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第八十一眼
这是月光绝不会造访的绝境,滴答滴答的声响正编织成细小而连绵的“雨”。红雨源自冰凉掌心,顺着指尖滴落,坠入黯淡湖泽。
灵泽族灭族之后,映寒仙洲沦为荒芜的废墟。仙洲人迹罕至,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宁昉结束历劫返回天玄宗后,只身寻到仙洲,暗中将其腾挪了方位,转移到无人知晓之地,使之成为一处幽寂封闭的空间。
奚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正欲询问,又听他说:“魔尊尘染,是他不得已而杀之的爱人。他只是把你,当作尘染的替身。”
“……”奚华怔了一怔,再试着确认,“你说我是——替身?”
“嗯。”卢聿之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苦口婆心地规劝她,“因为你眉心这道魔纹和尘染的一模一样,所以他才将你认错。总之你要记着,即便他对你再好,你也不要动心,因为你只是替身。”
“嗯,替身,我是替身。”奚华摸摸眉心,絮絮叨叨念着“替身”这词。
“他必定不愿有人告诉你这件事,你也不要当面戳破他的心思,免得惹他不高兴。”卢聿之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她心里受了重创,一时也不忍再多说,只嘱咐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直到他终于离开幽篁岭,身影完全消失不见了,奚华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天助我也!”
原偷剑贼有一位死来的白月光,而她竟被当成白月光的替身。
她丝毫不觉得难过,反而心情愉悦。
利用这层身份,她岂不是可以与他更亲近?如此这般,拿到溯安剑,岂不是指日可待之事?
她心满意足地摸了摸眉心,第一次觉得这路不明的魔纹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卢聿之离开之后,幽篁岭再度变得安静,宁天微整日无影无踪。
直至入夜,他仍然没有出现。
仅仅一日不见,奚华对溯安剑十分挂念,忍不住在临睡前敲了他的房门。
无人应答,只有朦胧的月色如水波一般,轻轻晃荡,渐渐漫上竹墙。竹影映射其中,像水波中幽幽摇曳的藻荇。
她推开门,“咿呀”一声,月影随之涌进房间,没人撵她跑,她抬脚进屋。
空荡荡的,宁天微果然不在。
但很奇怪,她感受到了溯安剑的存在。他怎么可能把剑留在房间里独自外出?
奚华循着那感应往里跑,一步一步靠近屏风,绕过它进了里间,赫然发现竹榻上躺了一人。
白衣铺散在床榻上,掩着单薄的身躯,像一枚受伤的月亮,坠落于此,散发着苍白的光。
她确信他是病了。
虽然他口头上不承认,但白日里卢聿之已经说得很明白。他封印了所有修为,换一副病恹恹的身子。
先前被掐断的心思又冒出了,今夜她或许真的有机可乘?
她跑近床榻,离得越近,那感应越强,像一味解药,她要得到。
到了榻边,不能再更近一步了。她俯身他的睡颜,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是真的睡着了。
她俯身,指尖小心翼翼地拎了几下他的白色外袍,见他依旧不动,动作便稍稍放松了些,不再那么拘谨。她纤长的手指滑过白袍,轻轻按了按,没有感受到溯安剑的形状。只好一点一点移动位置,辗转游移,继续找它。
寻遍每一处边边角角,处处皆是落空。
怎么可能不在?初到幽篁岭掉进浸雪潭那晚上,她还抓住过它,总不可能是她搞错了吧?
到底藏在何处了?有必要连睡觉都把它揣在身上吗?
奚华不愿放弃这大好时机,灼灼目光落在了他的腰带上,双手指尖随之跟上,又轻又慢地扯了几下,衣袍略有松动。
她低头凑近,目光填满那道狭窄的缝隙,仍然没有见到溯安剑。
离他太近了,鼻尖险些蹭到他微微隆起的衣袍,她不禁屏住了呼吸。因为憋气的缘故,脸颊染上了红晕,即便在并不明朗的夜色下,也不容忽视。
一口气憋不住了,她准备速战速决,正欲掀开他半身外袍,手腕忽然被紧紧抓住。
“做什么?”宁天微冷声诘问,忽然睁眼望见她炙热的眼神,两相触碰,冷热交错。
太吓人了,奚华眼神闪躲,飞快避开他目光,更显得自己做贼心虚。
她第一法是跑,挣脱手腕没成功,整人摇摇晃晃没站稳,正好顺势倒下,上半身贴在他身上。
“主人一整天没有出现,卢聿之跑之前叫我多关照你,我发现主人昏睡不醒,所以才……”
“你便是这么关照的?”宁天微捏了捏她的手腕。
奚华不知该怎么解释,心里惴惴不安,身体却倍感惬意。是溯安剑,就在他身上,就算拿不到,就这样贴一贴也好。
“干什么?起。”宁天微抬了抬肩膀试图推开她。
奚华猜他根本没力气,否则为何只是口头命令,为何不一巴掌把她拍出来。
既然如此,她才不要起。不仅不起,她还慢吞吞挪了挪位置,找了更舒服的姿势,心他最好永远也别恢复体力了,就这样柔柔弱弱多好。
“奚华……”他喊那名字,言语间已是一副山雨欲的架势。
九十九年,无一月例外。
重复太多次之后,灵鹤都对每步骤了如指掌了,什么时候该变成鹤簪,什么时候该钻进的掌心,什么时候刺进心口,什么时候展开昔日旧梦。
有时会,幸好吃掉的第一梦是美梦。
假如小公主在梦里没说那句话,没有要求必须活着,还会不会坚持活着,或是选择与一同归?
作为的一缕神识,灵鹤的承受能力很强,也能在最大程度理解的所作所为。从惊诧到适应,没花多长时间,渐渐改观,不再觉得这是疯狂举动。
这怎么能算疯呢?明明很清醒,不过是情之所至罢了。
但接受能力这么强的,恐怕只有一,雪山就不行。记得有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宁昉带了雪山一起映寒仙洲。
雪山起初还兴致勃勃地玩水,后见到异瞳,激动坏了,非要用猫爪摸。宁昉岂会同意乱,一人一猫争执许久,气氛很不愉快。
能完全感知到的心境,后悔带雪山了,但又不忍心把独自留在宿月峰,毕竟这是中秋。
仙洲里不见月亮的中秋,也是中秋。
雪山发了好大的脾气,把的手背抓出一道道血痕,无论怎么说,雪山也不听,然后就生气不理了。
“出来。今夜就回你的悬霁宗来。”话音落下,房门“啪”地一声。
明明是凶神恶煞,装什么手无缚鸡之力?明明答应过让她留下,现在又要赶跑她。阴险,虚伪,偷剑贼!
奚华敢怒不敢言,只好愤愤而来。一路咬牙切齿,将刚才在他身边感受的那一丝熟悉感忘了九霄云外。
夏夜天气多变,后半夜月色全然隐匿,暴雨突如其。
宁天微起身跑出房间,穿过长廊,带着满身水汽站在最西侧的房门外,还带着些没有消解的怒气。
这里做什么?下这么大的雨,她总不可能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连夜离开幽篁岭。
他心里分析得条条是道,脚步却已经踏进屋内。
进了屋,才确定那一抹担心全是多余。她哪里有要离开幽篁岭的样子?她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在哗啦哗啦的暴雨声中安睡,连有人跑到了床边也浑然不觉。
那便不应再,也不该留下,否则和她前半夜的无耻行径也没有什么区别。
宁天微转身欲跑,天边忽然炸开一声惊雷,像一双镣铐,牵住他正要迈出的脚步,牢牢拽紧。
他讨厌这样的天气。
料她应该也一样。
但是她好像什么也不记得,让他连开口询问也做不到。
罢了,再回头一眼,闪电的光亮破窗而入,在她睡颜上一闪而过,照亮眼角的水痕,是星星点点的眼泪。
哭什么?因为他凶了她,因为他赶她跑吗?
有一道电光闪过,雷声轰鸣。她眉心紧蹙,额上渗出大颗大颗汗水。
原不是伤心,是在做噩梦。每一次雷声响起,她就握紧手心,一次比一次更用力,指甲都快要嵌进肉里。
很久违地,他起他飞升之前那场雷劫,当时她挡在他身前,比现在更害怕吧?是不是太痛太害怕,所以忘了他?
他转身靠近她,掰开她握紧的手,才见她细长的手腕上那一圈红痕。是他之前太用力了,现在着,不禁有一丝后悔。
那红痕再往上,被衣袖半遮半掩的地方,还有三道灰扑扑的伤疤,沿着手臂往上,直到他不见的地方。
这伤疤他也有过,是那场雷劫留下的后遗症,只是他修为高深,三五年就恢复如初。但是她,时至今日还没有消退,这几百年,她又是怎么过的呢?
上一回在他房间被热茶烫伤,躲躲闪闪不让他见手臂,是害怕他嫌弃她丑吗?
