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建立医坊,有备无患……
娘子曾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地去做险事。”
而在这句话之前,他问她是否想让他擢升,当时娘子否认的很快,模样神情不似作伪。
况且十七那日凌晨,他在侯府亦答应娘子,待甘州事了,日后再不会孤身犯险……
思及此,萧无衍垂眸望向顾幺幺,想看她这次究竟何意,可一低头却只看见她满脸困倦,长睫一眨一眨,仿佛稍不留神便会睡去。
他喉头微动,将涌到嘴边想要试探的话咽回腹中,径直揽着人躺下:“能否升骑尉要看侯爷的意思,不过我并不在意此事,我只在意娘子现在累了,该睡了。”
话落,萧无衍微凉的唇轻吻了吻顾幺幺乏得快要掀不开的眼。
姜幼安嘴角瞬间弯起,本还想竭力保持清醒,这会儿却干脆松了劲儿,侧身抱住萧伍,而后动动手脚给自己调了一个更加舒服的睡姿,闭着眼在他颈窝蹭了蹭:“嗯,那夫君也快睡,明日走时记得唤醒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萧无衍默了默:“不能现在给?我走得早,怕是会扰娘子清梦。”
姜幼安果断摇头,话音却低低喃喃的,显然已经困极:“不能,就是防你,偷偷溜走呢……”
“?”娘子这是不小心将她心里话说了出来?
萧无衍哑然,想了想,不禁失笑应承:“好,唤你,我不偷溜。”
“嗯……”姜幼安用最后一丝清醒应了声,下一息,彻底进入梦乡。
萧无衍便也跟着闭上双眼,奔劳数日,尸山血海,直到今日,怀中切切实实地抱着顾幺幺,他才终于得以安稳。
一夜好眠。
寅初时分,竟是姜幼安先从梦中醒来,隆冬时节,窗外天色还黑得很,院子里也并无动静。
她盯着床幔粗略估算一番时辰,觉得时间还早便没唤萧伍,自己也闭上双眼,打算再睡一会儿。
但半刻钟后……
姜幼安睡不着,那双凤眸炯炯有神地睁开,定定望向床幔。
此次收复甘州萧伍立了大功,若论功行赏,镇远侯至少会封他做骑尉。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初离开长安时父皇耳提命面要她杀父留子以绝后患,如今她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取萧伍性命——若他只是她夫婿,她或能狠心了断,可他出生入死为大燕夺回甘州立了大功,是大燕的功臣,便不该是这种结局。
只是这么做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而此次随她出行的暗卫又早就接过父皇暗令……
“娘子醒了?”
萧伍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想起,姜幼安闻声瞬间敛神,侧身回眸看他,便见他那双黑眸这会儿虽然睁着,但眸光并未聚拢,显然尚不曾完全清醒。
她心下稍松,半阖着眼靠在他肩头:“嗯,方才突然醒了,但这会儿才寅初,夫君可以再睡会儿。”
萧无衍双臂缓缓搂紧顾幺幺,顺从地闭上双眼:“好,娘子也再歇歇。”
姜幼安颔首,拿额头轻蹭他的下巴,以示同意。
屋内转瞬又归于寂静,夫妻两人都紧紧闭上了眼,看着好像真睡了,但其实……此时两人正一个比一个清醒。
姜幼安在不停地默念“别慌”,告诫自己冷静,方才她只是发呆而已,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萧伍就是心思再缜密,总不可能会读心术?
这厢萧无衍的确不会读心术,可方才顾幺幺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忧心忡忡?娘子是为何而忧心?
临睡前,他跟娘子只说过一件事,果然,娘子并不想他擢升,只想他是军中普通军卒,与他过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萧无衍心中忽然一沉。
甘州事初了,他本想择机将身份向娘子和盘托出,但若娘子连一个小小的骑尉都心生不喜,又如何会接受他就是她时常口
诛笔伐的镇远侯?
如墨夜色渐渐泛起青灰。
街巷上微弱的打更声断续传来——
“……寅时四刻,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姜幼安和萧无衍先后默契地睁开双眼,假装刚刚醒来。
姜幼安缓缓坐起轻揉眉心:“这就寅正了?好快啊,我感觉好像才闭上眼,还没睡着呢就被打更声敲醒了。”
萧无衍闻言就将人又按回床上:“娘子昨日劳累,还是多歇一歇,不必起来送我。”
姜幼安握住他轻按在她肩头的两只手:“那可不行,不过待送你回来,我自会补眠。”
如今已无战事,萧伍也不必再去冒险,所以她其实并不担心他这次离开,之所以执意要送,是另有目的。
萧无衍盥洗换衣很快,当他收拾妥当回到正房,姜幼安也刚好慢腾腾地穿好在屏风上搭了一夜有些泛凉的外袍、裹上厚实挡风的氅衣,此刻手里则抱着一件与她同样绣着青竹暗纹的男子大氅。
这自然是给萧伍准备的。
见他走出耳房,姜幼安款步走到他身侧,亲手为他披上氅衣:“这件是新做的,更暖和,先头那件你也带上,如今夫君受了伤,出门在外万莫逞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记住了。”
萧无衍轻轻颔首,自觉抬手系上氅衣,话落却看向顾幺幺脖颈间歪歪扭扭的系带,帮她解开,再重新为她系上。
姜幼安垂眸看向萧伍在她身前翻动的手指,待他系完后有些赞赏地点了点头:“夫君系得不错,只比阿月差一点儿,比阿盘都要好呢,当赏。”
说完,她径自转身走回床榻。
“……?”
萧无衍眉心突地一跳。
娘子恩赏,他自是求之不得,可眼下时间太紧,于他而言,根本不够。
默了默,萧无衍沉吐一口浊气,缓步走到床榻边上:“幺幺,这赏……等我下回回来再给可好?”
“嗯?”姜幼安疑惑应声,从床榻里侧翻出昨日便准备好的荷包,转过身果断冲他摇了摇头:“当然不好,下回是下回,这回是这回,不可相提并论,呐,拿好——”
说着,她将装满银子的荷包递给萧伍。
萧无衍一怔,看看自家娘子再看看她手心的荷包,心知自己会错了意,耳后倏地一热,顿时低头轻咳不甚自在地接过荷包,一落入手,才知这荷包格外沉,眉心不禁一蹙,抬眸:“娘子为何给这么多银子?”
姜幼安站起身,简洁道:“盘缠,出门在外,有银子才好办事,再有就是夫君若得空,定要尽快买座宅院。”
苍鹤已经无法久待,若是顺利,她希望云州一旦解封,她们便可迁去甘州。
萧无衍闻言却默了默,如今甘州有十二万镇远军将士,日后大军势必要驻扎甘州城,待甘州时局稳定,他当然会接娘子和舅兄他们过去。
娘子让他买宅院约莫也是此意。
可眼下绝不是将娘子和舅兄他们接去甘州的时机。
现在的甘州城,柔然人数远胜燕民,燕民久受其压迫,如今沉浸在燕军入城的喜悦中才不曾想起反击,但不出半月,定会有人私下报仇泄愤,柔然人当初怎么欺负他们,他们定会十倍百倍的奉还。
彼时甘州必然乱象横生。
但镇远军并不会强力镇压,毕竟失陷二十二年,燕民心中有恨,若不让他们在柔然人身上发泄,那么有些人便会将这份恨转移到大燕、转移到镇远军身上。
所以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只要那些人不闹的太过分,不乱杀无辜,不草菅人命,镇远军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长安派州府、县令等各处官员前来,再由他们借机收网。
届时该泄愤的想泄愤的都已报复过,若再不收敛,州府再派兵镇压也是理所当然。
思及此,萧无衍倒也并未隐瞒,直言道:“娘子,甘州如今并不安稳,你和舅兄还是先待在苍鹤。”
姜幼安当然明白萧伍的顾虑,但去甘州,有锦盘、表兄还有他护着,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生命危险,倒是让长安那群不怀好意之人得知她的下落,她才真会死得悄无声息。
可这些事不能告诉萧伍。
她顿了顿,沉吟道:“先买,买了之后修缮搬家都需要不少时间呢,而且……”
说到这儿,姜幼安话音突然落了下去。
萧无衍疑惑:“而且什么?”
姜幼安闻言抬眸凝他一眼,复又飞快落下,着实“挣扎”了一番才道:“我说与你听,若我说的不对,那便按夫君所言,甘州的宅院等安稳后再买;但夫君若觉我的话有几分道理,那夫君不仅要尽快买宅院,还要找机会将我的话禀告给镇远侯。”
禀告给“镇远侯”?
萧无衍仿若听见天方夜谭,眼中疑惑更甚:“好,我答应娘子。”
姜幼安深吸口气,遂低眸道:“夫君既知我家在宁州,那五年前,宁州曾有一场大疫,你可知晓?”
萧无衍正色颔首。
姜幼安便接着道:“那夫君又可知,在那场大疫之前宁州曾遇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那场旱灾,让宁州十数万百姓饱受饥饿而死,宁州州府不作为,以致横尸遍野,又遇大伏,这才引发瘟疫,几乎将宁州毁成一座空城。”
那时宁州远在大燕极南之地,而定云两州则是大燕最北边的州城,一南一北,相隔甚远,萧无衍虽知宁州曾遇旱灾与瘟疫,却并不知其中内情,此时眼中不禁溢满痛色。
他忽地用力抱住顾幺幺,恍然后怕:“幺幺,你受苦了……”
姜幼安深吸口气,有一阵没说话。
天灾人祸,世事无常,这些年大燕并不太平,八王内斗毁了大燕百年根基,自她幼时,父皇母后、外祖舅舅、朝中肱股之臣无一不为重稳大燕而殚精竭虑。
五年前,大燕外患内忧,正值镇远军攻夺云州之际,一向臣服大燕的西梁竟突然进犯袭击边境。
彼时,曾护西境三十年安稳的叶老将军已经病逝三年,而叶晋的父亲叶峰奉命镇守东境渤海,朝中一时无将可用,东兴侯主动请缨率军御敌,父皇苦于局势只好答应。
而谢峥率十万大军至西境后,每年御敌军费所需竟是北境镇远军的两倍之多。
父皇自然知晓其中饱私囊,但为西境安宁,只能忍下此事。
国库被两境战事耗得日渐空虚,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宁州竟又出了事,一茬接着一茬,大旱之后又遭瘟疫,可国库之中没有银子,朝廷如何赈灾?
若不赈灾,与宁州毗邻的常山王恐怕也会借机生乱。
二皇姐为此嫁给了裴家不学无术的长子裴恕。
“顾幺幺”苦,但姜幼安并不觉得自己苦,而今她对萧伍说些,只是不想当年的事重蹈覆辙,缓默片刻,她声音沉沉道——
“两军交战,死伤无数,镇远侯打过这么多仗,肯定早就下令及时清理战场尸体,但……夫君,我以为,甘州应当及时建立临时医坊,有备无患。”
第
72章
第72章
一路颠簸,甘州有疫……
浅淡天光由远及近,一寸寸驱散如墨夜色。
萧无衍有些怔神,抱着顾幺幺的双臂微松:“娘子……是想去甘州建医坊?”
其实话说出口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看着顾幺幺的眼睛里却藏着许多情绪,担忧、疑惑、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叹服。
不管娘子想去甘州是否有内情,但她心中有甘州百姓、愿外甘州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便已值得钦佩。
他想把她护在身后,可他不能阻止娘子去做她想做的事。
这时姜幼安则回道:“甘州三县两镇,地域广阔,凭我一己之力自是不足,所以才需夫君将此事上禀镇远侯。”
镇远侯在定、云两州积威已久,只有由他出面颁布政令,再许以丰厚报酬,才能招揽到足够多愿意冒风险的医者。
萧无衍闻此再无疑问,郑重允诺顾幺幺:“好,此事我记下了,定不负娘子所托。”
听到这话,姜幼安脸上神色总算松快了些,挽着萧伍送他出门。
厨房做了胡饼还有刚刚热出来的马蹄酥,听见正房响起动静,锦月和三娘分别提着装好吃食的包裹和水壶快步穿堂赶来。
叶晋今日亦早早起身相送,这会儿正跟萧伍一边说话一边往前院走。
及至大门前,锦月和三娘刚好追上众人,将准备好的包裹和水壶交到姑爷手中。
而府门外,陈刚远远望着大门动静,及时将他们侯爷栓在医馆外的马送了过来。
萧无衍拜别众人,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临行前,他最后看了眼站在府门台阶上的妻子和舅兄。
微亮晨光映得妻子脸庞愈发莹白柔和,萧无衍眸色微扬,收回视线,倏地扬鞭策马,奔着朝阳而去。
*
五日后,姜幼安等人终于为守在顾府前后的三百守备营将士一一看完诊,其中竟真有不少人落下暗疾,如今年轻尚不显,但若不及时医治,将来年老之后定会日日难捱。
于是这段时日,姜幼安在医治时便听到不少军中将士对朝廷的埋怨,或是不满朝廷军俸过低,又或是不满朝廷对伤退、残退等军卒的银钱补偿。
有人甚至口不择言,说若不是镇远侯暗中接济那些伤退残退的军卒,这些年又一直带着将士开垦军田补足军需,镇远军还不知要被朝廷压迫出多少冤魂!
听到此处,姜幼安及时制止了他们,祸从口出,再说下去,镇远军可就有暗藏反心之嫌了。
几个口不择言的军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面色一白,又连连向姜幼安道谢。
姜幼安弯眸轻笑,并不在意。
当初刚入云州若便听见这番话,她确实会感到不快,会将此事迁怒镇远侯,认定其包藏祸心或对大燕不忠。
但如今,比起从旁人口中听来的镇远侯,她更相信自己所识所见,相信镇远侯没有反心。
至少,迄今为止没有。
况且,过去几年朝廷国库确实拮据。
如果可以,父皇当然想效仿文帝造福社稷效仿文帝,譬如提高军中月俸、减免百姓赋税等。
但是朝廷穷啊,这些年若非裴氏相助,恐怕连军俸都发不起。
许多事便就只能想想。
正月二十六,即三百军卒看完诊次日,傍晚时分,萧陆奉命来了一趟医馆。
晚间用膳,姜幼安从他口中听到两个好消息:一是守备军终于被撤回苍南山,稍作休整后便要与当初留守云州城的将士们一起行军去甘州;二便是镇远侯同意了在甘州建立临时医坊之事,日前已下令定、云两州州府张贴招募医者的告示。
而此时,甘州三县两镇中正有数位百户率队在各处搭建临时医坊。
“还有,长嫂此次献策有功,侯爷特在甘州府衙近处寻了处宅子赏给长嫂和兄长,我回苍鹤前,兄长已找了人过去收拾,长嫂和秦公子明日若有空,可随我去甘州看看那栋宅子是否合心意?”
