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第 91 章
夕阳西下,山间归鸟衔晚霞。斜月初上,辽远夜空中渐次闪烁点点星光。
宁昉打横抱醉醺醺的师妹,离开流霞亭。
起初安分顺从,像是倦鸟归林,慢吞吞理顺了羽毛,安安静静靠在身上。
奚华也不计较,只加快脚步走向排队抽签的地方。原灵台便是一张宽大的白玉桌,其上供着八柏木签筒,从左到右依次写着八大字,连起正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一条长队曲折蛇形,众人双手合十缓缓挪步,边走边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行到功德箱的位置,才摸出钱币交到一位圆脸法师手中,随后从八签筒中抽出一支签条,再双手托住签条,递给另一位法师,由他揭晓签文。
这抽签仪式持续了快一时辰,法师已经接过了几百支签条,银钱把玉钵堆成重重小山,有缘人迟迟没有出现。
奚华不愿放弃任何一许愿的机会,她必须要做那朝拜观音的有缘人,是以离功德箱越近,她越发焦虑起。
要是没抽中怎么办?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万魔窟吗?
“写着‘悲’字的那筒,就是签条剩得最多的那筒,‘妙缘’在那筒里。”嘈杂的人声里传出一慵懒的声音。
嗯?奚华四处打量,也没找出是谁在说话。前前后后排队的人举止如常,除了她以外似乎没有人听见那泄露机密的声音。
难道是幻听?她东张西望落了脚步,被旁人一推搡,胳膊肘撞到灵台边缘,衣袖将台上的一把短剑绊了下去。
“哎呦,你还撞我,没有良心!”那把短剑埋怨她,“还不快点把我捡起?地上好冷。”
其他人听不见这抱怨,也并未将那“哐当”一声放在心上。
奚华暗自惊奇,这家伙竟会说话?这是她头一回在凡界遇上剑灵,遂赶紧弯腰拾起那把剑,还没开口询问,又听它说:“‘悲’字筒里,顶部有缺口的那支签条,就是‘妙缘’。”
“真的假的?”奚华小声问。
“你别不信,这九百九十九支签条全是我一把剑削的,上面写了什么,我一清二楚。”
“你告诉我做什么?”她仍然有些困惑。
“我见你最是诚心诚意。”短剑剑灵懒洋洋地打了呵欠,瞅见奚华并不相信它,才道出真相,“我累得很,只想早点收工回去。但没有一人选‘悲’字筒的签条,即便最后只剩那一筒了,也不会有人选中有缺口的那一支。所以,你行行好吧。”
“哦?那我信你一回。”奚华朝短剑微微点头,不及多说,便轮到了她抽签。
“不过你一剑灵,已经到了化形的境地,还能有什么心愿?不好好留在本源剑中跟在主人身边,跑到寺庙抽签做什么?”短剑好奇地追问,瞌睡都清醒了几分。
这事儿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奚华没空再解释,朝那圆脸法师交了钱,挑中了短剑说的那支签条。
“傻丫头,没眼力……”
“挑哪支不好,偏要这么一支不吉利的……”
“多晦气……”
众人议论纷纷。
只那主持抽签的法师静静盯着她看了几眼,才又接过她递过去的签条,缓缓开口道:“妙缘。”
“什么?这不可能。”
“哎,换我抽我也抽那支签。”
“都怪你,怎么不早点,这下被人抢了先……”
“我日日烧香礼佛,在宝禅寺花钱比她多得多,怎的轮到一小姑娘当有缘人?”
“作弊,一定是她作弊……”
铺天盖地的议论变了味,嘲讽不再,惊讶的、羡慕的、嫉妒的、质疑的……种种论调不绝于耳。
奚华暗中欣喜,口头上并不解释,想朝灵台边上那把短剑道谢,却已不见它的影踪。
“施主,请随我。”法师带今夜唯一的有缘人走向观音台,在正南侧玉石台阶处停下脚步,侧身站定,伸手摇摇指向观音像,“去吧。”
奚华懂了,这是要她一人上去。
她刚一抬脚,还未踏上台阶,便被法师拦住去路,听得他一声告诫:“施主且慢。”
“放肆!那女子懂不懂规矩?”
“观音台的白玉石阶,岂是她能用脚踩的?”
“不想朝拜就滚开,换我!”
……
“观音在上,为表诚心,吾等凡夫俗子,需跪拜叩首,一步一步跪上观音台。”法师一字一句交待规矩。
跪上观音台?奚华望着百余步台阶,悬空的左脚不禁颤颤悠悠。
“施主若无心跪拜,慢走不送。”法师的声音更冷了些。
奚华收回左脚站好,双膝轻轻跪倒在第一步台阶,心中只有一念头——既然这观音如此灵验,那她是一定要朝观音祈愿的。
她依着宝禅寺的规矩,一步一叩首跪拜而上,到了最后几步,单薄的身形摇摇晃晃,差点从石阶顶端摔下。好不容易趴上观音台上,正欲起身,再次被阻止。
“请施主俯首跪拜到观音菩萨跟前,在符纸上写上心愿。若施主诚意能打动上天,菩萨将会在子时显灵,在施主额间以玉指点化,助施主达成所愿。”
奚华闻声环视一周,方见偌大的观音台上跪了满地和尚,只在中间留了一条一丈宽的通道,供有缘人通行。
事已至此,她不甘放弃,咬牙一步一步挪到了观音跟前,在白玉雕像腿边铺开符纸,虔诚地写下心愿——
惟愿有朝一日,可不再依附溯安剑存活。
写完了,她将符纸叠好,双手捧着它举过头顶,期盼观音施手接过去,等了好久,除了萧萧北风吹动纸张,并没有别的动静。
她抬头望向观音,只见一尊玉制观音像与真人相差无几,身量比她大些,盘腿安坐,岿然不动,其服饰精雕细琢,几可以假乱真。
她继续朝上打量,目光快移到观音面部时,便被一层轻纱截断。观音真容隐藏在轻纱之下,她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轮廓,看不清观音眉眼。
“请施主低头,切莫窥视观音。”右手边又有和尚规劝她。
“现在什么时辰了?”奚华只盼快到子时。
“施主稍安勿躁,眼下亥时将至。”
还有整整一时辰,奚华悻悻收回目光,又想起挥之不去的烦心事。
三年前,她从没完没了的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是上古神剑溯安剑的剑灵,溯安剑被封印在魔界秘境,她也因此困居其中。
神剑中本应有一方奇妙空间,如今却暗无天日,灵气稀薄。剑灵好不容易挣脱出,只见破损的神剑插在一块七尺高的石碑上,碑上血迹斑驳,写着三大字——万魔窟。
石碑旁边是一潭死水,乌黑的潭水散发出陈腐的臭气。
再往远处看,万魔窟乃是一处封闭空间,嶙峋的石壁上印着仙魔大战的惨状:正邪双方各路修士伤亡惨重,尸山血海中到处散落着断臂残肢和各种被损毁的法器。
那画面陈旧破败,血迹都变了颜色,已不知过了多少年月,但仍旧触目惊心。哪怕只看一眼,都感觉石壁上凝固的血迹会奔涌流动,似乎曾经惨烈的对战随时会重演。
奚华不敢多看,想带上溯安剑逃离万魔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根本拔不出剑,只好循着密道独自离开这比墓穴还可怕的鬼地方。
岂料重见天日没过多久,她便感到体力不支,精神萎靡。只因她是灵力低微的初阶剑灵,离了本源之剑无法独自生存。
保命要紧,任那万魔窟再阴森可怖,她也得硬着头皮赶回最深处,钻进溯安剑养精蓄锐。如此反反复复试了好几次,她方才摸清规律,每次在剑中养足灵力后,她可以外出独自生活的时日仅仅百日。
短短百日之内,她要离万魔窟更远,却又不敢太远。出发时满怀期待,四处寻访游历,想找到获得自由的法子。最后总在灵力将尽时失望而归,悻悻钻进剑里去。
这几次离开万魔窟,她做过许多尝试。放过河灯,河灯没漂多远就沉了。放过天灯,灯才飞到半空中就被没头脑的乌鸦戳破了。朝灵潭中心抛过钱币,钱币还未落水,就被可恶的乌龟一口吞了,气得她在夜深人静时悄悄踏进灵潭,把别人抛进去的钱币统统捡走了。
总之没有哪一回是顺利的。
而她不甘放弃。这一回会顺利吗?观音真的能显灵吗?如观音果真灵验,她可以获得自由吗?
她一边担忧一边期盼,直到凛凛寒风刮在脸上,小小冰晶落在鼻梁,她才察觉这漫漫长夜偏偏下雪了。
时近三月,竟还会下雪。起初是若有似无的小雪花,仿佛细碎的白霜,粘上衣裳就化了。尔后渐渐变大,恰似漫天柳絮随风飞扬,失了重,落在世人头上、肩上。
奚华越发觉得冷了,观音台的玉石像一块寒冰,她屈膝跪在这寒冰上,慢慢失去知觉。时不时打寒颤,抖落满身风雪,雪花纷纷飞落,掉到观音盘坐的双腿上,越积越厚。
这么厚的雪,冰肌玉骨的菩萨,也会觉得冷罢?她蓦地冒出这般想法,不做细究,伸手为菩萨拂去满腿积雪。
奈何风雪太大,三五下总弄不干净,她重复着这动作,因为太疲倦,不知不觉中头埋得越越低,最后额头贴在观音左膝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半睡半醒中隐约觉得头顶略略发痒,似乎有人在轻抚她的头发,拂去满头雪花。
“阿弥陀佛,观音菩萨显灵了!”一众忽然和尚惊讶出声,观音台下欲去还留的信众倏地挤作一团,围在玉石栏外仰头瞻望。
奚华在惊呼中彻底清醒,猛地一抬头,瞧见观音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白皙优雅,指节分明,明明很美,却又让人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时候告诉过的事,思量过许多次,迟迟没有下定决心。
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吗?
把玉匣捧到面前,郑重问:“要不要打开?”
第 92 章 第九十二眼
奚华手里还抓着师兄里衣襟口,动作被打断,不情不愿侧过头了一眼。
手心里托着一只玉匣,匣面散发出淡蓝色光晕,好似日出之前温润的天穹。
奚华“哦”了一声,赶紧拾起符纸,双手奉上,放进观音手心。她注视着观音的一举一动,意外发现观音展开那张符纸时手抖了一下。
怎么回事,是她写在纸上的心愿太难实现,让他也吃惊?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仰头露出眉心,望着观音的面纱,没心思去想他长成什么模样,只眼巴巴盼着他的指尖落在她的眉心。
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朝她靠近,她心潮澎湃,一心想着获得自由的愿景,脸上露出紧张又期待的笑意。只差毫厘之距了,她光洁的眉心骤然绽开一道紫光,莫名的力量将观音的左手都逼退了几分。
与此同时,奚华心头一震,整人如枯木般瘫倒在地。
“妖怪,她是妖怪!”
“她额头上的十字纹是什么东西?”
“魔纹重现,天下大难将至……”
“阿弥陀佛,求观音菩萨收伏这妖孽,以免她为祸苍生……”
观音台上原本跪了满地的和尚齐刷刷站起,将奚华团团围住。
奚华大惊,慌张解释:“我不是妖怪,我只是——”
她分明说完了,“剑灵”两字却没有声音。她看到了,是那男观音暗中掐了手势,教她在关键时刻失了声音。
她百口莫辩,但辩了又如何?和尚说她额头上有一处十字纹,那是什么东西?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明明只是法力尚浅的小剑灵,额头上怎么会有魔纹?
“妖怪,杀了那妖怪!”
“求菩萨大慈大悲!”
观音台下,宝禅寺中乱作一团,百姓四处奔逃,恐惧和憎恶的呼唤源源不断。
妖不妖,魔不魔的,奚华已经无法顾及。此次离开溯安剑明明还不到一百日,浑身上下却如撕裂般剧痛,她必须尽快回到万魔窟,钻进溯安剑,否则必有性命之虞。
一大群和尚越走越近,她想躲,却丝毫使不上力气。挣扎着想要飞走,原本就微薄的灵力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一旦灵力耗尽,剑灵必死无疑。难道今夜,她竟要交代在这里吗?
