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一百二十一眼
奚华不知道为何突然这样问,今日也并非什么特殊的日子。酒后脑袋昏昏沉沉,猜不透的意图,于是抬眸疑惑望着。
宁昉又解释了一遍:“是说,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仰面瞪大眼睛打量,今夜无月,脸上似有一层淡淡的暗影,以至于总也不清的表情。
奚华搞不懂他为什么变脸这么快,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换了一种语气。
“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她试着解释,“为什么我问卢聿之就可以,问雍游就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宁天微也说不上,也许是方才又解封了更多修为的缘故,他觉得心里很不平静。他按下那种不平静,换回了温和的语气,“可以,你的朋友,他当时和卢聿之在一起。”
奚华松了一口气,雍游是为了帮她找允生丹才幽屏山的,万万不可因为她死在这里。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很快又紧张起,“这问心塔第三层,怎么什么也没有?”
此地空无一物,光线昏暗,如果他们不说话,就什么声响也没有,太安静了,显得阴森森的。
“什么也没有,所以允生丹更不好找。”宁天微凭直觉朝前走,顺手拉着她的衣袖一起,随口问了一句,“害怕?”
奚华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挣脱,整人都朝他挨拢过去,“吓人。”
挨着他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她好不容易稍稍适应了第三层诡异瘆人的环境,又远远望见前面有若隐若现的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屏风,立在阴影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更深更浓的阴影。
两人走到了屏风跟前,始看清屏风上画着一名女子,右手握着一截剑柄。顺着她的手臂往回看,奚华被吓了一大跳,“她怎么没有脸?”
屏风上那女子画像其实是有脸部轮廓的,只不过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脸上空荡荡一片。
宁天微朝屏风伸手,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屏风的丝绸,除了蹭上一指灰尘,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此地应当是许久没有人了,悲云阁或许也没想到有人能闯入问心塔第三层。
“你看她的脸。”
奚华不想看那张脸,越看越觉得惶惶不安。但听他那样说,又只好把目光重新移过去。
那张脸与刚才所见有了区别,在脸部上方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渗出了一小滴水痕。
“她这是,在哭吗?”那细小的水痕闪着微弱的光线,在阴沉沉的屏风上要仔细看才看得清。
宁天微点点头,用指尖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触感无比真实。
把那滴泪拭去,很快又出现新的,水痕越越明显,总也擦不干净。断线的眼泪渐渐连成一条线,即使没有五官,也好像能看出她的表情。
“是不是擦掉她的眼泪,才可以找到允生丹?”奚华伸手摸了摸画中人的另一只眼角,指尖上也很快沾满了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眼泪一开始是热的,从无形的眼眶中流出,再慢慢变冷。
“也许是。”宁天微动作慢下,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落到身边那人脸上,又落回画像。
奚华察觉他的视线,小声问他:“你看我干嘛?”
“你哭起和她有些像。”
她刚要摇头否认,他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眼尾抚过,带起一片水迹,再问她:“这是什么?”
“这怎么会传染?”若不是被他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顶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在她惊讶发愣的时间里,他擦掉那些眼泪,用视线勾勒了好几遍她脸部的轮廓,再和画像一一对比。
“别看了,这不可能,我没有过这里。”她越发感到心神不宁,还有一阵无缘无故的伤心。
那画像上的眼泪源源不断,用手实在擦不干净。奚华从袖口中取出一块碧青色手帕,一边折成合适大小,一边问那画中人:“别哭了,别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允生丹在哪里?”
手帕接触到画像脸颊的一瞬间,幽暗的屏风忽然产生了一道极强的吸引力。奚华无力抵抗,整人被那座幽屏吸了进去。
宁天微紧随其后,进了幽屏幻境。
“等等!”不远处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卢聿之和雍游赶问心塔第三层。好不容易站到那座屏风前,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东西?”雍游盯着屏风上的画像,那张空白的脸上正一寸一寸显现出眉毛和眼睛,然后是鼻梁和嘴唇。
“这……”两人都不敢相信,屏风上竟然出现了奚华的脸。
卢聿之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剑柄,心中蓦地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到屏风背面一看,另一幅画像正在成形,是他师兄,心口处鲜血淋漓。
两人想要进入幽屏幻境,手脚还没有接触到屏风一丝一毫,它已经碎裂瓦解,消散地无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
攸宁六十九年,琼都皇家寺庙华安寺内,闻觉方丈对大殿中跪拜之人缓缓道:“公主所求之事,并非无解。”
“请方丈明示。”琼都公主奚华独自跪在殿中。
“闻觉前日窥得一线天机,这世上有一物唤作允生丹,是唯一可以治愈公主旧疾,保护公主长命百岁的东西。”
奚华迫切想知道允生丹在何处,却听闻觉说道:“仙药难求,公主需要找到一位真心待你,真心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之人。”
奚华抬头,神色困惑,“请问方丈,找人和寻药有何关系?”
“允生丹,乃是至诚至真至爱之心。”
宁昉又叫:“不能就这样睡,应当亲一下。做记号吧,万一找不到呢?”
多么蹩脚的借口,料肯定不会答应,就算假装睡着了也不会理。
但奚华抬头亲吻了,说:“祝好梦,宁师兄。”
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二眼
奚华没伸手,因不知从何处接,“可以吞噬噩梦,更适合留在天师身边。”
宁昉不及回想,奚华上一回主动吻是什么时候,上一回叫宁师兄是多久以前,唇上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
心有不甘,双手托住正在撤退的脸,捧回,捧到自己面前。
奚华没伸手,因不知从何处接,“可以吞噬噩梦,更适合留在天师身边。”
不是第一次,还有哪一次?奚华还想再问,但宁天微已经带上帷帽,不理会她的困惑。
出问心塔,外面仍是月夜,幽屏山寂静无声,比之前更阴森。
“我们从小道离开,避开悲云阁。”卢聿之小声说,“允生丹就是一骗局,悲云阁早就不是悲云阁。”
奚华惊讶,现在是既不知道幽屏幻境里发生什么,也不知幻境之外发生什么。
“我就说悲云阁怎么舍得开放幽屏山献出允生丹,都是假的。魔族早先杀悲云阁阁主,控制整门派。那日亲自打开幽屏山结界,欢迎各路修士找允生丹的,根本不是莲净,是新任魔尊——尘郁。”
不光是奚华,连宁天微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名字,“尘郁是?”
“是尘染的弟弟。尘染在世时,她这弟弟从未抛头露面,以至于修真界都不知道魔族还有这号人物。他一出现就搞大的,挑中丹修门派,用允生丹做为诱饵,诓一大批修士幽屏山。”
“他是为复仇?”奚华啧一声,心想魔族果然心狠手辣。
雍游走到她身边,解释道:“魔族在找尘染。万魔窟结界消失之后,仙魔两族都认为尘染没死,但双方都不知道她栖身何处。尘郁搞引魂阵,用万千修士的灵力祭阵,用修士的肉身和骨血炼丹。他想借助阵法找到尘染,再用丹药助她恢复功力。这次幽屏山的修士,十有八九都变成他阵中亡魂……”
入夜之后,紫茶在怜妃陵地宫入口等候小公主,只觉得这一回小公主动作好慢。
奚华倒吸一口冷气,震惊之后感到一阵头疼,揉揉眉心也不起作用,习惯性地拉住宁天微衣袖轻轻扯两下,扭头仰面问他她眉心那朵兰花还在不在。
“在。”宁天微言简意赅地答一句,将她的手从袖口处移开,独自往前走。
奚华觉得有些奇怪,站在原地朝雍游感叹一句:“他刚才看我吗?”
“没看。”雍游耸耸肩。
“看都没看他就说‘在’,敷衍人也不是这样敷衍吧?”她对这突如其的冷遇感到莫名其妙。
“你别动,我帮你看看。”雍游站到她对面,慢悠悠盯着她眉心看好一阵,“还在。”
奚华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话,还在困惑地嘀咕:“我是哪里惹到他吗?”
雍游只是笑笑但没说话。
她又问:“他是心情不好吗?”
“有么?我看他一直是那样,不苟言笑,冷若冰霜。”雍游催她快走,幽屏山如今已是魔族的地盘,他们在这里多留一时,便多一分风险。
奚华自然听劝,加快脚步去追赶前面那戴着帷帽的背影,但那背影走得很快,完全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你说,他是怪我抢允生丹吗?”
“不像,你觉得你能抢得过剑尊吗?”
“也对,那他怎么这么奇怪?”
“你这么想知道,就直接去问他好。”
奚华摇头,随后恍然大悟道:“不用问,我知道,是因为尘染。”
她想起卢聿之从前说的,宁天微对她不错,是因为把她当作尘染。如今所有人都认为尘染没死,他一定着急找回旧爱,自然没空再搭理她,冷落她也是合情合理。
既然如此,她决定这一两日先离他远一点儿,不要凑到他跟前惹他心烦。
发现宁天微态度变化的,不止奚华一人。
卢聿之与他越师兄走在一处,关切地询问:“在幽屏幻境里发生什么?”
“没什么。”宁天微不想解释。
“不论发生什么,师兄都不应该把允生丹给别人,你明知这样做很危险。”
帷帽之下,宁天微面色沉重。
在幻境之中,起初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虚假的世界。
在那虚假世界里,有人骗他,利用他,一步步接近他,只是为得到他的一颗真心。他知道她的目的,也知道交付一颗真心很危险,即便如此,他还是心甘情愿那样做。
宁天微真傻。
离开幻境之后,他心里对宁天微那样评价。他宁天微才不会那么傻。
“师兄还记得自己之前说的话吗?”卢聿之含蓄地提醒他。
“嗯。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原本并没有把尘染卑鄙的咒术当回事,现在却开始在意。像面对一簇危险的火焰,他要保持距离,用冷淡将火焰熄灭。而不是继续靠近,与那火焰一起熊熊燃烧。
“记得就好。”卢聿之半信半疑,也不好再多说,只是焦虑地拍拍师兄的肩膀,又回头去看掉队的两年轻人,打心底里认为他们天生一对,十分般配。
后半夜,四人走出幽屏山,回到前几日住过的客栈。经过悲云阁一劫,逃脱魔掌的修士少之又少,客栈空出许多房间,再不复当初的拥挤喧哗。
宁天微搬去隔壁的空房间时,奚华毫不意外,只当他是为尘染伤怀,不想和她待在一处。所以她没问也没挽留,还以为自己善解人意,做得十分妥帖。
翌日一早,卢聿之匆匆离开客栈,说是要回凌霄宗汇报悲云阁的情况,如不出意外,各大仙门不日将要共同商议如何对抗魔族,如何找到尘染。
雍游也和奚华告别。
“你也要走?你打算去哪?”奚华有些意外,没想到唯一的剑灵朋友这么快就要走。
雍游笑着问她:“你舍不得我?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谁舍不得你?瞎说!”她觉得好气又好笑,因为知道那是一句玩笑,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轻飘飘地回绝。
说话时,宁天微正好从她门口经过。她想问他去哪儿,但又感觉他还是冷冰冰的,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不想烦他。
“过两天是我主人的祭日,我得回去清岩宗陪陪他。”雍游收起玩笑话,说是陪陪主人,不过是守着他的灵位。
奚华“哦”一声,心知不好再挽留,催他赶紧出发,不要耽误时间。
雍游走到客栈门口,又倒回,认真问她:“你想看看我的剑吗?”
奚华作为一漂泊在外的剑灵,很羡慕雍游自己掌控本源剑,羡慕他时时刻刻把剑带在身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不像她,溯安剑她连摸都摸不到一下。
雍游见她一脸期待,便从腰间取出一把星蓝色长剑,放在两人之间,“它叫鸣溪。”
“它很好看。”奚华望着鸣溪剑刃上的纹路,仿佛看见一泓清泉在肆意流动,仿佛听见它铮铮淙淙的水声,她忍不住感叹,“难怪你也这么好看。”
“是吗?”雍游执剑的手泛起一丝薄红,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
奚华完全没注意他的变化,目光全然被鸣溪吸引,她实在好奇,伸手摸一下鸣溪波光流转的剑刃。
只一下,星蓝色长剑倏地变红,原本凉冰冰的剑刃突然变得灼热起。
她意识到不对,慌张地收手,她怎么能随随便便摸一剑灵的本源剑呢?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这简直是色令智昏,美色害人!
