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第一百零一眼
“上次见,是什么时候?”宁昉直视紫茶,试图在愤怒脸色中找出一丝可疑的痕迹。
紫茶咬紧牙关不说话,睁大眼睛瞪着。
火焰从手脚蔓延到胸口,再扩展到头部,悲数不清的狰狞面孔悬浮在画舫中,有的血泪横流,有的目射凶光,也有的眼瞳空空。有的青伤的脸一寸寸残缺,所剩无多。
离开南弋到天玄宗这些年,每次提及小公主的事,紫茶总是单方面和大师兄大吵一架。大师兄不会和吵,知道,就算心里怒火冲天,也能隐忍不发,维持矜贵体面的形象。
宁昉迎着仇视的目光站起,暗自祈祷不要再说出听不懂的话。
泪水溢出眼眶,紫茶憋不住了:“扶光五十年正月初一,新春第一日,抱着雪山坐上江南的马车,望见小公主挥手与告别……”
宁昉面无表情,听说完,才耐心纠正:“记错了,紫茶,再仔细想想。万仞会结束之前,在云梦宗那几日,不曾用灵石与通话?”
“大师兄在说什么?倒是告诉,怎么样才能和小公主说话!”紫茶和泪冷。
又又仍不解气,不自觉提高音量,嗓音宛如尖刺:“大师兄又见到小公主了?对像从前一样好?是白日做梦,是失心疯没数不清的狰狞面孔悬浮在画舫中,有的血泪横流,有的目射凶光,也有的眼瞳空空。有的青救了!想得太美了……”
宁昉并未与争执,面色始终平静。
奚华闻言,转头征求太子意见,见他没有立刻回答,皱眉微嗔道:“哥哥是不想让我吗?”
“想。”太子没有丝毫犹豫,但心底泛起不安,妹妹突然这么黏他,会不会是那则预言的关系?
当着老师的面,他不好多问,只旁敲侧击道:“阿鹂近日身体不好吗?”
“好着呢!”奚华舒展眉目,嘴角勾起甜甜的笑,“要是不好,哪能日日找你?”
“好。”太子答应奚华,同意让她日日都旁听。唯有日日相见,才敢确定她一切安好。
这是攸宁六十九年初春,奚华日日往返东宫,与太子一起,成为天师宁天微的学生。
奚华是极勤快极上进的学生,时常比太子去书房还早。等到上完课了,太子要去处理政务,她闲着没地方去,还会在书房多待一阵。
那种时候,她通常会请求天师宁天微也留下,美其名曰是为她补课,再讲授她没听懂的问题。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多待一会儿,想要他陪她。
太子在的时候,宁天微讲授的内容一般严肃又晦涩。等到太子走了,奚华会请他教一些别的,诸如琴棋书画之类。那种时候,气氛会变得轻松,两人相处不像师生,更像朋友。
春末夏初,奚华提出要学画画,宁天微从花鸟鱼虫教起。画鸟的那天,他带了那只暗绿绣眼鸟书房。
自从新春时将鸟雀交给宁天微照看,奚华一直没有把它领回,只是在听课之余问问它的情况,问它吃得好不好,精神状态好不好,啼鸣声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动听,羽毛是否洁净漂亮……
她经常会问,但就是不把它要回。
有一次连竹烟都忍不住问:“公主为什么不把阿鹂接回,公主不是最舍不得阿鹂吗?”
她只是笑笑,说阿鹂找到了更喜欢的人。实则心里在想,舍不得也要舍得,若真有分离那一日,她宁愿在那一日到之前,阿鹂就将她忘记。
所以宁天微带绣眼去书房那一日,她是隔了百余日才又见到它。
奚华久违地逗它,耐心喂它吃食,还给它梳理羽毛,做完这些,和宁天微一起照着它的模样画画。
两人各执一笔,宁天微很快就画完,画中的鸟儿俊俏灵动,比真实的阿鹂更胜一筹。奚华画的阿鹂,却是灰头土脸,羽毛凌乱,身子也胖了一圈。
阿鹂飞到那张纸上踩了两脚,像是不承认那丑家伙是它自己,喳喳叫了几声,连连抗议。
“可爱。”宁天微难得失笑,安慰奚华,“它现在不就是公主画里的样子?”
奚华也随他一起笑起。
那日黄昏,奚华与宁天微告别时,仍然没有带走阿鹂。
“公主为何不带它回去?”宁天微以为这只鸟儿今日不会再跟他回家。
奚华摸了摸鸟的羽毛,很自然地说:“因为阿鹂喜欢你。”
房间里空气忽然安静了,连鸟雀都不再啼叫,不知道它这是默认,还是沉默地抗议。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把鸟雀的羽毛照得愈发光鲜亮丽。奚华看着它翅膀上的光亮,像看着一些初见天日的心事,不确定要不要把它挑明。
宁天微没有说话。
沉默蔓延,笼罩鸟雀的翅膀,仿佛让那羽毛上的光泽都黯淡了几分。心事随之忽明忽暗,在完全隐没之前,她没有抬头,又轻轻问了一句:“那天师喜欢阿鹂吗?”
鸟雀扇动翅膀,搅乱最后一抹夕阳。夜色在沉默中降临。
“这还用问?”书房门口忽然传太子的声音,“阿鹂是当初被孤挑中的鸟儿,谁会不喜欢它?”
另外两人都没有说话,太子又问:“天师,你说是不是?”
“是。”
宁天微离开东宫,带走没能还回去的阿鹂。
那日之后,奚华没再过问那问题-
每月月初,公主奚华仍照旧前往华安寺,跪在大殿之中求解。
闻觉问她:“公主为何还此地,是至今尚未找到允生丹吗?”
“是。除了允生丹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吗?”
“别无他法。公主才貌双全,地位尊崇,要找到爱你的人,不是难事。”
“大师难道不觉得,允生丹这东西很残忍吗?”奚华第一次在佛殿之中表达出不满。
闻觉并不介意她的不满,只是理智而冷淡地说:“是天意残忍。公主如果拒绝这种残忍,便只能接受宿命。”
是天意残忍。
在佛殿之中,奚华第一次生出怨怒。
这一生最后一年新春,她在华安寺山顶石亭中遇见一很喜欢的人。为了让他喜欢自己,她费劲心思与他接近,明里暗里试探他的心意。
那人必须爱她。她必须得到他的爱,才能得到允生丹,才能治愈疾病活下去。
起初她是这样想的。但在朝夕相处之后,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的想法渐渐偏移。在卑鄙的手段之外,她无可避免地付出了真心。真心即是死局。
“公主聪慧,必定能想通其中机缘。但天命难违,允生丹一事,全看公主如何取舍。”闻觉言尽于此,不再多劝。
奚华从大殿中告退,信步走向华安寺后山,抬头眺望山顶,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石亭。石亭背后,碧蓝天色澄澈渺远。天空之下,满山树木经历了春的新生和夏的繁茂,正走向秋的凋亡。
秋风仿佛是从山顶石亭中的,越过满山稀疏的林木,吹向奚华。
风里掺杂细微的寒意。那寒意像针,一不留神就扎在皮肤上,一次一次提醒她,这一年业已过半,她已经时日无多。
从华安寺回去之后,奚华又去了东宫书房。
太子不在,她独自在书房待了一下午,暮色将尽时,等到了另一人。
“太子殿下托臣告诉公主,他今日不回东宫,公主不必等他。”宁天微站在门口,夕阳把他的身形映照在地面上,形成长长的暗影。
奚华转过身看他的影子,直言:“我没有等他,我在等你。”
那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一刹之后又凝固,“公主等臣何事?”
奚华起身,在暗影之中一步步向他靠近,直至到了跟前,她取出一张碧青色手帕递给他。
“公主此举何意?”宁天微没有伸手接住它。
“当日我说过无需归还,你还是把它还给我了。”奚华只拎起手帕的一角,秋风将手帕吹开,一行小字随之展开——
莫倚玉栏杆,人间风露寒。
“送给你。”奚华的手停在空中,“你为什么不收?是不是因为不喜欢?”
“公主多虑了。臣不能收,因为于理不合。”宁天微始终没有伸手。
“于理不合,天师想对奚华说的,就这四字吗?”她仰头看他的表情,透过朦胧泪眼,加上逆光的原因,总看不清。
“请公主慎言。”他收起了平日里所有的温柔,变得很严厉很冷淡。
奚华本还要再问,胸腔里却忽然涌起一股气流,激起一阵咳嗽。她无法,只好收回那张碧青色手帕,用它捂住口鼻。
“公主怎么了?”
她没回答,避开他终于朝她伸过的手,捂住口鼻离开了东宫。
那是她最后一次试探,得到让人悲喜交加的答案。
像越越冷的秋风,在没送出去的手帕上,盖上一枚鲜红刺目的血色印章。
所有人都离开了,宁昉抬手拂过画舫围栏,摸了摸围栏上那道又深又乱的凿痕。
百年之间,往事早已随百川奔流入海。只有茕茕孑立,滞留原地刻舟求剑——
那日之后,奚华不再去东宫书房。
秋日午后,太子问宁天微:“阿鹂近日怎么不了?她以前不是天天爱往这里跑吗?”
宁天微早已想好了回答:“公主此前书房的时候说过,是看殿下。殿下近政务繁忙,留在东宫的时间不多,在书房的日子更少。殿下不在,公主自然不想了。”
“这段时间是孤疏忽了,今日孤正好有事找她,她都不了。也许是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正在伤心吧。”太子一向了解她的秉性脾气,根本没想过会不会有别的原因。
宁天微没问太子找公主有什么事,自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他以为眼下不见为好。
“今日散朝后父皇找孤谈及阿鹂的亲事,阿鹂如今正值待嫁之年,琼都许多世家子弟和朝堂新贵对这件事惦念已久。孤是想问问她自己的想法,有没有看得上眼的。”
宁天微眼皮一跳,但并未多问,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阿鹂从小最黏孤,和别的男子极少接触往。到了如今这年纪,孤这当哥哥的,还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太子铺开一大卷名册和画卷,“天师博闻广识,又有知人之明,可否想问阿鹂挑选一二?”
“嗯。”宁天微自知不能拒绝太子的提议,只好一本正经地翻阅起,一一看过近百位公子的家世、履历和画像,最后选出了九位。
他看得很慢,选出那九位候选人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太子问他:“怎么这么少?其他人都不合适吗?”
宁天微答:“殿下久等,能与公主相配之人少之又少,臣选出这几位已是勉强。”
“好!孤也觉得无人配得上孤的妹妹。这几家伙应该对天师感恩戴德。”太子本就对妹妹婚配一事心怀抗拒,对天师所言甚为满意,捎带了那九人的画卷出门,边走边说,“孤这就去找阿鹂,告诉她这是天师为她挑的,她看在您的心意和情面上,也许会细细考虑。”
“……”宁天微没有多言,任由太子离开东宫,也不去想公主听到那番说辞会是什么反应。
当天夜里,宁天微做了那梦。梦里有声音一直喊他“岳师兄”,他看不见那人的样子,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师弟。
“师兄,你现在待的这世界是假的,是幽屏山的幻境。”
“你幻境只是为了找允生丹,只有找到了允生丹,幻境才会破灭消失。”
“师兄,你要相信我,我不会骗你……”
“……”
今年年初,他第一次做这梦,醒觉得甚是荒谬,也没有放在心上。后频繁梦到那声音,听他说这世界是假的,他终是不堪其扰,去了华安寺求解。
华安寺闻觉方丈告诉他,这世界无所谓真假,人活一世,信之即为真,不信即为假。至于允生丹,世上的确有这么东西,乃是至真至诚至爱之心,常人不易寻得。
闻觉的话似是而非,宁天微在后山山顶石亭中想了很久,无法决定自己要如何看待这亦真亦幻的世界。
直到天色将尽时,有一位女子寻她的鸟雀,用她的手帕包扎他被抓伤的手背,他忽然产生一念头,如果能得到一颗真心,如果真能找到允生丹这东西,他就可以分清这世界是真实还是幻境。
如果是幻境,他必然要离开。
抱着这样的想法,他默许奚华和他接近。
帮她照顾鸟雀,是为了找到共同话题。
同意她东宫书房,是为了日日相见创造条件。
教她琴棋书画,也是为了得到她的仰慕和钦佩。
每天晚上,梦里总有声音劝说他赶紧找到允生丹赶紧离开幻境。
梦醒之后,他不动声色地引诱她靠近,一步一步攫取她的真心。
直到那日黄昏,她送他手帕的时候,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允生丹近在咫尺,他只要接受她的心意,那颗丹药便是唾手可得,他也马上就能知道这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却在那一刻犹豫,为什么他要用尽手段得到一颗真心,然后用那颗真心证明这世界是假的?
