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第一百三十一眼
翌日一早,大雪渐止。
奚华按计划找丁更衣期间,奚华听见寝宫门外三宫女正窃窃私语。隔着这段距离,平日里只能听隐隐约约,今日恰好是一年之中独一日的例外,门外私语,一字不落全听了。
长老道谢,但到了长老住处,被拒之门外。
“看过了就行了,证明我所言不虚,师兄不至于一直在这里看吧?”卢聿之提醒他该走了。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想谁长得好看这种话题,回神之后,觉得毫无意义,转身欲走。
但修士的目力与听力异于常人,溪边又比街市上清静,即使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他仍然不可避免地听见她用竹剑划破风的声音,有时柔弱,有时锋利,有时缓慢,有时迅疾,显然她已经很累了,但还在坚持。
风声之外,不乏有交谈之声传入他的耳朵,那男子在笑着对她说:“你不必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你不是还摸过我的腿吗?你不是还趴在我腿上睡过觉吗?那时候可没见你不好意思。”
那笑语声声入耳,字字清晰。
卢聿之也没想到会听见这种对话,忍不住笑了一下,“是我小瞧了那年轻人,他两这是不相上下,天生一对。”-
暮色将尽时,奚华同雍游告别,独自走回客栈。进了屋,发现宁天微难得没有戴帷帽,只是出神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离开幽篁岭以,她一直对他那顶帷帽十分好奇,想知道戴在头上是什么感觉,奈何他说仅此一件,没有她的份。他也十分小气,连她凑到他身边看看都不准,更不许她上手拨弄。
难得见他摘下帷帽放在桌上,她趁机拿起它戴在头顶。
白纱垂下,完全覆盖了她的脸,视线困在其中,她还没搞清他戴着这帷帽是怎么视物的,只觉得十分新奇,兴致勃勃地问他:“好看吗?你帮我看看。”
“取下。”在她视线不及之处,那声音冷冷清清。
“你都没回答我的问题,到底好看不好看?”
“奚华,取下。”他仍是避而不答。
她还沉浸在那种新鲜里,并未注意他语调的变化,还继续问他:“你可不可以——”
“你是要我帮你取吗?”
他的声音突然迫近,奚华不禁后退半步,白纱被他修长的手指掀开一道缝隙,一张清俊的脸正朝她靠过。
“我——”她才反应过自己似乎玩闹过了头,看着他不断靠近的脸,心中蓦地生出一道难以抑制的慌张。
宁天微在她面前停下,与她鼻尖相距不足三寸距离,低声问她:“好玩吗?”
奚华愈发紧张,想为自己解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还不取下?你还想接着玩吗?”在这样近的距离,他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她眼仁之中的慌乱,还有慌乱之中看似镇定自若的他的投影。
“我取下,这就取下。”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开口更觉得口干舌燥。
她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尖刚刚触碰到帽檐,动作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奚华,你在吗?”门外响起雍游的声音。
这时候找她,简直是天降救星,奚华想立刻摘下帷帽去开门。
“别去。”
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他朝她轻声耳语。
在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她看见一股从未见过的神色,越变越浓,呼之欲出。
似利剑正在出鞘。
似野马正在脱缰。
奚华坐在床边,仰着头,把画奚华听到此处,心中隐隐浮现一猜测,不过不及细想,很快又被那两三宫女的议论勾了。
起身把画捡回,醉眼朦胧着画中的自己。
“谁画的?”
“为什么?”
“为什么只有一?”
第 132 章 第一百三十二眼
翌日彻底清醒后,奚华主动汀兰苑找了紫茶,问师姐以前有没有见过床边的屏风。
紫茶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像就是一匹白绢?也没注意。”
奚华不信:“真的吗?那把收进储物袋做什么?”
师姐说得很含蓄,但奚华一下子明白了,师姐是想问为什么老问这些奇怪的事。为什么呢?因为是奇怪的人吧。
奚华想去开门,稍稍一动,揽在她腰间的手随之加重了力气,手臂环上,变成了合围的姿势。两人身前只剩下若隐若现的一道缝隙。
“不在吗?”门外那人又问了一声。
她张口欲答,还未发出声音,嘴忽然被宁天微另一只手掩住。他动作很轻,但眼神带着几分强硬,是不想要她回答。
她很疑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想要问,朱唇轻启,温热的唇珠擦过他凉凉的手心,那触感太新奇太古怪,她动了一下便僵硬地停止,不敢再尝试。
白纱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视线朝旁边闪躲,被白纱阻挡,无处逃脱。
于是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朝自己靠近,额头快要贴上她的额头,两张脸离得越越近,几乎只被他的手掌隔开。
她方才很想叫他松手,现在完全不敢了,若他不用手掩住她的唇,或许会用别的方式让她说不出话。
那联想一闪而过,却让她心头一惊,慌张中闭了眼,不敢继续看他的表情。
黑暗之中,感受到他的呼吸慢慢转移了路线,从她的鼻尖偏移,扫过她紧绷的脸颊,徐徐游荡,暂停在她的耳侧。
“你想让他知道吗?”他声音极轻,仅容怀里那一人听见。
“嗯?”奚华闭着眼轻嗯了一声,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只觉得耳朵上生出细细密密的痒意,抓耳挠心,是他的呼吸在她耳畔徘徊不去。
“你想让他知道,我们住一起吗?”轻柔而克制的声线里掺进一丝若有似无的调笑意味。
住一起?这不能乱说。奚华立刻摇头,仅仅偏转了一微小的幅度,耳廓正好碰上了他的嘴唇。
红润的唇色像一滴娇艳欲滴的墨,顷刻间在她的耳朵上扩散开,从耳廓到耳垂,从耳根到侧脸,肆意铺开一片绚丽的红云。
她原本并不在意住一起这件事,这两日他睡床榻,她睡地铺,彼此各不相干,还不如在幽簧岭那时亲近。
但现在,他们不仅住一起,两人还带着同一顶帷帽,在同一片白纱之下,脸和脸几乎挨在一起,完全超越了她理解的范围。
她紧张地闭着眼,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甚至不敢呼吸,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脸颊上的温度越发灼热,红云悄无声息地扩张,缠绕上他的指尖。
她现在才知道,此前她想法设法与他接近,根本是自不量力。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由她控制。他可以轻易推开她,就像他现在抱她一样。
轻而易举,只要他想。
“你想吗?”耳边再度响起他温声软语的询问。
因她一直屏住呼吸,脑袋昏昏沉沉。被耳边那道气息一烫,顿感头皮发麻,双腿也好像失了力气,上半身摇摇欲坠,倒入他的怀中。
这下不用再硬撑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脑袋埋进他胸前的衣襟里躲起,也不在乎他的手还捂住她的嘴,极小声地回答:“不想。”
“为何不想?”他低头问她,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不知是担心她摔倒,还是不想让她跑掉。为何不想,是不是不想让别的男子看到你与我这般亲近?
奚华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支吾吾道:“因为主人在意自己的名声,所以我不想……”
她忽然感觉他的胸腔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不由自主地发笑。她愈发窘迫,更不敢抬头了。
都怪突然敲门的那家伙,从救星变成了灾星,雪中送炭不成,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漫长的静止之后,门外响起了另一声音。
“这位小公子,你找谁?”卢聿之明知故问。
“找我朋友。”雍游看了他两眼,眼神无声询问,“你是谁?与你何干?”
卢聿之笑道:“真巧,我也找我朋友。”
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里外外都一片沉默。
数息之后,奚华听见门外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所以你朋友与我朋友,他们住一起吗?”
她终于抬头,有气无力地摘下帷帽,幽怨地瞥了宁天微一眼,“还给你,再也不敢玩了。”
“嗯。”宁天微松手放开她,随即带上帷帽,将表情和眼神隐匿在白纱之后。
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别扭地问:“那朵花还在吗?”
“还在。”
“那你骗了我,你说不能蹭蹭去。”
“蹭不掉的。除非有朝一日我灵力尽失,它才会消失。”
奚华怔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情况,在这一刻,她忽然希望那朵花永远不要消失。
敲门声又起,卢聿之问:“时辰不早了,悲云阁快开了,你们不打算去幽屏山了吗?”
宁天微泰然自若地走过去开了门,淡淡道:“走吧,去悲云阁。”
卢聿之跟上他的脚步。雍游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见屋里那人背对着室外不动,遂走到她跟前叫上她。
“你是不是练剑太累,回屋睡着了,所以没听到我敲门?”他问得云淡风轻,像是随口一提。
奚华很感激他好心递过的台阶,顺势回答:“嗯,今天好累。”
至于房间里另一人为什么不去开门,她找不出理由为他解释,就当他只是不想吧。
四人离了客栈上街。夜色已深,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同一方向赶去。
因为方才在房间里摘帷帽的事,奚华心情尚未平静,不敢和宁天微走在一处,也不想被卢聿之看见她脸颊上迟迟未消的红晕,一番思量后,走在了雍游右手边。
“小公主,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这位是?”卢聿之边走边问,眼神落在新的年轻公子身上打量。
奚华后知后觉地介绍:“雍游,我的朋友。”
“短短两日,两位就成了朋友,莫非是一见如故?”卢聿之抓着这话题不放。
雍游笑着朝他点头,“这位公子好眼力,我与她的确是相见恨晚。”
拥挤的人群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步伐稍顿,像一阵风在夜幕之下短暂地停驻。
“是吗?”卢聿之饶有兴致地追问。
“不是——”奚华想解释,那声否定在喧哗声中并不明显。
身边的朋友将她打断:“怎么不是?你忘了你当初想见我时有多么迫切?”