“明日?”姜幼安放下夹马蹄酥的筷子,看向萧陆:“难道明日苍鹤会解封?”
三日前,地处云州最南的青禾镇最先解封,随后,守在商县、青黛等各县的镇远军亦陆陆续续撤回苍南山。
时至今日,唯有苍鹤依旧城门紧闭,若无军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萧陆闻言从怀中掏出密函交给顾幺幺,明显早有准备:“苍鹤短期内恐怕不会开城,不过兄长向侯爷求来一封通行令,有这封通行令在,长嫂想什么时候去甘州都行。”
姜幼安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开密函,旋即了然,镇远侯给她这封通行令是想让顾氏医馆协助镇远军尽快推行落实医坊。
“原来如此。”
她收起密函,抬眸看向萧陆,淡然回道:“那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甘州。”
这种战后或疫后的临时医坊本就要“快”——快速建立、快速走访受灾/受战村镇、快速观察救治病人、以及快速筛查与病人有过接触之人进行隔离。
不过如今甘州不曾出现疫病,最后这点便可不提。
医馆众人数日前便知晓他们要去甘州,但如今苍鹤仍未解封,林大娘、高二和齐荣一时皆无法回城,叶晋、锦月、锦盘和三娘便不能一起离开。
与叶晋商议后,姜幼安令他和锦盘随她去甘州,锦月和顾三娘则先留守医馆。
守备营军卒已经撤离,医馆明日便可恢复正常营生,锦月要留下来再聘一位坐堂大夫。
如此待苍鹤解封林大娘回医馆后,她和三娘便可收拾行囊带高二、齐荣他们来甘州会合。
至于朱雀街上的这座府邸,若无意外,姜幼安应当不会再回来。
次日一早,四人出发前往甘州。
姜幼安静坐马车之内,锦盘贴身保护,叶晋和萧陆则充当车夫坐在车前,一左一右,轮流扯绳扬鞭赶车。
东城门下的守城校尉早就收到命令,看过萧陆手中的通行令后,极为爽快地打开城门放侯夫人与其兄长出城,甚至还派兵护送了他们一段路程。
美名其曰:“顾大夫是去甘州救人,我们能护送顾大夫,也算是为甘州百姓出一份力。”
姜幼安无法拒绝军中将士为甘州百姓出力,况且有人护送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距离“太子”暴露行踪已过去十日,苍鹤近来虽因战事一直封城,但“太子行踪”却未必还是秘密。
或许,城中已经有人在寻她踪迹了。
守城小队将人送至十里之外,再往北边走便是漫无边际的黄沙之地,沿途有镇远军巡逻,便用不上他们再护送。
领头的百夫长率兵道别:“顾大夫,秦公子,萧陆兄弟,保重。”
姜幼安闻声掀开车帘,戴着面巾向送行众人颔首致谢。
叶晋则跳下车来拱手道谢:“幸苦诸位。”
百夫长拱了拱手回礼,继而策马回身,严声整军,率众人返回苍鹤。
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在右上角刻着“顾氏医馆”四个纂体小字的马车也应声而行,继续往甘州奔去。
马车内,锦盘比先前戒备更甚,原本抱在怀里的剑此时已放于膝上,出了半鞘。
姜幼安则攥紧了挂在腰间的瓶瓶罐罐,出门在外,她自然有所防备,腰间这些瓶罐里不是迷药便是毒散,若真遇敌,拖上一时半刻不是问题,此外,马车座位底下还藏着一把弩/箭。
她武练得差,离开长安前也只是会些拳脚,顶多对付两三个小毛贼,更何况离开长安后疏于练习,功夫恐怕早就不能看了。
幸好骑射尚可,虽没有百步穿杨之力,但十丈之内,箭无虚发。
而马车外,叶晋终于将驾马车的活交给萧陆,自己则双手持剑,观六路听八方。
不想刚过半刻,马车后就突然响起比方才护送队伍更震耳的阵阵马蹄。
叶晋闻声飞身而起,持剑长立车顶,眉心紧竖眺望远方——镇远军军旗赫然映入眼帘。
但这并不足以让叶晋松懈。
直到看清率军之人是曾有过两面之缘的齐校尉,他才真正放下心来,跳回车前,收起长剑。
萧陆就趁这间隙放慢车速转头往后瞧了一眼,而后惊呼:“齐阳校尉!后面好像是齐阳校尉!”
“没错,是他。”叶晋说着看向萧陆,又道:“小陆,你和妹夫与齐校尉关系如何?若咱们去甘州能跟齐校尉他们同行,路上便不用担心什么意外了。”
萧陆双眼一亮,忙回:“兄长和齐校尉倒真有些交情,再说我手上还有侯爷的通行令,一会儿我与齐校尉好生说说,他应当会答应带我们同行。”
他方才听见马蹄声还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说服长嫂和秦公子,不曾想眼下秦公子竟主动提出,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城门守兵和齐校尉等本就是侯爷特意安排来护送夫人的,只是不想被夫人发现,侯爷才安排的隐秘了些。
想着,萧陆将马车驾到黄沙路一旁停下,而后便揣着密函转身去迎镇远军。
姜幼安掀开一角车帘望向镇远军骑兵,听声势约莫有千人,个个人高马大,想来应是军中精锐。
只是萧陆跑了百余步才迎到人,离得太远,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那领头校尉从萧陆手中接过通行令反复翻看检查了好几遍才将其还给萧陆,而后才低头对他说了什么。
片刻后,萧陆兴冲冲地跑回来,笑着对众人道:“长嫂,秦公子,齐校尉答应带我们同行,但我们只能跟在队伍最后,不能耽误他们行军。”
此时,齐阳也已策马跟到了马车前,他微微点头向顾幺幺和秦晋见礼,声色微急:“还请二位莫怪,军令如山,刻不容缓,我等午时前必须要赶到和安镇。”
姜幼安闻言颔首笑了笑:“能让我们跟在军后便已经是照顾了,多谢齐校尉。”
如今这关头可没人敢擅自往返甘州,今日这齐校尉若真“面面俱到”的保护他们,她才真要怀疑这些骑兵此行的目的。
齐阳则惊讶于侯夫人的通情达理,原本侯爷这般安排时他还担心侯夫人会生气,没想到侯爷还真是摸准了侯夫人的性子。
不过他面上并未显露分毫,既已商定,齐阳朝众人略一颔首,转头便高声下令,率骑兵继续疾驰赶路。
萧陆见状忙跳上马车,在末尾骑兵从马车旁跑过时扬声一喝,紧紧跟了上去。
……
一路颠簸。
巳时二刻,姜幼安等人比预计早了一刻抵达甘州府衙旁的这处四进院落。
院门大门外,从前的门匾早已拆下来放到厨房当柴烧,不过新门匾也还未做好。
萧陆一面领众人进院一面解释:“这宅子三日前才赏下来,兄长当天晚上就去找了匾额工匠,只是制作匾额需要时间,工匠说十日后才能送来府中。”
姜幼安颠了一路有些难受,此时根本无心在意这些,闻言只问:“我与萧伍住在何处?房间可有让人清扫?”
“自是清扫了,长嫂和兄长住在三进正房,房间还是兄长亲自收拾的呢。”
萧陆欲为侯爷表现,忙不迭回道:“被褥、床帐、枕头这些也都是兄长买的,就是不知合不合长嫂心意?”
“兄长说若长嫂不满意,他午后会回来,届时再与长嫂一起去铺子里挑选。”
四进的院落,坐北朝南,入门后的一进院子与姜幼安他们在苍鹤住的三进院落极为相似,西边是三大间倒座房,东边有座角院,穿过垂花门便到了二进。
二进院里东西两侧各有一厢房并着耳房,正房也跟顾府类似,东侧连着耳房,西侧一墙之隔有道回廊,而穿过回廊便是书房与小花园。
三进院里的布局则与二进相差无几,再往后就是后罩房,马厩、马车等都跟苍鹤一样安置在此处。
若非多了一处三进院子,以及这栋宅邸因为刚刚经历战乱而比朱雀街那座宅院破败不少,姜幼安恍惚间都要以为自己不曾离开苍鹤了。
此时众人已穿过回廊来到三进。
姜幼安听罢萧陆所言忙摆了摆手:“不必再挑,房内之物既是夫君所置,自然合我心意,你说夫君午后会回来,大约何时?”
萧陆想起侯爷吩咐,回道:“最迟未正。”
不想话音刚落,穿风庑廊处便有一颀长身影匆匆踏风而来。
来人身穿盔甲,腰跨横刀,衣摆随风猎猎作响。
望见顾幺幺,萧无衍眉心的结总算略松了松,却只一息就又凝起,眉宇深锁成山。
及至她身前两丈,他倏地停步。
姜幼安疑惑看他一眼,怎么停在那儿了,是要她过去接他不成?
然而她缓了口气正要抬脚,耳边却忽然传来他急声:“别过来——”
姜幼安一怔。
就听萧伍接着沉道:“幺幺,今晨刚得到消息,甘州有疫,恐怕你要立刻跟我去趟医坊。”
而他刚从医坊回来,娘子未做防护,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第73章
近在咫尺,行医救人
六日前,萧无衍一赶回甘州便立即将“建立战后专门医坊”之事安排了下去。
他命顾青树与其麾下五个校尉共同率兵筹建临时医坊,且每个医坊中都派遣一位军医过去。
五个校尉各带三队人马迅速扎根甘州的三县两镇。
第一日,五个校尉分别率兵马游巡全县/镇选定适宜建造临时医坊的空旷之地。
第二日,他们命手下三队兵马分开行事,一队人马随军医探查各村坊,其余人则留在原地,协助当地工匠搭建医坊。
此后三日,五处人马进展有快有慢。
直属州府的甘县进展最快,三日连探三个村子,腾县、谷安县居中,探了两个村坊,和安、塞河两镇则最慢,三日只筛查完一坊。
却不是两镇懈怠,而是和安、塞河离甘县最远,所以这些年比之少遭受一些屠戮,也就有更多百姓存活。
但不管是快还是慢,及至昨日,各地人马所发现的病人加起来都没超过百人。
且这百人也并未染疫,顶多是因冬日天冷而患上风寒之症。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各地军医还是对症下药,为病人开出药方,再由军卒去药坊买够三日的药给病人服用。
校尉也派了人在每户患病之人家外严加看守,在病人病好之前不准他们外出,以观后效。
当年镇远军攻破定、云两州之时,战后也曾爆发过小规模的疫病,死过数百人。
但那时镇远军军中军医充足,足有两百人,定、云两州的大夫医馆也远比甘州多,疫病控制的及时,并未引起什么慌乱。
所以这回,在经过数日的昼夜排查后,众人难免松懈,心想即便甘州真有疫病,应当也跟当年的定州、云州差不多。
昨晚,五个校尉将近日进展禀报顾青树,顾青树听罢亦生出一丝“师弟此次有些小题大做”的感慨。
是以今日一早,顾青树便去了府衙寻萧无衍,想禀报“减小各地医坊建造规模”之事,请他定夺。
不想两人见面后话刚说一半,负责甘县筛查病患的校尉赵良竟匆匆赶到府衙,急禀噩耗——
“城西刑场往北三十里山坳处发现一座村落,经查,村中如今存活人数共两千四百一十六人,或染伤寒、冬瘟,又或霍乱、天花。”
“侯爷,顾将军,柔然人简直禽兽不如,竟将这么多人扔进山中自生自灭!”
……
姜幼安在东耳房中换衣,趁此间隙,萧无衍站在门外廊下将甘州疫情和盘托出,只悄悄遮掩去自己跟顾青树的身份。
待他说完,姜幼安已换上利落的马球服、围上面罩,抬脚往门边走。
而听见她的脚步声,原本站在门侧两步远的萧无衍迅速后退,直往后撤了两三丈才停下脚步。
姜幼安打开房门正好看见他刚刚站定,不由笑叹:“我都要去医坊了,你还躲这么远作甚?”
萧无衍紧握跨在腰间的横刀,沉眸轻回:“不一样,医坊如今只收治了伤寒、和冬瘟之症的病人。”
与霍乱、天花相比,伤寒与冬瘟的传染性并没那么强,且此两种病症有方可治,只要及时用药,大多可救回性命。所以他才敢让娘子去医坊。
姜幼安身为医者,自然知晓其中差别,闻言面上笑意一凝,瞬间沉了脸色:“镇远侯竟派你随军医进山?”
此次收复甘州萧伍功不可没,可镇远侯却迟迟未
对他论功行赏,反倒又派他去做这种苦差……她真是分不清了,镇远侯对到底是看重他还是看轻他?
萧无衍轻怔,心知娘子误会,眼睫一垂便道:“是我主动向侯爷请命。”
姜幼安闻言一噎,忽然说不出话来。
是她提议要建造医坊,萧伍是她夫君,的确很难置身事外。
可即便如此,她看着如今“近在咫尺却只能看不能摸”的萧伍也仍是不快。
沉默片息,她从挂满药草香囊的腰间狠拽下几个朝他扔了过去,继而冷声:“走吧,去医坊。”
准备这些防疫香囊原本只是以防万一,谁想到刚到甘州就派上了用场?
