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三十一眼


    那日午后,南弋在西陵战败的消息传,国君震怒,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最后还是有人提到了异瞳少女,一说祸害南弋国运,又说前些日子残害南弋肱股之臣,实是罪大恶极,必须尽快将斩草除根。


    皇都笼罩在阴影之下,月蘅殿即使消息再闭塞,关于异瞳的动向总是一次也躲不过。


    奚华风寒稍有好转,经此变故,又拖了好久,夜里频频从噩梦中惊醒。好几夜醒,见天师就在房中,但不说话,似乎不想让知道在。亦假装不知,只在过的时候悄悄回望,瞧见眉骨附近的伤口还没消,也不知怎么搞的。


    “若有一天瞧见这双眼睛,发现就是传言中祸国殃民的异瞳,不知是怕还是恨呢。不论如何,若真到了那一日,必定活不成的——”


    “公主莫要胡说!”紫茶最怕听见这话,硬生生捂住的嘴巴。


    时近年末,皇都举行了好几场隆重的祭祀,宁天微在永昭坛主持仪式,国君亲临,文武百官无一人敢缺席。


    据紫茶说,嘉阳公主每场都,回回站在永昭坛下第一排,并不是诚心祭祀,摆明了是趁机天师。紫茶好几次提议小公主要不要,奚华总是拒绝,作为天生眼盲的妖女,没有理由出现在那样的场合。


    恰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急促的脚步声。自公主出生以,月蘅殿人迹罕至,这突如其的访客绝不寻常。皇族亲眷及朝臣隆重赴宴。在举国同庆的日子,再无人提及异瞳祸国这种沉重又扫兴的话题。


    奚华出生至今十余年,从未在赴宴之列。年年今夜,给月蘅殿的宫人放假,准许们出宫与亲人共贺新春。人散后,月蘅殿便越发清冷寂寥,与热闹非凡的宫廷格格不入,只有紫茶陪一起守夜,还想法设法逗开心。


    这一年入夜之后,紫茶犹犹豫豫地支招:“公主要不要找天师?已经提前宁宅探过路了。”


    奚华一如既往地摇头:“找做什么?们不是每年都这样过的吗?”


    紫茶泄气了,很快又忿忿道:“天师怎么这样?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知道主动过。”


    “为何要?”奚华心平气和,上毫不在意,“要参加宫宴,很晚才结束,没有必要月蘅殿。”


    紫茶敏锐地发现,小公主这是在帮天师找借口,是有事脱不开身才不。


    再不提这件事,按照往年守夜的惯例,要和小公主一起画虎头,把虎头作为年画,贴到门上镇宅辟邪。只不过小公主向鲜少动笔,也不会画画,年年都把虎头画得奇形怪状,最后勉强挑出一张成形的贴出,算是遵从年俗。


    今年月蘅殿有了新成员,们亦有了新的想法。奚华坐在书案对面,把雪山抱在腿上,将端端正正摆好姿势。紫茶照着雪山威风凛凛的模样,争取把虎头画得更像一点儿。


    不过雪山安分不了多久,就开始扭扭,脑袋在奚华手上蹭了又蹭,和老虎的英武之姿相差十万八千里。到后,鹤簪变成灵鹤飞过,和雪山嬉戏玩闹,更是不得消停。


    奚华捉不住雪山,干脆放玩,紫茶无奈地停笔,这一下,两人都觉得今年的虎头年画更没指望了。


    雪山和灵鹤让冷清的月蘅殿热闹起,嬉闹之中,有人轻扣殿门,入寝殿。


    隔着面纱,奚华也一眼就清了人,假装不知是谁,让紫茶先问:“天师怎么了?”


    宁天微扫了一眼画案上的半成品,画纸上的家伙实在奇怪,猫不像猫,虎不像虎,示意紫茶准备新的画纸,提笔蘸了墨,一边说:“公主想要年画?画吧。”


    “好。”奚华面色平静,对于天师的突然到,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倒是紫茶鬼使神差地问:“天师也会画画?有谢烟画得好吗?”


    空气忽然停滞了一下,奚华暗中着天师,没理会紫茶,只是执笔的力度变重了,指节微微泛白,很快又恢复正常。


    雪山和灵鹤还在一旁嬉戏,画案这边却十分安静。奚华沉默地着画纸上的笔墨势,在天师笔下,一只老虎很快成形,体型威猛,身姿矫健,点睛之后,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纸面,一跃而起。


    “哇!天师画得真好!”紫茶刷新观念,由衷感叹。


    话音未落,一团雪白圆球蓦地滚到画纸上,雪山脸上和背上糊了好大一片黑墨,两只前爪还朝着纸上的老虎挥挥,作势要与好好比试一遭。


    紫茶倒吸一口冷气,奚华差点没忍住出声,天师刚画好的大作被雪山搞得一团乱,天师口头上没说什么,但脸色和凌乱的黑墨没差多少。


    “怎么了?”奚华明知故问,暗中着雪山继续捣乱,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还对着纸上的老虎玩得正开心,把灵鹤都抛了一边了。


    更好的是,压根不天师的脸色,还舔了两下的手背,似乎是夸奖画得好,邀请再画几只大猫。


    “公主,雪山踩坏了天师刚画好的年画,自己也搞得一团乱。”紫茶简单解释状况,朝雪山伸手,雪山不理。一只爪子还在挠天师的衣袖,一金一蓝的眼睛迷惑地瞪着,怪太懒不继续作画。


    奚华摸索着抱住雪山,捏了捏毛茸茸的后颈略略施以薄惩,把抱给紫茶:“把抱出洗干净,不许再捣乱。”


    紫茶会意,把雪山抱出清洗,离开时轻轻关上殿门。


    月蘅殿再度安静下,奚华靠在画案上,双手将年画慢慢摊平,遗憾道:“可惜了。天师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没有。”宁天微语气平和,其实面色仍然不佳,重新取了干净的画纸铺开,执笔蘸了墨,准备重画。


    “老虎长什么样?天师可以教画吗?”奚华站在对面,朝伸手。


    对雪山的愠色缓和了许多,把画笔搁在笔山上,耐心解释:“老虎和雪山长得差不多,更大更凶,不好画。”


    奚华绕过画案到身侧,偏头朝向:“那天师教画雪山吧,也可以做年画。”


    过了好一会儿,才答应:“好。”


    奚华着把笔山和砚台移近,又把崭新的画纸铺展到面前,取了笔放到右手中。胡乱捏着笔,有意让纠正。随后到身后,右手握住执笔的手,带在纸上画出第一道线条。


    比方才独自作画时画得慢,每次落笔和提笔都非常仔细,数笔之后,告诉刚才画的是虎头,现在画耳朵,然后画背脊。


    不一会儿,墨迹淡了,笔触渐渐干涩,拢着的手移向砚台,重新蘸了墨,再回继续画画。


    “天师不是教画雪山吗,怎么又画虎头?”奚华听讲解,又悄悄画,笔下分明是老虎的模样。


    宁天微直言:“太爱捣乱了,公主多管管。”


    奚华忍不住了:“管不住,天师帮管吧。”


    “专心点,很快就画完了。”宁天微不让三心二意。


    奚华却说:“天师慢一点好不好?太快了学不会。”


    宁天微怎会不知不是真的想学,不过是和雪山一样,偶尔使小性子爱折腾人罢了。在这一点上,雪山与实乃意趣相投,也确实管不住。


    今夜是除夕,好多年没画过年画了,此刻一笔一画之间,恍惚找回了以前那种家人围坐,烛火可亲的温暖。不知不觉之中,把作画速度放慢了一点。


    又蘸了几次墨,又画了好长时间,终于停下,从手中取画笔,向宣布:“公主的年画,画好了。”


    手背上温热的触感消失了,奚华问:“天师说说,画得好吗?”


    “什么叫这副模样?这难道不好吗?”永平公主当场质疑天师的眼光,很快转念一道,“既然这样,不如天师帮试试,得正好。”


    宁天微直言:“永平公主,臣是询问案情,请先帮珑安公主把衣裳换掉。”


    知道所言是丹青坊的案子,不关心。慢慢整理着奚华身上的外袍,那外袍只是虚虚拢着在小公主身上,盖住了原本穿好的衣裙,要解开只是一抬手的事儿。就是舍不得,磨磨蹭蹭,还想再多几眼。


    “要帮吗?”宁天微问。


    还没回答,便听到妹妹“嗯”了一声,这是有多心急?


    “男女授受不亲,这忙天师如何能帮?”永平不再拖延,把奚华那件外袍解了,一边悉心收捡,一边又问,“天师和珑安很熟吗?穿成这样,还戴着面纱,都能认出?”


    奚华:“不熟,定是紫茶在门外说的。”


    宁天微:“血祭那日见过。”


    这两人回答撞在一起,永平公主敏锐道:“血祭离现在有段时日了吧?天师还记得这么清楚。若是被嘉阳知道,定会伤心的。”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但宁天微没理会的风言风语,正色询问:“昨日丹青坊现场的情况,请永平公主如实告知。”


    永平把仙波阁门口的两名婢女叫进屋,随后和绿绮一起说了昨日所见:


    们在丹青坊一楼观店里出售的书画作品,等着老板杜悟领上二楼参加烟波会。但是一干人等一直等到中午,杜老板都没出现,这很不正常。有几个画的人耐不住性子,担心杜老板带着画和钱跑了,于是上楼找人。


    这一,杜老板还在呢,就是趴在展台上睡觉,睡得很熟。但是不好,《仙波淡》不见了。


    有人着急叫喊杜老板,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叫不醒,一摸胸口才知道,心都不跳了,人都死了。


    这和宁天微在别处听的大差不差,追问:“是不是没有任何伤口,展台旁边地面上有一片竹叶?”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眼


    宁天微沉默不语,没有别的动作,只是静静站着。


    “天师为什么找?”奚华之前没问,现在补,过了好一会儿没等到解释,干脆自作主张,“既然天师回答不上,那就抱抱吧。”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奚华偏不信邪,灵鹤扇起阵阵凉风,翅膀又拍得后背很不舒服。反而抱更紧,上半身朝倚过,试图躲开身后那只没有眼力见的捣蛋鬼。


    忽然问起一件事:“天师,灵鹤吃掉了什么梦,其人能到吗?”


    宁天微:“不能。”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也不能。”宁天微掸了掸手指,示意灵鹤消停一点,但不听,非要闹腾。


    继续说:“梦是很私人的东西,就算被灵鹤吃掉,旁人也无权窥探。除非……”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那个人身死魂消,灵鹤才可能把的梦吐露出。”


    “这样啊。”奚华声音闷闷的,“如果有一天死了,天师不要的梦。”


    这一刹,灵鹤忽然消停了。被宁天微握在手中变成了的鹤簪,不能再自由动弹。宁天微断言:“公主不会死的。”


    奚华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拥抱变紧了一些,知道正在一步步达成目标,这反而让更伤感。努力将突兀的话题变得平常:“人皆有一死,这是迟早的事。天师答应,不要的梦,好吗?”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天师不肯答应,那这鹤簪不要了。”的梦太隐秘,不可以剖白于人前。


    宁天微始终没松口,沉默地把鹤簪塞进手中——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起初,人们对暖洋洋的天气津津乐道,觉得这一年日子比往常好过。到了春耕时节,老天爷迟迟不降一滴雨,百姓担忧起。


    入夏之后,烈日日日曝晒,气温持续攀升,南弋遭遇有史以最严重的干旱。这些年粮食收成本就越越差,年年闹饥荒,这一年更甚以往,西北灾情最重。加上边境交战不断,粮草极度缺乏,当地暴乱频发,流民逃窜,饿殍遍野。


    旱灾有目共睹,乱局之下,搅灭异瞳之祸的呼声空前高涨。一连数月,天师异常忙碌,数次祈雨均不见成效,皇都之中又时常有各路妖邪趁机作乱。除捉妖之外,还要为追查异瞳终日奔波,没有哪一日能闲下。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奚华负疚难安,接连数日被噩梦纠缠。有许多次,宁可自己不再醒,但每到梦的结尾,无数冤魂厉鬼质问:“这就想死吗?哪有这么简单?”


    八月中旬某个深夜,意外做了个温情的梦,最后一刻,却有个声音冷冷宣布:“不是想要赎罪吗?快了,已经没剩多少时间。”


    奚华从梦中惊醒,发现雪山依旧趴在肩头,紫茶坐在床边拉着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公主怎么了?”紫茶捏了捏的手,眼睛里满是担忧。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紫茶一直帮小公主关注着天师的动态,终于听到小公主问起,立刻禀报:“听说天师要西北赈灾,安抚民情。”


    奚华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夜空中明月高悬,明日必定又是烈日炎炎。“宁宅在何处?小茶能不能带一趟?”