她怕死,且不甘,观音既为神明,必能明白她不是妖魔,也绝无恶意。
但为何在承受了她那样虔诚的朝拜之后,他非但没有帮她实现心愿,反而让她说不出话,让她不能解释?
难道就因为她无意中摸了他的腿?天地良心,冰雪可鉴,她那时候只是怕他冷而已!
别无他法,她死死盯着观音,祈求他大发慈悲,救她一条小命。
千钧一发之际,一把闪着蓝光的长剑不偏不倚冲到她脚下,稳稳将她托起。她乘势而上,飞过和尚和观音的头顶,飞向茫茫的夜空。
“哪的邪物?”
“妖怪哪里跑?”
“菩萨先别走!求菩萨显灵!”
“……”
呼喊声此起彼伏,观音祭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
奚华凌空俯视宝禅寺,见到观音不再动作,重新变回了白玉雕像。因为之前一直盯着他,她瞧见了脚下这把“剑”的历——从观音的袖口钻出一缕灵气,化成剑身,救她脱离了险境。
她越飞越高,穿过雪后的云层。粘在剑柄上的符纸飘到她眼前自动展开,她写下的心愿已经消失不见,被别的话代替——
“勿谈身世。”
她恍然反应过,观音突然将她变成哑巴,是为了不让她说出自己的剑灵身份。但那又为什么呢?还有突然出现在眉心的魔纹,又是怎么回事?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赶回修真界,御剑朝万魔窟飞去,一切谜团,等她钻进溯安剑保住性命,再一探究竟。
奚华不知飞了多久,最后降落在一道裂谷最深处,此地晦暗不明,半缕天光也照不到。她提剑走向隐蔽的角落,侧身绕过石门,穿过一处结界,走进深不见底的洞窟。
刚一进,便发觉异样。洞窟比她上月离开时黯淡许多,即使借着剑光,也仅能隐约看见身边二三尺的范围。稍远一些,便是茫茫暗影。
远处传滴答滴答的响声,她从未在万魔窟中听过这声音。仿佛雨停以后,屋檐上残留的雨水一滴一滴滑落,敲在冷冰冰的石头上,敲在拧成一团的心上。
心跳声倏然放大,扑通扑通,扑通扑通,频率也越越快,却无法将那细微的不紧不慢的滴水声掩盖过去。
很不对劲,万魔窟内从没有下过雨,她不敢猜想那声音是什么。
一切都很诡异,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差点就要扭头就跑了,但为了找到溯安剑,她非但不能跑,还得拖着精疲力竭的身子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越不对,石窟里光线越越暗,气氛越越压抑。摸索着走到万魔窟深处的水潭边,奚华发现一可怕的事实——
溯安剑不见了。
水潭旁边那块石碑上空空如也。
这一幕堪比晴天霹雳,劈得她头晕目眩,在石碑旁跌了一跤。正要扶着残破的石碑站起,刚一上手,手心忽然感到黏滑的湿意,伸手到眼前一看,掌心竟染满鲜红的血迹。
再近看那石碑,陈旧的血迹变了颜色,“万魔窟”三大字鲜血淋漓。
“滴答滴答”的声音还在,更清晰,也更密集。奚华头顶发凉,有什么东西滴在上面,不敢仰头细看,右手摸了一下头发,湿漉漉的,带着血腥味。
她不敢轻举妄动,硬撑着立在原地,尝试与溯安剑建立联结,余光扫过黑沉沉的石壁,石壁上印刻的影像似乎在移动。
等她扭头细看,那动静又消失了,石壁上的尸/体还是尸/体,死去的魔修是不会动的。何况那只是壁画,更不可能动。
过了片刻,她眼前又闪过一道暗绿色幽光,一晃而过,再看时已不见踪影。
这情景陌生又熟悉,她曾在漫长的噩梦里频频见到,没想到有一天会变成现实。
剑呢?长久封印在万魔窟的溯安剑,到底在哪里?找不到溯安剑,剑灵会死的。
许是此地魔气太重,奚华感受不到溯安剑的存在,仿佛它在世上消失了一般。
这不可能,她还活着,只是在宝禅寺观音祭上突然受了重伤。由此推断,溯安剑必定还在某地方。至于它到底怎么了,现在她一概不知。
奚华不再浪费时间停留,转身欲走出万魔窟。
刚跨出第一步,忽觉右肩一凉。她拔腿想跑,肩背却被紧紧扣住。
与此同时,一高大魁梧的身影绕到她跟前,乃一黑袍魔修,血淋淋的脑袋悬在脖子上左摇右晃,脖子上巨大的刀口尚在淌血,左眼闪着幽幽绿光,右眼只剩血肉模糊的大洞。
这模样有几分眼熟,原是石壁上歪歪斜斜躺倒的死/尸画像,怎么会变成真的?怎么会突然复活?
是只有他复活,还是所有死物都会复活?
奚华不敢多想,挥剑朝魔修腹部一刺,魔修眼中绿光消散,黑袍之下的身躯也渐渐软弱下去。
看是刚复活不久,实力不济?
她推开他想走,不料他的手还死死拽着她右肩不放。非但如此,那只手还在疯狂吸取她的灵气,导致她越越虚弱。
她再提剑,一剑砍断那条手臂,魔修倏然倒地,那只手皮肉消散只剩白骨。饶是只剩白骨,也还抓在她肩上不松手。
她甩不掉,不再白费力气,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出口,穿过洞口结界的瞬间,肩膀上挂着的魔修的白骨支离破碎。
出了万魔窟,摆脱了魔气干扰,奚华屏气凝神,终于再次感受到了溯安剑的存在。不在这裂谷深处,与她相距甚远。
好在还有观音送的那把剑,她费力地踏上灵气铸成的那把剑,急匆匆朝溯安剑飞去。
不必再回望万魔窟一眼,溯安剑既已不在此地,她不会再回。
追寻着感应而去,奚华御剑飞离万魔谷区域。外界飞雪已止,但冷风依旧凛冽,吹动她的衣裳猎猎作响,带走她身上所剩无几的暖意,她冷得快要结冰。
起初她以为是风太大,才让脚下的长剑不停抖动。后低头才知,那剑身在一点一点缩短,光泽也越越弱。观音送她的灵气并非无穷无尽,眼看着就要消耗殆尽了。
长剑变作短剑,抖动变作颠簸,在越越短的剑身上,奚华一心想着找剑,不知道飞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从万丈高空摔下去,会一命呜呼吧?她不敢多想,幸好溯安剑的感应越越强,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正欲放慢速度,降低高度,她双脚倏然踩空,整人坠落下去。
要死了吗?
这念头尚且不及理清,她坠入一汪深潭,凭借最后一丝神志胡乱摸索,和着缭乱的衣衫,好像摸到了一把剑柄。
是溯安剑吗?竟然被她找到了?
她正庆幸自己劫后余生,手腕忽然被扣住。
水潭里这人偷走了溯安剑,现在还要和她抢吗?
“可以吗?愿意吗?”
“如果师兄没有骗,那考虑一下。”
第 93 章 第九十三眼
临近月末,万仞会倒数第二日,仙盟盟主宁怀之公开发布了一则消息:万仞会结束前最后一夜,天玄宗将在天枢殿举办晚宴,邀请所有人共饮千尘酿。
此消息一出,立刻在与会者之中引发热议。
手心里触感不太对劲,但奚华神志不清,分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强烈的求生欲促使她把剑越握越紧。偷剑贼也把她的手腕越握越紧,费力一拽,扯开了她的手。
她丢了剑,眼看着整人都要被推开了,情急之下胡乱一抱,攀住了偷剑贼的腰身,心中暗道:“无耻小人,别想逃跑!”
那人拨开她双手,她随手抓住对方衣衫慌乱地一扯。水下光线昏暗,她眯着眼还没看清形势,又被那人拉了回去,连同她绕在手腕的一条衣带。
对方试图扯回那条衣带,偏偏她在手腕处缠了好几圈,一下子解不开,手腕都勒得生疼。
解不开也好,她千里迢迢赶,好不容易找到偷剑贼,若被他扔在这幽深的水潭,离了溯安剑,她便是必死无疑了。
万不可让他逃了,奚华主动靠过去,双手揽住他的脖子,想圈得更紧一些。离得太近,嘴唇不小心蹭到了他的耳垂。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她稀里糊涂一口咬了上去。
当是时,她听见对方一声闷哼,似是咬牙切齿要将她碎尸万段。她心里一慌,牙尖失了控制咬得更用力一些。
尝到了血,被腥味一呛,她止不住咳嗽,偏偏还不肯松口,呼吸愈发急促,上气不接下气。
偷剑贼忍无可忍,一把将这不速之客捞出了水面。
奚华被他带出潭面,吸进一缕新鲜空气,终于找回一丝神志,混乱中松了口,偏过头一看,对那偷剑贼的模样感到震惊。
沉沉夜色中,他双目紧闭,剑眉微颦,细长睫毛上挂着水珠,水珠坠在轮廓分明的面庞上,仿若晶莹珍珠落进绝美玉盘。明明顶着一副病容,却掩不住惊人的俊美。
他的脸苍白如雪,衬得耳垂上的伤口十分刺眼,偏又带着红艳艳的血迹,恰似白雪中娇艳的红梅,摄人心魂。
毫无疑问,这是美人。
美中不足,这美人是偷剑贼。
奚华不禁有些后悔,这偷剑贼看上去这般柔弱,之前在水下还有力气推开她,现在却连眼睛睁不开了,倒像被她欺负狠了似的。
出于心虚,她想摸摸他受伤的耳朵,抬了下手却没抬动,低头一看,才知方才折腾得太厉害,绕在她手腕的那条衣带此刻又绕在了他脖颈之间,一时半会解不开,她不敢轻举妄动。
趁他闭着眼,她想赶紧取走溯安剑。目光从那张蛊惑人心的脸上往下移,瞥见了白皙修长的脖颈,再往下,一身白衣乱得不成样子,白净的肌肤差点儿灼伤她的眼睛。
奚华不敢再看,原本打算兴师问罪,要他交出溯安剑物归原主。岂料见了他楚楚可怜的模样,竟好像是自己变成了罪人。
后背吹一阵冷风,水汽里带着淡淡的药味,她忍不住打了寒颤,猛然发现对方比自己更冷,挨着他就像挨着一团冰。他周身冒着寒气,比那宝禅寺雪地里的观音还要冷冰冰。
偏他又那样柔弱,一动不动,比观音还要美。
茫茫水汽中药味经久不散,闻久了教人头晕。她不再四处打量,目光安分地落回自己胳膊上,眼见几朵红梅在衣袖上接连绽开,每一片花辨昭示着她的罪行。
应该很疼吧?
她搂着他的脖子往上蹭了蹭,鬼使神差地朝他滴血的耳垂吹了一口气,聊作安慰。
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她保持着那姿势,小心翼翼又吹了几口气,突然听见一声质问:“你是何人?”
那声音像雪一样清透,也像雪一样冰冷。
奚华闻声偏头,蓦地对上一双幽深阴沉的眼睛,宛若无尽深渊,吸引她坠落下去。
“我是——”话未说完,她忽然又被拽进了水中。偷剑贼拉着她往下潜,两人沉到了比之前更深的地方。
“快找,檀栾剑尊应该就在幽篁岭秘境。”
“什么檀栾剑尊?当年仙魔大战后,宁天微堕入魔道。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檀栾剑尊?”
“剑尊入魔,已与我凌霄宗断绝关系,以后休要再提他的名号,免得暴露了真相,玷污了宗门名声……”
“……”
岸上传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夹杂着不同音色的议论。
奚华心中一惊,这几年外出游历时,她时常听人聊起凌霄宗檀栾剑尊,说他已经得道飞升。那这群人说的堕入魔道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传言是凌霄宗用掩人耳目的?剑尊非但没有升仙,反而成了魔?