除了萧伍,离开院落时姜幼安还板着脸给叶晋、锦盘、萧陆三人各丢了两个。
几人皆不听话,非要跟她去医馆。
姜幼安无法以身作则独善其身,自然也就劝不动他们。
况且,甘州在柔然多年的压迫残害下,医者已经所剩无几,医坊里确实需要人手。
另外四个县镇未曾查探,尚不清楚医者残存几何,甘县的情况却早在萧伍初次潜入时便已探明。
原本三十多万人的大县,如今只剩两三万燕民,医者更是只余二十七人,其中还有三人因染病被柔然人扔进山中村落。
不过也幸好有那三个医者在村落。
他们让患有不同病症的病人分居村落四角,带尚有余力之人在山间挖草药为症状轻的病人治病,又在重症病人死后当机立断用火烧了他们的尸体,这才没让那座村落真正变成的人间炼狱。
即便如此,如今医坊中患有伤寒或冬瘟之症的病人却未必只有这两种病症。
毕竟山间那座村落自去年冬便已存在,及至镇远军攻打甘州前日,柔然军都一直往山里关人,众人混居已久,染上其他病症也未可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药材,需从速在甘州各州县收集,再从定、云两州尽快调派。”
出府上了马车,姜幼安在矮几上铺纸先写下十数种治疗伤寒、冬瘟之症所必需的药材,而后交给驾马车的萧陆传递。
萧陆接过,悻悻看眼骑马在前头领路的侯爷,总觉得夫人应是生气了,可侯爷好像也没做错,他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萧无衍虽隔得远,却清楚听见了马车里顾幺幺的话,当即停马等萧陆过来。
此时众人皆按姜幼安吩咐带上了面罩、手套等物防护,可当萧陆跑到侯爷跟前送药材方子,还是听到侯爷一句冷血无情的吩咐:“去牵马,驾马车之事就幸苦舅兄。”
萧陆:“……”
但萧无衍这般做却并非区别对待,待萧陆牵马回来,他便将查看过的药材方子又交到萧陆手中:“你去府衙将此方交给侯爷,请侯爷尽快送药至医坊。”
萧陆闻言瞬间脸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方才以为侯爷不在乎他的小命,原来竟是误会了,送信这事儿确实不能交给别人:“是,兄长,我定把此事办好!”
他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保证,而后在萧无衍疑惑蹙起的眉心中策马离去。
不过萧无衍很快便将视线从萧陆身上收了回来,转身看向秦晋,话却是在对顾幺幺说:“甘州府衙离此地不足二里,萧陆一刻便返,我们可先去医坊。”
叶晋近日遭受的冲击太多,如今面对意外早已平静如水,闻言只麻木地敲敲车壁,问:“表妹以为呢?”
姜幼安:“那就走吧。”
*
甘县有不少了无人烟的村落或民坊,但多被烧成废墟,重建需要许多人力物力,也要耗费许多银钱,非一时之功。
倒是天莲山脚下柔然军曾驻兵之地,房屋完整且其中本就有军医医帐,医帐中又残留着不少药材,恰是建造临时医坊的绝佳之选。
镇远军这几日只稍作修缮,便已可做医坊。
马车疾奔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下,姜幼安跳下马车,抬头便见山峰高耸入云,碧空如洗,当真是美不胜收。
然而如今无暇赏景,她只匆匆眺望一眼便收回视线,转眸看向正将马交给医坊守兵的萧伍,凝眉扬声:“速带我去见军医,山村那三位大夫若在医坊,也要见。”
萧无衍闻言应声:“随我来。”
他从善如流,却在带路过程中始终与顾幺幺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
及至医帐,萧无衍也并未入内,只在帐外向军医引荐顾幺幺,目送她入帐,而后继续守在帐外。
姜幼安远远恼他一眼,气哼一声,绷着脸走入医帐。
医帐中的军医是徐大夫,曾在伤兵帐中与顾幺幺有过一面之缘。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倒是省了许多不必要的寒暄与试探,速速揖手见礼后便径直谈起要事——
“镇远军中如今军医几何?”
按大燕军律,每千人营便需配一位军医,按规制,镇远军二十万大军,军中应有两百位军医才是。
可姜幼安知道,这些年经过大大小小的战疫,镇远军不止损失数万将士,也损失了许多军医。
而军医比将士更难寻,培养起来也更慢,所以去年战后,镇远军才会临时在城中召大夫进军营救人。
“全军不过七十三人,但此次与柔然交战,有两三万将士受伤,侯爷能抽调出我们五人已属不易。”
“五人?”
“是,甘州三县两镇各有一人。”
“那城中大夫何时能到医坊?”
“侯爷已下令征医,若是顺利,午后便该有人到。”
姜幼安明白徐大夫的意思,并非所有人都会愿意冒险。
这种时候,便需要镇远侯以势压人。
可两千多病患,未来还可能发现更多,就算将县中大夫全都带来医坊也未必够。
“徐大夫可看过病人?”
“看过。”徐大夫颔首:“已看了十几人,以他们目前的症状确实是伤寒之症。”
“不过伤寒之症也并不相同,我才疏学浅,只知一方麻黄汤,正要开方唤小兵来煎药,顾大夫可要看看方子?”
姜幼安尚未见过病人,看不看方子并无区别,况且麻黄汤方的确是治伤寒之症最常用的药方。
然徐大夫谨慎,话一说完便将方子递了过来。
姜幼安只好接过,低眸迅速扫了一遍方子。
麻黄三两,桂枝三两,甘草一两,杏仁七十枚,煮沸,撇沫去渣,温服。
“您这副麻黄汤方没有问题。”
她先肯定徐大夫,随后才指出一些细节问题:“只是麻黄、桂枝最好去皮,杏仁去皮尖,甘草要炙过,煮药时要先煮麻黄撇沫,而后再将其他药放入药罐中继续熬煮,如此才能让药效最佳。”
若顾幺幺一口否决他的方子,那么徐大夫即便性子再谦虚都不会听她后面的话。
但年轻大夫认同他的药方,且言之有物的说出哪些地方该改善,徐大夫便只觉得顾幺幺果然医术了得,值得钦佩。
毕竟顾幺幺当初那手精湛的针灸止疼之术便已经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徐大夫立刻唤了几个军卒进帐,让他按顾幺幺的法子抓方煎药。
姜幼安见状便让叶晋和锦盘一起帮忙。
两人在煎药方面都是熟手,过程中还能教几个煎药的军卒一二。
徐大夫紧接着便邀顾幺幺与他同去第二间病房为病人看诊:“咱们快些过去,快快多看几个或许便能多救几个。”
姜幼安闻言没有任何犹豫,果断颔首:“好,我随您去。”
尽快看过病人,她才能尽快对症开方,如此,帐外那个非要与她隔开两丈远的人才能平安无事、毫无后顾之忧地到她身边来。
第74章
“娘子,你无需激我,我不……
医帐外,萧无衍不远不近的守着。
徐大夫走出营帐,瞧见人一时糊涂下意识便朝他拱手作了作揖,萧无衍见状瞳孔一缩,连忙抱拳回礼。
姜幼安撩开帐帘自内而出,瞧见这幕凤眸轻扫二人,倒不觉有异。
萧伍出生入死为收复甘州立下汗马功劳,确实当得起这一敬。
不过到底还气着,她没在男人身上放多少眼神,转头就委婉的催促徐大夫:“徐老,幸苦您带路。”
“哦是,顾大夫快随我来——”徐大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门霎时出了一层虚汗,但见身后的侯夫人并未察觉不妥才悄悄松口气,急忙带着人往病患营房走。
姜幼安大步跟在徐大夫身后。
萧无衍抬眸看向两人背影,见人走远,这才落拳抬脚,信步跟上。
柔然曾派两千精兵驻守此地,近些年一直效仿大燕的兵制,每十人为一伍人,其中为首之人称作伍长,故而营房或营帐使用也与燕军相仿,视营房/帐大小,每间房中大约住两伍或三伍人。
今日清晨,镇远军百年也按照病症的轻重缓急将伤寒和冬瘟的病人分别送入西营和北营的营房中。
徐大夫现在带顾幺幺去的便是西营,西营营房由南到北共有二十六间营房,约莫可收纳四百到六百的病人。
不过如今西营只有一号营房至九号营房有病人,且据山村那三位大夫说,这些病人大多是轻症或由重症渐渐转好的病人,另有重症或急症之人,那三位大夫并未让镇远军接来医坊。
“……对,山里那几位同仁还道霍乱和天花之症易传染,与其将人迁来医坊,不如就在那儿设下医所,少让人与他们接触,这话老夫是认可的,不知顾大夫你以为如何?”
路上,徐大夫主动与顾幺幺说起他所了解到的疫病之事,也希望顾幺幺能赞同他的话。
她是大夫,又是侯夫人,若她认可此事,侯爷应当也会同意在山村建医所。
姜幼安不知徐大夫所想,闻言认真思考过后才道:“此言有理,只是眼下医者不够,您老若想促成此事,还需尽快去找镇远侯。”
两人说话间走到西营二号房,徐大夫闻言停下脚步,悄悄瞄一眼与他们隔了两三丈远的年轻侯爷,忽地捋着胡子笑了:“是,顾大夫说的没错,老夫这就让人去府衙传信,求侯爷多请些大夫来甘州。”
话落,徐大夫看向守在二号房门外的两个军卒,随手指了一个高瘦的道:“你去。”
又忙叮嘱:“切记,出营前沐浴更衣换套干净衣裳,脸上的面罩跟手上的手套都要换新的,你现在用的这副一定要烧毁。”
被指名的军卒闻言立马拱手:“是!”话落便面不改色地抬步离去。
徐大夫紧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带顾幺幺进营房,姜幼安不疑有他,率先迈入其中。
而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萧无衍则疾步迅速拦下方才要去传信的军卒,下达新命令,让他到府衙后直接去找顾青树,再由顾青树派人回云州、定州请医来甘州。
军卒垂首领命,这回是真有军令在身,他离去时脚步顿时迈大了一倍。
病人营房内,姜幼安和徐大夫则分开始对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挨个问诊。
二十余病人,每个人都很配合,无人欺徐大夫年迈,也无人瞧不起顾大夫是女子。
山坳里与世隔绝,柔然人早将那里视作活人焚,若非燕军攻下甘州,又将他们这些贱民的生死放在心上,为防疫病及时筛查全州,恐怕他们到死都不会知道燕军已经入城,更遑论得到救治。
如今这般,于他们而言已是天上掉馅饼了。
所以西营二号营房的诊治进行的很顺利,约莫半个时辰,姜幼安和徐大夫便看完二十余病人,继而走出营房商讨病情。
“徐大夫,此营房中的病人皆在山中被医治过,病情大多有所好转,我观其症,私以为脉浮而急数,发热,无汗,胸闷气烦者应服麻黄汤;而脉缓而稳,发热微寒,已无烦闷之症者当服桂枝汤,温服三日,或可痊愈。”
徐大夫闻言捋着胡子思衬片刻,忽朝顾幺幺抬手作揖:“老夫不才,不擅此症,但听顾大夫调遣。”
他久在军中行医,倒是治过不少得风寒的病人,伤寒之症却少见,唯二两次,还是当年镇远军攻破定州和云州时跟军中诸位同仁一起行医救人,且是从旁协助。
可经过这大半时辰的相处,徐大夫却看出顾幺幺对伤寒之症的了解以及医治手段皆远胜于他。
他虽年迈,却绝不是那等倚老卖老顽固不化之人,如今既然技不如人,便不会为了面子而强撑。
姜幼安闻言凝了凝眉,她愿意为了救人而冒险,但并不想出风头。
“徐老,您如此信任我是我的荣幸,可稍后镇远军还会带城中其他大夫来医坊,我想,他们会更愿意听您的指令。”
她太年轻,若想让来医坊的大夫都信服,定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可正如先前徐大夫所说——“快快多看几个或许便能多救几个”。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让其他大夫信服她身上,还不如由徐大夫做主医,让大家全心全意多救几个病人。
“这倒是我想差了……”
徐大夫沉吟,很快便下定决心:“既如此,老夫便继续任这主医之职,只是,要委屈顾小友了。”
顾小友?姜幼安在这称呼中听出徐大夫的亲近之意,不禁扬眸笑了笑,道:“虚名而已,您老通达,我自当向您学习。”
徐大夫闻言霎时开怀,笑着摇了摇头:“顾小友真乃女中豪杰,那就请顾小友随老夫再去趟一号营房,房中一十七人的病症还是要细细分辨才是。”
“好。”姜幼安当即正色,请徐大夫带路。
两人说走就走,顷刻间便来到一号营房门外,撂帘走了进去。
萧无衍望着一老一少的背影,握着刀默默追上,只是最后仍然在距营房两三丈远的地方止住脚步。
营房内,姜幼安这会儿则将全部精神都用在了病人身上。
伤寒之症,其实只要对症用药,通常十天半月病人便可痊愈,但此症可怕之处正是变化多端,难以一概而论。
同是伤寒,有人脉浮而急,有人脉弦而急,也有人脉濡而大或沉细而数等等,脉象既不同,所用药方自然不同。
而有时即便是同样的病症用同样的药,病人病情稍虞后的脉象也不尽相同,此时则要根据病人脉象再为他们开出不同的药方。
若不慎诊错脉或开错药方,便极有可能令病人病情反复,加重,最后不治身亡。
姜幼安一一为十七号人诊脉,若遇脉象不同者便会即时将其具体症状以及该用何药方一起告诉徐大夫。
譬如脉大而数,发热发汗,口渴舌燥者宜用白虎汤;脉弦而急,口苦喉干,头晕目眩者宜服小柴胡汤。
而徐大夫记下脉象和药方后则会为病人再诊一次脉,复验一遍顾幺幺的话。
等两人从一号营房中走出,天边日头便又偏西了一寸。
与此同时,叶晋和锦盘也已带着军卒熬好了十七碗麻黄汤。
一号营房中只有七人需饮此方,剩下十碗,徐大夫带着他们给二号营房的病人送了过去。
姜幼安则问军卒要来纸笔,迎面就着寒风写下桂枝汤方、白虎汤方以及小柴胡汤方等三副药方。
等叶晋拿着空药碗从营房走出,她便走上前将三张药方交给他,道:“加上麻黄汤一共是四副方子,表兄回药帐后看看是否缺药,若缺,又是缺哪几味,整理出详细药单来给我。”
叶晋闻言就将空药碗摞在刚刚走出营房的锦盘碗上,接过药方仔细查看,不消片刻便蹙眉道——
“其他药材要回药帐后再查,但这味人参那药帐中绝对没有,我与阿盘之前配药时倒是翻到俩人参盒,可打开一看里头竟连半根胡须都找不着。”
姜幼安:“……”
她默了默,转头走到土石墙根下,提笔沾了沾快风干的墨,又重新写下一张大柴胡汤方:“这张方子要用八味药,比小柴胡汤方还要多一味,不过确实不用放人参。”
说着,姜幼安将写完的方子再次交给叶晋。
叶晋接过方子,确定上面没有特别难寻的药材,这才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
话落转头急匆匆跑回药帐。
锦盘见状忙抱着碗朝姜幼安道:“姑娘,那阿盘去帮表公子。”
姜幼安淡笑颔首:“嗯,去吧。”
不一会儿,来西营送药的军卒又全都回了药帐。
这期间,姜幼安在营房四周并未瞧见萧伍身影,她望着远方疑惑地压了压眸。
不过徐大夫很快便唤她去三号营房看诊,她只能收回视线,迅速收敛心神跟在徐大夫身后迈进新的营房。
三号营房中病人的病情显然比前两间营房的病人要严重一些,脉象也略有不同,且伴有腹泻、腹中急痛等症状,这就又要用另外的方子医治。
姜幼安将这些悉数告诉徐大夫,徐大夫一一听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佩。
如此大半时辰后,两人终于看完三号营房的二十余病人。
此时,萧伍竟又守在三号营房三丈远的地方了。
姜幼安不知他方才去了何处,也不知他究竟离开多久又是何时回来,但她知道自己不想慢慢等他过来找她了。
“你要一直这样远离我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向他走去,便见他立马后退,及时与她拉开距离。
姜幼安倏然停下脚步,望向萧伍的目光愈发凌凌,声音微冷:“若是我不幸染上疫病,你也要我这样远离你么?”
