来后住的难免有些紧凑。


    前院归叶晋、高二、齐荣、萧陆几人,后院正房是姜幼安和萧伍两人住,锦月、锦盘和三娘她们住在西厢,至于东厢,则留给姜幼安肚子里的孩子。


    萧无衍刚得知高二将宅院买在村落时其实曾担心过院子太小住不开,但在知晓娘子想要安心养胎,在孩子出生前都不打算在塞河开医馆之后,他便又放下了担心。


    总归这间院子不会住太久。


    荣古城舆图他已看过多遍,早将每一处山川河流都记在心里,不日便会派斥候探路查验。


    不管是荣古还是柔然王城,他可从未打算给他们机会喘息。


    第82章


    “夫君当然是第一”……


    两天后的黄昏,一行人顺利抵达塞河。


    天气晴朗,微风阵阵,萧无衍翻身下马,迎着夕阳走到马车后来接人。


    身姿丰满的女子戴着帷帽走出马车,瞧见某人那只早早抬起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


    萧无衍顿时打起十二分谨慎扶住顾幺幺,待人走下马凳在地面站稳,他又立马小心地搂住她的腰护着人往院子里走。


    医馆众人早就习以为常,目送两人进院后便默契的开始拆卸车上行囊。


    锦月、锦盘和三娘只管归置姜幼安房贴身要用的物件,其余的则都交给叶晋、高二和齐荣他们搬送。


    后院东厢暂时隔出了一间屋子做姜幼安的小库房。


    这回来塞河,她只让锦月收拾了些方便携拿的小物件,一则如今她和萧伍已经成亲,搬家时不便将库房搬空,二则……只要没被“有心人”发现踪迹,塞河这间院子应当便是姜幼安此行最后一处居所。


    待腹中胎儿出生,他们也该了结此间事,启程回长安了。


    思及此,姜幼安转头看向贴身扶着她进屋的萧伍,凤眸之下闪过一丝不舍,但转瞬便被另一抹坚定取代。


    良人固然难得,可身为太子,她亦有自己该做之事,想要保全萧伍性命已是动了私念,除此之外,她不该再贪恋其他。


    感受到身侧视线,萧无衍原本环顾房屋的目光瞬间敛起,转而看向顾幺幺,黑眸关切道:“怎么了?娘子哪儿不舒服?”


    姜幼安闻言长睫倏地垂下,轻叹口气:“唉,连着坐两日马车,有些累。”


    萧无衍看眼远在十几步之外的床榻,忽地箍着顾幺幺的腰顿住脚步。


    姜幼安疑惑看他,凤眸盯着他的脸轻眨两下,像是在用眼神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萧无衍就笑了,从容倾身将人抱起,大步迈向床榻,用行动告诉顾幺幺答案。


    及至床边,他又俯身轻手轻脚的把人放到床上,而后才开口:“娘子好生歇着,我去准备晚膳。”


    姜幼安双眸倏地弯起:“好,有劳夫君。”


    夏日天气闷热,且在甘县买冰比当初在苍鹤还难,必须得省着点用,姜幼安有时便会因烦闷而没胃口,所以萧伍在甘县那段时日就变着法的为她学做吃食,如今手艺已愈发精湛,也越来越合她胃口。


    众人各司其职。


    锦月、锦盘和三娘做事最快,不过两刻便收拾好库房,又将姜幼安日常要用的衣裳箱笼、首饰锦帕等一一搬进正房。


    高二、齐荣几人要搬的东西最多,进展也就最慢,好在刚搬到一半,萧陆竟带着顾勺一起来了。远远望见两人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叶晋脸上扬起笑,顿时放下手中箱笼,使劲举手朝他们挥了挥:“快!来得正好,就等你们帮忙呢!”


    听见这话,顾青树人还没到,笑声却先传院子。


    正房窗棂半开,姜幼安坐着床边,听着院外的欢声笑语,原本如冷玉般的凤眸不禁被夕阳染上一抹柔光。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大燕百姓也该过上这样平凡而安稳的度过活着。


    姜幼安愈发坚定心中所愿。


    *


    十月,甘州比云州更靠北,也比云州更快进入寒冬。


    好在锦月早在苍鹤时便找绣娘为姜幼安备好一整年的新衣裳,天气一转冷,她便给自家殿下换上宽松暖和的冬装。


    当天傍晚,从军营回来的萧无衍还带回一樽暖炉,他与顾幺幺说是镇远侯赏的,军中各营的骑尉、校尉等都有。


    柔然人骄奢淫逸,像暖炉这种物件,单是在刑罗的大将军府便搜出了近百樽,甘州疫病爆发之处,镇远侯就曾下令往各医坊送过暖炉。姜幼安知晓此事,如今听萧伍说镇远侯又将暖炉赏给麾下将士,倒不觉有异。


    与此同时,东宫暗卫悄无声息的隐入塞河镇,随时听候召令。


    姜幼安的身子更重了,腹中胎儿已有八个月大,每日起身下坐时她终于感觉到一丝疲累,也发觉自己的行动愈发不便,有时候甚至想直接在房中躺上一整天。


    可她没有,不管每日都不想动,外头天气又有多冷,她都会在晌午时分让锦月或锦盘扶她在院子里走上半个


    时辰。


    有时若萧伍在家,她还会戴上帷帽,让他带她绕着村子走一圈。


    姜幼安是大夫,当初大皇姐怀小永嘉时她便跟宫中御医足足学了半年女科,也常听御医嘱咐因身子重而犯懒的大皇姐,除非身子实在不适,否则每日最好还是在府中花园里散散步,走上两圈。


    如今想来,大皇姐生小永嘉时的确没受太多苦。


    那日大皇姐傍晚发作,不到子时便平安顺利地生下小永嘉,御医甚至说第一次怀孕生子之人只用两三个时辰便生下孩儿已是上天眷顾了。


    可姜幼安始终无法忘记,那日在公主府,她听见大皇姐发出这辈子最痛苦、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也因此,大姐夫幸望之后来还暗中去太医院找御医要过男人饮后便能绝嗣的方子。


    但御医可不敢担着杀头的罪过,不仅没给,还悄悄向大皇姐递了信儿。


    大皇姐知道此事后果然与幸望之大吵一架,甚至扬言幸望之若敢这么做,她便将他休了换别的男人做驸马。不过“换驸马”这事儿最后没成,两人足足较劲两个月,后来不知怎的竟达成共识——大皇姐不再生小孩,大姐夫也不可饮绝嗣汤。


    两人好像从御医那儿找到其他避孕的法子。


    至于具体是什么法子,姜幼安便不知道了,她那会儿还小,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


    如今倒是到了生兴趣的年纪,可她身份特殊,既已经决定孩子出生后养好身子就撤离,那知不知晓似乎就不重要了。


    是夜。


    这日萧伍回来的晚,姜幼安睡到后半夜因翻身不便醒过来时听见了院子里响起低微的话音。


    听声音应是萧伍和萧陆,但两人声音很低,她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于是姜幼安一手揉着眉心醒神一手撑着床榻缓慢坐起,而后摸了摸外侧床榻,发觉是凉的,便知萧伍这是刚回来尚未进屋,而不是军中突发急事要走。


    过了会儿,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忽然停了,脚步声随即响起,紧接着便是屋门被轻轻打开的吱呀声。


    一缕寒风瞬间涌入屋内,姜幼安肩膀微颤,忙拢紧被子朝外间轻唤了声:“夫君,是你回来了吗?”


    萧无衍怕吵醒顾幺幺,本想在外间宽衣后再进里间,这会儿听见她的声音眉头不由蹙起,快步迈到里间穿过屏风:“吵醒娘子了?今日军中出了些急事,下回若还这么晚,我就跟萧陆宿在前院,不回来打扰娘子了。”


    姜幼安闻言笑了笑,摇摇头,扶着腰又坐直了些:“没被你吵醒,是我方才睡得不舒服自个儿醒的,不过眼下入冬了,天冷,夫君日后便宿在军中吧,若家里有事,我再让表兄或是高二去军中找你。”


    萧无衍方才说话间便解下氅衣搭上了屏风,此刻闻言立刻疾步走到床前上榻,将顾幺幺揽入怀中:“不可,我若宿在军中,娘子夜里想抱人该如何是好?”


    他义正言辞,神色正经。


    姜幼安睨他一眼,动了动腰在他怀中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后喟叹道:“那便让阿月和阿盘轮流来陪我。”


    萧无衍:“……”轮、流?


    他默默腹诽这两个字,忽觉自己随时都可被取代。


    “如此就更不可了。”


    萧无衍倏地轻哼,微微低头,下巴贴在顾幺幺颈侧蹭了蹭,话音里明显带着酸意:“我夜夜守在娘子身边,在娘子心中的地位都还不如锦月锦盘,若真因天冷便不回家,那等冬天过去,我在娘子心中恐怕连萧陆都不如了。”


    姜幼安听得发笑:“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萧无衍:“没有么?那娘子回答我,若将身边人排个名号,娘子会将我排在第几?”


    姜幼安岂会猜不到他想听什么,当即便‘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夫君当然是第一,你在我心中就是最最重要的。”


    萧无衍脸上的醋意瞬间消了。


    甜言蜜语最动人心,就算娘子话里裹着砒霜,他都乐意将那砒霜咽下。


    姜幼安这次没回头瞧他,可听着他胸腔的震动,她就知道近来莫名其妙什么醋都爱尝两口的萧某人被哄好了。


    她敛了敛神,忽地正色:“不过夫君,你若跟往常一样酉时下值回家,那我不管你,可若像今日这样忙到快丑时,便还是在军中歇一宿吧。”


    丑时回来,卯时就得走,满打满算只能歇两个时辰。


    而今刚刚入冬,夜里的寒气还勉强能忍,可日子越往后越冷,届时天寒地冻的,姜幼安可不想萧伍奔波受苦。


    萧无衍闻言却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黑眸幽深,好一会儿才叹息道:“娘子,刚刚我与萧陆在院外说话,你可听到了什么?”


    姜幼安这才扭头看他,盯着他深如幽潭的眼眸真真切切地摇了摇头:“没听到,怎么了,你方才说军中出了急事……难道事情很棘手?”


    萧无衍点点头,又摇摇头,继而道:“柔然王死了。”


    第83章


    “真是好本事”


    柔然王病逝,柔然大王子和四王子兵戈相向争夺王位,柔然王城于两日前发生暴乱。


    深夜,姜幼安听萧伍一句一句说出这等大事,凤眸霎时亮了又亮,而萧无衍看见她毫不掩饰的惊喜眼神,幽深黑眸不禁弯了弯,低声道:“此乃攻打柔然的好机会,只是……我既在先锋营,在战场上就该冲锋陷阵,不知娘子可允?”


    姜幼安:“……”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当即扯着被子跨坐到他身上,面对面盯着男人的眼睛:“若我不允,夫君便不去么?”


    萧无衍抿唇不语,低眸看向顾幺幺圆润的肚子,大手轻轻摸了上去。


    姜幼安就猜到萧伍会这般沉默抗议,顿时笑着轻拍了下他摸过来的手:“逗你的。”


    况且即便她不允、即便他此刻答应不去,等明早回了军营,这家伙也定会“阳奉阴违”,背着她第一个上战场。


    果然,狡猾的萧骑尉听见这话后脸上瞬间扬起笑,黑眸得意弯起:“多谢娘子成全。”


    话音刚落,他就抑制不住地凑到自家娘子脸颊狠狠亲了一口。


    姜幼安下意识闭上眼睛,瞬息后才睁开,伏在他肩头笑了笑。


    萧伍如今已是官身,若这回再立军功,或许便有可能升做校尉。


    如此,日后撤离回长安之时,只要她不下令,暗卫便不会冒险杀他。


    *


    次日,天还未亮萧无衍便在顾幺幺酣睡之际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萧陆备了早膳,主仆两人在前院厨房匆匆喝下两碗米粥,便去了马棚牵马赶。


    出门时,他们碰见正在院子对面的黄沙地上练武的秦晋,三人寒暄过后,萧无衍和萧陆策马赶去军营。


    叶晋则在目送两人远走后收起手中的长棍,抬脚返回院中,而他回去后不久,高二和齐荣便从大门走了出来,趁无人之际,也在黄沙飞扬的地上练起功夫。


    锦盘和三娘则是用过早膳后才在后院打拳练剑活动活动筋骨。


    姜幼安跟锦月便在廊檐下一边走路一边看两人耍剑打拳。


    每到这时候,叶晋就会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冷不丁跟锦月搭话:“阿月,你说将来我这小外甥出生,是会像表妹多一点还是会像妹夫多一点?”