他拒绝接受那张手帕,也想借此了断奚华对他的想法,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但帮她相看了婚事候选人之后,他只觉得心里莫名烦躁,原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捆住的是他自己。
那之后又过了月余,秋意越越深。八月初一清晨,太子忽然说起:“阿鹂那家伙也是没有心的,这么快就把孤抛诸脑后了。”
“嗯?”宁天微知道太子是有意发泄,顺着他的话随口问问。
“天师还记得镇西将军家的小儿子贺亭吗,就是上回你帮阿鹂挑的,他俩最近情意渐笃,阿鹂好久没找过孤了,这就是妹大不中留吧……”
宁天微回想了一下那人长什么模样,“臣记得,那贺小将军是那几十人里面模样最俊俏的一。”
“听说他们今日去万寿园赏菊,孤准备去会会那小子,天师可要与孤同去?也好再帮公主相看相看。”
宁天微明知自己不该去,像是迫于太子威严似的,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声:“臣去。”
到了万寿园,远远看见公主和贺小将军正面对面谈笑,贺小将军摘了一朵菊花别在公主耳边发髻上,双手正为它调整位置。
太子疾步上前,对贺亭冷声命令:“你过。”
宁天微走到奚华跟前,许久不见,第一感觉是她消瘦了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似的。还有她耳边那朵花,只看一眼都觉得心烦。
他伸手想要摘掉那朵花,奚华惊讶地避开,困惑地问他:“天师这是何意?”
“不好看,别戴。”他的音量很低,远处另两人都听不见他说话。
奚华退后一步,“但我觉得很好看。”
“公主喜欢它吗?”他看着那朵花,意有所指。
“喜欢。”
“那公主喜欢他吗?”他扭头看向更远处那年轻人。
“喜欢。”
“公主喜欢他什么?”他的语气近乎逼问。
“他不是天师亲手为阿鹂挑出的人选吗?您既然觉得他合适,现在又何必再问我喜不喜欢?”
他心中升起一股恼意,夹着一丝后悔,“公主不要玩笑。”
“我没开玩笑,天师真的想知道?”奚华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我喜欢他,就跟我之前喜欢你一样。”
她那句轻描淡写的“我喜欢你”,并未让他觉得心安,反而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对他,和对你一样,不是真心喜欢,是刻意接近,是为了得到一件我想要的东西。”奚华还笑着,声音却没有温度,“你不愿意给我,他愿意,所以我也不想再缠着你。”
秋风吹过万寿园,无数秋菊在风中摇曳。万寿园,真是讽刺的名字,像她那般短命之人,怎可在此地赏菊,不过是嘲笑自己。
“公主想要的是什么东西?”他分明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
奚华只是沉默,冷淡地与他划清界限。
“是允生丹,对吗?”他摘掉她耳边那朵花,随手扔进风中。
震惊之色掠过她的眼眸。
世界开始摇摇欲坠。
停下脚步,疑惑道:“说什么?”
“说,希望留在无相渊,与结成道侣,愿意吗?”
第 102 章 第一百零二眼
从南弋绯云湖回天玄宗之后第二日,宁昉找锦麟议事,说要在月底前为锦麟和紫茶主持亲事。
这安排十分突然,砸得锦麟晕头转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会不会有点太快了?”
不是第一次,还有哪一次?奚华还想再问,但宁天微已经带上帷帽,不理会她的困惑。
出了问心塔,外面仍是月夜,幽屏山寂静无声,比之前更阴森了。
“我们从小道离开,避开悲云阁。”卢聿之小声说,“允生丹就是一骗局,悲云阁早就不是悲云阁了。”
奚华惊讶,现在是既不知道幽屏幻境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幻境之外发生了什么。
“我就说悲云阁怎么舍得开放幽屏山献出允生丹,都是假的。魔族早先杀了悲云阁阁主,控制了整门派。那日亲自打开幽屏山结界,欢迎各路修士找允生丹的,根本不是莲净,是新任魔尊——尘郁。”
不光是奚华,连宁天微也是第一次听说这名字,“尘郁是?”
“是尘染的弟弟。尘染在世时,她这弟弟从未抛头露面,以至于修真界都不知道魔族还有这号人物。他一出现就搞了大的,挑中武力值不强的丹修门派,用允生丹为诱饵,诓了一大批修士幽屏山。”
“他是为了复仇?”奚华啧了一声,心想魔族果然心狠手辣,尽出阴招。
雍游走到她身边,解释道:“魔族在找尘染。万魔窟结界消失之后,仙魔两族都认为尘染没死,但双方都不知道她栖身何处。尘郁搞了引魂阵,用万千修士的灵力祭阵,用修士的肉身和骨血炼丹。他想借助阵法找到尘染,再用丹药助她恢复功力。这次幽屏山的修士,十有八九都变成了他阵中亡魂……”
奚华倒吸一口冷气,震惊之后感到一阵头疼,揉了揉眉心也不起作用,习惯性地拉住宁天微衣袖轻轻扯了两下,扭头仰面问他她眉心那朵兰花还在不在。
“在。”宁天微言简意赅地答了一句,将她的手从袖口处移开,独自往前走了。
奚华觉得有些奇怪,站在原地朝雍游感叹了一句:“他刚才看我了吗?”
“没看。”雍游耸了耸肩。
“看都没看他就说‘在’,敷衍人也不是这样敷衍吧?”她对这突如其的冷遇感到莫名其妙。
“你别动,我帮你看看。”雍游站到她对面,慢悠悠盯着她眉心看了好一阵,“还在。”
奚华似乎根本没听见他说话,还在困惑地嘀咕:“我是哪里惹到他了吗?”
雍游只是笑笑但没说话。
她又问:“他是心情不好吗?”
“有么?我看他一直是那样,不苟言笑,冷若冰霜。”雍游催她快走,幽屏山如今已是魔族的地盘,他们在这里多留一时,便多一分风险。
奚华自然听劝,加快脚步去追赶前面那戴着帷帽的背影,但那背影走得很快,完全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你说,他是怪我抢了允生丹吗?”
“不像,你觉得你能抢得过剑尊吗?”
“也对,那他怎么这么奇怪?”
“你这么想知道,就直接去问他好了。”
奚华摇头,随后恍然大悟道:“不用问了,我知道了,是因为尘染。”
她想起卢聿之从前说的,宁天微对她不错,是因为把她当作尘染。如今所有人都认为尘染没死,他一定着急找回旧爱,自然没空再搭理她了,冷落她也是合情合理。
既然如此,她决定这一两日先离他远一点儿,不要凑到他跟前惹他心烦。
发现宁天微态度变化的,不止奚华一人。
卢聿之与他越师兄走在一处,关切地询问:“在幽屏幻境里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宁天微不想解释。
“不论发生什么,师兄都不应该把允生丹给别人,你明知这样做很危险。”
帷帽之下,宁天微面色沉重。
在幻境之中,起初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一虚假的世界。
在那虚假世界里,有人骗他,利用他,一步步接近他,只是为了得到他的一颗真心。他知道她的目的,也知道交付一颗真心很危险,即便如此,他还是心甘情愿那样做了。
宁天微真傻。
离开幻境之后,他心里对宁天微那样评价。他宁天微才不会那么傻。
“师兄还记得自己之前说的话吗?”卢聿之含蓄地提醒他。
“嗯。我不会爱上任何人。”他原本并没有把尘染卑鄙的咒术当回事,现在却开始在意了。像面对一簇危险的火焰,他要保持距离,用冷淡将火焰熄灭。而不是继续靠近,与那火焰一起熊熊燃烧。
“记得就好。”卢聿之半信半疑,也不好再多说,只是焦虑地拍了拍师兄的肩膀,又回头去看掉队的两年轻人,打心底里认为他们天生一对,十分般配。
后半夜,四人走出幽屏山,回到了前几日住过的客栈。经过悲云阁一劫,逃脱魔掌的修士少之又少,客栈空出许多房间,再不复当初的拥挤喧哗。
宁天微搬去隔壁的空房间时,奚华毫不意外,只当他是为尘染伤怀,不想和她待在一处。所以她没问也没挽留,还以为自己善解人意,做得十分妥帖。
翌日一早,卢聿之匆匆离开客栈,说是要回凌霄宗汇报悲云阁的情况,如不出意外,各大仙门不日将要共同商议如何对抗魔族,如何找到尘染。
雍游也和奚华告别。
“你也要走?你打算去哪?”奚华有些意外,没想到唯一的剑灵朋友这么快就要走了。
雍游笑着问她:“你舍不得我?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谁舍不得你?瞎说!”她觉得好气又好笑,因为知道那是一句玩笑,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轻飘飘地回绝了。
说话时,宁天微正好从她门口经过。她想问他去哪儿,但又感觉他还是冷冰冰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想烦他。
“过两天是我主人的祭日,我得回去清岩宗陪陪他。”雍游收起玩笑话,说是陪陪主人,不过是守着他的灵位。
奚华“哦”了一声,心知不好再挽留,催他赶紧出发,不要耽误了时间。
雍游走到客栈门口了,又倒回,认真问她:“你想看看我的剑吗?”
奚华作为一漂泊在外的剑灵,很羡慕雍游自己掌控本源剑,羡慕他时时刻刻把剑带在身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不像她,溯安剑她连摸都摸不到一下。
雍游见她一脸期待,便从腰间取出一把星蓝色长剑,放在两人之间,“它叫鸣溪。”
“它很好看。”奚华望着鸣溪剑刃上的纹路,仿佛看见一泓清泉在肆意流动,仿佛听见它铮铮淙淙的水声,她忍不住感叹,“难怪你也这么好看。”
“是吗?”雍游执剑的手泛起一丝薄红,手心里渗出一层薄汗。
奚华完全没注意他的变化,目光全然被鸣溪吸引,她实在好奇,伸手摸了一下鸣溪波光流转的剑刃。
只一下,星蓝色长剑倏地变红了,原本凉冰冰的剑刃突然变得灼热起。
她意识到不对,慌张地收手,她怎么能随随便便摸一剑灵的本源剑呢?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这简直是色令智昏,美色害人!
雍游飞快收回鸣溪,转身就走,到门口才给她说了声“下次再见”。道别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他非常小心,才使它不被折断。
奚华这才舒了一口气,不再去想指尖上那种触觉,正欲转身进屋,宁天微过了。
他站在门口,不冷不热地问她:“你很想要一把剑吗?”
“天机阁卜澜亲笔。”
第 103 章 第一百零三眼
听商夷说,天机阁卜澜操控星象昭告天下,宣称“灵泽末路”是天玄宗的阴谋。
商夷说得极详细,把卜澜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奚华听完什么也没问,那消息像乱石坠入深海,被黑暗吞没,没有激起一丁点儿回声。直到深夜,才用传音石给紫茶留了言,问要不要无相渊。
翌日,紫茶和锦麟一起赶。
在北苑外见到奚华抱着雪山的时候,锦麟目瞪口呆。
陨星如雨那天夜里,已从紫茶口中得知天玄宗的小师妹并非阿圆,而是心心念念的小公主,是大师兄的情劫对象。
锦麟始终无法想象这小师妹的存在,直到此刻亲眼所见,蒙尘的记忆蓦然被雨水冲洗干净,一下子清透鲜明小女孩继续说:“怎么当上天师了?忘了爹爹娘亲和,是怎么死的吗?”
起。过的许多片段好像都在发光。
想起年秋天,天玄宗收徒大典那日,帮大师兄找雪山,结果在御岫峰半山腰见雪山趴在一新的师妹肩上。雪山黏人得紧,无论如何也不肯下地。
当时场景就和眼前的画面一般无二。
领着小师妹宿月峰大师兄的洞府,向大师兄介绍小师妹,还开玩说雪山不愿意下地,是因为也欢漂亮的小师妹。
小女孩继续说:“怎么当上天师了?忘了爹爹娘亲和,是怎么死的吗?”
大师兄太能忍了,与挚爱阔别重逢竟然能稳坐如山,竟然能容忍在那里碍事碍眼。
后有好几次,还好心提醒大师兄要提防小师妹,还说小师妹对大师兄心怀不轨。
如今想想,自己真是跳梁小丑,大师兄对还是太仁慈了。
现在,紫茶已经把晾在一边,跑过抱的小公主了。雪山夹在两人中间,被挤作一团。
想解救大师兄的猫,趁机抱抱。但雪山对不理不睬,宁愿挤在紫茶和小师妹之间,显得实在多余。
那大师兄怎么办?若在以往,锦麟坚信大师兄绝不会落败。但日前天机阁揭露了“灵泽末路”的前因后果,天玄宗和灵泽族隔着灭族之仇。
第一次为大师兄感到了担忧——
“小茶别了,雪山都要话了。”奚华感觉自己肩膀都湿了,摸了摸雪山的猫头,绒毛也是湿漉漉的。
紫茶其实是悲交加:“现在多好,小公主和,还有雪山,们三,永远在一块儿。”
小女孩继续说:“怎么当上天师了?忘了爹爹娘亲和,是怎么死的吗?”
知道小公主想起过了,也记得小公主当年在画舫上说过的那句话:别提。
紫茶默默提醒自己,除非小公主主动问起天玄宗和大师兄,否则不会提及让小公主伤心的人和事。
奚华却话:“小茶都嫁人了,还说这种话。不记得留给的信吗?今后务必为自己而生。”
紫茶擦了眼泪,跟随小公主往暂住的房间,听安排在梳妆台前面坐下。
“对不起,嫁人的时候,那么重要的场合,都不在。”奚华慢慢拆散紫茶的发髻。
意识到小公主想做什么,紫茶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把半月鱼犀梳放进手中:“公主让送雪山江南那年,在吴地山棠街为公主挑了礼物,想赶回皇都送,都没得及。”
奚华小女孩继续说:“怎么当上天师了?忘了爹爹娘亲和,是怎么死的吗?”
的场景,要是能在那一日为紫茶梳梳头就好了,要是能和说说话就好了,要是能见证的幸福和悦就好了。
所有自己没能得到的东西,都希望紫茶可以得到,可惜那一日好远,可惜无缘得见,可惜那时早小女孩继续说:“怎么当上天师了?忘了爹爹娘亲和,是怎么死的吗?”