他觉得好笑,又有些不忍,回房来拿之前没用上的药膏,刚一松手,手忽然被她紧紧抓住。
不知她到底在什么噩梦,要这样把他当作救命稻草一样抓着。
“奚华。”他试着叫醒她。
可以不眠不休,可以静静观望,可以等。
对于接下的表现,在担忧之中居然又有点期待了。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时房间里漂浮着清幽浅淡的香气,睁宁天微得疾,在幽闭的寝宫内带起一阵风。风吹动了挂在床架上两旁的纱帐。
睁眼之前,都怀疑是不是灵植开花了。一种直觉油然而生,灵植的花朵合该是这种香气,如果有朝一日还能开花。
宁天微怎会不知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能忍则忍,懒得与粘人精计较。否则她又要哭哭啼啼抱着他不放,他不喜欢自己衣袍上沾上湿漉漉的泪痕,也受不了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至于醉翁之意到底在什么?只有奚华自己知道。离开溯安剑差不多快三月了,每一次她想方设法靠近宁天微,都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倒数第十日,到了固定的练剑时间,宁天微没有出现。奚华从午后等到黄昏再到月近中天,始终没见到他一眼。
借助溯安剑的感应去找,不对劲,那感应也比往日减弱了许多。
她把这当成是自己命不久矣的征兆,等到哪一天一丝一毫也感应不到了,恐怕就是她一命呜呼之时。
抱着这样的念头去找人,到了浸雪潭附近,望见潭面上泛起一大片蓝光,游离在水面之上,与从天而降的月光融为一体。
透过炫目的光晕,奚华看见了那清瘦的背影。
“主人忽然调动灵力做什么?”奚华边走边问,按前不久卢聿之所说,病弱的剑尊封闭了修为,是不能强行支配灵力的。
无人回应,她快步上前,绕到他面前,见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把剑——
遍布裂纹的溯安剑。
她双脚仿佛被定住,一步也挪不动了,脑袋嗡嗡作响。她实在想不明白,近百日不见,她的本源剑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宁天微淡淡瞥了她一眼,口头未做任何解释。幽蓝的光晕自他掌心而出,丝丝缕缕的灵气涌向那把废剑,将它托举在空中,环绕包围。
不需要解释,任谁都看得明白,他在修剑,为一把连剑灵都没有的废剑冒险。
一条裂纹稍稍合拢,很快又有新的更大的裂缝出现。
他双唇紧抿,汗水从额间滑到唇角,经过下颌,一滴一滴落入水中。显然他力不从心,即使勉强强撑,那光晕也越越淡,在茫茫夜色中逐渐难以分辨。
直到最后一丝单薄的灵气被夜风吹散,溯安剑支离破碎,坠入浸雪潭。
宁天微伸手去接剑的碎片,只接住零星几片,随后潜入水中,追随那把剑而去。
“等等!”奚华喊不住他,又着急找回溯安剑的碎片,也紧随其后沉下水面。
不是第一次了,心情比第一次掉进浸雪潭那晚上更沉重更绝望,那时候好歹是失而复得,此时此刻,看着四处散落的碎片,满脑子都是死到临头的不安。
在这种不安的驱使下,奚华只想赶紧找齐碎片,顾不上另一人的安危了。
若不是依靠特殊的感应,她其实也不清楚碎片有没有捡完。
凭着微弱的指引继续下沉,她忽然感觉手腕一凉,回头一看,是宁天微抓着她的手腕。
方才在岸上看见他的时候,她知道他状态不好,没想到这么不好。现在离得近了,才看清他面色极差,眼眸都快要阖上了。
她伸手朝上指了指,建议他先离开浸雪潭,他摇头,不接受她的建议。
她又抬了抬被他握住的手腕,想要他松手,他依旧摇头,把那纤细的手腕握得更紧了。
奚华不想浪费时间拉拉扯扯,只好任由他握着,带他一起先捡回碎片。
有时两人意见不统一,一想往东,一想往西,为了掌握主动权,她干脆用力挣脱了手腕,再握住他的手。
好冷,掌心的触感让她忽然回想起初次相遇的那晚上,也在这潭水之中,他冷得像要结冰。
而这一次更甚,连她也感觉自己要被一起冻住了。
宁天微晃了晃她的手,她回过神,牵着他一起行动。
直到找齐最后一块碎片,她丝毫不想再耽误,牵着他一道往回游,眼见水面之外的光亮近在咫尺,他们即将浮出水面了,她忽然感到手心一空,冰冷的触感随之消失了。
奚华回头看身后那人,以为他是筋疲力尽握不住她的手了,哪知根本不是,他掉头又往水下游去。
还想干嘛?明明溯安剑的碎片已经全部找齐了,奚华有几分气恼,眼下没机会发作,又担心他的安危,只好无奈地游过去跟上他。
离得近了,才看清他在追一样东西——在潭水中不断下沉的一支白玉发簪。
尘染?
她心底蓦地冒出这名字,自然而然地认为那是尘染留给他的,或是他曾经没及送给尘染的发簪。
这念头突如其,教人莫名心烦。
他是剑尊,为了修复一把剑铤而走险,她很理解。再加上那把剑和她性命相关,他看重那把剑,她甚至觉得自己偷偷占了他的便宜,悄悄得了好处。
但现在,为了一女子,他不顾性命安危要取回她的发簪,她很不理解,也越发相信了卢聿之之前所说的是真的——
他果然忘不了尘染。
算了,管他心里惦记着什么人,那都和她毫不相关。她还指望他修好溯安剑,便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不要命地折腾,于是她加速游到了更深处,抢先一步抓住了下沉中的玉簪。
回头想要递给他时,才发现他双目已经阖上,唇角附近飘散着一丝血迹,人已经失去意识陷入昏迷状态。
奚华自己也没几分力气了,还要费劲带他回去。一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终于把他送回房间安放在竹榻之上。在确定他性命无虞之前,她还不能离开。
“主人,醒醒。”她喊了几声,对方不应。
“剑尊,醒醒。”戳了戳他的胳膊,他还是没反应。
“宁天微,醒醒。”
“喂,醒醒,醒醒。”
“……”
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不动。用指尖试了试他的鼻息,幸好还有一丝气流,微弱但还存在。侧着身子靠近他的胸口,万幸听见了他的心跳,只是远远不如上次那样有力那样强烈。
他一定不能死。
因为她还想活着,还指望着最后几天时间里他顺利修好溯安剑。
若他死了,她岂不是要陪葬么?
绝对不行。
她得救他,联系不上卢聿之,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先用毛巾擦掉他嘴角残留的血迹,明明没有一丝痕迹了,房间里还飘散着血腥味。
那气味的源头是他的手心,他把溯安剑的碎片握得太用力了,留下深浅不一的伤口,尚在流血。
奚华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笑他太痴迷,又庆幸他痴迷。
之前在水下,她一心寻剑,除了彻骨冷意,没有感受他手心的异样。现在再看血淋淋的伤痕,轻轻碰一下都觉得疼,心里难免生出一丝不忍。
她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他双手的伤口,又慢慢做了包扎,虽然样子不美观,但止血足够了。
“醒醒,主人。”
“醒醒,剑尊。”
“醒醒,宁天微。”
“……”
她把这几句话颠前倒后,翻覆去喊了好多遍,嗓子都快哑了,也没能喊醒他。
到后半夜自己也累得不行了,就地蹲坐在竹榻边上,偏头睡了过去。
睡着了,她好像如愿回到了溯安剑。剑中不再是一片荒芜、满目狼藉,广阔天地间开满了一种芳香四溢的花。她叫不出那花的名字,只觉得香气很熟悉。
她在香气中沉醉,希望自己性命无忧,希望溯安剑永远完好无缺。
可惜眼前的景色倏地变幻了,天降红雨,每一朵花都染上刺目的猩红。香气不复存在,血光泛滥成灾。
随后“噗嗤”一声,她与溯安剑一起,穿透了某一温热的地方。铺天盖地,是心碎的声音。
“不要,你不能死。”喊出那句话时,她还在梦魇中挣扎。
“怎么了?”头顶上方有虚弱的声音问她。
“你不能死。”她在半梦半醒中重复。
“为什么?”他从她侧脸下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整条胳膊都被她压得发麻。
“不行。”宁昉脸色极差,声音冷得像冰。
“现在说不行如何也躲不过受一场罪,还有用吗?小公主上次参加选拔,被独幽攻击那天夜里,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出现?”
又说到那天,宁昉有所察觉,那夜或许是症结所在。
紫茶愤愤不平:“陪天机阁星姬赏月很开心吧?毕竟当夜月色动人。”
第 83 章 第八十三眼
自本届万仞会开办以,锦麟心中颇不平静。
第一日,接待小龙君时,惊闻万仞会是为寻回未婚妻。震惊之余,一直留心关注,好奇那神秘的未婚妻是何许人也。
但奚华知道不是,他就是趁机报仇——初见时折腾他许久,还咬了他耳朵的仇。她杵在原地,想伸手摸摸耳朵,手都僵硬得不灵活了。
“耳朵还在。”他走过去盯着她的耳朵,直到看见那小小的耳廓上泛起红晕,他才伸手,隔空将竹剑抓握在手中。
随后他径直走向竹林中开阔地带,执剑演示了几招式。
数息之后,凌厉的剑气消退,翻飞的衣袂停顿,竹剑也安静下,他问:“看清了吗?”
显然没有,奚华摇头。
紧接着又是一番教人眼花缭乱的动作。
结束之后,探寻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愁云密布的脸上。她眼神闪躲,仍是摇头。
“这是最简单的,这都看不懂?”宁天微一边暗叹悬霁宗好没出息,一边走回把剑递到她手上,“还学不学?傻了么?”
奚华回神,接过竹剑,握住剑柄上那一丝余温,试着比划了几下,乱七八糟,毫无章法。
她好歹是剑灵,在练剑一事上应当有些天赋,今日却不知为何,半分也不开窍,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志。
宁天微看不过去,耐着性子又演示了一遍,中途听见她小声喊他“慢一点”,后半段他用有史以最慢的速度收尾。
结束后,回头在她瞳仁中望见了自己——
一身白衣,执剑而立。
多久没有练剑了?五百多年前,他用最爱的那把剑镇守万魔窟,眼睁睁看它毁灭却无能无力。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任何一把剑。
今日算是破例。
今日为何破例?
是一时兴起,心血潮么?
山风吹拂,竹叶翩然飘落,一小片青葱之色划过奚华眼前,遮盖了眼中凝固不动的身影。也像一把细小而尖锐的刀刃,轻巧割断宁天微朝她凝望的视线,让他从恍惚中清醒过。
“在想什么?”
话音落下时,脚步已经快要走到她跟前。是问她么,还是问自己?
“啊?”奚华解释不清,在短短一瞬间,除了魂牵梦绕的溯安剑之外,她好像想到了别的东西。
那些影像朦朦胧胧,像斑驳的竹影,像竹影之外,遥远天边的烟云。
是什么呢?还不及辨别,朦胧影像便被他突然的提问打断,遐思戛然而止。
“还是没看清,主人能不能再教教我?”奚华上前一步靠近他,见他没躲开,再走一步靠近他,两三步下,离他很近了。
宁天微遂又把竹剑递给她,她握着剑柄转身,没有走向开阔处,反倒抓着他的右手搭在自己手上,硬着头皮问:“太难了,可不可以这样教我?”
