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第二十七眼


    宁天微站在原地,缓缓抬眼,密集的雪花飘过眼睫,但无法抹去不远处白玉石阶旁边那个背影的存在。


    他沉声喊她:“小公主?”


    想问她为何隐瞒,一出口竟觉得嗓音艰涩,言语都像被风雪冻结。


    那个人并未理会,没出声,更没有回过头来。


    宁天微慢慢朝石阶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积雪“嘎吱嘎吱”的声响,走近了,才发现她瘦削的双肩正不停地抽动,风中夹着低声的啜泣。


    快中午了,绿绮出宫还没回来,永平公主总觉得今日她会带回谢烟大师的消息,她实在不敢细想那消息是好是坏。她想找点什么事儿来分散注意点,奈何她那珑安妹妹话又不多,今日又愈加沉默,就连她那个活泼机灵的婢女,也不怎么闹腾了。


    她心里闷得慌,左盼右盼,没想到盼来了嘉阳公主,她真后悔自己这两日疏于打扮,被嘉阳看到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一面试图遮掩,一面招呼:“哟,什么风把嘉阳姐姐吹来了?”


    “天风。”嘉阳扫了一眼对方憔悴模样,又环顾四周,见了奚华,也没过问,而是失望道,“天师今日没来?”


    永平意外:“姐姐心好大,还有空到翠微宫来寻天师?你那未婚夫不是被竹妖杀了吗,你都不去国公府上看看?”


    “朱轶是什么人?老早和我没关系了。照你这一说,天师是去国公府捉妖去了?”嘉阳欲走又留,最后干脆进屋坐下,“我还是不要去了,免得惹他分心。”


    永平都忍不住嗤笑一声。紫茶悄悄扯了两下奚华衣袖,小公主没理她,不知小公主究竟在想什么,老这么心不在焉。她又看向嘉阳的婢女,还是那个桃子,桃子高傲得很,不如绿绮好接触,正好她也不想搭理对方。


    永平原本和嘉阳在斗嘴,阴阳怪气,你来我往,但她突然就不说话了,双眼直直望着仙波阁的中庭,眼神都在发光。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但绿绮快步跑过来,不可思议地喊她:“公主,公主!谢烟大师来了,他说今日可以指点你作画!”


    听闻“谢烟”二字,奚华蓦地回神,隔着面纱看过去,庭中那人身着月白长袍,二十几岁模样,完全不像“大师”听上去那样老气横秋。他散发着一股缥缈出尘的气质,尤其那双眼睛,似一泓晶莹澄澈的秋水。奚华第一次见谢烟,心中忐忑和好奇兼具,还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紫茶凑到奚华耳边,轻声问:“公主你怎么了?难道你喜欢谢烟这样的?他比天师还差得远吧……”


    奚华掐了她一下,没空和她解释。


    永平去隔间飞快打理了妆容,然后取出自己临摹的《仙波淡》,把自己认为画得最像的放在上面,双手捧着厚厚一沓画纸,毕恭毕敬地递给谢烟。绿绮则将剩下的习作搬出来,摞在屋子里的书案上,画纸堆成了一座小山。


    谢烟没有进屋,就近在中庭内的石桌旁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画。永平又激动又焦虑,她在谢烟旁边站了好久,像个随时等候被发落的学徒,但大师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页纸上停顿,更没有流转到她身上。


    嘉阳轻飘飘来了一句:“连谢大师都挑不出差错,永平,看来你的画完美无瑕。”


    永平本就紧张,被她皇姐风凉话一刺,本来就没消肿的眼睛又要红了。


    谢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手中的画纸翻得越来越快了,还剩薄薄几页纸时,他停下翻页,抬头问:“《仙波淡》那幅画,你记得多少?”


    永平忽然感觉谢烟这个人很割裂,他明明长了那么温柔的一双眼睛,但他说话那样冷,只言片语都像是拷问,于是她心虚:“都记得。大师还是觉得我画得一点儿都不像吗?”


    “忘掉它吧,就当没见过那幅画。”谢烟把临摹的画作推回给永平,永平不肯伸手接,一阵风将画纸吹得四处纷飞。


    嘉阳也走到庭院里来,没注意脚下踩到几张画纸,无所谓道:“永平你至于吗?一幅画而已,有什么好惦记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画人物肖像吗?别搞这些没有生气的山山水水,枯燥无趣!”


    谢烟吩咐永平:“去拿张白纸来。”


    永平困惑地看他。


    谢烟:“画纸、笔墨,还有房间里坐着的那个人,你带她一起出来。”


    紫茶远远听到,一下子急了,小声在奚华旁边吵嚷:“不是吧公主,这谢烟想干嘛?我要告诉天师!”


    “你想多了。”奚华起身,挽着紫茶慢慢出门,也到了庭院之中,方听见谢烟朝永平说:“你忘记《仙波淡》,去拿画纸笔墨来,我可以重新画一幅别的,山山水水了无生趣,画人吧。”


    永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早已封笔的大师居然要重新提笔,而且还要画人。就连嘉阳都来了兴趣,一起取了各样工具。两人吩咐婢女在庭院中布置了一局棋,好让她们能装模作样摆摆姿势,不至于傻坐着尴尬。


    “珑安,要不你将面纱摘了,谁下棋还戴着面纱?黑沉沉的,也不美观。”嘉阳直言不讳。


    永平立刻说:“不用了吧?绿绮你去抱张琴出来,珑安,你就到她身边去听琴吧,那儿。”


    奚华一定是不会摘下面纱的,她半挽着紫茶去庭院边角的廊檐下,一路听着紫茶嘀嘀咕咕抱怨:“她们两个欺负你,永平公主生怕你抢了她的风头。公主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受委屈,难道真是为了那个谢烟?不行!”


    “别到天师面前胡说。”奚华拍了拍紫茶手臂,安抚小猫似的,“我们今夜不住在这里了,回月蘅殿去。”


    谢烟画得很慢,几人在庭院中待了很长时间。


    下棋那一对姐妹早已经将棋盘都看腻了,两人都不想在大师面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水平,所以谁也没有真下,生怕走错了一步,这差错就被画在大师名作上。


    永平很想偏头去看看大师将她画成什么样,但又不敢乱动,还一直保持得很好。嘉阳早已经耐不住性子,只是不想输给妹妹,才一直装作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态。


    不巧院墙之外突然翻腾进来一只小白猫,在几人之间横冲直撞,一下子扑到嘉阳双腿上,踩了好几个脏兮兮泥印子,一溜烟跑了。


    “还不快去把它抓了!”嘉阳瞪了婢女一眼,婢女急匆匆跑去追猫。


    “大事不好!异瞳,异瞳又害人啦!”门口正好有另一个婢女跑进来,也顾不上被她撞痛脑门,跑进庭院之后连气都没理顺就开始禀报。


    奚华霎时感到头皮发麻,后背都僵硬了,这种事无论经历再多次,她都无法淡然处之。面纱遮蔽着她的眼睛,黑色围拢过来,又将她与整个世界都隔绝了。黑暗之中,她已经听不到绿绮的琴声,听不见嘉阳和永平的议论,甚至感受不到紫茶在轻拍她的手背。


    她只能听见有人在控诉异瞳的罪行:异瞳猖狂至极,昨夜血洗兵部尚书满门,这是要从军事上击垮南弋的国运。国君雷霆震怒,现在正在对天师兴师问罪,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皇都流言四起,很多人说这几日猖狂杀人的竹妖,也是受异瞳少女的追随者。甚至更有人认为,皇都根本就没有竹妖,就是那异瞳在杀人。


    她不知道那个婢女到底说了多久,异瞳种种罪行,一直在她脑子里重放,占据她的全部神志。


    直到后来,她听见有人在说:“小公主,你为何如此紧张?放轻松,不然这画画出来不好看了。”


    画画?这种情况下,怎么还有人可以淡然作画?


    “珑安,你一直这么胆小吗?异瞳杀的人又不是你,管她做什么?你别捣乱,别影响大师作画。”


    她反应过来了,痛苦的只有她一个人,或许还有暗中握住她手背的紫茶。那个禀报消息的婢女早已经被赶出庭院了,她们也叫那婢女别捣乱,就像刚才叫她那样。


    似乎刚才那些话都是假的,否则她们怎么能继续稳坐如山,继续自在说笑,还继续拿她玩笑:“珑安,你既然这么胆小,不要回你那个偏僻的月蘅殿了,不然吓坏了连个人都找不到……”


    天光慢慢变暗了,先前那个瘦小的太阳好像并没有出现过,冷风吹过,教人遍体生寒。也许人在深陷痛苦的时候,才会做最虚无缥缈的梦。她想起了绯云湖的画舫,想起玉声唱的那首曲子:好梦最难留,吹过仙洲。


    她透过面纱望向谢烟,她已经克制许多次,终是忍不住问他:“谢烟大师,你说这世上真的有仙洲吗?”


    她看到谢烟右手中的画笔停顿了,柔软的笔尖离开了纸面,一滴墨将落未落。


    “珑安,你傻不傻?你也相信那个什么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吗?可惜那天夜里我没去成,不然我倒要听听看那歌姬到底是怎么哄人的。”


    “你想用灵泽之泪治好你的眼睛?看开点,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两位皇姐依然有说有笑。


    她没再说话,又过了好一阵,才听见谢烟回答:“小公主,这世上没有仙洲。”


    谢烟收工离开时,天已经快黑了。奚华看也没看那幅画,就带紫茶回了月蘅殿。气温骤降,再晚些时候,恐怕要下雪了。


    冷飕飕的院落之中,嘉阳兴致勃勃地凑过去看画,扫了一眼也就转身走了,边走边说:“你慢慢欣赏,看看这幅画的重心落在谁身上。”


    永平怎会看不出来?谢烟把小公主的面纱改成了一把团扇。团扇玲珑精致,被它遮遮掩掩的那张脸,引人无限遐想。毫无疑问,这就是大师新作上最出彩的地方。


    入夜之后,她又摊开那幅画反复观看,只是每次,都刻意避开团扇所在那一片。


    直至深夜就寝前,在簌簌风雪声中,她问绿绮:“今日我们待着的地方,有竹叶吗?”