雍游飞快收回鸣溪,转身就走,到门口才给她说声“下次再见”。道别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他非常小心,才使它不被折断。
奚华这才舒一口气,不再去想指尖上那种触觉,正欲转身进屋,宁天微过。
梦中的画面纷纷消散,睁眼,见到奚华仍然倚靠在自己怀中,安睡仍未醒。
满树相思叶依然簌簌作响,手中的叶片亦在迎风摇曳。
“不知自己为何不能与同梦?忘同梦的前提是两人心意相通?”偃的声音从崇吾山中传。
宁昉垂眸望着怀里那人,无声苦一下。
偃还在感慨:“也挺意外的,居然剖掉自己的心啊,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第 123 章 第一百二十三眼
是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事不必告诉偃,宁昉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奚华。
一直在设法重建映寒仙洲,灵泽圣君的异瞳,起初是仙洲灵力的源泉。是以不惜每月取心头血滋养异瞳,好让生机永在。
腊月十五仙洲时,原先用取血的鹤簪已经折断。诚然,可以再找别的工具,但假如赌约到期那日不能活下,那么这一夜便是最后一次为异瞳取血,仙洲迄今尚未复原,以后又怎么办?
听到他这样问,奚华回头又看他一眼,此人身形修长,面貌俊美,但她实在记不起在何处见过,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公子恐怕认错人,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她不再耽误,还要抓紧时间去找宁天微。
“怎么没有别的事?”那人跟上她,到她身边低声说句,“小剑灵匆匆忙忙,是要去干嘛?”
奚华闻声止住脚步,她明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剑灵身份,这人怎么会一眼就识破?
“你怎么知道——”她抬头狐疑地看他,企图找到线索。
“你自己告诉过我。”他收起那把带血的剑,理顺穹灰色外衫,指指自己的脸,“真的想不起?再仔细看看。”
奚华愈发费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一丝破绽。自从宝禅寺观音祭上那男观音告诫她“勿谈身世”,她便从没有泄露过真实身份。
“这样呢?想起吗?”男子将手腕抬到额头前方,衣袖垂下,遮住俊美的脸。
“你——你是观音祭上那男观音?”奚华恍然大悟,“你怎么——”
“嗯,观音会有闲心和你叙旧吗?”男子垂下手臂对她笑笑,“我叫雍游。”
“你这骗子!”奚华想起当日种种,惊觉自己被他骗得团团转,不想和骗子说话,转身就走。
“骗你的不是我,是宝禅寺那帮财迷心窍的穷和尚。”雍游跟在她身后解释,“那夜我偶然路过宝禅寺,碰巧发现他们借着观音名号在大肆揽财。我想看看是哪倒霉蛋上当受骗,所以才附上那座白玉雕像……”
“所以你就假扮观音,眼睁睁看那倒霉蛋在雪夜一直跪到子时,看着她像傻瓜一样求你显灵。很好笑是不是?她真蠢是不是?”奚华气急败坏,想到当时自己吃那么多苦头,一心一意只想求菩萨保住她一条性命,而那菩萨是骗子,一整夜都把她当作笑柄。
她出离愤怒,步子越走越快,心里泛起一阵悲哀。
“你别走那么快,当夜只是意外,并非我故意为之。”雍游收敛开玩笑的语气,见她头也不回,根本不理会他,又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命不久矣?”
“你怎么知道?”她再次停下脚步,问得生硬,声音比那天夜里的风雪更冷,她仍然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雍游绕到她面前,“因为我也是剑灵。”
她终于抬头正眼看他,面对一眼看穿她状态的同类,气愤的眼神稍稍柔和一分。
但他是剑灵又如何,照样帮不她,她也不想再生是非,边走边甩下一句:“你说的没错,我是命不久矣,所以你别跟着我,没有意义。”
“我知道有一样东西,可以暂时保住你的性命。”他每次说话都掐中她的命门,又偏偏停在关键词,眨眨眼问她要不要听。
奚华不喜欢他故弄玄虚,只觉得他比不告而别的宁天微还可恶,但忍一时风平浪静,为保命,她忍住怒气和尴尬,再次放慢脚步。
“想知道?陪我去夜市逛逛,我就告诉你。”见她服软,雍游又嚣张起,“走吧。”
他调头往人潮更拥挤的方向走去,稍稍瞥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终于有机会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奚华。”她没好气地回答,心里想着这骗子要是再敢骗她,她就算是死,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别生气奚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在心里咒我。”他一边解释,一边顺手从街边买一碗玉梨膏,递到她手上,“给你赔罪,梨很甜的。”
她忽然想起“小公主”,想撇开那一缕酸涩的情绪,于是接过那碗玉梨膏,“你说清楚什么东西可以保命,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玉梨膏,你试试。”雍游掩着笑看她。
“雍游你这骗子!”奚华端着那碗玉梨膏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手太用力指尖都发白,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给我吧。”他从她纤巧的手中拿过那只碗,舀一勺玉梨膏递到她嘴边,“拜托你吃一口,真的很甜,我没骗你。”
奚华白他一眼,推开那只勺子,“这么爱吃你自己吃。”
雍游收手,不再勉强她,默默吃完碗里的东西,带她走进一间酒肆,在角落里寻位置,邀请她坐下。
她看出他并不想马上告诉她保命的方法,强求不,又不想半途而废,只好耐着性子坐下,干脆问他些别的问题:“为什么叫我不要透露剑灵身份?”
“因为剑主会和剑灵结契,从此变成你的主人。他说什么你都得听,他叫你做任何事你都不能违背。结契之后的剑灵是没有自由的,你愿意吗?”
主人?有人明明说他是她的主人,转眼又弃她而去。走也好,不论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如果要失去自由,她不愿意和任何人结契。
“你是不是又骗人?我看你明明挺自由的,根本没人管得住你。”奚华不再轻易上当。
“因为我的主人不在。”回话的声线难得落寞。
“不在是去哪儿?丢下你走?”
“不在,就是身死魂灭,不在人世。”雍游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和她说起这些沉重的心事,尽量撇开脆弱的情绪,勉强朝她笑一下,“所以我自由。剑灵一生只能和一人结契,假如结契的主人死,所有的牵绊都会在他死的那一刻消失,而剑灵此生都不能再拥有第二主人,从此自由自在,从此形单影只。”
奚华看他面色沉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同为剑灵,她很理解对方的处境。因为戳到他的痛处,她心里有些抱歉,态度软下,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什么也没说。
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弛,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
看着他黯然伤神的表情,她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厌。毕竟她曾经困在溯安剑中很长很长时间,很能理解那种孤单。
雍游抛开伤心事不再谈论,转而朝酒肆柜台方向要一壶酒。
“我不会喝酒,要喝你自己喝。”奚华事先声明。
“没关系,我教你。”他露出一副忧郁的表情,要她同情。
她正在想该怎么拒绝,一壶酒已经送到桌上,上酒的是姑娘,眉心处点一朵红艳艳的娇花。
她不认识那是什么花,心头生起几分好奇,瞅着那姑娘看好几眼,悄悄对比。
那姑娘转身走开,雍游朝奚华挥挥手,“别看,她额头上那朵花没你的好看。”
奚华收回目光,低头望向桌面,盯着酒壶外壁青绿色的光泽。
雍游把头埋得更低,再抬眼看她眉心处那朵精致的兰花,“你的这朵花最好看,是谁为你画的?”
她没说话,眼神中闪过一丝沮丧。
细微的神色被他捕捉到,他说:“我猜猜,是不是檀栾——”
“不是。”奚华一着急,匆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名号。那人并未飞升,那是秘密,不能被别人听到,“你怎么会知道?”
“是你告诉我的。”
他开口解释,嘴角一动,奚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行为不妥,一下子收回手。
“溯安剑是谁的,修真界无人不知。”他一边说一边倒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奚华才明白宁天微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要拖着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去危机四伏的万魔窟,只为取一把荒废几百年的剑。
她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这种可能,但为提醒自己和他划清界限,她总是把“偷剑贼”这身份强加在他身上。
想到这些,心中烦闷,竟也学着雍游的模样,端起酒杯喝一口。一杯酒卡在喉咙里,酒味太刺激,呛得她一阵咳嗽,差点留下眼泪。
“慢点儿。”雍游又给难得一遇的酒友续一杯酒,放低音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那他知道你是溯安剑的剑灵吗?”
“夫人,仙女,紫茶,拜托别瞎说好吗?多不吉利啊!”锦麟掐断联结。
传音石灭,喧闹
夤夜时分,第二句:“但总该告诉,认为什么时候合适,快醒醒,好么?”
枯坐一夜,天快亮,宁昉没再言语,偃的挑衅挥之不。
“成为邪神,或者交出衍苍神体,否则连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正月初五,天亮,蓦然起身。
第 124 章 第一百二十四眼
唇上的触感久久不,奚华想抽身躲开,还没有寻到处,又被人抱回。
那人抱一同春日游园,行至春花烂漫之地,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蹭着微微泛红的面颊,轻抚过莹白细腻的肩,飘飘然落入近旁新融的溪涧。
流/水落花,春至也,天上人间。[1]
惬意过后,奚华略感困倦,而对方尚未尽兴,还在园中四处游赏。不想坏人兴致,只用手臂环着的脖子寻得支撑,头倚在肩上,懒洋洋眯起眼睛,感受到行动中的起/伏,随便带到哪里,哪里都可以。
奚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她当然很想要一把剑。她天天对溯安剑朝思暮想,就怕他不愿给。现在被问到,她抓住大好时机先做铺垫,便说:“我是很想要一把剑,但是……”
“我带你去地方。”他没有听完“但是”,不必“但是”,那地方她一定会喜欢。
两人离开客栈,徒步出城镇走入山野。一路上行人愈渐稀少,行至不知名的溪边,一只黄绿色小鸟从茂密的树枝上飞过,绕着宁天微飞几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啄他的帷帽。
奚华心道这小黄鹂真是胆大包天,惹谁不好,偏要惹他。想起自己上次戴帷帽的下场,她现在还记得那种心慌,反正是再也不敢胡。
但这只鸟毫无危机意识,两只灰褐色小爪子在他肩上踩踩去,没过多久,竟然钻到帷帽的白纱下躲起。
奚华以为宁天微马上要发火,但见他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帷帽,轻轻抖抖肩膀,小黄鹂不但没飞走,反而像是感受到玩乐的趣味,步伐都显得更愉快。
这一人一鸟和谐共处的画面显得十分诡异,奚华甚是不解,从幽屏山出之后,他对她冷冰冰的,怎么对一只鸟这么有耐心,甚至可以用纵容形容。难道她还比不过一只鸟吗?
“这只小黄鹂好像很喜欢你。”一番观察后,她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
宁天微放慢脚步,想起幽屏幻境里那只名叫阿鹂的暗绿绣眼,想起有人说“阿鹂喜欢你”,像是一种迟的回应,他拂拂黄鹂的翅膀,问一声:“是吗?你很喜欢我吗?”
“是啊,这不是很明显吗?”奚华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只鸟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很很喜欢他,任谁都会这么想,“那你呢,你喜欢它吗?”
这问题无人回应。小黄鹂喳喳叫几声,像是在催促他回答。他却未再开口。
奚华也没多问,她怎么会看不出,若是他不喜欢这只鸟,它这般放肆,恐怕早就一命呜呼,哪能在他肩膀上踩啦踩去。那他必然也是喜欢的,只是不习惯开口说出罢。
“主人以前养过鸟吗?你看起很有经验的样子。”
宁天微看她一眼,缓缓道:“养过。”
“真的吗?”奚华惊讶,“很难想象你会做这种事。”
他原本在很仔细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这般惊讶,便知道她什么也没有想起。
“真的。养过一只暗绿绣眼,别人送的。”
“什么绿什么眼?是它好看还是现在这只鸟好看?后怎么不养?”她实在想不出谁会送他一只鸟,他竟然还欣然接受。想想去,只能想到尘染。怪不得他现在的眼神好像挺失落的,看是睹物思人。
“暗绿绣眼。它更好看。后弄丢。”他不想细细解释,轻轻捉住肩膀上那只黄鹂递到她面前,“你要养吗?”