    紫茶犹豫:“可是公主,现在很晚了……”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紫茶拗不过小公主,且本就有意撮合,经不起小公主安排,帮整理了衣着,就同意带找天师。


    两人刚到寝殿门口,紫茶忽然拉住小公主。奚华停步,透过面纱,亦到有人正沿着空旷的廊道。


    “这么晚了,公主做什么?”宁天微到面前,紫茶拍了拍小公主手臂,回了自己房间。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做什么?方才梦中惊醒,恍惚中感到大劫将至。等那一天已经许久,没想到刚瞅见一丝苗头,心底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想找。


    魂不附体地出了门,冲动的行为被突然的访打断,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


    有些隐秘念头就像潜藏在密林中的鸟雀,长久不见天日,蓦然窜出,连自己都相见不识。


    “公主?”那一抹月光到了面前,被面纱隔绝在外,照不到的脸。


    “这么晚了,天师做什么?”奚华反问,其实心里大致有个猜测,但就是想听亲口说出。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奚华见格外沉默,干脆直接问:“听说天师要西北,什么时候出发?”


    “明日一早,和公主道别。”说完这句话,就该了。


    奚华却上前一步,在转身之前先抱住,轻声解释:“这样才算是道别。”


    原本收敛着情绪,打破距离的界限之后,开始控制不住地回想着梦醒时分那句警告。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也许每次说再见,都是最后的道别。


    很多想法,总在临别前才清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习惯了拥抱的姿势,习惯了对方怀抱里的气息,忍不住问:“天师后,做噩梦怎么办?”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那要是生病了怎么办?”想找个理由把留下。


    “太医院的梅颉,和说过了。公主若有不适,可以找诊治,紫茶也见过。”早在永昭坛血祭那次,就和梅太医说过月蘅殿的事。


    天师总是对答如流,以至于奚华再搬不出理由,磨磨蹭蹭不放手,犹豫了片刻,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问:“那要是想了怎么办?”


    “公主。”宁天微叫了一声就顿住,剩下的话似乎很难说出口。


    “嗯?怎么办?”奚华有种直觉,猜会说“不要想”。


    果然说:“公主慎言,不要开这样的玩。”


    紫茶脸色煞白,又扶了扶公主,担心受惊过度,“血脉祭天,那岂不是……”


    宁天微送进屋,随后正式道别,离开时说了声:“下雨了就回。”


    “嗯。”奚华没再多说,不愿细想,不知自己能不能见到下一个雨天。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眼


    第二日,宁天微果然启程了西北。


    皇都也久旱不雨,月蘅殿草木干枯凋零,比往年更缭乱破败。


    一连数日,宫道上遥遥传咕噜咕噜的响声,是车轮轧在路上行进,天不亮就开始,日出后停止。


    奚华近睡眠欠佳,总在淡淡天光里把这声音听得一清二楚。紫茶亦不堪其扰,跑出月蘅殿打听,结果大吃一惊。


    “公主,绝对想不到二姐姐干了什么好事!翠微宫为了让草木长青,让花开不败,每日从宫外运水灌溉。”紫茶义愤填膺,不顾自己口干舌燥,“带了个好头,其宫殿见国君没有制止,纷纷跟风效仿,还有些会争宠的妃嫔,一大早到崇光阁外亲自浇花,就为了讨国君欢心!”


    奚华早就对南弋皇族失望透顶,只是没想到这帮人能荒唐到这种程度:“大旱之下,民不聊生,到处都没下雨,宫外哪的这么多水?们从宫外抢的?”


    “公主,绝对想不到二姐姐干了什么好事!翠微宫为了让草木长青,让花开不败,每日从宫外运水灌溉。”紫茶义愤填膺,不顾自己口干舌燥,“带了个好头,其宫殿见国君没有制止,纷纷跟风效仿,还有些会争宠的妃嫔,一大早到崇光阁外亲自浇花,就为了讨国君欢心!”


    奚华早就对南弋皇族失望透顶,只是没想到这帮人能荒唐到这种程度:“大旱之下,民不聊生,到处都没下雨,宫外哪的这么多水?们从宫外抢的?”


    “公主,绝对想不到二姐姐干了什么好事!翠微宫为了让草木长青,让花开不败,每日从宫外运水灌溉。”紫茶义愤填膺,不顾自己口干舌燥,“带了个好头,其宫殿见国君没有制止,纷纷跟风效仿,还有些会争宠的妃嫔,一大早到崇光阁外亲自浇花,就为了讨国君欢心!”


    “什么竹妖?因为现场有一片竹叶,而且是竹林中随处可见最普通的那种竹叶,就说是竹妖杀人?官府无能,抓不到凶手,就搬出妖鬼之说,天师也相信?”永平公主其实也害怕,尤其想到自己昨日就在丹青坊,若真和那什么妖物共处一栋楼,那还得了?


    绿绮也害怕道:“竹叶那么软那么薄,怎么可能用杀人?”


    宁天微:“此案尚无定论。但今日拂晓,绯云湖边吉庆楼背后暗巷之中,又发现一具死尸,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中毒迹象。大腿下边,压着一片竹叶。”


    “不是吧?真的是竹妖杀人吗?”绿绮和紫茶异口同声,全都战战兢兢,揽着各自的主子凑到了一处。


    奚华虽然已经在画舫上见过了真正的冤魂厉鬼,但仍然觉得吓人。这下好了,原以为自己翠微宫是听一出情感大戏,后发现是一起盗窃杀人案,谁知这下更离谱了,居然还是竹妖连环杀人案。


    这已经很惊悚了,有种不好的预感,若是连天师也抓不到竹妖,那么这杀人行凶的一口大锅,很快又要扣到头上。一切罪大恶极之事,皆是异瞳所为,是异瞳影响了国运,助长了妖邪,已经早就摸清流言的风向了。


    为今之计,只希望宁天微赶紧抓到“竹妖”。


    几个人安静了一会儿,永平公主一开始嫌天师多管闲事询问案情,这会儿听说可能有竹妖,又觉得很有安全感,不着急赶了。


    又问:“天师如何知道了丹青坊?除了母妃和绿绮,无人知道出宫。”


    “丹青坊每月登记预约仙波会的名册,上面的人官府已经逐一排查,绿绮这个名字尤其显眼,每月都登记在册,很容易就查到是翠微宫。”宁天微罕见地耐心解释,想找到更多线索,“永平公主每月,想必对《仙波淡》那幅画很熟悉,可否告知画上是何景象?”


    火上浇油的是,南弋在和西陵的对决中一败涂地。边关急报传,举国动荡不安,民愤滔天。


    南弋水深火热之际,西陵提出要让南弋公主和西陵王子萨孤渊和亲。三位公主都惶惶不安,担心自己被送民风彪悍的游牧异族。


    比起两位皇姐,奚华还有另一层不可告人的担忧,不能离开南弋,必须留在南弋,解救那一场疫病,否则良心不安,生生世世无法解脱。


    思虑无用,这种事不是能决定的。不想让紫茶担心,明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模样,从不主动提及此事。


    半月过,紫茶见小公主消瘦许多,心疼地安慰:“西陵战胜,一定会挑南弋最尊贵的公主和亲。有两位皇姐在前,公主应当能够避开风险。”


    谁都知道这套说辞根本站不住脚,奚华也没说破,选择和紫茶一起自欺欺人。


    月蘅殿中唯一让人欣慰的事,便是小黑鱼在灵泽之泪的治愈下渐渐好转。活了过,先前呆滞的鱼目一日比一日更有神采。


    出人意料的是,慢慢褪了浓重的墨色,全身色泽越越浅,这几日已经变成一条亮闪闪的小银鱼。


    紫茶每日为换水时,习惯性喊小黑鱼,都不搭理。非得改口喊小银鱼,非得夸漂亮,才勉为其难地游两下,表示在听。


    雪山时常趴着大瓷碗瞅,还多次把毛茸茸的爪子伸进水里试图摸,懒得回应,并不和雪山嬉戏。有时候灵鹤和雪山一起,更是冷淡,直接在碗底装死。


    只有遇上奚华,才罕见地表现出热情的那一面。每当奚华的手指靠近,便凑过吮食灵泽之泪,似乎这东西让上瘾。


    **


    九月末,皇都依然滴雨未降。南弋即将与西陵和亲一事,街头巷尾已经无人不知。三位公主的日子都不好过,明眼人一便知,小公主作为最不受宠的那一个,最有可能被当做棋子,时机一到便可能被抛掉。


    紫茶成天忧心忡忡,忍不住出主意:“等天师回到皇都,公主即刻找帮忙。只要天师说公主生辰八字与西陵王子不和,公主定能摆脱这桩事。”


    奚华当然明白,在确定和亲公主人选这件事上,天师极有话语权,的卜算尤为重要,有可能是最关键的因素。


    但只是简单应了一声,并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紫茶又劝:“公主不相信天师么?对公主一往情深,一定不舍得让公主和亲的。”


    奚华不置可否,只揉揉紫茶脑袋,又摸摸趴在双腿上的雪山,又了一眼大瓷碗里的小银鱼。小银鱼似是察觉到的目光,灵巧的鱼尾在碗里划出一个漂亮的水泡。


    想起先前与天师道别时,说“不要开这样的玩”。拒绝了的试探,也许不该再对抱有期待。


    十月上旬,久旱不雨的一个早晨,天气已经转凉,奚华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习惯性地找鹤簪,伸手在枕头底下探了探,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鹤簪不会无缘无故飞,应当是的主人回了皇都。奚华等了三五日,亦没见宁天微月蘅殿找。


    倒是第五日下午,紫茶从旁人嘴里得了消息,匆匆跑回月蘅殿通风报信:“听说天师回皇都好几日了,公主有见到吗?”


    奚华心下了然,状似无所谓地摇摇头。


    “天师怎么这样?就算是再忙,也不至于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吧?”紫茶义愤填膺,一向认定天师对小公主情深意切,这一次居然有点动摇了。


    幸好小公主没有表现出很伤心的样子,的确只是利用,没有付出真正的感情,就不会为的冷淡伤心。


    “宫里都在议论,南弋旱情愈演愈烈,国君召天师回宫,给定了最后期限,无论用什么办法,如果十日之内不能让老天下雨,就要以火焚身,用魂魄和天神沟通,祈求下雨。”紫茶把别处听的消息粗粗讲了一遍。


    “……”奚华意外,“南弋不需要诛杀异瞳了?以火焚身就能祈雨成功?”


    “听说天师已经应下这桩差事,今日已经在永昭坛举行了祈雨的仪式,但是……”紫茶没说完,眼下天都快黑了,天空中依然万里无云,显然这次祈雨没有成功。


    默了一会儿,接着说:“百姓都在传,说什么龙王失踪了,所以祈雨才不起作用。依这就是瞎猜,若真是这样,神仙了都不管用,怪不到天师头上。”


    奚华遥望天际,漫天晚霞似烈焰熊熊燃烧,狂乱的云纹像火红的唇舌,日复一日放肆叫嚣。的面纱为暮色笼上一层暗影,更添加了几分日落西山、穷途末路之感。


    “南弋只有一个天师,就算祈雨暂时不成功,国君也不会要性命。”紫茶一通分析,最后还是劝慰小公主,“公主还是多为自己考虑,先找帮忙解决和亲的事。”


    当天夜里,奚华在观星楼底层的木梯附近等了许久,方等到与天师碰面。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眼


    宁天微下楼时步履轻盈,踩在木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奚华默默着近,却只能假装不知。


    有种奇怪的感觉,一路沉默,就像是刻意的回避。


    完最后一阶木梯,即将与擦肩而过,才停下脚步询问:“公主找何事?”


    “不会死。只是献出鲜血注满祭器,皮肉之苦而已。”李福德眯眼瞧着三公主奚华,只见杵在原地一言不发。许是被吓破了胆,木讷得像月蘅殿里的柱子似的,从头到脚隐隐透出些腐朽的痕迹。


    奚华将一举一动在眼中,没想到会拒绝得如此彻底。一别数月,对的态度与之前有了天壤之别。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资格向刨根问底。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很清楚地意识到,对没什么感情,欢更是无从说起。之前从那里感受到的好意,恐怕都是自作多情产生的错觉。


    “放肆!国君圣意,岂容一个婢子置喙?太子在外征战未归,大公主同皇后在国君榻前照料,二公主近日染了风寒不宜四处动。若非如此,这等好事轮得到家主子?”李福德眼角突突跳动,扭头,视线有意避开近旁那一抹黑纱,“三公主管好的婢子,莫要不识好歹。”


    宁天微并不松口,言语间没有一丝波澜:“请公主见谅,缘分天定,假若天意如此,也不能违抗。”


    十几年,奚华听过许多人的冷言冷语,没想到在危急关头,竟会听见的。这寥寥数语有理有据,却教人遍体生寒。原也会用这种语气和说话,冻结所有期待。


    是了,对而言,并不是特殊的。于,这一世所遇到的冷漠隔阂之人甚多,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忽然醒悟,自己怎么会认为可以亲近?就因为这几年生辰之日偶然的相遇,就因为年永昭坛血祭之后短暂的相处,就对产生了些许误解?以为待,是与旁人不同的。


    “这婢子!有幸为国君和百姓祈福,乃是三公主殊荣,怎可说是折磨?”李福德不欲在月蘅殿久留,这冷宫阴森森的,里头的人既没有眼色,也不懂规矩。自三公主出生之日起,十六年间国君从未再踏进这座宫殿,今后岂会再?又岂会见?