    绿绮很肯定:“没有,昨天夜里整个翠微宫的竹林都被砍光了,今早我特意看了,庭院之中一片竹叶都没有。”


    永平继续问:“小公主今日穿的什么衣裙,上面有类似竹叶的花纹吗?”


    绿绮弹琴时一直离小公主不远,她记得清清楚楚:“就一身素白衣裙,一点儿花纹都没有。”


    永平把绿绮叫来身边,先是指着画上小公主执扇的手,再指向画中人衣袖底下露出来的一小块衣裳。她问绿绮:“你看这是什么?”


    月蘅殿的竹林果然还在,这偏僻角落根本无人来管。竹叶窸窸窣窣,随风四处飘散。入夜之后,又兼风声雪声,冬日第一场雪毫无预兆地到来。


    奚华又做了那个梦,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梦见虚假的“异瞳”。


    一大片面目模糊的亡魂朝她逼近,那些苍白扭曲的脸上没有完整清晰的五官,每一张脸上都有两只血窟窿,她们的眼睛早被挖了去,血水却永远流不干。


    “还我命来,你还我命来!”亡魂扑向她,咬牙切齿谴责她的罪孽,“为什么你要躲着?为什么要让无辜之人替你断送性命?该死的是你,为什么你还能好好活着?”


    这些话她亦在一次次噩梦中听过无数遍,从第一次做这梦起,她就以为梦中的自己必死无疑。在日积月累的恐惧与负罪之中,她不止一次想过一死了之。


    但这梦很奇怪,总是停在亡魂合围她的最后关头,她就会莫名醒来,将噩梦硬生生掐断。


    这一次,在生死一线的时刻,她以为自己又要醒来,那亡魂的脸却骤然逼近,五官都清晰起来。


    玉声凑到她面前,硕大的碧甸子耳坠晃来晃去:“永昭坛血祭那夜,庆明坊大街上,我拦下马车,原是为了等你。”


    奚华想躲开玉声,玉声又突然变脸,成了普慧寺的灯女:“国公府的纨绔,他本是没有佛缘的,只因他要送你佛灯,佛灯才亮起,是我有事找你。”


    灯女也没把话说完,她面貌迅速衰老,变成了弯腰驼背的秦阿婆:“去绯云湖画舫的路上,你买了我的糖葫芦,可惜有只鸟出来捣乱。”


    奚华头痛欲裂,拼命想从梦中醒来,但从头到脚都无法动弹,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梦中那亡魂的脸再次变换,成了她印象最深刻的宁家的小女孩。


    “这么着急梦醒做了什么?醒了又待如何?立刻就去死吗,还是继续心惊胆战地活着?”那女孩对她说话,比对宁天微说话尖刻很多。


    奚华笑了一下,她真想一了百了,真正的异瞳死了,就不会再有无辜之人受她牵连,天师也可以得到解脱。她肉体消亡,魂飞魄散,再也不会恐惧,也不再觉得痛苦。


    她费劲全力想挣脱梦魇,然后下一刻就寻求解脱。


    梦境大幅度颠簸了几下,似乎马上就要倾覆,奚华猜想这是灵鹤食梦的效果,但她刚刚察觉它的存在,它却突然飞走了,梦境破损之处又快速复合,筑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牢笼。


    那小女孩继续说:“想死没那么容易,异瞳少女没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


    “你说什么?”奚华顿时感觉全身血液都凝固了,她唯一可以解脱的选择都被剥夺。


    亡魂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似怜悯又似诅咒:“‘异瞳死,天下生’,你没听过吗?将来某一天,南弋会爆发一场毁天灭地的疫病,唯有异瞳少女献祭,才能拯救一切。你若想赎罪,就必须活着,活到你该死的那一刻。”


    “若想赎罪,就必须活到该死的那一刻……”


    “必须活着,直到该死的那一刻……”


    “背负一切罪孽、恐惧和痛苦,直到那一刻,方得解脱……”


    亡魂又分裂成无数张脸,一行行血泪汇聚成绝望的河,梦被染成血红色,摇摇欲坠,坍缩在血河中。


    奚华终于摆脱梦魇,像一缕游魂飘出月蘅殿,浑浑噩噩闯进雪中。


    **


    从醉音坊出来之后,宁天微先去了兵部尚书府上查看现场,尔后进宫赶往崇光阁面圣。入夜之后,他仍未离开皇宫,而是独自登上观星楼。


    这座百尺高楼是弘明仙师季疏生前督造,用来夜观天象,占测天机,是天师专属的楼宇。自季疏死后,观星楼空置许久。


    宁天微第一次登上观星楼,站在顶层露台上仰望天宇,阴冷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彤云唾手可得,冷风掀起他的发梢,吹动衣袍,猎猎作响。


    向下看,整座皇宫乃至偌大皇都尽收眼底。宫中只有一座宫殿附近还有竹林,小小一丛,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被人刻意忽略的月蘅殿。其余地带,翠竹已尽数被砍,剩下的半截竹竿酷似尖刀,遥遥指向天际。


    他盯着那一把把尖刀,距离太远,细节都看不清晰,但昨夜尚书府中的惨相,仿佛就在眼前。


    他怎会不知?国君奚嵘大动干戈,下令砍掉所有的竹林,不过是以躲避竹妖为幌子,借机安排精兵强将潜入重臣府邸,在砍伐竹林的同时,杀掉威胁他执政的臣子,再将惨无人道的杀戮冠以异瞳少女的名义。


    前任天师季疏在世时,奚嵘的这套把戏就已经玩得炉火纯青。这一次他又有了新的花样,不再让眼中钉顶替异瞳去死,直接借异瞳的名义,神不知鬼不觉将兵部尚书杀死。


    一夜之间,那些尖刀利刃捅进肉身,随即热血喷溅,哭声漫天。即便这一回没有亲眼所见,他也摆脱不了那些血腥残暴的画面。


    他闭上眼睛,直到脑海之中的惨叫声慢慢被呼啸的风声取代,再睁眼时,茫茫夜空中飞花漫漫,飞雪正从天而降,将无数飞檐宝顶一一覆盖,将尖刀一样的断竹渐渐掩埋。


    宁天微俯瞰雪中皇都,心中忧愤难平。他必须尽快找到真正的异瞳少女,防止更多杀戮因她而起。他取出两枚小巧的锦盒,一一打开,里面是他从季疏地宫带回来的,壁画少女左右眼眸中的碎粒。


    雪花落在锦盒之中,与碎粒混在一起。


    季疏亡魂所言,他并不完全相信。他试着念出当初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法诀,没想到碎粒竟真的徐徐上升。它们在雪中旋转,环绕,聚集,拼合,慢慢凝结成两颗圆润的瞳仁。随后,灰蒙蒙的表面上散发出淡淡的幽光,仿若懒懒睁开沉睡已久的眼睛。


    雪越下越大,很快将这对惺忪睡眼包覆。


    宁天微以为这对瞳仁今夜不会再有更进一步的变化,岂料它们居然自己抖落了雪花,闪烁的幽光渐渐变得明亮。两颗瞳仁由内而外,各自散发出金色和蓝色的光泽。它们通体透亮,熠熠生辉,彼此环绕,难舍难分。


    这件法器竟真对传闻中的异瞳有所感应,而且就在今夜。


    宁天微伸手握住法器,匆匆下了观星楼,走出楼阁再松手,法器自他手心弹跳而出,飞向雪中。


    他跟随法器前进,一路行经数座宫殿,原以为很快就要出宫,但走了许久,那金蓝光芒仍在宫中巡游。


    此时夜已深,又值大雪天气,庞大的宫廷如同冰冷苍白的死物,一丝生气也没有。


    途径翠微宫时,他暂停片刻但又很快离开,这个时辰他不方便前去探视,更不可能叫小公主出来,毕竟天那么冷,他亦有要事在身。


    那对异瞳法器一直在风雪之中游走,不多时又被雪花包覆,光泽减弱,它们将雪抖落,继续穿梭。


    到了某一条僻静的宫道上,宁天微忽然将法器握进手中,绮丽的光线消失了,雪的反光映照着他冷峻的脸。


    他站在原地,心中升起一股异样之感,这条宫道通往月蘅殿,法器为何指向这个地方?


    这应当只是巧合,皇宫这么大,处在这个方位的并非只有月蘅殿。况且小公主在翠微宫,此地若真有异常,也与她没有关联。


    他松手,法器表面的雪花已在他手心里融化成水,像是胡乱流淌的泪。这对异瞳似乎正凝视他,嘲弄地问他:“怎么?你不敢跟来?”


    他不欲再看,只跟着法器继续前进,一步步逼近月蘅殿。


    路过月蘅殿时,法器并没有飘进去,而是放慢速度继续往前。


    他此时方知,这一路上他加速的心跳终于减缓。


    法器越飘越低了,宁天微盯着它的轨迹,忽然发现雪地上有零星血迹,星星点点,仿若落梅。新的雪落下来,将落梅轻轻掩盖。


    不多时,飘飞的法器彻底停下来。他亦停下来。


    甚至用不着抬头,在视线范围内,白茫茫雪地上,他望见她伏跪在地的背影和杂乱拖曳的裙摆。


    金蓝色光泽在她身后无声流转。


    只需要看这短短一眼,那对异瞳法器化作寒光冷刃,刺进他心间。


    寅时初刻,绯云湖画舫靠岸,奚华在天师和紫茶陪同下回宫,随后与天师作别,回到月蘅殿。


    月蘅殿居于幽僻之处,历来人迹罕至,此刻所有宫人早已熟睡,无人发现小公主这个点才归寝。


    一夜劳顿,加上生辰之日眼睛对天光不敏感,奚华破例晚起。近午时,才由着紫茶帮她梳洗更衣。


    自怜妃薨逝之后,奚华每逢生辰之日,皆去皇陵祭拜凭吊,朝至夕归,整整一日都待在皇陵。


    因为这一日她什么也看不见,不如去地宫待着,陪伴弃她而去的母妃。


    更衣期间,奚华听见寝宫门外三个宫女正窃窃私语。隔着这段距离,平日里她只能听个隐隐约约,今日恰好是一年之中独一日的例外,门外私语,她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姐姐听说没有?皇陵近日居然遭了盗贼,神宫司一个小太监多次潜入皇陵,盗取随葬珍宝无数。那宝贝多得,下辈子都用不完。”


    “他这不是马上就要去下辈子了吗?有命偷,没命享,有什么好羡慕的。”


    “那小太监胆子够大的,皇陵都敢偷。不过据他说,还有比他胆子更大的,把弘明仙师的棺椁都掘了。哪个狂徒敢偷仙师的东西?真是不要命了。”


    奚华听到此处,心中隐隐浮现一个猜测,不过她来不及细想,很快又被那两三宫女的议论勾走了。


    “那小太监被捉后大肆发表言论,什么都敢说,临死之前更是跟疯了一样。来,你们猜猜,皇陵之中哪座墓穴最奢华最金贵?”


