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第一百四十一眼


    屋子里尚未燃灯,月光被拦截在窗牖之外。


    奚华被一双手臂紧紧搂住,后腰完全倚在师兄环绕的手臂上,他俯首倾身贴过,把微茫的天光也挡住了。


    奚华回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鸣溪。她的确夸过雍游的剑好看,但那很大程度是出于羡慕,并不是真的想要一把剑。


    剑冢中漆黑一片,气氛也阴沉沉的。置身其中,她好像回到了万魔窟,好像回到了没完没了的噩梦,恐惧像潮水一样漫上,淹没她的头顶。她试着解释,却说不出话。


    像溺水之人需要一段浮木,她朝宁天微原先站的位置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抓到。试了好几次,连一小块衣角也没有碰到,无一不是落空。


    她忽然明白,月亮并不会依照她的心意随时随地发光,在她最需要被照耀的时候,月亮也可能会隐藏。


    眉心隐隐作痛,很快变成刺痛,疼痛蔓延,脑袋昏昏沉沉。她知道他就在剑冢之中某地方,只是不说话也不理她,但她实在难受,也没有力气解释,只好忍痛问他:“我们可以走了吗?”


    还没听到他回答,山洞入口处忽然传聒噪的交谈声。


    “硬闯剑冢,你是不是找死啊?”


    “这不是没死嘛?以前檀栾剑尊还在灵岩山时,凌霄宗弟子没得到他允许便进不了剑冢。现在他不在了,洞口这结界越越弱,不过是形同虚设,你当它还能拦得住几人?”


    “但是……”


    “但是什么但是?这么怕死就感觉滚出去,废话恁多!”


    那战战兢兢的弟子没再说话,也没有离开,跟着同门一起进了剑冢。两种脚步声从洞口处传,越越近,越越清晰。随着脚步声一起靠近的,还有一道光亮,在石壁上不停移动,逐渐逼近剑冢中心。


    奚华心想,这下完了,他还说剑冢中不会有人,现在不就困在这里等着被发现吗?


    正焦头烂额之际,她手腕被人一拽,一眨眼的功夫,被他拉进了剑冢西南侧一不起眼的小角落。此地被一面石壁遮挡,与剑冢中心区域隔开,外面的人若不细看,倒也不会注意到它。


    奚华原想趁这机会抓住他的手臂,但刚一躲进暗角,他立刻松开了她的手。那举动再明显不过,就是在说“别碰我”。她知趣地打消了这念头,背靠着冷冰冰的石壁小心翼翼躲着。


    “刚才是不是刮过一阵风?阴森森的。”


    “疑神疑鬼,哪的风?”


    交谈之间,两名弟子走到了剑冢中心。


    奚华躲在狭小的角落里,双手撑在身后凹凸不去的石壁上,双脚勉强站稳。借着一缕微弱的光线,她能看见宁天微站在她面前。在昏暗幽深的空间里,他明明离她很近,却没有看她,从头到脚没有一处碰到她。


    她怎么会看不出,他这是刻意划清界限。离开幽屏山之后,她时不时感受到他的冷淡,此时此刻,这种冷淡在正攀向顶峰。


    那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顶峰,横亘在两人之间,岿然不动。


    奚华头痛不已,额头越越热,眉心处亮起一抹红光。她害怕被发现,立刻伸手捂住,不让那光亮照到别处。


    但那道魔纹不知怎么回事,在剑冢中越发嚣张,也许是周围剑气太浓它想要抵抗,光线越越强。红光从她指缝间露出,照在了近处的石壁上。


    她撩起衣袖捂住额头,但仍然无济于事,整块衣袖都被映照成红色。


    “咱凌霄宗有发红光的剑吗?我从没见过。”


    “哪有什么红光?你眼花了吗?”