这是一种相当大胆的冒犯,宁天微想问她是不是不要命了,还没说出口,便感觉她握剑的手在发抖。
看她也知道害怕的。也罢,仔细想想,她不就是一直这样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也不是头一回占他便宜。
“可以吗?”她又问了一遍,鼓起勇气想偏过头观察他的表情,下一瞬,手背被握紧,手臂跟随他的动作抬起,一举一动都被他牵引。
奚华没想到他会同意,这样一前一后的姿势,让她近距离感受到了溯安剑的存在。很好,只要不被他推开,她想一直这样练下去。
“专心些。”宁天微加快了速度,动作幅度也更大些,“心不在焉,要学到何年何月?”
奚华志不在此,表面上装模作样学着他的剑法,心思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已经开始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回到溯安剑中,什么时候能完全脱离本源剑活下去,什么时候能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想得出了神,没注意身后那人动静,只感觉后背一空,她又刚好往后一退,重重跌坐在地。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站起继续练,练到天黑再回。”宁天微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奚华心知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不敢再造次,只能眼巴巴看他走出竹林,看他清瘦的身影在丛丛青绿后隐去。
他一走,溯安剑随之离去,她就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一条缺水的鱼。用竹剑撑着地想站起,想再练练好回去交差,但手脚乏力,脑子也昏昏沉沉。一呵欠还没打完,眼皮不听使唤地阖上,她就地昏睡过去。
入夜后,月光透过疏密不一的竹叶洒向地面,竹林中光线不算明亮,斑驳的树影随夜风摇摇晃晃。
在摇晃的竹影之中,一条细长的青蛇缓缓爬行,与草叶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是一种恶毒的诅咒,但不远处那女子睡得太熟,什么声响也没有听见,对危险浑然不觉。
离猎物近了,或许是嗅到了诱人的香气,青蛇忽然加速,冲向那人贴靠于地面的脖颈。蛇杏儿伸出,扫过雪白的肌肤,发出急促的咝鸣。
蛇口张开,尖牙利齿刚要咬住那女子,一枚雪亮的银针不知从何处飞,刺中青蛇命门。青蛇骤然耷拉下去,又被一股强劲的气流狠狠甩开。
一身着月白长袍的人影走向熟睡的女子,脚步匆匆,眨眼间到了她身边。他居高临下打量她的背影,因她趴着,他看不见她的脸,认不出她是谁。
但不论她是谁,都不该出现在幽篁岭。
在他的认知里,那独独往的高傲剑尊绝不会允许别人留在幽篁岭。
他不禁皱眉,俯身欲查看她是否被青蛇所伤。
恰在此时,女子在睡梦中翻了身,一张清秀动人的陌生面孔转向他眼前。
惶惶月光下,她眉心那道魔纹清晰可见。
他愣怔片刻,几乎同时,数枚银针从他袖口齐刷刷飞出,刺向那张一无所知的睡颜。
“脑子有毛病吗——”
话还没说话,嘴却被堵住了。酒壶碎在地上“咔嚓”一声。
紫茶双目圆睁,望着微红的脸呆住了,倏地想起从前在碧落潭里见到锦麟真身,那条漂亮的锦鲤拱到了小小的浮萍。
“天师还没好?”奚华倏地松手,那黏腻的触感竟然是血。
第 84 章 第八十四眼
清风徐,清冷香气萦绕身侧,比前几日更近更浓郁。
“是送的花好,还是送的花好?”
有人在耳边说话,把睡梦都吵醒,奚华迷迷糊糊睁眼一,宁师兄站在面前,双手搭在头上,正仔细打理的发髻。
“这些年你离开凌霄宗以后,宗门内流传着一说法。”卢聿之抬眼警惕地瞄了一眼他的表情,又偏头去看他身后安睡的女子,“他们说,‘女魔头尘染对剑尊并非一厢情愿,剑尊早已被她迷了心志,只是囿于身份才没能和她在一起’。”
“笑话。你们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宁天微音量一直很低,气势却越越咄咄逼人。
卢聿之解释:“不是我,是他们。这种流言我自然是不信的,但是……”
“你觉得她是尘染?尘染长什么样,你没见过吗?”
“她们的确长相不同,但那道魔纹,确实一模一样。”卢聿之这次幽篁岭,本就有很多事告诉他,“当年仙魔大战,尘染被你用溯安剑斩杀,想是该魂飞魄散了。但近日魔族频频异动,修真界不知从哪儿查到的消息,说是尘染没死,很快就要卷土重。”
“若尘染没死,我会再杀一次。但她不是尘染。”宁天微在幽篁岭避而不出,对外界情况知之甚少,“魔族异动,何时开始的?”
“上月,太息真人带亲随弟子去了万魔窟,发现溯安剑不见了。”
“嗯。”他知道取走溯安剑可能会引发变故,但没想到变故得这么快,魔族余孽沉寂已久,竟然这么快又躁动起。
“他们说,是尘染复活,毁了溯安剑,解开了万魔窟封印。还说当年万魔窟一战,是你有意放水,因为你舍不得她……”
“一派胡言。情爱之事于我如同毫末微尘,更何况尘染作恶多端,我怎么可能舍不得她?”
“我听闻,越是清心寡欲之人越危险,这样的人一旦起了什么心思,很快就要野火燎原。”卢聿之忍不住追问,“我还听说,你之所以堕入魔道,是因为杀了尘染又追悔莫及,痛失所爱,求而不得,才会疯魔。是不是真的?”
宁天微白了问话的人一眼,眼神无疑在说他怎么能问出如此荒谬的问题,“无稽之谈你也相信?我只是多年与魔族交锋沾染了魔气,有入魔的风险,但眼下还能控制。再者,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师兄就这么肯定?”卢聿之忍不住又瞅了一眼侧身躺在地上的女子,心想她怎么这么能睡。
“魔族狡诈,尘染临死前,在我身上下了一道咒术,倘若有一天我有了在意之人,魔气便会越越强劲,倘若我爱上一人,便会心性大乱,彻底入魔。这就是尘染的卑鄙伎俩,她得不到的,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宁天微冷笑一声,言语间尽是不屑,“她这是多此一举。这道咒术不可能成真,因为我绝不会爱上任何人。”
卢聿之眯起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心里泛起不安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开去,仿佛一种不祥的预兆。那痕迹细小轻微,却不容忽略。
宁天微撇开尘染这话题,转身随手抱起地上那人,又捡了一把竹剑,往竹苑方向走去,边走边问:“你离开悬霁宗多年,可还能查到弟子名册?”
“这有何难?我爹还等我有朝一日回去继承家业。”卢聿之阖上眼睛,双手掐诀,“你怎么突然对悬霁宗的弟子感兴趣?”
宁天微放慢脚步,“悬霁宗有没有一叫奚华的?”
卢聿之用神识在紫府中扫过一页页发光的小字,没找到那名字,以为是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是哪三字,“找理由?”
“奚华。”宁天微冷声复述,忍着性子把每字解释了一遍。
说话时,他随意抱在怀里那人似乎动了一下,只一下,就停了下。
“悬霁宗没这人。”卢聿之反复确认之后才睁眼,追上宁天微与他并肩同行,边走边探头去看他怀里那人,悠悠地说了一声,“她骗你。”
宁天微没理他,原想用衣袖掩住她的脸,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
“那悬霁宗近日可有灵兽作乱?”
“这倒是真的,你怎么会知道?也是这爱找理由的小骗子说的?”
宁天微加快了脚步,手上力气稍稍加重了几分。“小骗子”似乎在睡梦中吃痛,闭着眼要紧了牙关。
“奚华是吧?她路不明,额头上还有魔纹,你怎么会让她留在幽篁岭?”卢聿之实在无法理解。毕竟这五百多年,他是唯一一被允许进入秘境的人,而且他这里,是为了帮宁天微治疗伤势,想办法帮他压制魔气。
宁天微不想再听他絮絮叨叨,只说:“这些年我在找一人。”
“什么人?”上翘的尾音带着点八卦的意味。
“误我飞升之人。”-
奚华完全清醒过时,发现自己已不在竹林中,抬眼望向窗边,明月徘徊在竹制小窗边缘。
她起身出门,穿过长廊去找教她练剑的人,临到门口,望见他房间里还有陌生人。
“主人,你的胳膊?”她觉得奇怪,下午他离开竹林时只是心情不佳,身体是好端端的,怎么半日不见,他手臂上都缠上纱布了?
卢聿之双手正在给纱布打结,闻言指尖一顿,饶有兴味道:“她叫你什么?主人?越师兄何时需要仆人?”
宁天微瞪了他一眼,在他开口告知实情之前,先说了:“定期诊治而已。”
“?”卢聿之彻底停下动作,眼神分明在问:“面对误你飞升之人,你有必要事事解释?还隐瞒这伤口的实情。”
“是不是?卢聿之。”宁天微用冷冷清清的眼神回应对方的质疑。
“是是是,越师兄为了避免自己入魔后失控,封印了所有修为,换一副病恹恹的身子,还主动和宗门断绝了关系,谁能想到你做得那么绝?”卢聿之对这件事心情复杂,几分感佩,无限痛惜。
奚华这才明白,堕魔和飞升一样,都是虚假的传言。宁天微为了避免成魔,选择不再做那风光无限受万人景仰的剑尊,而是变成了深居简出隐姓埋名的病秧子。
既然他封印了修为,那她对溯安剑是不是有机可——
“那谁,听说你是悬霁宗的?”卢聿之忽然喊她。
奚华一番遐思被掐断,硬着头皮“欸”了一声。
“不知是哪位长老的徒弟?”他转过盯着她,意欲刨根问底。
宁天微:“外门弟子,没有专门的师父,否则也不会这么不成器。”
“你至于这样说么?”卢聿之哭笑不得,奚华也不知那阴晴不定的人是帮她还是损她。
“不成器的弟子,入不得你的法眼。有这功夫,你不如趁早回去把作乱的灵兽收拾干净。”
“越师兄要不要这么冷血?我离开自家宗门去凌霄宗追随你之前,那些灵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哪舍得处置?”
奚华心头暗叫不好,这人不但是宁天微的师弟,还是悬霁宗的重要角色。她怎么那么倒霉,随口编了身世,偏偏把自己编到了别人家门里去?
卢聿之看热闹不嫌事大,继续道:“我离开悬霁宗这些年,灵兽孤零零无人照看,小公主既然是悬霁宗弟子,不如——”
“奚华,你先回去。”宁天微抬手“啪”地一声阖上了门。
“你就这么——”“护短”两字还没说出口,卢聿之被身边那人的一口乌黑血迹惊得噤了声。
直到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他才沉声问:“越师兄,这又是怎么回事?”