    纯粹是因为怀疑,才接近,以便时常找机会观察。前些日子对不错,不过是想要放下防备罢了。


    的第一反应不是伤心,而是生气,对和对自己,兼而有之。


    “也对,天师忙着祈雨,忙着找异瞳,哪里顾得上呢?哪里用得着抱歉呢?”奚华呛一声,绕开朝门口。


    为了不暴露异瞳的秘密,故意闭上眼睛什么也不,也不想有没有对方向,反正不想再和待在一起。


    “公主,等一下。”宁天微见稀里糊涂地乱,又叫住,从袖口掏出鹤簪,递到手上。


    鹤簪的形状和触感,都很熟悉,稍微碰一下,就能分辨出是。出于多重考虑,这一回不想收下,所以左手自然下垂,没有握住。


    鹤簪也不乐意跟着,当即变成灵鹤想要飞离身边。翅膀刚扑扇两下就被宁天微抓住,还没跑掉又重新变回鹤簪,再次被递到手边,挨到了手背上凉凉的皮肤。


    奚华不禁恼了,挥手拒绝,不料把拍到了地上:“天师到了,和一样,不愿意同在一起,如此勉强,又是何必?”


    宁天微没作解释,俯身捡起鹤簪,拂鹤簪上的灰尘,着的背影,又问一声:“那公主的噩梦?”


    “做不做噩梦,与天师有何干系?”梦里的绝望挣扎,不想被任何人知晓,紫茶不行,天师也不行。正好鹤簪也不欢,干脆就此撇下。


    宁天微不再多说,着胡乱推开门。紫茶远远迎上,不解地瞪了一眼,接小公主回月蘅殿了。


    晴朗的夜晚,浩渺天际中一丝流云也没有。明晃晃的月光把纤瘦的身影照得发亮,也照亮了因干旱而荒芜的长长的宫道。远远到,经行之处,枯草重新变绿,有的还开出了细碎的小花,那么美,那么刺眼。


    唯有这一次,庆幸不见,才不会瞥见悲伤的脸。


    **


    深夜,奚华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乍一睁眼,猛地见到一片暗影正靠近的脸,一只手正伸向面纱边缘。


    “是谁?”奚华重重拍开那只手,“啪”的一声,在那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一片红晕。顺着手臂过,榻边站着一位银衣墨发的年轻公子,眼中既无辜又震惊。


    从未见过此人,不知何方路,姓甚名谁。


    房间里气氛又凝固了,奚华在面纱遮掩下忍不住想,在天师眼中见一缕平静的失望。不高冷的时候,嘴也真够毒的,怎么说出这种话?


    永平气得够呛,没好气道:“是画得不好行了吧。天师一天到晚神神鬼鬼,心里装的都是妖魔鬼怪,也画懂画?就是再厉害,也比不上谢烟大师。”


    宁天微也没否认,还在继续翻画纸,过了好一阵,目光停在一幅人像上,“这幅画画得不错,永平公主若有心学画,今后可以专攻肖像画,放弃山水画。”


    “……”永平更生气了,简直不知这是夸还是损,但很快又大度地说,“天师眼光还算不错,这就是谢烟大师,怎么样,生得好吧?”


    奚华进屋是就瞥到了这幅画,现在才清谢烟真容,虽然被称作大师,但画上这张脸上也不过二十几岁,完全是青年才俊的模样,难怪二姐姐痴心一片,尽付仙波。


    紫茶弯腰,朝小公主附耳说:“公主,天师说话这么毒吗?之前对说话不这样吧?”


    “俩悄悄说什么?”永平理所当然地猜测,“是不是说谢烟大师生得好?”


    奚华不想说出实情,于是点头答“嗯”,就这一瞬间,感觉天师了一眼。


    虽然的目光被的面纱阻隔在外,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但分明捕捉到蜻蜓薄薄的翅膀了。


    怎么回事?难道怀疑能见吗?


    “那若早知道是人,便不会救了吗?”原身并不是鱼,也不是凡人,此时不便透露身份,“为何不一视同仁,要偏心小银鱼呢?”


    奚华不出是真不懂还是假天真,一视同仁是这样用吗?这世道还真有人把自己和一条鱼相比?


    众生平等,一个人并不比一条鱼、一只猫、一朵花高贵。一贯这样想。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担心自己比不上一条鱼。


    当然也会用眼泪救人,只不过不会用救鱼那种姿势,那种唇与指的触碰和舔/舐过于亲昵,若发生在人与人之间怪尴尬的。


    奚华随口喊:“小黑鱼。”


    “嗯。”答应地无比自然,很快又反应过不对劲,“嗯?”


    待在大瓷碗里这段时间,习惯了的声音。小黑鱼,小黑鱼,每次听见喊,就情不自禁摇着鱼尾回应。


    是以这次根本没听清喊的什么,条件反射就应了一声。


    “……不是小黑鱼。是受伤才变了颜色。”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想不明白?还用得着从头到尾解释说明?


    奚华懒得纠正,继续问:“怎知月蘅殿有人能救?”


    “之前救的人是谢烟。那个雪夜最后一次离开白雨堂,说是要月蘅殿送一幅画。谁知回到旧宅后,就……”变成人形的小黑鱼第一次说起谢烟,这些事没必要隐瞒。


    “月蘅殿是为了取那幅画,想通过那幅画找到映寒仙洲和灵泽族。出了点小小的意外,被困在月蘅殿那个水池里,变不回人形,后漂到池边,被猫咬上岸。嗯,就是雪山。”


    所说的“小小”的意外,便是被殿门上的虎头年画拦住。区区凡人笔墨,竟然能拦住,这人间居然有人比厉害?


    想一定是因为自己伤势太重,才沦落至此。是挺重的,险些在池塘里一命呜呼。


    “还要救其人吗?”心里暗自鄙夷,这话怎么听起怪怪的,就好像在问,还养着其鱼吗?


    因为异瞳之祸,因为和亲危机,奚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确要救其人,不是用几滴眼泪或一场泣,是用更决绝酷烈的方式。这些事不能说,摇摇头。


    奚华因呼吸不畅而有些头晕,都没注意到地厉鬼最后的余响又轻又慢,微弱得几不可闻,但奚华仍然为之一惊。不知道宁天微听见没有,也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恢复清醒。


    打斗声越渐激烈,宛如巨浪奔涌而,涌入地宫深处。


    “有人了,要被人听到了!”奚华着急。


    宁昉毫不收敛,含住慌张开合的嘴唇,“听到又怎么了?不想被听到,那就别躲,接受。”


    封印,除了本人,无人能开启。”宁怀之高声宣布。


    喧哗静默了一刹,满殿修士怎么也不会想到,似庄严神圣不容侵犯的圣棺里,有两个人正抱在一起唇齿厮磨。


    “听到了吗?只有衍苍神君才能打开圣棺。但是灵泽圣君也打自己的幻觉,此刻已隐隐猜到缘由。


    奚华并不知晓圣棺还有这层禁制,从打开到跳进,不费吹灰之力。


    别说排斥,甚至觉得圣棺在邀请靠近,圣棺里的人已等候许久。


    透过面纱着面前这个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端方标致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清光,整个人和灵泽是什么关系,从前的和是什么关系。”说话时也不抬头,伏在面上,鼻尖碰碰的鼻尖,又蹭蹭的脸。


    答案呼之欲出,奚华心头一怔。


    “们曾结为一体,形同一人,不明白吗?”


    “中有,中有,所以可以打开的圣棺。”


    “当初可以,如今也可以,不是吗?”


    “灵泽,想念吗?”用衍苍的身份和说话。


    不,在说什么胡话?!奚华不信,手脚并用要推开,推不动,收回手捂住的嘴。


    衍苍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说这种话?是至高无上一尘不染的神明,绝对不会荒唐行事,也不会用这种露/骨言语刺激。


    这回顺了的意,迁就的动作抬头,手肘撑在身体两侧,不再限制的行动。


    也没有移开的手,被捂着嘴也可以和说话:“想离开圣棺,现在不拦。是留不住,吧。”


    奚华惊讶,刚想起身,又听说:“现透过面纱着面前这个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见端方标致的面庞上笼罩着一层清光,整个人在出,地宫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与衍苍关系匪浅。”


    “……”奚华彻底无语了。


    “什么人让掉眼泪?”不欢那个人,心说那人真是不知好歹。


    奚华不想细究,搪塞道:“没谁,做噩梦而已。”


    屈膝蹲在榻边,盯着的面纱:“既然得见,为什么要带面纱?公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面貌丑陋,甚为吓人。”奚华说得很平静,听起尤其真实。


    “……”不相信,但也不想强人所难非要掀开面纱。从衣襟处取出一枚月牙状玉佩,放到枕头边上,既慎重又随意。


    永平心思早已不在这上头,听这一说才怀疑自己是否有失礼数,对待驱鬼捉妖的天师过于随意。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也懒得安排绿绮,就随客人了。


    奚华在仙波阁的庭院中赶上宁天微,紫茶很自觉地退到一旁等候。


    “天师为何劝留下?”奚华开门见山地问。


    宁天微本就得不快,此刻停下,说:“月蘅殿人少,公主留在此地更安全。”


    奚华不解,发生在宫外的凶杀案,与有什么关系。就算天师真的怀疑是竹妖所为,也不必如此谨慎这样安排吧。


    宁天微尽量说得平淡:“那两位死者,丹青坊的杜悟,和吉庆楼的常客,除了死法相同,还有一个共同点,们都过绯云湖画舫听曲,而且就是前夜,听那最后一曲。”


    奚华一惊,背后窜出一股凉意:“此案与醉音坊有关?”


    “头牌歌姬玉声失踪,绯云湖画舫停业,醉音坊最大的一笔生意做不成了。官府怀疑是醉音坊东家孙妙恶意报复,才杀害前夜在画舫上听曲的人,目前没有确凿证据,们先把醉音坊和孙妙监视起了。”


    “但是,案件若是因玉声失踪而起,那……”奚华欲言又止。


    宁天微懂的意思,若玉声失踪是案件源头,那暗中驱鬼,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眼


    宁天微到月蘅殿,原打算告诉小公主竹妖杀人案是如何结案的,没想到还在睡觉,而且样子睡得不好。


    当初怜妃受天子圣宠时,其居所月蘅殿金碧辉煌,一朝被冷落,宫殿也萧条破败。怜妃故之后,落败的宫殿愈渐荒芜幽寂,与皇家的繁华喧嚣彻底隔开。


    西风吹落梧桐叶,也吹散枝头细碎的蝉鸣,慢慢换上草丛间促织的声响,带着霜露的寒气。酷暑已然远,人世一片秋凉。


    “公主,庭院中衰草落叶越积越厚,丫鬟们整日疏懒,也不打扫,这样乱糟糟的怎么得了?”梳着双平髻的侍女正在清理墙角悬挂的蛛网。


    宁天微伸手过,试着用手背探探额上温度。恰在此时,迷迷糊糊地问:“谢烟怎么样了?”


    知是在说梦话,没回答,默默将手收回。


    可右手刚刚抬起,又被胡乱抓按到脸上,还按住不放,好像生怕跑了。


    说:“别,难受。”


    这好像不是梦话了。


    的脸和手都热腾腾的,体温确实不正常,应该是昨夜在雪地里受了凉,回之后发烧了。


    “公主,先松手。”宁天微试着将手抽出,但奚华抓得很紧,汗滋滋的手心贴在手背上,让感觉自己手上也渗出细汗。


    手下是终日戴着的面纱,色泽暗沉,材质不算轻/薄。


    宁天微很有耐心,始终轻言细语地问:“公主,可否让一眼?”


    奚华内心焦灼不安,表面上强作镇定,装作懵懂反问:“天师不是正在吗?从没人这样过的脸,天师不觉得此举唐突?”