奚华知道他又在说观音祭,一时气上心头,踩了他一脚。
“哎呦,你不用这么不好意思。”雍游放慢了脚步,落在最后。
卢聿之悠悠说道:“和越公子在一起时,没见小公主这么不好意思。”
奚华知道他是故意取笑她,也懒得再费心纠正,只放慢脚步等雍游一瘸一拐地跟上,才正经道:“我有事问你。”
“你有求于我还踩我,怎知我还会不会回答你?”雍游走得更慢了。
奚华方才下脚不重,自然知道他痛苦的表情是装的,她只想找悄悄问话的机会。和前面那两人隔开一段距离之后,她低声询问:“你说允生丹可以暂时保命,暂时是多长时间?”
“传闻中,修士吃了它可得永生,普通人大概也可以长命百岁。但是——”雍游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奚华,望着她红晕未消的脸,望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但是你,作为一弱不禁风的剑灵,又在万魔窟饱受摧折,那灵丹妙药对你而言也不是长久之计,恐怕不足一月。”
霎时间,她脸上血色褪尽,眼底光芒消失,与刚才相比仿佛换了一人。
隔着拥挤的人群,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一言不发静静望着她对面那人。
那遥远的一眼之后,他扭头继续朝悲云阁走去,不知她在那一刻作了什么决定。
不知怎么回事,一路上的心怦怦直跳。
推开房门的刹那,闻到了寻觅已久的香“仙师已经飞升上界,要这么多人间财宝作甚?反正那小太监说的不是。”
气。
第 133 章 第一百三十三眼
“道友随意。”梅虔没做过多解释,“梅安坊转转,道友如有需要,可随时与联系。”
奚华未再多言,被那一缕香气吸引,独自进了天师曾经住过的房间。
此月圆之夜,悬崖上几乎每一块山石上都站满了修士,他们门派不一,服饰各异,修行法术不同,修为高低也千差万别,唯一的共同点是——皆为允生丹而。
阁主莲净真人多年不曾露面,到了子时,亲自打开结界,迎了各路客。
“悲云阁自开宗立派以,潜心丹修,避世多年。如今风雨飘摇之际,愈感孤立无援。今夜特开放幽屏山,惟愿广结八方仙缘。”
莲净当众诵了迎客辞,各路修士先是惊讶悲云阁一改作风,又感叹眼下时局艰辛仿佛回到了上一次仙魔大战之前,最后朝莲净真人客套了一番,将话题引到允生丹上。
人群中一小小角落里,卢聿之与身边人低语:“我听闻莲净真人执掌悲云阁千余年,没想到他看上去如此年轻。”
宁天微也是第一次见到莲净,只隔着帷帽看了看他的样子,未做回答。
“兴许除了允生丹之外,悲云阁还有什么别的灵丹妙药,可以使人容颜永驻,也说不定。”雍游接了话。
奚华抬头看莲净,距离太远,人太多,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模样。那一眼之后,她忽然觉得额头有点发热,头有点疼,于是收回目光,阖眼揉了揉眉心。
月近中天时,莲净又云:“吾自知诸位道友为允生丹而,无奈悲云阁能力有限,近千年只炼出唯一一颗允生丹,无法广济天下,望诸位海涵。幽屏山巅有一问心塔,允生丹藏于问心塔内,诸位可凭实力取得。”
话毕,幽屏山结界打开,各路修士纷纷上了山。
“此去路途艰险,风波难测,诸位保重,莫要为一颗丹药伤了和气。”
最后的劝嘱鲜有人听。
“我看他那样,更像是在说‘你们好自为之’。”卢聿之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但细想又说不上。
宁天微掩了掩帷帽,问他:“凌霄宗可有弟子悲云阁?”
那日在酒肆门口,他听见过一弟子聚众谈论他。
“之前了一,死了,被魔修掐死的。”
“魔修?”
“嗯,那魔修在找尘染,找越师兄的旧相好。”卢聿之一边说一边看向奚华。
奚华自然也听到了那名字,但无暇关注,只觉得眉心越发不适,冷眼将他的视线瞥了回去。
“人多眼杂,你不要与我走在一处。”宁天微低声吩咐卢聿之,“即便此地没有凌霄宗弟子,别的门派也许有人认出你,届时他们会猜想与你同行的人是谁……”
卢聿之找不到理由拒绝,只朝他说了声“不要逞强”,随后加快脚步,混进了更头部的人群。
幽屏山环境复杂,山势崔嵬,无数机关、陷阱、秘境遍布其中,外人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山中。浩浩荡荡一行人行至山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数。
问心塔矗立于幽屏山巅最高处,是一座三层塔楼,在月光照耀下苍凉又凄清,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但因为允生丹的存在,那不祥的气息又吸引人前进。
像是盛情邀请,问心塔的入口自动开启,修士们鱼贯而入,进了第一层,才发现内塔塔外截然不同,里面是另一番天地。
不是月光下凄惨的荒山野岭,却是歌楼舞馆中的花天酒地。
许多修士清修一世,过惯了苦行僧日子,何时过这等声色场所?乍一见,只觉得过往皆是虚度光阴,当下只想寻欢作乐,猛一头扎进了结伴而行的男男女女之中。
剩下一些心志坚定的,还在寻找允生丹,或是寻找通往第二层的机要。
“你也是第一次吗?这就看呆了。”雍游拍了拍奚华肩膀,笑她没有见识。
奚华困在万魔窟多年,何时见过这种地方,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儿,只觉得头更痛了。
雍游继续说:“别看了,那些庸脂俗粉没有你好看,那些庸夫俗子也没有我好看。你若想看,直接看我就行了……”
“奚华,跟上。”戴着帷帽的人喊了她一声。她跟过去,原想掀过一片白纱挡住一部分视线,一想到前半夜在客栈里发生的事,一下子压下那份心思,丝毫不敢去招惹他。
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双眼被一只手完全覆盖住,熟悉的凉意渗进她的额头。
“别看。”宁天微转身面对她,将她与近处一对卿卿我我的男女隔开。
“怎——怎么了?”因为看不见,她有些茫然。
他说:“不是你该看的。”
“越公子是不是小题大做了?”雍游看不见帷帽之下那人的表情,只能看着他的手,看它覆在她眉眼之上,明明很迫切,又那么小心翼翼。
作为一剑灵,雍游曾经跟随主人见过檀栾剑尊许多次。只不过那时他栖息剑中,剑尊没有见过他。这是第一次,他意外地发现,剑尊那双注定用执剑的手竟也会这样小心翼翼。
“好了么?我们还不走吗?”奚华杵在原地尴尬地询问。
那只手松开,她循着那手掌下方的空隙扫了一眼,发现自己脚边有一方碧青色手帕,弯腰拾起一看,手帕上还绣了一行字——
莫倚玉栏杆,人间风露寒。[1]
“什么酸腐诗句?”雍游随意点评了一句。
酸腐吗?奚华还觉得挺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心似乎被那酸腐诗句戳了一下,泛起一缕惆怅,这风月场所显得不合时宜。
三人继续往前走,放眼四处,还保持理智的修士越越少了,还在第一层,许多人已经放弃寻找允生丹,沉溺于眼前的欢愉。
空气里忽然飘一缕香气,起初很轻很淡,在鼻尖扫过不作停留。越是轻淡,那一丝余味越是勾人,许多人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继而张嘴大口吸气。
“好香,什么味儿?”奚华话音刚落,那香气骤然变浓,像一阵风暴铺天盖地而。
“有毒,别吸气。”宁天微喊了她一声,正欲带她离开,忽然一大群神志癫狂的修士挤过,将走在一处的三人冲散。
经此一冲撞,她实在有些憋不住气,拿方才捡到的碧青色手帕捂了一下口鼻,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只觉得头痛越发剧烈,似是临终征兆,蓦地眼前一黑,那浓郁得让人无法呼吸的香气也闻不到了。
再睁眼时,歌楼舞馆已不复存在,她身在一处金碧辉煌的佛殿之中,是侥幸到了问心塔第二层。
放眼四望,一同到第二层的修士只剩下第一层的一小半。她要在这一拨人里找到宁天微和雍游,奈何佛殿太大,分割成许多房间,一时不知道他们分散在何处。
这一层的风格与第一层截然不同,没了红男绿女,没了靡靡之音,四壁高耸入云形成穹顶,壁上雕刻着成百上千尊佛像,气氛庄严肃穆,即便灯火通明,也透出一种强势的压迫感。
人在其中,显得十分渺小。
“闻到香火气味没有?不会又有毒吧?”
“闻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晕,没事,悲云阁不至于这么老套。”
“你说这问心塔里真的有允生丹吗?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
“我看是你脑子不大对劲,要走你趁早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丢人现眼……”
修士涌入之后,寂静的佛殿变得十分嘈杂,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看这文殊菩萨,他手里的剑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断了?”
“你眼睛花了吧……”
“不可能!我看得一清二楚。”
“断了就断了,关你什么事,找允生丹要紧……”
两名腰间斜配大刀的男子喋喋不休。片刻之后,更多人发现了异常。
“这千手观音像,刚才明明有四十二只手臂,现在怎么少了两只?”