这一整日,紫茶都没提到近修真界热议的话题,也不好问小公主今后作何打算,是要在无相渊长住,还是……
入夜后,奚华才主动问起:“天玄宗这几日情况如何?”
宁天微放慢脚步,想起了幽屏幻境里那只名叫阿鹂的暗绿绣眼,想起有人说“阿鹂喜欢你”,像是一种迟的回应,他拂了拂黄鹂的翅膀,问了一声:“是吗?你很喜欢我吗?”
“是啊,这不是很明显吗?”奚华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只鸟一举一动都在表明很很喜欢他,任谁都会这么想,“那你呢,你喜欢它吗?”
这问题无人回应。小黄鹂喳喳叫了几声,像是在催促他回答。他却未再开口。
奚华也没多问,她怎么会看不出,若是他不喜欢这只鸟,它这般放肆,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哪能在他肩膀上踩啦踩去。那他必然也是喜欢的,只是不习惯开口说出罢了。
“主人以前养过鸟吗?你看起很有经验的样子。”
宁天微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养过。”
“真的吗?”奚华惊讶,“很难想象你会做这种事。”
他原本在很仔细地分辨她的神色,见她这般惊讶,便知道她什么也没有想起。
“真的。养过一只暗绿绣眼,别人送的。”
“什么绿什么眼?是它好看还是现在这只鸟好看?后怎么不养了?”她实在想不出谁会送他一只鸟,他竟然还欣然接受。想想去,只能想到尘染。怪不得他现在的眼神好像挺失落的,看是睹物思人。
“暗绿绣眼。它更好看。后弄丢了。”他不想细细解释,轻轻捉住肩膀上那只黄鹂递到她面前,“你要养吗?”
奚华摇头,也不伸手去接。她不会养鸟,完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你不喜欢它?”他不得不承认,她在幻境内外的确判若两人。
“不是不喜欢它。”她从他声音里听出一缕少见的忧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她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觉得它更喜欢自由。”
“好。”宁天微往上抬手,放开手心里那只黄鹂。一抹鲜艳的黄绿色腾空而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亦不再耽误,取出一柄竹剑,施法使它悬空,然后带上奚华共乘一剑,朝茫茫云霄中飞去。
直至夜幕将尽时,奚华远远望见一座巍峨的仙山。山中云雾缭绕,烟霞蔼蔼,苍松翠竹高耸入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又有瀑布飞流直下,灵泉恣意奔流。
宁天微收了剑,寻了一条小道,边走边说:“这是灵岩山,是凌霄宗所在之地。”
奚华脚步一顿,抓住他的袖口,惊讶地问:“我们凌霄宗干嘛?你不怕被发现?凌霄宗一直在找你。”
宁天微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无妨,我对灵岩山很熟悉,这条路不会有人。”
她举目环视一周,虽然没见到凌霄宗弟子,也没见到灵兽灵禽,但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冒险。
怀着这份猜测,奚华踏入灵池,涉水而,一步步向圣棺。
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眼
圣棺以仙玉为质,高逾圆润的杏眼中泛起微光,像绯云湖上水光闪烁,惹人怜爱,又让人眩晕。
九尺,通体纯白好似天上宫阙檐顶的积雪,散发出神圣不可侵犯的气息。
奚华还是碰了,抬手抚上棺面,五指摊开,寒凉钻入指尖渗进心脾。
“传说中灵岩山是一颗星星变成的[1]。青天之中一颗星星坠落此地,幻化出丹崖翠壑,长出神木灵植。后凌霄宗在灵岩山开宗立派,经过数千年发展,才变成第一大剑修门派。”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宁天微娓娓谈及宗门过往。
“主人是不是很舍不得这里?”奚华想起卢聿之说的,檀栾剑尊受魔气侵害后,为了不损害凌霄宗的名声,主动和宗门断绝了关系,独自在幽篁岭隐居避世。但凌霄宗似乎并不体谅他的苦心,只将他视为天大的祸害,一直想找到他斩草除根。
“没有舍不舍得一说。我对凌霄宗并不很留恋,更多的是责任。”他语气淡淡的,坚定之中夹杂着一丝惆怅,“我于凌霄宗,于这人世,不过是一过客。缘起而,缘散而去,舍不得也没有用。”
奚华不禁皱眉,还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又听他感叹:“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2]。所以不必强求。”
夕阳已彻底褪去,月光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洒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仿佛将他浸染同化,变作人间的月亮。
凡尘俗世,不该是月亮的栖身之所。一如勾心斗角的宗门,也不该是剑尊的心之所系。
奚华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有朝一日,他完成了所有责任,会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是离开灵岩山去幽篁岭,而是离开纷纷扰扰的人世,成仙或者成魔,再也不回。
她晃了晃胳膊,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纤细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舍不得溯安剑,而是舍不得他。
宁天微只当是她亲近自己亲近惯了,她主动抱他都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这会儿忽然牵他的手,应当只是她一时兴起。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回头看她,只是轻言细语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了。”她自己也没注意,平时为了溯安剑去接近他的时候,开口闭口都是“我舍不得你”,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她却说不出“舍不得”这种话了,而是找了无关痛痒的理由。
“很快就到了。”
“我走不动了,你可以抱我过去吗?”
“不可以,自己走。”宁天微觉得自己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果然她不会满足于牵手,她就是想要抱他,而且还想要他主动。
他不想答应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但他猜想她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还会找各种理由让他同意。
没想到这次却猜错了,她只是应了一声“哦”,没再多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月亮就是月亮,自古以都高高在上,不会,也不该被她勉强。
既然她不提,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手牵手沉默地往前走,最后在一面三丈高的石壁前停下。
宁天微抬起左手贴在石壁上,掌心发出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石壁被那光晕瓦解,与它融为一体,变作一扇透明的流动的墙。
他带她穿墙而入,走进一深不见底的山洞。奚华回头一看,方才穿过的石壁已经闭合,所有光晕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哪?”这封闭而昏暗的空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魔窟,恐惧油然而生,本能地想要离开。
“别怕,这是凌霄宗的剑冢。”宁天微略施法术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了剑冢深处,放手对她说,“去挑挑你喜欢的剑吧。”
奚华这才明白,他千里迢迢带她灵岩山,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凌霄宗,原是想送她一把剑。
她的确很想要一把剑,但那把剑就在他身上,不在这黑魆魆的剑冢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好拂了他的意,于是装模作样地挑起剑。
宁天微跟在她身边,用一小片光晕照亮近处的剑,耐心地解释每一把剑的历,剑的名字、材质、功能,每一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奚华难免惊讶。
“这曾经是我最常的地方。”只是在仙魔大战中失去溯安剑之后,他再也没有过。
奚华一连看了好几十把剑,听了好多介绍,却迟迟没有挑中心仪的剑。凌霄宗剑冢之中宝剑无数,但在她心里,无一能比得上澜光。
宁天微问她:“怎么选不出,没有喜欢的吗?”
“其实,我不是很需要新的剑,你帮我削的那把竹剑,就挺好的。”除了溯安剑,对她而言,这里的任何一把剑都和竹剑没有区别。
“真的吗?”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的脸。
奚华努力说服他:“真的。”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冷了,手心里的光晕也没了,剑冢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让她惴惴不安,偏偏这时候,他退后一步不再牵她的手。
她刚想问他知道什么了,便听见他冷冷地说:“所以,你只喜欢你朋友的剑,对吗?”
奚华感觉右侧颈窝处被舔了一下,神志都快被抽离了,而蓦然停止了动作。
奚华在幽篁岭住了月余,在清静幽寂的山岭中,除了宁天微以外,没再见过其他人。
单是宁天微也不常见,他终日早出晚,鲜有闲暇时刻,不知在忙些什么。
这么隐居避世,行事低调的魔,她是第一次见,和万魔窟壁画上那些狰狞面孔,全都不一样。
他该不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做些丧尽天良的事?她不敢多想,也不敢问。
至少在她面前,他暂时没多吓人,顶多就是旧伤未愈,冷若冰霜,寡言少语,脾气不好,一副病美人的模样。
没关系,为了溯安剑,纵然他是危险人物,她也硬着头皮主动贴上去。
每一天她最期待的时刻,就是看他从外面回来。看他一步步走进庭院,溯安剑的感应就一分一分变得更清晰,她默默庆幸自己又活过一天,“居心叵测”地迎上去喊他:“主人。”
“你随遇而安的能力倒是挺强。”宁天微不冷不热地评价,不懂她为何这么快就变得像其他人一样,费尽心思对他献殷勤。
奚华懒得费心解释,只想和他多说几句话,拖延时间,以便和溯安剑多待一会儿。
一连数日,她想了许多办法与他拉拢关系,奈何他总是推拒,使她不能如愿。
直到初夏一日夜间,她煮了茶等他回来,他推开门进屋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撵她回去,她便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
第一次进来,纵有好奇,也不方便四处张望,飞快扫了一眼,外间临窗处有一书案,里间被一道屏风隔断,应是起居之处。整房间陈设简朴,连剑架也没有。
那他平日里把溯安剑放在哪儿呢?不至于连睡觉也要揣在身上?
这念头一冒出来,奚华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后背泛起一阵凉意,教她立马掐断了古怪的遐思。
宁天微在书案前坐下,望着窗外的竹影月华,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没赶她走,也没和她说话。
奚华透过茶壶上袅袅上升的水雾看他的脸,和初次见面相比,他的脸色更苍白了,映着淡淡月华,显得越发冷清。
到处都是冷的,只有那茶烟滚烫,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腾,又慢慢消散。
“在看什么?”夜风吹动了满山竹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窗口飘进来,他的声音夹杂其中,语调轻轻的,很和谐但又很特别。
他口头上这样问,心里早已预设了答案——她显然是在看他的脸。在作为檀栾剑尊的漫长岁月里,他对这样热切崇拜的目光已经习以为常。
她也不过和她们一样,轻易被美色迷惑心志?
肤浅……
“主人,你生病了吗?”奚华不知道他正在心中鄙夷她,刚一问出口,恰好瞅见他的眼睛不自在地眨了一下。
“没有。”他不喜谈论这话题,侧身望着门外示意她该出去了。
好不容易进了屋,奚华还不想走,假装看不懂他的眼神,反倒朝前走一小步凑近他身边,单手去拿倒扣在书案上的青瓷茶盏。
单手往盏中倒茶时,忽然听到他问:“悬霁宗的小弟子,都像你这般会端茶送水吗?”
又提悬霁宗。这假身份让她心口一紧,手一抖,壶口偏离茶盏,滚烫的茶水洒到了宁天微腿上。
“对不起!”
她虽然想在他身边待久一点,但绝对没想过用这样阴损的招数,立刻搁下了茶具去帮他收拾,半蹲在他膝头,牵着衣袖紧张兮兮地擦拭茶水。
这般老掉牙的法子,亏她想得出来,宁天微暗嗤。从前为了接近他给他端茶送水的人不计其数,她倒是胆大,竟敢把茶倒在他腿上。也难怪……
他腿上被淋湿的地方还飘着淡淡的茶烟水汽,想必很烫,奚华一心想补救,低头凑近那块水渍,呼呼吹了几缕凉气。
“无妨,你让开。”宁天微原本稳坐如山,这下蓦地站起来。
他动作太快,让身前半蹲着的那人避让不及,起身时后腰撞在书案上,右手慌忙往案边一撑,偏巧推到了茶壶,滚烫茶水全浇在了她手上。
茶具砸落在地“啪”的一声,盖过她轻微的龇牙声。
“抱歉。”宁天微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不知该说她阴险,还是该说她愚笨。
想看看她手上烫伤如何,朝她伸手,以为她会乖顺地伸手过来,却见她把手臂缩在身后,遮遮掩掩不让他看。
这一点倒是和其他女子不同,若是换了她们,必然要抓着受伤的由头黏上他的。从他回房到现在,她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磨磨蹭蹭,显然是有意黏着他,这会儿有了机会怎么反倒拘谨起来了?他一边想,一边转身去里间拿药膏。
奚华匆忙收拾了破碎的茶具,对着屏风处喊了一声:“主人不必介怀,若真觉得抱歉,明天开始教我练剑吧。”
宁天微拿着药膏出来时,那老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教她练剑,原来这才是她死缠烂打的新把戏吗?-
奚华自然不是真的想学剑,提出要宁天微教她,不过是想看看溯安剑,最好能找到机会回到剑中。
毕竟百日期限已经过半,她的灵力一日比一日更弱,再这样拖下去,治标不治本,到时候只剩下死路一条。
第二日午后,宁天微破天荒主动在门口等她,以为她会像先前那样殷勤地跟上他。她却望着他空荡荡的双手不说话。
“看什么?”他瞧见她眼神恍惚,与平日里一见他就两眼放光的模样很不一样。
奚华仍然怔怔地望着他的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问什么。
他循着她呆滞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相对状似不经意地轻轻拍了拍,除了明晃晃的日光之外,他手中什么也没有。
她这副表情,是在期待什么?怪他没给她带药?昨夜是她自己跑那么快的。
“不想去学剑了?”他干脆转身,“那我走了。”
“要学要学。”奚华跟过去,忍不住懊恼地询问,“你没有剑吗?”
宁天微心生疑窦,他从万魔窟取回溯安剑当夜,她就到了幽篁岭,这未免太过巧合。她难道是为了溯安剑来的?