    奚华只觉得走投无路,马上就要被发现了,忽然眼前一黑,被揽进一熟悉的怀抱中。她顺势抱住他的腰,埋头在他胸口躲起,没想到还是不够,眉心的红光依旧闪闪烁烁。


    宁天微沉默地解开外衫,掀起左右两侧衣衫罩在她身后,如此一,勉强将红光禁锢在这块狭小的角落。


    为了遮挡得严实一点,奚华还在他衣袍之内钻了钻,脑袋埋进他怀里,发热的额头抵在他胸口,鼻尖隔着一层纤薄的里衣戳到了他的皮肤。


    也许因为离得太近,她嗅到一缕独特的气息。并不很浓,但无处不在,教人无法回避。


    那气息如同他的衣衫,将她覆盖包裹。仿佛着迷似的,她不知不觉中加重了力气,抱紧了他的腰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少了那一层外衫,她觉得他的腰变得更精瘦了,不如以往柔软灵活,似乎有些僵直,她要用更多力气才能紧紧环住。


    “剑冢中名剑无数,你这样一把一把地挑要挑到什么时候?时辰不早了,不如我们改日再。”一名弟子从石匣中拔出一柄剑,催促同伴离开。


    另一人恼怒道:“你懂什么?要走你先走。我可以在这里挑一辈子。”


    奚华一听,心头凉了一大截。照这样下去,她还要在剑冢之中躲避多久?难不成她要抱着宁天微在小小的暗角里站一夜?


    脸埋得太久,她脖子有点酸了,呼吸也不通畅,于是微微抬头调整角度,侧脸靠着他的胸口,额头依旧躲在衣物之中。


    虽然换了姿势,鼻尖不再碰到他的皮肤,但那种气息仍源源不断,将她笼罩。因为紧紧相贴,耳朵里听到一阵心跳,扑通扑通,逐渐变强。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心跳,却是第一次感到紧张。上一次她还能开玩笑对他说“你的心不要跳得那么快,太快了不好”,这一次却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堵住咽喉,说不出那种漫不经心的话。


    “心跳这么快做什么?”


    她忽见听见一陌生的声音,以为是被旁人发现了,却见宁天微镇定自若,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他听不见我们讲话,因为他如今修为不足,灵力不够。”


    “那两傻子也听不见我们讲话,你别看看去了。”


    “……”


    又有好几声音掺和进,剑冢中忽然变得吵吵嚷嚷。奚华这才明白,和她搭话的是一群寂寞的剑灵。因为见到了新鲜面孔,所以话变得特别多。


    她在心里默念,试着回话:“我也不知道他心跳这么快做什么?我以前问过,他也没说。”


    “?”聒噪的剑灵忽然安静了。


    片刻之后,又有声音问她:“我们问的是你,不是他。你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吗?”


    奚华一怔,着急解释:“不可能,你们听错了,我哪有?”


    一群剑灵七嘴八舌地讨论起:


    “你听到了吗?”


    “当然听到了,这么明显。你嘞,听到没有?”


    “那么大声,我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是不是都听到了?”


    “想捂住耳朵都难。她还不承认。”


    “……”


    奚华势单力薄,争论不过,停下仔细听了听,不得不承认,这一群剑灵说的好像是真的。是她的心在不安地跳动,不受控制,扑通扑通。


    “所以你的心为什么跳这么快?你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吗?”这一语既出,其他剑灵全都安静了,兴致勃勃地看她怎么回答。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什么非分之想?她想要他的溯安剑,算是非分之想吗?除了这一点,她好像没有别的想法。


    “真的没有吗?那你怎么脸红了?”


    她解释不清,只好别过头去,把脸埋得更深了。


    一群剑灵与她开够了玩笑,收起笑意开始抱怨:“那两蠢货怎么还不走?谁要是被他们挑中,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不就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吗?”一剑灵幽怨道。


    “你们不觉得,剑冢之中气氛不大对劲吗?”


    “是不大对劲,好像是有,魔气?”


    奚华闻言一惊,以为是自己眉心处的魔纹散发出的魔气。但细细感受了一下,那魔气自宁天微,渐渐变浓,取代了她之前嗅到的那一股气息。


    她拍了拍他的后背,想问他怎么了。


    回应她的是一样的动作,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从肩膀拂过背脊,停在腰间,环住她纤细柔软的腰。


    她不敢再问,也不敢再动了。只希望那两弟子赶紧离开剑冢,否则这地方不知道会怎么样。


    “你在做什么?怎么会有魔气?你走火入魔了吗?”迟迟选不好剑的弟子忽然回头质问。


    “你才走火入魔了,是不是挑剑挑疯了!”同伴也感受到了危机,变得很紧张。


    剑冢开始摇摇晃晃,气氛压抑沉闷,让人心慌。


    石壁上碎片剥落,砸在地上哐当作响。成百上千把剑忽然腾空而起,发出铮铮轰鸣。


    两名弟子再顾不得猜忌和争执,扔下剑落荒而逃,只怕慢了一步,就变成剑下亡魂。


    待那两人走远,凌空的剑慢慢回到剑匣之中,剑冢重新安静下,浓郁的魔气渐渐消散。


    “现在要走吗?”宁天微低头问奚华。


    奚华点头,想从他怀抱里钻出,腰却还被他揽住,她根本不好活动,只是担忧地问他:“你刚才怎么了?”