奚华摇头,也不伸手去接。她不会养鸟,完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你不喜欢它?”他不得不承认,她在幻境内外的确判若两人。
“不是不喜欢它。”她从他声音里听出一缕少见的忧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她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觉得它更喜欢自由。”
“好。”宁天微往上抬手,放开手心里那只黄鹂。一抹鲜艳的黄绿色腾空而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亦不再耽误,取出一柄竹剑,施法使它悬空,然后带上奚华共乘一剑,朝茫茫云霄中飞去。
直至夜幕将尽时,奚华远远望见一座巍峨的仙山。山中云雾缭绕,烟霞蔼蔼,苍松翠竹高耸入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又有瀑布飞流直下,灵泉恣意奔流。
宁天微收剑,寻一条小道,边走边说:“这是灵岩山,是凌霄宗所在之地。”
奚华脚步一顿,抓住他的袖口,惊讶地问:“我们凌霄宗干嘛?你不怕被发现?凌霄宗一直在找你。”
宁天微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无妨,我对灵岩山很熟悉,这条路不会有人。”
她举目环视一周,虽然没见到凌霄宗弟子,也没见到灵兽灵禽,但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冒险。
“传说中灵岩山是一颗星星变成的[1]。青天之中一颗星星坠落此地,幻化出丹崖翠壑,长出神木灵植。后凌霄宗在灵岩山开宗立派,经过数千年发展,才变成第一大剑修门派。”为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宁天微娓娓谈及宗门过往。
“主人是不是很舍不得这里?”奚华想起卢聿之说的,檀栾剑尊受魔气侵害后,为不损害凌霄宗的名声,主动和宗门断绝关系,独自在幽篁岭隐居避世。但凌霄宗似乎并不体谅他的苦心,只将他视为天大的祸害,一直想找到他斩草除根。
“没有舍不舍得一说。我对凌霄宗并不很留恋,更多的是责任。”他语气淡淡的,坚定之中夹杂着一丝惆怅,“我于凌霄宗,于这人世,不过是一过客。缘起而,缘散而去,舍不得也没有用。”
奚华不禁皱眉,还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又听他感叹:“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2]。所以不必强求。”
夕阳已彻底褪去,月光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洒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仿佛将他浸染同化,变作人间的月亮。
凡尘俗世,不该是月亮的栖身之所。一如勾心斗角的宗门,也不该是剑尊的心之所系。
奚华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有朝一日,他完成所有责任,会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是离开灵岩山去幽篁岭,而是离开纷纷扰扰的人世,成仙或者成魔,再也不回。
她晃晃胳膊,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纤细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伸手抓住他的手。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舍不得溯安剑,而是舍不得他。
宁天微只当是她亲近自己亲近惯,她主动抱他都不知道抱过多少次,这会儿忽然牵他的手,应当只是她一时兴起。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回头看她,只是轻言细语问一声:“怎么?”
“没什么,有点累。”她自己也没注意,平时为溯安剑去接近他的时候,开口闭口都是“我舍不得你”,偏偏到这种时候,她却说不出“舍不得”这种话,而是找无关痛痒的理由。
“很快就到。”
“我走不动,你可以抱我过去吗?”
“不可以,自己走。”宁天微觉得自己早就看穿她的把戏,果然她不会满足于牵手,她就是想要抱他,而且还想要他主动。
他不想答应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但他猜想她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还会找各种理由让他同意。
没想到这次却猜错,她只是应一声“哦”,没再多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月亮就是月亮,自古以都高高在上,不会,也不该被她勉强。
既然她不提,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手牵手沉默地往前走,最后在一面三丈高的石壁前停下。
宁天微抬起左手贴在石壁上,掌心发出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石壁被那光晕瓦解,与它融为一体,变作一扇透明的流动的墙。
他带她穿墙而入,走进一深不见底的山洞。奚华回头一看,方才穿过的石壁已经闭合,所有光晕都消失不见。
“这是哪?”这封闭而昏暗的空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万魔窟,恐惧油然而生,本能地想要离开。
“别怕,这是凌霄宗的剑冢。”宁天微略施法术照亮眼前一小段路,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剑冢深处,放手对她说,“去挑挑你喜欢的剑吧。”
奚华这才明白,他千里迢迢带她灵岩山,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凌霄宗,原是想送她一把剑。
她的确很想要一把剑,但那把剑就在他身上,不在这黑魆魆的剑冢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好拂他的意,于是装模作样地挑起剑。
宁天微跟在她身边,用一小片光晕照亮近处的剑,耐心地解释每一把剑的历,剑的名字、材质、功能,每一细节他都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奚华难免惊讶。
“这曾经是我最常的地方。”只是在仙魔大战中失去溯安剑之后,他再也没有过。
奚华一连看好几十把剑,听好多介绍,却迟迟没有挑中心仪的剑。凌霄宗剑冢之中宝剑无数,但在她心里,无一能比得上澜光。
宁天微问她:“怎么选不出,没有喜欢的吗?”
“其实,我不是很需要新的剑,你帮我削的那把竹剑,就挺好的。”除溯安剑,对她而言,这里的任何一把剑都和竹剑没有区别。
“真的吗?”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的脸。
奚华努力说服他:“真的。”
“好,我知道。”他的声音忽然变冷,手心里的光晕也没,剑冢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让她惴惴不安,偏偏这时候,他退后一步不再牵她的手。
她刚想问他知道什么,便听见他冷冷地说:“所以,你只喜欢你朋友的剑,对吗?”
宁天微眼前闪过丝绸锦被上金龙戏莲的纹样,不再停留,出崇光阁。
第 125 章 第一百二十五眼
奚华全都做到,和他在同一梦中相遇,也在梦里叫“宁师兄”。
甚至连梦醒之后就成亲这件事,也在这梦里提前体验过,这梦的起点,就是正月初四新婚之夜。
但婚后的幸福辛福生活并不长久,自从发现雪山死后,的“所作所为”快让窒息。
梦还未醒,奚华直愣愣地望着宁昉,试图从的眼睛里细细辨认:到底是怎样一人?真如听说的那般偏执凶残吗?真的会行事极端不择手段吗?
那神秘人列举的桩桩件件,其中有些事亲身经历过,其更多的,连想都不敢想。
宁师兄,宁昉,真的会做那些事吗?就算是因为爱,就算是为他。
那日之后,云鹂不再去东宫书房。
秋日午后,太子问岳霄:“阿鹂近日怎么不来?她以前不是天天爱往这里跑吗?”
岳霄早已想好回答:“公主此前来书房的时候说过,是来看殿下。殿下近来政务繁忙,留在东宫的时间不多,在书房的日子更少。殿下不在,公主自然不想来。”
“这段时间是孤疏忽,今日孤正好有事找她,她都不来。也许是觉得自己受冷落正在伤心吧。”太子一向解她的秉性脾气,根本没想过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岳霄没问太子找公主有什么事,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他以为眼下不见为好。
“今日散朝后父皇找孤谈及阿鹂的亲事,阿鹂如今正值待嫁之年,琼都许多世家子弟和朝堂新贵对这件事惦念已久。孤是想问问她自己的想法,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岳霄眼皮一跳,但并未多问,只是淡淡“嗯”一声。
“阿鹂从小最黏孤,和别的男子极少接触往来。到如今这年纪,孤这当哥哥的,还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太子铺开一大卷名册和画卷,“太傅博闻广识,又有知人之明,可否想问阿鹂挑选一二?”
“嗯。”岳霄自知不能拒绝太子的提议,只好一本正经地翻阅起来,一一看过近百位公子的家世、履历和画像,最后选出九位。
他看得很慢,选出那九位候选人的时候,天都快黑。太子问他:“怎么这么少?其他人都不合适吗?”
岳霄答:“殿下久等,能与公主相配之人少之又少,臣选出这几位已是勉强。”
“好!孤也觉得无人配得上孤的妹妹。这几家伙应该对太傅感恩戴德。”太子本来就对妹妹婚配一事心怀抗拒,对太傅所言甚为满意,捎带那九人的画卷出门,边走边说,“孤这就去找阿鹂,告诉她这是太傅为她挑的,她看在您的心意和情面上,也许会细细考虑。”
“……”岳霄没有多言,任由太子离开东宫,也不去想公主听到那番说辞会是什么反应。
当天夜里,岳霄做那梦。梦里有声音一直喊他“岳师兄”,他看不见那人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师弟。
“师兄,你现在待的这世界是假的,是幽屏山的幻境。”
“你来幻境只是为找允生丹,只有找到允生丹,幻境才会破灭消失。”
“师兄,你要相信我,我不会骗你……”
“……”
今年年初,他第一次做这梦,醒来觉得甚是荒谬,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频繁梦到那声音,听他说这世界是假的,他终是不堪其扰,去华安寺求解。
华安寺闻觉方丈告诉他,这世界无所谓真假,人活一世,信之即为真,不信即为假。至于允生丹,世上的确有这么东西,乃是至真至诚至爱之心,常人不易寻得。
闻觉的话似是而非,岳霄在后山山顶石亭中想很久,无法决定自己要如何看待这亦真亦幻的世界。
直到天色将尽时,有一位女子来寻她的鸟雀,用她的手帕包扎他被抓伤的手背,他忽然产生一念头,如果能得到一颗真心,如果真能找到允生丹这东西,他就可以分清这世界是真实还是幻境。
如果是幻境,他必然要离开。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默许云鹂和他接近。
帮她照顾鸟雀,是为找到共同话题。
同意她来东宫书房,是为日日相见创造条件。
教她琴棋书画,也是为得到她的仰慕和钦佩。
每天晚上,梦里总有声音劝说他赶紧找到允生丹赶紧离开幻境。
梦醒之后,他不动声色地引诱她靠近,一步一步攫取她的真心。
直到那日黄昏,她送他手帕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允生丹近在咫尺,他只要接受她的心意,那颗丹药便是唾手可得,他也马上就能知道这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却在那一刻犹豫,为什么他要用尽手段得到一颗真心,然后用那颗真心来证明这世界是假的?
他拒绝接受那张手帕,也想借此断云鹂对他的想法,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但帮她相看婚事候选人之后,他只觉得心里莫名烦躁,原来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捆住的是他自己。
那之后又过月余,秋意越来越深。八月初一清晨,太子忽然说起:“阿鹂那家伙也是没有心的,这么快就把孤抛诸脑后。”
“嗯?”岳霄知道太子是有意发泄,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问。
“太傅还记得镇西将军家的小儿子贺亭吗,就是上回你帮阿鹂挑的,他俩最近情意渐笃,阿鹂好久没来找过孤,这就是妹大不中留吧……”
岳霄回想一下那人长什么模样,“臣记得,那贺小将军是那几十人里面模样最俊俏的一。”
“听说他们今日去万寿园赏菊,孤准备去会会那小子,太傅可要与孤同去?也好再帮公主相看相看。”
岳霄明知自己不该去,像是迫于太子威严似的,鬼使神差地说一声:“臣去。”
到万寿园,远远看见公主和贺小将军正面对面谈笑,贺小将军摘一朵菊花别在公主耳边发髻上,双手正为它调整位置。
太子疾步上前,对贺亭冷声命令:“你过来。”
岳霄走到云鹂跟前,许久不见,第一感觉是她消瘦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还有她耳边那朵花,只看一眼都觉得心烦。
他伸手想要摘掉那朵花,云鹂惊讶地避开,困惑地问他:“太傅这是何意?”
“不好看,别戴。”他的音量很低,远处另两人都听不见他说话。
云鹂退后一步,“但我觉得很好看。”
“公主喜欢它吗?”他看着那朵花,意有所指。
“喜欢。”
“那公主喜欢他吗?”他扭头看向更远处那年轻人。
“喜欢。”
“公主喜欢他什么?”他的语气近乎逼问。
“他不是太傅亲手为阿鹂挑出来的人选吗?您既然觉得他合适,现在又何必再问我喜不喜欢?”
他心中升起一股恼意,夹着一丝后悔,“公主不要玩笑。”
“我没开玩笑,太傅真的想知道?”云鹂漫不经心地笑一下,“我喜欢他,就跟我之前喜欢你一样。”
她那句轻描淡写的“我喜欢你”,并未让他觉得心安,反而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对他,和对你一样,不是真心喜欢,是刻意接近,是为得到一件我想要的东西。”云鹂还笑着,声音却没有温度,“你不愿意给我,他愿意,所以我也不想再缠着你。”
秋风吹过万寿园,无数秋菊在风中摇曳。万寿园,真是讽刺的名字,像她那般短命之人,怎可在此地赏菊,不过是嘲笑自己。
“公主想要的是什么东西?”他分明有猜测,却不敢相信。
云鹂只是沉默,冷淡地与他划清界限。
“是允生丹,对吗?”他摘掉她耳边那朵花,随手扔进风中。
震惊之色掠过她的眼眸。
世界开始摇摇欲坠。
“公主找允生丹做什么?”宁天微把公主眼眸中的惊诧看得一清二楚。
奚华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命不久矣,只说:“与天师无关。”
“公主可曾听过幽屏山?”他想从她那里找到一丝线索,想判断那梦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曾。”奚华答得干脆。
宁天微还想再问,太子和贺亭忽然过。奚华站到太子身后,小声说几句话就离开,贺亭寸步不离跟着她一起走。
宁天微不好阻拦,也不好跟上去,只看着她慢慢走远,背影在秋风中颤抖几下,似乎是在咳嗽。
当天夜里,他又做那梦。梦里依然有人喊他“岳师兄”,只是这次,他听到一陌生的名字——奚华。
“师兄切记,你之所以去幻境找允生丹,是为你自己找的,不是为奚华。”
他想问奚华是谁,但同以往一样,他无法和那神秘的声音取得联系,只能被动听说。
梦醒之后,他去云安宫找公主,想证实奚华是否如他心中猜测的那样。但到殿外,只有竹烟出回绝,说是公主不愿见客。
其后三四月,他接连去许多次,每次都被拒绝,没再见到过公主一眼。
腊月初六黄昏,气温骤降,雨雪茫茫。阿鹂精神萎靡,像是突然病重,宁天微顶着风雪去药坊,看看能不能给鸟雀抓点合适的药。
药坊的医士不会给鸟雀看病,需要什么药材,只能他自己抓。抓药时,他不经意间听到两名小厮低声交谈。
“昨日镇西将军的家书又到,将军把咱贺小将军和公主的亲事催得紧……”
“催得紧又有什么用?小将军日日黏着公主,也没见公主松口,也没等到圣上赐婚。”
“将军说若是贺小将军在年关前不能当上驸马,他就要抛弃小儿子另荐他人。你说这骨肉亲情有何用,在权利面前不值一提。”
宁天微放慢动作,细细听那两人对话。
“为何非要在年关前?这时令天寒地冻,不是什么大好日子。”一小厮便说边打寒颤,又缩紧脖子。
“你过,”另一人放低音量,“听说公主天生患有不治之症,活不过十六岁,也就是今年年底……”
寒风灌进药坊,像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正要行刑。
“那小将军还娶公主干嘛?这年关一过,不就等着做鳏夫吗?”