当夜在水下,他探查过她的实力,灵力低微,没有魔气,除了眉心的魔纹与尘染的相似,其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若她是尘染同党,魔纹不必如此明目张胆地印在头上。
若她不是,为什么又冲着剑来?
再加上,她身上那缕兰花香气,虽然浅淡,但实在熟悉。以至于数次教他按下怀疑,任她留在幽篁岭,忍受她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的靠近。
“教你练剑,还用不到它。药宗弟子,平时不用剑吧?”
奚华无法反驳,满腔期待都落了空,明明溯安剑就在他身上,他竟不肯拿出来给她看看,为何如此小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苑,路过浸雪潭。初夏阳光倾泻于潭面,泛起粼粼波光,初见时的过往就像那天夜里茫茫的水雾,早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那股熟悉的药味,一如既往,四处飘散。
奚华跟在宁天微身后,起初间隔一大步距离,慢慢拉进成一小步。路过浸雪潭之后,距离进一步缩短,脚尖都快戳到他后脚跟了。
她一心想着溯安剑,没注意周围环境,直到身前那人忽然停驻脚步,她额头不偏不倚撞到他后背上。
有点疼,但利大于弊,她甚至暗想着再撞一次。没那胆子,只好掐灭了危险的念头。
“去劈一截竹子来。”宁天微往前挪动一步,让后背的薄纱不再贴着她的额头。
奚华抬头环视一周,此地是绵绵竹海,阳光下绿色的波浪仿佛望不到尽头。但劈一截竹子是何意?看不到溯安剑也就罢了,她是来学剑,不是来砍树。
“去挑你的剑。”那声音依旧冷淡,“你要练剑,一柄竹剑足矣。”
竹剑足矣?她好歹是剑灵,怎会落魄至此?
奈何这偷剑贼是堕魔的剑尊,她打不过,惹不起,还被拿捏了命门,只好在心里暗骂几声“可恶”,明面上恶气都不敢喘一口。
纵然万般不愿,也只好任他摆布。
她慢条斯理去挑,单薄的身影在青绿色波浪中穿行。风穿入林中,竹叶发出时而柔软时而急促的声音,窸窸窣窣,哗哗啦啦,掩盖她心底的怨言,粉饰出岁月静好的局面。
她在竹林中走了许久,即便听不见另一人的脚步,也知道他就在身后。于是故意放慢脚步,想要溯安剑离自己更近,完全没看见那人脸上嫌弃的表情。
即使看见又如何?落魄剑灵的头等大事——保命要紧,管他嫌弃不嫌弃。
“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身后那人催促。
奚华闻言停下脚步,右手就近扶住一株竹竿,上上下下摩挲几下,随后慢条斯理转身回头看他。
宁天微忍下不耐烦的心绪,不知她又在耍什么把戏。
“有刀吗?”她真正想问的“有剑吗”,但明知他不肯。
“你不会用灵力?”宁天微实在没忍住,嘴角轻轻勾起一丝鄙夷,稍纵即逝。
“我学艺不精,灵力低微。”她扭过头伸手朝竹竿一劈,“怕是劈不准。”
话毕她迅速朝旁边一躲,那截竹竿斜斜倒下,像是瞄准宁天微的方位砸过去。还没碰到他,便在空中被一道剑气划破,削成一柄翠绿长剑的模样。
那一线翠绿宛若一线疾光,“咻”地一声擦着她耳侧飞过,直冲冲刺进不远处另一株竹子。
刹那之间,满枝竹叶低鸣。
奚华怔在原地,一阵后怕。
心就像那株竹子,被一把剑击中。
震颤之后,扑通扑通,响声加剧。
黑暗之中,沉默压抑得密不透风,把呼吸都剥夺。
许久以后,说:“不爱。”
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眼
对话戛然而止,谁也没再继续这话题。
空寂的长廊上只剩夜风吹过,吹那些直白露/骨的言语,吹凉炽热滚烫的体温。抱在一起,合二为一的淡淡暗影,似乎也要被冷风吹散,或早或晚,总要分离。
奚华不知晓这些事,只觉得耳根终于清静,心下暗叹此人总算恢复了理智,变回了清冷自持的样子。
一想到昨日被骗,不再轻易相信这是雪山,也不伸手抱,反倒拨开揽住自己腰上的手臂,正欲起身,身后变得空荡荡的,宁昉先起了。
宁昉离开玄苍殿前往天玄宗,至夜方归。回到寝殿时,并未见到预想中其乐融融的场景。
奚华对雪山并不亲近,任凭雪山围着转转,一直“喵呜喵呜”叫,也不理,就像没见到似的。
费解:“不是说想吗?”
奚华冷眼瞧一眼,不必开口,一切已在不言中。
宁昉俯身,伸手抱雪山,但雪山不愿过,依然只围着转。
“抱歉,但真的是雪山。”知道在生什么气,只是没料到会气这么久,把最爱的猫也冷落一整天。
奚华仍是一声不吭。
众人陆续下船,踩着甲板上的五彩祥云,告别如痴如醉的仙洲之梦,回到了无生趣的俗世生
害怕不要,这一整日都黏着,但好像真的不欢了。
“有时候的心真硬。”早已体会过的绝情,现在难免和雪山同病相怜,的处境甚至还不如雪山。
以为奚华或多或少辩解几句,没想到什么也没说,丢下和雪山,独自上床睡觉了。
气氛糟糕透了,的一举一动都在证明,昨夜所说并非一时气话,绝不会后悔。
玄苍殿一尘不染,宁昉仍用净尘诀把雪山又打理了一遍,末了,抱起放到床榻内侧。宽衣过
抱得更紧,要从头到脚紧贴。往日肯定会躲开或者推,但今夜却一动不动,似是铁了心不给任何反馈。
“别这样。”心情也很差,漠视比争吵更令人烦闷,宁愿大吵一架,而不是这样当不存在。
奚华闭着眼,黑暗之中,感受到靠过,手臂抱着从松到紧。温软的触感落在眉心,慢慢移向众人陆续下船,踩着甲板上的五彩祥云,告别如痴如醉的仙洲之梦,回到了无生趣的俗世生
知道又在亲,又食言了。懒得搭理,此前每次拒绝都不起作用,反而助长的兴致。
于是不理不睬,放任从眼尾亲到脸颊,又贴着蹭着回到眉心,沿着鼻梁往下继续,亲到了的嘴。
“说话。”听见叫,两字在彼此唇面上辗转,染上温热的呼吸,又渐渐染上的恼意,“说话。”
奚华真不想理,每次据理力争都说不过,不想白费力气了。
众人陆续下船,踩着甲板上的五彩祥云,告别如痴如醉的仙洲之梦,回到了无生趣的俗世生
知道定是生气了,故意要刺激让也生气。然而已经发现沉默是比生气更好用的武器,不会再轻易落入的陷阱。
就这样缠吻许久,奚华感觉自己唇舌都微微发麻了,也不回应。
终于抬头,结束了这单当时没吃,那糖葫芦恐怕甚苦,否则为何会有一种苦涩滋味不经唇舌,直抵心头。
方面的吻,但又埋头在颈侧,只不过是换位置。
奚华忽觉心口一片凉意,随后被覆上温热气息。
“说话,否则不要反悔。”潮润的言语自口中吐露,一寸一寸滑过的肌肤,每音节都像是压抑已久、蓄势待发的逼问。
越是这样越不想说话,明明是有错当时没吃,那糖葫芦恐怕甚苦,否则为何会有一种苦涩滋味不经唇舌,直抵心头。
在先,不信真会如何如何,顶多虚张声势。
可是那触感继续往下,停停逼近了连自己都不敢碰的禁区。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隐隐告诫之意如同一条不见的绳索,缚住似放松,实则紧绷的身体。
箭在弦上,偏偏既不是锋利的箭,也不是绷到变形的弦,是被瞄准、待捕获的鸟雀。
说不在意是假的,只是默默强忍,不肯妥协,在不见的地方,指尖掐进了手心。
好在宁昉比先放弃。
奚华没有,清楚地感知到闭眼又睁开重复了好几次,眼睫轻扫在身上,宛若不小心泄露的叹息。
当时没吃,那糖葫芦恐怕甚苦,否则为何会有一种苦涩滋味不经唇舌,直抵心头——
奚华知事务繁忙,白日不会留在神宫,没想到离宫不久便返回,把紫茶带了玄苍殿,然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
还没得及问紫茶具体经过,反倒听见紫茶一声惊呼:“们两太激烈了吧!”
紫茶还捂住了眼睛,一副不好意思细的模样。
“胡说。想多了。”奚华否认。
紫茶透过指缝再几眼,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公主脖子上,那处……不是自己弄的吧……”
当时没吃,那糖葫芦恐怕甚苦,否则为何会有一种苦涩滋味不经唇舌,直抵心头。
然火辣辣的,抬手遮挡,却是欲盖弥彰。
紫茶:“好吧,其实公主和大师兄不相上下,咬人都挺厉害的。”
“?”奚华愣怔片刻,尔后飞快回想一通,宁昉每日离开玄苍殿时皆是仪容清整,就算夜里再荒唐再疯狂,次日临出门前脸上绝对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紫茶绕开,到榻边抱起雪山。雪山睡着了,安安静静没有挣脱。
奚华连忙阻止:“不是雪山,是假的。”
当时没吃,那糖葫芦恐怕甚苦,否则为何会有一种苦涩滋味不经唇舌,直抵心头。
紫茶讶异地回头:“公主何出此言?前日半夜,大师兄亲自到汀兰苑带了雪山,没有告诉吗?”
奚华摇头,只记得们因为假扮雪山的事吵了一架,对后续情况一无所知。
紫茶说起当夜情景:“大师兄带公主一起的,呃,准确说是抱着一起的。那时深更半夜,说很想雪山。锦麟还打趣大师兄,说对百依百顺,连一晚上都不让多等。”
“明明可以一人的,居然还要带一起。都睡着了,还寸步不离。咦,大师兄该不会每日都这么……黏人……吧?”
“当时怎么不叫醒?”奚华又惊讶又懊恼,在玄苍殿憋闷久了,好不容易外出一次,居然豪不知情。
“啊?那倒不是。”紫茶眼睛都瞪圆了,原有的人比想象中更激烈。
“们两姿势特别亲密,一就是新婚燕尔的状态。”
“不可能!”奚华不信。
“真的,明摆着有很多证据,大师兄脸上、肩上,都有些,怎么说呢,咬伤,姑且算是咬伤吧……”
奚华算是明白了,宁昉心机太深了,故意留下奚华始终不为所动,也不想与多费口舌。
那些痕迹引人误会。
这事儿没法解释,总不能说们夜夜吵架,彼此之间咬咬吧?那绝对会越描越黑,连带抖出更多难以启齿的细节。
从紫茶手中抱雪山,迅速转移了话题:“这几日下界形势如何了?”
“无相渊龙君商廉出关了,宣称要报杀子之仇。其实这件事有误会,当夜在鸾凤台上,是偃附身在小龙君身上,强行操控龙身撞向大师兄的溯安剑,致使小龙君当场殒命。大师兄并非真凶,而是被偃栽赃。”
紫茶一口气说完关键点,又瞅瞅小公主脸色,问:“大师兄和公主解释过吗?们是不是为小龙君之死吵架了?”
奚华始终不为所动,也不想与多费口舌。
“没提过。”
“公主也觉得听上很荒谬对不对?反正商廉完全不信,绝大多数宗门也批驳天玄宗口说无凭。大师兄只公开说明过一次,近各方言论对很不利,但起浑不在意。”
“和锦麟都以为,是公主在背后安慰,原不是吗?”
奚华摇头:“都恨死了,才不需要安慰。”
紫茶无奈地瘪嘴:“说真的,大师兄其实挺累的。最近时局动荡,偃吸收了大量邪念,魔族实力暴涨。仙盟人心涣散,很多时候都只靠大师兄一人支撑。”
“这段时日特别忙,锦麟和孙长老经常劝休息,从不听。而且,对时间流逝特别敏感,对天玄
奚华拒绝再聊和宁昉相关的事,紫茶配合不再提——
这一日过得极快,连雪山都还没睡醒,天就黑了。
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紫茶弯弯绕绕,最后还是聊到春怀引。
和锦麟云梦宗清查灵泽之泪期间,无意中撞破云梦宗修士使用春怀引的现场,那画面太刺激,导致一整日都没和锦麟说话。并且还听说,春怀引无法彻底根除,会不定期发作,只能找最初解毒之人纾/解。
“崔笛说,天机阁的白榆年从那儿求得春怀引,猜多半是帮卜星漪求的。公主知不知道,春怀引用在了谁身上……”紫茶欲言又止,不好问得太直接。
近外界疯传,天玄宗万仞会期间,星姬为了和晞明道君玉成好事,暗中对用了春怀引,但是奚华始终不为所动,也不想与多费口舌。
各大宗门纷纷猜测,晞明道君会无相渊公然抢亲,乃是因春怀引之故。对灵泽圣君上瘾,无法割舍。
紫茶自然认为这流言蜚语很荒谬,但也不免为小公主担忧,若谣言是真的,小公主哪里招架得住……
“不知,不曾听闻此事。”奚华没有告知实情,这不是什么好事,也不想让紫茶担心。
幸好春怀引没再发作过,万万不能接受自己一边说恨,一边想要。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必须远离。
紫茶闻言舒了一口气:“哦哦,公主把当八卦听听便可,不必放在心上。”
“那是自然,天机阁的事,不关心。”
奚华摸了摸雪山脖子上的小木牌,心里暗叹怎么还不醒,是不是昨日被的冷淡伤了心。可惜,奚华始终不为所动,也不想与多费口舌。
把雪山放回床上,抛开复杂心绪,回头望向紫茶:“小茶能不能帮忙?想离开此地。”
第 106 章 第一百零六眼
这句话刚到奚华嘴边,便被人含了。
此人不仅不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
奚华搞不懂他为什么变脸这么快,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换了一种语气。
“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她试着解释,“为什么我问卢聿之就可以,问雍游就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宁天微也说不上,也许是方才又解封了更多修为的缘故,他觉得心里很不平静。他按下那种不平静,换回了温和的语气,“可以,你的朋友,他当时和卢聿之在一起。”
奚华松了一口气,雍游是为了帮她找允生丹才幽屏山的,万万不可因为她死在这里。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很快又紧张起,“这问心塔第三层,怎么什么也没有?”