“当然不是——”萧无着急解释,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脚,然理智回笼之后他又急忙将脚撤回:“娘子,你无需激我,我不会上当。”
姜幼安:“……”
第75章
“我背你下去好不好?”……
叶晋脚步如飞,拿着整理好的药材名单跑来找人,却不想好巧不巧,正碰上两人隔着半间营房无声对峙。
场面有些微妙,他立马停住脚,转头悄悄往回走了两步。
然而他还是逃晚了些,姜幼安这会儿正因为被萧伍戳破而气恼,甫一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那双清凌凌的凤眸瞬间望向来人,发觉是叶晋,当即便扬声:“表兄?可是已经查清缺哪种药材?”
叶晋背影一顿,捏着药材名单无奈转身,他看看萧伍又看看表妹,好一会儿才轻叹应声:“是,已全都记在此处。”
说着,他抬脚走到表妹跟前,将手中的药材名单递给她。
姜幼安接过,凤眸刚刚扫过第一行便凝起:“这么快就缺杏仁和大枣了吗?”
这两味药分别是麻黄汤方和大小柴胡汤方所需要的药材,必不可少。
叶晋明白其中道理,只能解释道:“这两味既是药又能吃,是故药所里存量很少,方才也让人去营房的粮仓看过,却发现……粮仓里的粮食竟全被烧毁。”
说到此处,他止不住又叹一声,暗道柔然人当真可恶。
萧无衍在不远处听着,闻言索性将甘州处境告知二人:“不止此处,当日夺城,柔然军每撤离一地便会将当地粮仓烧成灰烬,如今整个甘州只剩塞河镇粮仓有一些存粮。”
可一镇存粮如何能养全州百姓?
这几日镇远军已将云州粮仓里的粮调来甘州,但杯水车薪,那点存粮只勉强能让甘州百姓坚持到二月底。
是以前日萧无衍又派了人去定州借粮,虽然眼下还不知能借到多少,可他知晓定州境况没比云州好多少,即便定州州府大方,将存粮全都借出,也只够甘州百姓一个月的口粮。
而甘州良田这些年早被柔然人糟蹋殆尽,至少要养上三五年,甘州才能自给自足。
这厢,姜幼安在听见萧伍的话后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她明白甘州困境,不止是药材不够要从尽快从他州采买,粮食也所剩无几,民生维艰,若想平安度过此困境,仅靠定、云两州施援远远不够。
必须要让长安送银或送粮来才行。
思及此,她唇角动了动,斟酌问萧伍:“这是大事,镇远侯……往长安送信了吗?”
萧无衍黑眸微沉:“三日前便派人将密折送去了云州驿馆。”
他并不奢望长安会施以援手,但该做的事他还是会照规矩去做。
姜幼安不知他所想,闻言倒是微松口气,递了折子就好,父皇看了折子至少会派人送粮来,如此,甘州便能度过眼前困境。
于是她继续低头看药材名单,着手于眼前事,对叶晋道:“我去将药材单子交给徐大夫,表兄在这儿等我片刻,还有一张新方子要写给你。”
叶晋问:“那新方子可需要杏仁或大枣?”
姜幼安轻轻摇头:“不用,只需茯苓白术、厚朴石膏、黄芩甘草等六味药材。”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她人已走进第四间营房取先前让军卒拿进来的纸笔研磨,而后借着一张小方几将这几味药材的用量以及熬制方法清清楚楚地写了下来。
写完后,她先将药材名单交给已经开始为四号营房病人看诊的徐大夫,然后才拿着新方子来石廊交给表兄。
叶晋刚接过药方便见表妹转身要回营房,急忙拦了她一下:“幺幺,不如将少时那件事告诉妹夫?”
姜幼安闻言下意识抬眸看了眼站在三丈之外的萧伍,又飞快敛眸抿唇:“先看病人,空闲再说。”
话落,她抬脚快步返回四号营房。
而徐大夫看见顾幺幺回来,连忙朝她招了招手,“顾小友快来看看,此人脉象时强时弱,与前几种脉象似又有不同……”
姜幼安闻声走至病榻前,便听见病人口出谵语,症状明显比前面三间营房的病人更加严重。
她急忙俯身为病人把脉。
*
未时末,镇远军终于带着甘州城的大夫来到天莲山。
锦盘已在医所闷闷忙了许久,听见外头响起动静,忍不住挑开医所门帘朝远处望去。
叶晋叮嘱帮忙熬药的军卒看好炉火,没一会儿也跟来门口,眯着眼远眺道:“来的人好像不少。”
锦盘点点头:“嗯,我刚刚数过,有二十三人。”
甘县城中医者统共只有二十七人,今日竟一下就来了二十三人,这对叶晋和锦盘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他们当然支持姜幼安治病救人,可他们也担心她会累到病倒,上千的病人,每个人的病症又各有不同,若镇远军叫不来城中大夫,仅凭姜幼安和徐大夫,恐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都看不完。
片刻后,在第五间营房为病人诊脉的姜幼安和徐大夫也从军卒口中得知医坊来了二十三位大夫的事。
两人闻言俱是长松口气,连着看了近百号病人,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他们都有些撑不住了。
“徐老,幸苦您去见他们,将我们目前所得悉数告知。”
“定不负顾小友所托。”
徐大夫言罢郑重朝顾幺幺作了一揖,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营房中还有两名军卒拿着纸笔陪同,姜幼安很快收敛心神,俯身继续为病人诊脉,继而道:“此人脉大而数,身上发热,有汗,口渴舌燥,宜用白虎汤方或承气汤方。”
两个军卒一个记脉象症状一个记汤方,顷刻间便写好,再将记录详尽的黄麻纸用浆糊贴在床榻下方。
病人太多了,每个人的症状又不尽相同,起初姜幼安和徐大夫还能用脑子记,后来到第三间营房两人便决定让守在各个营房外的军卒进来帮忙了。
俗言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将病人脉象与该用何种药方都记下来,他们便可将省下来的精力都用在看诊上。
另一厢,由徐大夫来将“目前所发现的病人症状”与“何种症状该用何种药方”传授给其他大夫之事也进行的很顺利,他老人家本就年迈,又是军医,背后有镇远军,众医者对他的话都很信服。
短短三刻后众人便各司其职,擅药者留守医所,擅伤寒之症者前去西营帮手,擅冬瘟之症者则与徐大夫先去北营为病人看诊。
北营与西营一样,一号营房中的病人病症最轻,越往后病人的病症便越复杂严重。
而在众医者前去营房之前,家中有医馆药铺的大夫还写了封信函交给带他们来医坊的军卒,让他们进城去取药。
这些大夫里最年轻的也已过而立之年,他还记得当年甘州没被柔然人践踏之前的繁华,如今燕军终于打跑柔然贼子,他们又能过上二十年前那样平安繁华的日子,这点药材又有什么好吝啬?
况且身为医者,济世救人本就是他们的使命。
那些接大夫来医坊的军卒闻言立马高高兴兴的从大夫手中接过信笺。
说实话,他
们原本很担心这些大夫会因此事而对镇远军不满,可眼下看到这些信笺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幸好这些大夫足够信任和理解镇远军。
姜幼安此刻还在五号营房中为病人诊脉。
萧无衍守在营房外石廊,听医所军卒报来此事后低声吩咐:“务必将所拿药材都记清楚,该给各家医馆药坊的银子日后都要补上。”
军卒低声应是,抱拳领命后急匆匆传令去了。
又过片刻,当姜幼安终于看完五号营房的病人时,被分到西营帮手的几位大夫总算赶来西营。
徐大夫对他们夸过顾幺幺,而顾幺幺见到他们后也算有礼,众人自然也以礼待之。
一个年轻女子,若她是医坊大夫之首,所有医者皆要听令于她,那么这些比姜幼安年长的大夫绝不会对她这般友善。
可她只是比他们来的早些,因为跟徐大夫早学了几个时辰,所以才比他们更了解伤寒之症,众人心里便不会觉得自己技不如人,也更愿意为了救治病人而短暂的向她“虚心请教”。
姜幼安正是因为洞悉此事才让徐大夫做了这样的安排。
如此,等后来在八号营房遇见徐大夫不曾向其他大夫说过的脉象病症时,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徐老先前对我说过,可能是他老人家要操心的事太多,忘了这一病症。”
众医者不疑有他。
但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顾幺幺的话,而是因为顾幺幺所说药方的确能治病人所患病症。
只是在她说出药名之前,他们不曾想到还能这么开方,而在她开出药方之后,他们又恍然顿悟,暗叹这方子开得真是精妙。
不知不觉,夜幕悄悄降临。
姜幼安一日不曾进食,从最后一间病人病房走出时,她双腿都是虚的,视线也有些模糊,好一会儿才寻到萧伍身影。
她想起表兄说的那句话,呼吸不由沉了沉,不过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对萧伍开口,对面那人却先担忧道:“幺幺,你该休息了,我已让舅兄去牵马车,我们回府。”
其他大夫方才便三三两两的离开西营,此刻皆已回到医所旁临时搭建的营帐里或是用膳或是直接就寝。
姜幼安闻言环顾四周,继而理所当然地伸开双臂:“可是夫君,我累了,走不动……”
萧无衍神色一顿。
他知道幺幺真的累了,他不舍看她这样,可是他更不敢冒着让她染天花的风险靠近。
须臾,他只能狠心道:“那娘子莫动,稍候片刻,我去找锦盘来。”
姜幼安闻言顿时瞪大凤眸,见他当真转身要走,不禁恼声:“夫君难道忘了我是从何而来?”
萧无衍身形忽顿,转回身来看向顾幺幺,薄唇紧抿:“娘子此言何意?”
姜幼安收起伸开的双臂,抬脚向他走了一步:“正是你想的那样,否则表兄和锦盘怎会一句话都不劝就让我来医坊?”
萧无衍却仍不敢信:“……可宁州当年是鼠疫横行,并非天花。”
伤寒、冬瘟、霍乱、天花四种疫病中,其他三种虽然也会传染,但传染性并没那么强,且皆有古方可医,即便不能药到病除,至少也能扼制病情,终有一日能治好。
可天花不同,此病最难医治,至今并未听闻有哪种药方一定能治好它。
一旦得病,就算将大燕名医全都请来,病人能不能活也全靠天意。
但若有幸治好,存活之人今后倒确实不会再染上此病。
姜幼安凤眸轻垂,思及往事,神色无端孤寂:“是,当年宁州大疫是鼠疫,我却不知为何染上天花,母亲……母亲为了救我伤了身子,后来我侥幸活了下来,可没过多久母亲却病逝……”
“娘子,好了,不说了……”
萧无衍早在听见“母亲”二字时便察觉顾幺幺情绪不对,也在那一刻相信她所言字字为真,倏然箭步冲到她身前将她紧拥入怀,双手揽着她的肩轻声安抚:“幺幺,对不起,我不该追根究底。”
“是我愚笨,我背你下去好不好?”
第76章
“抱他取暖”
姜幼安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染湿萧伍盔甲,双手紧扣,指节泛白,已没有力气开口,只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盔甲太硬,萧无衍起初并未发觉她哭了,直到松开怀里的人准备转身,他才看见顾幺幺发红的双眼。
萧无衍心头忽地闷缩,抬手轻轻为她拭去泪珠。
“我没事。”姜幼安的声音有些哑,但她很快便敛下情绪,挽住萧伍的手臂让他背过身去,故意哼道:“不过我真累了,你方才说要背我哦,可不能反悔。”
萧无衍闻言轻勾了下唇,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娘子上来就是。”
姜幼安看着他从善如流往前弯的腰,泛红眼尾忍不住弯起,秀腕自后背搭上他的脖颈轻轻一跳:“走吧!出发!”
“是,末将领命。”萧无衍沉声一应,两只手飞快勾住她的腿窝。
……
此时叶晋已驾马车在营外大门等着,片刻后,瞧见背着姜幼安走下石阶的萧伍,他心中顿时了然,看来表妹已将她少时得过天花之事告诉妹夫了。
锦盘倒是有些疑惑,不过姑娘和姑爷和好是好事,她乐意看见这样,只疑惑一小会儿就不再想此事了。
萧无衍却在距离马车还有十几丈远时又停下脚步,忽然蹙眉:“怪我思虑不周,恐怕要幸苦娘子陪我骑马。”
姜幼安一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在他耳边解释:“表兄和阿盘从小跟我一块长大,如今他们与我一样,不用担心会染上天花。”
原来如此。
萧无衍似是想明白什么,喉间忽地发出一声低笑:“原来娘子今日是故意惩罚我。”
姜幼安闻言在他背上抿唇笑了笑,嘴上却道:“什么惩罚?我不懂夫君在说什么,快过去吧,表兄和阿盘都等我们呢。”
被催促的萧无衍忍俊不已,愁眉紧锁一天的脸却在这时真正松快些许,他抬脚,继而一边走向马车一边检讨:“或许,是惩罚我自以为是对你好?”