    “没什么。”他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语调,“吓到你了吗?”


    奚华没说话。


    “抱歉。就这样回去吗?”他虽然这样问,却还没放手。


    结合此前种种,奚华大概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也不抬头,只小声试探:“其实我有一把想要的剑。”


    他果然很认真地问:“什么剑?”


    “溯安剑。你愿意给我吗?”


    与她重逢之前,他一直走的稳妥保险的那条路,如今不想再频频与她分开,他竟然也想选冒险的捷径了。


    他问她:“你希望我如何选择呢?”


    第 142 章   第一百四十二眼


    十月末,天玄宗又一届万仞会结束。


    黄昏时分,锦麟忙完宗门事宜赶回汀兰苑,走进家门了,才对身后那人问起:“丁叔同我走了一路,有何要事商议?明年丁叔要带更多弟子吗?”


    “……”丁勉心头一梗,抬手想敲锦麟后脑勺,手背还没碰到他头发,一举一动全被紫茶正面瞧见了。


    他尴尬地缩回手来,假装若无其事理了理衣袖,状似随口闲谈:“万仞会结束了,小年也去秘境历练了,你们也不忙了,打算何时再去映寒仙洲啊?”


    宁天微想起在幽篁岭时第一次教她练剑,她看到他两手空空时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失望。叫她削一把竹剑,她也兴趣缺缺。


    他自然看得出,每次用那把竹剑,她都只把它当作练习的工具,从未对它表现出一丝喜爱。


    不像今日,她看着雍游的佩剑,羡艳之情溢于言表,那是她看竹剑时从没有过的表情。


    所以他问:“你很想要一把剑吗?”


    奚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当然很想要一把剑。她天天对溯安剑朝思暮想,就怕他不愿给。现在被问到,她抓住大好时机先做铺垫,便说:“我是很想要一把剑,但是……”


    “我带你去地方。”他没有听完“但是”,不必“但是”,那地方她一定会喜欢。


    两人离开客栈,徒步出了城镇走入山野。一路上行人愈渐稀少,行至不知名的溪边,一只黄绿色小鸟从茂密的树枝上飞过,绕着宁天微飞了几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啄他的帷帽。


    奚华心道这小黄鹂真是胆大包天,惹谁不好,偏要惹他。想起自己上次戴帷帽的下场,她现在还记得那种心慌,反正是再也不敢胡了。


    但这只鸟毫无危机意识,两只灰褐色小爪子在他肩上踩踩去,没过多久,竟然钻到帷帽的白纱下躲起了。


    奚华以为宁天微马上要发火了,但见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帷帽,轻轻抖了抖肩膀,小黄鹂不但没飞走,反而像是感受到玩乐的趣味,步伐都显得更愉快了。


    这一人一鸟和谐共处的画面显得十分诡异,奚华甚是不解,从幽屏山出之后,他对她冷冰冰的,怎么对一只鸟这么有耐心,甚至可以用纵容形容。难道她还比不过一只鸟吗?


    “这只小黄鹂好像很喜欢你。”一番观察后,她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


    宁天微放慢脚步,想起了幽屏幻境里那只名叫阿鹂的暗绿绣眼,想起有人说“阿鹂喜欢你”,像是一种迟的回应,他拂了拂黄鹂的翅膀,问了一声:“是吗?你很喜欢我吗?”


    “是啊,这不是很明显吗?”奚华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只鸟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很很喜欢他,任谁都会这么想,“那你呢,你喜欢它吗?”