此地空无一物,光线昏暗,如果他们不说话,就什么声响也没有,太安静了,显得阴森森的。
“什么也没有,所以允生丹更不好找。”宁天微凭直觉朝前走,顺手拉着她的衣袖一起,随口问了一句,“害怕?”
奚华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挣脱,整人都朝他挨拢过去,“吓人。”
挨着他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她好不容易稍稍适应了第三层诡异瘆人的环境,又远远望见前面有若隐若现的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屏风,立在阴影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更深更浓的阴影。
两人走到了屏风跟前,始看清屏风上画着一名女子,右手握着一截剑柄。顺着她的手臂往回看,奚华被吓了一大跳,“她怎么没有脸?”
屏风上那女子画像其实是有脸部轮廓的,只不过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脸上空荡荡一片。
宁天微朝屏风伸手,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屏风的丝绸,除了蹭上一指灰尘,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此地应当是许久没有人了,悲云阁或许也没想到有人能闯入问心塔第三层。
“你看她的脸。”
奚华不想看那张脸,越看越觉得惶惶不安。但听他那样说,又只好把目光重新移过去。
那张脸与刚才所见有了区别,在脸部上方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渗出了一小滴水痕。
“她这是,在哭吗?”那细小的水痕闪着微弱的光线,在阴沉沉的屏风上要仔细看才看得清。
宁天微点点头,用指尖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触感无比真实。
把那滴泪拭去,很快又出现新的,水痕越越明显,总也擦不干净。断线的眼泪渐渐连成一条线,即使没有五官,也好像能看出她的表情。
“是不是擦掉她的眼泪,才可以找到允生丹?”奚华伸手摸了摸画中人的另一只眼角,指尖上也很快沾满了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眼泪一开始是热的,从无形的眼眶中流出,再慢慢变冷。
“也许是。”宁天微动作慢下,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落到身边那人脸上,又落回画像。
奚华察觉他的视线,小声问他:“你看我干嘛?”
“你哭起和她有些像。”
她刚要摇头否认,他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眼尾抚过,带起一片水迹,再问她:“这是什么?”
“这怎么会传染?”若不是被他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顶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在她惊讶发愣的时间里,他擦掉那些眼泪,用视线勾勒了好几遍她脸部的轮廓,再和画像一一对比。
“别看了,这不可能,我没有过这里。”她越发感到心神不宁,还有一阵无缘无故的伤心。
那画像上的眼泪源源不断,用手实在擦不干净。奚华从袖口中取出一块碧青色手帕,一边折成合适大小,一边问那画中人:“别哭了,别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允生丹在哪里?”
手帕接触到画像脸颊的一瞬间,幽暗的屏风忽然产生了一道极强的吸引力。奚华无力抵抗,整人被那座幽屏吸了进去。
宁天微紧随其后,进了幽屏幻境。
“等等!”不远处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卢聿之和雍游赶问心塔第三层。好不容易站到那座屏风前,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东西?”雍游盯着屏风上的画像,那张空白的脸上正一寸一寸显现出眉毛和眼睛,然后是鼻梁和嘴唇。
“这……”两人都不敢相信,屏风上竟然出现了奚华的脸。
卢聿之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剑柄,心中蓦地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到屏风背面一看,另一幅画像正在成形,是他师兄,心口处鲜血淋漓。
两人想要进入幽屏幻境,手脚还没有接触到屏风一丝一毫,它已经碎裂瓦解,消散地无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
攸宁六十九年,琼都皇家寺庙华安寺内,闻觉方丈对大殿中跪拜之人缓缓道:“公主所求之事,并非无解。”
“请方丈明示。”琼都公主奚华独自跪在殿中。
“闻觉前日窥得一线天机,这世上有一物唤作允生丹,是唯一可以治愈公主旧疾,保护公主长命百岁的东西。”
奚华迫切想知道允生丹在何处,却听闻觉说道:“仙药难求,公主需要找到一位真心待你,真心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之人。”
奚华抬头,神色困惑,“请问方丈,找人和寻药有何关系?”
没挣开,顺从地任抓住,顺从地躺回,亲了亲紧透过面纱着面前这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端方标致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清光,整人蹙的眉心,悠悠然道:“分明是舍不得。”
“还不去拿你的剑?”宁天微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体谅她学艺不精,大发慈悲帮她制了一把剑。
但奚华知道不是,他就是趁机报仇——初见时折腾他许久,还咬了他耳朵的仇。她杵在原地,想伸手摸摸耳朵,手都僵硬得不灵活了。
“耳朵还在。”他走过去盯着她的耳朵,直到看见那小小的耳廓上泛起红晕,他才伸手,隔空将竹剑抓来握在手中。
随后他径直走向竹林中开阔地带,执剑演示了几招式。
数息之后,凌厉的剑气消退,翻飞的衣袂停顿,竹剑也安静下来,他问:“看清了吗?”
显然没有,奚华摇头。
紧接着又是一番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结束之后,探寻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愁云密布的脸上。她眼神闪躲,仍是摇头。
“这是最简单的,这都看不懂?”宁天微一边暗叹悬霁宗好没出息,一边走回来把剑递到她手上,“还学不学?傻了么?”
奚华回神,接过竹剑,握住剑柄上那一丝余温,试着比划了几下,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她好歹是剑灵,在练剑一事上应当有些天赋,今日却不知为何,半分也不开窍,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志。
宁天微看不过去,耐着性子又演示了一遍,中途听见她小声喊他“慢一点”,后半段他用有史以来最慢的速度收尾。
结束后,回头在她瞳仁中望见了自己——
一身白衣,执剑而立。
多久没有练剑了?五百多年前,他用最爱的那把剑镇守万魔窟,眼睁睁看它毁灭却无能无力。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任何一把剑。
今日算是破例。
今日为何破例?
是一时兴起,心血来潮么?
山风吹拂,竹叶翩然飘落,一小片青葱之色划过奚华眼前,遮盖了眼中凝固不动的身影。也像一把细小而尖锐的刀刃,轻巧割断宁天微朝她凝望的视线,让他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在想什么?”
话音落下时,脚步已经快要走到她跟前。是问她么,还是问自己?
“啊?”奚华解释不清,在短短一瞬间,除了魂牵梦绕的溯安剑之外,她好像想到了别的东西。
那些影像朦朦胧胧,像斑驳的竹影,像竹影之外,遥远天边的烟云。
是什么呢?还来不及辨别,朦胧影像便被他突然的提问打断,遐思戛然而止。
“还是没看清,主人能不能再教教我?”奚华上前一步靠近他,见他没躲开,再走一步靠近他,两三步下来,离他很近了。
宁天微遂又把竹剑递给她,她握着剑柄转身,没有走向开阔处,反倒抓着他的右手搭在自己手上,硬着头皮问:“太难了,可不可以这样教我?”
这是一种相当大胆的冒犯,宁天微想问她是不是不要命了,还没说出口,便感觉她握剑的手在发抖。
看来她也知道害怕的。也罢,仔细想想,她不就是一直这样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也不是头一回占他便宜。
“可以吗?”她又问了一遍,鼓起勇气想偏过头观察他的表情,下一瞬,手背被握紧,手臂跟随他的动作抬起,一举一动都被他牵引。
奚华没想到他会同意,这样一前一后的姿势,让她近距离感受到了溯安剑的存在。很好,只要不被他推开,她想一直这样练下去。
“专心些。”宁天微加快了速度,动作幅度也更大些,“心不在焉,要学到何年何月?”
奚华志不在此,表面上装模作样学着他的剑法,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已经开始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到溯安剑中,什么时候能完全脱离本源剑活下去,什么时候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想得出了神,没注意身后那人动静,只感觉后背一空,她又刚好往后一退,重重跌坐在地。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站起来继续练,练到天黑再回来。”宁天微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奚华心知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不敢再造次,只能眼巴巴看他走出竹林,看他清瘦的身影在丛丛青绿后隐去。
他一走,溯安剑随之离去,她就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一条缺水的鱼。用竹剑撑着地想站起来,想再练练好回去交差,但手脚乏力,脑子也昏昏沉沉。一呵欠还没打完,眼皮不听使唤地阖上,她就地昏睡过去。
入夜后,月光透过疏密不一的竹叶洒向地面,竹林中光线不算明亮,斑驳的树影随夜风摇摇晃晃。
在摇晃的竹影之中,一条细长的青蛇缓缓爬行,与草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但不远处那女子睡得太熟,什么声响也没有听见,对危险浑然不觉。
离猎物近了,或许是嗅到了诱人的香气,青蛇忽然加速,冲向那人贴靠于地面的脖颈。蛇杏儿伸出,扫过雪白的肌肤,发出急促的咝鸣。
蛇口张开,尖牙利齿刚要咬住那女子,一枚雪亮的银针不知从何处飞来,刺中青蛇命门。青蛇骤然耷拉下去,又被一股强劲的气流狠狠甩开。
一身着月白长袍的人影走向熟睡的女子,脚步匆匆,眨眼间到了她身边。他居高临下打量她的背影,因她趴着,他看不见她的脸,认不出她是谁。
但不论她是谁,都不该出现在幽篁岭。
在他的认知里,那独来独往的高傲剑尊绝不会允许别人留在幽篁岭。
他不禁皱眉,俯身欲查看她是否被青蛇所伤。
恰在此时,女子在睡梦中翻了身,一张清秀动人的陌生面孔转向他眼前。
惶惶月光下,她眉心那道魔纹清晰可见。
他愣怔片刻,几乎同时,数枚银针从他袖口齐刷刷飞出,刺向那张一无所知的睡颜。
“不想,那就不。们就在此地,哪里也不。好吗?”
第 107 章 第一百零七眼
奚华没说话,不再白费口舌和讲理了。
不论说什么,都能曲解成想要的答案。以前怎么没发现是这种人?如今既然破真面目,不想再落入的圈套。
地宫中一片混战,云梦宗的崔岸生带头挑起众怒:“想不到灵泽族是毁于天玄宗啊!什么仙盟盟主,比魔族还心狠手辣!当初派人云梦泽搜刮灵泽之泪,果然是另有所图!”
这消息有些突然,她推开殿门准备离开时,神思还很恍惚。
“公主,大事不好!”侍女竹烟一见她从门口出,赶紧迎上去禀报。
“在外面不要叫我公主,说了好多次了。何事?”奚华心里仍想着允生丹,没注意到侍女焦头烂额的表情。
“阿鹂,阿鹂飞走了!奴婢找不到阿鹂了,请小姐责罚!”竹烟急得跺脚,改了对公主的称呼,嗓音因紧张而发颤。
“什么?”奚华终于回神,若不是被婢女搀着手臂,她险些要晕倒,“这大雪天气,你怎么不看好它?”
“请小姐责罚,奴婢罪该万死。”竹烟服侍公主多年,自然知道阿鹂是公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除了公主之外,那鸟儿谁也不亲近,就连太子亲自逗它,它也爱理不理,娇贵得紧。
只对公主,它黏糊得要命,今日午后,见到公主要出门,它非要扑棱翅膀跟着一起。
竹烟不是第一次带它出宫,也不是第一次华安寺。以往公主去上香时,它只是留在马车悻悻等她,也不叫,也不出声,甚至也不爱活动。
但今日不知怎的,在她稍不留神的空档里,它飞出马车,很快在茫茫飞雪中不见了踪影。
“什么死不死的,快去找找阿鹂。”奚华一着急,都忘了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很忌讳说那字,也没有心思去想允生丹了,问了侍女阿鹂飞走的方向,拔腿便去找它。
“小姐,莫急!”竹烟赶紧撑了伞追上去,主仆二人一路张望,直至走到后山,也没见到阿鹂的影子。
奚华终于驻足喘了两口气,面色沉重地望向山林。
“小姐,山上危险,我们——”竹烟试探着开口,“我们要不要请寺中僧人帮忙去山上找找?”