“你懂什么?就算公主成亲第二日就没,驸马也是皇亲国戚……”
后面这些话,宁天微一概没听见。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找允生丹。也顾不上天色已晚,他赶去云安宫,说是奉太子之命要找公主,也不多解释,一路面色铁青,最后被挡在寝殿之前。
“天师留步,公主已经就寝,不能见客。”每次出回绝的侍女都是竹烟。
偏偏她话音刚落,寝殿里传出一醉醺醺的声音:“贺小将军说爱我,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臣怎敢欺瞒公主?”
“我不信,除非你把你的心掏出看看。”
宁天微瞪一眼竹烟,“让开。”
竹烟急道:“天师您不能进去,贺小将军在里面,不方便。”
“臣对天发誓,此事千真万确,公主如若不信,可以摸摸看。”
“好啊,你过,让我——”
“滚出去!”寝殿的门突然被推开,冷风呼啸而至,房间里的两人一下子僵住动作。
贺亭揽揽松垮垮的外衫,费解地望向门口,“岂有此理,天师这是——”
“滚出去。”宁天微面无表情地走进寝殿,越过贺亭直接走到公主面前。
贺亭抓住他的胳膊想要阻拦,刚一上手忽然感觉力量悬殊,还摸到他宽大的衣袖中藏一把剑,惊呼道:“大胆逆贼,你胆敢行刺公主!”
宁天微一言不发,一手将他扔到寝殿外。房门哐当一声紧闭,寝殿之中只剩两人。
奚华还醉醺醺的,并不十分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手还停在半空中,胡乱抓一把,除冷风,什么也没有。
“你拒绝我,那没关系。你不爱你,那也没关系。天下之大,总会有别人爱我。但你怎么能这样蛮不讲理?你不爱我就算,为什么也不许别人爱我?”她说话时带着浓浓的醉意,眼睛里却积满满一眶水雾。
宁天微走过去抓住她的手,“他不爱你,他只是利用你。”
“你胡说,你骗我!我不想伤害你,所以远离你,你为什么又要找我?”她边说边哭,“我只是想要活着,只是想活着……”
宁天微从未见她这样哭过,望着那张泪如雨下的脸,他忽然想起梦里听到的那句话:“你找允生丹是为你自己,不是为奚华。”
“奚华?”他试探着喊那名字,但奚华并未回应,看起她并不知道这是谁。
一旦喊出口之后,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油然而生,那名字竟然那样顺口。
“奚华。”他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那动作竟也无比自然,好像他曾经擦过好多次。
奚华还在歇斯底里,完全不想理会他叫她什么。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然一咳嗽,呛出一口血鲜血。
宁天微抓过那张碧青色手帕给她擦血,那碧青色在眼前一晃,叫他猛地想起一花天酒地的歌楼。他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这碧青色手帕,当时还有人念手帕上那一行字,她说挺好的。
他望着奚华,企图想起更多。除这张梨花带雨的脸,寝殿中的一切都开始摇摇晃晃,模糊起。
他又听到“砰”的一声爆炸,下意识地把奚华抱进怀里,想起自己曾经问她:“奚华,你还要抱多久?”
那歌楼和爆炸都只是关于问心塔的回忆,但只有他一人想起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奚华不明所以,也不知道他突然这是怎么。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一颗至真至诚至爱之心。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给你允生丹,除我。”
奚华闻言微怔,还没得及思考,便被他推开。
刹那之间,刺目的剑光一闪而过,一颗绯红的血珠升至两人之间。
她甚至没看清那颗血珠,只在慌乱中抓住一把剑柄。为时已晚,血腥味铺天盖地而。
允生丹被一股力量驱动,直接穿透衣物和皮肤隐入她心口。丹药灵力太强,直接让她陷入昏迷。
寝殿开始坍塌碎裂,琼都的人事物都在飘散,幻境摇摇欲坠,宁天微本要带她逃离这虚假的世界,刚一伸手,忽然被巨大的引力拽出幻境。
问心塔第三层,幽屏慢慢显形。一团白影脱离屏风,跌倒在阴沉沉的地面上。
卢聿之冲过去喊他:“越师兄!你取到允生丹?”
“奚华呢?”雍游没看受伤吐血的剑尊,只盯着那座屏风,没等到第二人出。
宁天微捂住左侧心口,指缝间渗出血迹。卢聿之见状,惊恐得语无伦次,“你——你——”
“无妨,只是取点心头血,不是一整颗心,死不。”宁天微彻底想起自己是谁,他不是宁天微,不是琼都的天师,也没有帮公主照顾一只名叫阿鹂的暗绿绣眼。公主也不是公主,她是奚华。
他盯着屏风上那幅画问卢聿之:“你在幻境外是如何与我取得联系的?”
卢聿之瞒不过,只好如实交代:“以灵力入梦。”
“你们先离开此地。”宁天微强硬地赶走卢聿之和雍游,再将灵力注入屏风,稍一查探,便知幽屏幻境已经支离破碎,其中种种幻像已经消失不见。但他要找的人仍在幻境中昏迷不醒,迟迟无法摆脱。
“奚华,醒醒。”他反复叫她,也不起作用。
“醒醒,我们该离开悲云阁。”
“你再不醒,我要走。”
“……”
威逼利诱都不管用,他换一称呼,再喊她:“阿鹂再不醒,我真的走。”
叫阿鹂也无用,宁天微不再浪费时间,调动所剩无多的灵力一下子划破那座屏风,幻境彻底破灭。混乱之中,他将那女子抱出。
一切风波平息之后,窝在他怀里那人睁开眼,迷迷糊糊喊他:“主人——”
“你叫我什么?”他以为她会第一时间叫他天师。
“不叫主人,那叫你剑尊吗?”她坐起,活动几下腿脚,感觉身体状况好许多,难以置信地问他,“你不会把允生丹给我吧?”
“嗯。”宁天微疲惫地点点头。
奚华失控大吼:“永远也不会和成亲!”
宁昉握紧玉匣,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着:“真的想好吗?”
第 126 章 第一百二十六眼
在亲耳听见拒绝之前,宁昉原想告诉奚华,刚才跑进的不是雪山,真正的雪山前几日已经了。
正月初五天亮时,雪山的魂魄飘进玄苍“国君突然降罪,那传言该不会是真的吧?天师真的是弑师上位?”守卫听闻传言许久,此时雪山问,小公主为什么不醒?为什么不理?什么时候才醒?
知道雪山想和说话,想让再抱抱。可是雪山问的一连串问题,也问过许多次,自己也找不到答案,无法给满意的回答。
奚华茫然地抬头,梦中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但那片染血的花海、那种穿透不明物体的可怕触感,仍教人心有余悸。
“趴着睡了多久?脸都趴红了。”宁天微指着她的侧脸询问。
奚华上半身从床沿边上退开,恍惚道:“你醒了。”
“嗯,从浸雪潭回多久了,衣服也不知道换一身。”宁天微淡淡瞥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转而看着旁边地面上的水迹,单手施了法术,水迹消失,她的纱衣不再凌乱地贴在身上,头发也完全干了。
奚华惊讶:“你不是封闭了修为吗?怎么突然又能施法了。”
“不是有人叫我不要死吗?”宁天微拆下手上的纱布,掌心光洁如新,仿佛之前淌血的伤痕从未存在过,“我解封了半分修为。”
叫他不要死。奚华知道他是在说她,但她真的是在叫他吗?那只是她稀里糊涂的梦话,梦里那“你”,她也不知道是谁。
“为什么?”他把那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啊?”她明白他在问什么,也还记得刚才自己说了什么,但那是梦话。现在清醒了,即便把那句话当成是唬人的谎话,也好像不能再脱口而出了。
宁天微直言不讳:“为什么舍不得我?”
“……”奚华没想到他这么爱刨根问底,抬头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因为你长得好看。”
“?”他不经意间眨了几次眼。
奚华面不改色:“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我舍不得你,所以你不能死。”
不然怎么说呢?老老实实告诉他她只是把他当成工具人,之前千方百计靠近他是为了贴近溯安剑,现在寸步不离照顾他是指望着他修好溯安剑?
她没有那么大胆,真实想法不敢说出口,就让它烂在肚子里好了,挂在嘴边的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好话。
这些“甜言蜜语”想必已经有很多人对他说过了,他应该早就习以为常,不会为这理由感到丝毫惊讶。
宁天微果然没再追问,只是朝她伸出手,问她:“我的东西呢?”
奚华从袖口掏出一支白玉发簪,心道,他果然看重得很,一醒就找这支宝贝簪子。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发簪有些烫手,再不敢耽误,急忙把它放进他的手心。
“不是这。”宁天微接了发簪但没收手,“你如果喜欢,它可以送给你。”
奚华急道:“不不不,我不喜欢。”
她又不是尘染,她怎么敢喜欢?
她看见他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他的眼角也忽然有点发红,该不会要哭了吧?至于这么伤心吗?
她后悔看他的眼睛,无意中发现了他的情绪,只好回避。毕竟她只是替身。更重要的是,她对这些事完全不感兴趣,她只想早日回到溯安剑里去,做长命百岁无忧无虑的剑灵。
“溯安剑的碎片,全找回了吗?”宁天微把那支白玉簪收进了袖口不再看,随后双手稍稍用力,将剑的碎片全部吸引过,在空中拼凑成溯安剑的形状,完整无缺,一片结构也不差。
奚华心中一动,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指尖都还没碰到它,碎片便纷纷落下,完整的剑形不复存在。
“当初仙魔大战时,溯安剑在激战中遭受重创,折损严重。其后几百年又一直被封印在万魔窟镇压魔族,我带它离开万魔窟时,它已经碎了。灵气消竭,也是早晚的事。”宁天微把一片片碎片捏在手中轻轻摩挲,再慢慢放进储物袋,“想修好溯安剑,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奚华总算搞清楚龙去脉,原这些日子感应越越弱不单单是她的原因。
溯安剑或许能等到恢复如初的那一天,但百日将尽,她这落魄剑灵又还有几朝夕呢?
