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祁灵萱心跳笃笃,莫名不安,金纹莲花样妆奁上的铜镜倒映出仓惶逃出殿外的身影。
她步履凌乱,险些和嬷嬷撞个照面,嬷嬷见祁灵萱面色苍白神色不安,忙不迭地问道:“公主殿下怎的慌慌张张的,可是娘娘出了什么事情?”
祁灵萱声音颤颤的,说着没事,慌乱离开,嬷嬷微微眯眼,心觉不对,返回殿中,却发现明婌的衣襟略显凌乱,系带、襟带半开,素白的亵衣之下曼珠沙华露出几卷细长的花瓣。
明婌的衣衫显然是被拉扯过
而明婌也恰巧在此时清醒过来,睁开凤眸,亦察觉不对,觉得自己的掌心空落,小像已然不见了
她骤得慌了,声音急促:“有谁来过?”
“是永安公主,她神色匆匆,方才刚走。”嬷嬷脸色骤变,喃喃道:“主子,可是有事?”
明婌眉目如霜,声音清清泠泠,“怎么办,她看到了些本不该她知晓的”
嬷嬷大骇。
*
从坤宁宫返回到公主殿之间最快的路径便是越过明翠阁,伴芙蕖潭边的小道而行。
祁令萱的心中忐忑难安,不停地思索沈浔为何让她查证明贵妃的肩后是否绣有一朵曼珠沙华?沈浔又是如何得知如此私密难言之事?还有,明贵妃所爱之人究竟是谁,她又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为求解答,她只能尽快返回公主殿,遂只能择小径而行。
寂寂冷辉,已至夜半,寂寥无人,唯有叶落萧萧之声。
祁灵萱指尖紧攥,掌心被掐得泛红,不知怎的,她思绪纷乱,亦觉得有些恐惧,她边走边回头,总觉得寒意渗人,好似藏于林中的凶兽在悄无声息地逼近她。
风声欲啸,枯叶卷落在她的脚旁,莎莎作响,似有轻微的脚步声临近。
祁灵萱呼吸一窒,骤然转身却见身后空无一人。
好在仅是自己的大惊小怪,祁灵萱方叹了一口气,怔怔转身,倏然一个略显臃肿的黑影直接掠到她的身前,推她入水
突变来得太快,祁灵萱毫无反应,斜倾入池。
潭水似火树银花般爆开,水滴四溅,当寒冷彻骨的潭水淹没祁灵萱的周身时,她才看清看着岸上身着黑袍之人面容狰狞狠厉,嘴角噙着一抹森然的微笑,宛如修罗
黑袍者在岸上无情地看她沉入潭底,听着她的挣扎求救,了无动容,更甚快意这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潭水寒流无情地灌涌入祁灵萱的口咽,胸腔亦被千斤巨石压抑。
她被潭水裹挟包围,无力挣扎,唯有感受着窒
息一点点掠夺她的生命,意识愈发朦胧。
就在此时。
“殿下!”一道清婉的声音传入祁灵萱即将消失的听觉中,随之又是一道金石相击的落水声。
祁灵萱觉得寂静的水流骤然潺潺流动,好似是有人划过凄冷的潭水,唤着她的名字,奋不顾身朝她游来,不顾一切要带她上岸
黑袍者眼见好事被姜时愿破坏,五指间四道暗镖分别对准阿愿的四肢,倏然狂风大作,锋芒尽露,凌冽逼人,竟难以抵挡,黑袍被吹得节节败退,浑身如无数铁链束缚。
不对,无风而起,这是剑气!
不等黑袍沉思,又见四处的陆不语朝她的方向追来,无奈之下,只得收手逃命
风声将歇,尘埃落定,叶落无声。
姜时愿冰凉的手覆上祁灵萱的脸,墨发上的水珠滴滴坠落在祁灵萱的脸颊上,晕出淡淡水圈:“殿下殿下你怎么样?”
满是她焦急惊心的声音,还似掺杂着呜咽、哭意。
祁灵萱似有所感,软睫微颤,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眸。
映入她眼中的女子,神色焦急,紧蹙的黛眉,清丽精致的五官被浸了一层水色,更称得上欺霜赛雪,真如一珠裹上霜冻的幽兰,生于空谷,洁白无瑕。
“姜司使,你真美”祁灵萱气若游丝,尽管自身难保,却鬼使神差说出此句。
可惜,死后复生,却仍是半只脚迈入鬼门。
浓郁的困意袭来,祁灵萱愈发倦怠,看着阿愿的身影越发朦胧,她只能虚弱地交代到最后一句。
“烦请姜司使转告沈司使,本宫看到了贵妃娘娘的身上确实刺有满曼珠沙华。”
姜时愿眼见着祁灵萱昏沉过去,双眸殷红:“殿下殿下”
*
祁灵萱被人推入水中,九死一生,如今亦陷入昏睡,姜时愿守在榻旁寸步不离,仔细照料。半炷香之后,陆不语那传来消息欲谋杀祁灵萱的黑袍蒙面者已经被抓获,现已被关押入地牢,等着她发落
一夜之间,惊涛骇浪。
先是明贵妃小产,辰妃认罪,紧接着是永安公主遇刺。
变故太多,同时也将她心中诸多的疑点犹如碎玉般串联成了线,一切都指向一个怪诞又大胆的猜想
她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可事到如今,她却五味杂陈,神色麻木
姜时愿将祁灵萱托给医官和内侍照看,只身前往地牢,地牢深邃,烛光衰败的影子渡在逼仄幽暗的空间内,无端给人一种窒息感。
地牢中,陆不语和李斯已经等待多时,姜时愿来到二人身旁,看见黑袍者被绑在木枷之上,双手双脚被铁链束缚,问向陆不语二人:“怎么抓获此人的?”
李斯拱手答道:“臣听闻明贵妃小产,立马命令全宫戒严,下官巡查至明翠阁周围正巧听闻异动匆忙赶往芙蕖潭,恰逢遇到陆处正在追击逃犯。下官与四处前后夹击,才能擒着此贼。”
姜时愿了然,走到黑袍者面前,一把掀去她的伪装,半缕苍白的鬓发散开,倾斜而下。
李斯和陆不语皆为震惊:“这不是明贵妃宫中的嬷嬷?”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嬷嬷自知被擒,生死已不可由自己做主,淬了一口:“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一应承担下所有的罪责。”
姜时愿声音冷冷:“既然嬷嬷欲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我也不兜圈子了。说说吧,为什么要想要永安公主的性命?”
“你问为什么?”嬷嬷笑意森然,咯咯发笑:“因为祁灵萱是大庆皇室的血脉,只要她身上留着狗皇帝的血脉,就必须死!”
“你是暗河之人?”姜时愿问,“还有多少暗杀的贼子潜伏在皇城之中?”
“你休想知道,我毕生效忠于暗河,纵使身死魂灭,亦不会向尔等低头。”嬷嬷放肆大笑,咧开苍白的嘴角,“这庆国江山,迟早改易。”
大逆不道,如此癫狂。
“大胆!”李斯闻言大怒,正欲动手行刑,却被姜时愿抬手拦下,她的声音依然淡淡的,毫无波澜,“既然嬷嬷如此坦诚,那我再问一个问题,既然你杀心早起,为何会偏偏选择今晚动手?”