    “公主……”一时语塞,没有下文。奚华微微松了一口气,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地,又为自己争取了一点时间。


    短暂的庆幸之余,不敢放松警惕,越是防范,对外界一切动静越是敏感。比如凉凉的指腹,何时在眉眼间一点一点抚动,何时又滞留原地停止不前。


    这动作明面上很温柔,实则经不起任何揣测。稍一琢磨,就认清自己处于什么可怕的处境。就像是落入敌手的猎物,已经志在必得,所以才这样慢条斯理地玩弄。


    “公主。”依旧言语轻轻,态度亦是恭敬的,“应当明白,想的是什么。”


    再拖延下就实在可疑了,奚华冒险赌一把,假装若无其事地睁开双眼。


    什么也不见。谢天谢地,异瞳消失了,什么也不见。


    今生头一回,无边的黑暗让感到心安。


    子时已过,现在是冬月初一了。生辰之日,无需再伪装,这一日真的不见,不会再露出破绽。


    “了这么久,天师还没够?”默默卸下心防,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却迟迟听不到对方回答,只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


    不是吧,怎么一直不说话?是对没抓到异瞳感到遗憾?还是感慨这双眼睛生得很丑?


    总不会是承认自己没够。有什么可的?不过就是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眸。


    奚华心生疑惑,也陷入沉默。在人面前,的面纱从没有撩开这么久,先前凝固的晚风重新流动,吹在毫无遮蔽的脸上,凉飕飕的,不习惯,下意识想要躲避。


    而停留在眼角的指腹,有了一丝温度,居然变成了唯一的热源。


    “公主!们在做什么?”紫茶忽然喊话,在黄花梨木扶手椅旁边醒,脑袋靠在把手上,迷茫地睁眼。


    沉默至此被打破。


    奚华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抱着天师,急忙松开双手,像受惊的鸟落荒而逃。这很奇怪,就刚才那种姿势,任谁了都不会觉得是那只鸟,抱得那么紧,分明是狠狠蓄力的弓弦。


    放开天师之后,双手少了依附,才感觉画舫摇摇晃晃。


    “公主小心些。”紫茶撑着木椅起身,跑过扶着奚华,把天师隔开,再从头到脚将打量一番,“怎么衣裳乱糟糟的,面纱也歪了?”


    一边说一边摸了摸的头,似是用心安慰,汗滋滋的手掌在后颈上下蹭了蹭,分明就是逗猫的动作。


    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怪雪山这么欢,可能所有猫都会欢。


    雪山又在挠的鞋靴,“喵呜喵呜”叫着,叫声听起怨念颇深。


    掀过被子给盖上,腾出右手拨开的手臂,朝床榻外侧翻了个身,上不太高兴的样子。


    突然好奇面纱底下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想揭开一下,一想到的眼睛,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趁生病,趁把当成紫茶,就做这种不情愿的事,实在卑鄙。


    从温水中捞起巾怕,绞干多余水分,默默帮擦了脸。露在面纱之外的,就只有额头那一小片,若是安安静静不动,很快就能擦干。但老是摇头躲躲,三两下就出了更多汗。宁天微干脆拿开巾怕,亲手把那热汗擦,不躲了,大概觉得手更凉快。


    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难伺候。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子,奚华又翻了好几次被子,有时热汗直流,有时又冷得打寒战。


    迷迷糊糊之中,能感觉到有人帮擦了汗,但那个人动作不太熟练,而且怎么只擦脸?脖子上和背上也有很多汗,掀开被子就是为了散热透气,怎么被子很快又被盖了回?就像是故意和作对。


    冷的时候,把被子裹紧,那个人又偏偏离那么远。


    很怀疑,那人到底会不会照顾人?


    但晕乎乎地,都没细想这月蘅殿中愿意照顾的,除了紫茶,还能有谁。


    消耗完了体力,晕乎乎睡过,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还想了一下,鹤簪放在了什么地方,会不会变成灵鹤吃吃掉这些梦。


    奚华再次睁眼时,望见寝宫里暗沉沉的,床边坐着个人影,幸好对这身影很熟悉,很快认出这是天师。


    今天清早,的确问过还会不会,因为想听说谢烟的案件如何了结,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闻如何抹。


    如所愿,确实了。只是没想到,这么晚了,居然还在等。


    恍惚想起自己做了奇怪的梦,但记不清内容了,伸手摸了摸枕边,鹤簪尚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见。


    想问天师能不能通过鹤簪到自己的梦,默默盯着了好一会儿,发现双目轻合,一动不动,应是在浅眠。


    奚华本不想叫醒,但融雪的冬夜气温很低,这样干坐一夜,不仅休息不好,还容易着凉。


    将枕头立起垫在床头,起身半坐,拢了一条小毯子,然后轻轻拍了拍的手背,果然凉悠悠的,正要叫醒,临时改了主意,说:“小茶,想喝水。”


    宁天微睡得很浅,一听说话就醒了,今夜第二次解释:“公主,是,宁天微。”


    “天师?”第一次听自报姓名,凌冽的声音像冬夜里融化的雪水,依次念出这三个字,每一声都给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此时清醒又糊涂,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想听再说一遍的名字,好让分清那种感觉。


    已经端了温水过,把茶盏放进手中,“先喝水,公主昨夜着凉了,今天高热不退,出了很多汗,应当多喝水。”


    “哦。”听这样一说,奚华始明白自己为何睡了一整天。


    隐约想起梦的内容了,好像在逗猫,那只猫明明很舒服但又不配合,怎么这样口是心非。


    宁天微见不动,以为是面纱挡住了让不方便,终是将的面纱掀开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叫:“公主在想什么?喝水。”


    面纱落入别人手中,奚华有点不习惯,但仍就着的姿势,低头将盏中温水喝了一口,中途又问起正事:“谢烟怎么样了?”


    宁天微说得很简短,把在白玉堂的所见挑了重点讲,谢烟的自白书略过没提。


    奚华还没喝完水,就听见说完了,怎会如此简单?不禁意外:“没了?”


    说:“嗯。公主还想听?”


    奚华喝完水捏着空茶盏,心中一阵纳闷,刚才说名字时,语气明明不是这样。怎么没过多久,声线就变得冷冰冰的,好像融化的雪水又重新结冰。


    难道是因为叫回讲讲谢烟的事,害在月蘅殿等了这么久才等到醒,怪浪费时间,耽误休息,所以心里有怨气?


    鲜少见这副模样,忽地想起永平公主的评价,说脾气不好,说话也不好听。算了,就算还想听,现在也别问了,明天问紫茶好了。


    正默默一通分析,忽觉腿边被子一塌,一个白影蹬了一下又飞快闪过,掠过宁天微面前。随即,听见短促地吸了一口气。


    “天师怎么了?”反应过是雪山捣乱,只是还得假装没见,一边问,一边伸手寻找的脸。


    “没事。”扭头避开。雪山“喵呜喵呜”叫着,溜出了寝殿。


    “雪山挠了天师的脸?”奚华凑近,仗着自己不见没有距离感,一下子挨得很近,察觉又在后退,牢牢抓住了上衣前襟。


    宁天微见肩上拢着的毯子掉了,拎起重新把裹上。这时右手抚上的脸,问:“疼不疼?”


    “没事。”隔着毯子按着双肩,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把推开。


    奚华没再多问,单用右手在脑后一扯,面纱从眉眼滑落至鼻尖,无声落在榻边。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再无遮挡和修饰,彻底暴露在面前。


    “公主饶命!小茶不是故意逗。”紫茶噙着,哪有求饶的模样,“公主生辰快到了,那一日异瞳光泽会消失,公主什么也不见,若公主今日不肯放过,到时候可别怪小茶不客气。”


    “公主做什么?”惊讶于的冲动和坦诚,对可能是异瞳的怀疑又打消了一分。


    奚华没说话,沾了满指泪水摸了摸的脸,先前暗中瞧见,那抓伤在右侧眉峰上,但故意将手放在别处,既然不肯说,就自己动手各处寻找。


    宁天微明白了的意图,抓住湿漉漉的手移开,“没有用,公主不是试过了吗?”


    奚华知道说的是三年前,蓦然想起当时那个姿势。


    左手还抓着的衣襟,闭着眼贴向的脸,鼻尖碰到了的鼻尖,认真道:“让再试一下。”


    祈雨期限临近尾声。第十日午后,国君近侍李福德月蘅殿宣旨,命令珑安公主奚华前往永昭坛协助天师祈雨。宣旨完毕后,两名面生的宫女双手捧着玉盘进殿。


    不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却比异瞳还吓人。一定是阴邪之气太甚,在降生之日,连太阳都黯淡了光辉。


    国君忙于应对天妖食日之事,没有现身月蘅殿。但月蘅殿中,亲眼瞧见小公主眼睛的宫女、侍卫、太医不下二十人。


    紫茶气得一哽,却又挑不出错。年是血祭,这一回是祈雨,小公主沾上永昭坛准没好事。见李福德已经匆匆出好几步,赶紧问:“极阴之体,天师也这样认为吗?需要小公主协助祈雨?”


    不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却比异瞳还吓人。一定是阴邪之气太甚,在降生之日,连太阳都黯淡了光辉。


    国君忙于应对天妖食日之事,没有现身月蘅殿。但月蘅殿中,亲眼瞧见小公主眼睛的宫女、侍卫、太医不下二十人。


    “紫茶,帮换吧。”奚华冷冷吩咐,雪山趴在腿上忽然抬头,一金一蓝的圆眼睛瞪着附近的陌生人,不很耐烦地嘶叫几声,吓得宫女连忙将玉盘递给紫茶。


    紫茶一手接了一只,慢慢挪动脚步,到床榻边将玉盘放下,始终忧心忡忡。


    黄昏时分,奚华又一次出现在永昭坛。时隔一年,旧地重游,依然系着玄色面纱,将面容影藏在阴影之下。


    不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却比异瞳还吓人。一定是阴邪之气太甚,在降生之日,连太阳都黯淡了光辉。


    国君忙于应对天妖食日之事,没有现身月蘅殿。但月蘅殿中,亲眼瞧见小公主眼睛的宫女、侍卫、太医不下二十人。


    和年血祭时类似,文武百官在祭坛下跪拜叩首。这一回,抬头打量的人更多了。好在紫茶站在外侧,将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隔开。


    奚华着宁天微从永昭坛另一侧,快到时,淡漠的视线在身上停留了一刹,蜻蜓点水一般,很快不动声色地撇开。


    不难猜想,这是着装的缘故,下午李福德叫宫女送的是一套雪色纱衣,说是宫中为祈雨特制的服制,拢在身上,丝丝缕缕,如烟似雾。


    宁天微到了身边,要紫茶先回月蘅殿。紫茶不情愿地松手,一步三回头下祭坛。


    前几日在观星楼不欢而散之后,奚华和天师这才第一次见面,此刻谁都没有说话,就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虽然久旱不雨,但深秋天气已经很凉。永昭坛上的氛围,比秋凉更甚。


    奚华一如既往扮做不见的模样,杵在原地不动。天师伸手牵,也不躲,也不回握。冰凉的手指贴过,轻轻触碰,如同雪花倾覆。


    也不问怎么回事,沉默地跟在身边,脚踩在红艳艳的符文上,一步步向永昭坛中央。


    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铃铛的轻响。和雪色纱衣配套的四十九只银铃,最大的那只被握在手中,其余四十八只小银铃,垂坠在身上不同地方,从肩颈到皓腕,从纤腰到脚踝,一路叮叮当当,模仿下雨的声音。


    两人肩并肩踩过一大片符文,进了偌大的八卦图,到了正中心位置,叮铃叮铃的“雨声”消失了,被话语声代替。


    “就在此处,公主知道该怎么做吗?”宁天微从手中收回手。


    下午李德福月蘅殿宣旨,同行的宫女给讲过协助祈雨的流程。说是永昭坛正中心有个太极图,极阴之体要在阴鱼鱼眼处起舞,跟随天师做法的节奏晃动周身的银铃,模拟下雨的声音,向上天祈求真正的甘霖雨露。


    一日之间,宫中秘辛流出:莲姿原是西都公主,早年间南弋大胜西都,亡国公主“弃暗投明”献身南弋国君,痴缠着到南弋,从此凭借美色获得圣宠,很快被封为怜妃。


    流言亦甚嚣尘上。惑乱君心的怜妃果真是妖妃,生下的女儿是妖女。那妖女天生眼盲,什么也不见,是个不祥之人。的出生甚至牵连到了一国之君,令帝王青史上留下了“德行有亏”的败笔。


    手执拂尘,一边吟诵祈雨词,一边凌空画符,祭坛上遍地符文与之感应,泛起殷红血光,亟待一场大雨冲洗干净。


    威压之下,群臣受到无声的指引和约束,尽皆跪拜叩首,动作整齐划一。


    众人再抬头时,永昭坛上赫然出现了苍、赤、黄、白、黑五道光束,幻化成五条长龙,首尾交叠,围绕着八卦阵中心的阴阳鱼旋转。小公主被五色龙完全遮住,莫说的人影和舞姿,连衣角和发梢都不见了。