“娘子,其实我知道你会怪我,若我对你当真够好,一开始便不该去见你,该让萧陆立刻送你回苍鹤才是。”
他心里终究藏着私心。
甚至直到现在,他的私心也并未抹去,他分明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娘子、舅兄和锦盘染病的风险变得最小,可他却没有那么做,反而让他们跟他一起来到天莲山这处险地。
凛冽寒风在山间呜咽回荡,裹着他的话一字字吹过姜幼安双耳。
她两只耳朵原本都快冻僵了,这会儿却不知是不是冻过了劲儿,竟慢慢发起热来。
姜幼安默了一瞬,腾出右手捂了捂自己耳朵,紧接着又去摸萧伍耳朵。
嗯,摸着都是冷的,看来“觉得热”果然是被萧伍这傻乎乎的话弄的。
“我今日是气你不问清楚就非要离我三丈远,可绝对没有怪你。”
她趴在他肩头,蹭了蹭他的耳朵低喃:“我知道你是为了甘州百姓,夫君,我是大夫,你又怎知我不愿为病人犯险?”
若只想求生,她何须辗转跑来甘州,早些回长安、回到固若金汤的皇城岂不更好?
姜幼安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怎样的路,也对甘州疫病之事早有预料。
如今虽有些超出预料,但她并不后悔。
萧无衍却被她说话时的动作蹭得身形一顿,脚步倏地加快,忽然没头没尾道:“那也是我错了,我愿受娘子惩治。”
姜幼安:“嗯?”
这人怎么又扯到惩不惩治上去了?难不成是故意学她装不懂?
只是正想拧他耳朵,萧伍已被着她来到马车旁,表兄和锦盘都在身边看着,姜幼安扯起唇角掩饰般地看着他们笑了笑,继而飞快松开刚刚捏住萧伍右耳的手。
萧无衍只觉耳边又被轻蹭了下,并未发觉他家娘子的真实意图。
一行人驾马车返回城中。
萧陆不在,他今日去府衙传信,直接被顾青树拉着跟他一起锁进了衙门后的客房。
府衙里有位年轻时得过天花的军医在,他告诉府衙众人,接触过患有天花的病人之后尽量不要外出,最好是在房中关上十日,若十日之内都没有出现染病的症状,那么便可以确认他们并未被传染。
此事下午就有军卒向萧无衍传过信。
四人进府,顾幺幺发现萧陆不在后问起他行踪,萧无衍没有隐瞒,如实将此事告诉众人。
姜幼安脚步微顿,道:“若是如此,那不如明日夫君也去府衙?”
萧无衍:“……”
刚跟娘子见面,他可不想再跟娘子分开,不过若军医所言不虚,明日他倒是可以收拾行囊与娘子一起在天莲山待上十日。
故而他问:“娘子以为周老军医此法可行?”
姜幼安闻言沉吟着继续往前走:“天花这病我得过,却并未治过,只知的确有人日日与患病之人相处也没被传染,也有与患病之人短暂接触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跟病人见面而未染病之人,可具体要间隔多少时日我却是不知。”
“但既然周老定了十日,想必自有他的缘由,我们不妨照他老人家的法子试试。”
萧无衍明白了,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众人:“明日我们收拾行囊去天莲山,在那里住上十日如何?”
锦盘没有异议,看向姜幼安道:“阿盘跟着姑娘,姑娘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叶晋考虑的更多一些,想了想道:“搬去天莲山不是问题,只是不知妹夫可有办法往苍鹤递个消息?不然阿月她们该担心了。”
萧无衍闻言颔首:“兄长放心,我会办妥此事。”
话落,他又看向顾幺幺,用目光征询她的意见。
姜幼安看着他的眼睛弯了弯眸:“也好,那就去天莲山。”
好不容易跟萧伍见面,既然有其他办法,她也不想再跟他分开那么久。
商定此事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府中如今只有他们四人,没有丫鬟仆从,也没有厨娘,叶晋和锦盘在医所里负责熬药,空闲时还喝了两碗粥,姜幼安和萧伍却是滴米未进。
然而此时姜幼安已经饿过了,只觉得累,回到房中后往床上一趴便再不想动弹。
萧无衍见状扯过衾被盖在她身上,“娘子先歇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嗯……”姜幼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着萧伍今日一直在西营营房外守着她,好像不曾吃过东西,这会儿应当是饿了。
但她可没力气去为他准备吃食,再说她也不会,就算知道他饿了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让他自己去厨房自力更生。
这般想着,她意识愈发昏沉,隐约感觉有人吻了下她的额头后便陷入梦乡,再也想不起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安鼻尖却忽然嗅到一股食物香气,原本饿过头早已感觉不到饿的肚子瞬间“咕咕”叫了起来。
可是她这会儿很困,困得不想睁眼,朦朦胧胧间全靠本能舔了舔唇角呓语:“好香,想吃……”
萧无衍看着顾幺幺这般可爱模样忍俊不禁,他将煮好的瘦肉粥放在床头小几上,而后揽着顾幺幺的肩腰抱着她坐了起来,轻声唤她:“娘子,给你做了吃的,起来吃一些再睡可好?”
姜幼安点点头,用力睁了睁眼,看清抱着她的人是萧伍后又安心阖上,轻声呢喃:“嗯,饿,可是我也好想睡……”
萧无衍让顾幺幺靠在他怀里,一手环着她,一手去拿床头小几上的瘦肉粥,低声哄道:“娘子只管张口,其他的事交给我。”
姜幼安闻言又使劲掀开眼皮看了看他,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总算积攒出来一些力气,半阖着眼轻轻张开唇。
萧无衍见状,立即温柔地将瘦肉粥送入她口中。
唔,果然好吃。
姜幼安咽着粥,原本半阖着的眼忽然张开了些,困意似乎也因此少了一份。
萧无衍继续舀粥喂她。
她唇口微张,吃得不急不缓,待将粥吃下小半碗,困意似乎也消退大半。
恢复力气的姜幼安抬手从萧伍手中接过粥碗,轻咳一声道:“我自己来,夫君也快吃粥,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人慢慢清醒,自然就要将方才没顾上的面子一点点捡回来。
她边说边觑了眼床头小几上的另一碗粥,企图借此转移萧伍的注意力,让他忘却自己刚刚跟小孩似的模样。
萧无衍却不觉得她方才那样有什么不好,反而受用得紧,甚至此时还因顾幺幺不再让他帮忙而略感遗憾。
不过他看出娘子颇为在意,故而面上并不显,甚至一本正经的体贴道:“好,我去外间用。”
话落,他果然端着托盘去了屏风外头。
姜幼安的脸颊却因他离去而愈发滚烫,咬唇腹诽,这家伙定是出去偷偷笑她了……
这番误会让姜幼安的大脑愈发清醒,用完粥,她趿上鞋子下榻,已有力气去耳房漱口。
萧无衍此时也已将粥用完,听见声响眨眼间便赶来屏风后,黑眸定定看着正在推开耳房门的顾幺幺,喉结微滚:“耳房里有热水,娘子可是要沐浴?”
姜幼安听出他意有所指,凤眸忽地惊了惊。
她终于明白萧伍在天莲山上为何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愿受她惩治,原来他那时就动了这种心思。
心头莫名跳快两下,姜幼安轻吸口气,只犹豫片息便做了决定,模样倨傲地扬了扬凤眸:“看在夫君为我准备吃食的份上,今日我便小惩大诫,只罚夫君伺候我沐浴好了。”
萧无衍当然听得懂这番暗示,黑眸瞬间一深,疾步走到顾幺幺身边,紧紧箍住她的腰,薄唇凑到她耳边低声:“多谢娘子开恩,为夫今日定让娘子满意。”
……
不多时,耳房里突然泄出羞人的水声。
幸好如今叶晋和锦盘都宿在二进,三进院落里并无他人,姜幼安起初还竭力忍着,可萧伍实在太坏,后来实在忍不住,她只好借着浴桶中水花激荡的声音低吟出声。
萧无衍只觉得娘子这低低柔柔的声音让他的骨头都酥了,再加上两人自新婚那日后已许久未这般严丝合缝,竟只半个时辰他便抱着顾幺幺投了降。
姜幼安既满足又累,在萧伍蠢蠢欲动想再来时轻轻点了点他的肩:“不要了,明日还要早起赶去天莲山。”
对付疫病很耗费体力,萧无衍知晓她今日有多累,也知晓她明日还要继续幸苦,便忍耐下来:“好,我为娘子穿衣。”
……
饶是如此,次日姜幼安醒来时仍觉自己仿佛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是以当天晚上在天莲上,萧伍抱着她躺在帐中又想要时,她果断拒绝了他。
萧无衍默了默,人听话的没动,那双如狼一般的黑眸却望向帐外影影绰绰的灯火,娘子不愿,想来是这里离其他医者的营帐太近了。
骁勇善战的年轻侯爷擅于发现问题,也擅于解决问题,于是第二日,他便带着顾幺幺搬去了半山腰上的一处营房。
这间营房之前应是校尉所居,比其他营房要大,房内摆设也比其他营房要讲究些许。
萧无衍趁闲时将营房收拾干净,换上新的被褥枕头。
晚上,他滚烫的身躯抱着顾幺幺,无声求欢。
今日西营轻症的病人有好几个病情大幅好
转的,若无意外,明日再喝药巩固一日便可送他们回家了。
姜幼安心里高兴,且昨晚睡得好今日也歇了过来,便大发慈悲的应了。
可第一回 尚未结束她就后悔了,山里太冷,萧伍虽想法子往营房里搬了炭火烧,却远远比不上苍鹤那间房里的暖炉。
“冷……”
因此当萧伍缠着她想要第二回 ,她明明想拒绝,却舍不得放开他火炉似的胸膛。
萧无衍果然得寸进尺,嘴上用“他能让她热起来”的说辞哄人,身体则慢慢开始挞伐。
姜幼安这会儿没有办法只能让他欺负,心里却默默生了气,次日无论萧伍怎么求都没再松口。
战场上用兵如神的镇远侯并未察觉是自己犯了错,只觉得自家娘子是当真怕冷。
可往天莲山送暖炉之事没那么好办,徐老和守在医坊的将士知晓他的身份,并不会将此事记在心上。
只是如今医坊中还有其他大夫,他们只知他是军中普通军卒,若见他与娘子的营房中出现暖炉,怕是会有微词。
萧无衍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却不想娘子在治病救人时遭人为难。
如此一来,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而每日在侯夫人出去为病人看诊时才能偷偷跑来向侯爷禀报军务的将士便发现,他们侯爷好不容易温和两日的面孔又一日日冷了起来,甚至比从前还要叫人望而生寒。
直到三日后,军卒进营房禀报“侯爷要的暖炉已经送到”,萧无衍沉冷黑眸里才久违地扬起笑意。
夜晚,姜幼安从北营回来后神色却明显不虞。
冬瘟与伤寒不同,伤寒是脉象病症有诸多不同,但只要诊准了脉对症下药,而后再根据病人服药之后的脉象及时更换药方,病人便能一天一天的慢慢好起来。
冬瘟却是所有病人的脉象与病症基本相同,可对症下了药,病人却未必会痊愈。
同样的药方,北营病人已用数日,今日有人痊愈,却也有人因病情反复迁延不愈而不幸离世。
萧无衍傍晚时分便燃起了暖炉,然顾幺幺回来后,他看着她紧紧皱起的眉心却不敢再谈行房之事,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娘子在想什么?”
姜幼安闻言凤眸焉焉地抬头看他,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吻住他的喉结。
第77章
“娘子没力气了?”……
屋外风急,将营房不算牢靠的窗吹得簌簌作响。
萧无衍箍住顾幺幺不盈一握的腰。
姜幼安温热的唇离开他的喉结,一路往上碾磨,然而才刚碾到唇角男人呼吸便忽地重了,瞬间转守为攻,侵略意味十足地撬开她贝齿,狠狠搅动她舌。
“唔……”姜幼安没一会儿就被他吻得呼吸不畅,脑子也有些发懵。
若是以往,她早已将人推开,今日却因堵在胸口的那股郁气而做出相反举动,不仅没推开男人,反而柔柔攀住男人的后脑把他往自己身上又压了压。
萧无衍的理智瞬间溃散。
即便看出顾幺幺这般亲近他只是为了发泄心中郁气,他也愿做她的消遣。
……
一夜贪欢。
临近丑时,姜幼安气喘吁吁地伏在萧伍肩头,嫩白长腿微微夹着他的腰,浑身又舒爽又累,再不想动弹,亦无心去想其他,只想就这样舒舒服服地睡去。
不管什么事,都等明日醒来再说。
萧无衍却被她诱得不上不下,极不满足地攥住顾幺幺一只脚踝,薄唇贴在她耳边哑声:“娘子没力气了?”
姜幼安闻言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想到什么又忽然摇头,轻挣了挣被萧伍握在手心的那只脚道:“不是,我想睡了,好冷……”
不想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阵气笑声:“营房里燃着暖炉呢,娘子莫不是没瞧见?”
嗯?有暖炉?姜幼安疑惑睁眸朝营房四角瞧去,下一瞬,竟真看见两樽安静矗立在东、西两角的半人高暖炉……难怪她方才觉得自己快要被热化了。
面色一晒,姜幼安双眼微闭,软软趴在萧伍肩头耍赖:“夫君真好,夫君从哪儿找了暖炉来?”