“这些雕像全都闭着眼,我怎么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此话一出,众人都觉得毛骨悚人,气氛骤然变得诡异阴森。
“说不定,那只盯着人看的眼睛,就是……”
允生丹。
那猜测不需要说完,众人全都如此作想,也顾不得佛殿里气氛有多不对劲,纷纷运功乘着法器而上,迫不及待地寻找那一只会动会盯着人看的眼睛。
奚华飞不起,只能在混乱中寻找两三熟悉的身影。在佛殿中待得越久,越觉得心神不宁。她还拽着那方碧青色手帕,手心里渗出一丝冷汗,松手一看,手帕上有二三点的血迹。
那血迹鲜红刺目,她下意识闭眼不看。再睁眼时,四处漆黑一片,以为自己机缘巧合到了第三层,其实不然。
佛殿陷入无边黑暗,其中满是杀伐之声,许多声音疯狂嘶喊:
“交出那颗眼睛。”
这般亲密无间的关系也会结束吗?为何不能长长久久,纠缠到底呢?
奚华不想听自己说出当时说的那句话。就留在这一刻吧,可以长睡不醒,不要别离。
可梦是不听使唤的,梦里那还是说了:“真的,绝不会后悔。”
梦醒时分,奚华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拨弄额前的发丝,温热的呼吸轻扑在的脸颊。
除了没人会做这种事了,轻声叫:“宁师兄……”
第 134 章 第一百三十四眼
没有人回答,奚华等了又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越少。
那温热的气息明明还在脸上流连不,却不肯和说话。
快说好想,是不是悄悄回?
奚华心里有些着急。从前在宿月峰照顾雪山那段时间,宁师兄夜里悄悄回抱,那时就说过好想,现在却不肯说了。
害怕这是梦,梦醒了就了。害怕梦会结束,不想让,所以不敢睁眼确认。
黑暗之中,众人为一颗丹药大打出手。一开始,各门派的同门修士之间还相互商议协作,到后,反正看不清谁是谁,直接变成了无差别攻击。
佛殿里的香火味渐渐变淡,被越发浓郁的血腥味掩盖过去。黑暗中充斥着法器对抗的声音,混着骨肉撕裂的声音,还有咒骂与嚎哭的声音。
宁静庄严不复存在,金碧辉煌的佛殿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
奚华忽然想起了她的梦,困在万魔窟的几百年间,以及刚到幽篁岭那段时间,她梦见过比这更惨烈的地狱。
那梦里尸山血海,残肢遍地,她困在溯安剑里无法摆脱,只能一次又一次跟随剑体感受刺穿血肉的残酷,感受剑体上的血迹从温热到冰冷,感受死亡是怎样发生。
死离她那样近,与她擦肩而过,又对她穷追不舍。在无数次血肉横飞的噩梦里,她被迫一遍一遍重温那种感觉。越是熟悉,越是恐惧。
现在她不在剑里,不能坐以待毙,摸黑四处闪躲,撞到一人身上。刚要躲开,便嗅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是我。”
那句话音量不大,几乎被打打杀杀的声音淹没过去,落在她耳边,却无比清晰。
她在黑暗中抱住那人,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整张脸埋进他胸前,贴得太紧,她都说不出话。此时此刻,她也确实说不出话。
她在等他叫她放手,叫她抬头,叫她不要抱那么紧。在他说出口之前,她绝不主动松开。即使他说出口,她也要假装没听见。
但这次他并没有这样说,只是重复了一遍:“是我。”
地面开始颠簸摇晃,佛殿的墙壁在成块剥落。不远处忽然传撕裂的声音,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每走一步,整座佛殿都仿佛要随之倾塌。
各路修士相互搏杀的声响变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阴森恐怖的嗓音:“还我眼睛。”
伴随着一阵阵踩碎尸骨、掐断脖颈的声音。
“救命!”满堂修士惊恐大喊,“这是什么东西?”
“眼睛在谁那里?赶快扔出去。”
“救命——”
“……”
更多人还没喊出一字,就已经被碾成肉泥。
众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允生丹,只想逃出问心塔保命。许多人循着声音朝墙壁破碎处跑去,企图找到缺口冲出佛殿。但刚到开阔处,坍塌的墙壁又迅速重建,逃命者撞得头破血流,更有甚者,直接被封进了墙壁。
不多时,佛殿中的幸存者已经寥寥无几。
一簇紫光将惨相照亮,那颗眼珠不知是从何处飞出的。大开杀戒的原是一尊高大的佛像,金身上沾满血迹,脸上没有表情,左眼眶只剩一窟窿血流不止,厚实的嘴唇间只有一道细微的缝隙,重复着吐出一句子:“去死,全都去死……”
那模样哪里像神佛,分明是魔鬼。
脚步声迫近,奚华清晰地感觉到那魔鬼的大手即将覆盖她的头顶。这一回她不知还能往何处去,绝望中将宁天微越抱越紧。
“还要找允生丹吗?”宁天微低头问她,声调甚是平静。
奚华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允生丹。
想叫他脑子清醒一点,还没得及开口,忽然听见巨大的炸裂声。那尊癫狂的佛像,连同四周所有的墙壁,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在惊愕之中闭眼,感觉自己飞了起,直至脚尖再度落地,都不敢睁开眼睛。
“好了,你还不松手?”宁天微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惊魂甫定,不敢抬头,“我们这是死了吗?”
“奚华,你还要抱多久?”平静的声线里透出一丝淡淡的无奈,“你不想去找允生丹了吗?”
她总算回过神,从他胸口处扭头看向四周,一切混乱和杀戮都不见了,“这里是?”
“问心塔第三层。”
她只是偏过脑袋,侧脸还贴在他胸前,“刚才在第二层,你为什么不躲?”
他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臂。
“嗯?其他人都会躲,就你一动也不动,吓死我了。”她此刻仍心有余悸。
“奚华。”他的语气更无奈了,“因为你抱得太紧了。”
她这才反应过要松手,想要抬头看他的脸,忽然有一滴血滴落在她的额头。
她扯掉了他的帷帽,只见他脸色更苍白了,嘴角残留一丝血迹,眼尾也泛起一丝薄红。
“你又强行运功了?”她眉头紧锁,朝他下颌处伸手。
“没有,我试了一下,发现不行。”他任凭那只手指落在他唇边,他看着那血迹从他嘴角转移到她指尖,“所以我又解封了一份修为。”
“你知不知道那很危险?”她后知后觉地着急了。
宁天微只是笑了笑,视线还停留在她的指尖,“那你要与我死在一起吗?”
“……”奚华手上动作一顿,摇了摇头,她自然是不想的。她原想着找到允生丹送给他,作为交换条件,让他赶紧修好溯安剑把剑送她。悲云阁的路上,她默默做了这样的决定。
“但你这样冒险,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卢聿之要怪我的。”
“他不敢怪你。也怪不着你。”他施法清除了她手上的血迹。
她没再说话,宁天微也不再问。私下寂静无声,气氛有些奇怪。
过了好一阵,她突然反应过,睁大眼睛问他:“进入问心塔第三层的,只有我们两人吗?”
宁天微淡淡“嗯”了一声。
“那卢聿之他们人呢?”她想起第二层的惨状,不由得担心同伴的安危,他们该不会死了吧?
宁天微平淡地解释:“炸毁佛殿之前,我与卢聿之传音了,他知道趁乱保命。”
传音?奚华越发着急了,盯着他的眼睛问:“那雍游呢?他听不见你的传音,你有没有告诉他?”
“奚华,你就这么担心他吗?”他原本心平气和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冷冰冰——
奚华搞不懂他为什么变脸这么快,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换了一种语气。
“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她试着解释,“为什么我问卢聿之就可以,问雍游就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宁天微也说不上,也许是方才又解封了更多修为的缘故,他觉得心里很不平静。他按下那种不平静,换回了温和的语气,“可以,你的朋友,他当时和卢聿之在一起。”
奚华松了一口气,雍游是为了帮她找允生丹才幽屏山的,万万不可因为她死在这里。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很快又紧张起,“这问心塔第三层,怎么什么也没有?”
此地空无一物,光线昏暗,如果他们不说话,就什么声响也没有,太安静了,显得阴森森的。
“什么也没有,所以允生丹更不好找。”宁天微凭直觉朝前走,顺手拉着她的衣袖一起,随口问了一句,“害怕?”
奚华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挣脱,整人都朝他挨拢过去,“吓人。”
挨着他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她好不容易稍稍适应了第三层诡异瘆人的环境,又远远望见前面有若隐若现的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屏风,立在阴影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更深更浓的阴影。
两人走到了屏风跟前,始看清屏风上画着一名女子,右手握着一截剑柄。顺着她的手臂往回看,奚华被吓了一大跳,“她怎么没有脸?”