朝不保夕罢了。
宁天微见她神情凄恻,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当她是为溯安剑痛惜,便也不细问,转而道:“明日我要离开幽篁岭,你——”
“我跟你一起离开。”奚华急道,“我不去悬霁宗。”
“离开幽篁岭,你这里——”
奚华望着他手指的方向,瞬间意识到他想用什么理由拒绝她,“你带我一起去,我会想办法清理掉它。”
宁天微收回手,没答应她。
没听到回答,奚华不想走。
“还赖在这里做什么?指望我给你想办法?”他望向窗外,不再看她。
奚华起身出门,为眉心那道该死的魔纹焦头烂额,没看见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红光-
第二日拂晓,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感觉腰酸背痛,腿脚酥麻,唯一让人好受的,是火辣辣的额头触碰到一小片清凉。
“这就是你想的办法?”一声音在她额头上方响起,语调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奚华疲倦地睁眼,视线被近在咫尺的一只手遮挡,那一小片惬意的清凉,原自他的指尖。
绕过他的手朝旁边看,才想起她在长廊上晃荡了一整夜,怕他太早离开幽篁岭,便一直等在他门外,直到睡着。
“你就算抠破一层皮,它也会在骨头上再次长起。”宁天微打破她的幻想,想说她笨手笨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被戳到伤处,奚华忍不住“嗞”了一声。
“你还知道痛?忍着。”他移开手重新沾了一小团药膏,再按到她红通通的眉心上慢慢抹匀。
“它还在吗?”她还不死心。
“你说呢?要不你自己看看?”宁天微突然停下动作,手离开她的眉心,撑在她耳边的门框上。
他半蹲在她面前,头部位置比她高出一截。奚华抬眼看向他的脸,在他清透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眉心,很遗憾,那魔纹还在,丝毫也没有消减。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魔纹,看久了,忘记了她一直注视的东西不是一面镜子,而是另一人的眼睛。
“看够了吗?”那双眼睛眨了一下,稍稍往后退了些距离。
他收手准备起身。
“主人能不能帮帮我?”奚华忽然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不让他退后,“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你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宁天微没说话,想拨开她的手。她察觉他的意图,不仅不放开,反将双手在他脑后交叠,上半身前倾,靠他更近了。
“奚华。”他的语气变得低沉,是生气的前奏。
奚华不敢看他,干脆将头靠在他右侧肩膀上,埋头避开他的目光。
下一刻,一些温热的液体落进他的颈窝,原本要推开她的那只手,在她背后停下,静止在熹微的晨光中。
“你就这么想去?”低沉中带了几分无奈。
奚华没说话,额头在他肩上碰了碰。她必须得去,否则他一走,带走了溯安剑,不出十日,她就死到临头了。
“抬头,不要再把药膏蹭蹭去。”他实在受不了肩上黏糊糊的感觉,那种灼热仿佛穿透了湿漉漉的衣物,贴近他的皮肤。
奚华好像没听到,不抬头,继续蹭蹭去。
“你是还想再一遍吗?”他抹的药全都白抹了。
“主人恢复了半分修为,还不能帮我抹掉这道魔纹吗?”
“不够。”
听到这两字,她连蹭都不想蹭了,脑袋耷拉在他肩上,眼角的泪都快风干了。
“抬头,奚华。”他的手垂下放在身侧,没推开她,也没扶着她,“再不抬头,我走了。”
她心里很慌张,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再说一遍,过时不候。”他也不知道他的耐心还能消耗多久。
“你想到办法了吗?”她终于抬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嗯,你闭上眼睛。”——
奚华恍然大悟,点头示意。
“别动,除非你想在这儿杵一整天。”
“哦。”其实她并不在意在哪里待一天,只要离溯安剑近一点儿,即使是碎剑,即使是定在原地一动不动,也没有关系。
但是,这样也不太好,她又问:“不能蹭蹭去的话,那我不能挨着你吗?”
“……”他实在无话可说,没想到这样的问题她都能问出口。
指尖动作在她眉心微微一滞,力气似乎也加重了,至少她感觉自己被戳了一下,不敢再追问,终于识趣地闭嘴了。
交谈结束,空气都变得安静了,一切细微的动静都被放大,皮肤变得超乎寻常的敏感。
能感受到他指尖上一层薄薄的脂粉,沿着某种轨迹被推开,一点一点被抹匀。
“好了么?”她不禁奇怪,明明早上刚醒那会儿,他给她抹过一次药的,绝对没有这么长时间。
“没有。”
“这么复杂吗?”她按耐不住好奇,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急什么?”他的语调轻轻慢慢,“太快了不好,上次不是你说的吗?”
奚华悲哀地阖眼,不想再看他嘴角那一抹报复得逞的笑,心里埋怨他怎么这么记仇。
风吹过,几缕细小的发丝拂过脸颊,流连不去,激起一阵微小但无法忽略的痒意。
奚华想伸手撩开发丝,因闭着眼,撩了好几次,总有几丝漏过指尖的缝隙。
“别动。”宁天微看在眼里,用左手拈住那几丝头发,别在她耳后。
风还在吹,他收手的动作到一半便折返,左手扶住她的耳侧,让稀碎的发丝不再飘动,也让她不要再摇摇晃晃。
她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叫她闭眼。
她不能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他这么长时间。
“你是在画画吗?”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久,“盖住它很难吗?”
“不算。”他轻轻朝眉心位置吹了一口气,像是搁笔之后,吹干纸上的墨,“好了,你看看。”
奚华终于睁眼,被明亮的日光刺了一下,眼前有一刹模糊。待清晰之后,对上他的眼眸,在流动的水波之后,看见了五片花瓣。
眉心处的十字魔纹被改成了白玉色花纹,并非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细腻温婉的笔触中暗含几分恣意风流。
真好看,他还说他不是在画画。在开口称赞之前,她觉得这花瓣莫名眼熟。
宁天微将她赞叹和困惑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告诉她:“是兰花。”
奚华偏头移开了视线,不想理会他等待被夸赞的眼神,否则她真怕自己忍不住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她喜欢兰花。”
他便没有问出那句“好看吗”。他只是再一次确认,她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处理好魔纹之后,奚华跟紧宁天微离开幽篁岭。
行至秘境交界处,她想起什么,扯了扯他的衣袖,“我离开幽篁岭没问题了,但是你呢?得道飞升的檀栾剑尊忽然下凡四处走动,不会引人围观吗?”
宁天微并未停步,从储物袋中取出一只雪白帷帽戴在头上,白纱下垂至颈,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奚华对这装扮十分好奇,“主人怎么不早说?有了它何必再管魔纹呢?”
“没有你的,只有一只。”宁天微拢了拢眼前的面纱,领她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
奚华只觉得眼前蓦地一黯,再睁眼时,幽篁岭的一草一木、一水一潭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人声鼎沸的街市,往往的人群。
余晖落尽,大街小巷灯火渐起,此时是黄昏人定。
奚华恍然发觉,在幽篁岭待了这些日子,原隔绝人世很久了。
跟在他身侧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即便他已经戴了帷幔,遮了面容,就这样淡然低调地走在街上,依然引得路人频频围观。
“主人,她们怎么老看你?”奚华原本并不介意有多少人看他,但那些视线在他和她身上回打量,看他时是钦慕,看她时,不知道怎么说,几分羡慕,几分嫌弃?总之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是也老在看我吗?”宁天微纠正她的称呼,“出了幽篁岭,在外不要叫我主人,叫我越公子,小公主。”
“?”奚华愣了一愣,方才想起“小公主”是卢聿之上次喊她的,当时没及纠正,这就被他搬了去。
“我不叫小公主。”她小声嘀咕,试图拒绝。
“小公主不好吗?”他没看她的脸,但能想到她下垂的嘴角、拧紧的眉心,一只忧愁的小公主。
“酸的,我不喜欢酸的。”奚华也觉得奇怪,上次听卢聿之叫她,那称呼只是一闪而过,怎么现在从宁天微口中说出,就变成了这种滋味。
她甚至假想了一下,咬一口小公主,牙都要酸掉了。
“不过,要是越公子愿意把帷帽借我戴戴,那小公主酸一点也没关系。”她对那白纱念念不忘,搬出交换条件。
“怎么这么想戴?”晚风拂过,将白纱吹开一道缝隙,露出他黯淡的眼神,“你是觉得,那朵花不好看吗?”
忽然之间,酸涩的空气里仿佛掺进了一丝苦气。
“不不不,好看的。”奚华没想到他还记着这件事,小公主就小公主吧,好歹他没有喊她“小染”。
“你不问我此地做什么?”宁天微不再继续那话题。
奚华根本没想过别的,“外出难道不是为了修剑吗?”
“是去悲云阁取允生丹,压制魔性。”宁天微原以为自己可以控制,但解封半分修为之后,他比以往更能察觉到心绪不稳。
这不是一件好事。
对奚华而言,这简直是天大的坏事。溯安剑不知何时才能复原,她真的还能等到那一天吗?管他成仙成魔,到时候她都看不见了,轮不到、也用不着她关心。
她不想找什么允生丹,她只是与他走得更近了些,一路失魂落魄,想着那把支离破碎的剑。
直到在一家客栈停下,掌柜的人说:“这几日去悲云阁的人太多,本店只剩一间房间。”
雪山仰头白了一眼:“这还用说?”
再者,如天仙下凡的清贵天师,和生就不祥的冷宫公主,这两人实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那就好。”宁昉起身要了。
“等等!”雪山又喵喵叫住,“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不能先带见吗?”
第 127 章 第一百二十七眼
宁昉脚步微顿,但没回头:“不愿意和一起,也还有别的事要做。”
“们怎么又吵架了?小公主很容易心软的,哄哄不就好了?干嘛一副老死不相往的样子?”雪山单纯的猫头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俩总要吵架,明明两人感情好得不得了,谁离了谁都受不了。
渐渐远的背影,心道真过分,居然不听劝,一声不吭就了。
以前从不会这样丢下,现在是欺负挠不到吗?
雪山飘出猫窝,匆忙追到面前问:“下次什么时候?”
宁昉真想把抓回猫窝,飘得太快,圆滚滚的魂魄都变成了长条状,这让怎么相信,会老老实实待着不乱跑?
没法告诉不会再回了,只含糊一句:“不知道。”
雪山盯着左右,猫头都快抵到脸上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语气也不对,表情也不对,说的话也怪怪的,毕竟从前极少说这种没有把握的话,也不会随意敷衍。
壁画上的异瞳少女全都长着诡异的眼睛,左右眼眶中各有一枚碎粒,没有完整的瞳仁。十张痛苦的面孔全都朝向同一方向——圆形地宫的穹顶上,朱墨书写着六字:异瞳死,天下生。
宁昉也没推脱,跟着雪山到那一大堆玩具旁边。虽然现在玩不了,也把这些东西带了仙洲,勾着努力修行,尽快重塑猫身。
“这里头有一只鸟窝,用迷穀树枝编的,还缠了祝余草,帮找找。”
听见雪山说鸟窝,宁昉心头已有大致猜测,再听到迷榖树枝和祝余草,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边找边问:“那年上元节,吃了妖丹,跑进灵植圃,是为了编鸟窝?”
壁画上的异瞳少女全都长着诡异的眼睛,左右眼眶中各有一枚碎粒,没有完整的瞳仁。十张痛苦的面孔全都朝向同一方向——圆形地宫的穹顶上,朱墨书写着六字:异瞳死,天下生。
宁昉想着雪山平时都独独往,哪有什么要好的神秘朋友,想着想着,手头翻到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鸟窝,边沿还别着两朵干枯的茉莉。
“好吗?见欢茉莉,那应该也会欢吧。”雪山兴致勃勃地介绍礼物,想再摸摸自己的杰作,把歪歪扭扭的鸟窝再拉扯得圆/润一点儿,可惜摸不到了。
“灵鹤哪里了?与很久不见了,什么时候回呢?”
懒得躲开,想摸就摸吧,反正如今也没有感觉,反正也摸不到那种毛茸茸的触感了,可没过多久,居然听见说:“挺丑的。”
雪山好生气,气冲冲道:“给做的猫窝也好不到哪——”
“挺丑的,鸟窝,但很欢,也会欢。”宁昉轻轻碰了碰那两朵干枯的茉莉,随后把鸟窝放进雪山的猫窝,转身不再,“了,好好待着,也会想的。”
雪山哪里肯听?连路追上“坐”到肩上,用猫爪的软垫按红红的眼角和鼻尖,就像很多年前刚到天玄宗那时一样。
现在明明按到没按到
“不能。”宁昉最后一次把雪山撵回,不准再跟了,“长大之后还要找,所以不能跟一起。”
离开仙洲之前,再次叮嘱雪山:“如果将找到,发现过得很快乐,就不要再提起了,记住了吗?”——
正月初九夜,御岫峰上人山人海,仙盟所有宗门和修士共聚天玄宗,气氛剑拔弩张,实是大难当头。
偃在日暮黄昏时放话,要求仙盟交出衍苍神体,如若不然,无相渊龙君商廉将在明朝卯正时分彻底摧毁赤澜关。
壁画上的异瞳少女全都长着诡异的眼睛,左右眼眶中各有一枚碎粒,没有完整的瞳仁。十张痛苦的面孔全都朝向同一方向——圆形地宫的穹顶上,朱墨书写着六字:异瞳死,天下生。
天。
原上古龙族也秘密肩负着坚守赤澜关结界之重任,无相渊一直有密道直通赤澜关,历代龙君对结界的构造向、薄弱之处了如指掌。
这些事她一概不关心,也不想问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热衷于此。知道此行目的不是修剑之后,她变得兴趣缺缺,连宁天微主动和她讲话,她也不太想理会。
“悲云阁是实力最强的丹修门派,平素独独往,不爱和其他门派打交道。”
“哦。”她随口应了一声,也不多问。
“最强的丹修门派,用了近千年时间,炼出一枚允生丹,各大门派觊觎已久却无法得到。悲云阁突然改变作风,准许外人进入幽屏山。允生丹藏在幽屏山顶,引得各路人士此。”
“嗯。”各路人士,不包括她。若不是为了溯安剑,她才不要这里。
虽然进了屋,宁天微还未把帷帽摘下,隔着一层白纱,也能感受到她的心不在焉。不知道她怎么回事,总之与平时很不一样。
“那我们明日便去幽屏山找允生丹吗?”她想早点找到那颗没用的丹药,然后才有时间去做别的事。
“悲云阁要等月圆之夜才开启,也就是两日之后,才准通行。”
两日之后?奚华彻底蔫了,她离开溯安剑已有九十三日,仅剩的七日里,还要花两日去幽屏山。宁天微如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即便到了幽屏山顶,也不一定能顺利取到允生丹。就算真的取到,最后五天时间里,他会不遗余力修补溯安剑吗?届时会不会又有别的事耽误行程?