嬷嬷倏然一瞬神色紧绷,嘴唇微颤,仅是一瞬,也被姜时愿极快地捕捉,她乘胜追击,逐个击破。
“先不说今晚明贵妃胎滑,你若不在前侍奉,必定惹人起疑。再说,贵妃小产,宫中再遇事变,禁军全宫搜捕,你却甘愿承担身份暴露之风险,也要迫不及待地选择在今夜动手。”
“我想,若不是逼不得已,嬷嬷应当绝不会选择今晚动手吧。”
嬷嬷额间的一滴冷汗淌下,灰缕半白的鬓发四散开来。
姜时愿:“我想是永安公主濒死前的这句话招来了她今晚的杀身之祸,你可想知永安公主意识丧失之前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什么?”嬷嬷忽地激动。
“公主说在贵妃娘娘的身上看见了一株曼珠沙华。”姜时愿不急不慢说道。
“那又能说明什么?”嬷嬷故作镇定,面不改色地将心中的惊涛骇浪压下。
魅的左肩绣有曼珠沙华的秘闻仅有寥寥几人知晓,嬷嬷料定姜时愿绝不可能追查到这条秘密的线索。
“我虽不知道这条线索意味着什么但我方才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两个时辰前,内侍与辰妃暗通河渠,将尚宫局常供的鲜花改供为从未听闻过的曼珠沙华。内侍进献之时,祁灵萱说此花前所未见,而明婌亦跟着附和‘本宫也是第一次见到此花’。
姜时愿道:“荒诞的是,曼珠沙华绣于明贵妃的身上,那便说明此花对她极为重要,而今夜内侍献上曼珠沙华之时,而明贵妃却说她从未见过此花。”
冰山显露一角,但足以动摇根基,遮掩的谎言摇摇欲坠。
而嬷嬷仍在力挽狂澜,“这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贵妃熟知曼珠沙华,亦会了解此花月满之夜而开的习性。会不会是她在暗里操控辰妃的妒忌心并借辰妃之手。”
“除掉自己腹中的孩子,更是洗脱罪责。”
姜时愿字字落定。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嬷嬷听得发笑,
而陆不语和李斯亦是难以置信,毕竟虎毒还不食子,明贵妃为何要狠心除去自己腹中的孩子?
“空口无凭,姜司使可有证据?还有,你口中的洗脱罪责又是什么意思?”李斯忙不迭地追问,心脏狂跳。
“明贵妃,明婌,就是四绝之一的魅。”
姜时愿声音清婉,清瘦的身影被颓唐衰败的烛光裹挟着,然后她如傲雪寒梅,身姿挺立。
嬷嬷更似大骇,继续激动:“怎么姜司使也开始狗咬狗了?你可知你方才的猜测有多可笑!”
迎着所有质疑的目光,姜时愿淡淡地开口解释:“让我们一切从头开始梳理,我曾一直在想,魅潜伏在皇城已久,万寿宴乃是魅等来的千载难逢的刺杀时机,但她为何要抛出一个饵料舞女替她动手”
“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永安公主的一席话方才点醒了我”
那时祁灵萱无端猜测魅也是病了如今,姜时愿想来竟有异曲同工之处,微微一笑,“因为万寿宴上的明贵妃身怀六甲,怕是无能动手吧。”
嬷嬷闻言一颤,又听姜时愿接着分析道:“再言,今夜明贵妃栽赃嫁祸之计当真高明。”
“明贵妃知道辰妃对她妒心已久,遂故意在藏书阁中留下关于曼珠沙华的一卷残页,刻意引导辰妃以曼珠沙华夜半开花的习性动手。她知晓辰妃买通了自己宫中的内侍,亦知晓辰妃在曼珠沙华中藏了麝香,却装作毫不知情,故意让内侍将曼珠沙华放于自己寝殿中的妆奁上。”
“然后呢?”陆不语难以置信。
姜时愿垂眸,“等内侍退下之后,明贵妃应当是替换掉了方才拿进来的曼珠沙华,换成准备已久、内藏有烟毒的曼珠沙华。”
“贵妃为什么要这么做?”李斯仍然觉得姜时愿在天方夜谭。
“总御和陆处应当知道,当我以蓝月身份潜入宫中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搜查了整个后宫,然后却一无所获。”
“如今想来是,应是明贵妃听闻风声,怕被搜查到对自己不利的原料,抓紧时间将剩余的原料炼制为烟毒藏在曼珠沙华,因此侥幸躲过搜查。”
姜时愿接着分析道:“我想今晚明贵妃的计策原是利用辰妃送来的曼珠沙华,放出烟毒,并将小产的罪名和所有脏水全部栽赃到辰妃的身上”
“烟毒再起,典狱自然会怀疑是魅又在动手,因此会轻而易举地嫌疑安置在辰妃的身上,怀疑辰妃就是魅”
“你在胡说!你当真是疯了!娘娘怀胎三月对腹中之子感情颇深,怎么可能会下此狠手?”嬷嬷苍白地辩解到。
“我有证据。”姜时愿倏然举起嬷嬷的右手,右手五指指甲光滑整洁,唯有食指被外力撕裂脱下,留有血痂。
“魅乃是百毒不侵之体,这也是明贵妃为何能在两次烟毒之中都能‘幸存’下来的原因,同时,也成为了她露出的马脚。”
“什么意思”嬷嬷神色难辨,只言片语之间皆是畏声畏气的。
“百毒不侵,所以意味着烟毒对明贵妃并不起作用,更不会害她胎滑。真正害她胎滑的是,曾经藏于你曾于右手指甲缝隙之间的粉末。”
“难怪明婌会在饮下那碗堕胎药之前几经犹豫,是因为早就与你计划好了今夜的一切,知晓你已经在那碗安胎药中下了效力极强的堕胎药。”
“也难怪,抓药、熬药、端药之间只经嬷嬷一人之手,因为你不敢被人发现。”
嬷嬷面如土色,她恨不得现在就掐死姜时愿灭口。她横冲贴近姜时愿的面前,奈何双手被束缚,只听得铁链沉闷的相撞之声,震耳欲聋。血肉被深深嵌进皮肉之中,鲜血滴淌在地上。
她目眦欲裂,声嘶力竭: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姜时愿!你们姜家全部不得好死!”
“早知道,我方才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该杀了你说!你身后之人究竟是谁,究竟是谁一直在身后保护着你!”