剑尊飞升也好,入魔也罢,与她一小小的剑灵没什么干系。可现下这偷剑贼,为何拖她下水?为何要躲着凌霄宗一行人?
难不成,现在沉在水潭里,和她抱在一处的人竟是凌霄宗堕魔的剑尊?去万魔窟偷了溯安剑,害她差点在观音祭上当场毙命的,也是堕魔的剑尊?
并非没有道理,她费劲千辛万苦也没办法把溯安剑从万魔窟的石碑上拔出,但拔剑的人若是换成赫赫有名的剑尊宁天微,想带溯安剑离开万魔窟,岂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奚华顿觉五雷轰顶,溯安剑到了宁天微手中,她想强取,必然是不可能了。且不说别的,单是她方才在水中和他斗争,扯了他的衣带,缠了他的脖子,还咬破了他的耳垂,种种狂妄举动,哪一不会给她带灭顶之灾?
她害怕极了,匆忙动手想解开绕在他脖子上的衣带,刚一动作,却被他偏头用侧脸压住了胳膊。
这是不准她逃跑?太吓人了,她拼命挣扎,双腿蹬了他几下试图推开,一番动作在深潭中搅起一片水波。
任她手脚并用也是徒劳,那人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她还想再动,倏然被一双手臂圈住,箍进冰冷的怀抱之中。
她以为对方是要报复她,哪知他是要抱她?正不明所以,忽然察觉他的指尖在她后背上点了三下。
什么意思?她不懂,偏头望着他用目光询问,只见他双唇紧闭,在水中没办法开口回答她。
后背的手轻轻拍了她三下,带起微微晃动的水波,徐徐扩散开去。
她摇头,还是没懂。后脑勺很快被按住,这下连头也动不了了。
指尖轻轻戳了戳她后背,开始缓慢又轻微地移动。
一阵酥麻之意从脑门贯穿脊柱,她咬牙忍受着这种触感,终于辨认出三字——别乱动。
为什么要沉入水中?为什么要躲?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的檀栾剑尊,竟然害怕自己敌不过宗门其他修士吗?难道是入魔影响了他的修为,所以他才显得这样弱不禁风?
奚华默默盘算,是趁他体力不支,搅出一番大动静暴露藏身之处,好让凌霄宗的人将他降伏?还是安安静静不动,与他统一战线,躲过外人追踪?
思想去权衡许久,迟迟打不定主意,过了好一阵,她恍然察觉自己体力在慢慢恢复,体内灵气也慢慢充盈起。
是因为溯安剑在他身上吗?只要靠近他,就等同于靠近溯安剑,哪怕没钻进剑里,只是靠近一些,也让她舒坦了许多。
那还纠结什么?剑灵怎么能离开本源之剑呢?奚华一改之前行径,忽然变得温顺了,顺势将下巴搁在宁天微肩上,整人与他贴得更紧了一些,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果然,她与溯安剑之间的感应更强烈了。
这样待了许久,岸上依旧传脚步声与交谈声,凌霄宗的人还不走。
“各处搜遍了,都没有找到,或许消息有误,宁天微不在这秘境之中。”年轻弟子汇报情况。
“越师兄当年入魔是无奈之举,我们或许不必赶尽杀绝……”一人补充。
“愚钝!这些年魔族势力死灰复燃,魔头杀人不眨眼,指不定就是宁天微作乱。若被人识破罪魁祸首出自凌霄宗,宗门担得起这滔天大罪吗?”苍老的声音厉声训斥。
又有人问:“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血/腥味?莫非是——”
血/腥味?奚华猛然反应过,那血/腥味不就是她之前弄出的吗?她偏头扫一眼宁天微的耳垂,果然还在流血,鲜血融进潭水,晕开一抹微红。
即便在茫茫夜色中,即便在幽深潭水中,岸边那一行人皆是修士,安知他们会不会发现这一抹不同寻常的颜色?
奚华后悔莫及,只好为自己犯的错弥补,偏头凑近他的侧脸,微微张口,含住了他耳垂上滴血的伤口。与之前恶狠狠的动作大不相同,这一回是为了止血,她又心虚又紧张,动作谨慎又温柔。
血腥味在舌尖蔓延,除腥甜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甜与苦交织混合,让她又有些混乱了,脑中意识渐渐模糊,舌尖不经意碰到了他耳垂上的伤口。
这若有似无的一舔,让镇定自若的剑尊岔了一口气,险些咳出声。硬生生忍住,恰巧听见岸上有人急报:“大事不好,万魔窟有变——”
“走,速去万魔窟!”
为首者一声令下,一行人匆匆离开了秘境。
宁天微松开怀里那人,没想到她还抱着他不放。试着推开她,她不动。
托住她一起浮出水面,再一看,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你是何人?”他盯着她眉心的十字印记,这印记他只在魔尊尘染脸上见过。最后一次与之交战时,那印记紫光大作,刺眼光线照亮整万魔窟。
比那印记更让人介怀的,却是这姑娘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
浅浅一缕,仿佛经风一吹,便要消失。
这两样东西,怎么出现在同一人身上?
香气的主人还靠在他肩头,喃喃低语,答非所问:“好苦。”
觉得苦还不松口?他忽略掉耳垂上奇怪的触感,尚不知自己耳廓背后有一抹罕见的微红。
“若没有赶回,明晚可不许贪杯。”对怀抱莲姿已经转身别过脸,任由奚华拉着的手:“奚华若听话不,可以带仙洲。”
里那人叮嘱,嗓音清润温柔,好似雪水新融。
“师兄不知道吗?每人只有一杯,根本没机会贪杯。”奚华起,在放手之前还说,“师兄那晚问的问题,等从赤澜关回,就告诉答案。”
第 94 章 第九十四眼
十月最后一夜,天玄宗天枢殿,万仞会正举办莲姿已经转身别过脸,任由奚华拉着的手:“奚华若听话不闹,可以带你去仙洲。”
偌大仙殿之中,仙乐缭绕,笙歌起舞。
仙盟核心成员的席位在上首一字排开,盟主宁怀之居于正中央,天机阁卜澜与毗邻而坐。
殿中席位分列左右两侧,各路修士按照宗门地位和修为高低有序落座。天玄宗外门弟子坐在左侧最末尾靠近殿门那一截。
“好多人,等和白榆到们这处,千尘酿不会没了吧?”
有人担忧,又有人疑惑:“今夜是天玄宗举办晚宴,天机阁的星姬为何斟酒呢?诸位不觉得很奇怪吗?”
“管呢,谁斟酒都一样,只要有千尘酿不就行了。天玄宗和天机阁关系非同寻常,靖元道君早就把星姬当做自家晚辈待,这不是众所周知的事吗?”
“……”
“奚华?”宁天微没问她是哪几字,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你在慌乱之中逃跑,一不小心进了幽篁岭,歪打正着掉进了浸雪潭?”
奚华避开他的查探,连连点头:“剑尊大人料事如神。”
“那你还不回药宗交差?”宁天微转身将她撇在一边。
“我不能回去交差。”奚华抓住了他的衣袖不想让他走开,“我哪儿也不能去。因为这,听说这是魔纹,我回去会被抓起的。”
宁天微回头,顺着她的手势看向她眉心的痕迹。为了辨别真假,他俯身微微凑近了些,淡淡问她:“你一药宗弟子,这东西怎么的?”
“我不知道,我以前都没见过。”奚华实话实说,她真的不知道,昨夜在宝禅寺观音祭上,她才头一回知道这东西。眼下正好拿它当作赖着不走的借口。
“你不敢回去,却敢赖在我这里。你觉得我入了魔,而你和我是同类?”宁天微右手指尖搭在她眉心,一寸一寸抚过那道魔纹。
那手势极轻极缓,却给人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好像他稍稍加重一丝力气,就会在她额头上划出一道血印。
奚华慌张求饶:“不不不,您是剑尊,我怎么能和您比?我哪儿不去,只求您收留我,容我留下一条小命。”
“潜入秘境,见到了不该见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还想活着出去?”他的目光中透出凌厉的冷意,比指尖上的冷意更甚。
奚华战战兢兢抓住他的手臂,着急摇头:“剑尊饶命,我绝不会离你而去,绝不会将你的行踪透露给旁人。”
宁天微掌心微微收紧,冷声问她:“真的?”
当然是真的,剑在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千真万确,我对天发誓,如若有假,必遭天打——”
“不必再说。”他的脸色变得更严肃了,目光中掺进丝丝缕缕的苦意,也许是被药染的。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像一道绳索,勒紧她的咽喉,教她不能发声。
这样苍白的托词谁会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应当连听都不想听。
奚华心下凄惶,以为自己死到临头。
却听他说:“奚华,你可以留下。从此以后未经允许,不可离开秘境。”
“!”她睁大眼睛,空气中苦意仍在,他的目光编织的绳索却已散开,让她松了一口气。害怕说错话惹他不高兴,她只小声说了句“谢谢剑尊。”
“别叫我剑尊。”宁天微从她手中抽出手臂,理顺衣袖,扭头不再看她。
“那叫你什么?”她是真不知道,听说他堕入魔道,难不成叫他魔尊?
“你自己想。”随着他脚步离去,阴影也远离。溯安剑的感应也在变弱。
阳光照亮她满面忧愁之色,怎么想?她想不出。
“你们悬霁宗,养了很多兰花?”清瘦背影离开屋檐,穿过庭院,在院门口停下。
兰花是什么花?她在万魔窟里从没见过任何一种花。至于悬霁宗有没有兰花,她这冒牌弟子,不敢轻易回答。
“你不知道?”他的拷问让阳光都降温了。
奚华小声嘀咕:“我不记得了。”
也不算谎话,她的记忆追溯到尽头,也就在废弃的溯安剑中,那里寸草不生,荒芜萧瑟,和万魔窟相差无几。
“不记得了。”
她听见他重复这句话,须臾间日光黯淡了,仿佛将她带回无边混沌与阴暗——她的记忆尽头。
奚华不清楚宁天微出门要去何处,想追上他与他同去,但又没那胆子。好在经过昨夜“亲密”接触,她的灵力略有恢复,眼下暂无性命之忧。
几番试探后,她几乎可以确定,溯安剑就在他身上。
为了溯安剑,她自然不可能离开幽篁岭。如果可以,她还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她在竹苑中寻得一间小屋住下,只可惜小屋与他的房间没有挨在一起,分处在长廊一东一西两头。
这一日她没再见到宁天微,直到日影西斜,那人才不紧不慢地回。
没有朝着她房间的灯火,也没有问她安置得如何。
奚华见他穿过庭院走向长廊的另一端,在他进屋之前赶到他身边,好奇询问:“剑尊去了哪里?”
宁天微停下脚步但并不作声。
“你,你去了哪里?”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称呼,这一声“你”说得小心翼翼。
“你真不客气。”他的声音比昨夜更冷了,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不如你干脆对我直呼其名?”
宁天微。
偷剑贼。
小气鬼。
奚华暗中腹诽,嘴上仍恭敬道:“请剑尊明示。”
“叫我‘主人’。”他说得很平淡,不像命令,却让人难以拒绝。
主人?奚华叫不出口,她内心仍然为他偷剑一事愤愤不平,怎可认贼作主?沉默着不吭声。
“不愿意?你回悬霁宗吧。”宁天微不再与她逗留。
“主人别赶我走。”她脱口而出,心中纠结一扫而空,情急之下又抓住了他的衣袖,雪白平顺的衣袍上留下一簇褶皱。
“我去了浸雪潭,昨夜——”他似乎对她改口的称呼很受用。
奚华立即认错:“请主人恕罪。”
“什么罪?”他冷月般的目光扫过她紧绷的表情,沿着瘦削的肩颈和修长的手臂向下移动,盯住了他衣袖上的褶皱。
奚华明知自己应该放手,却因心中忐忑,手不听使唤,反倒把那白绸袖口抓得更紧了。
“昨夜还没抓够?”他话音一落,那微红的指尖倏然松开了。这会儿倒是比昨夜温顺多了,没有一整夜趴在他肩头不肯松开。
他不喜与人亲近,若不是因为她身上那阵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气,他决不会对她一忍再忍。
“昨夜凌霄宗已经找到秘境,也找到了浸雪潭,主人不担心被发现吗?”奚华不解,“我们要搬家吗?”