    这问题无人回应。小黄鹂喳喳叫了几声,像是在催促他回答。他却未再开口。


    奚华也没多问,她怎么会看不出,若是他不喜欢这只鸟,它这般放肆,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哪能在他肩膀上踩啦踩去。那他必然也是喜欢的,只是不习惯开口说出罢了。


    “主人以前养过鸟吗?你看起很有经验的样子。”


    宁天微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养过。”


    “真的吗?”奚华惊讶,“很难想象你会做这种事。”


    他原本在很仔细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这般惊讶,便知道她什么也没有想起。


    “真的。养过一只暗绿绣眼,别人送的。”


    “什么绿什么眼?是它好看还是现在这只鸟好看?后怎么不养了?”她实在想不出谁会送他一只鸟,他竟然还欣然接受。想想去,只能想到尘染。怪不得他现在的眼神好像挺失落的,看是睹物思人。


    “暗绿绣眼。它更好看。后弄丢了。”他不想细细解释,轻轻捉住肩膀上那只黄鹂递到她面前,“你要养吗?”


    奚华摇头,也不伸手去接。她不会养鸟,完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你不喜欢它?”他不得不承认,她在幻境内外的确判若两人。


    “不是不喜欢它。”她从他声音里听出一缕少见的忧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她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觉得它更喜欢自由。”


    “好。”宁天微往上抬手,放开手心里那只黄鹂。一抹鲜艳的黄绿色腾空而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亦不再耽误,取出一柄竹剑,施法使它悬空,然后带上奚华共乘一剑,朝茫茫云霄中飞去。


    直至夜幕将尽时,奚华远远望见一座巍峨的仙山。山中云雾缭绕,烟霞蔼蔼,苍松翠竹高耸入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又有瀑布飞流直下,灵泉恣意奔流。


    宁天微收了剑,寻了一条小道,边走边说:“这是灵岩山,是凌霄宗所在之地。”


    奚华脚步一顿,抓住他的袖口,惊讶地问:“我们凌霄宗干嘛?你不怕被发现?凌霄宗一直在找你。”


    宁天微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无妨,我对灵岩山很熟悉,这条路不会有人。”


    她举目环视一周,虽然没见到凌霄宗弟子,也没见到灵兽灵禽,但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冒险。


    “传说中灵岩山是一颗星星变成的[1]。青天之中一颗星星坠落此地,幻化出丹崖翠壑,长出神木灵植。后凌霄宗在灵岩山开宗立派,经过数千年发展,才变成第一大剑修门派。”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宁天微娓娓谈及宗门过往。


    “主人是不是很舍不得这里?”奚华想起卢聿之说的,檀栾剑尊受魔气侵害后,为了不损害凌霄宗的名声,主动和宗门断绝了关系,独自在幽篁岭隐居避世。但凌霄宗似乎并不体谅他的苦心,只将他视为天大的祸害,一直想找到他斩草除根。


    “没有舍不舍得一说。我对凌霄宗并不很留恋,更多的是责任。”他语气淡淡的,坚定之中夹杂着一丝惆怅,“我于凌霄宗,于这人世,不过是一过客。缘起而,缘散而去,舍不得也没有用。”


    奚华不禁皱眉,还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又听他感叹:“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2]。所以不必强求。”


    夕阳已彻底褪去,月光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洒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仿佛将他浸染同化,变作人间的月亮。


    凡尘俗世,不该是月亮的栖身之所。一如勾心斗角的宗门,也不该是剑尊的心之所系。


    奚华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有朝一日,他完成了所有责任,会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是离开灵岩山去幽篁岭,而是离开纷纷扰扰的人世,成仙或者成魔,再也不回。


    她晃了晃胳膊,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纤细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舍不得溯安剑,而是舍不得他。


    宁天微只当是她亲近自己亲近惯了,她主动抱他都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这会儿忽然牵他的手,应当只是她一时兴起。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回头看她,只是轻言细语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了。”她自己也没注意,平时为了溯安剑去接近他的时候,开口闭口都是“我舍不得你”,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她却说不出“舍不得”这种话了,而是找了无关痛痒的理由。


    “很快就到了。”


    “我走不动了,你可以抱我过去吗?”