嬷嬷疯魔不已,咬牙切齿,情绪失控。
“保护我?”姜时愿微微蹙眉。
雷声隐隐,姜时愿将此交给李斯,嬷嬷犹如滔天巨浪的愤怒几乎要隐没一切,尽管已经走出地牢,嬷嬷的声音仍然犹如鬼魅,不得驱散
*
铜镜之中的女子美艳动人,微微出神,手中的雕花象牙梳轻轻梳过墨发,簪梳尾底缀着的流苏摇曳,放出簌簌的声响,清脆到破碎。
月色凉凉,华冠如水,更添哀色。
明婌的目光始终看着妆奁上的紫檀锦盒,思绪沉沉,却不知该从何时开起想起
是她和阿循在暗河初遇之时,他发现自己身中蛊毒决意离开暗河时,还是她为了选择帮他解开毒蛊,决意留在暗河,而后甘愿被阁主安排被送入皇宫时
纤纤素手摸上雕刻繁复的花纹,明婌泪水无声淌下
这份来之不易的母蛊,是她以万寿宴刺杀和以死相逼为要求,才逼得阁主允她一次
明婌被困在这四方之地太久,被迫强颜欢笑侍奉帝王,又在无数个凄冷孤寂的夜晚独自落泪,她早已遍体伤痕、绝望漠然
所有痛苦、狰狞、独孤,她一俱都能承受。
因为明婌知晓她的心爱之人也正如她一样备受煎熬,被人操控,就连最简单的生死亦不能由自己选择。
明婌想救他,遂不敢死,也不敢觉得苦。
婉转温柔的声音之中,俱是相思不得相见的哀痛。
“阿循我终于可以救你了哪怕牺牲我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饴,只是求你让我再见一次哪怕就一次”
泪意酸腻,朦胧水雾涌上,她嘴唇紧抿,终是如往常一样数次微叹、数次摇头以及数不尽的无奈放下
明婌失魂地转过身,双眸潋滟,眼前之景亦变得绰约,她竟然恍惚得看见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就在纱幔之后,长身玉立,可望而不可及
虽知是泡沫幻影,她也却鬼使神差、一步一怔地向他走去,每临他一步,她越发就觉得这具行尸走肉的身体仍还有血脉流动
隔着影绰轻薄的一帘纱幔,一切的不真实感开始愈发拨开迷雾。
她闻到那熟悉的白梅香,如晨露浸润,同从前一般清冽好闻
“阿循,是你吗?”她的声音颤抖,似火烛,随时燃尽、熄灭。
明婌害怕是自己的幻影,手凝滞在他的眉眼之前,害怕触碰,怕又将满身欣喜落得一场空。
微风轻摇,纱幔飘起,沈浔迎着月华而立,衣袂飘飘,身影清隽,眉目清疏。
声音就如同他眼中的疏冷一样寒凉,“臣,沈浔,见过明贵妃。”
寒风吹入阁中,明婌喜极而泣,再也控制不住的泪意朦胧双眼,她扑进沈浔的怀中,捏住他的衣袍,那缎衣锦服被她死死捏皱在她的掌心之中。
明婌说什么再也不会放手,她害怕阿循会再一次抛下她一走了之。
她的泪水半数浸湿在凝在脸庞上的墨发之中,半数晕湿沈浔的衣袍
沈浔的怀中的温度全是清冷和疏离,但明婌任觉得是久违地温暖:“阿循,你听我说,我替你拿到了母蛊,你有救了你不用再被阁主操控了”
“带我离开皇城好吗,我们从此隐居深山,不理世事”
明婌痴念着曾经许下的梦,曾经他们微小,被蛊操控,不能逃脱暗河的桎梏,所以无奈背道而驰。如今,他们在皇城相遇,这一次,他们总算可以与这玩弄世人的天意一站。
明婌纤白的手颤抖不止,欲摸上他的眉眼,却被沈浔扼住腕骨。
明婌望向他的眉眼,熟悉而又陌生,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感觉这种陌生的疏离并不是由于阿循失去记忆导致
那是一种本能性的,男子对与女子亲密关系的抵触。
明婌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任他握住,话中皆是涩甜交织:
“对对对你忘了血滴蛊发作,所以你不记得了你忘了与我的过往”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会怪你的你会想起来的,想起我们的曾经”
“沈浔是你如今的名字吗”
明婌又低低地唤了几遍,咸涩的泪水随着扬起的笑意含糊入口中,“沈浔我好似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倏然,明婌的心一沉
她骤然想起那日祁灵萱来她殿中,与她分享趣事。
祁灵萱说,她近日结识到了一位典狱的姜司使姜时愿也是这个水灵的美人,只不过他的夫君模样却差强人意明婌还记得她笑问着那位面相丑陋的郎君叫什么名字
祁灵萱恹恹回答叫:典狱一处,沈浔。
沈浔
思及此,明婌浑身僵麻,步步后退,如坠冰窟。
她咬紧贝齿,怯怯地发问:“你莫不是典狱的沈司使莫不是已经娶妻了”
取而代之的良久的沉寂,明婌疼得心如刀绞,字字泣血,声泪并下:“你娶妻了,对不对?”
明婌如立在悬崖之间,距离坠落仅有一步之遥。她的语气不似发问,更像是恳求:“阿循,你告诉我,你不爱她,对不对”
而沈浔望向明婌的眼中了无动容,将一切的答案无声地碾碎了给她看
他
的眼眸,点黑如墨,内敛深邃,却清晰地告诉明婌,他对她毫无悲悯,毫无爱意,甚至如今淡漠的一丝情愫也没有
他毫无情动,待她宛如陌生人。
明婌苦笑,亦是从此刻明白,她苦苦久等七年的‘阿循’回不来了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姜时愿的夫君,沈浔。
叹气,轻咽,抽噎,最后变为再不可压抑、不可扼制地大哭
她终于支撑不住,软在地上。
“不该是这样的”
沈浔单跪下来,却不是怜悯同情。
他嗓音沙哑,话音亦有些微颤:“你唤我阿循,你口中的‘xun’是哪个字?”
横竖撇捺,明婌在沈浔的掌心中,轻轻落在一字。
循。
明婌颤抖着,沈浔亦跟着战栗。
“我们不该是这样的,你不是该是姜时愿的阿浔”
“你是我的阿循”
第102章
“大人,你们这是干什么,此乃坤宁宫,乃是陛下爱妃、明贵妃的宫殿,你们岂可擅闯!”
坤宁宫的宫女及内侍脸色骤变,眼见无数金丝胄甲大马金刀地闯入坤宁宫,鞶革上寒刃金石相撞,发出令人胆颤的凄寒之声。
区区肉。体难敌刀光,坤宁宫众人被宛如铁墙的禁军压得节节败退。
“典狱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拦。”
话落,禁军朝两侧退避而开,一位娉婷的绿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高举蛇纹银牌,清冷如霜的声音,传遍整个寂寥的坤宁宫。
姜时愿望着匾额上金漆略退的坤宁宫。
暮色几合,更衬得此地为笼,囚身又囚心。
她深知四绝的实力绝不逊色,怕是难逃苦战,下令让禁军先行疏散坤宁宫上下所有人,并吩咐道:“围住整个坤宁宫,小心应敌。”
禁军手持佩刀,盯着殿门,揶揄着步子,小心围剿而上。
倏然,殿门大敞,寒风呼啸宛如利刃而出,强劲的风力竟害得众人人仰马翻,陆不语连忙挡在姜时愿面前念叨此风过于诡异。
叶落潇潇,寒风欲啸,吹得姜时愿衣裙漂浮不定,宛如大袍梨花飞雪几朵,簌簌而落。
与此同时,随风传来一道声音。
“我不愿再动杀念,徒增罪孽,我相信姜司使也是如此。”
“作为条件交换,我想见姜司使一面,唯独仅见你一人。”
陆不语闻言,立马看向姜时愿,“不可,太危险了,暗河之人最是阴险,你断不可信。”
姜时愿明白陆不语的担忧,可她实在不愿再看到血骸遍布、生灵涂炭之景。
还有,方才明婌的声音如泣如诉,同为女子,她能感觉明婌的声音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伤痛
姜时愿心也跟着微微颤着:“我不知为何,总觉得她不会伤害我”
“直觉?”陆不语最不信的就是直觉,“不成,你若出事的话,我该如何和沈浔交代?”