屏风上那女子画像其实是有脸部轮廓的,只不过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脸上空荡荡一片。
宁天微朝屏风伸手,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屏风的丝绸,除了蹭上一指灰尘,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此地应当是许久没有人了,悲云阁或许也没想到有人能闯入问心塔第三层。
“你看她的脸。”
奚华不想看那张脸,越看越觉得惶惶不安。但听他那样说,又只好把目光重新移过去。
那张脸与刚才所见有了区别,在脸部上方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渗出了一小滴水痕。
“她这是,在哭吗?”那细小的水痕闪着微弱的光线,在阴沉沉的屏风上要仔细看才看得清。
宁天微点点头,用指尖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触感无比真实。
把那滴泪拭去,很快又出现新的,水痕越越明显,总也擦不干净。断线的眼泪渐渐连成一条线,即使没有五官,也好像能看出她的表情。
“是不是擦掉她的眼泪,才可以找到允生丹?”奚华伸手摸了摸画中人的另一只眼角,指尖上也很快沾满了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眼泪一开始是热的,从无形的眼眶中流出,再慢慢变冷。
“也许是。”宁天微动作慢下,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落到身边那人脸上,又落回画像。
奚华察觉他的视线,小声问他:“你看我干嘛?”
“你哭起和她有些像。”
她刚要摇头否认,他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眼尾抚过,带起一片水迹,再问她:“这是什么?”
“这怎么会传染?”若不是被他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顶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在她惊讶发愣的时间里,他擦掉那些眼泪,用视线勾勒了好几遍她脸部的轮廓,再和画像一一对比。
“别看了,这不可能,我没有过这里。”她越发感到心神不宁,还有一阵无缘无故的伤心。
那画像上的眼泪源源不断,用手实在擦不干净。奚华从袖口中取出一块碧青色手帕,一边折成合适大小,一边问那画中人:“别哭了,别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允生丹在哪里?”
手帕接触到画像脸颊的一瞬间,幽暗的屏风忽然产生了一道极强的吸引力。奚华无力抵抗,整人被那座幽屏吸了进去。
宁天微紧随其后,进了幽屏幻境。
“等等!”不远处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卢聿之和雍游赶问心塔第三层。好不容易站到那座屏风前,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东西?”雍游盯着屏风上的画像,那张空白的脸上正一寸一寸显现出眉毛和眼睛,然后是鼻梁和嘴唇。
“这……”两人都不敢相信,屏风上竟然出现了奚华的脸。
卢聿之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剑柄,心中蓦地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到屏风背面一看,另一幅画像正在成形,是他师兄,心口处鲜血淋漓。
两人想要进入幽屏幻境,手脚还没有接触到屏风一丝一毫,它已经碎裂瓦解,消散地无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
攸宁六十九年,琼都皇家寺庙华安寺内,闻觉方丈对大殿中跪拜之人缓缓道:“公主所求之事,并非无解。”
“请方丈明示。”琼都公主奚华独自跪在殿中。
“闻觉前日窥得一线天机,这世上有一物唤作允生丹,是唯一可以治愈公主旧疾,保护公主长命百岁的东西。”
奚华迫切想知道允生丹在何处,却听闻觉说道:“仙药难求,公主需要找到一位真心待你,真心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之人。”
奚华抬头,神色困惑,“请问方丈,找人和寻药有何关系?”
“允生丹,乃是至诚至真至爱之心。”
丁勉面色极冷,语气咄咄逼人: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魂灵死死囚禁。
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魂灵死死囚禁。
“真有事求,不如神宫当面见,在这里像什么话?”
第 135 章 第一百三十五眼
奚华没吱声,抱着雪山从丁长老身旁过,只想快步离开鸿音庙,也没管梅虔有没有跟上。
“站住!”丁勉脱口而出,一向随和洒脱,很久没有像今日这样,被一不听话的外门弟子触怒。
奚华一步不停,不想听说教,冷冷回绝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提议:“衍苍神君是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吗?要怎么求?求有用吗?”
方才听到,或许还参与了过程,只有是局外人。
难怪这一年丁长老对意见颇多,每次说话都带刺,想必是怪耽误了天玄宗大师兄飞升。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为何还指责不神宫呢?
丁勉没问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冲着仓皇离的背影冷淡告知:“天玄宗拟派一名弟子神宫觐见神君,邀请仙盟讲学,今日巳时从通天径出发,不随。还有半时辰,不有的是人想。错过了这时机,别怪没通知。”
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魂灵死死囚禁。
宁天微想起在幽篁岭时第一次教她练剑,她看到他两手空空时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失望。叫她削一把竹剑,她也兴趣缺缺。
他自然看得出,每次用那把竹剑,她都只把它当作练习的工具,从未对它表现出一丝喜爱。
不像今日,她看着雍游的佩剑,羡艳之情溢于言表,那是她看竹剑时从没有过的表情。
所以他问:“你很想要一把剑吗?”
奚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当然很想要一把剑。她天天对溯安剑朝思暮想,就怕他不愿给。现在被问到,她抓住大好时机先做铺垫,便说:“我是很想要一把剑,但是……”
“我带你去地方。”他没有听完“但是”,不必“但是”,那地方她一定会喜欢。
两人离开客栈,徒步出了城镇走入山野。一路上行人愈渐稀少,行至不知名的溪边,一只黄绿色小鸟从茂密的树枝上飞过,绕着宁天微飞了几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啄他的帷帽。
奚华心道这小黄鹂真是胆大包天,惹谁不好,偏要惹他。想起自己上次戴帷帽的下场,她现在还记得那种心慌,反正是再也不敢胡了。
但这只鸟毫无危机意识,两只灰褐色小爪子在他肩上踩踩去,没过多久,竟然钻到帷帽的白纱下躲起了。
奚华以为宁天微马上要发火了,但见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帷帽,轻轻抖了抖肩膀,小黄鹂不但没飞走,反而像是感受到玩乐的趣味,步伐都显得更愉快了。
这一人一鸟和谐共处的画面显得十分诡异,奚华甚是不解,从幽屏山出之后,他对她冷冰冰的,怎么对一只鸟这么有耐心,甚至可以用纵容形容。难道她还比不过一只鸟吗?
“这只小黄鹂好像很喜欢你。”一番观察后,她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
宁天微放慢脚步,想起了幽屏幻境里那只名叫阿鹂的暗绿绣眼,想起有人说“阿鹂喜欢你”,像是一种迟的回应,他拂了拂黄鹂的翅膀,问了一声:“是吗?你很喜欢我吗?”
“是啊,这不是很明显吗?”奚华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只鸟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很很喜欢他,任谁都会这么想,“那你呢,你喜欢它吗?”
这问题无人回应。小黄鹂喳喳叫了几声,像是在催促他回答。他却未再开口。
奚华也没多问,她怎么会看不出,若是他不喜欢这只鸟,它这般放肆,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哪能在他肩膀上踩啦踩去。那他必然也是喜欢的,只是不习惯开口说出罢了。
“主人以前养过鸟吗?你看起很有经验的样子。”
宁天微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养过。”
“真的吗?”奚华惊讶,“很难想象你会做这种事。”
他原本在很仔细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这般惊讶,便知道她什么也没有想起。
“真的。养过一只暗绿绣眼,别人送的。”
“什么绿什么眼?是它好看还是现在这只鸟好看?后怎么不养了?”她实在想不出谁会送他一只鸟,他竟然还欣然接受。想想去,只能想到尘染。怪不得他现在的眼神好像挺失落的,看是睹物思人。
“暗绿绣眼。它更好看。后弄丢了。”他不想细细解释,轻轻捉住肩膀上那只黄鹂递到她面前,“你要养吗?”
奚华摇头,也不伸手去接。她不会养鸟,完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你不喜欢它?”他不得不承认,她在幻境内外的确判若两人。
“不是不喜欢它。”她从他声音里听出一缕少见的忧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她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觉得它更喜欢自由。”
“好。”宁天微往上抬手,放开手心里那只黄鹂。一抹鲜艳的黄绿色腾空而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亦不再耽误,取出一柄竹剑,施法使它悬空,然后带上奚华共乘一剑,朝茫茫云霄中飞去。
直至夜幕将尽时,奚华远远望见一座巍峨的仙山。山中云雾缭绕,烟霞蔼蔼,苍松翠竹高耸入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又有瀑布飞流直下,灵泉恣意奔流。
宁天微收了剑,寻了一条小道,边走边说:“这是灵岩山,是凌霄宗所在之地。”
奚华脚步一顿,抓住他的袖口,惊讶地问:“我们凌霄宗干嘛?你不怕被发现?凌霄宗一直在找你。”
宁天微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无妨,我对灵岩山很熟悉,这条路不会有人。”
她举目环视一周,虽然没见到凌霄宗弟子,也没见到灵兽灵禽,但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冒险。
“传说中灵岩山是一颗星星变成的[1]。青天之中一颗星星坠落此地,幻化出丹崖翠壑,长出神木灵植。后凌霄宗在灵岩山开宗立派,经过数千年发展,才变成第一大剑修门派。”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宁天微娓娓谈及宗门过往。
“主人是不是很舍不得这里?”奚华想起卢聿之说的,檀栾剑尊受魔气侵害后,为了不损害凌霄宗的名声,主动和宗门断绝了关系,独自在幽篁岭隐居避世。但凌霄宗似乎并不体谅他的苦心,只将他视为天大的祸害,一直想找到他斩草除根。
“没有舍不舍得一说。我对凌霄宗并不很留恋,更多的是责任。”他语气淡淡的,坚定之中夹杂着一丝惆怅,“我于凌霄宗,于这人世,不过是一过客。缘起而,缘散而去,舍不得也没有用。”
奚华不禁皱眉,还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又听他感叹:“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2]。所以不必强求。”
夕阳已彻底褪去,月光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洒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仿佛将他浸染同化,变作人间的月亮。
凡尘俗世,不该是月亮的栖身之所。一如勾心斗角的宗门,也不该是剑尊的心之所系。
奚华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有朝一日,他完成了所有责任,会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是离开灵岩山去幽篁岭,而是离开纷纷扰扰的人世,成仙或者成魔,再也不回。
她晃了晃胳膊,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纤细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舍不得溯安剑,而是舍不得他。
宁天微只当是她亲近自己亲近惯了,她主动抱他都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这会儿忽然牵他的手,应当只是她一时兴起。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回头看她,只是轻言细语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了。”她自己也没注意,平时为了溯安剑去接近他的时候,开口闭口都是“我舍不得你”,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她却说不出“舍不得”这种话了,而是找了无关痛痒的理由。
“很快就到了。”
“我走不动了,你可以抱我过去吗?”