“不必,幽篁岭已是秘境中的秘境。”他连夜加固了结界,让这方天地愈加隐秘避世。
听见身边有人在温柔地劝说。
要跟吗?离开这场混乱的喧哗。
可是当抬眼,见的不是商夷,是师兄的脸。
第 95 章 第九十五眼
当舌尖滑过颈窝附近那枚微凸的小痣,昏昧而迷狂的人如遭雷击,煞白亮光劈开脑中混沌,照出赤/裸/裸的清明。
宁昉微微抬头,嘴唇离开那片危险区域,悬停在颈窝上方,留出一线距离,不再碰,也不远离,在黑暗中无言地僵持。
圆润的杏眼中泛起微光,像绯云湖上水光闪烁,惹人怜爱,又让人眩晕。
离开画舫后,冒着夜雨在庆明坊大街上,半路被人叫住,手里被人塞了一把油纸伞。
那人还朝念叨:“公子当心,冬夜淋一身雨要生病的。”
无心回应,也不屈指接伞奚华重重摇晃宁天微的手臂,这画舫上还有紫茶,还有一船无辜百姓,门万万不可就此葬身于绯云湖上……伞落在地上“啪嗒”一声,溅了半身水花。不理会,仍然沉默地往前。
“年同逛夜市的姑娘怎么没,真的不要了?”
宁昉脚步一顿,麻木地转身,双手撑住大伞下首饰摊的边沿,目不转睛盯着摊主细。
摊主被那目光一震,后背发凉,不禁耸耸肩膀,整理好表情,又好心劝说:“哎,公子怕是不知,姑娘嘛,都是要宠的。”
“当初那么欢那支发簪,公子不肯给买,没过多久就有别人送给了。”
“那人奚华重重摇晃宁天微的手臂,这画舫上还有紫茶,还有一船无辜百姓,门万万不可就此葬身于绯云湖上。
说话,雨水沿着发梢和眉尾滴落。
摊主还絮絮叨叨:“知道有人送发簪这件事吗?哎呀,别人,再反观自己,这中间有多少差距?就是不会哄开心,这样是留不住人的……”
宁昉闭眼再睁开,摊主还在,还说着那些很不中听的话。
“上回不是把所有首饰都买了吗?没有送给?难怪会新厌旧……”
“不会这样,不要这样说。”宁昉收手,伞也不打就了。
出好几步
许多次,迟迟回不到南弋皇宫里的场面。
要找一样东西,一次次落空之后,忍无可忍执剑御风而行,凌冽剑气摧毁了所有幻境。
每一鲜活的画面都被撕裂,破碎的幻境纷然如雪。最后,从白茫茫的雪地里拾起想找的东西,紧紧握在手心。
果然在这里,比雪还冷。冷意从手心贯通全身,宁昉站在原地,任
不知过了多久,丁勉气喘吁吁赶现场,朝满身积雪的人破口大骂:“干什么毁了幻境?难道不知这样会遭灵力反噬?!”
宁昉闭着眼没说话,丁勉气得够呛,掰开紧握的手,见到一只莹白玉镯,和手腕上戴着的那只很相似。
谁都得出们是一对。
但一只被妥帖珍视奚华重重摇晃宁天微的手臂,这画舫上还有紫茶,还有一船无辜百姓,门万万不可就此葬身于绯云湖上。
,一只被随意丢弃。怎么可能,再成为一对?
“丁叔,该怎么做?”宁昉低头着手心里的玉镯,嗓音浸透了霜雪,“该怎么做才对?”
丁勉哪还有什么不懂?着发红的双眼,一想到这般肆意妄为,连劝慰都变得尖锐:“还能怎么做?不想死就赶紧闭关静养。”
说了也是白说,宁昉没闭关。
第二日,宁昉告知锦麟,要亲自为锦麟和紫茶主持亲事。
知道锦麟认为不可理喻,紫茶也怪算计们的亲事。
奚华重重摇晃宁天微的手臂,这画舫上还有紫茶,还有一船无辜百姓,门万万不可就此葬身于绯云湖上。
做错了吗?至少不全对。
可是锦麟和紫茶也同意了,那便也宁天微放开奚华,执剑对准自己,剑尖刚要刺向皮肉,忽然惊闻:“亦想仙洲,先杀了!”
不算强人所难。
不得不这样做,必须想出办法验证,那名为奚华的师妹是不是真是存在的。
是卑鄙,使了手段,想要逼现身。
和紫茶那么要好,一贯把紫茶得那么重要。如果是真的,一定不会错过紫茶嫁人的场合。
这婚讯散布极快,各大宗门无人不知。如果是真的,一定也有所耳闻。
可是没有出现。
从发布婚讯第一日,直到紫茶和锦麟结亲结宁天微放开奚华,执剑对准自己,剑尖刚要刺向皮肉,忽然惊闻:“亦想仙洲,先杀了!”
束,密切关注着全过程。
夜里,所有宾客都散了,汀兰苑只剩一对新婚的小夫妻。
都没能找到关于奚华的任何一抹痕迹。
不会为了躲着而冷待紫茶,所以,不是真的。
宁昉再次得出结论,奚华没有回过,是在找一不存在的人。
认清真相之后,终于肯闭关静养。
但天机阁卜澜搞出的动静太大,事关“灵泽末路”,事关衍苍神体,不可能坐视不理。
尘封的记忆渐次变得清透明晰。
原是衍苍的转世,降生在茫茫尘世,以血肉之躯从普通修士重新开始。
无父无母,亲缘淡薄,宁怀之与也没有血缘关系。
宁怀之对没什么感情,也不知身世和历,只不过中天赋过人,实力超群,想要光耀天玄宗,所以才成为名义上的父亲,终日盼得道飞升。
这些事都不在意。
还有更重要的,关于偃的历和动机。
奚华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端起第二杯酒,一边喝一边拧着眉说:“不会。”
且不说宁天微带着碎裂的溯安剑一走了之,就算她找到其他办法暂时活下,就算她等能到本源剑修好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和他结契,她才不要对他惟命是从。
她想,要是还能遇见他,要是他真的把剑修好了,她一定要找机会回到剑里,再也不要出,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过这种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们有没有听说万魔窟的事?三月前万魔窟封印已解,魔族又开始活动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多久,眼看着又要没了……”酒肆里聚集了各路修士,旁边那桌有人神神秘秘地聊起敏感话题。
雍游看了奚华一眼,小声说:“观音祭都过去三月了。”
“你方才说保命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再过五日,我真的要死了。雍游菩萨,你大慈大悲救救我吧。”奚华若不是喝多了,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他刚要回答,又被旁桌的交谈声掩了过去。
“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万魔窟是由凌霄宗的檀栾剑尊亲手封印的,谁能解开剑尊的封印?”
“当初和他实力不相上下的只有一人,就是那女魔头尘染……”
“难道那女魔头没死?她明明是被溯安剑一剑封喉的……”
那话题越聊越起劲,酒肆中绝大部分人都围了过。奚华和雍游原本就离得近,坐在原位没动,结束了对话安安静静听着八卦。
起初挑起话题那人又说:“什么一剑封喉,说不定是手下留情。宁天微怎么舍得杀尘染,他只不过是表面上装装样子,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怜香惜玉……”
奚华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想想,三月前她掉进浸雪潭那晚上,灵霄宗有人幽篁岭找宁天微。就在那时,她也听过那声音。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雍游提高音量搭腔,但视线还是落在奚华脸上。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她避开那道审视的目光,晕乎乎地又喝了几杯酒,没有回答。
“怎么不可能?偌大的修真界,你们一都被他的假仁假义骗了过去……”
酒肆里其他角落忽然安静了,整大堂只剩下这一声音,众人将信将疑,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有年轻人跳出反对:“檀栾剑尊一身清正,如今早已得道飞升,别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名讳,小心他在天上看着你!”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怀疑的表情又消退了几分,变成心虚。
“飞升?你哪只眼睛见到他飞升?我告诉你,他已经堕入魔道,很快就会成为新的魔尊。”
一众修士倒吸了一口冷气,无人接话,大堂里针落可闻。
好一阵,才有人打破沉默:“胡说什么?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
“你才想出名想疯了,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大开眼界。到时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是正是邪,看看他疯成什么样子。”
“……”
围成一团的看客起了骚动,掺进这场争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争得面红耳赤,有人大打出手,搏斗之中打翻了桌椅,酒壶酒杯砸了一地,一片狼藉。
奚华蹲下去捡酒壶,喝多了有点神志不清,伸手摸了摸歪在地上的酒壶,自言自语道:“小公主,你怎么掉地上了小公主?真可怜,差点摔碎了都没人管你……”
雍游俯身要去扶她,右手刚碰到她的衣袖,闹哄哄的人群骤然安静下。
一人身着黑袍戴着黑色斗笠的人倏地走到人群最中心处,速度之快仿佛是凭空出现,一手掐住最初挑起话题那人的脖子,阴恻恻地逼问:“你说尘染没死,尘染在哪里?”
那人手脚并用,慌乱挣扎,唔唔叫唤了几声,一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一众看客深怕殃及池鱼,忽然作鸟兽散。
奚华听到那名字,纷乱的意识清醒了片刻,行为上依旧是酩酊大醉,低着头蹲在地上摇摇晃晃,连“小公主”也不捡了,脑袋装上雍游的胳膊,绯红的脸顺势躲进他的穹灰色衣袍里。
等到雍游扶着她走出酒肆,两人重新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才费劲地抬起头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保命?雍游你这骗子,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我死了也找不着你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是允生丹,否则你以为这么多人拼命想去悲云阁是为了什么。”雍游看着她迷迷糊糊的醉眼,难得换了正经的语气,“你若想要,我可以帮你。”
奚华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踮起脚尖,胡乱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
宁天微赶回客栈时天色已晚,上二楼走到房间门口,瞧见屋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她还在睡觉?是不是因为昨日一整夜都趴在他床边说话,所以积压了更多困意?
他推开门走进去,喊了一声“奚华”,没人回答,房间里静悄悄的。灯火亮起之后再看,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明明给她说了“晚归勿念”,她却连一天都等不了,不肯安安分分一人待在客栈里。宁天微料想她是外出找他去了,便又带上刚摘下的帷帽,走向人人往的街市。
和昨日一般无二,即使用白纱遮盖了脸,也有很多人盯着他看,甚至有女修大胆走到他身边当众向他示好,“我观公子宛若天人,不知公子往何处去?”
“失礼。”他施以微薄的法力推开那女子,加快步伐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走。
人越多的地方视线也越密集,在幽篁岭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清净,此时心里颇不平静。等找到奚华,他一定要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这么黏人,不要这样连一天也不能等。
因为悲云阁开放幽屏山一事,各路门派齐聚在幽屏山下这小镇,大街小巷全都挤满了人。想要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一人,并非易事,宁天微走过好几条街巷,也没有看见她。
一路上总有人往他身边靠,矫揉造作地与他搭话,起初他只是沉默不理,次数多了只想把碍事的人挥到一边去。
他突然想到,路上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和她搭讪,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往她身边靠,她那样柔柔弱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
于是走得更快,又想起她眉心那朵花,他不应该画得那么精致,不应该让它那么引人注意。
这样一边想一边找,忽然被人从旁扯了一下帷帽的白纱,他差一点喊出她的名字,余光瞥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于是重重拨开停在他下颌处的手,冷眼离开。
直到路过一家酒肆,听见大堂里有人说起他的名号,也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他放慢脚步,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外,准备看看这些人是怎么说他的。
这一看,看见了角落里一名面目红霞的女子,她正和一名男子举杯对饮。
他当即想进去把她叫出,脚已经迈开一步,却又在门口停下。他看见她很自然地伸手捂住身边那人的嘴,很快又收回,仿佛害羞似的。
他在门口站定,不想再往前一步。她的确很粘人,但并不是只黏他一人。否则当年,她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彻底?