“我相信她,她若真的有杀心,方才我们所有人迈入坤宁宫一刻,怕早就身首异处了。再言之,以四绝的实力,一人敌百,也不在话下,若真的刀剑相向,我们也必死无疑。”
“而且,我算与她有些交情,也有些话,想与她单独聊聊。”
姜时愿分析着,字字铿锵,并安抚着陆不语:“让我去吧。”
陆不语垂首,默言,片刻之后,退后让开,“我就守在殿外,你若察觉不对,立马唤我,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冲进去。”
“好。”
姜时愿转身走入殿内,推门而入之时,她便觉得寒意渗人,甚至比风雪还要刺骨,是最令人心颤的幽禁之冷。
又冷,又静。
她的脚步声清晰可见。
殿内很深,并未点灯,但青烟寥寥。
朦胧白雾之后,是明婌半依在贵妃榻上,乌发倾斜而下,似有风动。半缕清辉月光洒落在她清丽的脸上,映亮出她眼角未干的泪痕。
她手持画卷指尖轻拂画中的男子,目光温柔而又破碎。
哪怕姜时愿已经临近她的面前,明婌也依然盯着画中人瞧得出神。
分明是她要见他,而如今余光半寸都未觑向姜时愿。
“你”姜时愿稍许犹豫,轻轻问出口,“你怎么了?”
身为女子的感觉告诉她,眼前的明婌神色哀伤,空洞得仿佛只有一具躯体
明婌软睫微垂:“我有一事,并不明白,姜司使可以为我解答吗?”
“什么”
“故事很长,姜时愿你愿意耐心听听我的故事吗?我成为魅的故事,以及我心爱之人”
“你心爱之人是谁,是你画中的男子吗?”姜时愿看着她画卷之上男子依然没有描摹五官。
明婌笑容苦涩,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令人心酸的艳羡,“是也不是,他已经不是我要等的人了”
“听听我的故事吧,姜司使。”她话中哽咽。
明婌自小便成了一副绝美的皮相,可惜皮相之美,只会给无力自保的她带来困难的开始。
明婌自小就被卖入风月之地,被无数男子在榻上玩弄。烟花之地的规矩,接一客,换一个充饥的馍,这便是生存。
为了活着,她甘愿成为最下作之人,可惜有一次,一位客人爽。了,拽着她的辫子,边尽兴边骂她是婊子。骂她还不过瘾,还骂她早死的娘明婌滚烫的泪滴滴落下,后来她气急败坏,咬了客人。
因为咬了客人,老鸨的招牌保不下去,又含恨将她转卖到狩猎场。
“狩猎场,就是天外天吗?”姜时愿问道。
明婌含着泪意,点点头:“姜司使,觉得那个地方如何?”
“人间地狱,血腥,残忍。”
“是吗我倒觉得十分温暖,在那里的每个夜晚都是温暖的。”
明婌被卖到狩猎场,讥讽的是,这里关着无数个与她同命相连之人,但却因为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这里所有人皆会的便是欺辱弱小。
强者无惧,弱者成为任人踩踏的基石。
狩猎场的日子苦闷、压抑,渺小的她自然而然成为了所有人取乐的目标。那些孩童学着那些客人,羞辱她,一缕一缕撕开她的衣衫,割开她美丽的肌肤,将她的泪水、恐惧当做兴奋的燃料。
明婌毫无尊严、体面,她不知持续了多久,被那些可恶的可怜人一同欺辱了多久。
直到,他们都死在一位青年暴戾的双拳下。
明婌还未从惊魂从抽离过来,她怔怔看着青年,面容清朗,可眼神却别样的冷。青年冷眼一觑,面不改色地褪去外衫,随之,一件褴褛的衣衫飘飘然盖在她的身上,转身欲离开。
这是久违的温暖,明婌犹豫片刻,鼓起勇气,抓住他的手,温声询问他的名字。结果,青年告诉她,他罪奴出身,没有名字。
从此刻,明婌意识到,她和青年是一类人,都是无家可归之人。
“他就这么出现了,他救了我,给披上大氅也是这里唯一一个保全我尊严的男子”
“起初,他总是一言不发,更不愿意理我但相同的底色,相同的境遇,总是会让两个凄惨孤零之人愈走愈近,直至互相相依,互相取暖。”
“此后每一个夜晚,他依着灰墙而歇,而我则枕在他的膝上安稳入睡”
明婌回忆着,笑容愈发清透、纯净。
看得姜时愿心生不忍,她想,既然如此美好,今夜的明婌又为何伤怀?
“后来我们一起被选去了暗河,剩下的日子里,他的锋芒尽露,被阁主以绝字培养。”“我不愿与他相隔甚远,所以纵使我不喜欢练武亦不喜欢杀人可是为了能陪在他的身边,我什么都可以做”
明婌双眸殷红地看着姜时愿,
声泪俱下,“你明白吗,这是仅仅属于我和他回忆。”
“只有我和他我们相依而伴整整七年!七年!”
暗河的时光,明婌如今回想起来,亦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却也是此生痛苦的开始。
他被阁主赐了名,从此他有了名字,循。
明婌也开始唤他新的名字,阿循。
“七年的时光,我与他日夜皆在一起,一同习武练剑。若他外出执行暗杀,我便会在梅树等他一夜。若他受伤晚归,我会替他上药。我清楚他身上所有的疮痍,清楚每道血痕因何而来,又是谁人所害”
明婌如泣如诉,她始终吝啬向姜时愿点明他的名字,因为阿循仅是她一个人,是姜时愿所夺走走不了的。
那些夜晚,如今想来依旧甜蜜。
她总觉得她和阿循是不可分割的两个人,她们太像了。
像得仿佛是铜镜的正反两面,对方身上的每一处碎裂他们皆心知肚明。
明婌不求阿循爱她,但求他永远陪在自己身边,所以她也曾问过阿循,问他会不会对别的女子动心
阿循的语气凉凉,甚至是淡漠,说他不懂何为爱,更不觉得自己会爱。
明婌教他爱是欲。望,是肌肤相亲的渴望,她阖上眼故意靠近阿循,去嗅他临近唇齿的淡香,而阿循不为所动
或许,她运气不好,离爱始终差一步。
但她也知道她已经是阿循身边最特殊的存在,她已经是唯一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肆无忌惮睡在他肩头的人。
明婌想,正如阿循所说,他只是不会爱。
并不是不爱她。
明婌也总是会问阿循,问他不嫌弃她脏吗,阿循总是会冷冷自嘲,他也算不得干净。
而阿循说她们是一类人,都是深陷泥泞,神佛难救的罪人。
明婌被他逗笑了,神佛难救啊她也从来不需要神佛的拯救,只要阿循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上天竟然狠心地连她最后一丝美好也要剥夺。
姜时愿亦有感受:“你们如此需要彼此,又是什么将你们分开了”
明婌轻轻摇头,泪珠滚下:“那晚他忽然发现阁主一直在利用他,天外天是假的,拯救也是假的,救他的恩情也是假的从他进入天外天开始,阁主就没打算放过任何人”
“甚至,好似早有预感阁主不知何时早就给他的体内下了蛊”
也就是那个真相揭开的深夜,风雨交织,电光耀眼。
明婌和阿循夜访白无常,得知了血滴蛊的真相,阿循听闻从此以后似变了一个人,他想脱离桎梏,不愿再成为阁主的棋子
好似,阿循还查到了更多,所以他甚至打算与暗河为敌。
阿循离开的那夜,特意来找明婌,问她愿不愿和自己一起走。
他朝他伸手,说哪怕是死,也会带她离开。
明婌眼含热泪,很想答应,但是她知道她不能,阿循体内的蛊毒未解。
她要留下来潜伏在暗河,留在阁主的身边,为他找到母蛊,救他性命
“所以你是为了救心爱之人,所以才留在暗河?”