    锦月:“……”


    她就说表公子是个傻的,临别在即,姑娘近来正为姑爷之事伤神,表公子怎么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怒嗔叶晋一眼,没搭话,急忙去追方才突然走快的殿下。


    姜幼安本是故意留机会给表兄和阿月说话,可是表兄那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表兄要碰壁了。


    唉,罢了。如今多事之秋,她还是先将自己跟萧伍之间的事好好善后吧。


    与此同时,镇远侯的中军大帐内,萧无衍正与诸将议战。


    柔然王城内乱的确是他们攻打柔然的好机会,但眼下却不是出兵的最佳时机。


    两虎相争,必有一败,可如今两只虎还只是在争斗而已,并未分出胜负,镇远军若此时出兵,只会让两只正在争斗的老虎同仇敌忾。


    况且在攻往柔然王城的路上还有穆图这只拦路虎,是以萧无衍以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穆图也卷入争斗之中。


    柔然人斗得越狠,对镇远军而言便越有利。


    这天下午,萧无衍亲自去塞河镇地牢提审穆克。


    晚上,他再次晚归。


    姜幼安这回没醒,只是在感受到他


    的气息后下意识翻身抱了人一会儿,但她很快便因身子重而感到不舒服,于是果断松开人,翻过身背对着萧伍继续睡。


    萧无衍这会儿将睡未睡,身前的柔软消失后,他本能地寻过去从背后贴住顾幺幺。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记得娘子有孕,从前总是放在娘子腰间的手下意识上移了半寸,摸住另一团柔软。


    姜幼安却忽然轻呓了一声,她虽未醒,却觉得这样被人抱着并不太舒服。


    只是睡意太浓,这点不舒服也不是不能忍受,所以她轻轻动了动身子,发觉始终无法甩开后便就继续睡了。


    而等姜幼安第二天醒来,萧伍已早早离家去了军营,她茫然环顾四周,最后只能将昨天夜里感受到的那一点点不舒服归咎于是腹中的小孩在闹腾。


    姜幼安近来已经能感受到小家伙在踢她了。


    *


    这日之后,萧无衍夜里回来的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只在顾幺幺旁边躺半个时辰就要起床回军营。


    但姜幼安并不知晓此事,肚子里的孩子乖巧懂事,从未让她受过什么苦,只是有一点,这小孩儿将来定是个嗜睡的,自有孕以来,她每天晚上都睡得又深又沉。


    叶晋几个宿在前院的以及锦盘和顾三娘夜里倒是听见过动静,可萧伍叮嘱过他们,让他们对自家姑娘保密。


    众人心知肚明殿下生下小皇孙后便会离开塞河,便也愿意为姑爷保守秘密,好让姑爷和殿下安安稳稳地度过属于他们的最后一个冬日。


    直到十月的最后一天,夜里突然下起大雪,姜幼安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少了萧伍这个人形火炉在背后抱着她,即便屋子里燃着暖炉,她也还是被冻醒了。


    肩头微凉,姜幼安困顿地睁开双眼,摸了摸身侧,本是想唤萧伍帮她扯衾被。


    然而身侧床榻冰凉,没有丝毫余温,她意识瞬间清醒,翻过身来自己扯好衾被,老老实实地裹住肩膀和手脚。


    窗棂前睡前点燃的烛灯此时只剩下一小截,这代表眼下已经寅时了,待蜡烛燃尽,便是卯时。


    可萧伍却还没回来,姜幼安眉心微蹙,心思百转:出了什么事?难不成镇远侯突然派他上了战场?但若是如此,萧伍不可能不让人回府送信……


    这样一想,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姜幼安撑着身子坐起,望着窗外簌簌白雪,心底无端生起不安。


    她不由起身,拿起榻前矮凳上的氅衣披到身上。


    锦盘这会儿正在屋外廊下守夜,听见屋中声响,顿时来到门前敲门:“姑娘,阿盘可以进去吗?”


    姜幼安趿上鞋子:“嗯,进来。”


    锦盘应声而入,裹着一股寒气和雪霜踏过屏风,匆匆跑到姜幼安身边挽住她的手,又见她身披氅衣,不禁担忧:“姑娘这是要出门?可是外面下雪了。”


    姜幼安轻轻摇头:“不出去,就在廊下看看雪,萧伍今夜是否没有回来?”


    身侧床榻冰凉一片,直觉告诉她萧伍应该是还没回来,可也不能排除萧伍已经回来过但又被人匆匆叫回军营的可能。


    这会儿若是锦月在姜幼安跟前伺候,她或许会猜到自家姑娘所想,而后帮姑爷圆一圆谎。


    可锦盘性子直,惯来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闻言就只是点头:“是,姑爷还没回来。”


    姜幼安便从锦盘没有丝毫惊讶的脸上看出端倪,凤眸微凝,蹙着眉心轻声试探:“那他可有派人来送信?从前也没见他回来这般过啊,真让人担心……”


    锦盘一听果然中计,着急解释道:“姑娘别担心,姑爷以前也寅时才回来过,不会有事的。”


    姜幼安勾唇浅笑,眼中却泛着冷:“……原来如此。”


    萧伍这家伙还真是好手段,竟然她身边的人都瞒着此事。


    这厢锦盘却仍未转过弯来,说完见姜幼安笑了,还当自家殿下是真放了心,又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接着劝:“姑娘,外头风大又下了雪,您这样出门会着凉的,不如阿盘开半扇窗,您就在屋里赏雪如何?”


    姜幼安并不生锦盘的气。


    与其他人相比,她知道阿盘不是有意瞒她。


    要怪只怪近来她太相信萧伍了,以为自己待他足够宽和他便会对她坦诚,可事实显然不是如此,萧伍这厮惯会得寸进尺,说不定正是因为她近来待他太好才让他这般肆无忌惮的骗她。


    “也好。”


    姜幼安默然片刻后对锦盘笑了笑,重新坐回床榻道:“那阿盘便在屋中陪我一起赏雪。”


    锦盘闻言顿时咧开唇角笑了,忙不迭点头:“好,阿盘陪姑娘。”


    说罢,她快步走到床榻对面的窗棂打开半扇窗,而后便返回自家殿下身边,在殿下的示意下乖乖巧巧坐到一旁矮凳。


    其实自从殿下有孕,她心里便有些失落。


    殿下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不像殿下了,不仅行事愈发稳妥有分寸,竟连从前爱做的那些冒险出格事竟也不再做了。


    她曾问过锦月姐姐,锦月姐姐说这是因为殿下长大了。


    可是“长大”难道就是让一个人对从前喜欢喜欢做的事变得不喜欢了吗?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永远长不大。


    所以方才殿下突然说想要看星星,锦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开心。


    或许如锦月姐姐所说,殿下如今已经长大了,可即便如此,殿下也该是从前那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殿下。


    “姑娘,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锦盘忽然望着窗棂外的雪感叹。


    姜幼安偏眸看她,先是笑,旋即又轻轻蹙起眉心:“阿盘是在说雪还是在说别的?”


    锦盘圆溜溜的眼睛乌黑,直白道:“不是说雪,是姑娘,阿盘是说姑娘真好。”


    姜幼安闻言怔了片刻,下一瞬,凤眸眼中的笑意却更张扬:“嗯,我也觉得我这样真好。”


    她知道并且会承担自己的责任,可她永远是她,并不会比从前改变什么。


    不想这时,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疾乱的马蹄声,还有萧陆一惊一乍的呼声:“……好兄长,您受伤了,走慢些……”


    接着便是萧伍低低的轻斥声:“你小声些,莫吵醒娘子。”


    可姜幼安已经听到了,顿时又气又忧,扬声:“萧骑尉真是好本事,竟连受伤都想瞒我?”


    第84章


    “转身离开”


    萧无衍脚步微顿,循声望向窗后的顾幺幺。


    对上那双灼灼凤眸,他忽地轻咳,黑眸之上的长睫略显心虚的颤了颤,同时疾步朝人走去:“娘子莫急,我伤得不重,且已让军医看过。”


    这厢,姜幼安也被锦盘护着往外走,刚走打外间,就见萧伍裹着寒风推门而入,她脚步一顿,目光如炬地凝视男人面容:“当真叫军医瞧过?”


    萧无衍忙不迭颔首:“自然当真,不敢欺瞒娘子。”说着,他从锦盘手中揽过顾幺幺。


    不敢?依她看,他分明敢得很。姜幼安暗自腹诽,抬眸愤愤睨了萧伍一眼。


    锦盘见状忙向二人拱手告退。


    姜幼安便让她回屋就寝,不必再守在廊下。


    锦盘乖声应是,离开时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姜幼安这才让萧伍随她回里间,轻哼一声把住他的脉:“怎么会受伤?”


    方才观男人面色,看出他确实伤得不重,姜幼安原本担忧不安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可积压在她心底的怒气却愈来愈盛,如今天寒地冻,既受了伤,就该好生在军营修养,何必连夜奔波?


    萧无衍这会儿正在悄悄观察娘子神色,知其不虞,再思及先前那声令他心头骇跳的“萧骑尉”,当即识时务的如实相告:“幺幺,从今日起,荣古便是大燕领土了。”


    姜幼安搭在他腕上的手一紧,不敢置信地睁大凤眸:“……夫君受伤难道是因攻打荣古?”


    见娘子神色总算和缓下来,萧无衍略松口气,点头道:“是,所以娘子可否不再生我的气?”


    姜幼安闻言敛敛神,轻瞪他一眼:“哼,得寸进尺。”


    话落便甩开他手腕坐去了床榻,暗衬这人脉象稳健,确实伤得不重,心里的气总算消了些。


    萧无衍却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心安,轻轻勾起唇角走去窗边关窗。


    回来后,姜幼安便让他将衣裳脱了,又检查过他身上被军医包扎过的伤口才真正放下心来,让他快些上榻入睡。


    萧无衍从善如流地上了榻,只是将顾幺幺揽入怀中后,他垂眸看见她欲言又止“眼巴巴盯着他看却又生生忍住不问”的模


    样便不舍得闭眼了,不由笑问:“娘子可是好奇大军如何攻下荣古?”