是他忘了她本性难移,早晨离开时竟还告诉她“晚归勿念”。她怎么会念?他才离开多久,她就和别人相谈甚欢。
是不是过去的几百年里,她这是这样?不是因为受伤或者意外而失去记忆,就只是自然而然地把他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眼前酒肆里嘈杂一片,身后街市上人声鼎沸,只有他冷冷清清,像是隔绝在人群之外。
没有人看他。
她也没有看他。
纷纷扰扰的尘世忽然变得莫名遥远,他独自离开酒肆回了客栈。
没有点灯,他面朝墙壁独自侧身躺下,不想理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大半时辰,房门“咿呀”一响,有人推门进。
他有片刻惊讶,但仍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叫她。
但那人迷迷糊糊走向床榻,挨着他背后躺下。
等了许久,黑暗之中,温热的呼吸终于扫过耳侧。宁天微放开奚华,执剑对准自己,剑尖刚要刺向皮肉,忽然惊闻:“亦想仙洲,先杀了!”
可是说:“放手。”
第 96 章 第九十六眼
好久不见,幻境里天师对奚华说的第一句话,是冷冷反问:“何时这样说过?”
为什么天师会说这样的话?宁师兄不是说前世曾与两情相悦吗?
是哪里出了差错?
天师何时说过爱?想找出那样的时刻,证明自己说得没错。然而回忆是一片荒芜沙漠,再怎么跋涉,筋疲力尽,也寻不到一丝线索。
这是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一场极不公平的对峙,不论说什么,都找不出证据反驳,只能听着,被动接受。
爱这字,天师说从没有说过。
是真的吗?是不是在说气话?否则为什么和宁师兄说的话截然相反呢?
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抱?如果不爱为什么要亲?无法理解,于是给弥补的机会,重新问:
“那给机会,现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在说。否则现在这样,算什么?”
天师回以沉默。不禁猜想,是不是根本不屑于弥补?
猜想随即得到印证,听到了更冷漠的回答。
“那酒里有什么,公主不知道吗?”
零零碎碎的片段一点点拼凑起,回忆像一幅褪色的画卷,笔墨都残缺不全。奚华知道了,天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师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喝掉了一杯的绮梦散。
知道了,这一切无关情/爱,抱吻,不愿意放开,仅仅是因为欲/望作祟罢了。
恍然大悟,进入幻境之前,在万仞会晚宴上喝掉的,约莫不是提神修为的千尘酿,而是一种类似绮梦散之物。
,知道了天师为什么找,也知道了这是在做什么。”
天师已经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还能向求救吗?恐怕开口也是枉然。
那便罢了。想从手心里抽回自己的手,想拨开另一只手的表情,费劲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既然天师不肯配合,那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就继续好了。因为绮梦散的缘故,对的亲近渴望已久,眼下这种不进不退的停滞,是一种难耐的折磨。
冬日雨夜里,两人衣衫不整又贴身站着,一丁点儿细微动作都被对方完全感知,比如忍不住的寒颤,比如慢不下的心跳。沿宁天微不答。玉声不理会正对眉心的那把剑,悠然唱起前尘往事。
着紧贴的肌肤传递蔓延,变成彼此共有。
天师将横抱起放上床榻,未做停留,随后放手起身。
绮梦散不是让人难以忍受吗,为什么不可以陪躺下?为什么要留在无尽深渊里挣扎,自己不也一样吗?
奚华抬手抱住后背,不让开。于是激烈撕扯之中,少女恨不得挖了的眼,但因为自己不见,一双手反被恶人擒住,拽别的处。不堪其辱,趁其不备跳了河。
两人交颈相拥,肌肤相贴,耳鬓厮磨。
这样才对,如同宁师兄所说,们是世间最恩爱的眷侣,做什么都可以。
爱也可以,即使没有说出口。
欢悦尚不及触碰,悲哀已将人环绕。
在彼此最亲密的时候,天师毫不避讳地承认了:靠近是因为怀疑,不允许犯错所以监视着,对好是为了得到的眼泪。
一切都事出有因,并非因为感情。天师说天生薄情。
奚华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端起第二杯酒,一边喝一边拧着眉说:“不会。”
且不说宁天微带着碎裂的溯安剑一走了之,就算她找到其他办法暂时活下,就算她等能到本源剑修好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和他结契,她才不要对他惟命是从。
她想,要是还能遇见他,要是他真的把剑修好了,她一定要找机会回到剑里,再也不要出,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过这种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们有没有听说万魔窟的事?三月前万魔窟封印已解,魔族又开始活动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多久,眼看着又要没了……”酒肆里聚集了各路修士,旁边那桌有人神神秘秘地聊起敏感话题。
雍游看了奚华一眼,小声说:“观音祭都过去三月了。”
“你方才说保命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再过五日,我真的要死了。雍游菩萨,你大慈大悲救救我吧。”奚华若不是喝多了,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他刚要回答,又被旁桌的交谈声掩了过去。
“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万魔窟是由凌霄宗的檀栾剑尊亲手封印的,谁能解开剑尊的封印?”
“当初和他实力不相上下的只有一人,就是那女魔头尘染……”
“难道那女魔头没死?她明明是被溯安剑一剑封喉的……”
那话题越聊越起劲,酒肆中绝大部分人都围了过。奚华和雍游原本就离得近,坐在原位没动,结束了对话安安静静听着八卦。
起初挑起话题那人又说:“什么一剑封喉,说不定是手下留情。宁天微怎么舍得杀尘染,他只不过是表面上装装样子,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怜香惜玉……”
奚华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想想,三月前她掉进浸雪潭那晚上,灵霄宗有人幽篁岭找宁天微。就在那时,她也听过那声音。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雍游提高音量搭腔,但视线还是落在奚华脸上。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她避开那道审视的目光,晕乎乎地又喝了几杯酒,没有回答。
“怎么不可能?偌大的修真界,你们一都被他的假仁假义骗了过去……”
酒肆里其他角落忽然安静了,整大堂只剩下这一声音,众人将信将疑,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有年轻人跳出反对:“檀栾剑尊一身清正,如今早已得道飞升,别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名讳,小心他在天上看着你!”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怀疑的表情又消退了几分,变成心虚。
“飞升?你哪只眼睛见到他飞升?我告诉你,他已经堕入魔道,很快就会成为新的魔尊。”
一众修士倒吸了一口冷气,无人接话,大堂里针落可闻。
好一阵,才有人打破沉默:“胡说什么?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
“你才想出名想疯了,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大开眼界。到时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是正是邪,看看他疯成什么样子。”
“……”
围成一团的看客起了骚动,掺进这场争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争得面红耳赤,有人大打出手,搏斗之中打翻了桌椅,酒壶酒杯砸了一地,一片狼藉。
奚华蹲下去捡酒壶,喝多了有点神志不清,伸手摸了摸歪在地上的酒壶,自言自语道:“小公主,你怎么掉地上了小公主?真可怜,差点摔碎了都没人管你……”
雍游俯身要去扶她,右手刚碰到她的衣袖,闹哄哄的人群骤然安静下。
一人身着黑袍戴着黑色斗笠的人倏地走到人群最中心处,速度之快仿佛是凭空出现,一手掐住最初挑起话题那人的脖子,阴恻恻地逼问:“你说尘染没死,尘染在哪里?”
那人手脚并用,慌乱挣扎,唔唔叫唤了几声,一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一众看客深怕殃及池鱼,忽然作鸟兽散。
奚华听到那名字,纷乱的意识清醒了片刻,行为上依旧是酩酊大醉,低着头蹲在地上摇摇晃晃,连“小公主”也不捡了,脑袋装上雍游的胳膊,绯红的脸顺势躲进他的穹灰色衣袍里。
等到雍游扶着她走出酒肆,两人重新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才费劲地抬起头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保命?雍游你这骗子,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我死了也找不着你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是允生丹,否则你以为这么多人拼命想去悲云阁是为了什么。”雍游看着她迷迷糊糊的醉眼,难得换了正经的语气,“你若想要,我可以帮你。”
奚华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踮起脚尖,胡乱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
宁天微赶回客栈时天色已晚,上二楼走到房间门口,瞧见屋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她还在睡觉?是不是因为昨日一整夜都趴在他床边说话,所以积压了更多困意?
他推开门走进去,喊了一声“奚华”,没人回答,房间里静悄悄的。灯火亮起之后再看,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明明给她说了“晚归勿念”,她却连一天都等不了,不肯安安分分一人待在客栈里。宁天微料想她是外出找他去了,便又带上刚摘下的帷帽,走向人人往的街市。
和昨日一般无二,即使用白纱遮盖了脸,也有很多人盯着他看,甚至有女修大胆走到他身边当众向他示好,“我观公子宛若天人,不知公子往何处去?”
“失礼。”他施以微薄的法力推开那女子,加快步伐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走。
人越多的地方视线也越密集,在幽篁岭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清净,此时心里颇不平静。等找到奚华,他一定要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这么黏人,不要这样连一天也不能等。
因为悲云阁开放幽屏山一事,各路门派齐聚在幽屏山下这小镇,大街小巷全都挤满了人。想要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一人,并非易事,宁天微走过好几条街巷,也没有看见她。
一路上总有人往他身边靠,矫揉造作地与他搭话,起初他只是沉默不理,次数多了只想把碍事的人挥到一边去。
他突然想到,路上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和她搭讪,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往她身边靠,她那样柔柔弱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
于是走得更快,又想起她眉心那朵花,他不应该画得那么精致,不应该让它那么引人注意。
这样一边想一边找,忽然被人从旁扯了一下帷帽的白纱,他差一点喊出她的名字,余光瞥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于是重重拨开停在他下颌处的手,冷眼离开。
直到路过一家酒肆,听见大堂里有人说起他的名号,也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他放慢脚步,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外,准备看看这些人是怎么说他的。
这一看,看见了角落里一名面目红霞的女子,她正和一名男子举杯对饮。
他当即想进去把她叫出,脚已经迈开一步,却又在门口停下。他看见她很自然地伸手捂住身边那人的嘴,很快又收回,仿佛害羞似的。
他在门口站定,不想再往前一步。她的确很粘人,但并不是只黏他一人。否则当年,她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彻底?
是他忘了她本性难移,早晨离开时竟还告诉她“晚归勿念”。她怎么会念?他才离开多久,她就和别人相谈甚欢。
是不是过去的几百年里,她这是这样?不是因为受伤或者意外而失去记忆,就只是自然而然地把他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眼前酒肆里嘈杂一片,身后街市上人声鼎沸,只有他冷冷清清,像是隔绝在人群之外。
没有人看他。
她也没有看他。
纷纷扰扰的尘世忽然变得莫名遥远,他独自离开酒肆回了客栈。
没有点灯,他面朝墙壁独自侧身躺下,不想理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大半时辰,房门“咿呀”一响,有人推门进。
他有片刻惊讶,但仍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叫她。
但那人迷迷糊糊走向床榻,挨着他背后躺下。
还会再见到宁师兄吗?再见又该如何面对?