奚华摇头:“不可,如果他们找到阿鹂,那整华安寺都知道我了这里,还不止一次这里……”
竹烟心知劝不动,只好将伞交到公主手上,自己顶着雪朝山上跑去。
奚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冷冷道:“撑伞,一起去。”
竹烟不敢违抗,也知道今日公主势必要找到阿鹂不可。那句话怎么说的,活要见鸟,死要见尸。她知道公主从不许旁人说那字,但此时此刻,她很确定公主就是那样想的。
新春刚过,天气还没有暖和起,这场雪是午后开始下的,持续了一两时辰,一直不见停。
山路本就崎岖,在下雪天更不好通行。时不时有积雪从枯木枝头掉落,砸在伞面上“啪嗒”一声,盖过少女吱呀吱呀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那脚步声渐渐变慢,也变得越越重。快到山顶时,两人走不动了停下喘气。
忽然有一团黑影擦着奚华腿边一闪而过,溅了她一身飞雪。
“小姐小心,那是什么东西?”竹烟围着奚华走了一圈,确认她没有受伤,“该不会是什么邪祟之物?”
奚华指着上山的路,积雪上零零星星有几只梅花状的脚印,“兴许是只野猫。”
话音刚落,山顶忽然传几声熟悉的鸟啼,一听就是阿鹂的鸣叫声。
奚华拔腿就往山上去,急匆匆到了山顶,跑进一座汉白玉石亭,没有见到阿鹂,只见到一身着白衣的背影。
“阿鹂?”她焦虑地唤鸟。
那白衣公子闻声回头,再转过身,手心里正稳稳托着一只暗绿绣眼鸟儿。
这是头一回,阿鹂见她没有立刻飞到她身边,反倒像是舍不得那陌生人似的。
“小姐——”竹烟迟一步,见到阿鹂完好无损,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这位公子是?”
“在下宁天微,偶然路过此地,顺手赶走一只黑猫。”
直到听见那清冷的嗓音响起,奚华方才从阿鹂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石亭中的公子。这一看,忍不住心下惊叹,这公子实乃天人之姿。
她是琼都公主,自幼见过许多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男子,不说别的,单是她太子哥哥,也是极好看的。
但眼下她敢肯定,即便是太子此时和他站在一处,也会产生珠玉在侧的感觉。
“它叫阿鹂?”宁天微把鸟交还给她,“姑娘怎么称呼?”
竹烟抢先回答:“我家小姐姓云。”
“你的手背,怎么在流血?”奚华接过阿鹂时看见了男子右手手背上有三道红痕,似是抓伤,“看那只野猫,很不顺手。”
宁天微笑道:“无妨,那猫是调皮了些。”
他要收手时,指尖被另一手轻轻抓住。
“等一下。”奚华自袖口取出一方碧青色手帕,为那只受伤的手包扎止血,一边说,“谢谢你救了阿鹂。”
手帕缠好之后,宁天微绕了绕手腕,“云姑娘的东西,我去何处归还?”
“无需归还。”奚华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渐晚,但风雪未止。
“云姑娘若是着急下山,可与在下同行。”宁天微撑伞朝走出石亭。
这是奚华擅自离宫最久的一次,再不会去恐要被发现,于是叫上竹烟撑伞,跟在宁天微身后往山下走。
上山时因着急找阿鹂,她顾不上去想山路又多难走。现在找回了阿鹂,才知道雪地湿滑。沿路踩滑了好几次,把身边那人的衣袖都抓出了褶皱。
在第八次拉着旁人差点一起摔倒之后,她被他伸手拦住去路。
“云姑娘若不嫌弃,就这样下山吧。”宁天微在她面前俯身屈腿蹲下。
奚华迟疑不动,从小到大,即便是对她疼爱有加的太子哥哥,也没有主动背过她。面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实在迈不出那一步。
“再不下山,天要黑了。”
奚华终是走到他背后,小心翼翼地趴上去,从他手中取过了伞。
这是她第一次为别人撑伞,也是第一次被别人背着下山。
到了临别时候,两人只是礼貌又客气地告别,没有说再见。
就算是竹烟和阿鹂都知道,公主与偶然相遇的路人不会再见。
奚华回宫后躺了一夜,翌日起床时,总感觉寝殿中安静得不太正常。
“公主,阿鹂好像病了,它回之后都不叫了。”竹烟忧愁道。
奚华拈了颗果仁喂它,它也不理,只是病恹恹的,不怎么动弹。
“我去趟东宫,请太子想想办法。”
奚华带着鸟雀去往东宫,竹烟跟在后面以便听她吩咐。
到了太子书房外,以为只有他一人在,她一边敲门一边问:“哥哥,阿鹂好像生病了,你能不能找太医看看?”
“太医又不是兽医。”太子推开门,拍了拍她的脑袋,“太医可以给你看病,不能给它看病。”
谈话间,奚华忽然感觉手心一空,阿鹂径直飞进了太子书房。
“天师,抱歉。”太子转身望向书案处,眼见那只鸟雀正踩在天师肩上走走去。
奚华探头看过去,刹那之间,有种昨日重现之感。
“今日新的太子天师,孤的老师。”太子向奚华介绍房间里那人。
“臣见过公主殿下。”年轻的天师朝奚华一本正经地叩拜。
奚华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天师多礼了。”
太子邀请妹妹进了书房,见到那鸟雀还在天师肩上,实在忍不住问:“阿鹂这只鸟儿怎么回事?孤从未见过它亲近除你之外的人。”
“这——我看它这会儿好多了,哥哥不用找太医了。”奚华也不知道它怎么回事,难道它惦记上了昨日的救命之恩?
“走了阿鹂,回去了。”她朝它伸手,它居然不理不睬。
太子失笑:“不用找太医了,它倒是黏上孤的老师了。孤看它精神也没全好,妹妹若是愿意,可以请天师代为照看几日。”
公主和天师都没有说话,只有阿鹂喳喳叫了几声,似是欢愉。
“公主需要臣照看它吗?”
奚华看着在他肩上踱踱去的鸟儿,最终说了声好。
那是第一次,她愿意把阿鹂交给别人照料。
回去的路上,竹烟甚是惊讶地询问:“公主怎么舍得阿鹂交给别人?”
“你没有看出吗?”奚华觉得那原因显而易见。
时月近中天,从映寒仙洲匆匆赶回时,路遇宗门弟子热议。
“没想到吧,灵泽圣君居然是女子。”
第 108 章 第一百零八眼
映寒仙洲,萧条之地,鹤簪从宁昉虚握的手掌里化鹤而飞。
灵鹤感到前所未有的困顿和疲倦,鸟喙和羽毛上血迹斑斑,眼仁也红彤彤的。飞不了太远,停在宁昉肩膀上。
再瞧,只见双目微阖,脸上血色褪尽,大半身衣袍浸在冰冷湖水中,像一朵被染红的白花。生机正随着心口附近的血迹一点点流逝,血色向湖中扩散。
灵鹤啄的发冠,用头蹭的脸,好几日了,水波轻轻荡漾,些微动静在心中放大数倍,搅出一深不见底的漩涡。
始终叫不醒。
这一百年,陪仙洲许多次了,最初惊诧,认为疯了,后渐渐习以为常,这一次,很害怕。怕再也不醒,怕自己随一起消逝,怕再也见不到。
作为所剩无几的清醒的神识,灵鹤清楚地感知到心中所想。
竭尽全力,独自飞出映寒仙洲,一路想着:抱抱吧,救救吧。
太子起初也没在意,一旬之后,发现奚华几乎每日都去找她,终于询问:“阿鹂怎么日日找孤,突然对治国理政感兴趣了?”
奚华摇头,“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乏味得很,只是想看看哥哥,不可以吗?”
“怎么比小时候还黏人了?”太子放下手中书册,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又说,“孤的老师很严格,他也许不想让你,只是碍于情面不便直言。”
奚华望向宁天微:“天师不欢迎我吗?”
天师只说:“臣未做此想。”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样,也做您的学生吗?”
“此事须由太子殿下定夺。”
奚华闻言,转头征求太子意见,见他没有立刻回答,皱眉微嗔道:“哥哥是不想让我吗?”
“想。”太子没有丝毫犹豫,但心底泛起不安,妹妹突然这么黏他,会不会是那则预言的关系?
当着老师的面,他不好多问,只旁敲侧击道:“阿鹂近日身体不好吗?”
“好着呢!”奚华舒展眉目,嘴角勾起甜甜的笑,“要是不好,哪能日日找你?”
“好。”太子答应奚华,同意让她日日都旁听。唯有日日相见,才敢确定她一切安好。
这是攸宁六十九年初春,奚华日日往返东宫,与太子一起,成为天师宁天微的学生。
奚华是极勤快极上进的学生,时常比太子去书房还早。等到上完课了,太子要去处理政务,她闲着没地方去,还会在书房多待一阵。
那种时候,她通常会请求天师宁天微也留下,美其名曰是为她补课,再讲授她没听懂的问题。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是想多待一会儿,想要他陪她。
太子在的时候,宁天微讲授的内容一般严肃又晦涩。等到太子走了,奚华会请他教一些别的,诸如琴棋书画之类。那种时候,气氛会变得轻松,两人相处不像师生,更像朋友。
春末夏初,奚华提出要学画画,宁天微从花鸟鱼虫教起。画鸟的那天,他带了那只暗绿绣眼鸟书房。
自从新春时将鸟雀交给宁天微照看,奚华一直没有把它领回,只是在听课之余问问它的情况,问它吃得好不好,精神状态好不好,啼鸣声是不是还像以前那么动听,羽毛是否洁净漂亮……
她经常会问,但就是不把它要回。
有一次连竹烟都忍不住问:“公主为什么不把阿鹂接回,公主不是最舍不得阿鹂吗?”
她只是笑笑,说阿鹂找到了更喜欢的人。实则心里在想,舍不得也要舍得,若真有分离那一日,她宁愿在那一日到之前,阿鹂就将她忘记。
所以宁天微带绣眼去书房那一日,她是隔了百余日才又见到它。
奚华久违地逗它,耐心喂它吃食,还给它梳理羽毛,做完这些,和宁天微一起照着它的模样画画。
两人各执一笔,宁天微很快就画完,画中的鸟儿俊俏灵动,比真实的阿鹂更胜一筹。奚华画的阿鹂,却是灰头土脸,羽毛凌乱,身子也胖了一圈。
阿鹂飞到那张纸上踩了两脚,像是不承认那丑家伙是它自己,喳喳叫了几声,连连抗议。
“可爱。”宁天微难得失笑,安慰奚华,“它现在不就是公主画里的样子?”
奚华也随他一起笑起。
那日黄昏,奚华与宁天微告别时,仍然没有带走阿鹂。
“公主为何不带它回去?”宁天微以为这只鸟儿今日不会再跟他回家。
奚华摸了摸鸟的羽毛,很自然地说:“因为阿鹂喜欢你。”
房间里空气忽然安静了,连鸟雀都不再啼叫,不知道它这是默认,还是沉默地抗议。
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把鸟雀的羽毛照得愈发光鲜亮丽。奚华看着它翅膀上的光亮,像看着一些初见天日的心事,不确定要不要把它挑明。
宁天微没有说话。
沉默蔓延,笼罩鸟雀的翅膀,仿佛让那羽毛上的光泽都黯淡了几分。心事随之忽明忽暗,在完全隐没之前,她没有抬头,又轻轻问了一句:“那天师喜欢阿鹂吗?”
鸟雀扇动翅膀,搅乱最后一抹夕阳。夜色在沉默中降临。
“这还用问?”书房门口忽然传太子的声音,“阿鹂是当初被孤挑中的鸟儿,谁会不喜欢它?”
另外两人都没有说话,太子又问:“天师,你说是不是?”
“是。”
宁天微离开东宫,带走没能还回去的阿鹂。
那日之后,奚华没再过问那问题-
每月月初,公主奚华仍照旧前往华安寺,跪在大殿之中求解。
闻觉问她:“公主为何还此地,是至今尚未找到允生丹吗?”
“是。除了允生丹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吗?”
“别无他法。公主才貌双全,地位尊崇,要找到爱你的人,不是难事。”
“大师难道不觉得,允生丹这东西很残忍吗?”奚华第一次在佛殿之中表达出不满。
闻觉并不介意她的不满,只是理智而冷淡地说:“是天意残忍。公主如果拒绝这种残忍,便只能接受宿命。”
是天意残忍。
在佛殿之中,奚华第一次生出怨怒。
这一生最后一年新春,她在华安寺山顶石亭中遇见一很喜欢的人。为了让他喜欢自己,她费劲心思与他接近,明里暗里试探他的心意。
那人必须爱她。她必须得到他的爱,才能得到允生丹,才能治愈疾病活下去。
起初她是这样想的。但在朝夕相处之后,不知从哪一天起,她的想法渐渐偏移。在卑鄙的手段之外,她无可避免地付出了真心。真心即是死局。
“公主聪慧,必定能想通其中机缘。但天命难违,允生丹一事,全看公主如何取舍。”闻觉言尽于此,不再多劝。
奚华从大殿中告退,信步走向华安寺后山,抬头眺望山顶,那里有一座小小的石亭。石亭背后,碧蓝天色澄澈渺远。天空之下,满山树木经历了春的新生和夏的繁茂,正走向秋的凋亡。
秋风仿佛是从山顶石亭中的,越过满山稀疏的林木,吹向奚华。
风里掺杂细微的寒意。那寒意像针,一不留神就扎在皮肤上,一次一次提醒她,这一年业已过半,她已经时日无多。
从华安寺回去之后,奚华又去了东宫书房。
太子不在,她独自在书房待了一下午,暮色将尽时,等到了另一人。
“太子殿下托臣告诉公主,他今日不回东宫,公主不必等他。”宁天微站在门口,夕阳把他的身形映照在地面上,形成长长的暗影。
奚华转过身看他的影子,直言:“我没有等他,我在等你。”
那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只是被风吹动,一刹之后又凝固,“公主等臣何事?”