萧无衍:“……不敢受娘子夸赞,此物是军中所送,大夫营房中都有。”
话音刚落却忽然翻身反压顾幺幺,凛凛黑眸如猛兽般凝视她的眼睛:“既然娘子累了,便换我来出力。”
“唔别!等等……”
姜幼安还要拒绝,却没来得及,话未出口就被萧伍用力狠狠堵了回去。
又是一场翻云覆雨。
直到山间泛起鱼肚白,这间坐落在半山腰的营房才云消雨歇。
姜幼安半梦半醒间由着萧伍伺候她沐浴,而萧无衍今日也终于餍足一回,连次日背着顾幺幺处理繁杂军务,心情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
军卒见状,默默瞧了一眼暖融融的营房,心道原来侯爷前几日的脾气是被这甘州山里的寒给冻的。
这厢,姜幼安经过昨日那遭放纵,亦重整旗鼓与徐老等医者继续针对冬瘟之症调整药方。
她始终相信,就算没有药方能一下治好所有病人,但至少,他们可以精进药方,找到药效最好的一副方子,尽最大可能治好最多的人。
报着这种念头,次日黄昏,姜幼安在给一个病情反复的病人诊脉时竟真福灵心至,脑海种突然蹦出一道新方子。
她当即起身从记录病人病情的军卒手中拿过纸笔,一言不发地将药方写到黄麻纸上。
病榻上的病人已病痛折磨数日,也亲眼看见与他同住一个营房的乡邻被恶疾夺命,此时见顾幺幺这般严肃模样,眼中不由露出灰败之色,苍白的唇却尽力扯出笑来,虚弱道:“小顾大夫、不必忧心……某看到甘州回燕,此生已无憾了……”
姜幼安听见病人的话,这才回神将写着药方的黄麻纸递给军卒,继而安抚病人:“木先生误会,我只是想出道新方子,只是这方子可不可行还是要让徐老看看。”
话落,她便回眸看向军卒,让他将药方送到徐老照看的那间营房去。
不料病人却阻止道:“某、某相信、小顾大夫,您不必、去找徐老,就按此方让人煎药就是……”
两营中的病人极少外出,但并非整日都闷在营房,日头好的时候,也常去营房外的石廊上散散步、晒晒太阳。
是以北营各个营房中的病人都知道,虽然先前用的方子都一样,但顾大夫所照料的两间营房乃是病逝人数最少的一个。
因此此时不止木先生相信顾幺幺,营房中的其他病人也信她,在木先生说出这番话后纷纷附和。
姜幼安很开心得到病人的信重。
不过如今正是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救人的时候,她不想因此让终于变得默契的大夫们生出嫌隙,遂将新方子又抄录了一份,一份仍让军卒去交给徐老,另一份则交给锦盘,让她直接回医所煎药。
双管齐下,两不耽误。
夜里,众医者会面,果然有人对姜幼安此举提出异议。
她神色很淡然,看着那人道:“病人病情严重,这般做法只是想让他尽快喝上药罢了,不过当时若徐老说那药方不妥,我自会让阿盘将药倒了。”
那人却不依不饶:“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副药材?”
“方子上那几味药倒是不缺的……”
徐老及时打圆场,接着便将傍晚时顾幺幺开得那副药方交给众人观摩。
上头共有七味药,赫然
是姜幼安初来甘州那日写在纸上交给萧伍、萧伍又交给萧陆,让他去州府传递让镇远侯尽快从定、云两州采买来的那十几种药材中的七味。
那人看过药方后仍气哼了两声,不过他给徐老面子,终是没再说什么。
只是他心里仍不信顾幺幺有将病人治好的本事,暗暗等着看她笑话。
不想两日后,顾幺幺营房中原本病重快要离世的病人竟真慢慢好了起来。
即便如此,除了徐老之外,其他医者依旧持观望态度,毕竟冬瘟病人很容易在病情将愈未愈之际复发,且病症还会比之前发病时更加严重。
就这样又过了五六日,当初一只脚已经踏入黄泉路的木先生却奇迹般的痊愈了。
离开医坊之时,木先生郑重地朝顾幺幺鞠躬作揖:“在下多谢小顾大夫救命之恩——”
姜幼安闻言却只淡淡笑了笑:“您不必客气。”
她当然为治好病人而开心,只是今日她更牵挂另外一件事。
晚上,姜幼安如往常一样给营房中的病人诊过脉,而后便匆匆回了自己和萧伍住的营房,看见淡然坐在矮几旁饮茶看书的人,一把扯过他手腕给他诊脉。
原本七日前萧伍便过了会染上天花的日子,且姜幼安日日都为他探脉,知他脉象稳健,过了日子之后很快就放下心来。
可三日前那天早上一醒来,姜幼安却发觉萧伍的身子格外烫。
那会儿萧无衍虽觉思绪有些发沉,却没将这股沉当回事儿,还揉着顾幺幺想要证明自己身子好的很。
姜幼安身为大夫,当不会因为萧伍几句浑话就被他糊弄过去。
她直接擒住萧伍的手探脉。
好在从脉象来看,萧伍既未染伤寒也未患冬瘟,只是有些风寒之兆。
姜幼安对自己的医术足够自信,不过谨慎起见,她晌午时还是请徐老来营房又为萧伍诊了一次脉。
两人果然得出一样的诊断,所开药方也相差无几。
是以不幸染上风寒的镇远侯,不得不在自家娘子的监督下,规规矩矩连喝三日苦药。
“娘子,我真的已经好了。”
萧无衍放下书,看着满眼担忧的顾幺幺心里一阵无奈。
其实昨日他就已经大好,可是娘子太担心,他只能多服一日药来让她放下担忧。
姜幼安摸着他的脉,知道他所言非虚。
这家伙身体确实足够强健,之前受那些外伤就好的比别人快,这次风寒也是,常人怎么都要三五日才会有所好转,他却只用两日便又生龙活虎了。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让他继续跟她待在医坊了。
思及此,姜幼安松开萧伍手腕,端起矮几上的热茶递到唇边润了润喉,而后道:“治风寒的药夫君的确可以不吃了,不过回府后我要再开副滋补养身的方子给你。”
他之前受的伤太重,眼下虽看着已无大碍,但若不想留下病根,还是得好好养上两个月。
萧无衍征战沙场多年,自然明白此中道理,当然,他也听出顾幺幺的言下之意:“娘子想回府?”
姜幼安轻轻颔首,并不隐瞒:“嗯,治疗冬瘟的新药方已见成效,如今我留不留在医坊并不重要。”
虽然这些时日一直有病人被送来医坊,但与最初相比,医坊中病人的人数已少了大半,有徐老和从城中请来的二十余位大夫坐镇的确已然足够。
萧无衍想了想,道:“也好,那我明日便向赵校尉上禀此事。”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弯,嗯了声,而后便抱住萧伍慵懒地窝进他怀里。
不知为何,她最近这两日身子总是突如其来的累,可是自从想出治疗冬瘟之症的新药方,她分明不如之前忙碌了啊?
难道是这两天太过担心萧伍?
嗯,没错,定然是了。
姜幼安想不出其他可能,忽觉自己对萧伍实在太好,本就懒懒靠在他胸膛的身子不禁变得更软,想从他身上讨些好处来:“夫君,抱我去榻上吧,我想躺会儿。”
萧无衍闻言黑眸轻弯,从善如流:“得令。”
话落起身,长腿一迈,抱着累极了的娘子阔步走去床榻。
第78章
此生绝无可能放她离开……
此后两日,顾幺幺照料的两间营房中的病人接连痊愈。
徐老早在木先生病情有所好转之时便开始为他看顾的病人改换药方,如今他营房中的病人也已大好,估摸着再养两日便能离开医坊。
其他大夫则在亲眼看见木先生病愈离开医坊那日才尝试改用新药方,这两日也抢救回好几条危在旦夕的病人性命。
而当日等着笑话的那人在见识到众医者都夸赞顾幺幺后,终于服了软,在徐老的推行下不情不愿地用起新药方。
但这时候他不服软也没用,顾幺幺的新药方已在一个又一个痊愈的病人下得到证明,不管是徐老还是镇远军都不会容许他拿甘州百姓的性命做赌注。
与此同时,负责甘县医坊事宜的校尉赵良亦“应允”顾幺幺等人离开医坊回城的请求。
于是这天夜里,一辆刻着“顾氏医馆”的马车和一匹英姿勃发的黑马悄悄驶离天莲山。
临近子时,众人终于返回城中。
萧陆收到信儿,早早就守在府门前等候。
叶晋驾着马车远远就瞧见当初空着的府门门匾如今已明黄混个地挂上“顾宅”二字,他看向跟在马车旁不紧不慢骑马的萧伍,满意道:“笔锋苍劲,形如流水,这字写得不错。”
萧无衍闻言抬眸看向门匾,冷峻面容如常:“承蒙兄长夸赞。”
相识两年,叶晋当然认得门匾上是萧伍的字迹,然而他夸字却不是纯粹为了夸字,而是想看萧伍是“表面把表妹放在心上”还是“心里也有表妹”,此刻见萧伍神色如此坦然,答案不言而喻,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深。
马车缓缓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萧陆飞快迎了上去,先关切地看了自家侯爷一圈,见人无碍,他紧接着就跑到马车旁充当车夫,将车凳卸了下来。
叶晋见状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向萧陆道谢。
萧陆乐呵呵的,笑道:“举手之劳,表公子不必客气。”
话落,他转头又去牵侯爷的马,大包大揽道:“兄长,马跟马车都交给我就是,你和长嫂还有表公子他们快回府歇歇,热水我都烧好了,就在厨房里。”
萧无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幸苦。”
萧陆闻言心下一骇,连忙摇头:“不幸苦不幸苦……”
侯爷真是折煞他,如今府上没有其他下人,这端茶倒水之事本就该他做,当初侯爷在夫人面前说与他是兄弟,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圆谎,他可不会看不清自己位置。
此时姜幼安走下马车,见状也向萧陆颔了颔首道谢。
萧陆心中愈发骇然,匆匆寒暄两句便慌里慌张地拉着马跟马车走了。
叶晋见状却以为他是顾不过来两匹马,忙跟了上去帮忙。
姜幼安看着他们离开,忽然问萧伍:“我们在这儿会待多久?”
萧无衍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闻言微挑眉尾:“娘子莫非想在此地开医馆?”
姜幼安的确有在甘州开医馆的打算,青禾镇、商县、苍鹤,若再加上橘田和甘县,那么顾氏医馆也算是遍布定、云、甘三州了,只不过甘县并非她的首选。
是以她纠正萧伍:“是要开医馆,但不是此地,镇远军日后可是要驻守塞河?”
萧无衍颔首:“是,不过如今甘州疫病未除,民生未稳,在朝廷派人来接管甘州之前,各县镇暂由军中把守,我可向侯爷请命留守甘县,待一切事了后再去塞河。”
姜幼安脚步一顿,侧身看他:“夫君的意思是,你可能会在甘县久待?”
萧无衍沉思片刻,道:“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姜幼安敛眸,继而迈步穿过游廊:“若是这样,那我再考虑考虑。”
萧无衍这会儿已看明白,幺幺更想随他去塞河后再开医馆,遂道:“此事不急,开不开医馆又或是开在何处,全
凭娘子做主,我只是想告诉娘子不必有无后顾之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三进院,锦盘则早在二进院时便默不作声地跑回了自己房中。
及至正房门外,萧无衍推开房门,与顾幺幺并肩而入。
屋内暖流瞬间侵袭两人全身。
萧陆竟早早就燃了暖炉。
姜幼安凤眸之下流过满意之色,心道难怪萧陆能在一位四品将军帐下做参军,就凭这份面面俱到的玲珑心思,若是她,她也愿意用这样的人来跟前办事。
萧伍的性子就太直了些。
但他的能力远胜萧陆,这些年没得到重用只能怪镇远侯有眼无珠,否则凭萧伍的能力如今至少也该是个游击将军。
想到这儿,姜幼安不由看向萧伍,叹息安慰:“夫君,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心里,你就是收复甘州的大功臣。”
她没再问论功行赏的事儿,收复甘州都快一个月了,镇远侯若真看重也早就升他做骑尉了,绝不会拖到今日都没动静。
萧无衍闻言却不明所以地怔了怔,满眼疑惑:娘子为何突然夸他?
但显然姜幼安没有为他解开疑惑的打算,下一瞬就毫不客气地指使起这位大功臣:“夫君去厨房提几桶热水来吧,我想泡泡水,这些时日在山上都洗得有些匆忙……”
不料这话却萧无衍误解她方才夸赞是想更好的差遣自己,心下不禁失笑,为娘子做事他甘之如饴,根本不必提前喂他一颗“蜜糖”,不过,他倒确实有想要的报酬。
萧无衍眸光微深,不动声色地从厨房提来热水,而后便打着伺候的幌子“循循善诱”地索取起报酬来。
这天晚上,姜幼安又一次体会到被人吃干抹净是什么滋味,且或许是回到自家宅院没了顾忌,萧伍竟比上回还过分,直到天亮都没消停……
*
二月底,甘州终于迈过疫病难关,各县镇除了被收治到医坊的病人之外,已经连续七天没再在寻常百姓中发现患病之人。
而四种病症中,患伤寒和冬瘟之症的病人恢复最快,及至三月上旬,各县镇被请入医坊的大夫陆续归家,镇远军所建之临时医坊里也已没有患这两种病症之人。
不过在伤寒、冬瘟的病人离开医坊次日,各县镇患有霍乱和天花的病人便被驻守在各地的镇远军趁夜送进了医坊。
此时,仍留在各地医坊的大夫几乎全是从前患过天花之人,当然也有一些大夫甘愿为了救人而冒险。
姜幼安回城后便没再去过医坊,但她见过几次徐大夫和留在州府的周老大夫,与他们商讨病情,也在府衙给染上霍乱之症的军卒诊过脉、开过几道方子。
于是二老惊奇的发现顾幺幺开的方子药效竟比其他大夫都好,转头便通知各地医坊,将她的药方迅速推行开来。
但对于天花,姜幼安却和甘州所有大夫一样一筹莫展。
短短月余,甘州死于天花的病人已近千人。
可镇远军如今能做的,只有将那些死去的人烧成灰烬,再取骨灰入棺,令其入土为安。
因此,尽管早在二月底就收到锦月和三娘已经安排好苍鹤事宜想来甘州的信,姜幼安却没让她们来。
锦月小时候在她身边一起长大,如今倒是不用担心会染上天花,当年三娘不幸也曾被她传染过,但齐荣和高二他们在离开长安之前其实很少能与姜幼安近距离接触,所以当年她患天花时,东宫大部分暗卫都无事。
可这些话不便明说,姜幼安只能在信中委婉嘱咐,让锦月和三娘等齐荣和高二回了苍鹤再动身前来。
锦月聪慧,一眼便看明白自家殿下的意思,立刻回信:姑娘安心,锦月知晓了。
只短短一行字,但姜幼安、叶晋、包括锦盘看过后都松了口气。
次日,在府衙做事的萧无衍也收到一封幸远之命人送来的信函。
彼时顾青树和李拓正在府衙候命,见状,顾青树忍不住好奇:“远之送的信?难道苍鹤出了什么麻烦事?”