    姜幼安凤眸轻眨,颔首,但她知晓若认真谈起此事,那恐怕谈到天亮都谈不完。


    她不想萧伍这么累,索性先他一步阖上眼皮:“好奇,可我还是好困,夫君明日再告诉我也不迟。”


    萧无衍不知想到什么,闻言竟并未坚持,而是贴在顾幺幺耳边轻轻吻了吻,低声道:“好,娘子睡吧。”


    明日,另一个“好消息”应当也会送到家里,双喜临门,娘子或许会更开心……


    思及此,他低头又亲了亲顾幺幺娇艳欲滴的唇,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次日,姜幼安竟一觉睡到巳时才醒。此时萧无衍早已起身,并让萧陆备了笔墨在前院书房作画,待萧陆来前院将“长嫂醒了”的消息递给他,他的画也恰好进入尾声。


    雪仍绵绵密密地在下。


    甘州多雪连绵不绝,姜幼安在北地盘桓两年有余,对这副景象并不陌生。


    用罢早膳,得知萧伍今日没有去军营而是在前院作画,她便让三娘往前院递了趟信儿,让他先回后院一趟,她要给他换药。


    廊檐下的积雪早被清扫干净,可腹中胎儿已快九个月,这样紧要的关头,即便姜幼安从小就皮实也知道要小心行事。


    萧无衍这会儿正在前院书房等画上的墨迹干透,外头陡然传来萧陆和顾三娘说话的声音,他听明其意,不由俯身仔细观察起墨迹,见只剩尾处的墨未干,便拿起本书轻轻扇了起来。


    叫他回去换药只是娘子随口找的一个理由。


    萧无衍心下清楚,娘子这是想听昨日那场攻城之战了,让他快些回去从头至尾的一一上禀呢。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萧陆的敲门声:“兄长——”


    后头的话不等萧陆说出口,萧无衍便扬声道:“知道了。”


    萧陆闻声瞬间住口,继而转过身朝顾三娘笑道:“兄长马上便回。”


    顾三娘见状脸上便也堆起笑,略一福礼,转身回了后院。


    与此同时,萧无衍从书房走了出来,手中拿着卷起一半的画。


    萧陆见状凑上前来,瞧见另外半幅墨迹半干被侯爷捧在手上的画,双眼瞬间发亮:“喉……兄长,您这是将此次镇远军攻荣古之役画了出来给长嫂看?”


    萧无衍微微点头,没计较他险些说漏嘴的字眼,轻笑道:“不止,等娘子看完这副画,我便将它裁成画册留给快要出生的孩子。”


    留给小世子?萧陆一听更激动了,立马道:“兄长,我想出门去城中挑几副书封。”


    府中纸砚笔墨都是不缺的,书房里也剩着几张当初侯夫人给守备营兄弟们做草药图册时用的黄绵纸,可萧陆觉得普通的黄绵纸配不上侯爷的画作,也配不上做未来小世子的第一本画册书封。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在侯爷给小世子准备的第一份礼物上出一份力。


    萧无衍当然看得出萧陆心中所想,闻言轻摇了摇头,笑着放他出门:“去吧,早些回来,别耽搁了用午膳。”


    萧陆笑嘻嘻的应是,一路跑着去了马厩牵马。


    萧无衍则大步走去后院。


    姜幼安早就等得望眼欲穿,见人一来,立刻就让锦月和三娘回厢房歇晌了。


    两人走后,萧无衍心领神会,甫一穿过屏风便将背在身后的画卷献宝似地拿了出来,看着顾幺幺道:“娘子叫我回来可是想知晓大军如何攻下荣古?”


    这会儿房中连药箱都没备,见他识破,姜幼安索性坦诚弯眸笑了笑:“知我者,夫君也。”


    说罢,她看向萧伍手中卷成一圈的画问:“这就是夫君今早在书房作的画?”


    萧无衍点点头头,走到坐塌前将手中画卷放在横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继而推到顾幺幺身边,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声:“正是,不知可否请顾东家掌一掌眼?”


    “咳——”


    姜幼安轻咳一声,配合地挺直腰身,拿起矮几上的画卷倨傲道:“本姑娘是药堂的东家,又不是画坊的东家,萧公子请我赏画恐怕是请错了人……”


    话说到后面,声音却莫名越来越低。


    萧无衍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幺幺,见她的视线已然被画卷吸引,黑眸不禁弯起。


    穆图早就因柔然王不肯救穆克而与其生下嫌隙,柔然王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为争王位曾先后拉拢穆图,柔然王城的百姓皆知穆图最在乎弟弟,两个王子也不例外,纷纷许诺只要穆图助其登上王位,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向大燕赎回他的弟弟。


    可别人的许诺,又怎能抵得上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


    当初镇远军攻夺甘州,消息传进荣古之初穆图就想带兵支援弟弟,可柔然王一旨王令发往荣古却令他动弹不得。


    柔然王年迈力竭,早无称霸天下的雄心,亦不敢得罪大燕这头从沉睡中醒来的雄狮。


    他的懦弱害穆图失去了突袭镇远军的机会,也让穆图失去了最佳救援弟弟的机会。


    所以当萧无衍计诱穆图回柔然王城争夺王位之时,穆图几乎不曾犹豫,当夜便亲率七万兵马挥师王城。


    镇远军正是趁柔然王城的三方兵马混战之际攻下荣古。


    王城战事一起,不成功便成仁。


    彼时穆图即便后知后觉猜到自己种计也已无力回天,只能将守备空虚的荣古城拱手让人。


    但他知道,若想夺回荣古、救下弟弟,他别无选择,必须在这次王城之战中攻入大王宫,真正成为柔然之主。


    是以这日午后,陈刚来村里除了将“萧伍升任先锋营校尉”的文书交给侯夫人之外,还悄悄向侯爷上禀了另一条消息——老柔然王的两个儿子战败被穆图斩于马下,穆图将于明日举办登位大典。


    穆图正值壮年,满腔雄心,若真被他坐稳柔然王之位,将来绝对会成为大燕北境的心头大患。


    因此姜幼安还美来得及为“萧伍成为校尉”之事向萧伍表达祝贺,便见这厮去马厩牵了马要与陈刚一起回军营。


    萧陆买了上好的罗纹纸来做书封,姜幼安本也准备下午与萧伍一起将画卷裁成画册装订成书,如今却改了主意,在萧伍临走前对他道:“这画册是你送来孩子的礼物,我才不会帮你,等你回来,你自个儿裁订。”


    萧无衍自是一口应下,轻轻亲了下顾幺幺的额角,继而转身离去。


    到了军营,萧无衍直奔中军大帐,写下军函后命人送去官驿八百里加急,而后他又令写一封密函,唤来鹤羽卫,命其暗中递到长安顾兰丰手中。


    穆图或许比老柔然王的两个儿子要难对付,却绝非铜墙铁壁。


    只要圣上相信他,多给他一些时日,他定能率镇远军灭了柔然。


    不过,萧无衍不会也不敢将希望全都压在圣上的信任上。


    正如七年前,圣上虽信了萧山对先锋营的诬蔑之言,却也在攻夺云州失利后借故调萧山回长安,又一步步暗中派人扶植他将镇远军收于麾下。


    虽久不在长安,但萧无衍对长安的局势却了如指掌——圣上早在多年前便谋划收回兵权。


    只是外患未除,迟迟找不到机会罢了。


    深夜,萧无衍回府后得知娘子已经睡下便没回后院,而是在前院熬了一个时辰一步步将画卷剪裁、装订成册,才拿着未题书名的画册回了后院。


    沐浴更衣后,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从背后轻轻环住顾幺幺。


    但萧


    无衍睡不着,黑眸一闭,他脑中便会想起战事。


    穆图是聪明人,定知晓刚刚经过内乱的柔然经不起与镇远军一战,所以最迟三日,柔然便会派人送来求和书。


    按大燕律,求和书送到镇远军后,他应当命官驿之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且等长安的回信。


    而等待期间,只要柔然没有挑衅,萧无衍便不宜发兵,除非……他有把握在圣令下达前攻下柔然王城。


    可娘子如今已有九个月身孕,镇远军想要完全掌控荣古城也需要一段时日,若想无后顾之忧的出兵,至少要等到年关。


    思绪纷乱,萧无衍谋算千百诸事,眉头越蹙越深,一时是顾幺幺会何时诞下麟儿,一时是镇远军要何时才能完全掌控荣古。


    没过一会儿这些猜谋又全都转成圣上究竟会不会答应他继续攻城……


    只要圣上愿意信他,只需再给他三个月时间,他便有把握杀进柔然王宫。


    *


    三日后,如萧无衍所料,穆图果然派人送来求和书。


    他将求和书在镇远军中扣了一日,次日晌午才命顾青树随官驿驿使带着“求和书”一起启程回长安。


    原因无他,正是萧无衍想让顾青树在路上设法拖上一两日,如此,再让朝堂上那些“主战派”和“主和派”多吵上几天,那么不管圣上的旨意是战还是和,届时娘子肚子里的孩子应当都已出生了。


    萧无衍其实并不惧圣意。


    不管圣意如何,此次他都会率兵杀进柔然王城。


    但他不能让娘子跟他一起涉险,也绝不允许自己在娘子生产前这种紧要关头不在她身边。


    为此,萧无衍暗中谋划,早早派鹤羽卫潜入荣古在暗处寻了处宅院。


    一旦长安传来的旨意是停战,他便会立即让人将娘子和医馆众人都送去荣古。


    从塞河去荣古城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上有处山隘险关,最容易设伏,易守难攻。


    萧无衍不会让任何人对娘子不利,届时他会封了那条路,若有人想强闯荣古,定会被鹤羽卫格杀。


    转眼又是月底。


    顾青树尚未回来,长安也一直不曾有消息,萧无衍养好伤后便在荣古和塞河之间奔波起来。


    不过与往常相比倒不算忙,几乎每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旬休日竟也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从未被镇远侯突然叫走过。


    姜幼安腹中的胎儿已经足月,这几日随时都有可能出生。


    是以次日黄昏时分,萧无衍回到家后便对顾幺幺道:“娘子,我已向侯爷告了假,在孩子满月前就在家中陪你。”


    圣上旨意尚未到,但师兄怕他等不及,一路快马加鞭赶去荣古,今日一早就将圣上同意继续攻打柔然的好消息告诉了他。


    心中大石落地,萧无衍便将军中杂务暂时交给顾老将军处置,回了塞河全心全意的陪顾幺幺。


    姜幼安当然想让他陪着,听见他说这话,不由踮起脚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喜笑颜开道:“那太好了!”


    胎儿诞生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暗卫早已做好撤离准备,留给她和萧伍的时间所剩无几,每一刻与萧伍在一起的时光她都分外珍惜。


    萧无衍只觉得他的娘子似乎因为天越来越冷而变得越来越黏人,不管是夜里还是白日,时常一抱住他便不放。


    不过,他求之不得。


    萧无衍无比确定,无论有过多亲密的时刻,时至今日,每次娘子靠近,他的心跳仍会不受控制的激烈跳动。


    就像战场上的擂鼓,纵使千军万马,亦往矣。


    可惜这样平淡安稳的日子到底还是没能撑过两日,萧伍只在家中陪了姜幼安一天半,第二天下午,镇远侯便派了人传他和萧陆去军营。


    彼时姜幼安完全没有要发作生子的迹象,倒是不介意萧伍往军中跑一趟。


    她爽快放了人,只简单叮嘱道:“荣古离得远,夫君晚上别赶夜路,办完事后就在军中歇一晚,明天白日再回来。”


    萧无衍颔首,轻笑应好。


    他料想自己很快便能回来,也就没多说什么,只俯身亲了亲顾幺幺的耳垂便转身离开了。


    第85章


    报信之人涕泪横流


    今日天色暗得比往日还要早些,申时还未过太阳便落了山,只留一抹霞光仍盘桓在漫无边际的黄土之上。


    萧伍不在府中,用过晚膳后姜幼安便让众人各自回了房歇息。


    锦月贴身跟在她身边伺候,锦盘则先回了西厢小憩,两人今晚轮流值守上半夜和下半夜。


    姜幼安今晨醒得早,沐浴时便有些昏昏欲睡。


    可等绞干头发躺上床榻,她却又奇怪的变得清醒。


    后来还是让锦月去书房寻了本晦涩难懂的古书来,翻看不到两刻,终于沉沉睡去。


    锦月见殿下睡着,不由上前接住她手中摇摇欲坠的书,将其放到床头矮凳后又为殿下掖好被角,这才趴坐在床头安静地守着。


    夜渐渐深了。


    子时三刻,锦盘过来正房守下半夜。


    锦月便回了西厢歇息。


    然而她刚躺下不久,锦盘便跑回西厢拍门,不止唤醒了半梦半醒的锦月,原本熟睡的三娘也被她吵醒了。


    “出了何事?”