她越想越失望,感觉自己没几天可活了,也没心思再做无谓的努力。
“小公主怎么了?”宁天微第一次见她这样冷淡,分明是她一直缠着他要一起离开幽篁岭,现在真带她一起了,她又这样意兴阑珊,真是不可理喻。
奚华打了呵欠,不再反驳那称呼,没精打采道:“没事,就是走了一天,困了。”
什么叫走了一天?他带她穿过结界离开秘境到幽屏山脚下,不过眨眼之间的事。在街市上也不过只走了把时辰,她这就喊困?
宁天微望向房间里唯一一张床,只当她是想先下手为强,才找了这样蹩脚的借口。其实她何必如此?他还不至于连这种事都要与她争抢。
但奚华根本没往这处想,她独自开门出去了一趟,抱了枕头与床褥回,在并不宽大的房间里随意择了一小片空地,三两下打了地铺。
“真的很困,我可以吹灭那盏灯吗?”即便是在征求意见,她也只是蹲在地铺旁边没有回头,更别说像往常一样凑到他跟前。
宁天微熄了那盏灯,房间里并非完全黑暗,窗口透过一缕淡淡的天光。
还想问她到底怎么回事,但见她已经一言不发躺到了地铺上,难道是昨夜在他门外呆了整整一夜真没睡好?他打消了要问她的念头,且随她去。
她自然不是真困,压根睡不着,只是忽然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心情失落到了极点,不想被他发现,也懒得费力假装。
她安安静静躺着,直到宁天微也和衣而眠,直到客栈里和街市上的躁动完全消停,她才慢慢睁开眼睛,望着黑压压的屋顶,觉得余生一片黑暗。余生,也不过就这几天。
房间面积有限,地铺离床榻很近,她翻了身,慢条斯理地坐起,双手搁在旁边的床沿上,右手托腮,望着背对她而眠的身影。
“宁天微,其实我——”
她开了口又停下,想着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她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人,她只是法力低微的剑灵,她马上就要死了。
若他知道实情,会不会改变计划放弃寻找允生丹?或者会不会怪她居心叵测地接近他利用他?
“我——”她很犹豫,几度欲言又止,还是没能说出口。在他床边趴了许久,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
翌日睁眼,心态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还是想活下去,不甘心就这样等死?
眼下要做的,便是赶紧找到允生丹,再催着宁天微修复溯安剑。思及此处,往旁边一看,床榻上竟是空无一人。
再环视一周,他也不在房间里。
奚华蹭地坐起,在桌上发现一纸留言:“有事外出,两人行动不便,晚归勿念。”
她心里咯噔一下,蓦地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即便手心里拽着那一纸留言,仍然惶惶不安。不知道他所去何处,不知道他所为何事,也不知道他说的晚归是多晚。
她在客栈里坐立不安等了一整白天,宁天微迟迟未归。直到天色将晚,她极不情愿地承认,那留言也许只是骗她,也许他只想丢下她独自离开,根本没打算回。
她当即出门寻人,在人人往街头找了好几圈,也没见到那戴着帷帽的身影。几次尝试和溯安剑建立联结,无一例外皆是失败。
他果然已经走远,带走了她的剑,去了她根本找不到的地方。
入夜之后,灯火渐次亮起,街市又开始吵吵嚷嚷。
这样的街景她见得少,每回遇见,都很喜欢人声鼎沸的热闹。此时此刻,却觉得自己与这热闹格格不入,触目皆是荒凉。
在街上回回奔走久了,身体越发疲倦。她举目四望,正不知往何处去,迎面走三紫衣修士,对她殷勤调笑:“姑娘莫非也是去那幽屏山?”
她瞥了一眼那三人,皆是油光满面、面貌丑陋,不知是哪门派出的登徒浪子。
她自然不予理会,掉头避开那三人,加快了脚步,却甩不掉。
“幽屏山地势险恶,姑娘独自一人无依无靠,不如与我兄弟三人都行,也好有照料……”调笑之外,夹了更多粗俗言语。
如果找不到宁天微,奚华根本不打算去幽屏山。当务之急。是甩掉这三教人犯恶心的修士。
“姑娘怎的要跑,是担心我们亏待你不成?”为首那人快步上前拦住奚华,其余二人在她身后分居两侧,呈合围之势。
“让开。”奚华环视一周,街上人人往,偶尔有人投看热闹的视线,但无一人停下脚步掺这趟浑水。
她忽然想起纸上那句“两人行动不方便”,是不方便,她连三浪荡子都避不开,对他讲,只是干扰他行动的麻烦。
那三人非但不让,反倒朝她步步逼近,领头那人伸手要摸她的脸。
她扭头躲开,忽然一阵剑气袭,将那只作恶的手生生削断,刹那间血光四溅。
“滚开!”人一声冷斥,那三人匆忙逃窜。
沿街灯火被凛冽的剑气搅乱,摇摇晃晃,扰乱了视线。待一切恢复如常,奚华才看清执剑之人,乃是一位形貌昳丽的男子。
她不认识,也不想殷勤结交,真心实意地道了谢、道了别,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
“等一下。”那男子在身后喊她,“你不记得我了吗?”
“在诸位心中,便是这等可之人?”
“鬼话”连篇,把另外三人都弄沉默了,还弄红了三双眼睛。
事毕,宁天微吹熄烛火,转身欲离开。
为此,还得继续编出更多“鬼话”宽慰们。
“陨落与飞升又有何异?不外乎都是魂归天地。”
第 128 章 第一百二十八眼
紫茶一点儿也听不进,掏出传音石准备通风报信。很清楚,眼下谁也留不住大师兄,只有小公主可以。
以为大师兄会阻止报信,没想到撒手不管。
“如果想让赤澜关毁于一旦,如果想让偃统治三界,如果想现在就魂归天地,紫茶,那尽可现在就与联系。”
听到他这样问,奚华回头又看了他一眼,此人身形修长,面貌俊美,但她实在记不起在何处见过,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公子恐怕认错人了,若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她不再耽误,还要抓紧时间去找宁天微。
“怎么没有别的事?”那人跟上她,到她身边低声说了句,“小剑灵匆匆忙忙,是要去干嘛?”
奚华闻声止住脚步,她明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的剑灵身份,这人怎么会一眼就识破?
“你怎么知道——”她抬头狐疑地看他,企图找到线索。
“你自己告诉过我。”他收起那把带血的剑,理顺穹灰色外衫,指了指自己的脸,“真的想不起?再仔细看看。”
奚华愈发费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发现一丝破绽。自从宝禅寺观音祭上那男观音告诫她“勿谈身世”,她便从没有泄露过真实身份。
“这样呢?想起了吗?”男子将手腕抬到额头前方,衣袖垂下,遮住俊美的脸。
“你——你是观音祭上那男观音?”奚华恍然大悟,“你怎么——”
“嗯,观音会有闲心和你叙旧吗?”男子垂下手臂对她笑了笑,“我叫雍游。”
“你这骗子!”奚华想起当日种种,惊觉自己被他骗得团团转,不想和骗子说话,转身就走。
“骗你的不是我,是宝禅寺那帮财迷心窍的穷和尚。”雍游跟在她身后解释,“那夜我偶然路过宝禅寺,碰巧发现他们借着观音名号在大肆揽财。我想看看是哪倒霉蛋上当受骗,所以才附上那座白玉雕像……”
“所以你就假扮观音,眼睁睁看那倒霉蛋在雪夜一直跪到子时,看着她像傻瓜一样求你显灵。很好笑是不是?她真蠢是不是?”奚华气急败坏,想到当时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头,一心一意只想求菩萨保住她一条性命,而那菩萨是骗子,一整夜都把她当作笑柄。
她出离愤怒,步子越走越快,心里泛起一阵悲哀。
“你别走那么快,当夜只是意外,并非我故意为之。”雍游收敛了开玩笑的语气,见她头也不回,根本不理会他,又说,“我问你,你是不是命不久矣?”
“你怎么知道?”她再次停下脚步,问得生硬,声音比那天夜里的风雪更冷,她仍然不愿意给他好脸色。
雍游绕到她面前,“因为我也是剑灵。”
她终于抬头正眼看他,面对一眼看穿她状态的同类,气愤的眼神稍稍柔和了一分。
但他是剑灵又如何,照样帮不了她,她也不想再生是非,边走边甩下一句:“你说的没错,我是命不久矣,所以你别跟着我,没有意义。”
“我知道有一样东西,可以暂时保住你的性命。”他每次说话都掐中她的命门,又偏偏停在关键词,眨眨眼问她要不要听。
奚华不喜欢他故弄玄虚,只觉得他比不告而别的宁天微还可恶,但忍一时风平浪静,为了保命,她忍住怒气和尴尬,再次放慢脚步。
“想知道?陪我去夜市逛逛,我就告诉你。”见她服软,雍游又嚣张起,“走吧。”
他调头往人潮更拥挤的方向走去,稍稍瞥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那人,终于有机会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奚华。”她没好气地回答,心里想着这骗子要是再敢骗她,她就算是死了,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别生气了奚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别在心里咒我。”他一边解释,一边顺手从街边买了一碗玉梨膏,递到她手上,“给你赔罪,梨很甜的。”
她忽然想起了“小公主”,想撇开那一缕酸涩的情绪,于是接过那碗玉梨膏,“你说清楚什么东西可以保命,我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玉梨膏,你试试。”雍游掩着笑看她。
“雍游你这骗子!”奚华端着那碗玉梨膏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手太用力指尖都发白了,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
“给我吧。”他从她纤巧的手中拿过那只碗,舀了一勺玉梨膏递到她嘴边,“拜托你吃一口,真的很甜,我没骗你。”
奚华白了他一眼,推开了那只勺子,“这么爱吃你自己吃。”
雍游收手,不再勉强她,默默吃完碗里的东西,带她走进一间酒肆,在角落里寻了位置,邀请她坐下。
她看出他并不想马上告诉她保命的方法,强求不,又不想半途而废,只好耐着性子坐下,干脆问他些别的问题:“为什么叫我不要透露剑灵身份?”
“因为剑主会和剑灵结契,从此变成你的主人。他说什么你都得听,他叫你做任何事你都不能违背。结契之后的剑灵是没有自由的,你愿意吗?”
主人?有人明明说他是她的主人,转眼又弃她而去。走了也好,不论是他,还是别的什么人,如果要失去自由,她不愿意和任何人结契。
“你是不是又骗人?我看你明明挺自由的,根本没人管得住你。”奚华不再轻易上当。
“因为我的主人不在了。”回话的声线难得落寞。
“不在了是去哪儿了?丢下你走了?”
“不在了,就是身死魂灭,不在人世了。”雍游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和她说起这些沉重的心事,尽量撇开脆弱的情绪,勉强朝她笑了一下,“所以我自由了。剑灵一生只能和一人结契,假如结契的主人死了,所有的牵绊都会在他死的那一刻消失,而剑灵此生都不能再拥有第二主人,从此自由自在,从此形单影只。”
奚华看他面色沉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同为剑灵,她很理解对方的处境。因为戳到了他的痛处,她心里有些抱歉,态度软了下,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便什么也没说。
一时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弛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
看着他黯然伤神的表情,她突然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厌了。毕竟她曾经困在溯安剑中很长很长时间,很能理解那种孤单。
雍游抛开伤心事不再谈论,转而朝酒肆柜台方向要了一壶酒。
“我不会喝酒,要喝你自己喝。”奚华事先声明。
“没关系,我教你。”他露出一副忧郁的表情,要她同情。
她正在想该怎么拒绝,一壶酒已经送到了桌上,上酒的是姑娘,眉心处点了一朵红艳艳的娇花。
她不认识那是什么花,心头生起几分好奇,瞅着那姑娘看了好几眼,悄悄对比。
那姑娘转身走开了,雍游朝奚华挥了挥手,“别看了,她额头上那朵花没你的好看。”
奚华收回目光,低头望向桌面,盯着酒壶外壁青绿色的光泽。
雍游把头埋得更低,再抬眼看她眉心处那朵精致的兰花,“你的这朵花最好看,是谁为你画的?”