    “不可以,自己走。”宁天微觉得自己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果然她不会满足于牵手,她就是想要抱他,而且还想要他主动。


    他不想答应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但他猜想她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还会找各种理由让他同意。


    没想到这次却猜错了,她只是应了一声“哦”,没再多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月亮就是月亮,自古以都高高在上,不会,也不该被她勉强。


    既然她不提,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手牵手沉默地往前走,最后在一面三丈高的石壁前停下。


    宁天微抬起左手贴在石壁上,掌心发出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石壁被那光晕瓦解,与它融为一体,变作一扇透明的流动的墙。


    他带她穿墙而入,走进一深不见底的山洞。奚华回头一看,方才穿过的石壁已经闭合,所有光晕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哪?”这封闭而昏暗的空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魔窟,恐惧油然而生,本能地想要离开。


    “别怕,这是凌霄宗的剑冢。”宁天微略施法术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了剑冢深处,放手对她说,“去挑挑你喜欢的剑吧。”


    奚华这才明白,他千里迢迢带她灵岩山,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凌霄宗,原是想送她一把剑。


    她的确很想要一把剑,但那把剑就在他身上,不在这黑魆魆的剑冢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好拂了他的意,于是装模作样地挑起剑。


    宁天微跟在她身边,用一小片光晕照亮近处的剑,耐心地解释每一把剑的历,剑的名字、材质、功能,每一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奚华难免惊讶。


    “这曾经是我最常的地方。”只是在仙魔大战中失去溯安剑之后,他再也没有过。


    奚华一连看了好几十把剑,听了好多介绍,却迟迟没有挑中心仪的剑。凌霄宗剑冢之中宝剑无数,但在她心里,无一能比得上澜光。


    宁天微问她:“怎么选不出,没有喜欢的吗?”


    “其实,我不是很需要新的剑,你帮我削的那把竹剑,就挺好的。”除了溯安剑,对她而言,这里的任何一把剑都和竹剑没有区别。


    “真的吗?”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的脸。


    奚华努力说服他:“真的。”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冷了,手心里的光晕也没了,剑冢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让她惴惴不安,偏偏这时候,他退后一步不再牵她的手。


    她刚想问他知道什么了,便听见他冷冷地说:“所以,你只喜欢你朋友的剑,对吗?”


    月亮照在他身上,月光在他眼中幻化成星星点点晶莹透亮的泪光。他想要隐藏,又觉得无需隐藏,亲了一下她微弯的眼角,亲了他心中的月亮。


    “谢谢师妹成全我痴心妄想。”


    奚华凑上去亲了他的嘴角,停在那处也不离开:“并非痴心妄想,我想要的,和师兄想要的一样。”


    他开始吻她,渐渐深入,渐渐急促,拽住最后一线清明向她预告:“抱歉,我可能要食言了。”


    第 143 章   第一百四十三眼


    奚华还未回答,忽觉天旋地转,人已被抱到了床上。


    宁昉还不松手,俯身压过来。他身体的变化,她早就感觉到了,这样贴身紧靠,再也无法忽视。


    她自己的变化,也无法隐藏,想必他也一清二楚吧。


    可是她坚持说:“今晚真的不行,等师兄度过天劫之后吧。”


    宁昉抓住她推拒的手,把她双臂按在头顶,深吻愈加激烈,就像在啜饮维系生命的甘泉,一口也不容错过。


    其他人都走,船头只剩三人迎风而立。


    紫茶扶公主,等天师一道下船,等好一阵,他居然转身,往画舫里面去。


    “这,怎么……”紫茶没刚才那番咄咄逼人的口才,明明说好要送公主回宫,天师居然不下船。她居然也无话可说,而是莫名其妙猜到一理由。


    “公主,此处风大,我们也先进去。”紫茶见天师走远,确定他真没打算下船,便扶奚华走进舱中。画舫又慢慢离岸。


    奚华略一猜测,心中已明白大概,但她对紫茶反倒不懂,小声问:“你怎么回事?不是说要离天师远些吗?”


    “我发现一秘密。”紫茶挽公主停下,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天师,喜公主。”


    “胡说什么?”奚华从没想过这茬,宁天微和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会扯得别的感情。


    紫茶认真道:“我敢肯定,他对公主别有用心。不然他怎么会半夜三更赶去画舫,定是因为收到灵鹤报信,他不放心你一人遇险。”


    “是因为画舫有厉鬼作祟,他赶去这里是天职所在。”奚华面无表情地反驳。


    “那他为什么不让朱轶带公主回宫?定是不想让你们接触。”


    “是因为他不起朱轶这种人。”奚华没说月蘅殿闹鬼的事儿,当时宁天微已经收拾过朱轶一次。


    紫茶继续找补:“那朱轶走,他为什么不送公主回宫反而继续游船?原因很简单——”