“溯安剑,在我这里。上月,去万魔窟的人,是我。”宁天微低声解释。
“万魔窟是什么地方,你拖着病体去哪里,还当自己有多厉害么?”卢聿之气得脸色发青,“为了一柄废剑,何至于此?”
宁天微擦掉嘴角的血迹,沉默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接话。
“神剑除魔,师兄再舍不得,万魔窟也是它的归宿。”
这道理他自然都懂,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对一柄废剑朝思暮想。
“再说,它在你身边那么多年,却连剑灵都没有,你何必这样念念不忘?”
檀栾剑尊的溯安剑没有剑灵,整修真界都觉得匪夷所思。所有剑修都曾经等着它出现,想看看它到底生成什么模样。还没等到,溯安剑便折损在万魔窟,从此尘封在无边黑暗中,不可能再生出剑灵。
“师兄说得没错,师兄的确不可能爱上任何人。”卢聿之喜忧参半地叹气。
“因为那把剑占据了你全部的心。”
梦果然是假的。
复又躺下,侧身望着近处的屏风。屏风上多了一只圆月,一叶扁舟,右上角还有一行小字: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1]
望着那字画,会不会也像梦一样消失不见。
第 85 章 第八十五眼
电闪雷鸣,夜雨猛打窗扉。
宿月峰客舍,白榆一边奚华身子向绯云湖倾斜,坠落的过程中,望见水花飞溅,有白衣仙人于浩渺湖面踏浪凌波。
关窗一边问:“定亲的消息已在万仞会上公之于众,星姬得偿所愿不该开心吗?为什么还忧心忡忡?”
奚华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端起第二杯酒,一边喝一边拧着眉说:“不会。”
且不说宁天微带着碎裂的溯安剑一走了之,就算她找到其他办法暂时活下,就算她等能到本源剑修好的那一天,她也不会和他结契,她才不要对他惟命是从。
她想,要是还能遇见他,要是他真的把剑修好了,她一定要找机会回到剑里,再也不要出,再也不要见他,再也不要过这种成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们有没有听说万魔窟的事?三月前万魔窟封印已解,魔族又开始活动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多久,眼看着又要没了……”酒肆里聚集了各路修士,旁边那桌有人神神秘秘地聊起敏感话题。
雍游看了奚华一眼,小声说:“观音祭都过去三月了。”
“你方才说保命的方法到底是什么?再过五日,我真的要死了。雍游菩萨,你大慈大悲救救我吧。”奚华若不是喝多了,绝不会说出这种话。
他刚要回答,又被旁桌的交谈声掩了过去。
“五百年前那场仙魔大战,万魔窟是由凌霄宗的檀栾剑尊亲手封印的,谁能解开剑尊的封印?”
“当初和他实力不相上下的只有一人,就是那女魔头尘染……”
“难道那女魔头没死?她明明是被溯安剑一剑封喉的……”
那话题越聊越起劲,酒肆中绝大部分人都围了过。奚华和雍游原本就离得近,坐在原位没动,结束了对话安安静静听着八卦。
起初挑起话题那人又说:“什么一剑封喉,说不定是手下留情。宁天微怎么舍得杀尘染,他只不过是表面上装装样子,私底下还不知道怎么怜香惜玉……”
奚华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想想,三月前她掉进浸雪潭那晚上,灵霄宗有人幽篁岭找宁天微。就在那时,她也听过那声音。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雍游提高音量搭腔,但视线还是落在奚华脸上。
她知道他是在问她,她避开那道审视的目光,晕乎乎地又喝了几杯酒,没有回答。
“怎么不可能?偌大的修真界,你们一都被他的假仁假义骗了过去……”
酒肆里其他角落忽然安静了,整大堂只剩下这一声音,众人将信将疑,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有年轻人跳出反对:“檀栾剑尊一身清正,如今早已得道飞升,别胡说八道诋毁他的名讳,小心他在天上看着你!”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怀疑的表情又消退了几分,变成心虚。
“飞升?你哪只眼睛见到他飞升?我告诉你,他已经堕入魔道,很快就会成为新的魔尊。”
一众修士倒吸了一口冷气,无人接话,大堂里针落可闻。
好一阵,才有人打破沉默:“胡说什么?你是想出名想疯了吧?”
“你才想出名想疯了,总有一天他会让你大开眼界。到时候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他是正是邪,看看他疯成什么样子。”
“……”
围成一团的看客起了骚动,掺进这场争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争得面红耳赤,有人大打出手,搏斗之中打翻了桌椅,酒壶酒杯砸了一地,一片狼藉。
奚华蹲下去捡酒壶,喝多了有点神志不清,伸手摸了摸歪在地上的酒壶,自言自语道:“小公主,你怎么掉地上了小公主?真可怜,差点摔碎了都没人管你……”
雍游俯身要去扶她,右手刚碰到她的衣袖,闹哄哄的人群骤然安静下。
一人身着黑袍戴着黑色斗笠的人倏地走到人群最中心处,速度之快仿佛是凭空出现,一手掐住最初挑起话题那人的脖子,阴恻恻地逼问:“你说尘染没死,尘染在哪里?”
那人手脚并用,慌乱挣扎,唔唔叫唤了几声,一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
一众看客深怕殃及池鱼,忽然作鸟兽散。
奚华听到那名字,纷乱的意识清醒了片刻,行为上依旧是酩酊大醉,低着头蹲在地上摇摇晃晃,连“小公主”也不捡了,脑袋装上雍游的胳膊,绯红的脸顺势躲进他的穹灰色衣袍里。
等到雍游扶着她走出酒肆,两人重新混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才费劲地抬起头问:“到底是什么东西可以保命?雍游你这骗子,你不说就算了,反正我死了也找不着你了,你是不是这样想的……”
“是允生丹,否则你以为这么多人拼命想去悲云阁是为了什么。”雍游看着她迷迷糊糊的醉眼,难得换了正经的语气,“你若想要,我可以帮你。”
奚华似信非信地点点头,踮起脚尖,胡乱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转身朝客栈方向走去-
宁天微赶回客栈时天色已晚,上二楼走到房间门口,瞧见屋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
她还在睡觉?是不是因为昨日一整夜都趴在他床边说话,所以积压了更多困意?
他推开门走进去,喊了一声“奚华”,没人回答,房间里静悄悄的。灯火亮起之后再看,哪里还有她的人影?
明明给她说了“晚归勿念”,她却连一天都等不了,不肯安安分分一人待在客栈里。宁天微料想她是外出找他去了,便又带上刚摘下的帷帽,走向人人往的街市。
和昨日一般无二,即使用白纱遮盖了脸,也有很多人盯着他看,甚至有女修大胆走到他身边当众向他示好,“我观公子宛若天人,不知公子往何处去?”
“失礼。”他施以微薄的法力推开那女子,加快步伐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走。
人越多的地方视线也越密集,在幽篁岭这么多年,他习惯了清净,此时心里颇不平静。等找到奚华,他一定要告诉她以后不要再这么黏人,不要这样连一天也不能等。
因为悲云阁开放幽屏山一事,各路门派齐聚在幽屏山下这小镇,大街小巷全都挤满了人。想要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一人,并非易事,宁天微走过好几条街巷,也没有看见她。
一路上总有人往他身边靠,矫揉造作地与他搭话,起初他只是沉默不理,次数多了只想把碍事的人挥到一边去。
他突然想到,路上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和她搭讪,是不是也有许多人往她身边靠,她那样柔柔弱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应对。
于是走得更快,又想起她眉心那朵花,他不应该画得那么精致,不应该让它那么引人注意。
这样一边想一边找,忽然被人从旁扯了一下帷帽的白纱,他差一点喊出她的名字,余光瞥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于是重重拨开停在他下颌处的手,冷眼离开。
直到路过一家酒肆,听见大堂里有人说起他的名号,也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他放慢脚步,一言不发地立在门外,准备看看这些人是怎么说他的。
这一看,看见了角落里一名面目红霞的女子,她正和一名男子举杯对饮。
他当即想进去把她叫出,脚已经迈开一步,却又在门口停下。他看见她很自然地伸手捂住身边那人的嘴,很快又收回,仿佛害羞似的。
他在门口站定,不想再往前一步。她的确很粘人,但并不是只黏他一人。否则当年,她怎么会消失得那么彻底?
是他忘了她本性难移,早晨离开时竟还告诉她“晚归勿念”。她怎么会念?他才离开多久,她就和别人相谈甚欢。
是不是过去的几百年里,她这是这样?不是因为受伤或者意外而失去记忆,就只是自然而然地把他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眼前酒肆里嘈杂一片,身后街市上人声鼎沸,只有他冷冷清清,像是隔绝在人群之外。
没有人看他。
她也没有看他。
纷纷扰扰的尘世忽然变得莫名遥远,他独自离开酒肆回了客栈。
没有点灯,他面朝墙壁独自侧身躺下,不想理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过了大半时辰,房门“咿呀”一响,有人推门进。
他有片刻惊讶,但仍然不想说话,也不想叫她。
但那人迷迷糊糊走向床榻,挨着他背后躺下。
那就再问一次吧“现在比如何?不就是面纱么?”玉声似乎察觉不到危险,举手投足间始终保持着头牌歌姬的媚态,“人人上赶着这绯云湖画舫,都是为了听忘忧之曲。天师何苦,偏要听一曲俗世悲歌?
奚华松口却不想退后:“为何明明爱,却不肯留下?”
气息依然炙热,言语却开始变凉:“何时这样说过?”