姜时愿声音怯怯的,隐有动容,她不知道眼前的女子遭受到了何种磨难和苦楚,才能强撑过每一个困在深宫的夜晚。
“是,我根本对杀人无感,更对这座皇城和狗皇帝的性命无感”
“万寿宴上谋杀群臣百官和狗皇帝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我想救他,就不得已完成阁主最后的要求。”
明婌望着窗外,神色哀凉,几欲破碎。
“我好不容易完成了可以救他了可以与他一起离开了”
她抹去眼角的泪珠,身心俱疲。
“但是,如今他不想要和我的回忆了”
他不愿意再做明婌的阿循
他想做沈浔,因此,哪怕母蛊在他的手上,他也不想要了
明婌无助地软在地上,声泪俱下,她的泣声微小。
可姜时愿也能感觉到她所有的悲伤。
姜时愿很难想象明婌被困在皇城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是如何靠着缥缈的思念活下来的
明婌是如何忍受另一个不爱的男子吻她、亲她,又要故作强颜欢笑的
姜时愿亦懂了,她为何会如此狠心,打掉自己腹中的孩子。
如今的明婌很难想象是杀伐狠厉的四绝,她如同一个行尸走肉的躯体,即堙灭。
姜时愿亦感心疼,轻轻地抱住明婌,心疼她的身体每一次的战栗,心疼她在深宫中熬过的每一个深夜,心疼她的所有遭遇。
她看着明婌左肩上的曼珠沙华妖冶无比。
然而,如此美艳的花,白无常却告诉了一个凄美的故事。
曼珠沙华,彼岸花。
叶落花开,花开叶落。
花与叶本是同根生,生生世世陪伴,却永远无法相守相爱。
就如同,明婌与她口中的心上人。
姜时愿感觉明婌抵在自己的肩头发声大哭,问她:“他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他不再是他了”
“究竟是为什么啊我们明明有着一样的底色,清楚彼此身上所有的疮痍,互相舔舐伤口,为什么此刻他不再需要我了”
“姜时愿,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啊”
明婌开始歇斯底里,推着,打着,咬着,恨不得把所有的火都宣泄在她的身上
而出乎意料的是,姜时愿一次也没有推开过她,反而将她搂得更紧,温柔而坚定。
明婌怔怔的,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向姜时愿,却发现她亦落了泪。
明婌抹上姜时愿眼角的湿润,看着指尖的晶莹,终是无奈地笑了笑
亦是自嘲、亦是苦涩亦有释怀
明婌似有所感,阿循的选择。
她笑了笑,扬面看着姜时愿,取下挽在头发上的白玉簪子,对着自己的脖颈,望向姜时愿的神情交织着着破碎、怨念、羡慕、和释然
双眸中的眼泪欲坠未坠。
姜时愿大感不好,连忙去夺她手中的簪子。
而银簪狠厉,温热的血液沾满了她一手。
明婌气息喘喘,遗留下最后一句。
“姜司使,我真的很羡慕你”
“可我也终将成为不了你”
第103章
残卷黑云,夜雨如注,磅礴雨势洗刷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
石桥之下,青衣而立,执着紫檀锦盒,踏着满池积水而来。
白无常揉了揉眼睛,心念着是谁这么没心眼,大雨夜不擒伞,他再度定睛一看,人影竟约莫有些熟悉。
只是此刻的沈浔,少了周身凛冽,怅然若失地走在雨夜之中,任着衰雨浸湿浑身。
给人一种谁人皆可欺的错觉。
白无常连忙迎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旁,询问着结果:“魑大人,可是找到了魅了?”
“结果如何?可有什么发现?”
“您倒是给句准话啊”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皆无回应,看着沈浔神思游外,白无常心如火烧,正欲发作,又忽然看见沈浔手中捧着的紫檀锦盒。
锦盒已经半开。
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血红的母蛊躺在其中。
白无常双眸圆瞪,顿时一扫阴霾,高兴地扬起声:“魑大人,这就是血滴蛊的母蛊,有了它,你就可以摆脱暗河的桎梏了,也再也不用担心毒蛊发作了。”
“对了,这母蛊,您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对对对,这些都不重要了,有了母蛊,您那缺失的记忆都可以回来了!”
“把母
蛊给我,我这就为你解蛊。”
白无常兴高采烈地跟在沈浔的身后,刚想随之跨入门槛,随之冷气拂过鬓角,两扇木门将他隔绝在雨夜之中。
“魑大人,魑大人,你这何意?”
“别忘了,你体内的毒蛊未解,随时可能发作,赶快将母蛊给我啊这样你也能恢复记忆”
白无常使劲拍着木门,拍得手心通红,却不得回应。
一门之隔后的沈浔似是被抽走了六魂七魄般,愁绪如丝,堵在胸臆。
魅唤他“阿循”,循循善诱的循。
沈浔麻木地噙起一缕笑意,望月长叹,不止一遍地问,为何偏偏这个‘循’字?
天下以循字为名的人数不胜数,可他却没理由地心惊胆颤。
因为害怕一人的名字,魏国公,谢循。
思绪如潮水,控制不了水流的流势,更控制不住沈浔将自己和谢循联系在一切他没理由地害怕,害怕自己是谢循
沈浔心知肚明,如今执掌典狱的魏国公是假的,那真的谢循呢,又去了哪里?死了,失踪了,亦或者如他一样失去记忆了
沈浔亦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暗河阁主安插魉和魍在江湖,此为宫外,亦为外。
而皇城之中,则为里。
江湖和宫内形成里应外合之势,方可左右朝局。
所以,暗河阁主又将魅送入皇城后宫。
既然后宫亦安插了细作,那前朝呢?
暗河阁主又怎会轻易放过前朝朝堂
前朝中人,与魅一般位高权重者,会不会就是谢循?