    “弘明仙师?”


    “仙师已经飞升上界,要这么多人间财宝作甚?反正那小太监说的不是他。”


    “那还能是谁?皇陵墓穴恁多,我都叫不出名儿。好妹妹快讲,别卖关子。”


    “嘘,你俩绝对猜不到,皇陵之中,随葬珍宝最多的,是怜妃陵!”为首的宫女说得起劲儿。


    “听说她的地宫石壁上绘着一片莲池,其中绽开了万朵金莲,可能还不止万朵,那小太监说他数都数不清!那里即使不点蜡烛,也满壁生辉。那附着在墙壁上的池水,都是金色,照得人挣不开眼睛……”


    奚华闻言愣住。


    “他说万朵金莲之中,还立着一幅金碧辉煌的怜妃浮雕,做工精妙,和真人一般大,对,你还记得怜妃吧?就是这么高,这么大。她手持莲花放在胸前,那金莲花是石壁上最大的一朵花,硕大的花瓣从胸口往上,遮住了怜妃的脸。”


    “国君也真奇怪,怜妃生前住在这破破烂烂的月蘅殿,他看也不来看一眼。谁能想到,怜妃死后,他居然把地宫墓穴搞这么大阵仗。”


    “那些金莲花,随便凿一朵下来,都是破天的富贵。”


    “若把那面金壁移到月蘅殿,我能在这里干到死……”


    “你们说,难不成怜妃果真是妖妃?这都薨了多少年了,还能在梦中惑乱君心?”


    “滚出去!”奚华怒不可遏,中止更衣,“你们三个,别让我再碰到。”


    不用紫茶去赶,那三名宫女第一次震慑于小公主鲜有的震怒,慌忙奔逃而去。生怕迟了一步,小公主的不祥之气就降临到她们身上。


    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来越少。


    午后,奚华在紫茶陪同下前往皇陵。到了怜妃陵地宫门口,奚华吩咐紫茶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接她。


    自母妃去后,每逢生辰之日,她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些年她来地宫这么多次,竟不知此地是何等奢靡光景,更不知地宫中竟有金莲无数,还有持莲圣女。


    只因为母妃走得决绝,奚华总想起最后那一夜的争吵,想起第二日清早芙蓉榭的莲池,她不愿意来见母妃的陵寝。以至于她这么久都不知道,这里居然也有一片莲池。


    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个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她魂灵死死囚禁。


    奚华摸索着走进地宫,这次没有去摸母妃棺椁,而是拎着一只竹箧,靠着石壁行走,这一走才知道,地宫是个巨大的圆形。


    她一路单手触摸石壁上的浮雕的痕迹。果然如宫女所说,壁上雕刻的,都是莲花。虽然看不见它金光闪耀的奢靡之姿,但每一片花瓣、每一枝花梗和每一片莲叶,她全都可以清楚感知。她甚至能摸出来,哪些花尚且含苞待放,哪些已开得娇艳欲滴。


    她厌恶这些花,她要毁掉这面墙壁。


    今日紫茶去制备饮食的时候,奚华独自去了母妃生前居室,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短刀。她是在怜妃走后,才知道这把短刀的存在。它以前没有派上用场,今日将要拯救它故去的主人。


    奚华揭开竹箧上,掀开最上面一层褐色纱布,取出短刀,右手紧握刀柄,对着石壁一路向前走。刀尖划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响声,仿佛满池莲花在苦苦挣扎,激烈抗议。


    她喜欢这声音,她要听它们挣扎,听它们抗议,越痛苦越好,越激烈越好,她绝不心慈手软,绝不手下留情。她要这满池莲花凋零破碎,即便如此,也不能抚平她心中愤恨。


    她沿着石壁走了一圈又一圈,悦耳的割裂声一路响个不停。她伸出左手触摸石壁,壁上又高高低低许多条划痕,纵使她看不见,也可以想象它是什么样子。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石壁高处,更高处,那些她够不到的地方,那里依然罪恶丛生。


    从声音和手感判断,短刀刀口已经严重磨损。她暂时收回这唯一可用的工具,决定先解决更迫切的问题。


    奚华面朝石壁,双手覆在浮雕之上,一边慢慢向侧面移动,一边细细分辨浮雕的痕迹。如此走了好长一段,她在摧折的金莲之中,摸到了母妃的裙摆。


    她松手,独自站在浮雕前。她想起今日在月蘅殿听那个宫女说的,怜妃浮雕与真人一般大小,这么高,这么大。她听到却不能看到,只能依靠回忆来想象。


    现在这雕像近在咫尺,她却不敢轻易触碰。她曾因无知,送了母妃一朵莲花。于是母妃恨她,才狠心丢下她走了。


    母妃恨她,想必不愿意被她触摸。她揣着无尽悔恨和思念,但只要一想到母妃恨她,再真挚的感情都无法表达。


    没关系,奚华,没关系,她一再劝自己,今日来此,最重要的是凿毁母妃浮雕上那朵莲花。


    西都佛诞节,圣女持莲,从此去国离乡,从前永远被囚禁在所谓“爱”的牢笼,背上“妖妃”骂名。


    奚华想要拯救母妃,先要摸索着找到那朵莲花。如此一来,她不可避免地会摸到浮雕上的母妃。


    “对不起。”她指尖再次碰到了浮雕上飘逸的裙摆,若时光重回月蘅殿中母妃对她发火的那个夜晚,她一定不会再长跪一整夜,她会抓住母妃的衣裙。或许这样,母妃就不会离开她。


    但时光再难倒回,这浮雕上的裙摆做工再精细,也是僵硬冰冷的,不会动,也也抓不住。


    奚华试着张开双手,轻轻抚过浮雕,沿着衣裙的走向,摸到了母妃的手臂。她很矛盾,明明知道顺着手臂找过去,就能准确无误定位那朵莲花。但她调转方向,似有意避开那个位置,先摸到了母妃的头发。


    随后是额前发际线,再往下一点点是眉眼。然后,奚华再小心也无法避免,手掌底部与手腕交界处,碰到了莲花的花瓣。


    她不再犹豫,右手重新握紧短刀,狠狠刺向石壁。她放手,短刀“哐当”落地,捡起来再刺,比先前更用力,短刀仍然落地。捡起来再刺,刀尖戳到浮雕之后,她使劲压着刀拖动,在莲花上到处划满凌乱痕迹。


    她随手摸了两下,这朵花已经千疮百孔,石壁上有细小的碎片剥落,裂纹周围的刺边有些硌手。她喜欢这种感觉,竟一点不觉得疼。


    她用尽全力开凿,恨不能把这朵花彻底凿碎彻底剥下来,地宫之中响起一连串刀石相击的声音,嘈杂而又激烈。在黑暗世界里,她只觉得这声音甚是悦耳。


    她只想毁掉这莲花,不舍得伤害浮雕上的母妃,于是用左手摸索浮雕,定位莲花所在区域,到了边界处,右手动刀朝那位置狠狠扎下。


    这一刀还没扎下,右手忽然被人抓住。铆足的力气中途溃散,她差点没站稳。


    背后有人说:“公主,不要伤到手。”


    奚华知道这是天师,他的声音和气息,都很熟悉。但她不容任何人阻止,冷漠道:“放手。”


    “你先放下刀。”他手上没有很用力,只是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不让她再乱凿墙壁。


    奚华不听,再次用力往前一戳。这一用力,宁天微从身后把她的手拽开,不准她再往前。


    她转动手腕,想挣扎摆脱,挣不开,又用左手抓扯,狠狠掐住他手背,想逼他松手,结果适得其反,他亦用左手抓住她左手,教她不得动弹。


    “放肆,你干什么!”奚华急欲脱离掌控,她奔着头往前挣,短刀猛一撞在浮雕凸起处,刀身折断,前一半落在地上“哐当”一声脆响。


    她闻声一怔,右手还紧握短刀刀柄,一时间感到茫然。像箭在弦上,弦绷得太紧,忽然断了,力量全都溃散,情绪却找不到出口。


    “抱歉。”他说。


    抱歉什么?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但此时精疲力尽,没心情和他纠正。何况他到现在还从背后抓住她两只手,生怕她胡来一样,这哪里是道歉的态度?


    她不想说话,沉默之中,发觉他朝前走了半步,离她更近。


    一缕气息正在靠近,从她头顶后方,慢慢飘向耳侧。


    “公主不喜欢怜妃?”宁天微问话时,轻微气流从斜后方飘过奚华眉眼上罩着的面纱。


    她开口:“是母妃恨我。”


    “怎么会?”他修长的手指挑开她右手,这次很轻松,刀柄也掉在地上。


    “我做错一件事,戳她痛处。她恨我,所以才决绝地走。”奚华第一次对人倾诉。


    “那不是恨你,有时离开是一种保护。”


    “是吗?”她想要求证。


    对方只道一声:“是。”


    “天师,你不会安慰人。”


    “除非我是公主的母妃,公主才肯确信我说的是真的。但我不是,所以……”他的解释有理有据,隐隐带着一丝被嫌弃的无奈。


    “你……”奚华无话可说,不指望他还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公主不喜欢莲花?”他果然不会补救,已经转换了话题。


    奚华:“我恨莲花,因为母妃恨它。”


    这时,她的双手终于被放开,身后那人蹲下,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然后她听到他说:“我帮你。”


    “我自己来。”和母妃相关的事,她想自己做。


    “好。”他没反对,把短刀前半截放进她手中,“只有刀片,没有刀柄,小心些。”


    奚华朝浮雕抬手,伸到一半又停住,因为递给她刀片的那只手,还握着她的手背,“天师还不放开我?”