    “什么?”奚华心说,画舫发生那么多事,他定是心情不好。


    “因为天师想要公主陪他多待一会儿,他舍不得这么快下船。”紫茶笃定。


    “一天到晚尽会瞎猜。”奚华摸索捏捏紫茶的脸,手和脸一接触,发现紫茶在哭。她可以想象,那一定是一副热闹的表情。


    “如果这些证据都不充分,还有一件事铁证如山。”紫茶朝前面,确定宁天微与她们隔很长一段距离,她才说,“就是刚才在画舫,天师公主的眼神,绝不单纯。”


    奚华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没想到是这,她耐心纠正:“是不单纯,他怀疑我是异瞳,这还能怎么单纯?他是不是盯我?他眼神里一定杀气腾腾。”


    “……”紫茶被“异瞳”卡一下,才又说,“不可能,那绝不是敌人的眼神。当时画舫昏暗,但他眼中很有神采。可惜公主没见,那种眼神绝对不会骗人,他的心思根本就藏不住一点点。”


    奚华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不边际的东西,紫茶却扭她:“下次公主悄悄他,就会发现我说的是真的。反正他不知道你只有这一日不见,其他时候,你在暗他在明,这些线索哪里逃得过你的眼睛。”


    “好你紫茶,你不觉得这么做有些卑鄙?”奚华拒绝她的馊主意。


    紫茶惊讶:“公主这是在同情他?难道公主也——”


    “也什么也,没有的事。”奚华立刻反驳。


    “那公主为什么抱他,我亲眼所见,公主抱天师,还把他的胳膊紧紧箍——”


    “别说,当时光线不好,你错。”


    “天师平时那么凶,那时候可温顺,他就盯你的脸,眼睛都不眨一下。要不是我喊公主,说不定他——”


    “不可能。”奚华捂住紫茶不许她再说,“我与他绝不可能。”


    “就算,就算你略略猜对一二,那也只因为他现在不知情。如果有朝一日他发现我是异瞳,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自从永昭坛血祭那夜得知他是天师,奚华一直都做此想。今夜又逢厉鬼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最后那小女孩,仅用幻术就能将他逼到那种程度,可见他一定恨极异瞳。他绝对不会饶过异瞳,更不可能喜她。


    “以前我也这样想,所以常劝公主离天师远点。现在我改主意,公主想要逃脱天师制裁,不该躲他,反而要靠近他,陪伴他,勾——”


    “总之,就是让他心动沉沦,他爱就不忍心。”


    “拜托你清醒一点,他是天师,不是那纨绔世子。”奚华有点恼。


    紫茶冒死说完最后一句:“真的,公主甚至不需要费多大力气。你让他深陷,简直轻而易举。”


    八卦告一段落,紫茶这才挽公主继续往船舱里走,回到之前听曲时候的雅室,奚华又坐在那张黄花梨木扶手椅,吩咐紫茶坐相邻的椅子。


    画舫仍旧只亮零星几盏灯,光线不算明亮。两人一时无话,四处安安静静。


    经历前半夜的喧嚣和惊变,此刻难得的安静反而让人心头不安。


    “你可有到天师?”奚华一路都没听见他说话,他沉默得好像消失。


    紫茶站起去四处一圈:“他不在,他该不会悄悄走吧?他是不是会水轻功,不用等画舫靠岸也能离开。”


    “嗯,他可能是嫌你吵闹,不想听你胡诌。”奚华说,心中恍惚想起在自己站在画舫栏杆到的那一眼,那人踏浪逐波直奔画舫而去,倒真像是水轻功。


    “那我们怎么办?深更半夜,烟波湖,这画舫怪吓人的。公主不觉得害怕?”紫茶瑟缩肩膀,探头探脑朝公主靠近。


    奚华附和道:“嗯,吓人,害怕。”