奚华起身,在暗影之中一步步向他靠近,直至到了跟前,她取出一张碧青色手帕递给他。
“公主此举何意?”宁天微没有伸手接住它。
“当日我说过无需归还,你还是把它还给我了。”奚华只拎起手帕的一角,秋风将手帕吹开,一行小字随之展开——
莫倚玉栏杆,人间风露寒。
“送给你。”奚华的手停在空中,“你为什么不收?是不是因为不喜欢?”
“公主多虑了。臣不能收,因为于理不合。”宁天微始终没有伸手。
“于理不合,天师想对奚华说的,就这四字吗?”她仰头看他的表情,透过朦胧泪眼,加上逆光的原因,总看不清。
“请公主慎言。”他收起了平日里所有的温柔,变得很严厉很冷淡。
奚华本还要再问,胸腔里却忽然涌起一股气流,激起一阵咳嗽。她无法,只好收回那张碧青色手帕,用它捂住口鼻。
“公主怎么了?”
她没回答,避开他终于朝她伸过的手,捂住口鼻离开了东宫。
那是她最后一次试探,得到让人悲喜交加的答案。
像越越冷的秋风,在没送出去的手帕上,盖上一枚鲜红刺目的血色印章。
“主君既然不能忍受,为什么允许商夷和成亲?”
“因为此事一举两得。真觉得这桩亲事能成吗?以为能进展到哪一步?”
第 109 章 第一百零九眼
冬月最后一日,小龙君与灵泽圣君结契之日。
龙族一改多年隐居避世之风,虽未广发请帖,但对观摩庆典的修士概不拒绝,不问人出处,亦不论正邪。
无相渊宾客如云,这桩亲事的庆程度远胜过族内龙诞节,规模亦超过年天玄宗举行的万仞会。
结契仪式在无相渊浮析仙山上举行。
日暮时分,奚华身着嫁衣,手执红绫团扇想必是沾到水了,否则为何眼角处一片冰凉?
和商夷一道缓步朝鸾凤台。
奚华自然不是真的想学剑,提出要宁天微教她,不过是想看看溯安剑,最好能找到机会回到剑中。
毕竟百日期限已经过半,她的灵力一日比一日更弱,再这样拖下去,治标不治本,到时候只剩下死路一条。
第二日午后,宁天微破天荒主动在门口等她,以为她会像先前那样殷勤地跟上他。她却望着他空荡荡的双手不说话。
“看什么?”他瞧见她眼神恍惚,与平日里一见他就两眼放光的模样很不一样。
奚华仍然怔怔地望着他的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问什么。
他循着她呆滞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相对状似不经意地轻轻拍了拍,除了明晃晃的日光之外,他手中什么也没有。
她这副表情,是在期待什么?怪他没给她带药?昨夜是她自己跑那么快的。
“不想去学剑了?”他干脆转身,“那我走了。”
“要学要学。”奚华跟过去,忍不住懊恼地询问,“你没有剑吗?”
宁天微心生疑窦,他从万魔窟取回溯安剑当夜,她就到了幽篁岭,这未免太过巧合。她难道是为了溯安剑的?
当夜在水下,他探查过她的实力,灵力低微,没有魔气,除了眉心的魔纹与尘染的相似,其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若她是尘染同党,魔纹不必如此明目张胆地印在头上。
若她不是,为什么又冲着剑?
再加上,她身上那缕兰花香气,虽然浅淡,但实在熟悉。以至于数次教他按下怀疑,任她留在幽篁岭,忍受她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的靠近。
“教你练剑,还用不到它。药宗弟子,平时不用剑吧?”
奚华无法反驳,满腔期待都落了空,明明溯安剑就在他身上,他竟不肯拿出给她看看,为何如此小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苑,路过浸雪潭。初夏阳光倾泻于潭面,泛起粼粼波光,初见时的过往就像那天夜里茫茫的水雾,早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那股熟悉的药味,一如既往,四处飘散。
奚华跟在宁天微身后,起初间隔一大步距离,慢慢拉进成一小步。路过浸雪潭之后,距离进一步缩短,脚尖都快戳到他后脚跟了。
她一心想着溯安剑,没注意周围环境,直到身前那人忽然停驻脚步,她额头不偏不倚撞到他后背上。
有点疼,但利大于弊,她甚至暗想着再撞一次。没那胆子,只好掐灭了危险的念头。
“去劈一截竹子。”宁天微往前挪动一步,让后背的薄纱不再贴着她的额头。
奚华抬头环视一周,此地是绵绵竹海,阳光下绿色的波浪仿佛望不到尽头。但劈一截竹子是何意?看不到溯安剑也就罢了,她是学剑,不是砍树。
“去挑你的剑。”那声音依旧冷淡,“你要练剑,一柄竹剑足矣。”
竹剑足矣?她好歹是剑灵,怎会落魄至此?
奈何这偷剑贼是堕魔的剑尊,她打不过,惹不起,还被拿捏了命门,只好在心里暗骂几声“可恶”,明面上恶气都不敢喘一口。
纵然万般不愿,也只好任他摆布。
她慢条斯理去挑,单薄的身影在青绿色波浪中穿行。风穿入林中,竹叶发出时而柔软时而急促的声音,窸窸窣窣,哗哗啦啦,掩盖她心底的怨言,粉饰出岁月静好的局面。
她在竹林中走了许久,即便听不见另一人的脚步,也知道他就在身后。于是故意放慢脚步,想要溯安剑离自己更近,完全没看见那人脸上嫌弃的表情。
即使看见又如何?落魄剑灵的头等大事——保命要紧,管他嫌弃不嫌弃。
“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身后那人催促。
奚华闻言停下脚步,右手就近扶住一株竹竿,上上下下摩挲几下,随后慢条斯理转身回头看他。
宁天微忍下不耐烦的心绪,不知她又在耍什么把戏。
“有刀吗?”她真正想问的“有剑吗”,但明知他不肯。
“你不会用灵力?”宁天微实在没忍住,嘴角轻轻勾起一丝鄙夷,稍纵即逝。
“我学艺不精,灵力低微。”她扭过头伸手朝竹竿一劈,“怕是劈不准。”
话毕她迅速朝旁边一躲,那截竹竿斜斜倒下,像是瞄准宁天微的方位砸过去。还没碰到他,便在空中被一道剑气划破,削成一柄翠绿长剑的模样。
那一线翠绿宛若一线疾光,“咻”地一声擦着她耳侧飞过,直冲冲刺进不远处另一株竹子。
刹那之间,满枝竹叶低鸣。
奚华怔在原地,一阵后怕。
心就像那株竹子,被一把剑击中。
震颤之后,扑通扑通,响声加剧。
心乱如麻,不及思量,忽觉天旋地转,整人被横抱起,离开了乱作一团的无相渊。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雨停了,喧嚣亦迅速远——
宁昉把人带到了九天之上空无一人的神宫,自衍苍陨落之后,神宫荒废已久。
过一座座琼堆玉砌的宫殿,经过一条条云霞缭绕的长廊,两道红艳艳、水淋淋的身影进入玄苍殿,一路行至侧殿最里间起居之处。
再拖延下就实在可疑了,奚华冒险赌一把,假装若无其事地睁开双眼。
“在想什么?”
话音落下时,脚步已经快要走到她跟前。是问她么,还是问自己?
“啊?”奚华解释不清,在短短一瞬间,除了魂牵梦绕的溯安剑之外,她好像想到了别的东西。
那些影像朦朦胧胧,像斑驳的竹影,像竹影之外,遥远天边的烟云。
是什么呢?还不及辨别,朦胧影像便被他突然的提问打断,遐思戛然而止。
“还是没看清,主人能不能再教教我?”奚华上前一步靠近他,见他没躲开,再走一步靠近他,两三步下,离他很近了。
宁天微遂又把竹剑递给她,她握着剑柄转身,没有走向开阔处,反倒抓着他的右手搭在自己手上,硬着头皮问:“太难了,可不可以这样教我?”
这是一种相当大胆的冒犯,宁天微想问她是不是不要命了,还没说出口,便感觉她握剑的手在发抖。
看她也知道害怕的。也罢,仔细想想,她不就是一直这样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也不是头一回占他便宜。
“可以吗?”她又问了一遍,鼓起勇气想偏过头观察他的表情,下一瞬,手背被握紧,手臂跟随他的动作抬起,一举一动都被他牵引。
奚华没想到他会同意,这样一前一后的姿势,让她近距离感受到了溯安剑的存在。很好,只要不被他推开,她想一直这样练下去。
“专心些。”宁天微加快了速度,动作幅度也更大些,“心不在焉,要学到何年何月?”
奚华志不在此,表面上装模作样学着他的剑法,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已经开始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到溯安剑中,什么时候能完全脱离本源剑活下去,什么时候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想得出了神,没注意身后那人动静,只感觉后背一空,她又刚好往后一退,重重跌坐在地。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站起继续练,练到天黑再回。”宁天微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奚华心知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不敢再造次,只能眼巴巴看他走出竹林,看他清瘦的身影在丛丛青绿后隐去。
他一走,溯安剑随之离去,她就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一条缺水的鱼。用竹剑撑着地想站起,想再练练好回去交差,但手脚乏力,脑子也昏昏沉沉。一呵欠还没打完,眼皮不听使唤地阖上,她就地昏睡过去。
入夜后,月光透过疏密不一的竹叶洒向地面,竹林中光线不算明亮,斑驳的树影随夜风摇摇晃晃。
在摇晃的竹影之中,一条细长的青蛇缓缓爬行,与草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但不远处那女子睡得太熟,什么声响也没有听见,对危险浑然不觉。
离猎物近了,或许是嗅到了诱人的香气,青蛇忽然加速,冲向那人贴靠于地面的脖颈。蛇杏儿伸出,扫过雪白的肌肤,发出急促的咝鸣。
蛇口张开,尖牙利齿刚要咬住那女子,一枚雪亮的银针不知从何处飞,刺中青蛇命门。青蛇骤然耷拉下去,又被一股强劲的气流狠狠甩开。
一身着月白长袍的人影走向熟睡的女子,脚步匆匆,眨眼间到了她身边。他居高临下打量她的背影,因她趴着,他看不见她的脸,认不出她是谁。
但不论她是谁,都不该出现在幽篁岭。
在他的认知里,那独独往的高傲剑尊绝不会允许别人留在幽篁岭。
他不禁皱眉,俯身欲查看她是否被青蛇所伤。
恰在此时,女子在睡梦中翻了身,一张清秀动人的陌生面孔转向他眼前。
惶惶月光下,她眉心那道魔纹清晰可见。
他愣怔片刻,几乎同时,数枚银针从他袖口齐刷刷飞出,刺向那张一无所知的睡颜。
“地老天荒吓到了?红着眼做什么,有必要这么伤心吗?”不想的眼睛,闭眼回避了委屈的表情。
今生头一回,无边的黑暗让感到心安。
知道也气极了,勾住的舌想咬,只可惜老是被呛到,利齿刮过舌面,咬不到又频频错过。
这不能怪,根本没躲,放任咬。是太执拗,不肯把浅浅一杯酒咽下。
“真的。养过一只暗绿绣眼,别人送的。”
“什么绿什么眼?是它好看还是现在这只鸟好看?后怎么不养了?”她实在想不出谁会送他一只鸟,他竟然还欣然接受。想想去,只能想到尘染。怪不得他现在的眼神好像挺失落的,看是睹物思人。
“暗绿绣眼。它更好看。后弄丢了。”他不想细细解释,轻轻捉住肩膀上那只黄鹂递到她面前,“你要养吗?”
奚华摇头,也不伸手去接。她不会养鸟,完全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你不喜欢它?”他不得不承认,她在幻境内外的确判若两人。
“不是不喜欢它。”她从他声音里听出一缕少见的忧愁,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她只是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觉得它更喜欢自由。”
“好。”宁天微往上抬手,放开手心里那只黄鹂。一抹鲜艳的黄绿色腾空而上,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亦不再耽误,取出一柄竹剑,施法使它悬空,然后带上奚华共乘一剑,朝茫茫云霄中飞去。
直至夜幕将尽时,奚华远远望见一座巍峨的仙山。山中云雾缭绕,烟霞蔼蔼,苍松翠竹高耸入云,亭台楼阁掩映其中,又有瀑布飞流直下,灵泉恣意奔流。
宁天微收了剑,寻了一条小道,边走边说:“这是灵岩山,是凌霄宗所在之地。”
奚华脚步一顿,抓住他的袖口,惊讶地问:“我们凌霄宗干嘛?你不怕被发现?凌霄宗一直在找你。”
宁天微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腕,继续往前走,“无妨,我对灵岩山很熟悉,这条路不会有人。”
她举目环视一周,虽然没见到凌霄宗弟子,也没见到灵兽灵禽,但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想不出有什么事值得他这样冒险。
“传说中灵岩山是一颗星星变成的[1]。青天之中一颗星星坠落此地,幻化出丹崖翠壑,长出神木灵植。后凌霄宗在灵岩山开宗立派,经过数千年发展,才变成第一大剑修门派。”为了缓解她的紧张情绪,宁天微娓娓谈及宗门过往。
“主人是不是很舍不得这里?”奚华想起卢聿之说的,檀栾剑尊受魔气侵害后,为了不损害凌霄宗的名声,主动和宗门断绝了关系,独自在幽篁岭隐居避世。但凌霄宗似乎并不体谅他的苦心,只将他视为天大的祸害,一直想找到他斩草除根。
“没有舍不舍得一说。我对凌霄宗并不很留恋,更多的是责任。”他语气淡淡的,坚定之中夹杂着一丝惆怅,“我于凌霄宗,于这人世,不过是一过客。缘起而,缘散而去,舍不得也没有用。”
奚华不禁皱眉,还没有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又听他感叹:“恋杀青山不去,青山未必留人[2]。所以不必强求。”
夕阳已彻底褪去,月光透过林木间的缝隙洒下,落在他一尘不染的白衣上,仿佛将他浸染同化,变作人间的月亮。
凡尘俗世,不该是月亮的栖身之所。一如勾心斗角的宗门,也不该是剑尊的心之所系。
奚华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有朝一日,他完成了所有责任,会放下一切选择离开。不是离开灵岩山去幽篁岭,而是离开纷纷扰扰的人世,成仙或者成魔,再也不回。
她晃了晃胳膊,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纤细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这是第一次,她不是舍不得溯安剑,而是舍不得他。
宁天微只当是她亲近自己亲近惯了,她主动抱他都不知道抱过多少次了,这会儿忽然牵他的手,应当只是她一时兴起。他自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没回头看她,只是轻言细语问了一声:“怎么了?”