“不可以,自己走。”宁天微觉得自己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果然她不会满足于牵手,她就是想要抱他,而且还想要他主动。
他不想答应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但他猜想她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还会找各种理由让他同意。
没想到这次却猜错了,她只是应了一声“哦”,没再多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月亮就是月亮,自古以都高高在上,不会,也不该被她勉强。
既然她不提,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手牵手沉默地往前走,最后在一面三丈高的石壁前停下。
宁天微抬起左手贴在石壁上,掌心发出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石壁被那光晕瓦解,与它融为一体,变作一扇透明的流动的墙。
他带她穿墙而入,走进一深不见底的山洞。奚华回头一看,方才穿过的石壁已经闭合,所有光晕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哪?”这封闭而昏暗的空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魔窟,恐惧油然而生,本能地想要离开。
“别怕,这是凌霄宗的剑冢。”宁天微略施法术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了剑冢深处,放手对她说,“去挑挑你喜欢的剑吧。”
奚华这才明白,他千里迢迢带她灵岩山,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凌霄宗,原是想送她一把剑。
她的确很想要一把剑,但那把剑就在他身上,不在这黑魆魆的剑冢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好拂了他的意,于是装模作样地挑起剑。
宁天微跟在她身边,用一小片光晕照亮近处的剑,耐心地解释每一把剑的历,剑的名字、材质、功能,每一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奚华难免惊讶。
“这曾经是我最常的地方。”只是在仙魔大战中失去溯安剑之后,他再也没有过。
奚华一连看了好几十把剑,听了好多介绍,却迟迟没有挑中心仪的剑。凌霄宗剑冢之中宝剑无数,但在她心里,无一能比得上澜光。
宁天微问她:“怎么选不出,没有喜欢的吗?”
“其实,我不是很需要新的剑,你帮我削的那把竹剑,就挺好的。”除了溯安剑,对她而言,这里的任何一把剑都和竹剑没有区别。
“真的吗?”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的脸。
奚华努力说服他:“真的。”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冷了,手心里的光晕也没了,剑冢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让她惴惴不安,偏偏这时候,他退后一步不再牵她的手。
她刚想问他知道什么了,便听见他冷冷地说:“所以,你只喜欢你朋友的剑,对吗?”
可是呆坐许久,也没有人打断胡乱的猜想。直到雪山在身后挠,回头一,雪山掀开了枕头。
一路单手触摸石壁上的浮雕的痕迹。果然如宫女所说,壁上雕刻的,都是莲花。虽然不见金光闪耀的奢靡之姿,但每一片花瓣、每一枝花梗和每一片莲叶,全都可以清楚感知。甚至能摸出,哪些花尚且含苞待放,哪些已开得娇艳欲滴。
的纸,展开一,头两字触目惊心。
就这一眼,知道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原竟是:“爱,奚华。”
第 136 章 第一百三十六眼
那不是告白,是告别。
因为奚华曾在月蘅殿与说过,告别是要喊真名的。
后困在神宫的那段日子,有许多次在云和雨的巅峰,快要失控的时刻,一遍遍叫过的名字,故意刺激的情绪,让也不好过。
那夜之后,奚华如愿在幽篁岭留下,条件是今后行为要收敛一些,不要随随便便对病弱的剑尊动手动脚。
她口头上答应得飞快,行动上却是变本加厉。仗着自己是尘染“替身”的身份,心里像明灯一般,看破了宁天微嘴硬心软,知他每次都是装装样子,其实根本舍不得撵走她。
于是她得寸进尺,越发喜欢黏着他。
每日找机会邀请他品茶,常常“一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他身上,再一脸无辜地帮他擦擦。
每日恳求他教她练剑,开头总是勤勤恳恳,不多时便假装自己学不会要他亲手教她,到最后总说自己太累了要他扶一把。
宁天微怎会不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能忍则忍,懒得与粘人精计较。否则她又要哭哭啼啼抱着他不放,他不喜欢自己衣袍上沾上湿漉漉的泪痕,也受不了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至于醉翁之意到底在什么?只有奚华自己知道。离开溯安剑差不多快三月了,每一次她想方设法靠近宁天微,都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倒数第十日,到了固定的练剑时间,宁天微没有出现。奚华从午后等到黄昏再到月近中天,始终没见到他一眼。
借助溯安剑的感应去找,不对劲,那感应也比往日减弱了许多。
她把这当成是自己命不久矣的征兆,等到哪一天一丝一毫也感应不到了,恐怕就是她一命呜呼之时。
抱着这样的念头去找人,到了浸雪潭附近,望见潭面上泛起一大片蓝光,游离在水面之上,与从天而降的月光融为一体。
透过炫目的光晕,奚华看见了那清瘦的背影。
“主人忽然调动灵力做什么?”奚华边走边问,按前不久卢聿之所说,病弱的剑尊封闭了修为,是不能强行支配灵力的。
无人回应,她快步上前,绕到他面前,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把剑——
遍布裂纹的溯安剑。
她双脚仿佛被定住,一步也挪不动了,脑袋嗡嗡作响。她实在想不明白,近百日不见,她的本源剑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宁天微淡淡瞥了她一眼,口头未做任何解释。幽蓝的光晕自他掌心而出,丝丝缕缕的灵气涌向那把废剑,将它托举在空中,环绕包围。
不需要解释,任谁都看得明白,他在修剑,为一把连剑灵都没有的废剑冒险。
一条裂纹稍稍合拢,很快又有新的更大的裂缝出现。
他双唇紧抿,汗水从额间滑到唇角,经过下颌,一滴一滴落入水中。显然他力不从心,即使勉强强撑,那光晕也越越淡,在茫茫夜色中逐渐难以分辨。
直到最后一丝单薄的灵气被夜风吹散,溯安剑支离破碎,坠入浸雪潭。
宁天微伸手去接剑的碎片,只接住零星几片,随后潜入水中,追随那把剑而去。
“等等!”奚华喊不住他,又着急找回溯安剑的碎片,也紧随其后沉下水面。
不是第一次了,心情比第一次掉进浸雪潭那晚上更沉重更绝望,那时候好歹是失而复得,此时此刻,看着四处散落的碎片,满脑子都是死到临头的不安。
在这种不安的驱使下,奚华只想赶紧找齐碎片,顾不上另一人的安危了。
若不是依靠特殊的感应,她其实也不清楚碎片有没有捡完。
凭着微弱的指引继续下沉,她忽然感觉手腕一凉,回头一看,是宁天微抓着她的手腕。
方才在岸上看见他的时候,她知道他状态不好,没想到这么不好。现在离得近了,才看清他面色极差,眼眸都快要阖上了。
她伸手朝上指了指,建议他先离开浸雪潭,他摇头,不接受她的建议。
她又抬了抬被他握住的手腕,想要他松手,他依旧摇头,把那纤细的手腕握得更紧了。
奚华不想浪费时间拉拉扯扯,只好任由他握着,带他一起先捡回碎片。
有时两人意见不统一,一想往东,一想往西,为了掌握主动权,她干脆用力挣脱了手腕,再握住他的手。
好冷,掌心的触感让她忽然回想起初次相遇的那晚上,也在这潭水之中,他冷得像要结冰。
而这一次更甚,连她也感觉自己要被一起冻住了。
宁天微晃了晃她的手,她回过神,牵着他一起行动。
直到找齐最后一块碎片,她丝毫不想再耽误,牵着他一道往回游,眼见水面之外的光亮近在咫尺,他们即将浮出水面了,她忽然感到手心一空,冰冷的触感随之消失了。
奚华回头看身后那人,以为他是筋疲力尽握不住她的手了,哪知根本不是,他掉头又往水下游去。
还想干嘛?明明溯安剑的碎片已经全部找齐了,奚华有几分气恼,眼下没机会发作,又担心他的安危,只好无奈地游过去跟上他。
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在追一样东西——在潭水中不断下沉的一支白玉发簪。
尘染?