    “公主看不见,也分不清花的模样,我带你找花的位置,不会让你误伤你母妃。”他拢着她的手放到花上,“这样也算你自己来。”


    “……”奚华懒得再和他争,尤其是她突然想到,她假装“一直”看不见,那就根本摸不出莲花的轮廓才对。为避免露出破绽,她就在他引导下继续凿墙。


    半截刀片本就不好用力,有时候她心急加快动作,还要被他拍拍手背,他说:“不要急,小心些。”


    她来地宫已经超过半日,搞破坏搞了这么久,最初汹涌的愤恨渐渐淡却。再加上宁天微突然出现,她激烈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发泄一通之后,渐渐趋于平和。


    当然,她绝不相信这是被他安慰,这完全是她自己心态好。毕竟这地宫中万朵金莲,她用一辈子都抹不干净,总有一天要学会释然。


    她累了,手都痛了,胳膊也酸了,不想弄了。但身后那人还很认真,这么久了还不劝她停下。


    “天师,你见过茉莉吗?”她随口问起,准备闲聊几句就收工。


    “少时随先父下江南,在江南见过。”他记得那种白色小花,只是在皇都多年未见。


    她幼时常常听怜妃提及此花,便一直对它颇有好感,但个中细节没办法再问母妃了。


    “从前听闻,茉莉的寓意是,莫忘莫离。”那些遥远又浅淡的少时记忆,若不是被她问起,他几乎不会想起来。


    “茉莉长什么样?好看吗?”她问过紫茶,紫茶也不知道。


    “还行,纯白色的小花,带着香气。”他尽量描述,但不容易说清楚。


    “好抽象。”奚华忽然转身,背靠壁画,朝宁天微伸手,“茉莉到底长什么样?”


    过去的很多个冬月初一,她朝他伸出双手,问他是谁,始终没有得到回答。这一次,被刀柄磨得发红的手心上,有人用手指轻轻描绘,画了一朵小小的花。


    她想起先前在画舫上听紫茶说的那些话,可惜今日她看不见,无法偷偷去看他的眼神。


    **


    入夜之后,紫茶在怜妃陵地宫入口等候小公主,只觉得这一回小公主动作好慢,这么长时间都还不出来。


    她还有急事禀报,差点忍不住去地宫找人,里面可算有人出来了。


    “天师为何在此?”紫茶惊讶,小公主从来不许旁人和她一起待在地宫,连她这个贴身婢女都从未去过,没想到被天师打破惯例。


    奚华跟在宁天微身后走出地宫:“有紫茶在,就不劳烦天师相送了。”


    宁天微于是先行告辞。


    奚华挽上紫茶,还以为她又会刨根问底,指不定还要用“孤男寡女,地宫幽会”之类的话来取笑她。


    没想到紫茶这次很正经,甚至还有点着急:“公主,翠微宫的永平公主,你的二姐姐,你见过没有?”


    奚华摇头,她不仅没见过那位二姐姐,连她的名字都不常听到。


    紫茶一口气道:“一个时辰前,李公公来月蘅殿传旨,说是国君命你去翠微宫陪着永平公主,即刻出发。我说你在怜妃陵未归,他也没辙,回去禀报了,后头又说,请你就明日一早就去翠微宫。”


    “二姐姐怎么了?怎么突然要人陪她?”奚华着实摸不着头脑,她在人烟稀少的月蘅殿待了这么年,从不希望别人打扰,怎么还要被安排去陪别人。


    紫茶扭头朝四处看了看,确定皇陵没有其他人,才说:“我特地找李公公打听了,说是永平公主最近风寒初愈,今日就偷偷溜出皇宫,没想到回来之后就要寻死觅活,谁都劝不住。她母妃急得没办法,想找个姐妹陪她。翠微宫平时和月蘅殿没有往来,她怕你不愿意去,就搬出了国君的命令。”


    奚华还是想不通:“二姐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姐妹,不是还有嘉阳吗?我记得她俩挺熟的,为何不叫嘉阳去陪她?”


    “这个我也问了,就是因为太熟了才不方便,她们只想找个不熟的。”紫茶清了清嗓子,略带尴尬地说,“李公公还说,那二位公主平日里一直暗中较劲,永平公主不愿意让嘉阳公主看她落魄出丑,所以,呃,她只同意找个不熟的,尤其是像小公主你这样,眼睛不方便的……”


    “……”奚华无语,走出皇陵了实在忍不住,“求人办事还这么多要求,我还真不想去呢!”


    “那个,公主,其实还有别的原因。”紫茶吞吞吐吐,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说,“你要是保证听了不生气,我就告诉你,不然,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说。”奚华不做保证,直接“逼迫”。


    紫茶飞快说道:“她们说永平公主很惨所以要找个更惨的,不然找人去了也没用。”


    “所以最惨的倒霉蛋就是我。”奚华的脸色差点就和面纱的颜色融为一体了,“二姐姐到底怎么了?犯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大错?”


    “李公公不肯透露,只说明日小公主去看了就知道了。”紫茶问了好几次也没得到个准信,她又猜测,“该不会,是私会情郎吧?”


    若不是此时眼睛还看不见,奚华真想敲她额头,“一天到晚竟会瞎猜,莫要胡说。”


    紫茶挽着小公主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可惜她到底安分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神神秘秘地问:“那公主能不能和我说说,天师为何在地宫?”


    “他有正事,恰好路过。”奚华不想细说那万朵金莲和怜妃浮雕的事。


    紫茶双手蓦地抓住小公主胳膊:“难道皇陵也有妖鬼出没?”


    “嗯,没错。”奚华阴森森地吓她。


    “不是吧?有天师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是呀,所以我们要他远一点。”


    “不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欸我的竹箧呢?不在你手上?”奚华察觉紫茶两只手都抓着她,那竹箧之中还放着断裂的短刀,不好随意丢弃。


    “天师拎走了,他根本没想拿给我。”紫茶边说边笑,“他一定是舍不得,拎回去自己珍藏去了。”


    奚华心弦松动,母妃和谢烟都叫她别哭,紫茶也总想哄她开心,其实她忍得很辛苦。


    只有面前这个人,给了她情绪的出口。


    “天师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宁天微走过去,没有与她同坐,只是俯身靠近她,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用动作告诉她他站在何处。


    奚华顺着他的手臂靠过去,把脸埋在他右肩上。这个最具危险性的人,此刻居然让她觉得最安全。


    “天师是要去查看谢烟旧居吗?”她的声音都被眼泪打湿了。


    “嗯。”不知怎的,他觉得那两个字刺耳。


    没想到她却说:“那天师还回来吗?”


    第 28 章   第二十八眼


    宁天微独自前往谢烟旧居,进西侧白雨堂,一眼见到正前方文竹画案上趴着一位身死气绝的年轻公子。


    死者脖子上一个圆洞形血窟窿,鲜血流淌至画案,染红了衣袖和好几页凌乱画纸,手底下还压着一页字迹潦草的纸。此人身着月白长袍,与永平公主画中之人别无二致,乃是谢烟无疑。


    “此番化作厉鬼归,在吉庆楼没找到当初那两个行凶之徒。也才知,自死后,萋萋摇身一变,从舞女变成掌柜夫人。这是身后事,纵有遗憾,亦劝自己想开。对这家业还有留恋,酒窖追忆过往,却见到墙角隐蔽处布置了床榻,榻上随意放着李雄和萋萋的衣裳,还有些恶俗画页。谁想到那两人每次在酒窖欢/爱缠/绵,竟还要作画留念,竟还要注明时间,好一册郎情妾意恩爱宝典!真是瞎了眼!”


    “在画什么东西?”衙役望向画案,其上杂乱地铺着几张画纸。那是蘸血画成的人像,每一幅都只用寥寥几笔,狂乱地描绘出挣扎的身姿和惊恐的表情,五官都没画完整。


    小心翼翼将画纸提起展示,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随即凭借画像的身形和面容认出们的身份:丹青坊老板杜悟,粗长的眉毛几乎竖立;吉庆楼的常客,绯红酒糟鼻就像要脱离纸面;还有世子朱轶,圆瞪的眼睛里惊恐夹带惊。这不正是接连被竹妖杀死的三个人?


    “画画就画画,杀人作甚?”一群人围上边边议论。


    “画上血迹新旧不一,应是谢烟杀人之后立刻蘸了受害者的血,在凶案现场画的。”


    “但那三名死者身上,和这三张画上,都不见伤口,用画画的血,从哪里流出的?”


    “自己,血淋淋的脖子。”一精瘦衙役正在查谢烟脖子上的圆洞,突然脚下一滑,幸好被旁人扶住,才堪堪站稳。


    “大人,您这个。”衙役蹲下身,从鞋底捡起一只竹制素管紫毫笔,笔的两端全是血,还粘了地上的尘泥。小心捏着画笔中段,把顶端移近谢烟脖子,略略对比,笔杆粗细和血洞大小完全一致。


    鬼面不断分裂,越变越多,扭曲变形,重叠渗透,交融,美丑难分。们齐齐变大,从四面逼近,向中心合围,厉声嘶喊:“还命!还命!”