百官皆知,圣德二十七年,左相收下一名义子抚养在膝下,此子名为谢循,谢循满腹经纶,在朝堂之上大论策变,舌战群儒,初露锋芒。
后受圣人赏识,更因破科举舞弊之案有功,名声大噪,后官路亨通,执掌典狱,成为一人之下的魏国公。
而好巧不巧,十六岁之前的谢循竟无人知道他从何而来,经历为何?
百官也从未在谢循口中得到过答案
事到如今。
沈浔已经摸索不出答案,或许他隐有预感,但始终不敢确认
*
夜雨弥天,电光耀眼,坤宁宫同样被笼罩在一片乌云密布之下。
明婌的尸首被白布覆盖有着禁军侍卫抬出殿外,陆不语连忙跑入殿内,看着姜时愿仍然木跪在原地,神色呆滞,手心之上满是血色。
陆不语猜,这应当是明婌的血。
“姜司使”陆不语在她身后唤她。
轻落落的一句却似一根刺般扎入姜时愿的脊椎骨,她如梦初醒,缓过神来,怔怔站起身来。长时间的麻木,让姜时愿差点险些脚步趔趄,好在陆不语及时扶住了她。
“你为查明万寿宴一案尽心尽力,已经连续几夜未曾阖眼休息。今夜案情已经明朗,剩下的就交给我善后吧。”陆不语温声劝到。
“我还可以”
“嬷嬷被关押入天牢,严加看管,应当不会有事,可以日后再审。且明贵妃已死,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姜司使应当尽快休息,此案干系重大,现已告破,恐怕明日太子殿下以及陛下听闻风声,都会亲自传唤你询问案情。”
陆不语将她的失神看在眼中,语气微微生冷:“姜司使,以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继续跟进。”
“还是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已备明日。”
陆不语在此事上难得瞻前顾后,并且如他兄长一般稳重。
万寿宴案告破,负责主审此案的姜司使必受传唤,是受奖惩还是借此获得圣人首肯重查姜淳冤案,皆在明日。
所以,姜司使必须得打足十二分的精神,以对明日。
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确实不宜面圣。
姜时愿心知陆不语的好意,吩咐了几句,陆不语遂派人护送姜时愿回到典狱。
回到典狱,已是子丑交界之时,姜时愿执着灯笼,八角灯笼中的烛火摇摇曳曳、几近暗灭,如同她此刻的心绪一般。
她照亮自己的厢房,刚想推门又忽得停住脚步,转而走向西三房。
姜时愿的脚步声在这无风之夜清晰可见,以儒、礼刻在骨肉之中的教养,往常她都会叩响三声再推门而入,如今的她却累到连抬手都没有力气。
于是,她毫无预兆推门而入,也因此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沈浔。
月光如水,却洒不进窗棂之内。
纱幔无风自飘而又落下,拂过佛龛上的玉面观音,玉面观音手打莲花,怜悯神伤,似望着帘后之人。
帘后玄衣,孤寂,哀伤,静得几乎与这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静坐在榻沿之上,衣衫全湿,低垂着眼眸。
静谧,内敛,深邃地让人看不透。
他如此警觉之人,却连厢房内已经闯入一人都浑然不知,更不知那人已经悄然靠近她。
直至一股如覆上霜冻的草木根茎、梅香药香萦绕在鼻尖,沈浔才方如被泼了一盆水般清醒过来,他怔怔抬起眼眸,看着身前之人,声音轻喃。
“阿愿”
他的嗓音,砂砾,粗哑,仿佛在极力地压着哪些即将迸发而出的情绪。
可终喉结轻滚,压下苦涩。
但姜时愿心细如发,察觉他话音中的破碎。
是犹如魅方才一般的心死。
她轻声问到:“阿浔,你怎么了?”
她原本不觉得沈浔如此孤傲内敛之人会将脆弱和无助毫无保留地展现给看。
可今夜的沈浔却鬼使神差地搂住腰,额首抵在她的酥腰。
他缓缓地叫她的名字:“阿愿”
“我在。”姜时愿答道。
“阿愿”沈浔的嗓音骤地低沉沙哑,甚至还有几声微不可查地抽噎:“阿愿永远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厢房几近无声,唯有沈浔苍白乞求的话语。
“我没有丢下你,阿浔。”姜时愿不明所以。
沈浔却搂她更紧,咬文嚼字:“我说的是永远,不是眼下。”
他的拥抱充斥着占有、桎梏,不留余情的力道像是无数的锁链般层层束缚着姜时愿,竟不容她有丝毫逃离的念头。
“永远不会丢下我吗,哪怕我是个不堪之人”
纤腰在沈浔的掌中,阿愿微微被勒得微微有些气绝,但仍稳下心神,回到:“你口中的不堪是指什么”
沈浔微颤着,心如火石上炙烤。
姜时愿只等来了无尽的沉默,她方想卸下他的掌心,离开他的怀抱稍许。
而沈浔却似受到刺激般的,在姜时愿转身欲离开的一刻,骤然搂过她的腰,翻身而上,将她欺压在榻上,宽阔的身影遮蔽身下娉婷的女子。
沈浔毫不在意她的感受,不顾她的仓惶、不安,双膝分立在她的腰侧,双手亦撑在她的双肩之上。
沈浔俯身靠近,身上清冽的白梅香也顺势欺压而上,浓烈的气味萦绕在她的周身,竟罕见地令姜时愿觉得自己如刀俎鱼肉,毫无自保之力,只能看着眼前的凶兽露出獠牙,步步逼近。
沈浔的吻追随着她的朱唇而去。
而姜时愿却极其讨厌这种被人掌控的感觉,
略占下风:“阿浔,我不喜欢这样”
她刚想避开,沈浔却察觉她的意图,两指捏住她的下颌,逼她正面自己,逼她接受自己的吻。
雪白的下颌上落下红痕,不可压褪。
沈浔害怕失去,他今夜似疯了,疯了地想让阿愿接受这个最接近本色的他。
他本就是如此狠厉,霸道,危险。
包括他此刻的吻一样,不顾姜时愿的拒绝和不愿。
阿愿不想让他吻她,沈浔便咬上她的唇,逼她吃痛,松开银牙,强,迫她接受自己的索取。
他沉溺其中,也不知道含着痛意、疯狂而又炙热的吻持续了多久。
等着阿愿慢慢的顺服,也等到他不再甘愿亲吻之时,沈浔方才松开桎梏,松开阿愿的系带,青衫缓缓褪下
寒意扫上如雪的肌肤,阿愿再度不安,沈浔便桎梏住她,单手将她的双腕扼住,锁在她的绣花棉枕之上。
他炙热的吻,代替她的呻。吟,落遍全身。
“沈浔!”