    银铃的声响自阵中传,初时断断续续,零碎不成章法。渐渐地,细碎声响连缀成一片,如同纷纷扬扬的雨水。数息之后,声调愈高,响动愈大,节奏愈急,似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五色龙也飞得愈愈快,迅猛而凌厉,肉眼凡胎再不清龙的形体。


    门外近卫将拦下,太医立即查小公主到底有何异样,这一,发现双眸黯淡无光,散发着浓郁的死气,好像要把所有光线都吞噬。且明明睁着眼,却对一切景象都毫无反应,确实是不见的。


    不是举国搜寻的异瞳,却比异瞳还吓人。一定是阴邪之气太甚,在降生之日,连太阳都黯淡了光辉。


    然而,阵中的铃音忽然乱了节奏,意外牵动的神思。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眼


    奚华全神贯注协助祈雨,然而仪式中途,不知怎么回事,左腿肚上猛然传一阵刺痛。


    出于本能,踢腿试图摆脱异物。但腿稍一动作,铃声就随之变得杂乱。挣扎无用,刺痛却一直加剧,攫取所有注意力。


    天色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为免功亏一篑,极力稳住心神,忍痛想跳完这支舞。


    小公主亲手制造的雨声好不容易恢复正常,没过多久,又变得飘忽不定。头晕目眩,手脚都失了力气,像一株被折断的花,软绵绵倒下。


    不该这样的,五色龙的光晕忽然撕开一道裂隙,一个人影穿透光晕朝。霎时之间,腿上的刺痛感大幅减轻,腰背也有了支撑。


    宁天微动作太快,奚华又蒙着面纱,都没清是怎么到了旁边,又怎么捉了腿上那只金色长尾蝎。


    等从惊诧中勉强回神,居然发现自己被抱坐在腿上,侧面倚靠着。坐在祭坛中央,正掀起皎然若雪的衣袖,为擦拭伤口周围的血迹。


    怎可如此?身为天师,应该好好完成祈雨仪式,不为任何意外分心。再加上这段时间对很疏离,两人就像两朵浪花渐行渐远分开了轨迹,为何现在又折返靠近,又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


    奚华思绪混乱,脑袋昏昏沉沉,还没想通的行为逻辑,腿上忽然感受到柔软和温热,与先前尖利的刺痛有着天壤之别。在腿上隐秘之处,仅小小一片,触感却直抵内心。


    下意识想躲,左腿刚欲往旁边回避,脚腕就被一只手牢牢握住定在原地。即使蒙着面纱,也不敢的动作。永昭坛上,祈雨中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天师怎么能亲自用嘴帮处理伤口,而且还是这样难以言喻的姿势?


    阵阵秋风扫过,腿脚因寒凉而轻颤,伤口处却被热意包覆,冷与热的冲突叫人发晕。


    伸手推肩膀,意图让停下这荒唐动作,丝毫不被影响。又用力推的额头,没想到手也被拢住,活似自投罗网。


    还想挣脱,铃声哐啷哐啷响作一片,似暴雨彻底乱了节奏。


    混乱之中,伤口处的吮吸力度还在加重,皮肉被坚硬之物擦刮过。


    惊觉宁天微居然咬,还亲眼见此人匆匆仰头瞪了一眼,面色冷硬严肃,目光中暗含警告意味。


    宁天微自然向与公主相邻的座椅,入座之后,自袖中取出鹤簪,“灵鹤生性安静,这次是意外。公主若不介意,可收下。”


    奚华没伸手,因不知从何处接,“可以吞噬噩梦,更适合留在天师身边。”


    “多谢公主关照,只是今后不需要了。”


    天师言外之意,奚华了然于心。若经年累月的噩梦今夜已在这画舫上消失,亦感到欣慰。毕竟的噩梦,还不知道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那就谢谢天师好意。”紫茶取鹤簪,塞进公主手中。趁机瞄了一眼,若鹤簪有表情,此刻定是十万个不愿意。没关系,以后还有的是时间,让好好教化。


    灵鹤不闹,紫茶不说话,画舫中又变得静悄悄。


    煮茶的炉子烧得正旺,火苗噗噗作响,铜壶上头水汽徐徐升腾,一点点淡淡的暖意恰好驱散了冬夜的寒气。橘红火光漫过炉子,照亮两把木椅的扶手,照亮软软垂下的衣裙,照亮屏风上的清丽山水,竟有一种长夜相对,灯火可亲的静谧恬淡。


    紫茶有意给二人留出空间,但又不好独自一人舱外,这样显得太刻意,何况外面很冷。


    于是转到一边倒腾茶笼,慢条斯理把每一个都打开。此地背光,其实茶叶的品相不太清,正好容消磨很多时间。


    直到打开倒数第二笼,里面装的正是紫茶,忍不住开口:“公主,听玉声唱曲的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不是紫茶。”


    今日是十日之期的最后一日,若子夜过,明朝太阳照常升起,天师将献祭自己,以求上天宽悯降下甘霖。


    仪式收尾,以失败告终,即使有极阴之体协助,也不起作用。国运衰微的南弋,到了穷途末路,再难求得苍天庇佑。


    群臣纷纷起身,陆续离开永昭坛。杂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叹息与质疑,亦有落井下石之语。


    飞旋的五色龙渐渐慢下,耀眼的光带逐渐黯淡直至消失。祭坛上的八卦阵还在,符文的血光变成陈旧的暗紫色。


    奚华仍坐在阴鱼鱼眼位置,收手停下动作,大小银铃随之回落,再无任何响动。


    待到永昭坛下已无人在,奚华望见天师再度朝,没再移开视线,简短地问:“冷不冷?”


    这其中约莫有一点儿关心的成分,但语气生硬,例行公事似的。奚华没应,这般忽冷忽热的态度,不,不想理会。


    宁天微无意勉强回答,径自解了外袍系带,俯身弯腰,把外袍披在身上。先前那身又轻又薄的雪色纱衣,肩上和腰间长短不一的飘带,总算是不见了。


    奚华不接受,沉默地把外袍扯开。


    宁天微哪里容拒绝,收拢外袍重新裹住,双手搭在双肩不许胡乱动弹。


    这姿势并非第一次,年风雪夜受了凉,在月蘅殿照料,也帮裹过小毯子。然此时两人之间氛围,与当初截然不同。


    奚华脸色也不好,眉宇间浸染着一片寒霜。越发见不得的勉强,好像这种种举动皆不是出自本意,而是有人强迫似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


    用力想把推开,若不是因为小腿被毒蝎蜇伤不好动弹,立刻就要起身远。


    这念头还没得及谋算,一片暗影倏而靠近,久违的怀抱再次将包围起。没多少力气,陷入其中再难躲开。


    谁都没有讲话,阴冷肃杀的祭坛上,只有秋风飒飒吹过,以至于这紧密相贴的姿势少了温情意味,更像是冷漠的僵持。


    奚华埋头抵在宁天微右肩,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解释,终是忍不住问:“做什么?”


    宁天微单手轻轻拍了拍后背,当做回答。偏头凝睇的神色,沉沉暗影中,见双眉紧蹙,唇线紧抿。


    既然难受,又何必违心这样做呢?既然不情愿,为什么不离远一点?不懂天师为何不肯从心所欲,偏要这样为难自己。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好像,不认识。”


    说话时,气息被面纱阻隔,嘴唇开合的动作经面纱传递,困惑和感慨落在颈侧皮肤上,变作若即若离的触碰。


    当然明白,祈雨仪式早已结束,朝臣尽散,公主和天师亦没有理由留在祭坛上。


    但不知是何原因,天师不提回的事,也避而不谈。既然问不出个理由,索性任由这不明所以的拥抱无声延续着,当是最后一次了。


    “快到子时了,还不下雨怎么办?”奚华从肩上仰头,视线绕过刀裁般的鬓边,望向茫茫夜空。


    满天星斗,仿若凝固不动的雨点。苍天沉默不语,不理会人世的祈求与呼喊。若世上真有神仙,想必神仙也苦厄缠身,无心渡化苦难的人间。


    奚华早老想问,现在当面问起:“听说天师有朝一日会飞升成仙,是真的吗?”


    近宁天微时常也想起季疏所言:杀掉异瞳,便可飞升成仙。若异瞳不死,亦只能羁留人世,在苦海中浮沉辗转。当那一天悄无声息地迫近,正常人都知道该作何选择,但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不安。


    “公主不是也要回映寒仙洲吗?”


    “希望天师得偿所愿。”奚华没有正面回答,的祝愿发自内心。等真的飞升成仙了,便不会介意曾经骗了,利用。或许会忘记人世的一切,也忘记,这就是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遥望天幕,从那里不出仙洲景象。早已做了决定,今生无缘得见故乡。


    当是时,一颗星子坠落,一道银线划破苍穹,一闪而过。


    奚华以为自己花眼了,却又无法向天师求证,毕竟日复一日假装盲人,怎可见星星?


    但很快,祭坛以外,远处市井中传骚动,嘈杂人语混作一片,此起彼伏。


    起初是街边乞儿惊呼:“欸!下雨了吗?”


    “什么?”巡夜的更夫敲了一声锣,“哪有雨?在做梦?”


    “是星星,星星落了!”连街好几户人家打开了窗。


    更有一大波人跑出家门,冲到街上,惊声感叹:“越越密了,星星怎么落了这么多!”


    “天降异象,陨星如雨,这是不祥之兆。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有人就地伏跪,以头抢地,有人东躲西藏,奔逃亡。


    “天要亡南弋,天师呢,怎么祈雨不成,反致祸患?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找不到异瞳……”


    “……”


    自那日起,国君冷落了怜妃,再未踏入月蘅殿一步。南弋最小的公主奚华顶着“不祥之人”的名号,在冷宫中慢慢长大,一直活到十六岁,被素未蒙面的父皇命令参加永昭坛血祭。


    此时,李福德突然听到不祥之人问话,阴风将后颈吹出一层冷汗,顾不上擦汗,丢下一句“圣命不可违,三公主早早回”,说完便匆忙拂袖而。


    “敢问李公公,今夜血祭,是何人主持?”奚华追问,音量不高,嗓音如同幽魂的叹息,轻飘飘追上。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一切发生得很快,宁天微还未得及拒绝,就已然望见了一对眼眸。


    少了墨色面纱覆盖,小公主一金一蓝的两只眼瞳璀璨夺目,美得惊心动魄。


    秋夜祭坛上,满天星斗下,两人此生第一次对视,宁天微落了下风。


    对面那片秋波纯粹而深邃,悄无声息地席卷一切,的所有言语、所有思绪都被卷入其中,浸透湿润的光泽。


    一日之间,宫中秘辛流出:莲姿原是西都公主,早年间南弋大胜西都,亡国公主“弃暗投明”献身南弋国君,痴缠着到南弋,从此凭借美色获得圣宠,很快被封为怜妃。


    流言亦甚嚣尘上。惑乱君心的怜妃果真是妖妃,生下的女儿是妖女。那妖女天生眼盲,什么也不见,是个不祥之人。的出生甚至牵连到了一国之君,令帝王青史上留下了“德行有亏”的败笔。


    三年前季疏下葬之日,作为弘明仙师的弟子和新任天师,宁天微在此彻夜守陵。


    就在那一夜,其人离开之后,偌大地宫只有一个活人。


    掘了季疏棺椁,从中找到寻找异瞳的法诀。但那法诀是违禁之术,掌握法诀之人必遭反噬,重则当场殒命。铤而险,动用了禁术,险些命丧黄泉,但却没找到异瞳踪迹。


    那之后数次怀疑,法诀可能是季疏的诡计。季疏都已经死了,还要拉着共堕地狱。


    时隔三年,宁天微再次进入弘明仙师陵地宫核心。


    用火折子点燃地宫中的白烛,朦胧火光照亮这圆形石室,照亮中间安放的季疏棺椁,亦照亮地宫壁上的石雕壁画。这十幅壁画所刻,皆是同一名少女,正经受十种酷刑,组成一组异瞳受刑图。


    壁画上的异瞳少女全都长着诡异的眼睛,左右眼眶中各有一枚碎粒,没有完整的瞳仁。十张痛苦的面孔全都朝向同一个方向——圆形地宫的穹顶上,朱墨书写着六个字:异瞳死,天下生。


    那是弘明仙师生前最著名的论断,据称是受苍天感召所得。这预言经皇族昭告天下,广为流传,南弋无人不知。


    宁天微此次并非为异瞳而,而是仗剑向季疏墓碑,重重挥砍三剑。一剑为父母双亲及妹妹,一剑为绯云湖画舫上诸多冤魂厉鬼,还有一剑为天下其因异瞳之祸受害的人。


    三剑既出,“弘明仙师季疏之墓”几个铭文已不可辨认,墓碑轰然倒地,溅起一地烟尘。


    事毕,宁天微吹熄烛火,转身欲离开。


    漆黑地宫之内,竟有熟悉的声音响起:“三年不见,为师对甚是想念,今日有意触怒龙颜,专程赶此地,却是拿为师泄愤。”


    宁天微蓦地顿住脚步,后背生凉,恨意宛如冷冰毒蛇,沿着背脊爬上的脖颈,令人窒息。


    “当年为师念仙运通达,天赋异禀,欲收为徒,执意不肯。为师对有知遇之恩,就如此报答。”季疏不疾不徐,言谈间一副寻常语气。


    宁天微问:“没死?”