她心底蓦地冒出这名字,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尘染留给他的,或是他曾经没及送给尘染的发簪。
这念头突如其,教人莫名心烦。
他是剑尊,为了修复一把剑铤而走险,她很理解。再加上那把剑和她性命相关,他看重那把剑,她甚至觉得自己偷偷占了他的便宜,悄悄得了好处。
但现在,为了一女子,他不顾性命安危要取回她的发簪,她很不理解,也越发相信了卢聿之之前所说的是真的——
他果然忘不了尘染。
算了,管他心里惦记着什么人,那都和她毫不相关。她还指望他修好溯安剑,便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不要命地折腾,于是她加速游到了更深处,抢先一步抓住了下沉中的玉簪。
回头想要递给他时,才发现他双目已经阖上,唇角附近飘散着一丝血迹,人已经失去意识陷入昏迷状态。
奚华自己也没几分力气了,还要费劲带他回去。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终于把他送回房间安放在竹榻之上。在确定他性命无虞之前,她还不能离开。
“主人,醒醒。”她喊了几声,对方不应。
“剑尊,醒醒。”戳了戳他的胳膊,他还是没反应。
“宁天微,醒醒。”
“喂,醒醒,醒醒。”
“……”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动。用指尖试了试他的鼻息,幸好还有一丝气流,微弱但还存在。侧着身子靠近他的胸口,万幸听见了他的心跳,只是远远不如上次那样有力那样强烈。
他一定不能死。
因为她还想活着,还指望着最后几天时间里他顺利修好溯安剑。
若他死了,她岂不是要陪葬么?
绝对不行。
她得救他,联系不上卢聿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先用毛巾擦掉他嘴角残留的血迹,明明没有一丝痕迹了,房间里还飘散着血腥味。
那气味的源头是他的手心,他把溯安剑的碎片握得太用力了,留下深浅不一的伤口,尚在流血。
奚华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笑他太痴迷,又庆幸他痴迷。
之前在水下,她一心寻剑,除了彻骨冷意,没有感受他手心的异样。现在再看血淋淋的伤痕,轻轻碰一下都觉得疼,心里难免生出一丝不忍。
她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他双手的伤口,又慢慢做了包扎,虽然样子不美观,但止血足够了。
“醒醒,主人。”
“醒醒,剑尊。”
“醒醒,宁天微。”
“……”
她把这几句话颠前倒后,翻覆去喊了好多遍,嗓子都快哑了,也没能喊醒他。
到后半夜自己也累得不行了,就地蹲坐在竹榻边上,偏头睡了过去。
睡着了,她好像如愿回到了溯安剑。剑中不再是一片荒芜、满目狼藉,广阔天地间开满了一种芳香四溢的花。她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只觉得香气很熟悉。
她在香气中沉醉,希望自己性命无忧,希望溯安剑永远完好无缺。
可惜眼前的景色倏地变幻了,天降红雨,每一朵花都染上刺目的猩红。香气不复存在,血光泛滥成灾。
随后“噗嗤”一声,她与溯安剑一起,穿透了某一温热的地方。铺天盖地,是心碎的声音。
“不要,你不能死。”喊出那句话时,她还在梦魇中挣扎。
“怎么了?”头顶上方有虚弱的声音问她。
“你不能死。”她在半梦半醒中重复。
“为什么?”他从她侧脸下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整条胳膊都被她压得发麻。
“因为我,舍不得你。”
眼泪落进无边无际的血泊之中,滴答滴答。
多想天降一场大雨,把花上的血色洗净。若能恢复流泪的能力,也会用眼泪把清洗干净。可是天未降雨,也流不出一滴泪滴,只好伸手摸摸,等待吐露新的故事,想这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奚华等了好久,这朵染血的茉莉没有任何变化。
心生一大胆的猜测,是不是这一世还没有到最后,时间还没有重置?是不是只要变成一滴水珠,从茉莉花叶上滚落,师兄就回了,就会摊开掌心稳稳接住。们就可以重新过,可以再度拥有无数次机会,求一圆满的结果。
可是没有眼泪一路单手触摸石壁上的浮雕的痕迹。果然如宫女所说,壁上雕刻的,都是莲花。虽然不见金光闪耀的奢靡之姿,但每一片花瓣、每一枝花梗和每一片莲叶,全都可以清楚感知。甚至能摸出,哪些花尚且含苞待放,哪些已开得娇艳欲滴。
雪山轻扯的衣袖,不想理会。
而终于开口说话:“不在这里,带找。”
第 137 章 第一百三十七眼
奚华跟随雪山进入一处幽寂封闭的空间,此地连日夜都难分辨。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见到宁师兄该对他说什么,可真正到了目的地,她连他半人影都没看到,只见到以灵力筑成的猫窝、雪山的一大堆玩具,以及一只淡蓝玉匣。
玉匣是宁师兄从前亲手送她的礼物,那时她看也未看,挥手将它拍落。
宁天微没想到她这么大胆,竟然自作主张躺到床上,挨在他身边。
换做往日,他必定会立刻撵开她还要对她说教一番,但从酒肆门口回之后,他还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和她讲话,也根本不想理会她的所作所为。
于是一直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的模样。
因为自己太安静,对外界的一切便异常敏感。
身后传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在翻身。一道温热的气息徘徊在他颈后,离得那样近,盘旋不去,教人无法忽略。
数息之后,那鼻息向下移,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撞上他的背脊。他轻易分辨出那是她的额头,因为她熟练而又自然地蹭了蹭,那种触感他熟悉又陌生。
被她的鼻尖戳了一下,随后有一张脸贴过。他想叫她别闹了,还没开口,忽然察觉到背后衣衫上浸开一片湿意。
那液体起初和她的呼吸一般灼热,顺着衣衫的纹路蔓延开去,在夜里一点一点降温,慢慢变凉,让躁动不安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跌回沉闷的胸腔里。
“你是不是嫌弃我才要走?”她的哭腔里带着浓浓醉意,声音比往日更委屈,“我以为你不会回了。”
那些眼泪仿佛渗透他的皮肤,汇聚到心里下了一场雨,把积压许久的怒火浇灭。雨势却大得过了头,持续那么久,泛滥成灾,淹没他的声音。
他右手搭在腰间,衣袖被她扯了几下,没扯动。以为她会放弃,没想到她的手从他手臂下穿过,落在他腰上才停下。
“你不要走。”酒气一直那么浓。
前半夜在酒肆门口,他看见她喝酒了,没想到她喝得那么多,醉成这副模样,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她的手臂在收紧,然后紧紧抱着,似乎害怕她一松手,好不容易抓住的人又跑了。其实那人一动也没动。
“从明天起我不会再偷懒,我会好好练剑,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悲云阁?”
原不是单纯认错,还是有所求。他在想她喝得这样醉,即便他答应了,她还能记得吗?
“嗯。”他轻声回答,想要挪开她的手。
她却抱得更紧,继续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你不要走。你能不能带我去悲云阁?”翻覆去都是那几句话,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遍。
他才确定她根本没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久以后,她的声音变小变弱,最后归于沉默。
宁天微转过身,想抱她离开床榻,否则翌日她若从他床上醒,还不知道会多尴尬。于是抱她起身,走到一旁的地铺上放她躺平,他刚要松手离开,腰忽然被她抱住,往下一拉,教他就地躺下。
“奚华,放手。”他压低声音叫她。
她没说话,也没放手。
“你到底喝了多少?”他想抬头看看她的表情,稍稍一动,她像是误以为他要走,双手用力抱得更紧了。
他只好不再动,等她安静下呼吸都变得悠长了,才轻轻拨开她的手,起身离开并不宽敞的地铺-
翌日清早,奚华一睁眼,就见到了戴着白色帷帽的那人。
“你什么时候回的?”她记得昨夜去街上找他,遇见一叫雍游的剑灵,记得自己第一次喝酒就喝醉了,后面的事情全都模糊了。
“昨夜。”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你呢,干嘛去了?”
奚华脑袋昏昏沉沉,不想说自己去找他了,今日她还有正事要做,便问:“你带了我的竹剑没有?”
“带了,走吧。”宁天微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柄竹剑,执剑朝门口走去。
奚华着急道:“你去哪里?”
“带你去练剑。”以前在幽篁岭,他一走,她必定紧紧跟着。
这次她却说:“等等,你不用去,把剑给我就行。”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隐藏了目光里的意外和惊讶。
奚华解释:“你不用去。我约了别人一起去。”
执剑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小公主打算和谁一起去?”
“一朋友。”她没说自己遇见了同类。
“朋友,什么朋友?”
大殿中忽然有老者说:“我记得猫仙很喜欢飞鸟,我亲眼看见过猫仙追鸟,追到了也不伤害它,猫仙对鸟特别好。”
许多人兴致勃勃加入讨论,追问老者猫仙长什么样,是不是真像塑像那般慈眉善目,德高望重的猫仙怎么还爱追逐飞鸟?
闻此,奚华轻声问:“师兄知不知道,雪山最爱的灵鹤飞到哪里去了?”