姜时愿极力阻止他的不冷静,气急了,甚至去咬他。
奈何沈浔如今半疯半狠,竟然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嘴角。五指深深地嵌入她的腰间,逼她妥协,逼她就范,逼她接受自己的全部。
沈浔将她视为唯一的救赎,他看着姜时愿,双眸殷红:“阿愿,你也知道的,我已经不可能再放你走了。”
黑暗中,喑哑的嗓音袭来。
沈浔俯身在她的耳畔,含着浓郁的情意,说道。
“阿愿,我想要你。”
第104章
沈浔的额间的薄汗,淌过他英挺的眉眼,凝在下颌,在他再度吻向阿愿的一刻,汗珠顺势滚下,点缀在她薄如蝉翼的蝴蝶骨上。
滚烫、灼热。
颇为书生气的手不急不慢地拨开她素白的里衣,拽下她常爱穿的水烟蓝抱腹,捏在掌心之中,丝绸柔软的面料在他指尖之中细细揉搓。
丝绸的冷感慰贴着烧人的温度。
沈浔覆在她的身上,似是求饶,又似丧家之犬般求她的怜爱垂眼。
他喉结上下轻滚:“阿愿”
他领着她的柔荑,摸上他的胸膛,又吻阿愿的手腕。
虔诚得犹如亲吻神邸。
“失去你我会疯”
沈浔也觉得自己就如他所说大抵是疯了,仿佛只要占据了这具曼妙的身。体,逼她与自己融。和,逼她容下自己所有的不堪。做到水。乳。交。融,紧密贴合,阿愿才不会离开自己
沈浔自知不堪,但唯剩有此法。
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为自己而活。
他怕苦,所以阿愿出现了,而如今他已不能承受失去阿愿的后果。
仿佛现在留在他面前的唯有一条路,拉阿愿下神邸。
沈浔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将阿愿的反抗视而不见,握住她的盈盈细腰,强迫她接受自己。
姜时愿如琉璃盏般一碰就碎。
而沈浔又过于贪功冒进,忽略了她的脆弱。
直至她的痛苦,绞痛地连同沈浔自己都感同身受,他断弦的理智方才重塑过来,终于垂眸看见她眼角的未干泪痕,还有她欲恨未恨,尤为陌生的眼神。
“阿愿我不是故意的”
连同声音都是颤的。
沈浔慌了,他从未见过阿愿如此冰冷的眼神。
他感受不到温柔,爱意。
沈浔想用指腹拭去姜时愿眼角的眼泪,却被她的柔荑冷冷打落。
姜时愿双眸殷红地看着沈浔,语气生冷,还带着几分残存同意的哭意:“放开我,沈浔。”
阿愿总是这样,即便是动怒,嗓音依旧似掺了水般,清婉动听。
沈浔不为所动,不进也不退。
姜时愿看着他额发微垂,未脱情。欲的样子,竟是连看都不愿意看他,别过脸,依旧是命令:“放开我。”
“你这样只会把我越推越远,沈浔。”
越推越远,听到这四字,如同一根弦倏然绷紧,沈浔面色骤暗,连忙松开桎梏。
姜时愿立马脱离他的阴翳之下,抓住抱腹胡乱地捂在身上,她缩在床尾,仍在簌簌发抖地警惕着沈浔。
沈浔方一抬手,她警觉地又脚趾蜷缩,蜷缩着身子,护着自己。
阿愿连同下意识地对他都是害怕的。沈浔见此,彻底六神无主,素来冷如寒潭的眼眸如今风浪不歇,软睫垂下,几乎快要破碎。
他方才不过展现一点,阿愿就对他避之不及,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恐惧。
沈浔掌心被掐出深深的红痕,几经犹豫之后,他弯腰拾起散落在地下的青衫,轻轻地放在榻上。
风声悲悯,月光洒入,越显得他的影子孤独且寂寥。
沈浔起身下榻,看向姜时愿,柔声道:“阿愿,害怕这样我的吗?”
良久皆是沉寂,沈浔得不到答案,却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沈浔知道,阿愿,不会接受这样的他,在一起不过是互相折磨
害怕吗?
姜时愿也在问自己,方才的沈浔令她她毫无疑问是战栗的、惊恐的
她印象中的沈浔总是是温润的,对她细致体贴的
她想过无数遍走近沈浔,但如果这是毫无保留的沈浔,她紧咬银牙,双眸殷红。
姜时愿想她不能接受
但也有比之更痛的
她看着沈浔转身,离她越来越远,霎时心如刀绞。
阿耶,兄长,三七,皆已经相继离她而去,对她来说世上最亲之人仅剩下沈浔,她不能再想象失去沈浔的后果。
彼岸花,叶落花开,花开而叶不在的教训,明婌的爱而不得,始终映在她的脑海。
她为彼岸花而伤,为明婌而伤,是不是有一部分是因为她也感同身受。
她无法推己及人,无法承受沈浔离开她的后果,她也不能没有沈浔的爱。
姜时愿看着沈浔越走越远,杏眸蓄满眼泪。
她又忽然想到,沈浔的不安,沈浔的隐瞒,沈浔的渐行渐远,是不是也是因为她。
因为她一个犹豫、一个不坚定、一个拒绝就可以轻而易举毁掉他的所有。
思及此,姜时愿赤脚跑下,从背后抱着沈浔。
她学着沈浔的方才的举动,领着他略有剥茧的手掌放在她的腰际,踮着脚尖。轻轻拽开他的系带,帮他脱去他已经半干的亵衣,抚摸他精。壮的腰侧,吻上他的眉眼。
“阿浔,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这一句话,姜时愿说得尤为笃定。
沈浔抵在她的额间,喃喃道:“阿愿我要的是一辈子。”
“夫妻,自当共白首,我说的也是一辈子。”姜时愿答。
沈浔笑了。
他只求解脱,渴望甜。
哪怕阿愿的话是掺着砒霜的糖,他也甘之如饴。
冬雪已过,春宵弥漫。
月落满屋,盈盈生辉,纱幔轻垂,烟雾缭绕。
帐内影影绰绰地映出两道相依的身影。
姜时愿特意没点灯,昏暗之下,不知时辰。翻。云。覆。雨之后,二人身上都似临了一场久别的春雨,皆覆上一层薄薄的汗。
姜时愿朝着里侧睡着,浑身上下皆是酸麻的。
沈浔抱着她,指尖划过她鬓角的一缕青丝,再遇撩拨,姜时愿不堪其扰,特意将被褥拉得高高的。
沈浔温润如玉的声音萦绕在她的耳旁:“疼吗?”
姜时愿自然知晓他说的是什么,双颊绯红,只装作听不见,裹了裹被子,佯装睡去。
奈何她的夫君沈浔最擅人心,自然看穿了阿愿拙劣不堪的演技。
沈浔笑了笑,指尖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气息温热:“为夫知道了,下次定会多克制半分、收敛本寸。”
姜时愿如今也是探破过无数要案的,也惯会思考疑犯话中的蛛丝马迹。
她咬文嚼字,逐词分析。
什么叫收敛?什么叫克制?什么又叫半分?什么叫本寸??