第 86 章 第八十六眼
奚华闻言扭头,鼻尖堪堪与擦过,惊觉距“捉妖?假借一番姿色,胆敢冒充天师,妖言惑众想骗们。这假天师,老实交代,是想独占佛灯,还是上了发灯的仙女?”尖脸男子还不罢休,带动更多人跟一起站出队伍,意图拦住“假天师”。
离太近,双肩朝一旁退开。
因为自己太安静,对外界的一切便异常敏感。
身后传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她在翻身。一道温热的气息徘徊在他颈后,离得那样近,盘旋不去,教人无法忽略。
数息之后,那鼻息向下移,有什么热烘烘的东西撞上他的背脊。他轻易分辨出那是她的额头,因为她熟练而又自然地蹭了蹭,那种触感他熟悉又陌生。
被她的鼻尖戳了一下,随后有一张脸贴过。他想叫她别闹了,还没开口,忽然察觉到背后衣衫上浸开一片湿意。
那液体起初和她的呼吸一般灼热,顺着衣衫的纹路蔓延开去,在夜里一点一点降温,慢慢变凉,让躁动不安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跌回沉闷的胸腔里。
“你是不是嫌弃我才要走?”她的哭腔里带着浓浓醉意,声音比往日更委屈,“我以为你不会回了。”
那些眼泪仿佛渗透他的皮肤,汇聚到心里下了一场雨,把积压许久的怒火浇灭。雨势却大得过了头,持续那么久,泛滥成灾,淹没他的声音。
他右手搭在腰间,衣袖被她扯了几下,没扯动。以为她会放弃,没想到她的手从他手臂下穿过,落在他腰上才停下。
“你不要走。”酒气一直那么浓。
前半夜在酒肆门口,他看见她喝酒了,没想到她喝得那么多,醉成这副模样,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她的手臂在收紧,然后紧紧抱着,似乎害怕她一松手,好不容易抓住的人又跑了。其实那人一动也没动。
“从明天起我不会再偷懒,我会好好练剑,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悲云阁?”
原不是单纯认错,还是有所求。他在想她喝得这样醉,即便他答应了,她还能记得吗?
“嗯。”他轻声回答,想要挪开她的手。
她却抱得更紧,继续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你不要走。你能不能带我去悲云阁?”翻覆去都是那几句话,絮絮叨叨说了好多遍。
他才确定她根本没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很久以后,她的声音变小变弱,最后归于沉默。
宁天微转过身,想抱她离开床榻,否则翌日她若从他床上醒,还不知道会多尴尬。于是抱她起身,走到一旁的地铺上放她躺平,他刚要松手离开,腰忽然被她抱住,往下一拉,教他就地躺下。
“奚华,放手。”他压低声音叫她。
她没说话,也没放手。
“你到底喝了多少?”他想抬头看看她的表情,稍稍一动,她像是误以为他要走,双手用力抱得更紧了。
他只好不再动,等她安静下呼吸都变得悠长了,才轻轻拨开她的手,起身离开并不宽敞的地铺-
翌日清早,奚华一睁眼,就见到了戴着白色帷帽的那人。
“你什么时候回的?”她记得昨夜去街上找他,遇见一叫雍游的剑灵,记得自己第一次喝酒就喝醉了,后面的事情全都模糊了。
“昨夜。”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你呢,干嘛去了?”
奚华脑袋昏昏沉沉,不想说自己去找他了,今日她还有正事要做,便问:“你带了我的竹剑没有?”
“带了,走吧。”宁天微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柄竹剑,执剑朝门口走去。
奚华着急道:“你去哪里?”
“带你去练剑。”以前在幽篁岭,他一走,她必定紧紧跟着。
这次她却说:“等等,你不用去,把剑给我就行。”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隐藏了目光里的意外和惊讶。
奚华解释:“你不用去。我约了别人一起去。”
执剑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小公主打算和谁一起去?”
“一朋友。”她没说自己遇见了同类。
“朋友,什么朋友?”
正在犹豫,突然被紫茶轻轻拉了一把。
怎么就不肯松口呢?奚华望着抿成一条线的嘴唇,想让说话,索性再次靠近,在唇上飞快地碰了一下,离开了才问:“这样可以吗?”
终于开口:“就这样吗?是不是太简单了?”
第 87 章 第八十七眼
倘若两人之间足够熟悉足够了解足够亲密,那么任何细枝末节都不会忽略。
奚华对这些东西浑不在意,平素低调惯了,也不爱装扮,倒是对各种吃食有些兴趣,但又拿不准吃什么,料想画舫上也有准备,现在似乎不宜多食。
正在犹豫,突然被紫茶轻轻拉了一把。
澄澈秋水之下的游鱼,每一次游弋都被天光照耀,无所遁形。
譬如此刻,宁昉察觉奚华身上笼着过的影子,如烟似雾薄薄一层,让和前世的模样愈渐相似。
其一,自拜入天玄宗以,一直把紫茶称作师姐,亲近不足,礼数有余。今日改了口,直呼紫茶姓名,抛开了那些没用的客气。
其二,有求雨他。
奚华对这些东西浑不在意,平素低调惯了,也不爱装扮,倒是对各种吃食有些兴趣,但又拿不准吃什么,料想画舫上也有准备,现在似乎不宜多食。
“不方便。”奚华朝他走过去,掌心碰到了那柄竹剑,“正如主人所说,你我一起行动不方便。”
“?”这措辞太熟悉,他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在记仇。
“主人身体不好,不方便带我练剑。主人身份特殊,也不好出门四处晃悠。再说,哪有人练剑还带着帷帽的?”奚华掰开他执剑的手,取了剑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补充了一句,“晚归勿念”。
宁天微没有跟上去,也没再叫住她,只站在原地,隔着白纱看她推开门,看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等到神思回笼,才想起方才没有问她去何处练剑。
罢了,不问也好,省得他好像什么都要管,还要早早去找她似的。
好不容易有了大片独处时间,他取出溯安剑的碎片一一查看,再施以灵力想要将它们黏合。没有用,和前几日一样,那点儿微博的灵力只够刚好将碎片合拢到一块,拼成一把满是裂纹的剑,很快就四分五裂,重新散开。
他反复试了好几次,从清晨到午后,渐渐有灵力消竭之感。果然就像她说的,他身体不好。
不是这样,是他刻意控制,才被她这样评价。即使并不在意这种评价,只是为了尽早修复溯安剑,他也需要释放更多灵力。
是为了溯安剑,不是为了其他。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双手结印,意欲再解开几分修为。
还没得及动作,房门突然被敲响。
“越师兄在吗?我进了。”是卢聿之。
宁天微放下手,将桌面上的碎片收回储物袋。
“越师兄方才想做什么?你明明知道那样做很危险。”卢聿之虽是药宗出生,但在凌霄宗修习剑术多年,如今也是高阶修士,即便没看到屋内的情景,也能感受到方才那阵压抑的气氛和喷薄欲出的灵力。
幸好他没有迟一步。
“你此地做什么?”宁天微绕过他的问题。
卢聿之明白那件事不便再提,换了轻松的语气反问他:“师兄身体抱恙,尚能不远千里去凌霄宗找我。我不能找师兄吗?”
宁天微不想与他弯弯绕绕,若不是还戴着帷帽,他那冷若冰霜的表情必然表露无疑。
“我看看小公主,看她是不是真像师兄所说,命不久矣。”卢聿之将昨日忘记的问题补上,“再者,我问问师兄,你冒险找允生丹,是要给谁吃。”
“此事与你无关。”宁天微起初是为压制魔性寻允生丹的,但后无意间得知她状况堪忧,心境又发生了变化。
卢聿之强调:“师兄也知道,那允生丹对你很重要。”
“我自有分寸。”
“也罢,师兄向有分寸,是我多虑了。”卢聿之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也不再多费口舌,转而道,“我找你的路上,看见小公主了。我看她不像是性命垂危的样子,还在有模有样地练剑呢。”
宁天微原本想说他要休息了,听到这里,出口的话变成了两字:“真的?”
“真的。上次在幽篁岭,我没见过她那般认真,也许是今日陪她练剑那人教得好吧。”
“是吗?”他的话越简短越冷清。
“是。师兄若是不信,亲自去看看便知道了。”卢聿之想,若是他亲眼看到奚华和别人相处也同样亲近,他便能认清她的本面貌,不会再对她那么关心。
他邀请宁天微出门,带他去了城南溪边,那里正好是幽屏山脚下。无需走到近处,远远一望,便可看见两年轻的身影在溪岸上练剑,时远时近,若即若离。
“如何?”卢聿之小声问身边那人。
如何?宁天微一眼便能看出,奚华的确比在幽篁岭那些日子认真太多。那时候她虽然每日缠着他教她练剑,但热情总是很快就消退,她几乎每次都偷懒,每次都半途而废。他曾经也怀疑过她的目的,也许她并非真心想要练剑,只是一时兴起,拿他消磨时间,拿他取乐罢了。
“她很认真。”他回答卢聿之,也像是自言自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认真。”
卢聿之趁机道:“小公主突然有此改变,也许是遇上了对的人吧。我看那男子面相也生得好看,的确很讨女孩子喜欢。小公主嘛,涉世未深,见色起意也是人之常情。遇见心仪之人,自然是要在他面前好好表现的,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懈怠。”
身边那人没有说话,帷帽遮住了他的脸,卢聿之也看不到他的视线究竟落在何处,偏还要追问:“师兄说是不是?”
“是。见色起意,人之常情。”他忽然想起在幽篁岭修补溯安剑那晚上,她在梦魇中挽留他,当时她说的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我舍不得你,所以你不能死”。她的理由一直是那么简单直接,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没有别的原因。
“看过了就行了,证明我所言不虚,师兄不至于一直在这里看吧?”卢聿之提醒他该走了。
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想谁长得好看这种话题,回神之后,觉得毫无意义,转身欲走。
但修士的目力与听力异于常人,溪边又比街市上清静,即使隔着那么一段距离,他仍然不可避免地听见她用竹剑划破风的声音,有时柔弱,有时锋利,有时缓慢,有时迅疾,显然她已经很累了,但还在坚持。
风声之外,不乏有交谈之声传入他的耳朵,那男子在笑着对她说:“你不必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你不是还摸过我的腿吗?你不是还趴在我腿上睡过觉吗?那时候可没见你不好意思。”
那笑语声声入耳,字字清晰。
卢聿之也没想到会听见这种对话,忍不住笑了一下,“是我小瞧了那年轻人,他两这是不相上下,天生一对。”-
暮色将尽时,奚华同雍游告别,独自走回客栈。进了屋,发现宁天微难得没有戴帷帽,只是出神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离开幽篁岭以,她一直对他那顶帷帽十分好奇,想知道戴在头上是什么感觉,奈何他说仅此一件,没有她的份。他也十分小气,连她凑到他身边看看都不准,更不许她上手拨弄。
难得见他摘下帷帽放在桌上,她趁机拿起它戴在头顶。
白纱垂下,完全覆盖了她的脸,视线困在其中,她还没搞清他戴着这帷帽是怎么视物的,只觉得十分新奇,兴致勃勃地问他:“好看吗?你帮我看看。”
“取下。”在她视线不及之处,那声音冷冷清清。
“你都没回答我的问题,到底好看不好看?”