    宁天微催动内力,斜插在窗框上的拂尘凌空而起,在昏暗画舫中画出一道道金色符文。拂尘射出飞丝,锋利如针,细密如雨,刺向数不清的鬼面。


    鬼面闪躲逃窜。被刺中的那些脸,五官倏然消散。躲开攻击的脸,快速渗透融合,拼凑成一张瞬息万变神态各异的脸。


    那张脸鬼气太重,飞丝刺于其上竟不留痕迹,甚至还被反弹,刺向画舫上昏睡的人。


    宁天微单手执剑横扫,凌冽剑气蓬勃而出,夺命飞丝化作轻柔细雨。绯云湖受剑气激荡,耸起一大圈水柱,布成阵法,向画舫合围。


    画舫剧烈摇晃,有分崩离析之势。奚华再不敢装睡,抬头提醒天师形势危急,但的声音淹没在厉鬼冤魂的嘶吼声中,许是没听见,没有回应。


    知府也已出谢烟是以最熟悉的画笔,做了杀人凶器。


    “这儿,还写了一页纸。”另一名衙役抬起谢烟灰白的手,取出一纸血书,其上写道:


    烟漂泊廿载,习画数年,难绘满意之作,郁郁不得志时,虚造一世外仙源,曰映寒仙洲,以遣困顿苦厄。烟凭此虚幻之作为人所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实乃造化弄人,讽刺至极。


    仙波之余,烟难出新作,尤为画人所困。烟为幻梦所缚,渐至癫狂,不惜习取妖邪之术,妄求技艺突破。烟欲画人之精髓,生死爱/欲四象,唯死可以干涉。烟杀三人,欲画其将死之时,施邪术掩其狰狞之伤,全其体面。


    然烟所画三人,情态虚浮,情绪浅薄,盖因生死爱/欲皆为个人体验,烟难与三人感同身受。是以烟自绝于此,欲将死之绝望宣泄于笔墨之中,以全大师之名。


    世上实无仙洲,灵泽亦虚妄之谈。生时困顿,死后长眠……


    “这,谢烟真是竹妖?杀人是为了画人?荒谬,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自己都说了啊,幻梦所缚,渐至癫狂!”


    “这是癫狂至极!什么《仙波淡》,邪物,邪物!”


    在场众人义愤填膺,一想到当初跟风追捧大师,而大师是个技艺有限、内心偏执的杀人狂魔,实在愤怒又难堪。


    知府不想担责,谨慎询问宁天微:“依天师高见,谢烟所言是否可信?竹妖杀人案是否以此结案?”


    宁天微道:“谢烟既已自陈,可以结案。”


    知府立即安排:“将凶犯的自白书贴出,广而告之,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皆是凶犯凭空捏造,今后不得再议。”


    衙役依令行事,又在谢烟手肘下找到一个几近揉碎的纸团。嫌恶地将纸团展开,大多数人都不关心,只有两三人扭头过扫一眼,纸上是谢烟的自画像,并无激烈挣扎的情态,一笔一划都是死气沉沉。


    “哎,什么死之绝望,杀了自己不是也画不出。”


    “那自白书就是托词而已,就是畏罪自裁。”


    “……”


    案情已结,知府离开白雨堂。一众衙役留下清理现场,懒懒散散议论不止。


    孙妙几次凑近画案细,又倒回单独回禀天师:“谢烟眼角湿的,好像是,眼泪?”


    “什么桃子姐姐,煮的什么茶,炉子里一丁点儿火星子都没有。”紫茶嫌弃地生火,被烟呛了几口,才点着炭火。画舫中暖意渐浓,慢慢向周围扩散。


    “喏,公主,的礼物,这么大个金桃,可别忘了带。”紫茶从角落里捡回金桃,塞到公主手里。


    “什么金桃,都是骗人。”奚华将金桃狠狠一扔,正好穿过被鬼火烧坏的木窗,直奔绯云湖而。


    好巧不巧,金桃不偏不倚砸在灵鹤头上。原本慢悠悠在湖面玩水,突然有好大一坨金色异物飞过,差点把砸蒙了。


    金桃“扑通”一声落水,灵鹤亦在湖面气势汹汹地扑腾翅膀。今夜两次被异物砸中,先是主人的剑,这会儿又是金桃。实在不解气,飞到宁天微身边,绕着飞飞,想讨个公道。


    “公主,故意的?”紫茶偷笑。


    “都不见,如何故意?”奚华摇头,只想扔掉金桃,谁知灵鹤又不幸中招。


    “别以为不知道,就是在活跃气氛,不想让那个吹箫的人一直伤心。”紫茶摆弄着茶器,挑了个铜壶先烧水,“又找了新的证据,不理会那只倒霉的灵鹤,证明站在这边,对偏心。”


    若不是有面纱挡着,奚华真想对这无稽之谈翻个白眼,“找找天师,请进喝茶。”


    紫茶一改从前作风,这回很乐意请,绕过了屏风,又听见公主补充:“就说,就说画舫里没有人气,阴森森的,吓人。”


    竹林外围,小池塘结了一层薄冰,游鱼在冰水中缓缓游动。对于一切草木鱼禽而言,这只是个平常的日子,们不知道这座宅子即将人楼空。


    孙妙近画案又折返回,伸手好几次,始终不敢触碰谢烟的脸,最后推脱道:“别吧,流泪的竹妖,也很吓人……”


    宁天微关上窗牖,沉默地出白雨堂。


    “天师,您等等。”孙妙跟上,好一番犹豫,才铁了心,“绯云湖那艘画舫,真不要了,送给天师,任由天师处置。”


    **


    月蘅殿寝宫内,紫茶洗净鹤簪回,发现天师已经离开,小公主已经在床上躺下。


    仔细回想了先前所见种种细节,突然福至心灵,决定先过床上那人睡着没有:“公主,的紫茶小猫了。”


    “别闹。”奚华扯了扯被褥,不许乱动。


    紫茶着追问:“公主,是怎么从美人榻到床上的?自己过的?”


    奚华顾左右而言:“困了,睡一会儿。”


    “公主,就告诉吧。”紫茶好奇得不得了,记得公主那时候没穿鞋,照公主的性子,肯定不会光脚跑过。


    奚华声音轻轻地:“头疼,小茶别吵,让睡一会儿。”


    紫茶闻言立刻安分了,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小公主找的借口,但小公主昨晚多半没睡觉,不再打扰,蹲在床边守了一会儿,睡得很熟了,自己才做别的事。


    这几日竹妖杀人案疯传,月蘅殿的一大片葱茏竹林没人砍,宫女们害怕,好多人都跑另寻门路了,留下的没几个。紫茶四处转悠,了半日,一个宫女都没瞧见。


    月蘅殿越发清静幽寂了,新的小白猫雪山到处乱窜,着倒是很欢这里。


    小公主一直睡到下午都没醒,紫茶闲得无聊,想起永平公主还欠们一笔酬劳没付,遂了翠微宫收账。


    刚要进仙波阁的庭院,绿绮立刻跑出问:“小公主可还好?”


    “嗯。”没想到翠微宫居然这么关心小公主,庭院中烟雾飘出,被呛得连声咳嗽,“仙波阁在做什么?”


    绿绮连忙告诉:“这儿不叫‘仙波阁’了,改回‘锦云阁’了,待会儿见到永平公主,可别说错了。”


    紫茶简直摸不着头脑,跟着绿绮进庭院一,永平公主正在焚烧画纸,弄得满院烟雾缭绕。烟雾后面,‘仙波阁’的牌匾果然不见了。


    “这是怎么?”紫茶今日没逢见别人,还没听到风声。


    “又不知道?竹妖杀人案已经告破,竹妖居然就是谢烟!”绿绮一边说,一边锦云阁里继续抱画纸。


    “谢烟,小人,江郎才尽,火入魔,为画画杀人,真是错人了。”永平对谢烟的评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什么?为画画杀人?”紫茶很惊讶,知晓《仙波淡》的秘密之后,把谢烟、小公主和自己都归为同一个地方的老熟人,们有共同的故乡,进而认定谢烟不是这种人。


    “谢烟的自白书都贴出了,作案动机写得清清楚楚,整个皇都的人都知道了,就是竹妖。今日天师亲自督办的,不会有错。”绿绮将厚厚一摞画纸抱出,重重丢在地上,最上面那几张飞到空中,飘下就落进火堆,转眼就烧没了。


    紫茶明白了一二,心知不能为谢烟解释,要保守映寒仙洲的秘密,于是闭嘴不说了。


    “莫要发愣,过帮忙。”永平公主惯会支使婢女,不想被更多人知道,所以才没叫其婢女帮忙。


    紫茶抓了几张画纸掉进,反正这些画临摹得不像,和真正的仙洲相差十万八千里,安慰自己,挤出一抹苦,被烟雾一呛,差点流出眼泪。


    待揉一下眼睛,忽然到永平公主手上拿着一幅风格迥异的画,定是谢烟昨日的新作,难掩遗憾地问:“公主要把这幅画也烧了吗?”


    “当然,这幅画比其画更该烧,竹妖画的,谁还敢要?邪乎!吓人!”永平把画丢进火堆,动作毫不犹豫。


    紫茶飞快地扫了一眼,画中的小公主没戴那暗色面纱,而是举着一把清雅秀丽的团扇。还没清团扇上的景致,火苗就窜了上。


    多好啊,可惜一刹那就化为灰烬。


    忍不住想,若有朝一日能回仙洲,小公主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而是可以自由自在,放肆逍遥地活着。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才能到。


    “发什么呆?快帮帮忙。”永平公主又安排紫茶,总感觉这小丫头没有前两日机灵了。


    紫茶还问:“公主把这幅画也烧了,不觉得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天师今日也过翠微宫,道干嘛,居然特地谢烟的画。”永平对谢烟祛魅之后,反倒觉得其人关注谢烟很不正常了。


    紫茶疑惑:“啊?天师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说画得不好,建议扔掉。这还用得着建议?真是莫名其妙。”永平说着又连扔好几张。


    紫茶心领神会,附和道:“嗯,确实莫名其妙。”


    “对了绿绮,把那件月白长袍拿,一并烧了。”永平刚吩咐完绿绮,又急忙补充,“等等,先取两千两银子拿给紫茶。”


    紫茶目瞪口呆,没想到这酬劳居然翻倍了。


    入夜之后,紫茶在怜妃陵地宫入口等候小公主,只觉得这一回小公主动作好慢,这么长时间都还不出。


    还有急事禀报,差点忍不住地宫找人,里面可算有人出了。


    “天师为何在此?”紫茶惊讶,小公主从不许旁人和一起待在地宫,连这个贴身婢女都从未过,没想到被天师打破惯例。


    奚华跟在宁天微身后出地宫:“有紫茶在,就不劳烦天师相送了。”


    宁天微于是先行告辞。


    奚华挽上紫茶,还以为又会刨根问底,指不定还要用“孤男寡女,地宫幽会”之类的话取。


    没想到紫茶这次很正经,甚至还有点着急:“公主,翠微宫的永平公主,的二姐姐,见过没有?”