    锦月和三娘两人纷纷穿衣下榻。


    她们了解阿盘,阿盘性情憨直但并不莽撞,能令她这般惊慌失措的恐怕只有殿下。


    顾三娘到底年长些,又是暗卫,她反应最快,衣裳尚未穿好便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撤下门闩,既惊又喜的开门问锦盘:“难道是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有了动静?”


    锦盘忙不迭点头:“是,三娘,姐姐,你们快过去看看,姑娘醒了,还说肚子有点疼……”


    锦月听罢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沉稳吩咐锦盘:“去把表公子叫醒,速将此事告知于他。”


    闻言,锦盘心底因担心而生出的慌乱莫名被安抚,她乖乖应声:“好,我这就去。”


    说罢,她没有丝毫停留的转身去了前院,锦月和三娘则迅速披好衣裳、趿上鞋子跑去正房。


    姜幼安这会儿正倚着床头深深吸气来缓解自己腹部传来的阵痛。


    看见锦月和三娘进房,她唇角轻弯,扯出一抹令人心安的笑,淡声道:“别担心,小家伙一直很乖,想必这回也不会为难我,你二人照往常那样准备就是。”


    锦月和三娘闻言轻吸口气,齐声应是,立刻有条不紊地做起接生准备。


    来到塞河之后,姜幼安虽未在城中买宅开药堂,但顾氏医馆的好名声却已经从甘县传到塞河。


    这段时日村中时常有人登门求医,其中便不乏为女子接生之事,如此一来,锦月触类旁通很快便学会了如何接生,三娘则负责帮她打下手。


    前院,叶晋从锦盘口中得知表妹临盆在即,当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出门后迅速叫来高二和齐荣,吩咐二人一个守前院一个守后门,而后便与锦盘回了后院,他去厨房烧热水,锦盘则负责将烧好的热水送去正房。


    男女有别,叶晋虽然担心,可他只是殿下表兄,这种时候到底是不方便进产房。


    唉!妹夫离开的真不是时候,怎么偏偏在表妹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


    叶晋一边腹诽一边拼了命烧热水,直到一个时辰后,锦盘跑来跟他说家中已经没有桶可以盛水了,他才停下来起身问锦盘:“表妹如何了?是生了小皇……公子还是小小姐?”


    锦盘与他一样担忧,闻言板着脸摇了摇头:“姑娘还在屋中走步转圈。”


    转圈?叶晋愣住,待回过神来便撂下火棍跟锦盘一块去了后院,想去问问锦月表妹眼下究竟是何情形。


    然而两人刚刚跑到后院,就听见正房内传出一阵痛声哀嚎。


    叶晋脚步倏顿,拉住还要往前跑的锦盘,脸色凝重道:“你就在此处候命,我回厨房继续烧水。”


    锦盘也从正房传出的痛呼中明白了什么,圆脸严肃皱起,郑重点了点头:“是。”


    而此时,厢房内的姜幼安却已经开始痛骂萧伍——“混蛋!大混蛋!”


    虽然孩子是她要的,可她临盆时他竟不在她身边,这就是他的错!


    想到这儿,姜幼安就忍不住连镇远侯也一起骂了——“蠢材!真是蠢材!”


    镇远军十几万兵马难不成还找不到几个得力之人?


    这镇远侯却偏偏逮着萧伍不放,有点风吹草动就派人来找他,如此愚不可及,真不知是怎么做得主帅!


    ……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安几乎将身边该骂得人全都骂了个遍。


    可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不断拱着她心


    中怒火,末了她骂无可骂,便只能咬牙腹诽即将要出生的孩子:臭小孩儿,明明之前一直很懂事,怎么临要出生却让她这么幸苦?真是不乖……


    这话并未说出口,但腹中胎儿却好像听到了姜幼安的心声,忽地踢她一脚,令她瞬间失声痛呼,甚至连意识仿佛都有一瞬间的抽离。


    然而当她意识回笼之时,耳边却传来锦月和三娘的报喜声——“姑娘!孩子出生了!”/“恭喜姑娘!是小公子!”


    旋即,一声嘹亮的哭啼声响破云霄。


    姜幼安鬓发早已被汗水浸透,原本有些失神地凤眸在听见婴儿啼哭后顿时亮了起来,勉力抬了抬脸道:“抱,抱过来,让我瞧瞧……”


    她嗓子有些哑。


    锦月闻言先抱着刚出生嗷嗷啼哭的婴儿走去早就盛满温水的浴盆中洗了洗。


    她小心细致的将小皇孙擦干净裹进襁褓,而后才把闭着眼睛干嚎的小皇孙抱回殿下身边。


    姜幼安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刚出生婴孩的小脸很可能会皱巴巴。


    不过没关系,这样的小孩只要再养两天就会变得粉雕玉琢,极为可爱。


    当初小永嘉就是如此。


    但当锦月把小皇孙放到姜幼安枕边,她看见襁褓中的小孩白白净净没有半点皱痕反而却担忧起来:“小永嘉刚出生的时候虽有些皱皱地,可她越长越可爱啊,这孩子现在就如此可爱,以后不会反着长吧?”


    被放在床头的小皇孙原本闻到母亲温暖的气息已经不干嚎了,但姜幼安话音一落,他竟又“哇”地一声干嚎起来,仿佛听懂了似地在抗议。


    锦月见状不禁笑着在殿下和小皇孙之间打圆场:“姑娘和姑爷都生得这般好看,小公子长大后必然也是龙章


    凤姿。”


    被夸的小皇孙瞬间不“哇哇”了。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也朝姜幼安的方向微微偏了偏,下巴一仰一仰的,模样别提多骄傲。


    姜幼安忽地笑了,抬手轻轻点了点他软乎乎的脸颊,轻声哄了哄:“小家伙,这就得意了?”


    小皇孙当然不会说话,但他在襁褓中胡乱挥舞的小拳头却撞上了姜幼安的手,而后忽然睁开他自出生后便一直紧闭的眼,露出一双漆黑晶亮如葡萄般的眼睛。


    这双眼睛好像萧伍……


    姜幼安有些怔神,仿佛透过小孩的眼睛窥见一丝萧伍小时候的样貌,窥见一个可爱,俊俏,清瘦的小少年影子……


    不过她很快便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想,萧家从前既然能收养萧陆,想来家中也有些家底,不会让萧伍饿着。


    那他小时候说不定会是个吃得胖胖的胖小孩儿,后来家道中落又进了军中做事才变成如今这般劲瘦模样。


    而此时,在厨房隐约听见“婴儿啼哭”声的叶晋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远远看见守在门口的锦盘便问:“表妹身体可还好?可是生了小公子?”


    锦盘方才听见小孩哭声时便想进屋去瞧殿下,只是恪守命令才未动,这会儿见表公子来了,她来不及回答便扬声向屋中请命:“姑娘,阿盘可以进去吗?”


    姜幼安听见两人一远一近的声音,轻弯凤眸看向正在收拾残余的三娘,轻声道:“把消息传给表兄,让阿盘进来帮手。”


    三娘领命,笑着福了福礼,便转身去了外头传话。


    片刻后,锦盘迈进屋中的脚步声几乎与叶晋欣喜的惊呼声同时传入姜幼安耳中。


    她偏眸望向窗外,便见夜色不知何时褪了去,晨光正破晓。


    院外,叶晋很快便将好消息传给高二和齐荣。


    此行最重要的事已经办妥,不久便是归期,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三人都很高兴,一时竟把去军营通知姑爷之事都忘了。


    这厢姜幼安倒是想起过萧伍。


    但思及他办完差自回归家,她便也没提派人去荣古传信之事,想着等萧伍回来正好能给他一个惊喜。


    不想这日直至天黑,萧伍却并未回家,亦未让萧陆或是他手下军卒回来报信。


    姜幼安心神不安,这才派叶晋往荣古跑了一趟。


    但叶晋却半途而返,只带回来两个消息:一是柔然不知从何处得知大燕不讲和的消息,穆图昨日竟率兵突袭镇远军,镇远侯已率诸将应战;二是镇远侯早已下令,荣古局势未稳,若无军函,任何人不得通关去荣古。


    好在守关之人是鹤羽卫,曾在镇远侯府与叶晋有过一面之缘,他答应派人去荣古帮叶晋向萧伍传信。


    听到此处,姜幼安发白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鹤羽卫还能去荣古传信,便证明荣古仍在镇远军把控之中。


    既如此,那萧伍没派人回来报信应当就只是被战事绊住了脚。


    可即便这般想,姜幼安这天晚上也还是睡得不太安生。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她都要起身看看睡在摇篮里的孩子才能寻回一点心安。


    萧伍一定会平安归来,他还没看过孩子呢。


    如此折腾两三回,天蒙蒙亮之际,姜幼安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床榻一沉。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便见萧伍身穿铠甲坐在床边,满身的血腥气,脸颊上似乎也有两道血痕。


    “夫君?”姜幼安一手揉眼一手撑起床榻,想坐起来好好看一看萧伍。


    可男人却抚着她的肩又让她躺下,摸着她的脸颊低声道:“娘子辛苦了,别动,好好歇着。”


    姜幼安闻言凤眸轻弯,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却因屋内黄线昏暗始终看不清他容颜,只好开口问道:“夫君受伤了么?怎未叫军医包扎?”


    男人轻轻摇头,低笑一声握住她的手:“没受伤,是敌人的血。”


    在这事上,姜幼安向来是不信他的,听见这话便想把他的脉,萧伍却忽然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道:“娘子不信?那就容我去耳房将这身血污洗了去。”


    话落,男人不等她回话便径直走向耳房。


    姜幼安眸光忽地凝了凝。


    孩子的摇篮床就放在床头,他怎么一眼都不看?


    这般想着,她不由环顾四周,竟发觉周围漆黑一片静得可怕,而阿月阿盘还有表兄三娘他们竟然都不在……


    不对!姜幼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锦盘看着忽然坐起的姑娘骇了一跳,急忙跑到床前挽住姑娘的手。


    姜幼安抚着胸口,冷汗岑岑,转头看向窗外渐渐发亮的天色才微松口气:“无事,只是做了一个梦……”


    或许是她太担忧萧伍安危才会梦见他回来。


    姜幼安让自己不要多想。


    锦盘见状便拿起温热的棉帕为殿下擦去脸颊上的细汗,锦月则将刚刚醒来的小皇孙抱到殿下身前,安慰道:“姑娘莫忧,姑爷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姜幼安点点头,从锦月


    手中接过孩子。


    出生才刚一天,小家伙竟已学会笑了,瞧见母亲,他开心地咧了咧唇角。


    姜幼安被小家伙感染,不由也弯起唇角。


    不想这时,院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切的脚步声:“阿月,表妹醒了不曾?妹夫派人送了信来——”


    姜幼安闻声当即应声:“让他进屋回话。”


    话落,她便让锦月去屏风外头问话。


    锦月垂首应是,提步走去外间。


    不想她刚见到人尚未开口,那报信之人竟已涕泪横流:“夫人节哀,校尉他、他回不来了……”


    屏风之后,卧榻之上。


    姜幼安闻言神思忽地从身体抽离一瞬。


    第86章


    战场失踪,生死难料……


    眼前事物似乎有些失真。


    姜幼安一时失声,下意识抱紧襁褓中的孩子深深呼吸。


    屏风之外,叶晋却一把抓起报信兵卒质问:“你说清楚!什么叫回不来?妹夫究竟出了何事?”


    方才这军卒进院禀报时明明面色正常,并不见其露有哀色,否则他也不会贸然将人领来表妹跟前,怎么这会儿一到表妹跟前就泪流满面起来?