她没说话,眼神中闪过一丝沮丧。
细微的神色被他捕捉到,他说:“我猜猜,是不是檀栾——”
“不是。”奚华一着急,匆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那名号。那人并未飞升,那是秘密,不能被别人听到,“你怎么会知道?”
“是你告诉我的。”
他开口解释,嘴角一动,奚华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行为不妥,一下子收回了手。
“溯安剑是谁的,修真界无人不知。”他一边说一边倒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她面前。
奚华才明白宁天微的所作所为,他为什么要拖着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去危机四伏的万魔窟,只为取一把荒废了几百年的剑。
她之前不是没有猜测过这种可能,但为了提醒自己和他划清界限,她总是把“偷剑贼”这身份强加在他身上。
想到这些,心中烦闷,竟也学着雍游的模样,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杯酒卡在喉咙里,酒味太刺激,呛得她一阵咳嗽,差点留下眼泪。
“慢点儿。”雍游又给难得一遇的酒友续了一杯酒,放低音量,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那他知道你是溯安剑的剑灵吗?”
“他不知道。”奚华摇头,想起他好几次问过她是谁。
雍游细细打量她的亮闪闪的眼睛,“那你会告诉他吗?”
那里原本有什么呢?想不起了。
所有心事都离而,像花叶上一滴小小的露水,还没有落入掌心,就已然了无痕迹。
第 129 章 第一百二十九眼
正月初十,卯时三刻,赤澜关墨云翻涌,天光起再也不会亮了。
仙盟人不多。
“该不会只有们这群傻子吧?”
“怎么感觉像陪葬似的?”
“现在退出还得及吗……”
季疏虔诚道:“主君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窃窃私语越发悲观,被一名清瘦斯文的男修呵止:“真怕死就赶紧消停。”
“你们有没有听说万魔窟的事?三月前万魔窟封印已解,魔族又开始活动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多久,眼看着又要没了……”酒肆里聚集了各路修士,旁边那桌有人神神秘秘地聊起敏感话题。
雍游看了奚华一眼,小声说:“观音祭都过去三月了。”
“你方才说保命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再过五日,我真的要死了。雍游菩萨,你大慈大悲救救我吧。”奚华若不是喝多了,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他刚要回答,又被旁桌的交谈声掩了过去。
“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万魔窟是由凌霄宗的檀栾剑尊亲手封印的,谁能解开剑尊的封印?”
“当初和他实力不相上下的只有一人,就是那女魔头尘染……”
“难道那女魔头没死?她明明是被溯安剑一剑封喉的……”
那话题越聊越起劲,酒肆中绝大部分人都围了过。奚华和雍游原本就离得近,坐在原位没动,结束了对话安安静静听着八卦。
起初挑起话题那人又说:“什么一剑封喉,说不定是手下留情。宁天微怎么舍得杀尘染,他只不过是表面上装装样子,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怜香惜玉……”
奚华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想想,三月前她掉进浸雪潭那晚上,灵霄宗有人幽篁岭找宁天微。就在那时,她也听过那声音。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雍游提高音量搭腔,但视线还是落在奚华脸上。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她避开那道审视的目光,晕乎乎地又喝了几杯酒,没有回答。
“怎么不可能?偌大的修真界,你们一都被他的假仁假义骗了过去……”
酒肆里其他角落忽然安静了,整大堂只剩下这一声音,众人将信将疑,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有年轻人跳出反对:“檀栾剑尊一身清正,如今早已得道飞升,别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名讳,小心他在天上看着你!”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怀疑的表情又消退了几分,变成心虚。
“飞升?你哪只眼睛见到他飞升?我告诉你,他已经堕入魔道,很快就会成为新的魔尊。”
一众修士倒吸了一口冷气,无人接话,大堂里针落可闻。
好一阵,才有人打破沉默:“胡说什么?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
“你才想出名想疯了,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大开眼界。到时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是正是邪,看看他疯成什么样子。”
“……”
围成一团的看客起了骚动,掺进这场争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争得面红耳赤,有人大打出手,搏斗之中打翻了桌椅,酒壶酒杯砸了一地,一片狼藉。
奚华蹲下去捡酒壶,喝多了有点神志不清,伸手摸了摸歪在地上的酒壶,自言自语道:“小公主,你怎么掉地上了小公主?真可怜,差点摔碎了都没人管你……”
雍游俯身要去扶她,右手刚碰到她的衣袖,闹哄哄的人群骤然安静下。
一人身着黑袍戴着黑色斗笠的人倏地走到人群最中心处,速度之快仿佛是凭空出现,一手掐住最初挑起话题那人的脖子,阴恻恻地逼问:“你说尘染没死,尘染在哪里?”
那人手脚并用,慌乱挣扎,唔唔叫唤了几声,一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一众看客深怕殃及池鱼,忽然作鸟兽散。
奚华听到那名字,纷乱的意识清醒了片刻,行为上依旧是酩酊大醉,低着头蹲在地上摇摇晃晃,连“小公主”也不捡了,脑袋装上雍游的胳膊,绯红的脸顺势躲进他的穹灰色衣袍里。
等到雍游扶着她走出酒肆,两人重新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才费劲地抬起头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保命?雍游你这骗子,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我死了也找不着你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是允生丹,否则你以为这么多人拼命想去悲云阁是为了什么。”雍游看着她迷迷糊糊的醉眼,难得换了正经的语气,“你若想要,我可以帮你。”
奚华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踮起脚尖,胡乱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
宁天微赶回客栈时天色已晚,上二楼走到房间门口,瞧见屋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她还在睡觉?是不是因为昨日一整夜都趴在他床边说话,所以积压了更多困意?
他推开门走进去,喊了一声“奚华”,没人回答,房间里静悄悄的。灯火亮起之后再看,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明明给她说了“晚归勿念”,她却连一天都等不了,不肯安安分分一人待在客栈里。宁天微料想她是外出找他去了,便又带上刚摘下的帷帽,走向人人往的街市。
和昨日一般无二,即使用白纱遮盖了脸,也有很多人盯着他看,甚至有女修大胆走到他身边当众向他示好,“我观公子宛若天人,不知公子往何处去?”
“失礼。”他施以微薄的法力推开那女子,加快步伐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走。
人越多的地方视线也越密集,在幽篁岭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清净,此时心里颇不平静。等找到奚华,他一定要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这么黏人,不要这样连一天也不能等。
因为悲云阁开放幽屏山一事,各路门派齐聚在幽屏山下这小镇,大街小巷全都挤满了人。想要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一人,并非易事,宁天微走过好几条街巷,也没有看见她。
一路上总有人往他身边靠,矫揉造作地与他搭话,起初他只是沉默不理,次数多了只想把碍事的人挥到一边去。
他突然想到,路上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和她搭讪,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往她身边靠,她那样柔柔弱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
于是走得更快,又想起她眉心那朵花,他不应该画得那么精致,不应该让它那么引人注意。
这样一边想一边找,忽然被人从旁扯了一下帷帽的白纱,他差一点喊出她的名字,余光瞥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于是重重拨开停在他下颌处的手,冷眼离开。
直到路过一家酒肆,听见大堂里有人说起他的名号,也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他放慢脚步,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外,准备看看这些人是怎么说他的。
这一看,看见了角落里一名面目红霞的女子,她正和一名男子举杯对饮。
他当即想进去把她叫出,脚已经迈开一步,却又在门口停下。他看见她很自然地伸手捂住身边那人的嘴,很快又收回,仿佛害羞似的。
他在门口站定,不想再往前一步。她的确很粘人,但并不是只黏他一人。否则当年,她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彻底?
是他忘了她本性难移,早晨离开时竟还告诉她“晚归勿念”。她怎么会念?他才离开多久,她就和别人相谈甚欢。
是不是过去的几百年里,她这是这样?不是因为受伤或者意外而失去记忆,就只是自然而然地把他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眼前酒肆里嘈杂一片,身后街市上人声鼎沸,只有他冷冷清清,像是隔绝在人群之外。
没有人看他。
她也没有看他。
纷纷扰扰的尘世忽然变得莫名遥远,他独自离开酒肆回了客栈。
没有点灯,他面朝墙壁独自侧身躺下,不想理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大半时辰,房门“咿呀”一响,有人推门进。
他有片刻惊讶,但仍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叫她。
但那人迷迷糊糊走向床榻,挨着他背后躺下。
长夜已逝。这是日初明,天初亮的时微如何不明白?宁家表面上是死于异瞳之祸,实则死于忠贞谅直,宁家刻。
丁勉仰天长叹:“为苍生献祭,陨落亦是飞升。”
惟愿如此。从今往后,天下所有人,都会对神明的归处深信不疑。
第 130 章 第一百三十眼
奚华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窗外和梦中一样,漫天飞雪,天色将明。
“普天之下,仅为师一人参破天机。本欲将完整的预言尽数告知于,奈何杀了为师,这另外刻转身,蹲下问:“师妹醒了?”
“紫茶师姐怎么在这儿?现在是什么时辰,师姐守了一夜?”奚华诧异不解,紫茶一直对很好,但这是不是好过头了?
“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卯正?”紫茶说得模棱两可,实则不清楚才怪。半时辰前,大师兄把“说。”宁天微冷言。
奚华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端起第二杯酒,一边喝一边拧着眉说:“不会。”
且不说宁天微带着碎裂的溯安剑一走了之,就算她找到其他办法暂时活下来,就算她等能到本源剑修好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和他结契,她才不要对他惟命是从。
她想,要是还能遇见他,要是他真的把剑修好了,她一定要找机会回到剑里,再也不要出来,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过这种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们有没有听说万魔窟的事?三月前万魔窟封印已解,魔族又开始活动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多久,眼看着又要没了……”酒肆里聚集了各路修士,旁边那桌有人神神秘秘地聊起敏感话题。
雍游看了奚华一眼,小声说:“观音祭都过去三月了。”
“你方才说保命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再过五日,我真的要死了。雍游菩萨,你大慈大悲救救我吧。”奚华若不是喝多了,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刚要回答,又被旁桌的交谈声掩了过去。
“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万魔窟是由凌霄宗的檀栾剑尊亲手封印的,谁能解开剑尊的封印?”
“当初和他实力不相上下的只有一人,就是那女魔头尘染……”
“难道那女魔头没死?她明明是被溯安剑一剑封喉的……”
那话题越聊越起劲,酒肆中绝大部分人都围了过来。奚华和雍游原本就离得近,坐在原位没动,结束了对话安安静静听着八卦。
起初挑起话题那人又说:“什么一剑封喉,说不定是手下留情。宁天微怎么舍得杀尘染,他只不过是表面上装装样子,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怜香惜玉……”
奚华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想想,三月前她掉进浸雪潭那晚上,灵霄宗有人来幽篁岭找宁天微。就在那时,她也听过那声音。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雍游提高音量搭腔,但视线还是落在奚华脸上。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她避开那道审视的目光,晕乎乎地又喝了几杯酒,没有回答。
“怎么不可能?偌大的修真界,你们一都被他的假仁假义骗了过去……”
酒肆里其他角落忽然安静了,整大堂只剩下这一声音,众人将信将疑,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有年轻人跳出来反对:“檀栾剑尊一身清正,如今早已得道飞升,别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名讳,小心他在天上看着你!”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怀疑的表情又消退了几分,变成心虚。
“飞升?你哪只眼睛见到他飞升?我告诉你,他已经堕入魔道,很快就会成为新的魔尊。”
一众修士倒吸了一口冷气,无人接话,大堂里针落可闻。
好一阵,才有人打破沉默:“胡说什么?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
“你才想出名想疯了,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大开眼界。到时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是正是邪,看看他疯成什么样子。”
“……”
围成一团的看客起了骚动,掺进这场争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争得面红耳赤,有人大打出手,搏斗之中打翻了桌椅,酒壶酒杯砸了一地,一片狼藉。
奚华蹲下去捡酒壶,喝多了有点神志不清,伸手摸了摸歪在地上的酒壶,自言自语道:“小公主,你怎么掉地上了小公主?真可怜,差点摔碎了都没人管你……”
雍游俯身要去扶她,右手刚碰到她的衣袖,闹哄哄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
一人身着黑袍戴着黑色斗笠的人倏地走到人群最中心处,速度之快仿佛是凭空出现,一手掐住最初挑起话题那人的脖子,阴恻恻地逼问:“你说尘染没死,尘染在哪里?”