    这时,画舫传去一缕箫声,声音的去源并不遥远。箫声让人安心不少,但没过多久,它变得凄凄切切,婉转低沉。


    它就像是在冬夜的湖中潜沉,坠入湖底悄悄呜咽,再裹冰冷的水汽飞向夜空,盘旋告别。


    “有些冷,你把你桃子姐姐煮茶的炉子搬过去。”奚华吩咐紫茶,她知道这箫声源于何人,他留在画舫不回去,应是为超度亡魂,作最后的告别。


    “什么桃子姐姐,她煮的什么茶,炉子里一丁点儿火星子都没有。”紫茶嫌弃地生火,被烟呛几口,才点炭火。画舫中暖意渐浓,慢慢向周围扩散。


    “喏,公主,你的礼物,这么大金桃,可别忘带走。”紫茶从角落里捡回金桃,塞到公主手里。


    “什么金桃,都是骗人。”奚华将金桃狠狠一扔,它正好穿过被鬼火烧坏的木窗,直奔绯云湖而去。


    好巧不巧,金桃不偏不倚砸在灵鹤头。它原本慢悠悠在湖面玩水,突然有好大一坨金色异物飞过去,差点把它砸蒙。


    金桃“扑通”一声落水,灵鹤亦在湖面气势汹汹地扑腾翅膀。它今夜两次被异物砸中,先是主人的剑,这会儿又是金桃。它实在不解气,飞到宁天微身边,绕他飞去飞去,想讨公道。


    “公主,你故意的?”紫茶偷哭。


    “我都不见,如何故意?”奚华摇头,她只想扔掉金桃,谁知灵鹤又不幸中招。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在活跃气氛,不想让那吹箫的人一直伤心。”紫茶摆弄茶器,挑铜壶先烧水,“我又找新的证据,他不理会那只倒霉的灵鹤,证明他站在你这边,他对你偏心。”


    若不是有面纱挡,奚华真想对这无稽之谈翻白眼,“你去找找天师,请他进去喝茶。”


    紫茶一改从前作风,这回很乐意去请,她绕过屏风,又听见公主补充:“你就说,就说画舫里没有人气,阴森森的,吓人。”


    紫茶很快就引人进去,她站到小公主身边,双臂搭在她的黄花梨木扶手椅椅背。


    宁天微自然走向与公主相邻的座椅,入座之后,自袖中取出鹤簪,“灵鹤生性安静,这次是意外。公主若不介意,可收下它。”


    奚华没伸手,因不知从何处接,“它可以吞噬噩梦,更适合留在天师身边。”


    “多谢公主关照,只是今后我不需要。”


    天师言外之意,奚华然于心。若他经年累月的噩梦今夜已在这画舫消失,她亦感到欣慰。毕竟她的噩梦,还不知道要纠缠她到什么时候。


    “那就谢谢天师好意。”紫茶取走鹤簪,塞进公主手中。她趁机瞄一眼,若鹤簪有表情,此刻定是十万不愿意。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让她好好教化它。


    灵鹤不闹,紫茶不说话,画舫中又变得静悄悄。


    煮茶的炉子烧得正旺,火苗噗噗作响,铜壶头水汽徐徐升腾,一点点淡淡的暖意恰好驱散冬夜的寒气。橘红火光漫过炉子,照亮两把木椅的扶手,照亮软软垂下的衣裙,照亮屏风的清丽山水,竟有一种长夜相对,灯火可亲的静谧恬淡。


    紫茶有意给二人留出空间,但又不好独自一人去舱外,这样显得太刻意,何况外面很冷。


    于是她转到一边去倒腾茶笼,慢条斯理把每一都打开。此地背光,其实茶叶的品相不太清,正好容她消磨很多时间。


    直到她打开倒数第二笼,里面装的正是紫茶,她忍不住开口:“公主,听玉声唱曲的时候,我做一奇怪的梦,梦见我不是紫茶。”


    “你不是紫茶,那是谁?”奚华不懂她为何这样说,“紫茶”是母妃给“小猫”取的名儿,又不是说她真是一种茶。


    “我梦见仙洲,我是仙洲湖泽里的一片浮萍。”紫茶又感受到梦醒时分的怅然,“我梦中之地,该不会就是映寒仙洲吧?”


    “那只是梦,勿要多想,也不要留恋。玉声一开头不就说吗,好梦最难留。”奚华劝她,“不过,紫茶和浮萍,倒也有相似之处。”


    紫茶恳切道:“紫茶并不向往仙洲,只是想找到灵泽族,若能求得灵泽之泪,或许可以为公主治好眼疾。”


    “我不相信灵泽之泪,这种东西并不存在。”奚华语气坚定,面纱下的表情却很沉重。


    “公主,我真的见到仙洲……”紫茶不愿意放弃这渺小的希望,遂又求助宁天微,“天师你说,这世有没有灵泽族?”