    可面对叶晋的严词厉色,那报信之人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用力抹干眼泪,强忍哽咽道:“前日、前日柔然突袭荣古侯爷亲自率军迎敌,我们和柔然人打了一天一夜……”


    “昨日黄昏,柔然人见败局已定便欲鸣金收兵,侯爷下令命我等追击残军,谁知却中了柔然人诡计,校尉和他率领的先锋营将士全、全都折在战场上了……”


    他断断续续说了好一会儿,等他说完,因听闻噩耗而失神的姜幼安终于稳住心绪,亦从此人话中听出诸多漏洞。


    且不论别的,只说镇远侯,她虽时常看其不顺眼,但他绝非庸才,怎会在将士大战一天一夜后还下追击之令?


    即便他好胜心切非要追击,也该是举全军之力追击柔然,又怎会只派先锋营追敌?


    姜幼安侧身将怀中不哭不闹的孩子放到床榻里侧,想着深吸口气,继而起身下榻后隔着屏风淡声问话:“是谁派你来传信?”


    话落,姜幼安披上氅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锦盘见状立刻提剑护在其侧。


    然而不等报信之人回话,下一瞬却忽有火箭破窗而入,直直射/入床头。


    床榻帷幔一点即燃,火势迅速蔓延,婴儿啼哭声倏地响起。


    锦盘反应极快,在火箭破窗之际便及时撤回屏风后将刚嚎了一声的小皇孙从床榻抱起。


    令人不适的火焰眨眼间从眼前消失,小皇孙刚准备好的的第二声啼哭顿了顿,末了只能打着嗝儿咽回肚里。


    另一厢,原本哭哭啼啼的报信人却在看见火箭后骤然变脸,手中不知何时冒出匕首,利刃如风般抹向叶晋脖颈——


    电光火石之际,叶晋下意识后撤躲闪,不想报信人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竟趁众人不妨之际将匕首化作暗器直甩姜幼安命门。


    “姑娘小心!”


    锦月大惊,急忙跑过去想要挡匕首,可两人之间距离太远,她有心无力到底追不上暗器。


    幸而姜幼安幼时曾随少傅学过拳脚,虽学艺不精,但总算让她堪堪躲过。


    锦月顿时松了口气,及至姜幼安身边才终于压住“噗噗”发颤的心跳。


    那报信人有些意外,眼中明显闪过惊讶之色,似乎没想到一个不会功夫的女医竟能躲过他手中利刃。


    但意外归意外,他并未忘却此行目的,见一击不成,当即便冲向女人,发起第二次攻击。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此刻身在正房的这群人,身子刚往前冲了一步便觉身后传来凌厉掌风,他只得侧身躲闪应战。


    与此同时,锦盘抱着小皇孙从屏风后疾步走出。


    她把小皇孙交到锦月手里,目光在跟贼人交手的叶晋身上停留了一瞬,观清战局后才看向姜幼安道:“姑娘,这人有表公子对付足矣,阿盘护送您和小公子出去。”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房内火势大肆蔓延,火苗已从床头烧到屏风。


    屋里显然不能待了。


    可既有火箭射进房内,那便说明院外也有贼人潜藏。


    姜幼安冷静下来迅速分析局势,当机立断道:“走耳房,小心些。”


    耳房中有水,若外头还有火箭,或可抵挡一二。


    锦盘颔首领命,立即手持长剑走在三人外侧,护送殿下和小皇孙撤去耳房。


    第二支火箭便是在这时射/进房内,“铛”地一声穿过窗,落在立在墙根的箱笼之上。


    见状,正在跟叶晋激烈缠斗的报信人便想逃走。


    他本是柔然人,当年镇远军攻下定州,他们十二人奉可汗之令潜入军中成了大燕小兵,但镇远侯狡黠,不到一年就将当年潜入镇远军中之人全都揪了出来处死。


    那时他年龄小才八岁,胆子也小,兄长们都护他,不曾让他做过任何任务,这才有幸存活于世。


    这些年他一直蛰伏,如今镇远侯在战场失踪,生死难料,正是他杀其妻儿报仇雪恨的好时机。


    但外头突如起来的火箭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无法再接近镇远侯妻儿。


    而今眼见不敌,他就想让外头这波人了结镇远侯妻儿的性命。


    可他叶晋岂会放过他,见其分神,他飞快取下扎在屏风上的匕首,在此人转身之际瞬间自背后刺入其心脏。


    那报信人的双眼不甘怒睁,口吐鲜血,还想出手反击,却在回身时身体一僵轰然倒地。


    叶晋冷冷扫了眼尸体,寒着脸赶去耳房护卫姜幼安。


    然而刚刚穿过火海,他眼前竟一片眩晕,耳房的门忽然生出无数重影,他费力推门,身形踉跄,却怎么都迈不动脚。


    就在这时,一只手倏地拽住叶晋手腕将他拉进耳房,紧接着一勺透心凉的凉水“呼啦”一声浇到他脸上。


    叶晋总算恢复一丝清醒,看向泼他水的姜幼安连忙道谢,又问:“怎么回事?我方才怎么晕乎乎的?”


    姜幼安边听边倒了颗清心丸给他,道:“是火箭,那上头绑了迷香,有致晕之效。”


    叶晋闻言立马接过药丸塞进口中,又转头看了眼早就倒地的报信军卒,狐疑:“既有火箭和迷香,他又何必犯险?”


    话音刚落,窗外竟又有数支火箭袭来。


    幸好这时高二和三娘都闻讯赶来,此刻已将火箭全都拦在房外。


    但即便如此,房内火势也已不可遏制。


    姜幼安迅速抄起手边的木桶盖,一边往耳房外门撤一边对叶晋道:“他们背后或许不是同一个主子。”


    可惜那报信人已死,再无机会审问。


    叶晋闻言不禁有些懊悔,早知方才便不该下死手,留那人一命。


    不过眼下境况危机,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他很快便将心神用在护卫表妹和小皇孙身上。


    及至耳房外门前,叶晋便对锦盘道:“你留守,我先出门探路。”


    锦盘点头,立刻护着三人退后。


    叶晋则在她们退到足够安全的距离时推开挡在门边的木桶,举着只能遮挡上半身的小木桶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房门。


    高二和三娘见状顿时向叶晋围了过来,两人一个持剑挡箭御敌掩护一个手持弩箭伺机反攻。


    只是如今眼前并无敌人踪迹,只有不时飞入院中的一支支火箭。


    叶晋环视四周,不禁蹙眉:“齐荣在何处?”


    高二急声回禀:“他悄悄从后门跳了出去探查敌人方位和人数,还没回来。”


    叶晋闻言眉头顿时蹙得更深,当即从高二身上摸出信号弹点燃,放向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夜空。


    又是火箭又是迷药,这般阵势,敌人必然来势汹汹,仅靠他们几人恐怕护不住殿下和小皇孙。


    第87章


    “我们该回长安了”……


    一缕红烟瞬间在空中绽放。


    不肖片息,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就接二连三地燃起同样颜色的红烟。


    这是潜藏塞河的东宫暗卫在回应。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火箭射进这栋二进小院,尽管众人全力护卫,耳房也快要守不住了。


    房内被水浇灭的几簇火挨个冒起白烟,先前存在耳房里的水也即将消耗殆尽。


    叶晋转身看向刚刚迈出耳房门槛的姜幼安,正色道:“表妹,此地恐怕保不住了。”


    姜幼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神色微凛,但眼下并没有时间犹豫,她很快便敛神道:“我明白,传令下去,今日便——”


    “姑娘!公子!”然而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翻墙回来的齐荣给


    打断了。


    他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像是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脸上却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半喜半忧地向姜幼安和叶晋两人回禀:“来人不多,只有十几人,皆黑衣蒙面,手上的火箭也即将消耗殆尽,但……那些人的目标好像不止我们,属下回来时瞧见有蒙面人从村里其他人家的院墙里跳出。”


    说话间,齐荣身形忽地摇晃了下。


    他虎眼一瞪,不由狐疑地打量起四周。


    那厢高二和顾三娘的视线也再次恍惚起来,方才殿下提醒他们火箭里藏着迷烟,他们已经服过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药丸,但或许是吸入鼻腔的浓烟太多,那药丸竟连半刻效用都没有。


    姜幼安见状立即倒出清心丸让三人依次服下,同时问齐荣:“可查清蒙面人方位?”


    齐荣眼一闭咽下药丸,苦着脸回:“前院门外有九人,后院三人已被我诛杀,东西院墙外各有三人策应。”


    这是围在他们院落外的人数。


    至于有多少人去了村里其他人家,目前尚不得而知。


    但这座村落里原本住户就不多,从前跟姜幼安一样因家中有军卒而搬来此地的人家也在镇远军攻下荣古后陆续搬离。


    思及此,姜幼安看向叶晋道:“兵分两路,表兄带高二和齐荣从西院墙外突围,锦盘和三娘绕后截杀。”


    锦月不会功夫,这会儿怀里还抱着小皇孙,显然需要人保护。


    姜幼安虽会些拳脚,但她昨日才生下孩子身体虚弱,几乎也无力应敌。


    所以眼下他们之中只有五人能战,而且这五人还要保护没有应敌之力的大小三人。


    可如今仅仅是围杀这间院子的黑衣人就有十五,以五敌十五,甚至更多,自然不可正面强攻。但若选择分别击破在东、西院墙外策应的三个蒙面人,那他们便能成为占上风的那一方。


    叶晋与姜幼安的应敌之策不谋而合,但对人手调配却有些意见:“表妹,你身边不可无人,让锦盘留下护卫,高二和三娘从后门截杀,我跟齐荣两人正面突围。”


    “也罢。”危急关头,姜幼安没跟叶晋争执此事,只是抬眸看向众人,沉声叮嘱:“务必要平安回来。”


    众人齐声应是。


    话音刚落,就见又一波火箭凌空袭来,高二顿时手持横刀斩箭,齐荣也拿着方才从黑衣人手中抢来的长剑应敌。


    这时锦盘却忽然开口:“齐大哥,决云剑就在我床头,今日便借你舞一回。”


    齐荣闻言虎眼倏亮,登时大笑:“好!今日就用那群狗贼的血来为决云开锋!”话落,他一边挡箭一边跑去西厢取决云。


    身后房屋的火越燃越烈,锦盘、三娘和高二便先护卫姜幼安和抱着小皇孙的锦月从后门撤退。


    叶晋则在她们离开后转守为攻冲向西边院墙,齐荣拿到决云剑后亦跳出西厢与叶晋汇合。


    两人默契对视,下一瞬,就见齐荣身形一闪先跳去墙外诱敌,而叶晋侧耳听着墙外动静,直到刀剑交锋的声音响起才忽然翻墙而出。


    原本三打一胜券在握,蒙面人想拿人头立功便没向上峰报信。


    谁知打着打着院子里竟又跳出一人,三个蒙面人手中的剑顿时慌了,然而这时他们已无机会逃窜。


    叶晋甫一跳下墙头,便趁三人围攻齐荣没发现他之际从背后偷袭一剑刺穿了一个蒙面人。


    局势瞬间发生变化。


    决云剑削铁如泥,齐荣力大刚猛,见叶晋一剑了结敌人,顿时大喜,手上力道一个没控制住竟“噌”地一声斩断两个蒙面人手中的剑。


    两个蒙面人瞠目,刚想张口大声呼救便被齐荣和叶晋一人一剑封了喉。


    他们堵在喉间的呼救声终究只能化成一声不甘呜咽。


    高二和三娘刚刚赶来就看到这幕。


    两人脸上不约而同的升起讶异之色,只不过三娘是惊讶蒙面人的功夫竟这么差,高二则是看着地上被齐荣斩断的残剑眼冒精光:“这就是决云剑的威力?”