    奚华摇头,不仅没见过那位二姐姐,连的名字都不常听到。


    永平叮嘱紫茶:“回交给珑安妹妹,就说先前委屈穿了那件衣裳,多出的银子就当二姐姐向赔罪。”


    紫茶心说不委屈,不委屈,小公主不介意穿那件衣裳。早知道能拿这么多钱,就该劝小公主多穿几次。


    一回到月蘅殿,紫茶迫不及待想向小公主展示这泼天的富贵,兴冲冲到寝宫门口,却紧急顿住脚步。


    小公主睡了一整天还没醒。


    第 29 章   第二十九眼


    没有人回答,奚华等了又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越少。


    等,那温热的气息明明还在脸上流连不,却不肯和说话。


    快说好想,是不是悄悄回?


    奚华心里有些着急。从前在宿月峰照顾雪山那段时间,宁师兄夜里悄悄回抱,那时就说过好想,现在却不肯说了。


    害怕这是梦,梦醒了就了。害怕梦会结束,不想让,所以不敢睁眼确认。


    但露在被子外面的脸颊被轻轻舔了一下。


    这实在有点太过分了!堂堂衍苍神君居然还做这种事!


    震惊和气恼冲淡了悲伤,奚华再也忍不住开口:“就这么想吗!”


    又气又满怀期待睁开双眼,却没有见到心里想的那张脸。一只毛茸茸的小猫脑袋正朝凑过。


    “雪山?”奚华情绪变化太快,嗓子一下子沙哑了。完全没料到雪山会找,不是已经……还为雪山的事和宁师兄争执吵闹,然后……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越少。


    不愿再想那一天。


    雪山只顾“喵呜喵呜”叫个不停,黏人得不得了。


    “怎么变小了?该不会是从梦里出的吧?”奚华实在拿不准,感觉自己神志都有点错乱了,“还是说,还在做梦吗?”


    可惜雪山还是无法与正常沟通,都不确定有没有听懂的话。小猫的想法多简单啊,不懂大起大落的情绪,就光会黏着。


    奚华把雪山抱起,盯着左右。


    问完之后才意识到,这样的猜想对雪山而言太不公平了,就好像在说因为是雪山、不是师兄,而感到遗憾。


    奚华摇摇头冷静下,宁师兄已经重归神位,怎么可能再找?怎么可能再变成一只猫?私自抹掉了的记忆,不就是要一刀两断吗?


    神君无所不能,到天玄宗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但一次都没有过……那就说明一点儿也不想了,再也不会了。


    意识到这件事,奚华努力撇开梦中的情绪,才不要为伤心。若在天上着自己为黯然伤神,岂不是很没面子吗?


    不想被轻,所以决定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起,这不就是想要的吗?就配合好了——


    其后十余天,紫茶都没怎么见到奚华,别说汀兰苑,连聆云院都找不到人,还经常夜不归宿,天玄宗都不怎么回了。


    锦麟也发现了可疑之处,这晚把宝贝女儿哄睡着之后,又叫紫茶一起给大师兄烧纸。


    “奚华师妹最近,似乎和一位男修得很近,该不会是……”锦麟欲言又止。


    紫茶目瞪口呆:“不可能吧?小公主眼光很高的,只欢大师兄那样的。”


    “这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而且上次告诉大师兄长得很丑,肯定没想法了。这段时间是不是老往外跑?有好几回见回天玄宗,也跟那人一起。两个人不知道在聊什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从们旁边路过,就像没见一样。”


    紫茶:“那男修是哪个宗门的?人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越少。


    品、实力、外貌如何?”


    “是和师妹同一年进天玄宗的外门弟子,梅虔。长得倒是清秀斯文,为人还挺有当担。年赤澜关决战,也在现场,当时倒是临危不惧……”锦麟对梅虔印象还算不错,虽然这师弟远远比不上大师兄。


    紫茶眉头一皱:“没钱……这名字……”


    “找丁叔打听了,梅师弟出生南弋江南,祖上世代行医,是梅氏一族第一个天玄宗修仙的。”锦麟越说越像那么回事,“对了,丁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越少。


    紫茶想找小公主旁敲侧击问问情况,遂取出传音石联系:“师妹睡了吗?上次说安神效果很好的熏香,今日新做了一批,月蘅殿再度归于沉寂,人是越越少。


    要熏香安神了。”奚华很快就回复了。


    紫茶准备动身:“既然还醒着,那找说说话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呃,师姐有要紧事找吗?不要白跑一趟,没在聆云院。”


    紫茶和锦麟对视一眼,大感不妙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也正要睡觉了。”


    完蛋了,真在江南……眼着对话要结束了,锦麟赶紧朝紫茶使眼色,催直入主题:“师妹,是有心仪之人了吗?”


    对面沉默了,传音石亮着,但好久都没人吭声。紫茶觉得自己问得有点突兀了,像在管着小公主的私事,于是找补:“师妹若是不想说……”


    “对,有心仪之人。心仪许久了。”奚华抱着一卷日志侧躺在床上,望着白瓷瓶里新换的两株茉莉。只有在梅安坊这间屋子里才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奚华继续说:“以前不太明白,错过了许多。最近想住在江南,师姐师兄不用为担心。”


    正说着,雪山忽然“喵呜喵呜”叫了两声。


    紫茶一下子就听见了:“师妹还在江南养猫了?”


    “嗯,很乖巧,有时候又爱玩闹,很欢。”奚华摸了摸雪山的猫头,雪山对夸奖特别受用,叫声更欢快了。


    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养猫了!”


    身为师兄,锦麟还想叮嘱几句,又问奚华:“在身边吗?和师姐有话对说。”


    “呃,现在不太方便……很晚了……”奚华搪塞过,到哪里变个人出答话啊?既不能从梦里把那个人抓出,也不能天上把拉下,只能编出这种假惺惺的借口了。


    传音石对面那两人惊呆了:什么意思?不方便?很晚了?但是在身边。是睡在一起吗!


    给大师兄烧纸的时候,锦麟愁眉苦脸,犹豫不决:“们要不要告诉大师兄,师妹移情别恋了?”


    “告诉也听不到,难道还能回抢人吗?再说,既然已经不在了,小公主不可能孤独一生吧。”——


    奚华在吴地过得很充实,差不多把天师日志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日志记录得很详细,奚华每到一地,都觉得日志上的事正在发生,就好像师兄就在身边。极少愁眉苦脸,雪山也以为是开心的。


    只是午夜梦回时,偶尔会想起些许往事。年正月,和宁师兄找紫茶宣布婚讯,晚饭席间,锦麟问师兄是不是准备重登神位,说不会。但离开汀兰苑之后,又单独问,假如有一天,会怎么样?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在醉中是怎么说的?假如有一天了,就想哪哪,想干嘛干嘛。


    如今独自躺在从前住过的房间,奚华真不想让发现,所之处,所做之事,原都与有关。


    忆及往事,奚华苦了一下,只不过落寞的表情非常短暂,连雪山都没有见。


    正月十五上元夜,奚华抱着雪山在灯会上闲逛,偶然听见路过的姑娘们热议,相约明日城外鸿音庙上香,求个好姻缘。


    修士不信这些,本没放在心上,擦肩而过时却听见们在说神君云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默默转身,放慢脚步,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奚华皱眉,着摇头,不信会在庙中显灵。种种说法不过是世人美好的愿望罢了,因为尘世苦楚良多,才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有正事,恰好路过。”奚华不想细说那万朵金莲和怜妃浮雕的事。


    紫茶双手蓦地抓住小公主胳膊:“难道皇陵也有妖鬼出没?”


    “嗯,没错。”奚华阴森森地吓。


    “不是吧?有天师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是呀,所以们要远一点。”


    “不对,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欸的竹箧呢?不在手上?”奚华察觉紫茶两只手都抓着,那竹箧之中还放着断裂的短刀,不好随意丢弃。


    “天师拎了,根本没想拿给。”紫茶边说边,“一定是舍不得,拎回自己珍藏了。”


    “听说衍苍神君飞升之前,也做过不少离经叛道之事,就比如插足别人的感情,横刀夺爱,在无相渊公然抢亲。”


    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都能做到这种程度,最后怎么又独自飞升呢?不会舍不得放不下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情爱缥缈,大道永恒,很难理解吗?”


    “通天大道摆在眼前,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如何取舍,谁会选一条歧路呢?”


    “哎,各位少说两句,天玄宗之前不是以神君的名义发了通告吗,禁止议论此事……”


    “是吧,为了塑造英名保持威严,神君首先得与前尘往事撇清干系。待到日久天长后,谁还记得也曾经行差踏错呢……”


    “……”


    那几人远,流言蜚语随之消失了。殿外喧嚣仍在,甚至十分吵闹,奚华心里却冷冷清清,连雪山“喵呜喵呜”叫都没听到。自母妃后,每逢生辰之日,一贯如此,不许有人作伴,只想独自待在地宫。


    “姑娘,该了,要向神君求什么,赶紧吧。”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抬手拍了拍奚华肩膀。


    奚华回过神,摇头道:“不用了,不是求的。”


    “那妹妹鸿音庙做什么?该不会是专程神君吧。”昨夜灯会上那几位姑娘正好跪拜完了要离开,其中一位性子活泼,路过时着劝,“妹妹在这里站了许久了,不过也不是第一个,每天都有许多姐妹对着神像发呆呢。”


    原本在排队的人也纷纷向,好奇的目光集中在脸上,许多人热心招揽:“快过,衍苍神君有求必应,很灵验的。”


    奚华抱着雪山到软垫前,离神像近了,需要抬头仰望才能见的脸。


    “姑娘所求何事?怎么不跪下呢?”近处的大婶急了,想要上前要示范动作,被身边人一把拉住。


    奚华也没那软垫,一直目视神像,供案上香火的烟雾袅袅上升,让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了。


    旁人还在催促,渐渐不耐烦了。


    “心诚则灵,姑娘怎么不相信呢!怎么能直接对神君叫呢,这是不敬!”有人开始说教。


    热闹的人越越多:“年轻姑娘大多是求姻缘的,姑娘难道还想求别的?”