“奚华,取下。”他仍是避而不答。
她还沉浸在那种新鲜里,并未注意他语调的变化,还继续问他:“你可不可以——”
“你是要我帮你取吗?”
他的声音突然迫近,奚华不禁后退半步,白纱被他修长的手指掀开一道缝隙,一张清俊的脸正朝她靠过。
“我——”她才反应过自己似乎玩闹过了头,看着他不断靠近的脸,心中蓦地生出一道难以抑制的慌张。
宁天微在她面前停下,与她鼻尖相距不足三寸距离,低声问她:“好玩吗?”
奚华愈发紧张,想为自己解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还不取下?你还想接着玩吗?”在这样近的距离,他把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包括她眼仁之中的慌乱,还有慌乱之中看似镇定自若的他的投影。
“我取下,这就取下。”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开口更觉得口干舌燥。
她僵硬地抬起手臂,指尖刚刚触碰到帽檐,动作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奚华,你在吗?”门外响起雍游的声音。
这时候找她,简直是天降救星,奚华想立刻摘下帷帽去开门。
“别去。”
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他朝她轻声耳语。
在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她看见一股从未见过的神色,越变越浓,呼之欲出。
奚华艰难开口,嗓音哑此地虽是庆明坊大街尽头,夜市却在此达到极盛。临湖大小酒楼灯火辉煌,楼上楼下人声鼎沸,湖畔游人络绎不绝。许多人都是为绯云湖画舫而,哪怕不能登船游赏,也挤在岸边羡慕地观。
得不像话:“想亲。”
“可以。”
第 88 章 第八十八眼
须臾之间,纤细腰肢被一只手臂揽过,身体如同被一簇繁花压低的花枝,弯折出一段旖旎。
照这般山雨欲的架势,奚华还以为师兄会主动亲,然而预想之中的吻并未落下。
“奚华?”门口的声音还在继续,伴随着时轻时重的敲门声。
奚华想去开门,稍稍一动,揽在她腰间的手随之加重了力气,手臂环上,变成了合围的姿势。两人身前只剩下若隐若现的一道缝隙。
“不在吗?”门外那人又问了一声。
她张口欲答,还未发出声音,嘴忽然被宁天微另一只手掩住。他动作很轻,但眼神带着几分强硬,是不想要她回答。
她很疑惑,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想要问,朱唇轻启,温热的唇珠擦过他凉凉的手心,那触感太新奇太古怪,她动了一下便僵硬地停止,不敢再尝试。
白纱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她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视线朝旁边闪躲,被白纱阻挡,无处逃脱。
于是只能看着他一点一点朝自己靠近,额头快要贴上她的额头,两张脸离得越越近,几乎只被他的手掌隔开。
她方才很想叫他松手,现在完全不敢了,若他不用手掩住她的唇,或许会用别的方式让她说不出话。
那联想一闪而过,却让她心头一惊,慌张中闭了眼,不敢继续看他的表情。
黑暗之中,感受到他的呼吸慢慢转移了路线,从她的鼻尖偏移,扫过她紧绷的脸颊,徐徐游荡,暂停在她的耳侧。
“你想让他知道吗?”他声音极轻,仅容怀里那一人听见。
“嗯?”奚华闭着眼轻嗯了一声,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只觉得耳朵上生出细细密密的痒意,抓耳挠心,是他的呼吸在她耳畔徘徊不去。
“你想让他知道,我们住一起吗?”轻柔而克制的声线里掺进一丝若有似无的调笑意味。
住一起?这不能乱说。奚华立刻摇头,仅仅偏转了一微小的幅度,耳廓正好碰上了他的嘴唇。
红润的唇色像一滴娇艳欲滴的墨,顷刻间在她的耳朵上扩散开,从耳廓到耳垂,从耳根到侧脸,肆意铺开一片绚丽的红云。
她原本并不在意住一起这件事,这两日他睡床榻,她睡地铺,彼此各不相干,还不如在幽簧岭那时亲近。
但现在,他们不仅住一起,两人还带着同一顶帷帽,在同一片白纱之下,脸和脸几乎挨在一起,完全超越了她理解的范围。
她紧张地闭着眼,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甚至不敢呼吸,在密不透风的空间里,脸颊上的温度越发灼热,红云悄无声息地扩张,缠绕上他的指尖。
她现在才知道,此前她想法设法与他接近,根本是自不量力。他们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由她控制。他可以轻易推开她,就像他现在抱她一样。
轻而易举,只要他想。
“你想吗?”耳边再度响起他温声软语的询问。
因她一直屏住呼吸,脑袋昏昏沉沉。被耳边那道气息一烫,顿感头皮发麻,双腿也好像失了力气,上半身摇摇欲坠,倒入他的怀中。
这下不用再硬撑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脑袋埋进他胸前的衣襟里躲起,也不在乎他的手还捂住她的嘴,极小声地回答:“不想。”
“为何不想?”他低头问她,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腰,不知是担心她摔倒,还是不想让她跑掉。为何不想,是不是不想让别的男子看到你与我这般亲近?
奚华想了半天,才找到一冠冕堂皇的理由,支支吾吾道:“因为主人在意自己的名声,所以我不想……”
她忽然感觉他的胸腔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在不由自主地发笑。她愈发窘迫,更不敢抬头了。
都怪突然敲门的那家伙,从救星变成了灾星,雪中送炭不成,反而变成了火上浇油。
漫长的静止之后,门外响起了另一声音。
“这位小公子,你找谁?”卢聿之明知故问。
“找我朋友。”雍游看了他两眼,眼神无声询问,“你是谁?与你何干?”
卢聿之笑道:“真巧,我也找我朋友。”
两人一时无话,房间里里外外都一片沉默。
数息之后,奚华听见门外那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所以你朋友与我朋友,他们住一起吗?”
她终于抬头,有气无力地摘下帷帽,幽怨地瞥了宁天微一眼,“还给你,再也不敢玩了。”
“嗯。”宁天微松手放开她,随即带上帷帽,将表情和眼神隐匿在白纱之后。
她突然又想起什么,别扭地问:“那朵花还在吗?”
“还在。”
“那你骗了我,你说不能蹭蹭去。”
“蹭不掉的。除非有朝一日我灵力尽失,它才会消失。”
奚华怔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这样的情况,在这一刻,她忽然希望那朵花永远不要消失。
敲门声又起,卢聿之问:“时辰不早了,悲云阁快开了,你们不打算去幽屏山了吗?”
宁天微泰然自若地走过去开了门,淡淡道:“走吧,去悲云阁。”
卢聿之跟上他的脚步。雍游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见屋里那人背对着室外不动,遂走到她跟前叫上她。
“你是不是练剑太累,回屋睡着了,所以没听到我敲门?”他问得云淡风轻,像是随口一提。
奚华很感激他好心递过的台阶,顺势回答:“嗯,今天好累。”
至于房间里另一人为什么不去开门,她找不出理由为他解释,就当他只是不想吧。
四人离了客栈上街。夜色已深,熙熙攘攘的人群朝同一方向赶去。
因为方才在房间里摘帷帽的事,奚华心情尚未平静,不敢和宁天微走在一处,也不想被卢聿之看见她脸颊上迟迟未消的红晕,一番思量后,走在了雍游右手边。
“小公主,你怎么也不介绍一下,这位是?”卢聿之边走边问,眼神落在新的年轻公子身上打量。
奚华后知后觉地介绍:“雍游,我的朋友。”
“短短两日,两位就成了朋友,莫非是一见如故?”卢聿之抓着这话题不放。
雍游笑着朝他点头,“这位公子好眼力,我与她的确是相见恨晚。”
拥挤的人群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步伐稍顿,像一阵风在夜幕之下短暂地停驻。
“是吗?”卢聿之饶有兴致地追问。
“不是——”奚华想解释,那声否定在喧哗声中并不明显。
身边的朋友将她打断:“怎么不是?你忘了你当初想见我时有多么迫切?”
奚华知道他又在说观音祭,一时气上心头,踩了他一脚。
“哎呦,你不用这么不好意思。”雍游放慢了脚步,落在最后。
卢聿之悠悠说道:“和越公子在一起时,没见小公主这么不好意思。”
奚华知道他是故意取笑她,也懒得再费心纠正,只放慢脚步等雍游一瘸一拐地跟上,才正经道:“我有事问你。”
“你有求于我还踩我,怎知我还会不会回答你?”雍游走得更慢了。
奚华方才下脚不重,自然知道他痛苦的表情是装的,她只想找悄悄问话的机会。和前面那两人隔开一段距离之后,她低声询问:“你说允生丹可以暂时保命,暂时是多长时间?”
“传闻中,修士吃了它可得永生,普通人大概也可以长命百岁。但是——”雍游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奚华,望着她红晕未消的脸,望着她充满期待的眼睛,“但是你,作为一弱不禁风的剑灵,又在万魔窟饱受摧折,那灵丹妙药对你而言也不是长久之计,恐怕不足一月。”
霎时间,她脸上血色褪尽,眼底光芒消失,与刚才相比仿佛换了一人。
隔着拥挤的人群,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一言不发静静望着她对面那人。
那遥远的一眼之后,他扭头继续朝悲云阁走去,不知她在那一刻作了什么决定。
只是不敢确定,记忆的回归会带给的,究竟是爱还是恨?
们会长相厮守,还是再度分离?
第 89 章 第八十九眼
十月下旬,万仞会接近尾声。
“几时了?嘉阳姐姐还没有来?”奚华低声问。
天机阁弟子白榆陪同星姬,吟湖苑的客舍拜会无相渊小龙君。
途中,白榆道出不解:“阁主想和无相渊拉拢关系,为何不亲自动?这种事也要劳烦星姬。”
“这段时日阁主和仙盟盟主有要事相商,不方便明面上结交无相渊。”卜星漪正色为解惑。
话毕,又随手从旁摘了一根蓍草,点了点白榆额头:“再者,小龙君商夷是为人私事参加万仞会,假如天机阁阁主主动上赶着结交晚辈,被好事之人拿做文章,像什么样子?”