    齐荣闻言虎眼一紧,顿时握紧剑柄。


    叶晋见状果断挡住高二视线,同时吩咐他和顾三娘:“你二人速去解决东墙外策应,记住,出手要快,绝不能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


    高二和顾三娘顿时正色领命,飞奔赶去东院墙外。


    于是小院后门外,正在摆弄弩箭的姜幼安就见两人在她眼前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


    此时,后院外头的墙跟下仍躺着三具死相凄惨的蒙面人。


    姜幼安凤眸微抿,目光从三具尸体身上扫过,“阿盘,查查。”


    本以为是长安那些人派人来截杀,可这些蒙面人身手不过尔尔,长安那些想取她性命之人可不会派这种蠢货来行刺。


    但很可惜,锦盘在搜查过三具尸体后并未发现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信息,只在他们身上分别翻出两锭金子。


    姜幼安眸光不禁深了深,幕后之人买凶杀人,目标却不是“太子”,而是从宁州来的医女顾幺幺……


    既如此,那便只有三种可能:一是那人来自宁州或庆州,与原来的秦、顾两人有旧仇;二是这两年在云、甘两州跟他们结过梁子的人;最后……便是萧伍,那人是冲萧伍而来,杀他们,或许只是为了斩草除根。


    姜幼安又想起那个来府中报信的军卒。


    虽然同样想杀他们,可观其言行,那军卒显然跟蒙面人不是同伙,若他所言为真,萧伍当真在战场上出了事……


    “姑娘!!”


    这时锦盘却忽然大喊一声将姜幼安从沉思中拽回,同时锦盘手中的金子也“嗖”地朝她飞来。


    姜幼安双眸微颤,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刺耳锋鸣——“刺啦”一声,金石相撞,竟是有暗箭从她背后袭来。


    村里人少,四野旷达,奉令将迷烟投入其他村民家里的蒙面人从村民家里跳出后一眼就瞧见姜幼安和锦盘以及那辆停在两人附近的马车,担心女人逃跑,蒙面人立即举起弓弩向两人射来利箭。


    幸好锦盘及时掷金挡下,而姜幼安也在听见金石相撞那一刻倏地转身,举起弩箭、瞄准、射出。


    短箭凌空,发出一声低沉风鸣,瞬间刺穿蒙面人眉心。


    而在蒙面人倒地那刻,锦盘已飞身挡到姜幼安身前,担忧道:“姑娘,您快进马车,阿盘带您离开。”


    姜幼安原本的确有撤离之意,不然她也不会让锦月抱着昏睡的孩子先上马车,可眼下有些事她不能不做。


    她抬脚踏上马车,对锦盘道:“躲开蒙面人视线,先在村中绕行一周,看看村民是否安全。”


    若蒙面人只是往村民家中投迷烟,姜幼安可以不管,但若蒙面人既投迷烟又投明火,那姜幼安便不能见死不救。


    锦盘却不想让殿下犯险,只是殿下有令,她也只能听从,同时在心中祈祷东宫暗卫尽快赶来。


    为了避免姑爷起疑,所以殿下当初没安排暗卫就近住进村中护卫。


    但锦盘记得有几个暗卫还是隐姓埋名潜藏进了附近村落,若他们看到信号之后便往这里赶,此时应当也快到了。


    正如锦盘所料,这会儿确实已有暗卫赶到村落。


    只是他们进村时刚好碰见偷偷摸摸潜进村民院子里放迷烟的黑衣蒙面人,暗卫见状自然一举杀之,而后便开始从村子最外边往里探,一路边探边杀,难免要耽搁些功夫。


    不过锦盘还是很快就在东边一户村民家外与他们相遇。


    得知太子殿下和刚刚出生的小皇孙都坐在马车中平安无事,几个浑身沾满血迹的暗卫顿时大松口气,同时极有默契地跪地请命:“殿下!求您立即撤离!”


    马车内,小皇孙早就因吸入太多迷烟而昏睡,这会儿不管外头闹出多大声响,他都不会哭闹。


    姜幼安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颊,又顺手探了探鼻息,确定孩子气息平稳后才轻斥暗卫:“你们既然与蒙面人交过手,难道看不出他们并非从长安而来?”


    几个暗卫闻言一愣,旋即仔细回忆起先前几次交锋,从蒙


    面人的身手来看,那幕后之人的确不像知道殿下身份之人。


    可即便如此,几个暗卫也依旧执拗:“殿下,请您以自己安危为重,允属下等护送殿下进城。”


    东宫暗卫如今大多潜伏在塞河城中,只有进城,才能让殿下得到最严密的保护。


    然而马车之中,姜幼安却忽地发出一声冷笑:“怎么?若孤不允呢?难道尔等还要抗令不成?”


    几个暗卫神色一震,当即伏地齐声:“属下不敢!”


    姜幼安闻言不由轻叹口气,这些人怎么非要她动怒才肯听话?


    她掀开车帘将清心丸交给锦盘,继而沉声:“一人一颗,让他们服下去。”


    跪在地上的暗卫还以为殿下赐给他们的是毒药,几人瞬间红了眼眶,却仍忠心耿耿道:“殿下!属下知罪!还请殿下允我等杀敌后再死!”


    姜幼安听罢一愣,不知他们怎么会想到这儿来,顿时又叹口气:“那是清心丸。”


    啊?暗卫们怔住,纷纷抬起方才因委屈而变得红彤彤的眼。


    此时锦盘已按人数倒出五粒药,见状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但她知道这时候若是锦月在马车外,她肯定会代殿下说很多话。


    于是她想了想便解释道:“敌人的迷烟很厉害,你们手中保持清醒的药丸只有半刻药效,服用太多会对身体不好,所以殿下才赐你们清心丸,它的药效好,服下之后至少能在满是迷烟的房屋里坚持两刻。”


    “谢殿下恩典!”


    听完这番话,五个暗卫眼里的泪险些就要夺眶而出。


    他们一把夺过锦盘手里的药丸,一边仰头服下一边偷摸抹了抹眼角。


    而将眼眶周围那点湿意都抹掉后,他们也终于不再坚持送姜幼安进城,而是齐声道:“属下等请殿下下令——”


    马车里很快便传出姜幼安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三人去顾宅支援叶晋,两人留下随孤巡村。”


    五个暗卫:“是!”


    *


    半个时辰后。


    藏身塞河镇的东宫暗卫全都赶到此地,此次来村落的二十七个蒙面黑衣人亦被叶晋率暗卫悉数斩杀。


    除医馆众人外,如今还在村落生活的村民共有一十九户,蒙面人首领派了九人去这十九户村民家中放迷烟,至于那些蒙面人会不会放火,众人此时已经无法得知。


    不过……暗卫在那九个投迷烟的蒙面人身上皆发现了火折子,而那些用火箭围杀姜幼安一行的蒙面人却没有。


    “村民们还要昏迷多久?”


    顾宅门前,姜幼安长身玉立,仰头看着烧了一半的门匾的问。


    虽然暗卫们尽全力灭火,但这间两进大小的院子还是烧毁了大半,只有前院还残留着两间勉强能住人的厢房。


    此时叶晋脸上、身上皆沾着血,也沾着脏兮兮的尘埃灰烬,他一时摸不准姜幼安的心思,沉思片刻后只好如实回答:“短则六七个时辰,长则一天一夜。”


    那迷药性烈,若非表妹医术了得,身边又常备清心丸,他们这次真会命丧于此。


    可与这群黑衣人交手、轻而易举便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后,叶晋便知道,这些人的确与长安无关。


    他们并不知道表妹身份,否则幕后之人绝不会掉以轻心,只派这些蠢材来此围杀。


    所以,倘若表妹想继续留在塞河,叶晋也并不反对。


    只是今日闹得动静太大,善后会麻烦些。


    然而,这厢姜幼安凤眸微转,盯着几乎烧成废墟的院落看了半晌,嘴角却忽地嘲弄般勾起,暗道了声还真是“天助我也”。


    尸体、暗杀、大火、生死未明的……夫君,还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撤离更合适呢?


    “让人搬几具尸体进院子,再点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净些,不管是尸体还是房屋最好都烧成灰烬。”


    她说着转身看向叶晋,眼中神色辩不出喜怒,只是忽然淡声道——


    “表兄,我们该回长安了。”


    第88章


    是梦,原来是梦。


    平康二十二年冬,腊月初五。


    甘州塞河镇这栋两进大小的宅院在烈阳凌空时又一次被吞入火焰。


    从清晨到日落,这场火足足烧了一整日,直到被搬进院中的黑衣人尸体被烧得只剩下难以辨别身份的寸骨,留守村落的东宫暗卫才在村民醒来之前撤离。


    而几乎同一时间,顾青树、萧陆、李拓等人率兵在先锋营遇伏周围找到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在夜幕再次降临前找到了气息微弱的萧无衍。


    暗中保护萧无衍的十一卫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叶硶还残存着一口气,但此时也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


    顾青树带兵找到萧无衍时就见他一人持剑跪守在十一卫众人旁,而气息微弱的萧无衍却在模糊看见顾青树那刻再也坚持不住,那双死死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瞬间没了生气,坚硬身躯直挺挺地骤然栽倒在地。


    “师弟!”


    顾青树大惊失色,顿时如离弦的箭般冲向萧无衍,同时又朝身后众人大喊:“军医!快带军医来!”


    这天夜里,镇远军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军中医术最好的两位大夫正在竭尽全力救治萧无衍,另外顾老将军还派人去荣古、云州、定州等地去“请”当地名医来军中以及让萧陆带人去塞河接顾幺幺。


    阿衍一直不想让他的妻子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可生死关头,顾大夫或许就是那个能将他从鬼门关救出来的人。


    只要能救回阿衍的命,哪怕将来阿衍会怪他,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顾老将军也不会后悔。


    然而这厢萧陆刚带人马跑出镇远军大营,竟见今天早些时候曾来军中传禀喜讯的鹤羽卫三卫卫使匆匆骑马而来。


    那人看见萧陆更是径直勒马翻身,“噗通”一声跪地忍泣:“萧陆大人,夫人和小世子遇袭,整座宅邸被大火烧成灰烬,夫人和小世子他们……他们全都没了。”


    这话犹如巨雷,轰地萧陆瞬间呆怔。


    他在说什么?人怎么会没呢?明明早上他还来军中报喜说夫人平安生下了小世子……


    那时侯爷失踪凶多吉少,他既担心侯爷安危又担心该怎么向夫人交待,怕在夫人面前露馅才没回塞河。


    现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侯爷,萧陆本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夫人他们知道侯爷隐瞒身份后生侯爷的气,可、可怎么短短一日功夫就什么都没了……


    “你、你速速入营向顾老将军禀报此事,我带人回塞河,对,我这就带人回塞河,我得回去找找,也许夫人和小世子没事,他们只是、只是藏起来了。”


    萧陆努力让自己冷静。


    侯爷如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绝不能乱了阵脚,他一定要在侯爷醒来前找到夫人和小世子。


    打定主意,萧陆连卫使的回话都没听清就转身爬马,带着原本接人的队伍飞奔回塞河寻人去了。


    可当萧陆真正抵达塞河,亲眼看见曾经温馨无比的小院变成一片废墟,看见一具具黑衣蒙面人的尸体和白色担架上被大火烧得焦黑的尸骨,他的脸上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泪。


    直到这一刻,萧陆终于相信夫人和小世子他们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


    次日卯时,荣古镇远军大营。


    萧陆在跟与鹤羽卫搜遍整个塞河镇,却没寻到半点与夫人、小世子或者秦表公子他们有关的消息后终于死了心。


    他将守备军留在塞河协助鹤羽卫,孤身返回军营。


    中军帐外,顾老将军刚刚苦口婆心的把那些因担心萧无衍安危而守在营帐外头的副将们劝回自己营帐,一抬眼便瞧见垂头丧气扯着缰绳走向马棚的萧陆。


    老爷子早听过三卫卫使禀报,此刻见状更是了然,不由沉叹口气,在萧陆走进大帐前叮嘱:“阿衍还在昏迷,大夫刚刚将他的命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所以在阿衍伤势痊愈之前,此事绝不能告诉他。”


    萧陆闻言神色一震,既喜又怕。


    他为侯爷脱离


    生命危险而开心,可他知道夫人在侯爷心中的分量,若这时候让侯爷知道夫人和小世子都没了……


    萧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是,您老放心,我一定瞒好侯爷。”


    九年前先锋营遭人陷害几乎全军覆没,侯爷就险些将自己的命赔进去,如今时隔九年不仅旧事重演,那幕后贼人竟还取了夫人和小世子的性命,萧陆根本不敢想侯爷知道这一切后该如何撑下去。


    那厢守在账内的顾青树在听见自家老爷子和萧陆说话的声音后急匆匆跑了出来。


    他没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只是拉着萧陆急问:“弟妹如何?秦兄如何?锦盘和锦月姑娘都如何?他们都还活着是不是?”