第 97 章 第九十七眼
“小公主参加祭祀,天师主持,两人对彼此一见钟情。”
“小公主遇险,天师送利器防身,当做定情信物,要小公主时时记挂着。”
“小公主和天师在画舫偶遇,合力铲除妖鬼。们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天赐。”
长夜漫漫,绮梦散久久不散,奚华陷入一场纷乱无序的长梦。
于是一直侧身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着的模样。
因为自己太安静,对外界的一切便异常敏感。
身后传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在翻身。一道温热的气息徘徊在他颈后,离得那样近,盘旋不去,教人无法忽略。
数息之后,那鼻息向下移,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撞上他的背脊。他轻易分辨出那是她的额头,因为她熟练而又自然地蹭了蹭,那种触感他熟悉又陌生。
被她的鼻尖戳了一下,随后有一张脸贴过。他想叫她别闹了,还没开口,忽然察觉到背后衣衫上浸开一片湿意。
那液体起初和她的呼吸一般灼热,顺着衣衫的纹路蔓延开去,在夜里一点一点降温,慢慢变凉,让躁动不安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跌回沉闷的胸腔里。
“你是不是嫌弃我才要走?”她的哭腔里带着浓浓醉意,声音比往日更委屈,“我以为你不会回了。”
那些眼泪仿佛渗透他的皮肤,汇聚到心里下了一场雨,把积压许久的怒火浇灭。雨势却大得过了头,持续那么久,泛滥成灾,淹没他的声音。
他右手搭在腰间,衣袖被她扯了几下,没扯动。以为她会放弃,没想到她的手从他手臂下穿过,落在他腰上才停下。
“你不要走。”酒气一直那么浓。
前半夜在酒肆门口,他看见她喝酒了,没想到她喝得那么多,醉成这副模样,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她的手臂在收紧,然后紧紧抱着,似乎害怕她一松手,好不容易抓住的人又跑了。其实那人一动也没动。
“从明天起我不会再偷懒,我会好好练剑,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悲云阁?”
原不是单纯认错,还是有所求。他在想她喝得这样醉,即便他答应了,她还能记得吗?
“嗯。”他轻声回答,想要挪开她的手。
她却抱得更紧,继续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你不要走。你能不能带我去悲云阁?”翻覆去都是那几句话,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遍。
他才确定她根本没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久以后,她的声音变小变弱,最后归于沉默。
宁天微转过身,想抱她离开床榻,否则翌日她若从他床上醒,还不知道会多尴尬。于是抱她起身,走到一旁的地铺上放她躺平,他刚要松手离开,腰忽然被她抱住,往下一拉,教他就地躺下。
“奚华,放手。”他压低声音叫她。
她没说话,也没放手。
“你到底喝了多少?”他想抬头看看她的表情,稍稍一动,她像是误以为他要走,双手用力抱得更紧了。
他只好不再动,等她安静下呼吸都变得悠长了,才轻轻拨开她的手,起身离开并不宽敞的地铺-
翌日清早,奚华一睁眼,就见到了戴着白色帷帽的那人。
“你什么时候回的?”她记得昨夜去街上找他,遇见一叫雍游的剑灵,记得自己第一次喝酒就喝醉了,后面的事情全都模糊了。
“昨夜。”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你呢,干嘛去了?”
奚华脑袋昏昏沉沉,不想说自己去找他了,今日她还有正事要做,便问:“你带了我的竹剑没有?”
“带了,走吧。”宁天微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柄竹剑,执剑朝门口走去。
奚华着急道:“你去哪里?”
“带你去练剑。”以前在幽篁岭,他一走,她必定紧紧跟着。
这次她却说:“等等,你不用去,把剑给我就行。”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隐藏了目光里的意外和惊讶。
奚华解释:“你不用去。我约了别人一起去。”
执剑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小公主打算和谁一起去?”
“一朋友。”她没说自己遇见了同类。
“朋友,什么朋友?”——
“珑安,今日举国臣民皆会为送亲,可满意?”
奚华站在明辉殿正中央,听见高堂上南弋国君奚嵘朝问话。
满意吗?的确需要这万众瞩目的一刻,实现蓄谋已久的计划。
可是每一寸目光都着急送,真的满意吗?
另一张脸说:“让跟,阴曹地府,好过在人间受苦……”
奚嵘问的不过是场面话,没有人在意心里的真实想法另一张脸说:“让跟,阴曹地府,好过在人间受苦……”
,盛装站在大殿之上,其实已经被所有人隔离了。
不知如何作答,迟疑之间,隐约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很远很淡,从殿门之外徐徐进。
另一张脸说:“让跟,阴曹地府,好过在人间受苦……”
她张口欲答,还未发出声音,嘴忽然被宁天微另一只手掩住。他动作很轻,但眼神带着几分强硬,是不想要她回答。
她很疑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想要问,朱唇轻启,温热的唇珠擦过他凉凉的手心,那触感太新奇太古怪,她动了一下便僵硬地停止,不敢再尝试。
白纱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视线朝旁边闪躲,被白纱阻挡,无处逃脱。
于是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朝自己靠近,额头快要贴上她的额头,两张脸离得越越近,几乎只被他的手掌隔开。
她方才很想叫他松手,现在完全不敢了,若他不用手掩住她的唇,或许会用别的方式让她说不出话。
那联想一闪而过,却让她心头一惊,慌张中闭了眼,不敢继续看他的表情。
黑暗之中,感受到他的呼吸慢慢转移了路线,从她的鼻尖偏移,扫过她紧绷的脸颊,徐徐游荡,暂停在她的耳侧。
“你想让他知道吗?”他声音极轻,仅容怀里那一人听见。
“嗯?”奚华闭着眼轻嗯了一声,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只觉得耳朵上生出细细密密的痒意,抓耳挠心,是他的呼吸在她耳畔徘徊不去。
“你想让他知道,我们住一起吗?”轻柔而克制的声线里掺进一丝若有似无的调笑意味。
住一起?这不能乱说。奚华立刻摇头,仅仅偏转了一微小的幅度,耳廓正好碰上了他的嘴唇。
红润的唇色像一滴娇艳欲滴的墨,顷刻间在她的耳朵上扩散开,从耳廓到耳垂,从耳根到侧脸,肆意铺开一片绚丽的红云。
她原本并不在意住一起这件事,这两日他睡床榻,她睡地铺,彼此各不相干,还不如在幽簧岭那时亲近。
但现在,他们不仅住一起,两人还带着同一顶帷帽,在同一片白纱之下,脸和脸几乎挨在一起,完全超越了她理解的范围。
她紧张地闭着眼,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甚至不敢呼吸,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脸颊上的温度越发灼热,红云悄无声息地扩张,缠绕上他的指尖。
她现在才知道,此前她想法设法与他接近,根本是自不量力。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由她控制。他可以轻易推开她,就像他现在抱她一样。
轻而易举,只要他想。
“你想吗?”耳边再度响起他温声软语的询问。
因她一直屏住呼吸,脑袋昏昏沉沉。被耳边那道气息一烫,顿感头皮发麻,双腿也好像失了力气,上半身摇摇欲坠,倒入他的怀中。
这下不用再硬撑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脑袋埋进他胸前的衣襟里躲起,也不在乎他的手还捂住她的嘴,极小声地回答:“不想。”
“为何不想?”他低头问她,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不知是担心她摔倒,还是不想让她跑掉。为何不想,是不是不想让别的男子看到你与我这般亲近?
奚华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支吾吾道:“因为主人在意自己的名声,所以我不想……”
她忽然感觉他的胸腔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不由自主地发笑。她愈发窘迫,更不敢抬头了。
都怪突然敲门的那家伙,从救星变成了灾星,雪中送炭不成,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漫长的静止之后,门外响起了另一声音。
“这位小公子,你找谁?”卢聿之明知故问。
“找我朋友。”雍游看了他两眼,眼神无声询问,“你是谁?与你何干?”
卢聿之笑道:“真巧,我也找我朋友。”
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里外外都一片沉默。
数息之后,奚华听见门外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所以你朋友与我朋友,他们住一起吗?”
她终于抬头,有气无力地摘下帷帽,幽怨地瞥了宁天微一眼,“还给你,再也不敢玩了。”
“嗯。”宁天微松手放开她,随即带上帷帽,将表情和眼神隐匿在白纱之后。
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别扭地问:“那朵花还在吗?”
“还在。”
“那你骗了我,你说不能蹭蹭去。”
“蹭不掉的。除非有朝一日我灵力尽失,它才会消失。”
奚华怔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情况,在这一刻,她忽然希望那朵花永远不要消失。
敲门声又起,卢聿之问:“时辰不早了,悲云阁快开了,你们不打算去幽屏山了吗?”
宁天微泰然自若地走过去开了门,淡淡道:“走吧,去悲云阁。”
卢聿之跟上他的脚步。雍游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见屋里那人背对着室外不动,遂走到她跟前叫上她。
“你是不是练剑太累,回屋睡着了,所以没听到我敲门?”他问得云淡风轻,像是随口一提。
奚华很感激他好心递过的台阶,顺势回答:“嗯,今天好累。”
至于房间里另一人为什么不去开门,她找不出理由为他解释,就当他只是不想吧。
四人离了客栈上街。夜色已深,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同一方向赶去。
因为方才在房间里摘帷帽的事,奚华心情尚未平静,不敢和宁天微走在一处,也不想被卢聿之看见她脸颊上迟迟未消的红晕,一番思量后,走在了雍游右手边。
“小公主,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这位是?”卢聿之边走边问,眼神落在新的年轻公子身上打量。
奚华后知后觉地介绍:“雍游,我的朋友。”
“短短两日,两位就成了朋友,莫非是一见如故?”卢聿之抓着这话题不放。
雍游笑着朝他点头,“这位公子好眼力,我与她的确是相见恨晚。”
“叫什么?”
“宁昉,昉的意思是,日初明,天初亮。”
这一世最后一刻,是日初明,天初亮。
第 98 章 第九十八眼
激昂的鼓乐在最高点崩落,被雨水淹没。隐约啜泣混在雨中,远近错落,交织成低声呜咽的悲鸣。
世界一片黑暗,奚华闭眼遁入虚空,既已身死魂消,一切便都应当到此为止了。
可不明白自己怎么还听见有人在说话。
宁天微也是第一次见到莲净,只隔着帷帽看了看他的样子,未做回答。
“兴许除了允生丹之外,悲云阁还有什么别的灵丹妙药,可以使人容颜永驻,也说不定。”雍游接了话。
奚华抬头看莲净,距离太远,人太多,看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模样。那一眼之后,她忽然觉得额头有点发热,头有点疼,于是收回目光,阖眼揉了揉眉心。
月近中天时,莲净又云:“吾自知诸位道友为允生丹而,无奈悲云阁能力有限,近千年只炼出唯一一颗允生丹,无法广济天下,望诸位海涵。幽屏山巅有一问心塔,允生丹藏于问心塔内,诸位可凭实力取得。”
话毕,幽屏山结界打开,各路修士纷纷上了山。
“此去路途艰险,风波难测,诸位保重,莫要为一颗丹药伤了和气。”
最后的劝嘱鲜有人听。
“我看他那样,更像是在说‘你们好自为之’。”卢聿之隐约感觉哪里不对,但细想又说不上。
宁天微掩了掩帷帽,问他:“凌霄宗可有弟子悲云阁?”
那日在酒肆门口,他听见过一弟子聚众谈论他。
“之前了一,死了,被魔修掐死的。”
“魔修?”