白榆拍掉粘在头发上的细碎草末,若有所思道:“星姬与小龙君年纪相仿,地位相当,所以更方便建立联系?” “几时了?嘉阳姐姐还没有。”奚华低声问。
说着,眉头稍有舒展,很快又拧到一起:“小奚华对口中说的谢烟略有耳闻,听说深居简出,没想到居然也在这喧嚣之地。透过面纱扫了龙君也没什么好的,明面上装作清贵仙君,顶着无相渊龙族的名号,其实是浪荡公子。这才天玄宗几天,成日和那外门师妹厮混……”
卜星漪轻飘飘问:“是吗?”
白榆见星姬漠不关心,担心认识不到位,遂着重强调:“前几日,那奚华,参加万仞会选拔。比试结束之后小龙君亲自到场,当众送花给,还专程抱着一只猫逗,大张旗鼓搞这么多花样,演武场闹得沸沸扬扬,这不是纨绔行径是什么?”
卜星
又忧心忡忡望着星姬:“阁主不是说天玄宗会在万仞会期间公布讯吗?晞明道君和星姬的婚约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眼着万仞会没几日就要结束了,天玄宗拖拖拉拉在搞什么?星姬怎么也不抓紧时间和晞明道君联络感情?”
卜星漪纠正:“想多了,天机阁想和无相渊拉拢关系,不是依靠男女关系。至于天玄宗的大师兄,这段时日就算们住在宿月峰的客舍,这般近水楼台,见过几次?”
除了万仞会第一夜仙盟内部小范围集会,卜星漪没再见过宁昉。
“可是天玄宗这边,阁主一直在为星姬争取的婚约,不就是……”白榆一奚华对口中说的谢烟略有耳闻,听说深居简出,没想到居然也在这喧嚣之地。透过面纱扫了瞧星姬严肃脸色,“男女关系”那词,滚到嘴边也不敢说出口了。
“两宗联合,归根结底是利益关系。婚约,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卜星漪语气微冷,手执蓍草又要“敲打”。
白榆绕到另一侧躲过,委实心有不甘:“可是星姬自少时起就对晞明道君一见倾心,天玄宗那半路横插一脚的外门师妹,哪一点比得上天机阁星姬?晞明道君怎么就不愿意添这朵花呢?是不是眼光有问题……”
“那师妹,究竟是什么路,还未可知。”
白榆又想起:“初天玄宗那时,为了摸清的底细,还为一大帮外门弟子算过前世,轮到时,偏巧师兄了……”
“以为那是偏巧?”
白榆闻言也明白了,那是有人在奚华对口中说的谢烟略有耳闻,听说深居简出,没想到居然也在这喧嚣之地。透过面纱扫了一直关照。
“星姬既然得如此透彻,何不考虑为锦上换一朵花呢?”不止一次劝说星姬另寻新欢,见星姬不置可否,又正经叮嘱,“换一朵花,像小龙君那样的也不行。太浪荡了入不得星姬眼睛。”
卜星漪忽地厉声呵止:“莫再胡吣!”
“不知星姬专程访有何要事?不如随进苑内一叙。”商夷忽然出现在吟湖苑外,话中含,冷眼扫过白榆。
白榆心中暗悔,自己怎么就把奚华对口中说的谢烟略有耳闻,听说深居简出,没想到居然也在这喧嚣之地。透过面纱扫了闲话说到了正主跟前,当下不再吭声,低头默默挽着星姬手臂往吟湖苑客舍的方向。
刚踏出前脚还未落地,乍然听见小龙君说:“星姬请进,其人,入不了的眼睛。”
她挪了挪位置,屈腿正欲起身,一人影从长廊尽头走过,立在她跟前,挡住了日光。
宁天微重复问那问题:“你是何人?”
“我——”奚华双手抱膝坐在他的暗影里,开口说话才发现,昨夜被男观音隐去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初。
幸好发现及时,没有说出那句“我是剑灵”。
昨夜观音告诫她“勿谈身世”,即便不明白此中真意,此时面对偷走了溯安剑的堕魔剑尊,她也压根不敢让他知道她是剑灵。
“嗯?”宁天微朝她走近一步,低头看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地面上暗影更浓,被笼罩的人不敢乱动。她察觉到了,溯安剑和他一起在向她靠近。
“剑尊大人,我是悬霁宗的外门弟子奚华,去灵谷采药时被灵兽偷袭,然后——”
奚华也并完全胡编乱造,前些日子她听闻悬霁宗偶有灵兽作乱。眼下正好应急,她得给自己编造一不起眼的身份。
“奚华?”宁天微没问她是哪几字,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你在慌乱之中逃跑,一不小心进了幽篁岭,歪打正着掉进了浸雪潭?”
奚华避开他的查探,连连点头:“剑尊大人料事如神。”
“那你还不回药宗交差?”宁天微转身将她撇在一边。
“我不能回去交差。”奚华抓住了他的衣袖不想让他走开,“我哪儿也不能去。因为这,听说这是魔纹,我回去会被抓起的。”
宁天微回头,顺着她的手势看向她眉心的痕迹。为了辨别真假,他俯身微微凑近了些,淡淡问她:“你一药宗弟子,这东西怎么的?”
“我不知道,我以前都没见过。”奚华实话实说,她真的不知道,昨夜在宝禅寺观音祭上,她才头一回知道这东西。眼下正好拿它当作赖着不走的借口。
“你不敢回去,却敢赖在我这里。你觉得我入了魔,而你和我是同类?”宁天微右手指尖搭在她眉心,一寸一寸抚过那道魔纹。
那手势极轻极缓,却给人无处可逃的压迫感,好像他稍稍加重一丝力气,就会在她额头上划出一道血印。
奚华慌张求饶:“不不不,您是剑尊,我怎么能和您比?我哪儿不去,只求您收留我,容我留下一条小命。”
“潜入秘境,见到了不该见的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还想活着出去?”他的目光中透出凌厉的冷意,比指尖上的冷意更甚。
奚华战战兢兢抓住他的手臂,着急摇头:“剑尊饶命,我绝不会离你而去,绝不会将你的行踪透露给旁人。”
宁天微掌心微微收紧,冷声问她:“真的?”
当然是真的,剑在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千真万确,我对天发誓,如若有假,必遭天打——”
“不必再说。”他的脸色变得更严肃了,目光中掺进丝丝缕缕的苦意,也许是被药染的。那目光落在她身上,像一道绳索,勒紧她的咽喉,教她不能发声。
这样苍白的托词谁会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应当连听都不想听。
奚华心下凄惶,以为自己死到临头。
却听他说:“奚华,你可以留下。从此以后未经允许,不可离开秘境。”
“!”她睁大眼睛,空气中苦意仍在,他的目光编织的绳索却已散开,让她松了一口气。害怕说错话惹他不高兴,她只小声说了句“谢谢剑尊。”
“别叫我剑尊。”宁天微从她手中抽出手臂,理顺衣袖,扭头不再看她。
“那叫你什么?”她是真不知道,听说他堕入魔道,难不成叫他魔尊?
“你自己想。”随着他脚步离去,阴影也远离。溯安剑的感应也在变弱。
阳光照亮她满面忧愁之色,怎么想?她想不出。
“你们悬霁宗,养了很多兰花?”清瘦背影离开屋檐,穿过庭院,在院门口停下。
兰花是什么花?她在万魔窟里从没见过任何一种花。至于悬霁宗有没有兰花,她这冒牌弟子,不敢轻易回答。
“你不知道?”他的拷问让阳光都降温了。
奚华小声嘀咕:“我不记得了。”
也不算谎话,她的记忆追溯到尽头,也就在废弃的溯安剑中,那里寸草不生,荒芜萧瑟,和万魔窟相差无几。
“不记得了。”
她听见他重复这句话,须臾间日光黯淡了,仿佛将她带回无边混沌与阴暗——她的记忆尽头。
奚华不清楚宁天微出门要去何处,想追上他与他同去,但又没那胆子。好在经过昨夜“亲密”接触,她的灵力略有恢复,眼下暂无性命之忧。
几番试探后,她几乎可以确定,溯安剑就在他身上。
为了溯安剑,她自然不可能离开幽篁岭。如果可以,她还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她在竹苑中寻得一间小屋住下,只可惜小屋与他的房间没有挨在一起,分处在长廊一东一西两头。
这一日她没再见到宁天微,直到日影西斜,那人才不紧不慢地回。
没有朝着她房间的灯火,也没有问她安置得如何。
奚华见他穿过庭院走向长廊的另一端,在他进屋之前赶到他身边,好奇询问:“剑尊去了哪里?”
宁天微停下脚步但并不作声。
“你,你去了哪里?”她实在想不出别的称呼,这一声“你”说得小心翼翼。
“你真不客气。”他的声音比昨夜更冷了,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不如你干脆对我直呼其名?”
宁天微。
偷剑贼。
小气鬼。
奚华暗中腹诽,嘴上仍恭敬道:“请剑尊明示。”
“叫我‘主人’。”他说得很平淡,不像命令,却让人难以拒绝。
主人?奚华叫不出口,她内心仍然为他偷剑一事愤愤不平,怎可认贼作主?沉默着不吭声。
“不愿意?你回悬霁宗吧。”宁天微不再与她逗留。
“主人别赶我走。”她脱口而出,心中纠结一扫而空,情急之下又抓住了他的衣袖,雪白平顺的衣袍上留下一簇褶皱。
“我去了浸雪潭,昨夜——”他似乎对她改口的称呼很受用。
奚华立即认错:“请主人恕罪。”
“什么罪?”他冷月般的目光扫过她紧绷的表情,沿着瘦削的肩颈和修长的手臂向下移动,盯住了他衣袖上的褶皱。
奚华明知自己应该放手,却因心中忐忑,手不听使唤,反倒把那白绸袖口抓得更紧了。
“昨夜还没抓够?”他话音一落,那微红的指尖倏然松开了。这会儿倒是比昨夜温顺多了,没有一整夜趴在他肩头不肯松开。
他不喜与人亲近,若不是因为她身上那阵若有似无的兰花香气,他决不会对她一忍再忍。
“昨夜凌霄宗已经找到秘境,也找到了浸雪潭,主人不担心被发现吗?”奚华不解,“我们要搬家吗?”