    季疏轻一声:“父亲宁鸣,多次在朝堂上谏言,说异瞳预言祸乱朝政,为害百姓。那时恐怕没想到,自己也会死于这祸事。”


    “妹妹,多乖巧一个小姑娘,可惜不幸染了眼疾。纵是重臣之女,也不能摆脱异瞳嫌疑。亲手将其斩杀,实乃天经地义。”


    “至于父亲母亲,们非要阻拦,便是与妖邪同罪,身为天师,岂有不杀之理?”


    “还是识时务,不愧是一眼中的天选之人。说,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若一开始就诚心拜为师,念在师徒情谊的份上,必会对宁家手下留情。毕竟谁有异瞳之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宁天微呵止:“情谊?明知拜为师,不过是想杀雪恨。”


    其实两张面庞离得太近,表情反而辨认不清。寻不到想要的答案,闪耀的眼眸中泛起一层迷离的水色,这一泓秋池演变成华丽又危险的沼泽,诱人深陷,一旦涉足,便脱不开身。


    “哇——啊——哇——啊——”凄厉的嚎叫撕扯暮秋的寒气,一大群黑鸦的暗影加剧了薄暮的昏昧。


    皇都城东,马车一路疾行到达永昭坛北侧。


    “哇——啊——哇——啊——”凄厉的嚎叫撕扯暮秋的寒气,一大群黑鸦的暗影加剧了薄暮的昏昧。


    皇都城东,马车一路疾行到达永昭坛北侧。


    兀自暴露了最大的秘密,亲手把致命弱点剖白在面前,却迟迟等不到的决断。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可言,也不知道该如何停下,是以执拗地维持着这场纠缠,直到眼角沾染了小一片潮湿。


    很奇怪,明明很努力地克制,怎么还会不争气地掉眼泪?水迹的范围渐渐扩大了,从眼角到脸颊,从头顶到肩颈,伴随着沙沙沙的低吟,原竟是下雨。


    若早知今夜会下雨,又何须坦白身世,把自己全然置于危险境地?


    一切都不及计较,雨势迅疾,哗啦哗啦从天而降,冲刷祭坛上的符文,溅起零乱的水花。


    永昭坛很快被雨淋透,远处街市上人声鼎沸,呼喊声、庆贺声、奔声、声和声,混杂在铺天盖地的雨声里,吵吵嚷嚷,听不真切。


    雨在挺翘的眼睫上形成水帘,由稀疏渐至密集,依然盖不住异瞳的辉光。想天师一定是恨透了这双眼睛,否则为何全程回避的视线,不愿意一眼。


    满朝文武奉旨前,早已在永昭坛下跪成一片。们本就对深居简出的小公主十分好奇,多年又无缘得见。谁也没想到,第一次公开露面,竟是参加血祭。此等千载难逢的场合,许多人忍不住抬头,遥遥打量,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奚华状若未闻,假装不见,伸出胳膊任紫茶挽着,示意紫茶带上祭坛。岂料还未踏出半步,一大群黑鸦直冲冲飞过,截断二人路,将们困在原地。


    非但如此,一片熟悉的暗影轻轻覆上的脸。宁愿给系上面纱,也不愿直面那对异瞳。


    这样自欺欺人有什么用?难道不见就可以当不存在吗?奚华扯掉面纱,硬要直愣愣地望着。


    宁天微同一样固执,从手中抽面纱,又一次挡住深切的目光。


    “真的没关系,就当做提前适应。”似乎破的犹疑。


    决定听劝,重新抓住衣袖一角,只见衣褶从指缝间朝更远处蔓延,如同杂乱的藤蔓无声向上缠绕,把一枚洁白无瑕的玉石束缚其中。


    没有碰到手腕和手臂,指节偶尔挨到一件坚硬的环状物。隔着衣物也能分辨出,那是用传音的玉镯。明明已经说清不用戴在腕上也能传音,还天天戴着,也不嫌麻烦。


    这不是第一次私下教学,前几日已经听师兄口头讲授过这套剑法的关键要点,也示范过好几次,今日轮到自己上手练习。


    听讲的练的,很不一样,自己动手,更是天差地别。执剑比划,记得这招忘了下招,总是零零散散,连不到一起。


    宁昉站在一旁挫败的表情,没发表意见,指尖遥遥朝剑上一指,将一缕银色光泽注入剑身,一招一式也随之涌入剑中,溯安剑自己动起,引导执剑之人跟随动作。


    最初那几式奚华印象深刻,能够流畅自然地跟上动作。越往后越生疏,慢慢被剑掌握了主动权,好像不是在练剑,倒像是剑在逗。


    “宁师兄什么?”比划久了,跟不上溯安的节奏,难免脸颊生热,透出一层淡淡的恼意和窘迫。


    “刚才不,现在又记不住。”宁昉过,从手中取溯安,从头到尾又亲自示范了一遍,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末了,才又问:“这次清了吗?记得了吗?”


    莫名地,奚华听出“记得”二字咬得更重,师兄显然想得到肯定的答复。


    也很想记得,但是每次练剑,的都不是剑,而是执剑的手、修长的腰身和飞扬的衣袂。


    很想集中注意力,但目光不听使唤,总被其东西牵动。


    还不及思考,便听见不远处传马车行进的声音,渐渐趋近,在永昭坛边缘停驻。


    紧接着,一朵朵水花自地面高高迸溅,啪嗒啪嗒,越越快,一团湿淋淋的毛球扑到膝上,雪山“喵呜喵呜”的叫声全都被雨水浸透了。


    很快,紫茶撑着伞跑永昭坛中央,顾不上可能被天师呵退,撞见天师与小公主二人情状,像两株经雨淋透欲生欲死的水草,在雨中摇摇晃晃又彼此缠绕。


    心中一怔,连撑伞的手都止不住轻抖。


    “国君口谕,天师与珑安公主祈雨有功,明日前往御荷苑面圣,有赏……”李福德没有踏足永昭坛,站在马车附近宣旨,刻意抬高了音调,在雨中仍然显得阴郁绵长。


    宣旨的话音将将落下,天师已打横抱着小公主到马车近前。两人都缄口不言,也没有谁领旨谢恩,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气氛诡异地沉默。


    紫茶撑伞跟紧天师步伐,努力为的小公主遮掩。


    其实暴雨早已让两人浑身湿透,哪里还用得着撑伞呢?李福德在宫中当值多年,对某些事有着天然的敏感。加之宁天微抱着小公主,行为毫不避讳,脸上那副生人勿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简直是再明显不过了。


    李福德绕过伞沿和雨帘打量二人举止,意味深长地问:“天师嘴唇怎么了?”


    宁天微面色淡漠如霜雪,衬得那咬痕分外鲜明,沉沉夜色也无法为之掩饰。但不予理会,径直掀开马车的帷幔,俯首弓腰抱着小公主进了车厢。


    帷幔垂下,掩住两个湿漉漉的身形,隔绝了好奇的窥视。


    雪山适时连叫两声,紫茶收拢雨伞甩了甩水迹,一边跟进一边做无谓的解释:“是猫抓的。雪山,还不快消停点!”


    “哦?什么猫这么大胆子?天师当真是好脾气。”李德福继续慢悠悠地品评,“天师一路护小公主,用心良苦。若是国君得知如此照顾小公主,想必也——”


    话还没说完,忽见宁天微冷着脸独自从车厢里出,抬手示意驾车的小厮让出位置。


    宁天微未执伞避雨,未着外袍,周身衣衫尽湿,贴着身子勾勒出颀长身形。的湿发披散在后背,脸上亦遍布雨痕。


    双手拽紧缰绳,一言不发驱车而,竟像是一只鬼魅在雨夜疾行。


    小厮从未想过天师居然会抢一个小小马车夫的饭碗,李福德也被抛在祭坛边上一脸茫然。一时之间,不禁冒出一个荒唐的联想:策马而的那个人,一点儿不像平日里清冷自持的天师。也不像是要送小公主回月蘅殿,反而像是要把拐茫茫人世外,到无人知晓之地,二人再也不回。


    三更已过,风雨交加。惊雷一路追随马车,把驾车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和双眉紧颦的表情都照得分明。


    迅疾但平稳的车厢里,奚华任由紫茶擦拭的头发,擦尽身上的水痕。


    恍惚听见紫茶在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心力俱疲,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索性选择了沉默以对。神色恹恹,像是要睡着了。


    然而紫茶实在着急,一语惊醒了:“公主,听说萨孤渊昨日已经抵达皇都了。”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眼


    翌日清早,奚华醒时浑身乏力,头疼得厉害。睁眼环顾,视线落在熟悉的床帏和被褥上,随即认出这里是月蘅殿。


    手上很用力捂得很紧,不想让那些恶毒的字眼惹的小公主伤心。


    奚华想说“不要紧”,这些话全都可以置若罔闻。


    “妖女,果真是妖女!”


    “否则这群鬼鸟为何绕着飞,一定是吸引了同类……”


    “阴气太重,出生那日把太阳精气都吸光了,简直比那异瞳还吓人……”


    知道黑鸦为何绕着飞,从鸦群凄厉的嘶叫里听出声声哀鸣,每一声都是有求于。然而此刻无法回应,因为连自身都难保。


    “猫抓的。”当事人的回答冷冷清清。


    这一头,紫茶憋了一整夜,这才小心翼翼问:“公主,是不是天师冒犯了?所以……”生气狠狠咬了。


    想不到天师居然如此行径,再怎么欢也不能失了分寸吧!紫茶很生气,一定是要站在小公主这边的。


    手上很用力捂得很紧,不想让那些恶毒的字眼惹的小公主伤心。


    奚华想说“不要紧”,这些话全都可以置若罔闻。


    “妖女,果真是妖女!”


    嘉阳没出声,永平意犹未尽地感叹:“就说嘛,天师心里装不下别的,日日夜夜魂系梦牵的,唯有一人,就是那个异瞳少女……”


    奚华正到御荷苑外围假山附近,闻言,不自觉地在冬日枯枝下停下了脚步。不多时,就听见宁天微反驳:“公主说了,不曾这样想。”


    这是一句惺忪平常的话,也是这种场合里最适宜最得体的话。但此刻从天师嘴里说出,字字句句就和雨水一样凉,不带一丝情绪,从杳杳天际坠落,碎了一地。


    “母妃,寝宫好黑,为什么们不点灯?”小公主在夜里问怜妃,年纪还小,说话时口齿还不清晰。


    怜妃轻轻拍打幼女后背,哄入睡:“母妃欢黑,也要习惯黑。听见没?快睡,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


    “母妃,不想戴着这东西,婢女都怕,还说是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小公主扯了扯脸上那一层黑纱,又生气又委屈,“们还嘲是瞎子,可明明不是。”


    “咳咳——”


    奚华正在想要不要离开此地,进和待在一处,恐怕也是碍眼的存在。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咳嗽了几声,一个陌生的嗓音在问:“为何站在此地?还不进屋?”


    紫茶连忙回头道:“拜见陛下。”旁人皆以为小公主不能视物,得提醒小公主人是谁。


    奚华愣怔片刻,“父皇”二字尖锐又生涩,卡在喉中喊不出口。也不想为难自己酝酿情绪,故而亦只喊了一声:“拜见陛下。”


    十余年,父女二人头一回相遇,便是如此尴尬的场景。


    奚嵘“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静静垂眸,目光透过面纱的暗影,瞥见奚嵘朝伸手,似是想要拉一把。但那只手横在跟前停滞了片刻,还没有挨到的衣袖,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幸好改变了主意,奚华在心中默默感叹,奚嵘和绝不可能达成父慈女孝的关系,隔着母妃对的仇恨,隔着自己异瞳少女和灵泽族的身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相处,甚至也不会假意奉承。


    更何况,下旨召今日觐见,除了论功行赏,恐怕还有深层的目的。若非如此,为何身旁除了近伺李福德,还立着一个异族装束的男子?这男子是何人,不言而喻。


    奚华暗中洞悉一切,因为“不见”,面上便假装不知情。跟在奚嵘身后,同行进了御荷苑。


    苑内的嬉乍然消停了,一干人等参拜国君之后,嘉阳和永平不约而同站到了奚华左右两侧,把紫茶都挤开了,好像们三个是同气连枝,情深意切的好姐妹。


    这真是破天荒的待遇,奚华却并不惊奇,瞧见两位皇姐今日装扮比往常低调了许多,只着素色衣裙,从头到脚甚至连一件配饰都没有。


    在西陵王子萨孤渊访之际,们在打什么主意,可想而知。


    国君对祈雨有功的二人进行嘉奖,赐宁天微“熹明仙师”的称号,“熹”与“奚”同音,比上一任天师“弘明仙师”的称号尊贵得多,可见国君对祈雨的结果尤为满意。


    宁天微平静地谢恩,一贯怒不形于色,今日更是寡言少语。在场众人,除了西陵王子萨孤渊以外,没人觉得奇怪,若是宁天微对名号表现得很热切,那便不是了。


    奚华默默打量,总觉得眉眼间有一缕化不开的郁色。是不是因为做了那样的事,所以现在和共处一室,很难堪?