    “可别卖关子了,快说听听。”


    “也有不少人肖想神君,姑娘若是求这个,那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个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魂灵死死囚禁。


    定然是痴心妄想,在此地跪到天荒地老也不行的。”有人了起。


    奚华直挺挺站着,一直微微仰头,左手摸了摸雪山的猫头,朝模糊的神像说:“想要的猫开口讲话。”


    “哎呦!姑娘在想什么呢?这当然实现不了!”


    “就算是衍苍神君当场显灵,现出真身,也不可能叫一只猫说话……”


    “不该鸿音庙,赶紧梅安坊大夫比较合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个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魂灵死死囚禁。


    适……”


    雪山“喵呜喵呜”大叫不止,想叫这些人赶紧闭嘴别乱说话。刚修成小猫模样就从映寒仙洲赶找小公主,得太心急,眼下还不会说人话,没法与顺畅沟通。再加上宁昉之前多次叮嘱,如果发现小公主过得很快乐,就不要在面前提起。


    今日之前,雪山跟着游街串巷,忙忙有做不完的事,一直以为过得很快乐,至少从没有问起。


    直到此刻,仰着头努力睁大眼睛,雪山意识到自己可能想错了。


    奚华没做任何解释,将闲言碎语抛诸脑后,抱着雪山出大殿准备回山棠街,经过东南角一棵参天古木时,被一名五六岁的小道童叫住。


    奚华望见满树红绸迎风飘荡,恍惚想起崇吾山上的姻缘树,连那棵树都不灵验,更何况眼前这棵呢?刚想说不用了,一阵山风吹,把一字未写的绸带吹得老远。


    小道童见状当即大,雪山受不了小孩子吵闹,追着山风跑,把绸带带咬了回。同雪山一起回的,还有梅虔。


    梅虔解释:“帮梅安坊采药,途径此地,正好见雪山。”


    小道童带着腔继续劝说:“姐姐,的猫这么厉害,居然把绸带都追回了!一定是衍苍神君暗中相助……”


    雪山气得够呛,梅虔也刚才白追回绸带了。


    奚华抱着雪山准备离开,刚一转身,猛然望见丁长老站在不远处,正冷眼盯着和梅虔。


    丁勉面色极冷,语气咄咄逼人: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个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魂灵死死囚禁。


    母妃生前不得自由,死后骸骨到了墓穴竟然也不得安息。那个人多狠心,凭什么在陵寝之中,也要生造一片永不干涸的莲池,将魂灵死死囚禁。


    “真有事求,不如神宫当面见,在这里像什么话?”


    宁天微到月蘅殿,原打算告诉小公主竹妖杀人案是如何结案的,没想到还在睡觉,而且样子睡得不好。


    当初怜妃受天子圣宠时,其居所月蘅殿金碧辉煌,一朝被冷落,宫殿也萧条破败。怜妃故之后,落败的宫殿愈渐荒芜幽寂,与皇家的繁华喧嚣彻底隔开。


    西风吹落梧桐叶,也吹散枝头细碎的蝉鸣,慢慢换上草丛间促织的声响,带着霜露的寒气。酷暑已然远,人世一片秋凉。


    “公主,庭院中衰草落叶越积越厚,丫鬟们整日疏懒,也不打扫,这样乱糟糟的怎么得了?”梳着双平髻的侍女正在清理墙角悬挂的蛛网。


    宁天微伸手过,试着用手背探探额上温度。恰在此时,迷迷糊糊地问:“谢烟怎么样了?”


    知是在说梦话,没回答,默默将手收回。


    可右手刚刚抬起,又被胡乱抓按到脸上,还按住不放,好像生怕跑了。


    说:“别,难受。”


    这好像不是梦话了。


    的脸和手都热腾腾的,体温确实不正常,应该是昨夜在雪地里受了凉,回之后发烧了。


    “公主,先松手。”宁天微试着将手抽出,但奚华抓得很紧,汗滋滋的手心贴在手背上,让感觉自己手上也渗出细汗。


    手下是终日戴着的面纱,色泽暗沉,材质不算轻/薄。


    面纱之下,那一双眼睛近在咫尺。


    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透过面纱,触碰到眉骨、眼睫和眼尾。这并不是第一次,上个月在画舫上,明明已经近距离亲眼过,不是异瞳。


    但一想到昨夜那对法器停在身后,很难彻底打消疑虑。


    这时候对毫无戒备之意,甚至还有些依赖,若想再的眼睛,这无疑是绝佳的机会。但正因为如此,反而意外地犹豫了。


    犹豫之时,一双猫爪在挠的靴尖。偏头一,雪山不知从何处跑进,一金一蓝两只眼睛直愣愣盯着,警告不许做出下一步行动。


    稍微用力,从热烘烘的脸上收回手,不再触摸那碍眼的面纱。


    凉悠悠的正好用降温的手掌跑了,奚华嘀咕:“小茶为什么离那么远?”


    因为生病的缘故,鼻音很重,言语间满是困惑和委屈。


    宁天微这才明白,这是高热不退,又不见,半梦半醒中把错当成紫茶了,难怪忽然这么信任。或许过十余年,在这幽寂的月蘅殿,每当生病,便是如此依赖紫茶。


    成为天师之后,独独往惯了,自认为不太会照顾人,于是起身外出,先找了紫茶。


    平时跟得老紧的紫茶,今日不见人影。默默打了水回,准备帮小公主擦擦汗,进屋一,这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被子全部掀开,踢到了床榻内侧靠墙的角落。


    一身洁白寝衣就这般露在外面,宁天微撇开视线快步过,第一反应是帮盖好被子。


    俯身弯腰,单手刚刚抓到被子,小公主忽然伸手抱,胳膊绕过双肩,双手在后颈处交叠。一番动作一气呵成,根本不像个病人。


    可是一开口,又饱含病中的无力感:“小茶今天好奇怪,怎么老躲着?以前不这样。”


    宁天微还是弯腰的姿势,右手抓着被子角,左手撑在枕边,开口解释:“公主,是。”


    奚华完全没听进,反而继续问:“是不是养了雪山不高兴了?也是小猫,不会偏心的。”


    一边说一边摸了摸的头,似是用心安慰,汗滋滋的手掌在后颈上下蹭了蹭,分明就是逗猫的动作。


    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难怪雪山这么欢,可能所有猫都会欢。


    雪山又在挠的鞋靴,“喵呜喵呜”叫着,叫声听起怨念颇深。


    掀过被子给盖上,腾出右手拨开的手臂,朝床榻外侧翻了个身,上不太高兴的样子。


    突然好奇面纱底下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想揭开一下,一想到的眼睛,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能趁生病,趁把当成紫茶,就做这种不情愿的事,实在卑鄙。


    从温水中捞起巾怕,绞干多余水分,默默帮擦了脸。露在面纱之外的,就只有额头那一小片,若是安安静静不动,很快就能擦干。但老是摇头躲躲,三两下就出了更多汗。宁天微干脆拿开巾怕,亲手把那热汗擦,不躲了,大概觉得手更凉快。


    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么难伺候。


    好不容易消停了一阵子,奚华又翻了好几次被子,有时热汗直流,有时又冷得打寒战。


    迷迷糊糊之中,能感觉到有人帮擦了汗,但那个人动作不太熟练,而且怎么只擦脸?脖子上和背上也有很多汗,掀开被子就是为了散热透气,怎么被子很快又被盖了回?就像是故意和作对。


    冷的时候,把被子裹紧,那个人又偏偏离那么远。


    很怀疑,那人到底会不会照顾人?


    但晕乎乎地,都没细想这月蘅殿中愿意照顾的,除了紫茶,还能有谁。


    消耗完了体力,晕乎乎睡过,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梦中还想了一下,鹤簪放在了什么地方,会不会变成灵鹤吃吃掉这些梦。


    奚华再次睁眼时,望见寝宫里暗沉沉的,床边坐着个人影,幸好对这身影很熟悉,很快认出这是天师。


    今天清早,的确问过还会不会,因为想听说谢烟的案件如何了结,映寒仙洲和灵泽之泪的传闻如何抹。


    如所愿,确实了。只是没想到,这么晚了,居然还在等。


    恍惚想起自己做了奇怪的梦,但记不清内容了,伸手摸了摸枕边,鹤簪尚在,也不知道有没有见。


    想问天师能不能通过鹤簪到自己的梦,默默盯着了好一会儿,发现双目轻合,一动不动,应是在浅眠。


    奚华本不想叫醒,但融雪的冬夜气温很低,这样干坐一夜,不仅休息不好,还容易着凉。


    将枕头立起垫在床头,起身半坐,拢了一条小毯子,然后轻轻拍了拍的手背,果然凉悠悠的,正要叫醒,临时改了主意,说:“小茶,想喝水。”


    宁天微睡得很浅,一听说话就醒了,今夜第二次解释:“公主,是,宁天微。”


    “天师?”第一次听自报姓名,凌冽的声音像冬夜里融化的雪水,依次念出这三个字,每一声都给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此时清醒又糊涂,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想听再说一遍的名字,好让分清那种感觉。


    已经端了温水过,把茶盏放进手中,“先喝水,公主昨夜着凉了,今天高热不退,出了很多汗,应当多喝水。”


    “哦。”听这样一说,奚华始明白自己为何睡了一整天。


    隐约想起梦的内容了,好像在逗猫,那只猫明明很舒服但又不配合,怎么这样口是心非。


    宁天微见不动,以为是面纱挡住了让不方便,终是将的面纱掀开一角,露出小半张脸,叫:“公主在想什么?喝水。”


    面纱落入别人手中,奚华有点不习惯,但仍就着的姿势,低头将盏中温水喝了一口,中途又问起正事:“谢烟怎么样了?”


    宁天微说得很简短,把在白玉堂的所见挑了重点讲,谢烟的自白书略过没提。


    奚华还没喝完水,就听见说完了,怎会如此简单?不禁意外:“没了?”


    说:“嗯。公主还想听?”