“没什么,有点累了。”她自己也没注意,平时为了溯安剑去接近他的时候,开口闭口都是“我舍不得你”,偏偏到了这种时候,她却说不出“舍不得”这种话了,而是找了无关痛痒的理由。
“很快就到了。”
“我走不动了,你可以抱我过去吗?”
“不可以,自己走。”宁天微觉得自己早就看穿了她的把戏,果然她不会满足于牵手,她就是想要抱他,而且还想要他主动。
他不想答应她这种得寸进尺的要求,但他猜想她不会轻易放弃,一定还会找各种理由让他同意。
没想到这次却猜错了,她只是应了一声“哦”,没再多说什么。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月亮就是月亮,自古以都高高在上,不会,也不该被她勉强。
既然她不提,他也不好再问。两人手牵手沉默地往前走,最后在一面三丈高的石壁前停下。
宁天微抬起左手贴在石壁上,掌心发出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石壁被那光晕瓦解,与它融为一体,变作一扇透明的流动的墙。
他带她穿墙而入,走进一深不见底的山洞。奚华回头一看,方才穿过的石壁已经闭合,所有光晕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哪?”这封闭而昏暗的空间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万魔窟,恐惧油然而生,本能地想要离开。
“别怕,这是凌霄宗的剑冢。”宁天微略施法术照亮了眼前一小段路,牵着她继续往里走,到了剑冢深处,放手对她说,“去挑挑你喜欢的剑吧。”
奚华这才明白,他千里迢迢带她灵岩山,又冒着被发现的危险凌霄宗,原是想送她一把剑。
她的确很想要一把剑,但那把剑就在他身上,不在这黑魆魆的剑冢之中。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不好拂了他的意,于是装模作样地挑起剑。
宁天微跟在她身边,用一小片光晕照亮近处的剑,耐心地解释每一把剑的历,剑的名字、材质、功能,每一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奚华难免惊讶。
“这曾经是我最常的地方。”只是在仙魔大战中失去溯安剑之后,他再也没有过。
奚华一连看了好几十把剑,听了好多介绍,却迟迟没有挑中心仪的剑。凌霄宗剑冢之中宝剑无数,但在她心里,无一能比得上澜光。
宁天微问她:“怎么选不出,没有喜欢的吗?”
“其实,我不是很需要新的剑,你帮我削的那把竹剑,就挺好的。”除了溯安剑,对她而言,这里的任何一把剑都和竹剑没有区别。
“真的吗?”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她的脸。
奚华努力说服他:“真的。”
“好,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忽然变冷了,手心里的光晕也没了,剑冢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让她惴惴不安,偏偏这时候,他退后一步不再牵她的手。
很遗憾,他不会让她如愿。
他不疾不徐走到她面前,收回带血的剑,双手搭上她颤抖的肩。
他原有许多许多话想要问她,此刻都不必再问了。
他懒得抽走她紧握不放的团扇,隔着染血的扇面贴近她惊惶的脸。
过往温情不复存在,他冷冷说出今夜的开场白:“既然不愿接受我的爱,那就接受我的恨吧。”
第 110 章 第一百一十眼
隔着染血的扇面,奚华看见宁昉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雨水淌过他的脸,变成红色的小河,因为他面颊染血,商夷的血。
许多年前,南弋大旱的天日里,她耗费许多眼泪,救活一条奄奄一息的小鱼。
今夜,他一剑杀死了她救的鱼。就因为她没有如他所愿选择他?
如果这就是他的爱,那爱是多么可怕。
“住手。”宁天微赶到时,已来不及阻止那人动作,只伸出手臂挡在奚华面前,将数枚银针全全接受了。
“不要命了你?”银针的主人刚恢复神智,却又遭到新的惊吓,“这针有毒,越师兄在做什么?”
“你又在做什么?”宁天微压低声音,“卢聿之,我准许你来幽篁岭,不是任你来为非作歹的。”
卢聿之努力平复情绪,捋顺一口气,一边帮宁天微拔出手臂上的银针,一边挑眉问他:“她是谁?”
宁天微冷眼望着被拔出的银针,针尖儿上沾了血,变成了银黑色。
“这些年你离开凌霄宗以后,宗门内流传着一说法。”卢聿之抬眼警惕地瞄了一眼他的表情,又偏头去看他身后安睡的女子,“他们说,‘女魔头尘染对剑尊并非一厢情愿,剑尊早已被她迷了心志,只是囿于身份才没能和她在一起’。”
“笑话。你们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宁天微音量一直很低,气势却越来越咄咄逼人。
卢聿之解释:“不是我,是他们。这种流言我自然是不信的,但是……”
“你觉得她是尘染?尘染长什么样,你没见过吗?”
“她们的确长相不同,但那道魔纹,确实一模一样。”卢聿之这次来幽篁岭,本就有很多事告诉他,“当年仙魔大战,尘染被你用溯安剑斩杀,想来是该魂飞魄散了。但近日魔族频频异动,修真界不知从哪儿查到的消息,说是尘染没死,很快就要卷土重来。”
“若尘染没死,我会再杀一次。但她不是尘染。”宁天微在幽篁岭避而不出,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魔族异动,何时开始的?”
“上月,太息真人带亲随弟子去了万魔窟,发现溯安剑不见了。”
“嗯。”他知道取走溯安剑可能会引发变故,但没想到变故来得这么快,魔族余孽沉寂已久,竟然这么快又躁动起来。
“他们说,是尘染复活,毁了溯安剑,解开了万魔窟封印。还说当年万魔窟一战,是你有意放水,因为你舍不得她……”
“一派胡言。情爱之事于我如同毫末微尘,更何况尘染作恶多端,我怎么可能舍不得她?”
“我听闻,越是清心寡欲之人越危险,这样的人一旦起了什么心思,很快就要野火燎原。”卢聿之忍不住追问,“我还听说,你之所以堕入魔道,是因为杀了尘染又追悔莫及,痛失所爱,求而不得,才会疯魔。是不是真的?”
宁天微白了问话的人一眼,眼神无疑在说他怎么能问出如此荒谬的问题,“无稽之谈你也相信?我只是多年与魔族交锋沾染了魔气,有入魔的风险,但眼下还能控制。再者,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师兄就这么肯定?”卢聿之忍不住又瞅了一眼侧身躺在地上的女子,心想她怎么这么能睡。
“魔族狡诈,尘染临死前,在我身上下了一道咒术,倘若有一天我有了在意之人,魔气便会越来越强劲,倘若我爱上一人,便会心性大乱,彻底入魔。这就是尘染的卑鄙伎俩,她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宁天微冷笑一声,言语间尽是不屑,“她这是多此一举。这道咒术不可能成真,因为我绝不会爱上任何人。”
卢聿之眯起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泛起不安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那痕迹细小轻微,却不容忽略。
宁天微撇开尘染这话题,转身随手抱起地上那人,又捡了一把竹剑,往竹苑方向走去,边走边问:“你离开悬霁宗多年,可还能查到弟子名册?”
“这有何难?我爹还等我有朝一日回去继承家业。”卢聿之阖上眼睛,双手掐诀,“你怎么突然对悬霁宗的弟子感兴趣?”
宁天微放慢脚步,“悬霁宗有没有一叫奚华的?”
卢聿之用神识在紫府中扫过一页页发光的小字,没找到那名字,以为是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是哪三字,“找理由?”
“奚华。”宁天微冷声复述,忍着性子把每字解释了一遍。
说话时,他随意抱在怀里那人似乎动了一下,只一下,就停了下来。
“悬霁宗没这人。”卢聿之反复确认之后才睁眼,追上宁天微与他并肩同行,边走边探头去看他怀里那人,悠悠地说了一声,“她骗你。”
宁天微没理他,原想用衣袖掩住她的脸,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
“那悬霁宗近日可有灵兽作乱?”
“这倒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也是这爱找理由的小骗子说的?”
宁天微加快了脚步,手上力气稍稍加重了几分。“小骗子”似乎在睡梦中吃痛,闭着眼要紧了牙关。
“奚华是吧?她来路不明,额头上还有魔纹,你怎么会让她留在幽篁岭?”卢聿之实在无法理解。毕竟这五百多年,他是唯一一被允许进入秘境的人,而且他来这里,是为了帮宁天微治疗伤势,想办法帮他压制魔气。
宁天微不想再听他絮絮叨叨,只说:“这些年我在找一人。”
“什么人?”上翘的尾音带着点八卦的意味。
“误我飞升之人。”-
奚华完全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不在竹林中,抬眼望向窗边,明月徘徊在竹制小窗边缘。
她起身出门,穿过长廊去找教她练剑的人,临到门口,望见他房间里还有陌生人。
“主人,你的胳膊?”她觉得奇怪,下午他离开竹林时只是心情不佳,身体是好端端的,怎么半日不见,他手臂上都缠上纱布了?
卢聿之双手正在给纱布打结,闻言指尖一顿,饶有兴味道:“她叫你什么?主人?越师兄何时需要仆人?”
宁天微瞪了他一眼,在他开口告知实情之前,先说了:“定期诊治而已。”
“?”卢聿之彻底停下动作,眼神分明在问:“面对误你飞升之人,你有必要事事解释?还隐瞒这伤口的实情。”
“是不是?卢聿之。”宁天微用冷冷清清的眼神回应对方的质疑。
“是是是,越师兄为了避免自己入魔后失控,封印了所有修为,换来一副病恹恹的身子,还主动和宗门断绝了关系,谁能想到你做得那么绝?”卢聿之对这件事心情复杂,几分感佩,无限痛惜。
奚华这才明白,堕魔和飞升一样,都是虚假的传言。宁天微为了避免成魔,选择不再做那风光无限受万人景仰的剑尊,而是变成了深居简出隐姓埋名的病秧子。
既然他封印了修为,那她对溯安剑是不是有机可——
“那谁,听说你是悬霁宗的?”卢聿之忽然喊她。
奚华一番遐思被掐断,硬着头皮“欸”了一声。
“不知是哪位长老的徒弟?”他转过来盯着她,意欲刨根问底。
宁天微:“外门弟子,没有专门的师父,否则也不会这么不成器。”
“你至于这样说么?”卢聿之哭笑不得,奚华也不知那阴晴不定的人是帮她还是损她。
“不成器的弟子,入不得你的法眼。有这功夫,你不如趁早回去把作乱的灵兽收拾干净。”
“越师兄要不要这么冷血?我离开自家宗门去凌霄宗追随你之前,那些灵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哪舍得处置?”
奚华心头暗叫不好,这人不但是宁天微的师弟,还是悬霁宗的重要角色。她怎么那么倒霉,随口编了身世,偏偏把自己编到了别人家门里去?
卢聿之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道:“我离开悬霁宗这些年,灵兽孤零零无人照看,小公主既然是悬霁宗弟子,不如——”
“奚华,你先回去。”宁天微抬手“啪”地一声阖上了门。
“你就这么——”“护短”两字还没说出口,卢聿之被身边那人的一口乌黑血迹惊得噤了声。
直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他才沉声问:“越师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溯安剑,在我这里。上月,去万魔窟的人,是我。”宁天微低声解释。
“万魔窟是什么地方,你拖着病体去哪里,还当自己有多厉害么?”卢聿之气得脸色发青,“为了一柄废剑,何至于此?”
宁天微擦掉嘴角的血迹,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接话。
“神剑除魔,师兄再舍不得,万魔窟也是它的归宿。”
这道理他自然都懂,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对一柄废剑朝思暮想。
“再说,它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却连剑灵都没有,你何必这样念念不忘?”
檀栾剑尊的溯安剑没有剑灵,整修真界都觉得匪夷所思。所有剑修都曾经等着它出现,想看看它到底生成什么模样。还没等到,溯安剑便折损在万魔窟,从此尘封在无边黑暗中,不可能再生出剑灵。
“师兄说得没错,师兄的确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卢聿之喜忧参半地叹气。
“因为那把剑占据了你全部的心。”
再也不想对她心软了。
“他已经死了,你只有我了。”
“怨我吗?恨我吧。”
他进入她识海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