    涌动的暗流无人察觉,国君的恩赐还在继续:“赐珑安公主府邸一座、封地百亩、黄金万两、绫罗万匹……”


    奚华对这些赏赐没有实感,甚至有些抗拒,这像极了阴谋的前奏。果然,两位皇姐都一脸艳羡地祝贺:“珑安,从今以后就是南弋最尊贵的公主!”


    这种恭维和抬举直把送上风口浪尖,此刻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难。


    想回一句“当不起”,刚刚开口,话头就被皇姐堵了回。们朝露出最和善最热情的容,用最亲热的语气告诉不必自谦。


    国君奚嵘又发话了:“今日气氛正好,萨孤王子不妨说说,朕的三位公主,王子可有钟意的人选?”


    此言一出,堂中骤然一静。三位公主都闭口不言,奚华极力回避不好的预感。然而在这孤立无援的世界里,风更急了,浪更大了。


    “自然是有。”负手立在一旁的萨孤渊开口了,“在下对小公主一见倾心,意欲求娶,望陛下割爱准许。”


    惊涛骇浪朝奚华涌过,刹那间将卷入绝望的漩涡。


    背后有人说:“公主,不要伤到手。”


    奚华知道这是天师,的声音和气息,都很熟悉。但不容任何人阻止,冷漠道:“放手。”


    “先放下刀。”手上没有很用力,只是扣住纤细的手腕,不让再乱凿墙壁。


    奚华不听,再次用力往前一戳。这一用力,宁天微从身后把的手拽开,不准再往前。


    转动手腕,想挣扎摆脱,挣不开,又用左手抓扯,狠狠掐住手背,想逼松手,结果适得其反,亦用左手抓住左手,教不得动弹。


    “放肆,干什么!”奚华急欲脱离掌控,奔着头往前挣,短刀猛一撞在浮雕凸起处,刀身折断,前一半落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


    闻声一怔,右手还紧握短刀刀柄,一时间感到茫然。像箭在弦上,弦绷得太紧,忽然断了,力量全都溃散,情绪却找不到出口。


    “抱歉。”说。


    抱歉什么?知道这不是的错,但此时精疲力尽,没心情和纠正。何况到现在还从背后抓住两只手,生怕胡一样,这哪里是道歉的态度?


    不想说话,沉默之中,发觉朝前了半步,离更近。


    一缕气息正在靠近,从头顶后方,慢慢飘向耳侧。


    奚华固执地与对峙,想要改变心意,想要博得一丝心软。但饱含祈求意味的视线,对说或许就像扰人的藤蔓,不愿意被缠绕被牵缚,静默中随手一挥剑,轻飘飘地,就把们尽数斩断。


    就这么难,只想请说一句“不行,小公主不合适”,就这么难。


    “天师的卜算果然很准,珑安和西陵王子确乃天赐良缘,珑安是和亲公主的最佳人选。”国君又发话了,言语间十分欣慰。


    奚华心中所有的侥幸和不甘都落了地,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天师身上?利用天师的权威,说出了与的诉求截然相反的话语。


    还是默默盯着,在淡漠而平静的脸上,不出任何伪装和勉强。还极力寻找破绽,想知道为何这样。


    “天师是何时卜算的?如此神机妙算,这讯合该早些教们知晓。”嘉阳含询问,抛开了和亲的风险,语气都舒展了不少。


    国君奚嵘了近侍一眼,李福德立刻会意道:“昨夜祈雨仪式结束后,天师连夜进宫面圣,在国君面前亲自占测,卦象显示珑安公主与西陵王子是天作之合,实乃大之事……”


    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奚华已经听不进了。


    为什么偏偏是昨夜?是不是因为对天师做了那种事,所以一刻都忍不了,所以连夜把推给别人,着急送异国乡。


    默默着的脸,那张从前一寸一寸抚过的脸,被的眼泪沾染过的脸,此刻变得陌生了。再薄唇上刺目的吻痕,像一朵有毒的花,在鄙夷地诘问:“怎么敢做这种事呢?”


    是了,在面前就像个话,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话。


    一层水雾浮上眼眶,笼罩着奚华一金一蓝的瞳仁。目光停驻之处,天师那张凛若霜雪的脸,慢慢变得陌生,越越模糊。


    庆幸自己还戴着面纱,在这片巴掌大的阴影之下,尚能勉强忍住细微的啜泣,忍住翻涌的泪滴。


    再也不想靠近,再也不会对抱有依赖和牵挂。


    相反,有点害怕了。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眼


    “母妃,寝宫好黑,为什么们不点灯?”小公主在夜里问怜妃,年纪还小,说话时口齿还不清晰。


    怜妃轻轻拍打幼女后背,哄入睡:“母妃欢黑,也要习惯黑。听见没?快睡,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


    “母妃,不想戴着这东西,婢女都怕,还说是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小公主扯了扯脸上那一层黑纱,又生气又委屈,“们还嘲是瞎子,可明明不是。”


    近皇都日日阴雨不断,许是上次祈雨效果太好,这场雨连绵至今,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


    自那日在御荷苑面圣之后,奚华没再见到宁天微。不见也好,不知道还能如何与相处。


    有时甚至会想,天师已经得知是异瞳,当时留一命已是疏漏大意。有朝一日等清醒过,保不齐会对痛下杀手。


    只希望那一日不要太早,再不济,不要早于南弋爆发疫病的那一天。


    若无法放任活到那一天,就告诉自己的打算,即便再无情谊可言,也请宽限些许时间。届时根本用不着动手,会自行了却此生。


    眼下还未到迫不得已的局面,躲着已是最好的选择。


    紫茶不知道小公主心里的打算,只以为终日忧心和亲的事,这一日午后又劝:“不如带公主远高飞吧,们找映寒仙洲好吗?”


    奚华摇头拒绝,决计不可能离开此地。


    “为什么不?”紫茶不甘心,还努力说服,“公主是舍不得天师吗?这么薄情还不,该不会是真的爱上了?”


    “母妃,寝宫好黑,为什么们不点灯?”小公主在夜里问怜妃,年纪还小,说话时口齿还不清晰。


    怜妃轻轻拍打幼女后背,哄入睡:“母妃欢黑,也要习惯黑。听见没?快睡,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


    “母妃,不想戴着这东西,婢女都怕,还说是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小公主扯了扯脸上那一层黑纱,又生气又委屈,“们还嘲是瞎子,可明明不是。”


    奚华淡然解释:“权宜之计,向天师坦白了异瞳身世,怕杀,所以演了一出戏,假装对用情至深。”


    紫茶闻此目瞪口呆:“公主不要命了?”


    半空中的“偃”字骤然瓦解了,有修士惊呼:“魔神为什么叫偃?是衍苍回了吗?真的,选择了魔界……”


    钦云殿陷入死寂,衍苍神君是世上最后一位神明,的名讳早已成为禁忌,如今再提,终归是和魔神联系到了一起。


    “此事不宜声张,万仞会期间,天下修士齐聚天玄宗,吾等应借此契机探明实情,共商应对之策。”


    宁怀之挑明万仞会的本质,一众修士又议事大半宿,秘会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其余人都离开了,天机阁卜澜单独留下宁怀之,两人虽是老友会面,此时气氛却并不和睦。


    “靖元兄,令郎可知晓为择定的婚约?打算何时公之于众?”卜澜面色不虞,冷冷建议,“万仞会,公布讯的最佳时机。”


    宁怀之拂袖欲:“虽有意促成这门亲事,但如所见,心不在此。”


    “怀之,当上仙盟盟主就想甩开天机阁吗?天机阁可是为天玄宗保守着最大的秘密,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宁怀之顿住脚步,低声询问:“灵泽圣君身在何处?天机阁可有消息?”


    “杳无音讯。”卜澜抬头望天,今夜无月,一颗星飞快划过夜空,挑眉冷,“真是应景。若再有一场陨星如雨的盛景,天机阁或许能再次洞察一线天机。说是不是?”


    ……


    亥时,长老丁勉催动一柄断剑支着一只翡翠酒壶,醉醺醺地在御岫峰山间小径上。


    临到山崖附近处,一阵剑气袭,击碎的酒壶,翡翠碎粒混着酒水四处飞溅。


    “哪个混蛋半夜不睡在此地瞎捣乱!”丁勉愤而出剑,对待这么不长眼睛的弟子,势必要好好教训一番。


    奚华独自从弟子苑出,在此地练剑已近一个时辰,岂料半截断剑忽然从林间刺出,带着浓浓的酒气围着,凶巴巴要打人的样子——


    新赐的公主府位于皇都北部翠峰山下,奚华在淅淅沥沥的暮雨中第一次抵达。府中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似一座精致奢华的迷宫,与凄清幽静的月蘅殿截然不同。


    生辰宴设在正厅惠风堂,偌大厅堂中,宴饮早已准备就绪。主座居于上首,留待国君奚嵘入座;台阶下左右分设两列席位,宾客已经坐得差不多了。


    奚华一眼就见了宁天微,身上那种冷冷清清的气质与歌舞升平的晚宴格格不入,在宾客中如此突出,想避而不见都难。


    忽然想,以往每次宫宴,都是这副模样吗?以前不在场,从不知晓。


    很快摁下思绪,傻瓜,想这些做什么?


    对于天师,再无好奇的必要。事到如今,离越远越好。


    萨孤渊坐在宁天微右侧邻桌,不知何故二人得这样近了。


    嘉阳和永平也已到场,坐在对面那一列。


    因为假装不见,奚华不必与任何人打招呼。如此甚好,也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


    很清楚,这场所谓的生辰宴,左不过是南弋国君的政/治把戏。奚嵘以此为契机,在西陵王子面前极力表现出南弋皇族对珑安公主的重视。


    宴会越隆重,排场越浩大,显得越尊贵,这场和亲便越有诚意。


    没有人在意的感受,更不会特地真心实意为庆生,这么多年,的生辰一直被当做不祥的禁/忌,偏在这一年,变成了需要众人齐聚一堂举杯欢庆的日子,世上哪有这等不可理喻之事?


    不过是个绝佳由头罢了。这场宴会需要出现,只好奉旨参加。这是和亲公主的责任,明白,必须承担。


    侍从引导落座,席位早已确定,就在萨孤渊右侧。


    自近公主府以,诸多视线落在身上,总有人好奇观望,肆意打量。因鲜少出现在公众场合,难得露面一回,总是陷入这种境地。只不过这一次,比过往每一次都更加明显。


    选择剥离了感受,什么也不,什么也不想,才能在此地留下。


    因此奚嵘是什么时候的,入座后说了些什么,宴会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哪些环节,都恍恍惚惚。


    惠风堂中觥筹交错,席间歌舞表演换了一波又一波,奏乐换了一曲又一曲,玉盘中的珍羞换了好几回,全都没有实感,像个游魂置身事外。


    必要的环节结束了,奚嵘后,朝臣也陆续告退。奚华意欲离席,今夜紫茶不在身边,不方便独自行动,还没起身,两位皇姐迎面。


    “珑安,生辰快乐。”嘉阳和永平异口同声,手执白玉盏欲与对饮。


    奚华假装没见,少时曾经期待的场面,迟了许多年才发生,如今再也不期待,只觉得兴致索然。


    “珑安,是不是这面纱挡住不方便?”永平扫了一眼小公主面前的餐食,显而易见,什么也没吃,连碗筷都干干净净,冷冷的瓷面上隐约映照出厅堂中灯火的光晕,“还是这晚宴不合胃口?”