那人手脚并用,慌乱挣扎,唔唔叫唤了几声,一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
一众看客深怕殃及池鱼,忽然作鸟兽散。
奚华听到那名字,纷乱的意识清醒了片刻,行为上依旧是酩酊大醉,低着头蹲在地上摇摇晃晃,连“小公主”也不捡了,脑袋装上雍游的胳膊,绯红的脸顺势躲进他的穹灰色衣袍里。
等到雍游扶着她走出酒肆,两人重新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才费劲地抬起头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保命?雍游你这骗子,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我死了也找不着你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是允生丹,否则你以为这么多人拼命想去悲云阁是为了什么。”雍游看着她迷迷糊糊的醉眼,难得换了正经的语气,“你若想要,我可以帮你。”
奚华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踮起脚尖,胡乱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
宁天微赶回客栈时天色已晚,上二楼走到房间门口,瞧见屋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她还在睡觉?是不是因为昨日一整夜都趴在他床边说话,所以积压了更多困意?
他推开门走进去,喊了一声“奚华”,没人回答,房间里静悄悄的。灯火亮起之后再看,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明明给她说了“晚归勿念”,她却连一天都等不了,不肯安安分分一人待在客栈里。宁天微料想她是外出找他去了,便又带上刚摘下来的帷帽,走向人来人往的街市。
和昨日一般无二,即使用白纱遮盖了脸,也有很多人盯着他看,甚至有女修大胆走到他身边当众向他示好,“我观公子宛若天人,不知公子往何处去?”
“失礼。”他施以微薄的法力推开那女子,加快步伐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走。
人越多的地方视线也越密集,在幽篁岭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清净,此时心里颇不平静。等找到奚华,他一定要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这么黏人,不要这样连一天也不能等。
因为悲云阁开放幽屏山一事,各路门派齐聚在幽屏山下这小镇,大街小巷全都挤满了人。想要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一人,并非易事,宁天微走过好几条街巷,也没有看见她。
一路上总有人往他身边靠,矫揉造作地与他搭话,起初他只是沉默不理,次数多了只想把碍事的人挥到一边去。
他突然想到,路上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和她搭讪,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往她身边靠,她那样柔柔弱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
于是走得更快,又想起她眉心那朵花,他不应该画得那么精致,不应该让它那么引人注意。
这样一边想一边找,忽然被人从旁扯了一下帷帽的白纱,他差一点喊出她的名字,余光瞥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于是重重拨开停在他下颌处的手,冷眼离开。
直到路过一家酒肆,听见大堂里有人说起他的名号,也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他放慢脚步,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外,准备看看这些人是怎么说他的。
这一看,看见了角落里一名面目红霞的女子,她正和一名男子举杯对饮。
他当即想进去把她叫出来,脚已经迈开一步,却又在门口停下。他看见她很自然地伸手捂住身边那人的嘴,很快又收回,仿佛害羞似的。
他在门口站定,不想再往前一步。她的确很粘人,但并不是只黏他一人。否则当年,她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彻底?
是他忘了她本性难移,早晨离开时竟还告诉她“晚归勿念”。她怎么会念?他才离开多久,她就和别人相谈甚欢。
是不是过去的几百年里,她这是这样?不是因为受伤或者意外而失去记忆,就只是自然而然地把他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眼前酒肆里嘈杂一片,身后街市上人声鼎沸,只有他冷冷清清,像是隔绝在人群之外。
没有人看他。
她也没有看他。
纷纷扰扰的尘世忽然变得莫名遥远,他独自离开酒肆回了客栈。
没有点灯,他面朝墙壁独自侧身躺下,不想理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大半时辰,房门“咿呀”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他有片刻惊讶,但仍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叫她。
但那人迷迷糊糊走向床榻,挨着他背后躺下。
宁天微没想到她这么大胆,竟然自作主张躺到床上,挨在他身边。换做往日,他必定会立刻撵开她还要对她说教一番,但从酒肆门口回来之后,他还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和她讲话,也根本不想理会她的所作所为。
于是一直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的模样。
因为自己太安静,对外界的一切便异常敏感。
身后传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在翻身。一道温热的气息徘徊在他颈后,离得那样近,盘旋不去,教人无法忽略。
数息之后,那鼻息向下移,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撞上他的背脊。他轻易分辨出那是她的额头,因为她熟练而又自然地蹭了蹭,那种触感他熟悉又陌生。
被她的鼻尖戳了一下,随后有一张脸贴过。他想叫她别闹了,还没开口,忽然察觉到背后衣衫上浸开一片湿意。
那液体起初和她的呼吸一般灼热,顺着衣衫的纹路蔓延开去,在夜里一点一点降温,慢慢变凉,让躁动不安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跌回沉闷的胸腔里。
“你是不是嫌弃我才要走?”她的哭腔里带着浓浓醉意,声音比往日更委屈,“我以为你不会回了。”
那些眼泪仿佛渗透他的皮肤,汇聚到心里下了一场雨,把积压许久的怒火浇灭。雨势却大得过了头,持续那么久,泛滥成灾,淹没他的声音。
他右手搭在腰间,衣袖被她扯了几下,没扯动。以为她会放弃,没想到她的手从他手臂下穿过,落在他腰上才停下。
“你不要走。”酒气一直那么浓。
前半夜在酒肆门口,他看见她喝酒了,没想到她喝得那么多,醉成这副模样,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她的手臂在收紧,然后紧紧抱着,似乎害怕她一松手,好不容易抓住的人又跑了。其实那人一动也没动。
“从明天起我不会再偷懒,我会好好练剑,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悲云阁?”
原不是单纯认错,还是有所求。他在想她喝得这样醉,即便他答应了,她还能记得吗?
“嗯。”他轻声回答,想要挪开她的手。
她却抱得更紧,继续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你不要走。你能不能带我去悲云阁?”翻覆去都是那几句话,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遍。
他才确定她根本没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久以后,她的声音变小变弱,最后归于沉默。
宁天微转过身,想抱她离开床榻,否则翌日她若从他床上醒,还不知道会多尴尬。于是抱她起身,走到一旁的地铺上放她躺平,他刚要松手离开,腰忽然被她抱住,往下一拉,教他就地躺下。
“奚华,放手。”他压低声音叫她。
她没说话,也没放手。
“你到底喝了多少?”他想抬头看看她的表情,稍稍一动,她像是误以为他要走,双手用力抱得更紧了。
他只好不再动,等她安静下呼吸都变得悠长了,才轻轻拨开她的手,起身离开并不宽敞的地铺-
翌日清早,奚华一睁眼,就见到了戴着白色帷帽的那人。
“你什么时候回的?”她记得昨夜去街上找他,遇见一叫雍游的剑灵,记得自己第一次喝酒就喝醉了,后面的事情全都模糊了。
“昨夜。”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你呢,干嘛去了?”
奚华脑袋昏昏沉沉,不想说自己去找他了,今日她还有正事要做,便问:“你带了我的竹剑没有?”
“带了,走吧。”宁天微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柄竹剑,执剑朝门口走去。
奚华着急道:“你去哪里?”
“带你去练剑。”以前在幽篁岭,他一走,她必定紧紧跟着。
这次她却说:“等等,你不用去,把剑给我就行。”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隐藏了目光里的意外和惊讶。
奚华解释:“你不用去。我约了别人一起去。”
执剑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小公主打算和谁一起去?”
“一朋友。”她没说自己遇见了同类。
“朋友,什么朋友?”——
入夜后,风雪一直未停。
“你非要同我一起离开幽簧岭,是为了交朋友?”
宁天微想起昨天夜里在酒肆门口见到的那人,第一次见面就劝她喝酒,那算什么朋友,分明是没安好心的狐朋狗友。
悲云阁今夜子时就要开放幽屏山,届时各路修士为了抢夺允生丹,少不了争你死我活。时间紧张,奚华只能临时抱佛脚,约了雍游一大早就去练剑。她一刻也不想耽误,不及细细思量他没头没尾的问题,只含糊回答:“不是,但我和他已经约好了。”
昨天夜里,是她紧紧抱着他不松手,是她口口声声叫他不要走,当她说她要好好练剑,要陪他去悲云阁的时候,他抚平了心底莫名其妙的怒意,答应她第二天带她去练剑。谁知到了现在,她说是要去找别人,还说是已经约好的。
这不像她,至少不像往日的她。
帷帽的白纱遮挡了他的表情,只透出他的声音:“为什么不跟我学?是我教得不好吗?”
“不方便。”奚华朝他走过去,掌心碰到了那柄竹剑,“正如主人所说,你我一起行动不方便。”
“?”这措辞太熟悉,他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记仇。
“主人身体不好,不方便带我练剑。主人身份特殊,也不好出门四处晃悠。再说,哪有人练剑还带着帷帽的?”奚华掰开他执剑的手,取了剑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晚归勿念”。
宁天微没有跟上去,也没再叫住她,只站在原地,隔着白纱看她推开门,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等到神思回笼,才想起方才没有问她去何处练剑。
罢了,不问也好,省得他好像什么都要管,还要早早去找她似的。
好不容易有了大片独处时间,他取出溯安剑的碎片一一查看,再施以灵力想要将它们黏合。没有用,和前几日一样,那点儿微博的灵力只够刚好将碎片合拢到一块,拼成一把满是裂纹的剑,很快就四分五裂,重新散开。
他反复试了好几次,从清晨到午后,渐渐有灵力消竭之感。果然就像她说的,他身体不好。
不是这样,是他刻意控制,才被她这样评价。即使并不在意这种评价,只是为了尽早修复溯安剑,他也需要释放更多灵力。
是为了溯安剑,不是为了其他。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双手结印,意欲再解开几分修为。
还没得及动作,房门突然被敲响。
“越师兄在吗?我进了。”是卢聿之。
宁天微放下手,将桌面上的碎片收回储物袋。
“越师兄方才想做什么?你明明知道那样做很危险。”卢聿之虽是药宗出生,但在凌霄宗修习剑术多年,如今也是高阶修士,即便没看到屋内的情景,也能感受到方才那阵压抑的气氛和喷薄欲出的灵力。
幸好他没有迟一步。
“你此地做什么?”宁天微绕过他的问题。
卢聿之明白那件事不便再提,换了轻松的语气反问他:“师兄身体抱恙,尚能不远千里去凌霄宗找我。我不能找师兄吗?”
宁天微不想与他弯弯绕绕,若不是还戴着帷帽,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必然表露无疑。
“我看看小公主,看她是不是真像师兄所说,命不久矣。”卢聿之将昨日忘记的问题补上,“再者,我问问师兄,你冒险找允生丹,是要给谁吃。”
“此事与你无关。”宁天微起初是为压制魔性寻允生丹的,但后无意间得知她状况堪忧,心境又发生了变化。
卢聿之强调:“师兄也知道,那允生丹对你很重要。”
“我自有分寸。”
“也罢,师兄向有分寸,是我多虑了。”卢聿之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也不再多费口舌,转而道,“我找你的路上,看见小公主了。我看她不像是性命垂危的样子,还在有模有样地练剑呢。”
宁天微原本想说他要休息了,听到这里,出口的话变成了两字:“真的?”
“真的。上次在幽篁岭,我没见过她那般认真,也许是今日陪她练剑那人教得好吧。”
“是吗?”他的话越简短越冷清。
“是。师兄若是不信,亲自去看看便知道了。”卢聿之想,若是他亲眼看到奚华和别人相处也同样亲近,他便能认清她的本面貌,不会再对她那么关心。
他邀请宁天微出门,带他去了城南溪边,那里正好是幽屏山脚下。无需走到近处,远远一望,便可看见两年轻的身影在溪岸上练剑,时远时近,若即若离。
“如何?”卢聿之小声问身边那人。
如何?宁天微一眼便能看出,奚华的确比在幽篁岭那些日子认真太多。那时候她虽然每日缠着他教她练剑,但热情总是很快就消退,她几乎每次都偷懒,每次都半途而废。他曾经也怀疑过她的目的,也许她并非真心想要练剑,只是一时兴起,拿他消磨时间,拿他取乐罢了。
“她很认真。”他回答卢聿之,也像是自言自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
卢聿之趁机道:“小公主突然有此改变,也许是遇上了对的人吧。我看那男子面相也生得好看,的确很讨女孩子喜欢。小公主嘛,涉世未深,见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遇见心仪之人,自然是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的,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懈怠。”
身边那人没有说话,帷帽遮住了他的脸,卢聿之也看不到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偏还要追问:“师兄说是不是?”
“是。见色起意,人之常情。”他忽然想起在幽篁岭修补溯安剑那晚上,她在梦魇中挽留他,当时她说的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我舍不得你,所以你不能死”。她的理由一直是那么简单直接,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没有别的原因。
这才第一日,这出戏们
季疏冷嗤一声:“三年前掘开为师棺椁,不惜动用禁术掌握法诀,其实已成功一半,只是少了一样关键之物。”
就演不下了,这样的日子何年何月是头啊……【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