    宁天微再次听到这提问,是在崇光阁中。


    南弋国君奚嵘半坐在紫檀木镶金龙榻之,背倚床头一侧围屏,半掩的床幔遮住他的脸。


    “依天师之见,世有无灵泽之泪?”


    宁天微站在一丈以外,望见龙床铺的一层宽大的丝绸锦被。锦被以金线织就一条英武巨龙,龙身洒满耀目金辉。金龙却并未凌驾于五色祥云之,而是游曳于莲池之中,龙头靠近一朵盛放的莲花,似在轻嗅莲的香气。


    他内心是鄙夷的,口头谨慎回禀:“未曾亲眼所见,臣不敢妄下定论。然此物为民间传说,陛下亦不可轻信。”


    一本奏折被掷在地“哗啦”一声,国君冷言:“果然你还是不如你先师,今日若是你先师在此,你知他会如何说?”


    宁天微扫一眼散落在地的奏折,通篇都在奏请国君寻求灵泽之泪,以求仙寿恒昌,以解南弋困顿之局。


    短短一日夜,绯云湖画舫的仙曲,关于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说,就已传遍整皇都。


    国君近去因病未行早朝,但今日有厚厚一沓奏折传进崇光阁,称灵泽之泪是苍对南弋的恩赐,请陛下切莫错失良机。


    “若季卿在此,定会请朕安心,纵赴刀山火海,他亦会未朕寻去此等宝贝。”国君疾言厉色,“岂会像你?只会抹杀南弋的希望,劝朕放弃!”


    宁天微:“陛下所言极是,臣应当谨遵先师遗命,为南弋尽忠竭力。”


    “异瞳之事如何?季卿在世时,每旬皆有新的线索。纵然妖孽还未落网,但他常有进展,总让朕、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安心一二。”


    “臣还在追查。”宁天微照实回禀,“近日暂未发现可疑目标。”


    “宁天微,你听不懂话是不是?!朕夜夜惊梦,见人人都可疑!”国君震怒,将茶盏重重掷出,茶汤溅射一地,“你倒好,你胆敢下令禁止他人搜捕异瞳。就凭你一人之力,打算追查到何年何月?你要坐天子崩殂南弋亡国,是不是!”


    “季疏当年是怎么中的你?他说你有仙人之相,天赋异禀,说要收你为徒传你天师之位。他为你求情,朕乃是在他的情面,才免你死罪!”


    宁天微低头,拱手道:“陛下息怒。陛下见人人都可疑,然天下臣民皆血肉之躯,并非人人都可斩矣。臣此举,只是不想让异瞳之祸波及无辜之人。”


    “宁天微!你是罪臣之子,如今既然已做天师,更不要再搞你父亲那一套!你父亲亦不是你口中的无辜之人!”


    “朕念你月主持血祭有功,暂不治你渎职和妄论之罪。你且去你先师墓前反省思过,你什么时候能找到异瞳,什么时候能找到灵泽之泪。”


    “是。臣告退。”宁天微转身往外走。


    “宁卿。”国君咳几声,声音软和下去,“弘明仙师生前将毕生功法悉数传授于你,现如今放眼整南弋,唯你一人可平息异瞳之乱。朕若没记错,你在天师继位仪式押注你的天命。若你先师没错人,朕亦有惜才之心,不忍见你献祭,故才提点你尽快找到异瞳。”


    宁天微脚步稍作停留:“谢陛下抬爱。天师之责,臣时时谨记在心。”


    “甚好。还有一事,朕也须提醒你。”国君又说:“珑安公主虽与朕不亲近,但她是怜妃之女。天师与珑安,不可走得太近。”


    “是。”宁天微眼前闪过丝绸锦被金龙戏莲的纹样,不再停留,走出崇光阁。


    宁昉确实没想到她已经可以随意变换身形,更没想到她刚才泪如雨下也是掺假,她居然也会故意装可怜让他放松警惕,她什么时候这么狡猾了?至于她向他索要的权利,他明白,他应该给。


    数道惨白天光接连劈下,天雷已经充斥整个倾天垣,甚至溢出边界外。


    奚华彻底收了哭声,正经催促他:“师兄快出发,渡劫期间你可千万别哭,我要是从你眼中掉出来,说不定就被天雷劈死了……”


    “少说胡话,你等着吧。”宁昉迎着惊雷,一步步走向倾天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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