第 138 章 第一百三十八眼
奚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师兄回答。他的警惕性出奇地高,不像她,常常落入他的圈套。
贺寿仪式一直持续到中午,猫仙全程没有露面。众人临走前,还有最后一环节,可以排着队挨摸一下猫仙塑像的猫头或者猫爪,祈求猫仙能带好运。平日里他们对猫仙崇敬有加,不敢行此冒犯之举,只有在特别的日子,才能有机会像这样表达喜爱。
那颗眼睛是佛殿的光源所在,一旦被人从佛像脸上抠下,整座大殿蓦地陷入黑暗。
因那眼珠子神通广大,形状又与丹药相似,一众修士笃信那就是允生丹。
黑暗之中,众人为一颗丹药大打出手。一开始,各门派的同门修士之间还相互商议协作,到后,反正看不清谁是谁,直接变成了无差别攻击。
佛殿里的香火味渐渐变淡,被越发浓郁的血腥味掩盖过去。黑暗中充斥着法器对抗的声音,混着骨肉撕裂的声音,还有咒骂与嚎哭的声音。
宁静庄严不复存在,金碧辉煌的佛殿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人间地狱。
奚华忽然想起了她的梦,困在万魔窟的几百年间,以及刚到幽篁岭那段时间,她梦见过比这更惨烈的地狱。
那梦里尸山血海,残肢遍地,她困在溯安剑里无法摆脱,只能一次又一次跟随剑体感受刺穿血肉的残酷,感受剑体上的血迹从温热到冰冷,感受死亡是怎样发生。
死离她那样近,与她擦肩而过,又对她穷追不舍。在无数次血肉横飞的噩梦里,她被迫一遍一遍重温那种感觉。越是熟悉,越是恐惧。
现在她不在剑里,不能坐以待毙,摸黑四处闪躲,撞到一人身上。刚要躲开,便嗅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是我。”
那句话音量不大,几乎被打打杀杀的声音淹没过去,落在她耳边,却无比清晰。
她在黑暗中抱住那人,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整张脸埋进他胸前,贴得太紧,她都说不出话。此时此刻,她也确实说不出话。
她在等他叫她放手,叫她抬头,叫她不要抱那么紧。在他说出口之前,她绝不主动松开。即使他说出口,她也要假装没听见。
但这次他并没有这样说,只是重复了一遍:“是我。”
地面开始颠簸摇晃,佛殿的墙壁在成块剥落。不远处忽然传撕裂的声音,随后是沉重的脚步声,每走一步,整座佛殿都仿佛要随之倾塌。
各路修士相互搏杀的声响变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阴森恐怖的嗓音:“还我眼睛。”
伴随着一阵阵踩碎尸骨、掐断脖颈的声音。
“救命!”满堂修士惊恐大喊,“这是什么东西?”
“眼睛在谁那里?赶快扔出去。”
“救命——”
“……”
更多人还没喊出一字,就已经被碾成肉泥。
众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允生丹,只想逃出问心塔保命。许多人循着声音朝墙壁破碎处跑去,企图找到缺口冲出佛殿。但刚到开阔处,坍塌的墙壁又迅速重建,逃命者撞得头破血流,更有甚者,直接被封进了墙壁。
不多时,佛殿中的幸存者已经寥寥无几。
一簇紫光将惨相照亮,那颗眼珠不知是从何处飞出的。大开杀戒的原是一尊高大的佛像,金身上沾满血迹,脸上没有表情,左眼眶只剩一窟窿血流不止,厚实的嘴唇间只有一道细微的缝隙,重复着吐出一句子:“去死,全都去死……”
那模样哪里像神佛,分明是魔鬼。
脚步声迫近,奚华清晰地感觉到那魔鬼的大手即将覆盖她的头顶。这一回她不知还能往何处去,绝望中将宁天微越抱越紧。
“还要找允生丹吗?”宁天微低头问她,声调甚是平静。
奚华一愣,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允生丹。
想叫他脑子清醒一点,还没得及开口,忽然听见巨大的炸裂声。那尊癫狂的佛像,连同四周所有的墙壁,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在惊愕之中闭眼,感觉自己飞了起,直至脚尖再度落地,都不敢睁开眼睛。
“好了,你还不松手?”宁天微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她惊魂甫定,不敢抬头,“我们这是死了吗?”
“奚华,你还要抱多久?”平静的声线里透出一丝淡淡的无奈,“你不想去找允生丹了吗?”
她总算回过神,从他胸口处扭头看向四周,一切混乱和杀戮都不见了,“这里是?”
“问心塔第三层。”
她只是偏过脑袋,侧脸还贴在他胸前,“刚才在第二层,你为什么不躲?”
他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臂。
“嗯?其他人都会躲,就你一动也不动,吓死我了。”她此刻仍心有余悸。
“奚华。”他的语气更无奈了,“因为你抱得太紧了。”
她这才反应过要松手,想要抬头看他的脸,忽然有一滴血滴落在她的额头。
她扯掉了他的帷帽,只见他脸色更苍白了,嘴角残留一丝血迹,眼尾也泛起一丝薄红。
“你又强行运功了?”她眉头紧锁,朝他下颌处伸手。
“没有,我试了一下,发现不行。”他任凭那只手指落在他唇边,他看着那血迹从他嘴角转移到她指尖,“所以我又解封了一份修为。”
“你知不知道那很危险?”她后知后觉地着急了。
宁天微只是笑了笑,视线还停留在她的指尖,“那你要与我死在一起吗?”
“……”奚华手上动作一顿,摇了摇头,她自然是不想的。她原想着找到允生丹送给他,作为交换条件,让他赶紧修好溯安剑把剑送她。悲云阁的路上,她默默做了这样的决定。
“但你这样冒险,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卢聿之要怪我的。”
“他不敢怪你。也怪不着你。”他施法清除了她手上的血迹。
她没再说话,宁天微也不再问。私下寂静无声,气氛有些奇怪。
过了好一阵,她突然反应过,睁大眼睛问他:“进入问心塔第三层的,只有我们两人吗?”
宁天微淡淡“嗯”了一声。
“那卢聿之他们人呢?”她想起第二层的惨状,不由得担心同伴的安危,他们该不会死了吧?
宁天微平淡地解释:“炸毁佛殿之前,我与卢聿之传音了,他知道趁乱保命。”
传音?奚华越发着急了,盯着他的眼睛问:“那雍游呢?他听不见你的传音,你有没有告诉他?”
“奚华,你就这么担心他吗?”他原本心平气和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冷冰冰。
从前在神宫的日日夜夜,她听他这样问过许多次。此刻她第一次问,心底浪/潮未退,声线又细又轻,止不住轻颤,微微一勾就要断裂。
可是他居然说“嗯。”
她怔怔望着他:“你什么意思?”
第 139 章 第一百三十九眼
“不要的意思。”宁昉眸色尚未清明,语气却冷淡决绝,从腰后拨开她的手,意欲从床上起身。
奚华假意顺从,在他将要离去时,右手出其不意覆上一处鲜活的证据,就着这姿势逼问他:“为什么骗人?”
奚华搞不懂他为什么变脸这么快,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换了一种语气。
“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她试着解释,“为什么我问卢聿之就可以,问雍游就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宁天微也说不上,也许是方才又解封了更多修为的缘故,他觉得心里很不平静。他按下那种不平静,换回了温和的语气,“可以,你的朋友,他当时和卢聿之在一起。”
奚华松了一口气,雍游是为了帮她找允生丹才幽屏山的,万万不可因为她死在这里。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很快又紧张起,“这问心塔第三层,怎么什么也没有?”
此地空无一物,光线昏暗,如果他们不说话,就什么声响也没有,太安静了,显得阴森森的。
“什么也没有,所以允生丹更不好找。”宁天微凭直觉朝前走,顺手拉着她的衣袖一起,随口问了一句,“害怕?”
奚华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挣脱,整人都朝他挨拢过去,“吓人。”
挨着他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她好不容易稍稍适应了第三层诡异瘆人的环境,又远远望见前面有若隐若现的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屏风,立在阴影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更深更浓的阴影。
两人走到了屏风跟前,始看清屏风上画着一名女子,右手握着一截剑柄。顺着她的手臂往回看,奚华被吓了一大跳,“她怎么没有脸?”
屏风上那女子画像其实是有脸部轮廓的,只不过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脸上空荡荡一片。
宁天微朝屏风伸手,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屏风的丝绸,除了蹭上一指灰尘,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此地应当是许久没有人了,悲云阁或许也没想到有人能闯入问心塔第三层。
“你看她的脸。”
奚华不想看那张脸,越看越觉得惶惶不安。但听他那样说,又只好把目光重新移过去。
那张脸与刚才所见有了区别,在脸部上方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渗出了一小滴水痕。
“她这是,在哭吗?”那细小的水痕闪着微弱的光线,在阴沉沉的屏风上要仔细看才看得清。
宁天微点点头,用指尖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触感无比真实。
把那滴泪拭去,很快又出现新的,水痕越越明显,总也擦不干净。断线的眼泪渐渐连成一条线,即使没有五官,也好像能看出她的表情。
“是不是擦掉她的眼泪,才可以找到允生丹?”奚华伸手摸了摸画中人的另一只眼角,指尖上也很快沾满了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眼泪一开始是热的,从无形的眼眶中流出,再慢慢变冷。
“也许是。”宁天微动作慢下,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落到身边那人脸上,又落回画像。
奚华察觉他的视线,小声问他:“你看我干嘛?”
“你哭起和她有些像。”
她刚要摇头否认,他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眼尾抚过,带起一片水迹,再问她:“这是什么?”
“这怎么会传染?”若不是被他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顶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在她惊讶发愣的时间里,他擦掉那些眼泪,用视线勾勒了好几遍她脸部的轮廓,再和画像一一对比。
“别看了,这不可能,我没有过这里。”她越发感到心神不宁,还有一阵无缘无故的伤心。
那画像上的眼泪源源不断,用手实在擦不干净。奚华从袖口中取出一块碧青色手帕,一边折成合适大小,一边问那画中人:“别哭了,别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允生丹在哪里?”