“嗯,那魔修在找尘染,找越师兄的旧相好。”卢聿之一边说一边看向奚华。
奚华自然也听到了那名字,但无暇关注,只觉得眉心越发不适,冷眼将他的视线瞥了回去。
“人多眼杂,你不要与我走在一处。”宁天微低声吩咐卢聿之,“即便此地没有凌霄宗弟子,别的门派也许有人认出你,届时他们会猜想与你同行的人是谁……”
卢聿之找不到理由拒绝,只朝他说了声“不要逞强”,随后加快脚步,混进了更头部的人群。
幽屏山环境复杂,山势崔嵬,无数机关、陷阱、秘境遍布其中,外人稍有不慎,便会命丧山中。浩浩荡荡一行人行至山顶,只剩下不到一半的人数。
问心塔矗立于幽屏山巅最高处,是一座三层塔楼,在月光照耀下苍凉又凄清,散发出一股不祥的气息。但因为允生丹的存在,那不祥的气息又吸引人前进。
像是盛情邀请,问心塔的入口自动开启,修士们鱼贯而入,进了第一层,才发现内塔塔外截然不同,里面是另一番天地。
不是月光下凄惨的荒山野岭,却是歌楼舞馆中的花天酒地。
许多修士清修一世,过惯了苦行僧日子,何时过这等声色场所?乍一见,只觉得过往皆是虚度光阴,当下只想寻欢作乐,猛一头扎进了结伴而行的男男女女之中。
剩下一些心志坚定的,还在寻找允生丹,或是寻找通往第二层的机要。
“你也是第一次吗?这就看呆了。”雍游拍了拍奚华肩膀,笑她没有见识。
奚华困在万魔窟多年,何时见过这种地方,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儿,只觉得头更痛了。
雍游继续说:“别看了,那些庸脂俗粉没有你好看,那些庸夫俗子也没有我好看。你若想看,直接看我就行了……”
“奚华,跟上。”戴着帷帽的人喊了她一声。她跟过去,原想掀过一片白纱挡住一部分视线,一想到前半夜在客栈里发生的事,一下子压下那份心思,丝毫不敢去招惹他。
刚往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黑,双眼被一只手完全覆盖住,熟悉的凉意渗进她的额头。
“别看。”宁天微转身面对她,将她与近处一对卿卿我我的男女隔开。
“怎——怎么了?”因为看不见,她有些茫然。
他说:“不是你该看的。”
“公子是不是小题大做了?”雍游看不见帷帽之下那人的表情,只能看着他的手,看它覆在她眉眼之上,明明很迫切,又那么小心翼翼。
作为一剑灵,雍游曾经跟随主人见过檀栾剑尊许多次。只不过那时他栖息剑中,剑尊没有见过他。这是第一次,他意外地发现,剑尊那双注定用执剑的手竟也会这样小心翼翼。
“好了么?我们还不走吗?”奚华杵在原地尴尬地询问。
那只手松开,她循着那手掌下方的空隙扫了一眼,发现自己脚边有一方碧青色手帕,弯腰拾起一看,手帕上还绣了一行字——
莫倚玉栏杆,人间风露寒。[1]
“什么酸腐诗句?”雍游随意点评了一句。
酸腐吗?奚华还觉得挺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心似乎被那酸腐诗句戳了一下,泛起一缕惆怅,这风月场所显得不合时宜。
三人继续往前走,放眼四处,还保持理智的修士越越少了,还在第一层,许多人已经放弃寻找允生丹,沉溺于眼前的欢愉。
空气里忽然飘一缕香气,起初很轻很淡,在鼻尖扫过不作停留。越是轻淡,那一丝余味越是勾人,许多人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继而张嘴大口吸气。
“好香,什么味儿?”奚华话音刚落,那香气骤然变浓,像一阵风暴铺天盖地而。
“有毒,别吸气。”宁天微喊了她一声,正欲带她离开,忽然一大群神志癫狂的修士挤过,将走在一处的三人冲散。
经此一冲撞,她实在有些憋不住气,拿方才捡到的碧青色手帕捂了一下口鼻,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她只觉得头痛越发剧烈,似是临终征兆,蓦地眼前一黑,那浓郁得让人无法呼吸的香气也闻不到了。
再睁眼时,歌楼舞馆已不复存在,她身在一处金碧辉煌的佛殿之中,是侥幸到了问心塔第二层。
放眼四望,一同到第二层的修士只剩下第一层的一小半。她要在这一拨人里找到宁天微和雍游,奈何佛殿太大,分割成许多房间,一时不知道他们分散在何处。
这一层的风格与第一层截然不同,没了红男绿女,没了靡靡之音,四壁高耸入云形成穹顶,壁上雕刻着成百上千尊佛像,气氛庄严肃穆,即便灯火通明,也透出一种强势的压迫感。
人在其中,显得十分渺小。
“闻到香火气味没有?不会又有毒吧?”
“闻了这么久也没见你晕,没事,悲云阁不至于这么老套。”
“你说这问心塔里真的有允生丹吗?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
“我看是你脑子不大对劲,要走你趁早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丢人现眼……”
修士涌入之后,寂静的佛殿变得十分嘈杂,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你看这文殊菩萨,他手里的剑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断了?”
“你眼睛花了吧……”
“不可能!我看得一清二楚。”
“断了就断了,关你什么事,找允生丹要紧……”
两名腰间斜配大刀的男子喋喋不休。片刻之后,更多人发现了异常。
“这千手观音像,刚才明明有四十二只手臂,现在怎么少了两只?”
“这些雕像全都闭着眼,我怎么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此话一出,众人都觉得毛骨悚人,气氛骤然变得诡异阴森。
“说不定,那只盯着人看的眼睛,就是……”
允生丹。
那猜测不需要说完,众人全都如此作想,也顾不得佛殿里气氛有多不对劲,纷纷运功乘着法器而上,迫不及待地寻找那一只会动会盯着人看的眼睛。
奚华飞不起,只能在混乱中寻找两三熟悉的身影。在佛殿中待得越久,越觉得心神不宁。她还拽着那方碧青色手帕,手心里渗出一丝冷汗,松手一看,手帕上有二三点的血迹。
那血迹鲜红刺目,她下意识闭眼不看。再睁眼时,四处漆黑一片,以为自己机缘巧合到了第三层,其实不然。
佛殿陷入无边黑暗,其中满是杀伐之声,许多声音疯狂嘶喊:
“交出那颗眼睛。”
有声音在说话,温热的气息在耳畔附近游。这声音不是在骗吗?贴得太近,好似丝丝缕缕轻柔婉转的风,钻进耳朵,潜入心口,挡都挡不住,赶也赶不,把一颗心细细密密缠住。
呼吸都被的声音牵动,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有人亲了一下,那接触过于短暂,刚刚反应过想要挽留,吻的感觉已经消散。
宁天微本打算到窗边,抬脚时察觉到奚华揪着腰间的衣物,没问是醒了还是在做噩梦,这样子肯定是不
“要继续吗?”那人问。
第 99 章 第九十九眼
继续什么?
奚华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听到有声音勾着,让下意识想要点头。
这场景过于熟悉了,旧日回忆恍惚浮上心头。很多年前,也是在这般冬雨潇潇的夜晚,也是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宫殿,抱着一人,脸贴着的脸,每一缕呼吸都流连在唇边,问要不要继续。
奚华搞不懂他为什么变脸这么快,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换了一种语气。
“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她试着解释,“为什么我问卢聿之就可以,问雍游就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宁天微也说不上,也许是方才又解封了更多修为的缘故,他觉得心里很不平静。他按下那种不平静,换回了温和的语气,“可以,你的朋友,他当时和卢聿之在一起。”
奚华松了一口气,雍游是为了帮她找允生丹才幽屏山的,万万不可因为她死在这里。悬着的一颗心刚刚放下,很快又紧张起,“这问心塔第三层,怎么什么也没有?”
此地空无一物,光线昏暗,如果他们不说话,就什么声响也没有,太安静了,显得阴森森的。
“什么也没有,所以允生丹更不好找。”宁天微凭直觉朝前走,顺手拉着她的衣袖一起,随口问了一句,“害怕?”
奚华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见他没有挣脱,整人都朝他挨拢过去,“吓人。”
挨着他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她好不容易稍稍适应了第三层诡异瘆人的环境,又远远望见前面有若隐若现的东西。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屏风,立在阴影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更深更浓的阴影。
两人走到了屏风跟前,始看清屏风上画着一名女子,右手握着一截剑柄。顺着她的手臂往回看,奚华被吓了一大跳,“她怎么没有脸?”
屏风上那女子画像其实是有脸部轮廓的,只不过没有五官,也没有表情,脸上空荡荡一片。
宁天微朝屏风伸手,没有感受到任何灵力,指腹轻轻擦了一下屏风的丝绸,除了蹭上一指灰尘,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此地应当是许久没有人了,悲云阁或许也没想到有人能闯入问心塔第三层。
“你看她的脸。”
奚华不想看那张脸,越看越觉得惶惶不安。但听他那样说,又只好把目光重新移过去。
那张脸与刚才所见有了区别,在脸部上方三分之一左右的位置,渗出了一小滴水痕。
“她这是,在哭吗?”那细小的水痕闪着微弱的光线,在阴沉沉的屏风上要仔细看才看得清。
宁天微点点头,用指尖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触感无比真实。
把那滴泪拭去,很快又出现新的,水痕越越明显,总也擦不干净。断线的眼泪渐渐连成一条线,即使没有五官,也好像能看出她的表情。
“是不是擦掉她的眼泪,才可以找到允生丹?”奚华伸手摸了摸画中人的另一只眼角,指尖上也很快沾满了水,她甚至能感受到那眼泪一开始是热的,从无形的眼眶中流出,再慢慢变冷。
“也许是。”宁天微动作慢下,目光从画像上移开,落到身边那人脸上,又落回画像。
奚华察觉他的视线,小声问他:“你看我干嘛?”
“你哭起和她有些像。”
她刚要摇头否认,他的手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指尖在她眼尾抚过,带起一片水迹,再问她:“这是什么?”
“这怎么会传染?”若不是被他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顶着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在她惊讶发愣的时间里,他擦掉那些眼泪,用视线勾勒了好几遍她脸部的轮廓,再和画像一一对比。
“别看了,这不可能,我没有过这里。”她越发感到心神不宁,还有一阵无缘无故的伤心。
那画像上的眼泪源源不断,用手实在擦不干净。奚华从袖口中取出一块碧青色手帕,一边折成合适大小,一边问那画中人:“别哭了,别哭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允生丹在哪里?”
手帕接触到画像脸颊的一瞬间,幽暗的屏风忽然产生了一道极强的吸引力。奚华无力抵抗,整人被那座幽屏吸了进去。
宁天微紧随其后,进了幽屏幻境。
“等等!”不远处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卢聿之和雍游赶问心塔第三层。好不容易站到那座屏风前,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这是什么东西?”雍游盯着屏风上的画像,那张空白的脸上正一寸一寸显现出眉毛和眼睛,然后是鼻梁和嘴唇。
“这……”两人都不敢相信,屏风上竟然出现了奚华的脸。
卢聿之注意到她手中握着的剑柄,心中蓦地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走到屏风背面一看,另一幅画像正在成形,是他师兄,心口处鲜血淋漓。
两人想要进入幽屏幻境,手脚还没有接触到屏风一丝一毫,它已经碎裂瓦解,消散地无影无踪,再也无处可寻-
攸宁六十九年,琼都皇家寺庙华安寺内,闻觉方丈对大殿中跪拜之人缓缓道:“公主所求之事,并非无解。”
“请方丈明示。”琼都公主奚华独自跪在殿中。
“闻觉前日窥得一线天机,这世上有一物唤作允生丹,是唯一可以治愈公主旧疾,保护公主长命百岁的东西。”
奚华迫切想知道允生丹在何处,却听闻觉说道:“仙药难求,公主需要找到一位真心待你,真心爱你,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之人。”
奚华抬头,神色困惑,“请问方丈,找人和寻药有何关系?”
“允生丹,乃是至诚至真至爱之心。”
问了好几遍,好像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奚华淡淡开口:“累了,别再问了,休息一会儿吧。”
真的很累了,虚弱和疲住。渐渐陷入一场长梦,还低声呓语:“别,抱抱,不要离开……”
奚华没再继续往后听,双手松松抱了一下,然后捏碎了灵珠。
第 100 章 第一百眼
“知道在江南的两月是怎么过的吗?”
“知道后的九十九年是怎么过的吗?”