在他说话间,萧无衍已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的扫过,继而眉心微蹙:“不是苍鹤,是本侯要有麻烦了。”
顾青树和李拓两人顿时上前一步,齐声担忧:“师弟/侯爷有何麻烦事?”
萧无衍将信函给了他们,让两人自己看。顾青树抢先接过,片刻后,他脸上的担忧瞬间散了,把信交给李拓。
李拓急忙拿在手中看,须臾,他跟顾青树一样放平眉头,转而欣喜道:“侯爷,圣上封您为一品骠骑大将军是好事儿啊,要属下说,您不如趁此机会跟夫人说清楚您的身份?”
顾青树闻言立马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师弟,顾大夫早晚要知道你的身份,我也觉得你该早些坦白。”
萧无衍闻言薄唇紧绷成线,将信函又收回手中。
传旨封赏的宫人如今已到苍鹤,因甘州有疫才没敢贸然前来,而是请了幸远之写信陈情,希望镇远侯能回苍鹤领旨或者派人去苍鹤护送他们一行人来甘州。
萧无衍一时难以抉择。
成亲之后,他原本下定决心向娘子坦白,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夜在藏书阁外幺幺下定决定与他割离的模样。
萧无衍从不敢赌他在娘子心中的分量,也早已认清自己,此生绝无可能放她离开。
暮色悄无声息地降临,临近戌时,在府衙事务堂枯坐半晌的镇远侯终于提笔落字给幸远之回信,告诉幸县令让传旨封赏的宫人在苍鹤等着,他会在三日内回苍鹤领旨。
信写好后,萧无衍叫来萧陆,让他亲自回苍鹤一躺送信。
萧陆领命应是,当即跑去府衙马厩牵马。
萧无衍则在事务堂又处理约莫半个时辰的公务才起身回府。
然而刚出府衙大门,却见萧陆竟又急匆匆策马跑了回来。
萧无衍黑眸顿时一沉,“出了何事?”
萧陆长吁勒马,满脸是汗的跳下马来,深吸口气道:“侯爷,大事不好,小人方才在城门后又遇见幸大人派来送信的苍鹤衙役,他说长安来的宫人已将圣旨和圣上赏赐都交给此次奉命来甘州赈灾的顾大人,您看,这是幸大人的信——”
说着,萧陆将一封被他握得皱巴巴的信呈上。
萧无衍接过信打开,看见信中内容后面色越发紧绷沉冷。
来人竟是顾兰丰。
若赈灾钦差是旁人,他这个镇远侯还能以势压人一番,可顾兰丰是当朝宰相之子,又与他是旧相识,他若敢以势压人,这人恐怕会直接跑到娘子跟前将他的老底掀了。
萧无衍瞬间将手上信纸攥得更皱。
跟在萧陆身后苍鹤衙役,见状悄悄勒了马,大气不敢出的将马绳交给府衙马夫。
与此同时,从另一个方向驾马车而来的叶晋却满脸喜色,远远瞧见站在府衙外的萧伍便兴奋地朝他挥手。
而马车内,姜幼安掀开车帘,望着不远处长身玉立的人眉眼不禁扬起:“夫君!”
她从窗前探出脸来喊他,待马车在府衙前停下,萧无衍便见她凤眸亮得惊人,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又听她声若黄鹂般对他说道:“可是能回府了?我有喜事要告诉你!”
第79章
“还请娘子明示”
萧无衍负手将信函叠好交给萧陆,沉冷眉眼不动声色间变幻。
当马车停在身前,他面上神情已如春风般和煦:“喜事?是何喜事?难道娘子想出了治天花的法子?”
“……不是这个。”姜幼安笑容微凝,好心情瞬间散了一半,放下车帘,沉叹口气坐回马车。
萧无衍自知失言,面色一紧,却罕见地没哄顾幺幺,而是先转头对萧陆道:“侯爷在腾县,明日午后才回,你先带人去驿馆歇歇脚。”
萧陆意会应好,只朝驾马车的秦晋点了点头,便半带板拽地拖走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苍鹤衙役。
叶晋见这情形很难不好奇,不由看着萧伍往萧陆两人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这是何人?”
萧无衍长睫微垂,淡然道:“是苍鹤县衙的衙役,奉幸大人之令来给侯爷送信,说是朝廷派甘州赈灾的钦差快要到了。”
钦差?长安来的?叶晋心里咯噔一声,可千万别是熟人……
而此时,萧无衍终于向前迈步,走到马车窗前轻轻敲了敲车壁道歉:“幺幺,对不起,方才都怪我口不择言。”
姜幼安闻言掀开一角车帘,轻哼:“夫君道歉做什么?我岂会为这些小事生气?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小气的人?”
萧无衍一噎,连忙摇头:“当然不是——”
“我看就是!哼!”姜幼安却不听他解释,倏地撂下车帘,阖上车窗,扬声喊叶晋:“表兄!我们回府!”
叶晋大笑,敛神跳上马车,一边扬鞭一边对萧伍道:“走吧,咱们快些回府,你难道不想知道府中究竟有何喜事?”
萧无衍当然想知道,方才提天花之事只是想转移娘子注意力罢了。
“幺幺,兄长,此事非要回府才能告诉我?”
他扬声问,从马夫手中牵过马翻身而上,急忙朝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顾宅和甘州府衙离得
很近,不过一刻,几人就回了府。
锦月、高二他们如今都不在,上个月叶晋便做主请了两个本分的甘州人来府上做工,一个门房一个厨娘。
见府上主子回来,门房极有眼力见儿的上前接过两根马绳,牵去后门马厩。
姜幼安信步迈向府门。
萧无衍紧追在她身侧,那双黑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双脚,刚见那两只脚都落在门内就立即出声询问:“娘子,快告诉我吧,府中究竟有何喜事?”
叶晋见状脚步一转,忍着笑帮门房牵马去了。
姜幼安方才其实真没生气,是萧伍忽然提及钦差,她担心表兄露馅才佯怒。
不过这会儿见萧伍这般乖切模样,她却再忍不住笑意,转眸看着他凤眸飞扬:“好吧,那我便给夫君提个醒,这件喜事与你夜里……常常惦念之事有关。”
说到后面这半句,姜幼安的声音里情不自禁染上一丝羞意。
成亲短短两月,先前在苍鹤她还专门研究过两天避火图,却没想到近来在房事上竟然还是让萧伍占了上风。
而这厢,萧无衍却在听见顾幺幺提醒的瞬间僵在原地,他夜里惦念过什么?他从来只惦念娘子……
姜幼安见他突然不走了,不由笑他:“怎么了?夫君难道傻了不成?”
萧无衍却忽然俯身抱起顾幺幺,下一瞬心觉不对,又急忙战战兢兢地将人放在地面,好一阵手足无措后才紧着黑眸开口:“幺、幺幺,娘子,你……你要告诉我的喜事是——你有喜了?”
姜幼安不逗他了,弯起唇角,凤眸看着他的眼睛正正经经地点了下头:“嗯。”
这一瞬间,萧无衍脑海中忽然闪过很多,喜悦、失落、真相、隐瞒、生离、死别……万千思绪如巨浪般涌上心头,却又在呼吸之间被他顷力压下,最后只剩一个念头:待一切事了,他便解甲归田。
幺幺喜欢过平凡安稳的生活,那他就只做萧伍,只做顾氏医馆大东家的夫婿。
日后不管顾大东家想做什么,开医馆也好,云游四方也好,哪怕是闯刀山火海,只要她去,他便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左右。
思及此,萧无衍忽然抬手抱住顾幺幺,只是动作很轻,像是担心稍一用力就会不小心把她抱碎。
姜幼安却觉得他太过小心,立刻伸出双臂紧环他劲瘦的腰,“无碍的,夫君大可再抱紧一些,大夫说我身体很好,胎也怀得很稳,除了不可行房,平日里还跟往常一样便可。”
“……不可行房?”
萧无衍闻言身形一顿,轻轻松开顾幺幺去看她的眼睛,倏然苦恼道:“娘子,我忽然觉得这孩子似乎来得太早了些……”
姜幼安:“……”
好吧,其实她也这么觉得。
他们才成亲两个月,每次行房没过多久她就会被萧伍夺走主权,以致于她避火图上还有好几个花样没用过呢。
但无论如何,有孕是好事,她这趟“出宫游学”总算没负父皇所托。
如今只希望这回能如愿生下小皇子,否则,她可没时间再生第二个孩子。
此时叶晋已跟门房从马厩又绕了回来,走到二进院,见表妹和萧伍面对面抱着不由轻咳一声,调侃道:“哎哟,我这还是回早了啊……”
姜幼安闻言缓缓松开萧伍的腰,探着脑袋觑叶晋:“你等着,小心等阿月来了我向她诉苦。”
叶晋闻言微慌,瞬间正色朝姜幼安揖礼:“表妹,为兄知错了。”
姜幼安下巴一扬,转身往用膳厅走:“嘴上说说就是知错了,表兄的诚意何在啊?”
叶晋见状一路小跑,忙不迭跟上讨饶:“那表妹说该当如何?”
萧无衍在一旁看着表兄妹两人接连离去的背影,眼底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醋色。
他知道秦晋和娘子如今只有兄妹之情,可他们毕竟只是表兄妹,当年娘子的父母甚至想过让他们成亲……
萧无衍越想越不安。
于是夜里同床共枕之时,他从背后抱着顾幺幺,眼看她快要睡着忽然亲了下她的耳朵,冷不丁问:“娘子,秦兄可是对锦月有意?”
“嗯?”姜幼安懵了懵,想起萧伍口中的‘秦兄’是指叶晋,这才翻过身来蹭着他颈侧点了点头,勉强打起精神:“表兄是有意,不过阿月还不曾点头。”
萧无衍低头问:“难道锦月对秦兄无意?”
姜幼安轻晃脑袋:“不好说。”
阿月定然是不讨厌表兄的,甚至偶尔还会在不经意间对表兄流露出一些女儿家的羞赧,可表兄过往行事分明也算聪慧,却不知为何总在阿月面前做蠢事惹她生气,时日一久,姜幼安便发现阿月待表兄竟比当初刚离宫时还要客气生分。
萧无衍闻言默了片刻,隐晦道:“秦兄要虚长你我几岁,若锦月当真对他无意,咱们可要找人帮他相看?”
相看?这好像说得有些远了。
姜幼安不得不打起精神,若是阿月对表兄有意,她倒是可以做主把阿月跟表兄的亲事定下。
但若是其他女子,姜幼安可不想揽这麻烦。
姨母和姨丈只有表兄这一个儿子,他若要娶妻,怎能不让他们知晓?那可是大不孝。
更何况,叶家还有舅公在呢……姜幼安犹记得自己当初将舅公气晕之事,如今又过两年,舅公年事愈高,她可不敢再气他老人家一回。
“此事不急。”
她敛敛心神,果断决定结束这番对话:“等阿月他们来了甘州再说也不迟。”
萧无衍眸光瞬间暗了暗,好一会儿才抿紧薄唇道:“也好,那便等等。”
甘州疫情一日不尽,姜幼安便不会让锦月他们冒险过来,所以她很快便将此事抛入云霄,重新闭眼去见周公。
萧无衍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只是与姜幼安如今“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相比,他更激进,意在以雷霆手段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甘州诸事。
既如此,长安来的钦差他便不得不见了。
故而两日后顾兰丰初入甘州,当日傍晚,萧伍从府衙下值回来后便对顾幺幺道:“娘子,侯爷命我在钦差入甘州之后随时听候差遣,明日便要随钦差去腾县,怕是有段时日不能回府。”
彼时姜幼安亦从表兄口中得知父皇派来甘州的钦差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从小就让她跟叶晋望而生畏的顾家大表兄顾兰丰,又字昌石,再又别号少老居士。
不过最后这别号乃是姜幼安年少不懂事时故意揶揄顾兰丰少年老成的,寻常根本无人敢这般叫他。
其实即便是姜幼安,后来也甚少这般称呼顾兰丰,这别号原是她与叶晋几个私下里叫着玩的,外人并不知晓,可在顾兰丰高中探花那年,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将这称呼传扬了出去,害她跟叶晋生生挨了顾兰丰大半年冷脸才让人消气。
在那之后,两人便很少再这般叫过顾兰丰。
谁让这人生起气来是真不理人呐。
如今也是,若被顾兰丰发现她离开长安不是真正的游学,而是悄悄摸摸成亲生子……嘶,那情形姜幼安都不敢想。
这般一想,她听见萧伍说要跟顾兰丰去腾县办差,心里便只余庆幸:“这是好事,夫君,若你能得钦差赏识,今后在军中或许也能有一席之地。”
萧无衍闻言微怔,黑眸不禁疑了疑:“娘子……为何会有此言?”
“?”姜幼安凤眸微微睁圆:“夫君不明白?”
萧无衍摇头 ,“还请娘子明示。”
他分明记得娘子并不喜他擢升,可今日这番话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姜幼安眉心微蹙:“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镇远侯没有识人之能,夫君若不另想办法,如何能大展抱负?”
萧无衍:“……”
他确信这回没有听错娘子的话,眼中疑惑却更甚,忍不住问:“不知娘子可还记得去岁初冬,十一月上旬,你为我治伤那日说过什么?”