手帕接触到画像脸颊的一瞬间,幽暗的屏风忽然产生了一道极强的吸引力。奚华无力抵抗,整人被那座幽屏吸了进去。
宁天微紧随其后,进了幽屏幻境。
“等等!”不远处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卢聿之和雍游赶问心塔第三层。好不容易站到那座屏风前,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东西?”雍游盯着屏风上的画像,那张空白的脸上正一寸一寸显现出眉毛和眼睛,然后是鼻梁和嘴唇。
“这……”两人都不敢相信,屏风上竟然出现了奚华的脸。
卢聿之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剑柄,心中蓦地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到屏风背面一看,另一幅画像正在成形,是他师兄,心口处鲜血淋漓。
两人想要进入幽屏幻境,手脚还没有接触到屏风一丝一毫,它已经碎裂瓦解,消散地无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
攸宁六十九年,琼都皇家寺庙华安寺内,闻觉方丈对大殿中跪拜之人缓缓道:“公主所求之事,并非无解。”
“请方丈明示。”琼都公主奚华独自跪在殿中。
“闻觉前日窥得一线天机,这世上有一物唤作允生丹,是唯一可以治愈公主旧疾,保护公主长命百岁的东西。”
奚华迫切想知道允生丹在何处,却听闻觉说道:“仙药难求,公主需要找到一位真心待你,真心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之人。”
奚华抬头,神色困惑,“请问方丈,找人和寻药有何关系?”
“允生丹,乃是至诚至真至爱之心。”
她怔愣片刻,果然缓解了几分。
他还说:“你都哭了,它也是,那么多眼泪,不止是因为舍不得我吧?”
“闭嘴!”奚华完全收住了眼泪,用亲吻掩盖羞涩,“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
“很快,我和你一样,迫不及待。”
第 140 章 第一百四十眼
如宁昉所说,他真的消失不见了。
奚华情绪大起大落,敲了敲玉镯,连问话的嗓音都哑了:“宁师兄,你在吗?”
没人回答她。
她忍不住担心,师兄到底在不在玉镯里,会不会是魂飞魄散了,怕她伤心,才编出理由骗她。
不是第一次,还有哪一次?奚华还想再问,但宁天微已经带上帷帽,不理会她的困惑。
出了问心塔,外面仍是月夜,幽屏山寂静无声,比之前更阴森了。
“我们从小道离开,避开悲云阁。”卢聿之小声说,“允生丹就是一骗局,悲云阁早就不是悲云阁了。”
奚华惊讶,现在是既不知道幽屏幻境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幻境之外发生了什么。
“我就说悲云阁怎么舍得开放幽屏山献出允生丹,都是假的。魔族早先杀了悲云阁阁主,控制了整门派。那日亲自打开幽屏山结界,欢迎各路修士找允生丹的,根本不是莲净,是新任魔尊——尘郁。”
不光是奚华,连宁天微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名字,“尘郁是?”
“是尘染的弟弟。尘染在世时,她这弟弟从未抛头露面,以至于修真界都不知道魔族还有这号人物。他一出现就搞了大的,挑中武力值不强的丹修门派,用允生丹为诱饵,诓了一大批修士幽屏山。”
“他是为了复仇?”奚华啧了一声,心想魔族果然心狠手辣,尽出阴招。
雍游走到她身边,解释道:“魔族在找尘染。万魔窟结界消失之后,仙魔两族都认为尘染没死,但双方都不知道她栖身何处。尘郁搞了引魂阵,用万千修士的灵力祭阵,用修士的肉身和骨血炼丹。他想借助阵法找到尘染,再用丹药助她恢复功力。这次幽屏山的修士,十有八九都变成了他阵中亡魂……”
奚华倒吸一口冷气,震惊之后感到一阵头疼,揉了揉眉心也不起作用,习惯性地拉住宁天微衣袖轻轻扯了两下,扭头仰面问他她眉心那朵兰花还在不在。
“在。”宁天微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将她的手从袖口处移开,独自往前走了。
奚华觉得有些奇怪,站在原地朝雍游感叹了一句:“他刚才看我了吗?”
“没看。”雍游耸了耸肩。
“看都没看他就说‘在’,敷衍人也不是这样敷衍吧?”她对这突如其的冷遇感到莫名其妙。
“你别动,我帮你看看。”雍游站到她对面,慢悠悠盯着她眉心看了好一阵,“还在。”
奚华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话,还在困惑地嘀咕:“我是哪里惹到他了吗?”
雍游只是笑笑但没说话。
她又问:“他是心情不好吗?”
“有么?我看他一直是那样,不苟言笑,冷若冰霜。”雍游催她快走,幽屏山如今已是魔族的地盘,他们在这里多留一时,便多一分风险。
奚华自然听劝,加快脚步去追赶前面那戴着帷帽的背影,但那背影走得很快,完全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你说,他是怪我抢了允生丹吗?”
“不像,你觉得你能抢得过剑尊吗?”
“也对,那他怎么这么奇怪?”
“你这么想知道,就直接去问他好了。”
奚华摇头,随后恍然大悟道:“不用问了,我知道了,是因为尘染。”
她想起卢聿之从前说的,宁天微对她不错,是因为把她当作尘染。如今所有人都认为尘染没死,他一定着急找回旧爱,自然没空再搭理她了,冷落她也是合情合理。
既然如此,她决定这一两日先离他远一点儿,不要凑到他跟前惹他心烦。
发现宁天微态度变化的,不止奚华一人。
卢聿之与他越师兄走在一处,关切地询问:“在幽屏幻境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宁天微不想解释。
“不论发生什么,师兄都不应该把允生丹给别人,你明知这样做很危险。”
帷帽之下,宁天微面色沉重。
在幻境之中,起初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虚假的世界。
在那虚假世界里,有人骗他,利用他,一步步接近他,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一颗真心。他知道她的目的,也知道交付一颗真心很危险,即便如此,他还是心甘情愿那样做了。
宁天微真傻。
离开幻境之后,他心里对宁天微那样评价。他宁天微才不会那么傻。
“师兄还记得自己之前说的话吗?”卢聿之含蓄地提醒他。
“嗯。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原本并没有把尘染卑鄙的咒术当回事,现在却开始在意了。像面对一簇危险的火焰,他要保持距离,用冷淡将火焰熄灭。而不是继续靠近,与那火焰一起熊熊燃烧。
“记得就好。”卢聿之半信半疑,也不好再多说,只是焦虑地拍了拍师兄的肩膀,又回头去看掉队的两年轻人,打心底里认为他们天生一对,十分般配。
后半夜,四人走出幽屏山,回到了前几日住过的客栈。经过悲云阁一劫,逃脱魔掌的修士少之又少,客栈空出许多房间,再不复当初的拥挤喧哗。
宁天微搬去隔壁的空房间时,奚华毫不意外,只当他是为尘染伤怀,不想和她待在一处。所以她没问也没挽留,还以为自己善解人意,做得十分妥帖。
翌日一早,卢聿之匆匆离开客栈,说是要回凌霄宗汇报悲云阁的情况,如不出意外,各大仙门不日将要共同商议如何对抗魔族,如何找到尘染。
雍游也和奚华告别。
“你也要走?你打算去哪?”奚华有些意外,没想到唯一的剑灵朋友这么快就要走了。
雍游笑着问她:“你舍不得我?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谁舍不得你?瞎说!”她觉得好气又好笑,因为知道那是一句玩笑,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轻飘飘地回绝了。
说话时,宁天微正好从她门口经过。她想问他去哪儿,但又感觉他还是冷冰冰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想烦他。
“过两天是我主人的祭日,我得回去清岩宗陪陪他。”雍游收起玩笑话,说是陪陪主人,不过是守着他的灵位。
奚华“哦”了一声,心知不好再挽留,催他赶紧出发,不要耽误了时间。
雍游走到客栈门口了,又倒回,认真问她:“你想看看我的剑吗?”
奚华作为一漂泊在外的剑灵,很羡慕雍游自己掌控本源剑,羡慕他时时刻刻把剑带在身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不像她,溯安剑她连摸都摸不到一下。
雍游见她一脸期待,便从腰间取出一把星蓝色长剑,放在两人之间,“它叫鸣溪。”
“它很好看。”奚华望着鸣溪剑刃上的纹路,仿佛看见一泓清泉在肆意流动,仿佛听见它铮铮淙淙的水声,她忍不住感叹,“难怪你也这么好看。”
“是吗?”雍游执剑的手泛起一丝薄红,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
奚华完全没注意他的变化,目光全然被鸣溪吸引,她实在好奇,伸手摸了一下鸣溪波光流转的剑刃。
只一下,星蓝色长剑倏地变红了,原本凉冰冰的剑刃突然变得灼热起。
她意识到不对,慌张地收手,她怎么能随随便便摸一剑灵的本源剑呢?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这简直是色令智昏,美色害人!
雍游飞快收回鸣溪,转身就走,到门口才给她说了声“下次再见”。道别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他非常小心,才使它不被折断。
奚华这才舒了一口气,不再去想指尖上那种触觉,正欲转身进屋,宁天微过了。
他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问她:“你很想要一把剑吗?”
木门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宁昉双手揽住她的腰,手臂撞倒了门上。
“抱抱我吧。”他以迫切的命令在恳求。
奚华抬眸与他对视:“师兄……”
“嗯,抱我。”【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