    没想到此地也十分清净,几乎和月蘅殿不相上下,奚华越发觉得古怪。永平公主的母妃出迎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了几句感激之语,愣是没说清到底发生了何事,就催快快永平的房间。


    紫茶于是带奚华往仙波阁,两人刚推门进屋,脚尖还没挨着地面,突然有人尖声制止:“别动!”


    奚华扶住门框,摇摇晃晃把前脚收回,透过面纱一,满眼都是散落的画纸,床榻上、铜镜前、书案上,各处都被画纸凌乱覆盖,就连地上也到处都是,几乎没有落脚之地。


    这房间太乱,第一眼都没清永平公主人在何处,默默扫视好几圈,才见到书案上一座小丘慢慢耸立起,层层叠叠的画纸从小丘背上滑落,女子精美的发饰、白润的后颈和瘦削的肩背慢慢显露出。原是永平趴在桌面上,被画纸盖住。


    “绿绮,将这些画儿收了。”永平公主有气无力地吩咐,抬起手臂朝门口随意招招,“是珑安妹妹了?过吧,小心脚下。”


    奚华这才头一回到的脸,一张巴掌大的清瘦小脸,挂着两条枯萎下坠的柳叶细眉,下面嵌着一对儿红肿的眼,鼻尖上染了一团墨,脸颊上还有笔杆压出的红痕。这个二姐姐,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怪不得不准嘉阳。


    奚华应声过,挽着紫茶要慢些。又了绿绮收捡的那些画纸,大多数都是山水画,有的只画了一半,有的寥寥几笔。因是边边,面纱又让画笼上一层暗色,不真切。


    “没事。”隔着毯子按着双肩,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把推开。


    奚华没再多问,单用右手在脑后一扯,面纱从眉眼滑落至鼻尖,无声落在榻边。一张洁白无瑕的脸再无遮挡和修饰,彻底暴露在面前。


    “公主饶命!小茶不是故意逗。”紫茶噙着,哪有求饶的模样,“公主生辰快到了,那一日异瞳光泽会消失,公主什么也不见,若公主今日不肯放过,到时候可别怪小茶不客气。”


    “公主做什么?”惊讶于的冲动和坦诚,对可能是异瞳的怀疑又打消了一分。


    奚华没说话,沾了满指泪水摸了摸的脸,先前暗中瞧见,那抓伤在右侧眉峰上,但故意将手放在别处,既然不肯说,就自己动手各处寻找。


    宁天微明白了的意图,抓住湿漉漉的手移开,“没有用,公主不是试过了吗?”


    奚华知道说的是三年前,蓦然想起当时那个姿势。


    左手还抓着的衣襟,闭着眼贴向的脸,鼻尖碰到了的鼻尖,认真道:“让我再试一下。”


    第 30 章   第三十眼


    暗夜之中,一片海悄无声息地涌过。


    秋风穿堂而过,将面上的愁云吹开一道空隙,紫茶就着这空隙向的脸,瞥见闭着眼睛。


    “那群没良心的,哪里晓得感念公主恩惠,更不知晓公主体恤。今早听见们议论,说是害怕染上邪气,一个两个都想离公主远些,根本不敢靠近。”紫茶越说越气,眼中怒火中烧,忍不住咬牙切齿。


    奚华还不放手,把前襟抓出好大一片凌乱的褶皱,一条条纹路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仿若海的波浪,深浅不一,起伏不定,渐渐向更远处蔓延。


    “天师不是说难过不必忍着?”奚华搬出的话反驳。


    宁天微语重心长道:“难过不必忍着,但其时候不能随便掉眼泪。”


    用力挤了一下眼睛,表情更伤心了:“天师不出吗?现在就很难过。”


    “……”宁天微可算明白了,这是蛮不讲理,故意这样做。就算撇开视线,不不碰,也清楚地知道现在是怎样一副表情。


    没想到还有这样难缠的一面,的底线亦不可动摇。于是沉默趁虚而入,如同拔地而起的峭壁巉岩,横亘在两人之间。


    就像很久以前,问是谁,摊开手心等写上姓名。的耐心并不长久,等不了多长时间,未做回应,也就识趣地放弃。现在就是故技重施。


    但眼泪和手心毕竟不同,真不明白的眼泪怎么可以这么多。每个灵泽族都像这样吗?也无处求证。


    宁天微放弃讲道理,无奈地问:“公主难过什么?”


    “的眼泪为什么对天师不起作用?只能救一朵花或者一只猫吗?”有理有据地推测,“谢烟,可以让致命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为什么连脸上一道猫抓的伤口都治不好?难道是灵泽族里资质最差的那一个?”


    “什么叫这副模样?这难道不好吗?”永平公主当场质疑天师的眼光,很快转念一道,“既然这样,不如天师帮试试,得正好。”


    宁天微直言:“永平公主,臣是询问案情,请先帮珑安公主把衣裳换掉。”


    知道所言是丹青坊的案子,不关心。慢慢整理着奚华身上的外袍,那外袍只是虚虚拢着在小公主身上,盖住了原本穿好的衣裙,要解开只是一抬手的事儿。就是舍不得,磨磨蹭蹭,还想再多几眼。


    “要帮吗?”宁天微问。


    还没回答,便听到妹妹“嗯”了一声,这是有多心急?


    “男女授受不亲,这忙天师如何能帮?”永平不再拖延,把奚华那件外袍解了,一边悉心收捡,一边又问,“天师和珑安很熟吗?穿成这样,还戴着面纱,都能认出?”


    奚华:“不熟,定是紫茶在门外说的。”


    宁天微:“血祭那日见过。”


    这两人回答撞在一起,永平公主敏锐道:“血祭离现在有段时日了吧?天师还记得这么清楚。若是被嘉阳知道,定会伤心的。”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但宁天微没理会的风言风语,正色询问:“昨日丹青坊现场的情况,请永平公主如实告知。”


    房间里气氛又凝固了,奚华在面纱遮掩下忍不住想,在天师眼中见一缕平静的失望。不高冷的时候,嘴也真够毒的,怎么说出这种话?


    永平气得够呛,没好气道:“是画得不好行了吧。天师一天到晚神神鬼鬼,心里装的都是妖魔鬼怪,也画懂画?就是再厉害,也比不上谢烟大师。”


    宁天微也没否认,还在继续翻画纸,过了好一阵,目光停在一幅人像上,“这幅画画得不错,永平公主若有心学画,今后可以专攻肖像画,放弃山水画。”


    “……”永平更生气了,简直不知这是夸还是损,但很快又大度地说,“天师眼光还算不错,这就是谢烟大师,怎么样,生得好吧?”


    奚华进屋是就瞥到了这幅画,现在才清谢烟真容,虽然被称作大师,但画上这张脸上也不过二十几岁,完全是青年才俊的模样,难怪二姐姐痴心一片,尽付仙波。


    紫茶弯腰,朝小公主附耳说:“公主,天师说话这么毒吗?之前对说话不这样吧?”


    “俩悄悄说什么?”永平理所当然地猜测,“是不是说谢烟大师生得好?”


    奚华不想说出实情,于是点头答“嗯”,就这一瞬间,感觉天师了一眼。


    虽然的目光被的面纱阻隔在外,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但分明捕捉到蜻蜓薄薄的翅膀了。


    怎么回事?难道怀疑能见吗?


    **


    印象之中,奚华最后也没听到天师解释为什么那副表情。耐心等了好一阵,做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帮系上了面纱。


    双手系面纱的时候,毯子少了依附,又从肩上滑下了。本就在病中,少了遮挡,冷得打了个寒颤。


    不再帮裹紧毯子,换了近乎命令的语气安排:“公主该睡觉了,明日一早起喝药。”


    记得自己还问了一句“那天师明天也会在吗”,不过翌日醒时,没见到人影,是紫茶在寝殿中守着。


    “公主,喝药。”紫茶一早煎好的药都凉了,热了几回,才等到小公主醒。


    奚华想要从床上坐起,刚一动,左侧肩头便有个热乎乎的圆球动了一下。毛茸茸的小猫耳朵蹭了蹭的脸,雪山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床上了,这家伙黏人得紧,睡觉也要挨着。


    奚华发觉紫茶异常安静,若在平时,定要怪偏心新养的小猫,今日却不闻不问。直到快要喝完药,紫茶才冷不丁问道:“公主,甜不甜?”


    “这是药,不是糖,什么甜不甜?”面纱之下,奚华双眉紧颦,勉强把最后一口汤药咽下。


    紫茶一边端药碗,一边憋着打趣:“天师送的,药也是甜的吧。”


    奚华忍不住轻拧了一下,还没松手,又听问:“公主和天师进展神速,什么情况?”


    “没这回事。”奚华否认,这几日两人常常接触,皆是事出有因。


    紫茶才不信这些,连续两晚见到天师在公主房间,若非有意,公主绝不会让留下,很有把握地追问:“老实说,公主是不是欢上天师了?”


    奚华沉默片刻,正色道:“怎么会欢?只是利用罢了。”


    说出口才察觉,这套说辞,已在心里默念好多次了。每一次主动向靠近,都提醒自己这是利用,不可付出真心。


    玩的氛围一下子消散了,公主突然严肃,紫茶也不禁认真起,赞同道:“这不就对了?公主想要在天师手下活下,就要靠近,陪伴,让心动沉沦,不能自拔。公主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奚华没说话,是因为梦中的预言才决定这样做。至于梦到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绝不会告诉旁人。


    公主打定主意之后,紫茶反而觉得有点不靠谱了,“公主打算利用天师多久呢?该不会是一辈子?”


    奚华把雪山抱到腿上,从头到脖子再到后背,帮理顺茸毛。惬意地叫出声,一对漂亮的眼睛望了几眼,又舒适地眯起。


    也慢悠悠地回答:“没错,就是一辈子,打算利用天师一辈子。”


    “话本故事和民间传说里都说,像天师这样的人,最后都要功德圆满,飞升成仙的,所以没有一辈子。”紫茶不禁为小公主担心起,“届时若真是这样,公主会伤心吗?”


    “那不是正好吗?利用罢了,怎会伤心?”奚华了,说的都是认真的。


    会利用天师一辈子,用自己的、短暂的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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