姜幼安闻言眸光一颤,瞬间想明白了什么:“这么久之前的事,夫君竟记得这般清楚……”
说着抿唇顿了顿,轻叹口气,她那时确有私心,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的想法已经与那时不太一样,不由辩解道:“我的确不想让你为了立功擢升而去冒险,可如今你分明有功,镇远侯却视若无睹该赏不赏,这是两件事。”
萧无衍恍然。
他并不认为自己从前会错了娘子的意,却也相信娘子今日所言同样出自真心。
她只是为他报不平罢了。
说起来,此事只能怪他做事不够周全,从前想尽快对娘子坦白,便没在意这些破绽,可如今他已改变主意,这些小事便该伪装得毫无痕迹才好。
萧无衍黑眸微暗,唇角却轻轻勾起,看着顾幺幺笑道:“我明白了,娘子。”
第80章
“那我伺候娘子一回?”……
三月中旬,随钦差大臣一起抵达甘州的还有朝廷派来赴任的官员,而其中任甘州知府之人竟是当初升迁去长安做县令的赵文勋。
萧无衍早在知晓钦差是顾兰丰之时便明白长安此次赈灾并非虚言,不像当年定州、云州那样只派了些酒囊饭袋过来中饱私囊,后又在官驿见到赵文勋,他对平定甘州诸事便更有把握。
志同道合之人,行路途中或有分歧,但终会殊途同归。
况且顾兰丰此次来甘州可不止是带来钱粮,他还带来当年为皇后娘娘治过天花之症的傅老太医以及按照傅老太医所列药单采买的一箱又一箱药材。
萧无衍看过那张药材名单,比娘子当初要多上几味,除此之外,剩余十几种药材竟与娘子所书一模一样。
如此,他便明白宫中这位老太医确实有真本事。
是以后来傅老太医不顾众人反对坚决要用“种豆之法”来抵御天花之时,萧无衍力排众议,下军令让徐老、周老等军医以及负责守卫各县镇医坊的军卒皆听其安排。
此乃险招,若败,萧无衍恐会失了军心,但若成,将来甘州百姓、甚至整个大燕都不会再受天花困扰。
幸而,半月后傅老太医不负众望,成功救回几名勇为人先被种豆之人的性命。
徐老和周老等军医一直从旁协助,众人亲眼见证了这几人从病发到病愈的全过程,从而对傅老太医心服口服,真心实意按照他的法子治起天花。
自此以后,萧无衍在军中威望更深。
传出喜讯当夜,顾兰丰提酒敲响萧无衍的房门,与他彻夜长谈。
饮到兴起时,萧无衍遥望天边明月,终于向顾兰丰问出在心底困扰已久的问题:“昌石此次来甘州……是自己想来还是圣上旨意?”
天边月如白玉盘,杯中酒似瑶池酿。顾兰丰闻言淡笑,举杯遥萧无衍共饮,而后却说了句与此问完全不相干的话:“阿衍,我是第一个让傅老太医接痘之人。”
萧无衍眉心顿蹙:“长安何时生过疫?”
顾兰丰又为二人斟了杯酒,波澜不惊道:“此乃八年前宫中秘事,所知之人甚少,你久不在长安,自然不曾听闻。”
萧无衍沉眸,端起顾兰丰刚刚斟满的酒闷饮而尽。
宫中秘事。
宫中,不是顾家,那么顾兰丰是为谁以命犯险便不言而喻,不是早逝的顾皇后就是那位顽劣的太子殿下。
当今圣上心中有百姓,在位二十余载,虽不尽善尽美,可也当之无愧称得上是明君。
萧无衍当初年少,先锋营近四千同袍无辜枉死却被萧山构陷他们不听军令,朝廷偏听萧山草草结案,他的确曾恨过朝廷、怨过当今圣上。
然时至今日,当他成为一军主帅,当他率军打过一场又一场恶战,便也明白多事之秋,朝野动荡,圣上的确无暇顾及“区区”不到四千将士的性命。
况且身为君王,圣上当年虽信了先锋营不听军令之事,却仍命户部下发抚恤金给这些将士的家人,不可谓不宽厚仁爱。
但东宫那位恐怕不会这般体恤百姓。
烈酒入喉,萧无衍将空了的酒盏放到桌上,如墨般的黑眸掩下百般晦暗思绪:“甘州大捷之后,我还给圣上呈过一封密函,不知昌石来甘州前,圣上可交待过什么?”
闻言,顾兰丰终于不再为他斟酒:“陈年旧案,阿衍不妨回长安之后亲自去查,圣上会给你便宜行事之权。”
萧无衍倏然呵笑,明白了。
圣上是想让他回长安,至于为当年先锋营将士洗刷冤屈一事,圣上并不在乎。
萧无衍掂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酒,一饮而尽,而后才道:“我当然会回长安,但不是如今,还请钦差大人回长安后代本侯禀明圣上。”
顾兰丰听见这番气话却很淡然,只是果断收了萧无衍的酒盏,道:“我要醉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改日有机会再来找阿衍叙旧。”
话落,他撩袍起身,如来时般掂着一壶酒和两只酒盏摇摇晃晃地离去。
只是萧无衍屋内此时已遍地都是空酒坛。
……
此事传到姜幼安耳里已是端月。
她初显孕像,小腹微微隆起,也愈发深居简出。
萧无衍难得抽出一整日时间来,回甘县过端午节。萧陆与他一块回了府,甫一在席间见到侯夫人便立刻掐头去尾的告了一状,痛心疾首地控诉“兄长”饮酒饮到通宵达旦。
萧无衍听他如此夸大其词,忍不住哄着顾幺幺辩驳:“娘子,莫听萧陆胡说,我并未喝多,只是与顾大人小酌而已。”
姜幼安自认熟悉顾兰丰的秉性,萧伍或许会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而说谎,但顾兰丰并不是嗜酒之人,萧伍既然是与他共饮,想来即便通宵达旦也不会饮下太多酒。
是以她并未与萧伍计较,只是问他:“顾大人既有心请你饮酒,可是治疫之事有了进展?”
关于疫病此事,萧无衍从不隐瞒顾幺幺,淡笑回道:“是,长安派了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来甘州,若无意外,下个月娘子便可写信让锦月和高二他们来甘州了。”
叶晋原本不想看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你侬我侬,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听见这话却是“嗖”地一下凑到两人跟前,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萧伍道:“妹夫此言当真,阿月下个月真能来甘州?”
不想他这副“耳朵里只能听见锦月名字”的模样竟歪打正着,恰好让萧无衍放下对他的戒心,神色难得和煦:“是,最迟下月中旬,若医坊病人好得快的话,这月底也有可能。”
“太好了!”
叶晋当即捧起碗连干了两碗酒。
自打顾家大表兄来到甘州,他几乎天天跟表妹和阿盘一起闷在府上,开医馆之事也借“表妹怀上小皇子”一事而搁置,日子过得无聊得很,如今可算是听到一个好消息。
等阿月来甘州照顾表妹,他就有机会悄悄去看看这甘州城了。
*
姜幼安肚子里的孩子很乖。
自有孕以来,她除了爱睡一些,其他时候皆往常无异,身子从没有过不舒服。
可姜幼安曾见过大皇姐孕育皇家第一个小郡主时的艰辛,小家伙足足闹腾了大皇姐四五个月才消停。
那段日子的大皇姐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而且稍微闻到味道重一点的东西都会受不住呕吐,有时能吐出来还好些,真正令大皇姐难受的是怎么都吐不出来,然而身体里那股难受的感觉却怎么都挨不下去。
因此,当初永嘉小郡主刚出生的时候,姜幼安着实不喜了她一阵,觉得就是这个小家伙害大皇姐平白吃了许多苦。
但小家伙粉雕玉琢的越长越可爱,也越长越像大皇姐,姜幼安那阵不喜便没能维持多久,没几日她就别别扭扭地背着大皇姐偷偷亲了小家伙一口。
嘶……
离开长安已有两年,那时小永嘉还不到三岁,不知等她明年回去,小永嘉还认不认得她这个太子舅舅?
思及此,半躺在床榻的姜幼安垂眸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萧无衍刚从耳房出来正好看见顾幺幺香腮微鼓气呼呼叹气的模样。
娘子真是愈发可爱了。
他那双黑眸中情不自禁地染上笑意,“娘子这是想起何事,怎么气成这样?”
姜幼安抬头看他。
这人刚刚沐浴过,身子上的水应是擦过的,但擦的时候显然不够仔细,此刻已濡湿大半中衣,不过……倒正好将他坚硬紧实的腰腹勾勒出来。
姜幼安凤眸定定瞧着此处,原本纯洁的思绪瞬间变得不太纯洁,眸光微闪,朝萧伍招了招手:“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想夫君了,想摸摸夫君……”
萧无衍:“……”
他也想。
可知晓娘子有孕次日他便在府衙问过周老大夫,而周老大夫所言确实与娘子一样,女子有孕之后,夫妻之间的确不宜行房。
他走上前抱住顾幺幺,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在她耳边低喃道:“那我伺候娘子一回?”
姜幼安闻言双耳微红,红唇微抿,什么都没说,只是摸着萧伍劲瘦腰腹的手莫名紧了紧。
萧无衍瞬间领悟,抱起顾幺幺轻轻把她放平在床榻,火热身躯瞬间倾身伏在她身上,大手捧着她的莹白娇嫩的脸颊,薄唇抵住她娇艳柔软的唇角温柔舔舐。
他此刻像是性情最温顺的狼,虽然饿着肚子,却并不想粗鲁的吞噬食物,而是耐心十足一口一口的品尝起美味,从头到尾,不厌其烦,直到寻到最可口的地方才终于忍耐不住,大快朵颐。
“嗯……”
微风和煦的海上突然掀起巨浪,姜幼安措手不及,眨眼间便溃不成军,只能抱紧眼前唯一的浮木求生。
萧无衍的呼吸忽地一窒。
*
六月初三,苍鹤,顾氏医馆。
锦月和三娘以及月前才回苍鹤的高二、齐荣等人终于收到殿下来信,信中道甘州疫病已消,他们可择日启程。
若早知正月那一别要等将近半载才能去找殿下,锦月当初绝不会答应留在甘州。
如今既能启程,她一刻都不想耽搁,收到信当日便与三娘、齐荣一起驾马车赶了过去。
高二则还要在苍鹤再待几日,暗卫该如何潜入甘州,殿下还不曾下令。
与此同时,甘县,顾宅。
疫病之事已落下帷幕,可顾兰丰似乎有意在甘州多留些时日,昨日傍晚萧伍派人来送了信,说他还要继续跟在顾大人身边候命,眼下尚不能回府。
姜幼安便想趁他不在将暗卫之事办妥。
甘县这栋宅院比叶晋在苍鹤买的那间院子还要大上不少,近来因为不便出门,叶晋、锦盘闲不住,时常一边切磋一边就将院子给扫了。
但等顾兰丰离开甘州,姜幼安就要准备开医馆之事,他们自然不会像如今这般清闲。
故而姜幼安以为,可以以“清扫小厮”的由头再安排两名暗卫入府。
叶晋却不同意:“表妹,妹夫乃习武之人,且他武艺绝不在我之下,府中多出两个生面孔定会引起他的注意,若不小心被他察觉到什么,表妹到时要如何抉择?”
保暗卫还是保萧伍?
这问题叶晋自问自己都无法立刻做出决定,想来对表妹而言,只会更难取舍。
姜幼安闻言凤眸不禁凝起,最近这段时日,她似乎的确有些松懈。
“表兄言之有理。”
她正色,沉吟片刻后道:“那便再等等,甘州百废待兴,疫病之关既已过去,接下来官府便该解决民生了,到时不愁找不到机会让暗卫潜来甘州。”
叶晋见表妹这么快就打消想法,心底微松口气,点了点头。
姜幼安则又接着道:“不过若是如此,等锦月过来以后,表兄便回苍鹤一趟吧。”
潜在深处的暗卫足有四个多月不曾见过姜幼安和叶晋,就连高二都是上个月才回苍鹤,虽说事发突然离开苍鹤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姜幼安并不想让她东宫的暗卫误会她的离开是想让他们做弃子。
叶晋闻言面色先是一苦,好不容易等来锦月,表妹怎么就要让他走?
可转念一想,他很快就明白其中深意,表妹让他回去,意在安抚暗卫众人之心。
此事倒是他忽略了……
叶晋抿唇沉思,想明白后果断拱手领命:“是。”
此时书房内外并无外人,厨娘时常待在二进厨房,守门的门房则连进二进院的垂花门都极少迈过,锦盘坐在书房庑廊的廊檐上将院落前两进尽收眼底,若有人来,她会在第一时间通禀。
姜幼安看一眼表兄作揖的手,又抬眸望向远方,心中默算时日道:“再过不久萧伍就要回来了,表兄切记,日后我在你面前就只有表妹这一个身份。”
叶晋闻言放下手,神色间顿时多了一丝谨慎:“嗯,记住了。”
松懈是暗卫大忌,与萧伍兄弟二人相识太久,他在他们面前的戒备心似乎越来越低了。
这样不妥。
他目光不禁凛了凛。
*
六月底,顾兰丰终于要启程离开苍鹤。
与此同时,甘州知府赵文勋则在甘州各县镇贴下聘工告示。
甘州各县镇被烧毁破坏的村坊不计其数,官府需要招募青壮重建村落或里坊,有此才能者可去各县县衙领职,同时各工种皆会参照云州发放银钱或粮食。
甘州这些年青壮早被柔然人残害,如今存活之人,大多是老弱妇孺。
官府找不够人,这告示上的内容很快便传到云州。
由此,姜幼安的东宫暗卫顺利潜入甘县。
然而此事刚办妥没两日,萧伍回府后却对她带来另一个“好消息”:“娘子,侯爷升我做了先锋营骑尉,要调我去塞河领兵。”
彼时姜幼安已交待锦月监督修缮顾宅前院东北角的三间倒座房,打算按照苍鹤那间医馆在甘县开一间更大点的药堂。
可萧伍突如其来的升迁却打断了她的计划:“去塞河?什么时候走?”
姜幼安边问边思衬。
其实她对萧伍要去塞河早有准备,只是如今时机不巧,医馆尚未开门,暗卫也才刚刚扎根甘县,她若现在离开,实在不妥。
萧无衍看着她疑惑又担忧的眼眸,喉咙轻颤,发出一声低笑:“明日就走,娘子可是想同去?”
姜幼安凤眸轻眨,点头道:“我当然想跟夫君一起,可是……明日就走是不是太快了些?”
萧无衍并未发觉她眼底微不可见的闪躲,闻言不禁抬手揉了下她的耳朵,耐心解释道:“我是明日就走,但娘子可不行。”
“我才刚升骑尉,营下众人恐会不服,娘子且在甘县等等,等我将这骑尉之位坐稳了再接你们去塞河。”
好不容易送走顾兰丰,他当然不想再跟娘子分开。
可既决定要将谎说得毫无破绽,那么这骑尉之位自然要经历一番波折才能坐稳。
好在此事他很有经验。【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