    见萧陆抿唇不答,虎背熊腰的大汉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眼眶瞬间红了,嘴上却依然犯犟不肯松口:“我、我就知道都是那三卫卫使在胡说,秦兄身手不比我差,锦盘姑娘的功夫更是了得,他们哪会这么容易就出事?”


    可是听着顾青树这般说话,萧陆却忍不住了,他忽然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又一字一句的控诉:“畜生!那群人都是畜生!他们往院子里投了迷药,他们把村里的人都药晕了然后才放的火……”


    萧陆回荣古时鹤羽卫已经调查清楚火灾始末,也在足昏睡一天一夜的村民家中找到了迷药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那些死在院外的尸体可以证明“顾宅”里的确有人曾经冲出来过,可贼人早有预谋又人多势众,仅凭秦公子和锦盘姑娘两人如何能冲出火海?


    听到这些,顾青树再也说不出话。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死,没有亲眼见到尸骨,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心。


    顾青树忽然大步走去马棚。


    猜到儿子这是犯了牛脾气要去塞河,顾老将军并未拦着,反而疾步追上去下令:“你既要去,此事便交给你来查,贼人行凶之后定会潜逃,你务必要查清幕后凶手将人绳之以法,若办不好,你就别回荣古。”


    顾青树本就有此意,闻言顿时恨声:“我定将那些贼子大卸八块!提着他们人头来见师弟!”


    话落,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跑出大营。


    萧陆望着顾青树策马离去的背影,忽然用力抹干眼泪强打精神从地上站了起来。


    侯爷昏迷,贼人未除,如今还不是他伤心的时候。


    顾老将军转身走回中军大帐,瞧见萧陆这副模样,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欣慰,轻叹口气问:“可知我为何支开青树?”


    萧陆闻言立即后退半步垂首,恭谨回道:“您老是担心侯爷醒来后,顾将军瞒不住侯爷……”


    顾老将军点头,先是捋着胡子笑了笑而后却又是一阵长叹:“没错,重情重义是好事,可青树行事太过冲动,顾大夫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跟秦晋交好又曾心悦锦盘姑娘,若让他留在军中,等阿衍醒来定会从他身上发现端倪。”


    说着,老爷子抬手拍了拍萧陆的肩:“小陆,你比那臭小子机敏,待在阿衍身边的时间也比我们都长,你一定比谁都清楚阿衍的性子,倘若阿衍伤势未愈就知道真相会是什么结果……”


    萧陆轻轻颔首。


    他明白顾老将军想说什么。


    “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在侯爷伤愈前,我绝不会向侯爷透露半个字。”


    萧陆深吸口气,郑重起誓保证。


    不仅不会,他还必须要想尽办法、千方百计的隐瞒真相。


    没承想他话音刚落,守在账内的军医突然跑出账外喊人:“醒了,顾老将军,萧陆大人,侯爷醒了——”


    被唤的二人闻言顿时收敛神色,飞快跑进中军大帐。


    而此时刚恢复一丝清明的萧无衍却非要起身,他看见了,他看见幺幺被人劫持,那人拿刀抵着她的脖子,他要去救她……


    “幺幺……放开、放开我、放开本侯……我要去救娘子……”


    虚弱的镇远侯奋力挣扎,两个药童既不敢让身受重伤的侯爷离开也不敢真的用力扯动侯爷身上的伤。


    可即便他们足够小心,萧无衍遍体鳞伤的身体却还是瞬间浸出血。


    萧陆见状几乎是哭着跑到病榻安抚:“侯爷,侯爷您放心,夫人无事,昨日鹤羽卫来军中报喜了,夫人……夫人她如今正在家中养身体呢。”


    萧无衍闻言果然停止不管不顾的挣扎。


    只是他那双执着的眼睛仍然猩红一片,瞬也不瞬的直直盯着萧陆,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萧陆不忍心骗侯爷,可如今为了让侯爷活下去,他不得不捏造谎言。


    于是他努力咧了咧嘴,终于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侯爷,夫人已经生下小世子了,说是、是前日破晓时分出生的,夫人还带话让您赶紧回家给小世子起名字……”


    起名字?萧无衍闻言怔了怔,神色间似乎又生出一分清明。


    是,娘子已有身孕了,方才他看见被人劫持的娘子却小腹平坦没有半点孕相……


    是梦,原来是梦。


    幸好只是梦。


    他微松口气,坐回床榻,眼睫忽地一垂,人就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萧陆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噗通跪地抵住萧无衍将要倒下的身躯:“侯爷?侯爷?侯爷您别吓小的!”


    两个药童见状飞快搀扶左右,顾老将军则急令守在账内的军医:“快!给阿衍诊脉!”


    军医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让药童将人放平的话都不敢说就急忙蹲下为镇远侯探脉。


    片息后,感受到镇远侯微弱跳动的脉搏,军医紧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让侯爷躺下歇着。”


    他站起身先交代药童,而后才转身朝顾老将军拱手作了作揖道:“侯爷无碍,只是力竭又晕了过去,其实侯爷今日能醒一回已然算是奇迹了,原本我等都以为侯爷至少要昏睡三天才有机会醒来。”


    顾老将军闻言顿时大松口气,“好,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方才阿衍忽然栽倒,真是险些吓死他这个老头子。


    可转念想起阿衍挣扎时说要去救顾大夫的那些话,顾老将军的面色又在刹那间变得沉重。


    阿衍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他只希望……那一日能来得晚些。


    第89章


    “娘子定是生我的气了”……


    这日之后,萧无衍整整昏睡两天两夜才又醒来一次。


    但他的意识并不清醒,黑眸迷茫空泛地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似想起什么般忽然叮嘱萧陆:“我受伤之事…别告诉娘子,别让她担心……”


    萧陆就立刻回话安抚:“侯爷放心,小的只跟夫人说咱们跟柔然又打起来了,您抽不开身回塞河,没说您受伤的事。”


    萧无衍闻言心思稍松,不肖片刻便又昏睡过去,直到次日午后才再次醒来。


    这回他清醒的时间比昨日长些,先是吩咐萧陆要尽快将娘子他们接来荣古,而后便在用药时传顾老将军、李拓等几个副将一同进帐议事。


    于是萧无衍很快便发现顾青树不在军中,他本想议完事后便向顾老将军问其去向,却因体力不支在顾老将军送诸将出营帐时倚着床榻沉睡了过去。


    而当他再次醒来问起顾青树,顾老将军也早想好说辞:“我让大勺去驻守塞河了。”


    此次穆图率兵突袭,镇远军中竟出了叛徒与其里应外合击杀萧无衍,那些人虽最终被反杀,可眼下尚未查清整个镇远军,顾老将军说派顾青树去守塞河,这话既是托词,也是真的担心腹背受敌。


    萧无衍一听便明白其中缘由,后来果然不再过问。


    如此,在萧无衍能够下地走路之前,萧陆和顾老将军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瞒住了他。


    可不到半月,随着萧无衍伤势渐愈,每日清醒的时间从半个时辰渐渐变成半天甚至更久。


    他问起顾幺幺的次数越来越多,萧陆和顾老将军便愈发招架不住。


    萧无衍观二人面色有


    异,心头突然闪过一丝惊慌。


    但他并未揭穿二人,而是在顾老将军离开大帐后才不动声色地看着萧陆道:“去拿笔墨来,我这么久不回去,娘子竟连半封信都没让人送,定是生我的气了,我须得写封信求她消消气,一会儿你帮我去送给娘子……”


    萧陆闻言心里霎时“咯噔”一声,脸上却硬生生堆起笑,不得不附和:“那侯爷可给小世子起好了名字?前日您让小的回去送东西,夫人还让小的催您呢。”


    听见这话,萧无衍恍惚觉得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萧陆的确早就说过娘子催他给孩子起名,是他一直想等伤好后回家看见孩子后再取……


    可那股一直在心底涌动的不安却不停地催促他去探寻真相。


    他顿时敛神,垂眸低声:“想过几个,我一同写在信上,你回去告诉娘子,她中意哪个便给孩子选哪个就是。”


    萧陆这才笑着应是,转身去外帐拿笔墨纸砚。


    萧无衍的床榻上一直放着矮几。


    他两条腿都受了重伤,时至今日仍不能久立,每回下地行走不到半刻便会疼痛难忍,而后便会被军医和顾老将军半是劝半是强硬地送回床榻躺下。


    是以即便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只能在众人的严防死守下卧在病榻处理公务。


    这厢,萧陆来到外帐之后原本堆在脸上的笑容却在刹那间瓦解。


    今日若当真去塞河给夫人送信,那他回来时该如何向侯爷交待?更何况夫人早已不在人世,又如何能为小世子选名字?


    萧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悄悄来到账外差人去向顾老将军报信,让顾老将军一块想办法周旋。


    交待完了,他才磨磨蹭蹭地端着笔墨纸砚走回内帐。


    听见脚步声,萧无衍抬眸淡淡觑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萧陆却忽然骇出一脑门冷汗,直解释道:“侯爷,早前那块墨用完了,小的找新墨费了些功夫。”


    “嗯。”萧无衍淡应,视线落回笔墨,声色瞧不出喜怒道:“莫扰我写信,去外头守着吧。”


    萧陆以为遮掩过去,微松口气,忙点点头应是退了出去。


    萧无衍却在他离开之后霎时变了脸色。


    萧陆越是这般欲盖弥彰,便代表娘子如今的处境比他所猜测的还要糟糕……


    难道是娘子受伤了也让萧陆帮忙瞒着他?还是孩子出了意外没保住,娘子太过伤心所以才怨他不愿理他?


    萧无衍眉心倏地紧蹙,心头忽然一阵闷痛——他该想到,他早该想到,若娘子无事,即便再生气也不会这么长时间都不写来只言片语,哪怕像从前一样只有“保重”二字也好……


    思及此,他埋首奋笔疾书。


    但今日这封信与从前不太一样,萧无衍没有长篇大叙,只简短问了几句自家娘子近况,又写下从前为孩子想过的几个乳名便落了笔,继而便扬声唤来萧陆:“快给娘子送去。”


    萧陆应声而入,便见侯爷已经将信装进了信封,这会儿正在滴火漆落印。


    可即便没亲眼瞧见信纸,他拿起信封时随手一捏也知这薄薄的信封里没装几页纸,不由讶异:“您今日这封信好像写得不长?”