“从都没有问过,并不关心……”
“和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经不起分离和挥霍……”
“……”
宁昉在梦里把挽留的话都说尽了,酒楼经“药膳效果不错,哪怕吉庆楼时常闹得夜火朝天,喧闹声也从不惊扰安眠。嘱咐李雄,要关照萋萋,莫让吃了亏,多给发些工钱。喝了抓的药,不想占便宜,这些钱便用工钱补贴。”
但生意头脑不行,做得不好。后孕期,李雄怕操劳,便不辞辛苦包揽一干事务。只是经营醒时却已两手空空。
没有睁眼,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但怀抱里什么都没有了。
俯身贴着冷冰冰的床榻,手心里钻过阴凉的风,好像又回到了小公主和亲那一日,还做着那可怖的梦。
叫醒吧,若还在生气,用不着亲,用不着抱,用不着拍拍的肩膀,用不着碰碰的手,甚至用不着说一句完整的话,用不着叫“宁师兄”或是“天师”,只要发出一丁点儿细微的响动,让知道还在身边,就可以自己醒。
但是连这样都不肯。
“药膳效果不错,哪怕吉庆楼时常闹得夜火朝天,喧闹声也从不惊扰安眠。嘱咐李雄,要关照萋萋,莫让吃了亏,多给发些工钱。喝了抓的药,不想占便宜,这些钱便用工钱补贴。”
月蘅殿针落可闻,连雨声都消失了。
心和这座老旧的宫殿一样,空洞破碎,落满尘埃。可是明明不久前,才激烈又鲜活地跳动,怎么一转眼就被掏空?
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了,是否真的还停留在那痛苦的早晨,从明辉殿抱着冰凉的尸身回,最后一次躺在身边,祈祷那是一场梦,不敢睁开眼。
是不是依旧停驻在那噩梦边缘,没有独自熬过近百年,也没有与再相见?
奚华年方二八,有双瞳剪水之貌,闭月羞花之姿,是已故贵妃唯一的子女,是琼都最受宠爱的公主。满朝臣子和天下百姓皆以为公主天生贵命,一辈子安乐无忧。
实则不然。
攸宁六十一年新春,贵妃葬礼结束那天夜里,太子云游安慰比他小两岁的妹妹,送了一只暗绿绣眼鸟与她作伴。
奚华细声细气:“谢谢太子哥哥,我收下阿鹂。”
太子纠正她:“什么阿鹂?这不是小黄鹂鸟,是暗绿绣眼。”
“什么绿什么眼?反正从此以后它就叫阿鹂。”
“……”
少年兄妹还在商量那只小鸟的名字,作法的天师偶然路过,预言公主奚华患有不治之症,活不过十六岁,会在攸宁六十九年岁末死去。
噩耗如同晴天霹雳。太子震怒,责令天师不该胡言乱语,不该吓到公主。当夜天师身死,关于公主奚华活不过十六岁那则预言,变成了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
最初听闻噩耗的惊恐慢慢平复之后,奚华是不信天师的说法的,毕竟她身体健康,一切活动如常,怎么看也不像患病之人。
太子私下请了最靠得住的胡太医诊治,并未告知胡太医看诊的原因,只要他细查细探,看看公主身体有没有什么问题。胡太医数次诊断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太子宽慰奚华,天师所言实属无稽之谈,不必放在心上。他的妹妹,一定会长命百岁。
奚华刻意淡忘这件事,当作从没有发生过。但攸宁六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年初开始,她渐渐察觉身体有些不对劲。
身体变差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太子。表面上,她仍然是无忧无虑,尽享雍容华贵的琼都公主。实际上,她能感受到体内生机在一点点损耗,她正在朝着天师预言的结局走去。
这一年,公主一切活动照常。除了每月一次,她会乔装打扮后带着最亲近的侍女前往琼都近郊的华安寺,向高僧闻觉求问解救之法。
这是第十二次,这一次,她从闻觉口中听说了允生丹。
这消息有些突然,她推开殿门准备离开时,神思还很恍惚。
“公主,大事不好!”侍女竹烟一见她从门口出,赶紧迎上去禀报。
“在外面不要叫我公主,说了好多次了。何事?”奚华心里仍想着允生丹,没注意到侍女焦头烂额的表情。
“阿鹂,阿鹂飞走了!奴婢找不到阿鹂了,请小姐责罚!”竹烟急得跺脚,改了对公主的称呼,嗓音因紧张而发颤。
“什么?”奚华终于回神,若不是被婢女搀着手臂,她险些要晕倒,“这大雪天气,你怎么不看好它?”
“请小姐责罚,奴婢罪该万死。”竹烟服侍公主多年,自然知道阿鹂是公主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除了公主之外,那鸟儿谁也不亲近,就连太子亲自逗它,它也爱理不理,娇贵得紧。
只对公主,它黏糊得要命,今日午后,见到公主要出门,它非要扑棱翅膀跟着一起。
竹烟不是第一次带它出宫,也不是第一次华安寺。以往公主去上香时,它只是留在马车悻悻等她,也不叫,也不出声,甚至也不爱活动。
但今日不知怎的,在她稍不留神的空档里,它飞出马车,很快在茫茫飞雪中不见了踪影。
“什么死不死的,快去找找阿鹂。”奚华一着急,都忘了自己这么多年一直很忌讳说那字,也没有心思去想允生丹了,问了侍女阿鹂飞走的方向,拔腿便去找它。
“小姐,莫急!”竹烟赶紧撑了伞追上去,主仆二人一路张望,直至走到后山,也没见到阿鹂的影子。
奚华终于驻足喘了两口气,面色沉重地望向山林。
“小姐,山上危险,我们——”竹烟试探着开口,“我们要不要请寺中僧人帮忙去山上找找?”
奚华摇头:“不可,如果他们找到阿鹂,那整华安寺都知道我了这里,还不止一次这里……”
竹烟心知劝不动,只好将伞交到公主手上,自己顶着雪朝山上跑去。
奚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冷冷道:“撑伞,一起去。”
竹烟不敢违抗,也知道今日公主势必要找到阿鹂不可。那句话怎么说的,活要见鸟,死要见尸。她知道公主从不许旁人说那字,但此时此刻,她很确定公主就是那样想的。
新春刚过,天气还没有暖和起,这场雪是午后开始下的,持续了一两时辰,一直不见停。
山路本就崎岖,在下雪天更不好通行。时不时有积雪从枯木枝头掉落,砸在伞面上“啪嗒”一声,盖过少女吱呀吱呀踩在雪地里的声音。
那脚步声渐渐变慢,也变得越越重。快到山顶时,两人走不动了停下喘气。
忽然有一团黑影擦着奚华腿边一闪而过,溅了她一身飞雪。
“小姐小心,那是什么东西?”竹烟围着奚华走了一圈,确认她没有受伤,“该不会是什么邪祟之物?”
奚华指着上山的路,积雪上零零星星有几只梅花状的脚印,“兴许是只野猫。”
话音刚落,山顶忽然传几声熟悉的鸟啼,一听就是阿鹂的鸣叫声。
奚华拔腿就往山上去,急匆匆到了山顶,跑进一座汉白玉石亭,没有见到阿鹂,只见到一身着白衣的背影。
“阿鹂?”她焦虑地唤鸟。
那白衣公子闻声回头,再转过身,手心里正稳稳托着一只暗绿绣眼鸟儿。
这是头一回,阿鹂见她没有立刻飞到她身边,反倒像是舍不得那陌生人似的。
“小姐——”竹烟迟一步,见到阿鹂完好无损,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这位公子是?”
“在下宁天微,偶然路过此地,顺手赶走一只黑猫。”
直到听见那清冷的嗓音响起,奚华方才从阿鹂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石亭中的公子。这一看,忍不住心下惊叹,这公子实乃天人之姿。
她是琼都公主,自幼见过许多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男子,不说别的,单是她太子哥哥,也是极好看的。
但眼下她敢肯定,即便是太子此时和他站在一处,也会产生珠玉在侧的感觉。
“它叫阿鹂?”宁天微把鸟交还给她,“姑娘怎么称呼?”
竹烟抢先回答:“我家小姐姓云。”
“你的手背,怎么在流血?”奚华接过阿鹂时看见了男子右手手背上有三道红痕,似是抓伤,“看那只野猫,很不顺手。”
宁天微笑道:“无妨,那猫是调皮了些。”
他要收手时,指尖被另一手轻轻抓住。
“等一下。”奚华自袖口取出一方碧青色手帕,为那只受伤的手包扎止血,一边说,“谢谢你救了阿鹂。”
手帕缠好之后,宁天微绕了绕手腕,“云姑娘的东西,我去何处归还?”
“无需归还。”奚华不想说出自己的身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渐晚,但风雪未止。
“云姑娘若是着急下山,可与在下同行。”宁天微撑伞朝走出石亭。
这是奚华擅自离宫最久的一次,再不会去恐要被发现,于是叫上竹烟撑伞,跟在宁天微身后往山下走。
上山时因着急找阿鹂,她顾不上去想山路又多难走。现在找回了阿鹂,才知道雪地湿滑。沿路踩滑了好几次,把身边那人的衣袖都抓出了褶皱。
在第八次拉着旁人差点一起摔倒之后,她被他伸手拦住去路。
“云姑娘若不嫌弃,就这样下山吧。”宁天微在她面前俯身屈腿蹲下。
奚华迟疑不动,从小到大,即便是对她疼爱有加的太子哥哥,也没有主动背过她。面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她实在迈不出那一步。
“再不下山,天要黑了。”
奚华终是走到他背后,小心翼翼地趴上去,从他手中取过了伞。
这是她第一次为别人撑伞,也是第一次被别人背着下山。
到了临别时候,两人只是礼貌又客气地告别,没有说再见。
就算是竹烟和阿鹂都知道,公主与偶然相遇的路人不会再见。
奚华回宫后躺了一夜,翌日起床时,总感觉寝殿中安静得不太正常。
“公主,阿鹂好像病了,它回之后都不叫了。”竹烟忧愁道。
奚华拈了颗果仁喂它,它也不理,只是病恹恹的,不怎么动弹。
“我去趟东宫,请太子想想办法。”
奚华带着鸟雀去往东宫,竹烟跟在后面以便听她吩咐。
到了太子书房外,以为只有他一人在,她一边敲门一边问:“哥哥,阿鹂好像生病了,你能不能找太医看看?”
“太医又不是兽医。”太子推开门,拍了拍她的脑袋,“太医可以给你看病,不能给它看病。”
谈话间,奚华忽然感觉手心一空,阿鹂径直飞进了太子书房。
“天师,抱歉。”太子转身望向书案处,眼见那只鸟雀正踩在天师肩上走走去。
奚华探头看过去,刹那之间,有种昨日重现之感。
“今日新的太子天师,孤的老师。”太子向奚华介绍房间里那人。
“臣见过公主殿下。”年轻的天师朝奚华一本正经地叩拜。
奚华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天师多礼了。”
太子邀请妹妹进了书房,见到那鸟雀还在天师肩上,实在忍不住问:“阿鹂这只鸟儿怎么回事?孤从未见过它亲近除你之外的人。”
“这——我看它这会儿好多了,哥哥不用找太医了。”奚华也不知道它怎么回事,难道它惦记上了昨日的救命之恩?
“走了阿鹂,回去了。”她朝它伸手,它居然不理不睬。
太子失笑:“不用找太医了,它倒是黏上孤的老师了。孤看它精神也没全好,妹妹若是愿意,可以请天师代为照看几日。”
公主和天师都没有说话,只有阿鹂喳喳叫了几声,似是欢愉。
“公主需要臣照看它吗?”
奚华看着在他肩上踱踱去的鸟儿,最终说了声好。
那是第一次,她愿意把阿鹂交给别人照料。
回去的路上,竹烟甚是惊讶地询问:“公主怎么舍得阿鹂交给别人?”
“你没有看出吗?”奚华觉得那原因显而易见。
“看出什么?”
“阿鹂,很喜欢他。”
不想听,刚把锦麟撵,紫茶满脸怒容地冲进。
问这唯一知悉前情的人,这是最后的希望。
紫茶却说:“大师兄还没疯够吗?小公主没有回过,在痴心妄想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