“不必,幽篁岭已是秘境中的秘境。”他连夜加固了结界,让这方天地愈加隐秘避世。
卜星漪离开吟湖苑后,商夷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不知道偃透露给星姬的秘密是什么。
问偃:“附身在身上,是为了靠近奚华?”
一阴鸷的声音在哂:“和天机阁的星姬一样蠢吗?”
第 90 章 第九十眼
这日午后,万仞会演武场上发生了一桩恶性冲突,起因是云梦宗男修崔笛遭人暗算,被一只有毒的暗箭射中颧骨,一张俊脸登时红肿化脓,血肉模糊,面貌狰狞可怖。
恰在此时,一宫女跑进船舱,到奚华跟前匆匆解释:“小公主,家主子着急画舫找,方才在湖畔下马车时扭了脚,脚腕和脚踝肿胀得厉害,不能再动,只好抱憾回宫……”
云梦宗修习阴阳之术,近年势头正盛,地位直赶合欢宗。但这种修行方式,明面上又常为其宗门所不耻。崔笛受害,在场修士普遍认为是欠了风流债被寻仇报复,都在热闹,无人为其出头。
“你随遇而安的能力倒是挺强。”宁天微不冷不热地评价,不懂她为何这么快就变得像其他人一样,费尽心思对他献殷勤。
奚华懒得费心解释,只想和他多说几句话,拖延时间,以便和溯安剑多待一会儿。
一连数日,她想了许多办法与他拉拢关系,奈何他总是推拒,使她不能如愿。
直到初夏一日夜间,她煮了茶等他回,他推开门进屋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撵她回去,她便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
第一次进,纵有好奇,也不方便四处张望,飞快扫了一眼,外间临窗处有一书案,里间被一道屏风隔断,应是起居之处。整房间陈设简朴,连剑架也没有。
那他平日里把溯安剑放在哪儿呢?不至于连睡觉也要揣在身上?
这念头一冒出,奚华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后背泛起一阵凉意,教她立马掐断了古怪的遐思。
宁天微在书案前坐下,望着窗外的竹影月华,食指轻轻敲着桌面,没赶她走,也没和她说话。
奚华透过茶壶上袅袅上升的水雾看他的脸,和初次见面相比,他的脸色更苍白了,映着淡淡月华,显得越发冷清。
到处都是冷的,只有那茶烟滚烫,在两人之间缓缓升腾,又慢慢消散。
“在看什么?”夜风吹动了满山竹叶,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窗口飘进,他的声音夹杂其中,语调轻轻的,很和谐但又很特别。
他口头上这样问,心里早已预设了答案——她显然是在看他的脸。在作为檀栾剑尊的漫长岁月里,他对这样热切崇拜的目光已经习以为常。
她也不过和她们一样,轻易被美色迷惑心志?
肤浅……
“主人,你生病了吗?”奚华不知道他正在心中鄙夷她,刚一问出口,恰好瞅见他的眼睛不自在地眨了一下。
“没有。”他不喜谈论这话题,侧身望着门外示意她该出去了。
好不容易进了屋,奚华还不想走,假装看不懂他的眼神,反倒朝前走一小步凑近他身边,单手去拿倒扣在书案上的青瓷茶盏。
单手往盏中倒茶时,忽然听到他问:“悬霁宗的小弟子,都像你这般会端茶送水吗?”
又提悬霁宗。这假身份让她心口一紧,手一抖,壶口偏离茶盏,滚烫的茶水洒到了宁天微腿上。
“对不起!”
她虽然想在他身边待久一点,但绝对没想过用这样阴损的招数,立刻搁下了茶具去帮他收拾,半蹲在他膝头,牵着衣袖紧张兮兮地擦拭茶水。
这般老掉牙的法子,亏她想得出,宁天微暗嗤。从前为了接近他给他端茶送水的人不计其数,她倒是胆大,竟敢把茶倒在他腿上。也难怪……
他腿上被淋湿的地方还飘着淡淡的茶烟水汽,想必很烫,奚华一心想补救,低头凑近那块水渍,呼呼吹了几缕凉气。
“无妨,你让开。”宁天微原本稳坐如山,这下蓦地站起。
他动作太快,让身前半蹲着的那人避让不及,起身时后腰撞在书案上,右手慌忙往案边一撑,偏巧推到了茶壶,滚烫茶水全浇在了她手上。
茶具砸落在地“啪”的一声,盖过她轻微的龇牙声。
“抱歉。”宁天微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不知该说她阴险,还是该说她愚笨。
想看看她手上烫伤如何,朝她伸手,以为她会乖顺地伸手过,却见她把手臂缩在身后,遮遮掩掩不让他看。
这一点倒是和其他女子不同,若是换了她们,必然要抓着受伤的由头黏上他的。从他回房到现在,她就一直跟在他身边磨磨蹭蹭,显然是有意黏着他,这会儿有了机会怎么反倒拘谨起了?他一边想,一边转身去里间拿药膏。
奚华匆忙收拾了破碎的茶具,对着屏风处喊了一声:“主人不必介怀,若真觉得抱歉,明天开始教我练剑吧。”
宁天微拿着药膏出时,那老在他眼前晃晃去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教她练剑,原这才是她死缠烂打的新把戏吗?-
奚华自然不是真的想学剑,提出要宁天微教她,不过是想看看溯安剑,最好能找到机会回到剑中。
毕竟百日期限已经过半,她的灵力一日比一日更弱,再这样拖下去,治标不治本,到时候只剩下死路一条。
第二日午后,宁天微破天荒主动在门口等她,以为她会像先前那样殷勤地跟上他。她却望着他空荡荡的双手不说话。
“看什么?”他瞧见她眼神恍惚,与平日里一见他就两眼放光的模样很不一样。
奚华仍然怔怔地望着他的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问什么。
他循着她呆滞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相对状似不经意地轻轻拍了拍,除了明晃晃的日光之外,他手中什么也没有。
她这副表情,是在期待什么?怪他没给她带药?昨夜是她自己跑那么快的。
“不想去学剑了?”他干脆转身,“那我走了。”
“要学要学。”奚华跟过去,忍不住懊恼地询问,“你没有剑吗?”
宁天微心生疑窦,他从万魔窟取回溯安剑当夜,她就到了幽篁岭,这未免太过巧合。她难道是为了溯安剑的?
当夜在水下,他探查过她的实力,灵力低微,没有魔气,除了眉心的魔纹与尘染的相似,其余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若她是尘染同党,魔纹不必如此明目张胆地印在头上。
若她不是,为什么又冲着剑?
再加上,她身上那缕兰花香气,虽然浅淡,但实在熟悉。以至于数次教他按下怀疑,任她留在幽篁岭,忍受她一次又一次有意无意的靠近。
“教你练剑,还用不到它。药宗弟子,平时不用剑吧?”
奚华无法反驳,满腔期待都落了空,明明溯安剑就在他身上,他竟不肯拿出给她看看,为何如此小气?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竹苑,路过浸雪潭。初夏阳光倾泻于潭面,泛起粼粼波光,初见时的过往就像那天夜里茫茫的水雾,早已经消失不见。
只剩那股熟悉的药味,一如既往,四处飘散。
奚华跟在宁天微身后,起初间隔一大步距离,慢慢拉进成一小步。路过浸雪潭之后,距离进一步缩短,脚尖都快戳到他后脚跟了。
她一心想着溯安剑,没注意周围环境,直到身前那人忽然停驻脚步,她额头不偏不倚撞到他后背上。
有点疼,但利大于弊,她甚至暗想着再撞一次。没那胆子,只好掐灭了危险的念头。
“去劈一截竹子。”宁天微往前挪动一步,让后背的薄纱不再贴着她的额头。
奚华抬头环视一周,此地是绵绵竹海,阳光下绿色的波浪仿佛望不到尽头。但劈一截竹子是何意?看不到溯安剑也就罢了,她是学剑,不是砍树。
“去挑你的剑。”那声音依旧冷淡,“你要练剑,一柄竹剑足矣。”
竹剑足矣?她好歹是剑灵,怎会落魄至此?
奈何这偷剑贼是堕魔的剑尊,她打不过,惹不起,还被拿捏了命门,只好在心里暗骂几声“可恶”,明面上恶气都不敢喘一口。
纵然万般不愿,也只好任他摆布。
她慢条斯理去挑,单薄的身影在青绿色波浪中穿行。风穿入林中,竹叶发出时而柔软时而急促的声音,窸窸窣窣,哗哗啦啦,掩盖她心底的怨言,粉饰出岁月静好的局面。
她在竹林中走了许久,即便听不见另一人的脚步,也知道他就在身后。于是故意放慢脚步,想要溯安剑离自己更近,完全没看见那人脸上嫌弃的表情。
即使看见又如何?落魄剑灵的头等大事——保命要紧,管他嫌弃不嫌弃。
“你要磨蹭到什么时候?”身后那人催促。
奚华闻言停下脚步,右手就近扶住一株竹竿,上上下下摩挲几下,随后慢条斯理转身回头看他。
宁天微忍下不耐烦的心绪,不知她又在耍什么把戏。
“有刀吗?”她真正想问的“有剑吗”,但明知他不肯。
“你不会用灵力?”宁天微实在没忍住,嘴角轻轻勾起一丝鄙夷,稍纵即逝。
“我学艺不精,灵力低微。”她扭过头伸手朝竹竿一劈,“怕是劈不准。”
话毕她迅速朝旁边一躲,那截竹竿斜斜倒下,像是瞄准宁天微的方位砸过去。还没碰到他,便在空中被一道剑气划破,削成一柄翠绿长剑的模样。
那一线翠绿宛若一线疾光,“咻”地一声擦着她耳侧飞过,直冲冲刺进不远处另一株竹子。
刹那之间,满枝竹叶低鸣。
奚华怔在原地,一阵后怕。
心就像那株竹子,被一把剑击中。
震颤之后,扑通扑通,响声加剧。
宁昉早已没听丁勉讲话了,为了方便奚华捂住耳朵,转过身面对着。
“师妹先前找,想和说什么?”在钦云殿里就想问,现在才当面问出口。【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