    萧无衍略略颔首,长睫微垂:“我的伤只能瞒一时,过两日待我身体再好些,你便带我回去向娘子请罪。”


    萧陆一听便明白了。


    原来侯爷已经动了回塞河的念头……


    他知道,侯爷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况且此事也没理由能拦。


    萧陆止不住担忧,脸上却还是故作轻松地挤出笑来:“也是,没几日便是除夕了,侯爷若除夕前还不回去,那夫人恐怕真要生您的气了。”


    萧无衍闻言竟莫名扯起唇角笑了笑。


    生气也好,只要娘子好好的,不管怎样,他都认罚。


    萧陆见状心底更苦了,挤在脸上的笑差点就要维持不住,只好以“送信”的借口匆匆逃出中军大帐。


    萧无衍神色淡然地放他离开。


    却在听到营帐外的马蹄声变远后扬声唤了守帐军卒进来:“传顾老将军,本侯有要事与他商讨。”


    进帐之人是元六,得了令,他恭谨应是,转头便去了顾老将军的大帐寻人。


    萧无衍记得元六,当初在藏书阁密道他不慎中了蛇毒,还是娘子救了他。


    可此人那时便已是守备军百夫长,今日这时辰应在校场练兵才是,怎会跑到他帐前值守?


    萧无衍心底的不安忽然更甚,片刻后,在元六离开尚未回来之际,他又扬声唤了一守帐小卒进帐倒茶。


    陈刚闻言立马应声进帐做事,最近心事重重,他比从前瘦了些,但依然膀大腰圆。


    萧无衍一眼便认出他是在藏书阁质疑娘子医术之人。


    这瞬间,他黑眸霎时幽暗如潭,师父如此煞费苦心的让人看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大帐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顾老将军人未至声先到:“阿衍,为师给你送药来了——”


    随着声音落下,萧无衍竟扫见陈刚神色肉眼可见地松快些许。


    他不禁捏紧茶盏。


    陈刚则在顾老将军迈进内帐后便自觉退了出去,萧无衍默不作声,只是双眸沉沉地看向顾老将军。


    顾老将军将药盏放在他身侧矮几,见他这般神色,心底顿时暗叹口气。


    其实在元六传话之前,萧陆已经去他帐中将阿衍想回塞河之事告诉他了,后来再见元六,他就知道塞河的那场火终是瞒不住了。


    “先把药喝了。”


    顾老将军面色凝重,跟萧无衍对视良久才长叹口气,坦诚道:“我已让萧陆去备马车,喝了药,为师便带你回塞河。”


    他太了解自己徒弟的禀性,先是故意试探萧陆,后又让元六去他帐中传话,这便是在暗示他已经猜到他们有事瞒他。


    事到如今,他若执意阻拦,只会害阿衍铤而走险孤身跑回塞河。


    与其如此,倒不如由他这个始作俑者亲自揭破谎言。


    届时,哪怕阿衍恨他,也好过了无生念。


    萧无衍闻言倏然端起端起药碗倒进口中,明明是在喝比黄莲还苦的药,他却仿佛失去味觉,像灌水一样猛地灌入咽喉。


    下一瞬,他缓缓将药碗放回矮几,双目却早已赤红:“幺幺究竟出了何事?”


    顾老将军见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无衍瞬间如坠冰窟。


    究竟是什么答案会令师父都不敢张口?


    他心里隐隐猜到什么,却半点都不愿承认,只咬紧牙问:“她是、是像我一样昏睡了许久对不对?”


    顾老将军艰难地摇了摇头,深吸口气道:“不是,阿衍,那日是腊月初五……在我们找到你之前塞河镇起了一场大火,顾宅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毁,如今已成废墟了。”


    虽然心里早就做过准备,可话到嘴边,顾老将军才发觉有些真相竟比被大火灼烧还令人煎熬。


    他竟不敢直白说出“人没了”这三个字。


    萧无衍却在听见这话后忽然笑了。


    “不可能,不可能……塞河,我要回塞河,娘子在家里等我……”


    “幺幺无事,她只是生气了,对,娘子定是生我的气了,她气我没有早些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她……”


    他腾地翻身下榻,不顾腿上伤痛,一路身形踉跄地跑到中军帐外。


    顾老将军看得心疼,急急追上去搀扶,却被萧无衍一把甩开。


    中军大帐外,萧陆刚刚驾着马车驶来,见状急忙搬下马凳迎萧无衍上马车。


    可马车对此时的萧无衍来说太慢了。


    他早已心急如焚,而他的战马似乎有所感应,竟在这时冲出马棚奔到他身边。


    萧无衍立即翻身上马,扯紧缰绳,一声低喝,就见一人一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疾驰而出。


    顾老将军担心不已,一边跑去马棚牵马一边让萧陆将军医带上马车同去塞河。


    交待


    完,他立即扬鞭抽马追了上去。


    可即便如此,顾老将军却还是来迟一步。


    顾宅院中,萧无衍环顾四周焦黑一片的废墟,胸腔气血翻涌,一股铁锈味忽地涌进口腔。


    顾老将军下马寻来,就见他身影摇摇欲坠,唇吐鲜血,高大身躯轰然倒塌。


    仿佛与满院断壁残垣融为了一体。


    第90章


    “陪葬”与“祭奠”……


    寒风凛冽如刀,漆黑夜幕下大雪忽然而至。


    顾老将军飞快冲进废墟救人,萧陆带着军医紧随其后抵达废宅。


    见此情形,他心中一慌,长吁一声,马车尚未停稳便跳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进院中。


    唯有军医还算冷静,进院后探其鼻息,确定侯爷还活着便让顾老将军和萧陆将昏迷的人带回马车,而后才凝神静气为其探脉。


    片刻后,军医稍松口气,从药箱中取出银针道:“侯爷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我这就施针护住侯爷心脉,但侯爷本就重伤未愈,又一路奔波受寒,恐怕再也经不起颠簸……顾老将军,咱们得就近找地方让侯爷修养。”


    当初萧无衍在村子里买宅院时顾老将军和顾青树也在附近买了间小院。


    只是父子二人时常住在军营很少回来,那小院便荒废了,今日却正好派上用场。


    萧陆当即将马车驾到顾老将军院外。


    院子很小,只有堂屋两间房并着一间东屋和一间厨房。


    令人意外的是,这院子虽然许久无人居住,院里院外却都很整洁,不仅如此,屋子里的床褥冬被等竟也都是新做的。


    但起初无人在意这些。


    直到次日清晨,萧无衍熬过险关退了高热,顾老将军才后知后觉,发现家里竟有大半物件从未见过。


    他先看向站在院中焦灼踱步的儿子,旋即果断摇了摇头。


    这小子昨天夜里得知阿衍来塞河的消息后就从军所找了过来,但他是看见栓在院子外面的马才猜到他们在院中,可见他连这小院是自家的都忘了,又怎会记得往家里添置物件?


    顾老将军便又看向萧陆。


    而萧陆察觉到顾老将军的视线,不由疑惑抬眸,主动走到顾老将军身边问道:“您老可有吩咐?”


    顾老将军闻言顿了顿,沉吟好一会儿才指了指屋里新添置的那些物件道:“这些是阿衍让你买的?”


    萧陆环顾四周,鼻尖忽然泛酸:“不是,是夫人……从前家里要买什么东西,夫人都会让锦月姑娘跟我来您院子里看看,若院里没有就一块添置上……”


    说着说着,他眼睛一眨,竟忍不住又哭了。


    萧陆百感杂陈,时至今日他好像终于认识到不止是夫人和小世子没了,秦家表公子、锦月姑娘、锦盘姑娘、乃至家里的仆从伙计……他们一个个竟都没了。


    一场大火,竟让无比鲜活的人全都化成灰烬。


    顾老将军见状轻轻拍了拍萧陆的肩,瞥见院子里那些物件,不由也叹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查清真相,找到凶手。”


    萧陆点点头,吸着气用力抹去眼泪:“是,萧陆明白……”


    而在这时,躺在病榻上的萧无衍忽地颤了颤眼睫,缓缓睁开泛红双眼。


    凶手。


    是,凶手,他还没让那些伤害娘子的人去黄泉路上陪葬。


    他还不能死。


    ……


    与此同时,延洲原县,一家坐落在山野间的偏僻官驿却在风雪中迎来贵客。


    只见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那马上之人淋了一夜的雪,浑身白茫茫,甫一下马便抖了抖帽檐肩头的积雪昂首叩门:“驿卒何在?”


    话音刚落,驿馆里立刻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来了——”


    竟是道清脆女声。


    高二神情戒备,手中剑瞬间出鞘。


    直到驿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出现在眼前,他才稍敛戒心将剑收回剑鞘,道:“快去告诉你家中长辈,速将驿馆中最好的客房收拾出来。”


    小姑娘虽然年龄不大,但她生在驿馆长在驿馆,从小耳濡目染早已学会如何分辨官差。


    一瞧来人模样,她便看出这人八成只是个探路的,遂谨慎道:“敢问贵客是几人住店?大雪封路,昨日驿馆里已住下三位大人,眼下只余两间厢房了。”


    高二双眼一眯,眼底不由露出轻笑。


    这小姑娘倒是机灵,说起话来表面一个意思内里又藏一个意思。


    然不等高二细问,那厢披着衣裳出门的老驿卒便拄着拐杖喊起了人:“盼丫头!快回屋里待着去!别冲撞了贵人!”


    说话间,老驿卒急喘着气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前。


    他年迈身残,周身气势却透着坚毅,那双浑浊双眼不卑不亢地看了一眼高二,而后才倚着门扉费力地躬身作揖道:“大人,今日这雪恐怕要下个一两日……”


    “城中官驿的厢房宽敞舒适,吃穿用度也一应俱全,您既要南下,不妨多赶一两个时辰的路进城,从这儿下了山道,再往南行二十里路便可。”


    “若不然雪越下越大,贵人困在此地,恐怕要受好几日苦啊……”


    老驿卒边说边拄着拐杖站直,言辞模样恳切,但话中之意却跟小姑娘相差无几,都是在提醒他昨日住进驿馆之人很不好惹。


    高二不由蹙起眉头:“你们只管按吩咐做事,且先将那两间空厢房收拾出来。”


    话落,他掏出东宫令牌示与二人。


    老驿卒本还想再劝,可当他看清高二手中的令牌,那双浑浊的眼里骤然升起希望,急忙对孙女道:“快!盼丫头快去厨房找你兄长,让他跟你一块去收拾房间,收拾完了再做早饭。”


    小姑娘自然也识得“东宫”二字,俏红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连忙点点头转身寻兄长去了。


    高二只觉长幼两人行为举止很是奇怪,又问了老驿卒几句话才翻身上马,照原路返回接人。


    约莫半刻后,他隐约瞧见东宫队伍。


    与此同时,叶晋下令队伍停止前进,远远瞧见高二便扬声问:“如何?前面可有官驿?”


    高二策马疾行,及至一辆精致华贵的车辇前才长吁一声勒马,喘着粗气道:“有,那官驿离得也不远,约莫一刻路程就能到,只是……驿馆里好像有些小麻烦。”


    “什么麻烦?”


    车辇内,墨发半束一身锦袍的太子殿下摸了摸怀中婴儿有些发烫的脸颊,眉心轻拧。


    原县地界共有三家官驿,城中官驿的厢房最豪华舒适,南边那家与周县毗邻的官驿则有最多最大的厢房,而离他们最近的坐落于山野间的官驿却是三家官驿里最小最偏的。


    可如今已无时间耽搁,昨夜忽然下起大雪,孩子也突然发起高热,他们必须尽快找到能安顿的地方。


    车辇外,高二顿了顿,直往嘴里灌了两股冷风才鼓起勇气道:“回殿下,那官驿里住着镇远侯府的二公子萧皓,据说他此行是要去镇远军中历练……殿下,属下担心他会泄露您的行踪。”


    姜幼安闻言却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凤眸微寒,忽地一声嗤笑:“无妨,他既遇见了孤,且就随孤一起回长安。”


    东兴侯还真是贼心不死,拉拢镇远侯不成,竟想出离间镇远军让其庶弟入军争权的昏招。


    既如此,那便用萧皓的命先来祭奠萧伍和镇远军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

【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