    奚华还未回答,忽见一团暗影靠近,两根手指夹住了面纱的边角。萨孤渊道:“帮帮小公主。”


    立刻闭眼按住的手,不许把面纱掀开,因仓皇而用力,竟把那只手按在了自己侧脸上。隔着面纱,一股热意自那略显粗砺的手掌中传。


    萨孤渊停顿片刻,尔后从掌心下抽出手,自衣袖中取出一块金色丝绸,叠成二指宽的一条绸带,随后拎着绸带两头贴近白皙的脸,“这个好,换一块,不碍事。”


    “珑安,这个真好。不像平时戴的面纱,阴沉沉的。”永平在一旁附和。


    奚华孤身在此,躲避解决不了问题,木然闭上眼睛,感受到脑袋后面面纱系成的结松开了,脸上轻盈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堪堪盖在眉眼之上绸带,带陌生的气味和触感。


    被折叠成好几层,合在一起更显得厚实,即使奚华尝试暗中睁眼,也不见外物,就像子时提前到,变成真正的盲女。


    绸带上的异香积蓄在鼻腔附近,经久不散,浓郁得让人眩晕。


    近处响起酒水倒进杯盏的声音,宴席散了,歌舞亦已停止,喧嚣不再,这声响更听得分明。


    奚华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质地冰凉、坚硬、光滑,表面带着薄薄一层水渍。握住的是皇姐递过的白玉盏。


    躲也躲不过,懒得白费口舌,遂起身面朝人,仰头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初次饮酒,并未尝到醇厚滋味,喉中反而有些辛辣,刺得嗓子微微发疼。还没得及分辨,第二杯酒又塞到手中。把酒咽下,人却好似浮在水面,没有头绪地漂流。


    接下是第三杯、第四杯……


    有人在说祝酒词,谈间还说着什么佳偶天成、金玉良缘。那些话弯弯绕绕太复杂了,脑中茫茫然,已然听不明白。


    如此正好,不需要听明白,也不需要有人劝,主动把满溢的杯盏接过,稀里糊涂又灌了几口酒。


    没想过顺从,这是放逐和发泄,是从心所欲做出的选择。


    若能喝醉也好,醉了就什么也不用想,只管放空自己。麻木让人忘记疼痛,一切忧愁痛苦都沉入水底。


    也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自然也是会趋利避害的,尝过了才知道,这些无力承担的痛苦,原也可以逃避,心可以得到短暂的喘息。


    那就把自己灌醉,最好是不省人事,反正也无人在意。


    “想不到小公主酒量如此之好。”萨孤渊也加入了劝酒的行列,招呼侍从端另一种酒,亲手斟了满满一杯,“试试这个,西陵特制的……”


    怜妃抓住女儿的小手握在怀里:“们说是就是,就让们怕,才不敢欺负。明日就将们撵出。快睡。”


    “母妃,睡不着,能不能给讲个故事?”小公主在浓浓夜色中对着黑纱呼气,鼻子有点塞住了,心里还埋怨是这黑纱干扰呼吸。


    “小公主不胜酒力,不宜再饮。”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冷刃,划破重重迷雾,强迫清醒。


    奚华心生抵触,不满地嘀咕:“谁呀?关什么事?”


    未及对方回答,稀里糊涂抬手一挥,手背径直撞到,白玉盏中浓酒倾斜溅出,洒在衣袖和手腕上,温热的液体很快被夜风冷却,凉飕飕的。


    顾不上这些,趁那人不备,从手中夺了白玉盏,胡乱伸到相反方向。


    萨孤渊托住手中杯盏,以免晃晃。一边为斟酒,一边说:“今夜是小公主生辰宴,天师何必败兴致?况且今夜乃是小公主为践行,这种事轮不到外人插手吧?”


    近处有人含低语:“是呢,家事岂容外人干预……”


    “天师好没道理……”


    这些阴阳怪气的论调教人心烦,奚华不想多听,端着酒转身到一旁,自顾自闷头饮酒,刚刚垂首凑近白玉盏,嘴唇还未触碰到杯沿,忽觉一张脸蹭着的侧脸擦过,另一人的唇角挨着的唇角,杯中酒被抢先一饮而尽。


    岂有此理!被突如其的异常举止生生怔住,手中杯盏坠地,砸得粉碎。


    “母妃,寝宫好黑,为什么们不点灯?”小公主在夜里问怜妃,年纪还小,说话时口齿还不清晰。


    怜妃轻轻拍打幼女后背,哄入睡:“母妃欢黑,也要习惯黑。听见没?快睡,闭上眼睛,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


    “母妃,不想戴着这东西,婢女都怕,还说是长得太丑才不敢见人。”小公主扯了扯脸上那一层黑纱,又生气又委屈,“们还嘲是瞎子,可明明不是。”


    这仓促的一退步,晕头转向撞到了萨孤渊手执的酒器,酒水溅洒一大片,连带着胸前衣襟都遭了殃。


    “小公主当心。”萨孤渊脱下厚重的黑貂裘,裹在面前这醉鬼身上。


    一种古怪的冲动在心中荡漾,失控感油然而生,奚华不想再留在此地,不想让那个人到失控的那一面。明明漠不关心,现在又多管闲事。还是说忍无可忍,又对动了杀心?


    裹紧裘衣想让自己立刻消失,低头问萨孤渊:“带离开好吗?想回月蘅殿。”


    第 40 章   第四十眼


    夜雨迅疾,密集的雨点捶打马车车盖,激起嘈杂响声。


    怜妃抓住女儿的小手握在怀里:“们说是就是,就让们怕,才不敢欺负。明日就将们撵出。快睡。”


    “母妃,睡不着,能不能给讲个故事?”小公主在浓浓夜色中对着黑纱呼气,鼻子有点塞住了,心里还埋怨是这黑纱干扰呼吸。


    “等长大了,就懂了。”怜妃继续讲,“有一日,天师勘破天机,声称‘泱泱大弋,有女异瞳。异瞳死,天下生’。”


    “什么是异瞳?”


    “就是两只眼睛,里面长着不一样的瞳仁。”


    奚华似有所感,蓦地站起,恰好避开了对方高大的身影,开口嘀咕:“的酒呢?马车上还有吗?”


    “小公主还没尽兴?确定还要?这么欢绮梦散?”萨孤渊似乎很惊讶,语调中难掩兴奋,“小公主现在什么感觉?太贪杯会让受不了的。”


    奚华没听懂,气冲冲地推开,不允许近身:“快拿酒,小气……”


    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若起初微醺的醉意像在水面茫然漂浮,那此刻就像是从水面沉到了水底,跌进了无底的深渊。须得有人拉一把,否则就是永无止境的沉沦。


    年幼时许多个夜晚,那个荒谬的故事曾伴入睡。直到有一日,悄悄揭开面上黑纱,从铜镜中望见自己眼中一金一蓝两只瞳仁,铜镜轰然坠地,那故事再也不敢听。


    从那时起,为了不被发现异瞳身世,终日面带黑纱,小心翼翼伪装自己是个瞎子。


    是和亲公主,迟早是的妻子,婚期尚远,而现在就想得到。神女,不就是任采撷的吗?反正西陵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想做什么但凭心意,谁也别想拦住。


    很期待,等到绮梦散效力发作,天真的小公主该要如何向求饶,会怎样把那些最私密的欲/求宣之于口。


    奚华的确很难受,深渊里似乎有一张大网,把捆绑束缚,无边黑暗之中,怪物无声地靠近,朝网中困兽伸出爪牙。


    还听说,宁天微年纪轻轻,姿容清绝,常引人感叹:“一定是天仙下凡,拯救们。”


    世事如此不公平,是万民敬仰的救世主,单单是一人的夺命鬼。


    —”


    话音未落,奚华忽闻马匹嘶鸣,酒器坠地。马车剧烈颠簸又骤然停止,一场惊变突如其。没站稳,整个人朝前一栽,撞进一人怀抱,顿感其中冷硬又潮湿。


    碰也不敢碰,大步往后一躲,险些跌倒,又被一只手臂拦腰搂近。


    黑暗中浮动着熟悉的气息,人带一身夜雨的寒急。奚华几乎醉得神志不清,如此混乱情境下,却能断定冒雨赶的人是天师。


    酒坛和杯盏碎了一地,方才劝酒的萨孤渊昏迷了不再出声。马车停在原地不再行进,天地之间夜雨哗啦哗啦,唯独车厢内阒寂无声。两相对比,沉默更教人窒息。


    “公主不欢怜妃?”宁天微问话时,轻微气流从斜后方飘过奚华眉眼上罩着的面纱。


    开口:“是母妃恨。”


    “怎么会?”修长的手指挑开右手,这次很轻松,刀柄也掉在地上。


    “做错一件事,戳痛处。恨,所以才决绝地。”奚华第一次对人倾诉。


    “那不是恨,有时离开是一种保护。”


    “是吗?”想要求证。


    对方只道一声:“是。”


    “天师,不会安慰人。”


    “除非是公主的母妃,公主才肯确信说的是真的。但不是,所以……”的解释有理有据,隐隐带着一丝被嫌弃的无奈。


    “……”奚华无话可说,不指望还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公主不欢莲花?”果然不会补救,已经转换了话题。


    奚华:“恨莲花,因为母妃恨。”


    这时,的双手终于被放开,身后那人蹲下,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然后听到说:“帮。”


    “自己。”和母妃相关的事,想自己做。


    “好。”没反对,把短刀前半截放进手中,“只有刀片,没有刀柄,小心些。”


    奚华朝浮雕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因为递给刀片的那只手,还握着的手背,“天师还不放开?”


    “公主不见,也分不清花的模样,带找花的位置,不会让误伤母妃。”拢着的手放到花上,“这样也算自己。”


    “……”奚华懒得再和争,尤其是突然想到,假装“一直”不见,那就根本摸不出莲花的轮廓才对。为避免露出破绽,就在引导下继续凿墙。


    这样贴身相抵,简直是在逼释放苦苦压抑的情绪。


    更要命的是,宁天微单手策马疾驰,仅用另一只手便能把拢在身前。甚至解开了氅衣罩在身上,下巴微微用力抵住头顶,自上而下为隔绝了所有冰冷的雨。


    什么也不见,只听见一连串急匆匆的马蹄声,硕大水花一路飞溅,还没落地,骏马就已经远。颠簸的马背并不很稳,始终不敢抱,两手垂在身侧拧着自己双腿,艰难地维持平衡。


    “小公主参加祭祀,天师主持,两人对彼此一见钟情。”


    “小公主遇险,天师送利器防身,当做定情信物,要小公主时时记挂着。”


    “小公主和天师在画舫偶遇,合力铲除妖鬼。们是十年修得同船渡,缘分天赐。”


    长夜漫漫,绮梦散久久不散,奚华陷入一场纷乱无序的长梦。


    宁师兄牵着在庆明坊大街上夜游,引得路人驻足观,纷纷赞叹。登上绯云湖画舫听曲,歌姬唱了南弋家喻户晓的一段爱情故事,关于小公主和天师。


    画舫上悬灯百盏,热闹非凡,船舱里欢声语,歆羡感叹,每个人都说们是天作之合。


    “长年游荡在夜市,只为了找到,请吃糖葫芦。,天师,的马车撞到,当年要杀还不够,做了鬼都不放过。”老妪咬牙切齿痛骂,脸上老泪纵横。


    突然一场暴雨袭,歌姬和听众不知向,一切欢都被翻涌的巨浪拍散,霎时间无影无踪。


    只剩一人独坐船头,被大雨淋透。


    大病一场,冷热交替,迟迟不得痊愈。


    “们听说没有?小公主拒绝西陵和亲,是因为天师。”


    “可被选为和亲公主,正是天师一手“长年游荡在夜市,只为了找到,请吃糖葫芦。,天师,的马车撞到,当年要杀还不够,做了鬼都不放过。”老妪咬牙切齿痛骂,脸上老泪纵横。


    促成。”


    “真狠心啊天师,小公主生病这么长时间,太医都差不多了个遍,却连都不一眼……”


    当日从铜镜中初见异瞳的惊恐卷土重,恐惧像铁索捆绑许多年,这一刻勒得更紧。


    “公主别怕,天师发现不了的。”紫茶凑近小公主耳畔轻声劝慰,“只要假装不见就好,今夜头等大事是血祭,不会联想到异瞳这回事儿。”


    总之这不是一个吻,不可能这样用力地吻。


    “最后再问一遍,谁呀,在做什么?”刻意拔高嗓音,嗓子都哑了,却只听见一声轻,似静夜中冰凌破碎。


    几乎同时,脸上一凉,眼皮上空荡荡再无遮挡,厚实的金色绸缎被一手扯开扔得很远。


    见了面前这人,满身雨水,衣上沾了的血。


    此刻的一点儿也不像白瓷了,白瓷怎么可能这般缭乱又艳丽?不得不承认,是这场绮梦的核心。


    “公主真不知道是谁?”含在问,声音却很冷。还没有起身,就着这种姿势抬眼,视线扫过明亮的异瞳,呼吸仍然盘旋在麻木的掌心。


    唇上还留着上次的咬痕,依旧清晰,这样动着,像衔着一朵花慢慢游在手中,不管作何反应。唇角沾了些血迹,抬手想帮擦净,指腹才碰到一下,偏头继续方才的行为。


    不再问这是在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多余。


    勾住的下颌向上抬起,四目相对,朝俯身,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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