姜时愿不敢细想,更不敢参透沈浔话中的一语双关。
没想到她夫君俊冷的皮囊之下,也会如此孟浪
更没想到她夫君平和的性子之下,如此不饶人且难以招架。
姜时愿不甘道:“没有下次了。”
方还是笑意温存的沈浔,慢慢淡了,甚至,凝固
渐渐地,怀中之人睡意绵长,沈浔笑看着阿愿恬静的睡颜,指腹从她的眉骨划至唇瓣,倏然想到了什么,披起大氅,起身下榻。
现在已经寅时,不出半个时辰便天亮了。
沈浔念及阿愿,想去替她寻药,算上来去的脚程,轻功跃进,不出半刻,便能回到典狱,算上时辰错错有余。
细雨如丝,梦落烟雨。
沈浔趁着夜色,正欲走出一处,却看见陆案吏衣袂飘飘,带着几分书卷气,神色凝重地朝他越走越近。
沈浔
与陆案吏的关系交之平平,若说照常,他必当视而不见。
而今夜,初逢雨露的他少了疏冷,更多了几分柔和。
沈浔看着夜幕而归的人,问安,“陆案吏,好久不见。”
陆观棋凝着沈浔,步步走近他,声音微颤着:“沈司使,陆某可否有幸邀你前往祠堂一叙。”
沈浔念及要事,谦和行礼:“沈某要事在身,抱歉,下次。”
然而平日浸有儒礼教养的陆观棋,却抬手拦下沈浔。
二人视线相会,沈浔的眼神寒星而射,而陆观棋也罕见地不退不让,“就在今夜,一刻都不能等,也一刻不容许陆某等。”
陆观棋贴近沈浔的脸:“此地不宜商谈。况且,接下来陆某所说之事,相信沈司使也不愿让厢房内的姜司使听到。”
沈浔眼神瞬黯,冷笑一声,挑了挑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陆观棋。
平静的皮相之下,笑意之中,隐藏着被轻而易举地拿捏七寸而被激怒的杀心。
*
神龛之上,青烟缭绕,神佛阖目似哀。
夜风轻拂,吹过檐铃,铃音之声绕梁不断。
祠堂之中,仅有两人。
沈浔站在金身佛像之下,倒拿三炷香,漫不经心在摇曳的烛火上点燃,问道:“陆案吏想与沈某说的是何要事?”
他察觉到陆观棋神色算不上自然,相比平时都更加严肃。
“沈司使可知陆某去了何处?”
“沈某怎么知道。”沈浔觉得好笑,然而下一瞬他却怎么也笑不起来了,只听陆观棋淡道,“陆某先去了洛州。”
“去洛州干什么?”沈浔神色微凝,手背青筋乍起,却仍不动声色地问到,“可是案子还有疑点?”
“疑点重重,可惜有人将一切瞒天过海。”陆观棋看着眼前的玄衣玉立。
烛香已点燃,沈浔插在青炉之中,清隽面容晦暗难辨。
陆观棋:“其实你不是沈浔,对吧。”
沈浔神色凉薄:“沈某极厌自证,陆观棋若是有证据,大可对簿公堂,沈某自当奉陪。”
沈浔有沈氏祖传信物为证,又欺蓝禾眼盲不辨真面目,又有人证,如今陆观棋已无法击溃他完美编织的谎言。
而且他根本没有实证,又毫无对策,就如下棋一般,能将他置入死地,四面受敌,唯有魏国公一人。
陆观棋也早就预料到此。
若沈浔真的是谢循,以他的心计,绝对不可能留下对他不利之人或者证物。
所以,沈氏玉佩在他手上,唯一能辨认身份的蓝夫人也死了,就连追查他的顾辞,也被灌上假身份,死得不明不白。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沈浔的手笔。
所以,陆观棋反其道而行之,并无执着在查证他不是沈浔。
而是,去了观音庙,去验明他就是谢循。
沈浔冷然转身,微眯着眸子,听着陆观棋难掩激动。
“三年前,惊蛰时,二月六,魏国公曾接到密信一封。同时,暗河派出杀手,追杀当年遗留的沈氏余孤。”
“陆某就曾疑心过,八年时光中沈浔一直消声觅迹,甚至连暗河都不知晓这个漏网之鱼。为何,在三年前忽然沈浔的行踪乍现,紧接着沈氏余孤的消息传出,陆某想知道究竟是谁放出的消息,沈氏余孤还存活在世上?”
“陆某细想了想,此人只能是魏国公。”
“放出假消息做饵,是魏国公引暗河出手的计策。”
“你究竟想说什么。”沈浔的话音寒凉。
陆观棋扬高声音,不再温润:“你可知,同年二月六,惊蛰时,魏国公曾于交代袁黎,他会出趟远门,归期不定。”
“所有变故,皆是起源于惊蛰时,二月。”
“陆某在想,当年魏国公是不是以身入局,与袁黎交代远走,所去之地是不是观音庙?”
“魏国公所说的归期未定的意思,是不是因为他也知晓,自己也许会失去记忆而回不来了?”
陆观棋静盯沈浔,话语刀锋也无不向着沈浔。
“你大抵是疯了竟然认为我是谢循?”沈浔微扬下颌,满是阴翳,威胁道。
“你要知道阿愿最恨”
阿愿最恨谢循,他心知肚明。
陆观棋面色涨红,笑了笑:“陆某还什么都没说呢,沈司使却如此激动,是不是因为你心中也早就有此猜疑?”
陆观棋即便呼吸凝滞,依然咬着牙,大喊道:“同年,惊蛰二月六,惊蛰时,二月六,姜司使于京郊外观音庙救下重伤不治的沈司使。”
“我说的,没错吧。”
陆观棋急喘着,半是激动,半是窒息:
“你当着不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吗?”
“惊蛰,二月六,魏国公失踪,而失忆的沈浔现身。”
陆观棋沈浔眸色皎皎如霜,又见他的掌心止不住地颤抖,便知道他猜对了。
沈浔在害怕,他如此高傲,满腹成算之人,竟然也会慌乱,就说明自己的猜测就是对的。
他绝不是沈浔。
“您的年岁、身形、性子、棋路,特别是口味,皆与魏国公如出一辙。”
“你极爱甜食,爱食桂花糕,你可知魏国公唯爱的也只有甜江月的桂花糕。”
“还有袁黎,你当真不觉得奇怪吗”
“袁黎向来只亲近魏国公一人,而他为何会对你一见如故!袁黎虽是小儿心性,但他的直觉向来是最准的。”
闻言,沈浔手臂肌肉倏然紧绷,暴怒地掐着陆观棋的脖子,将他重重地逼退至墙底。
越接近真相,陆观棋愈发变得歇斯底里,脖子上的力道亦逐渐加重,沈浔的五指狠狠嵌进陆观棋的皮肤之中,恨不得将他的脖颈掐断。
沈浔又想起明婌唤自己“阿循”,加之陆观棋的步步验证,将他推入悬崖之上。
他很想反驳,却又苍白无力
一切又仿佛尘埃落定。
沈浔怒不可遏,杀心迸起,:“陆观棋,你真的该死!”
陆观棋将近气绝,奄奄一息,“魏国公典狱需要你”
然后沈浔此刻极度地不理智,如同一个被激怒的凶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精心用谎言、人命编织的‘真相’,即将分崩离析,毁于一旦。
沈浔不顾后果地想杀了陆观棋,堵住他的满口荒唐,叫他闭嘴,别让阿愿知道。
眼见陆观棋就要死在他的手下,此时,袁黎突然蹿了出来,抱着他的腰身,泪水浸湿他的锦服:“不要!”
“让开!”沈浔吼道。
“谢循!”袁黎气急之下喊出声。
“你也知道了?”沈浔 沈浔一怔,声音难以置信地低沉而嘶哑。
“是”袁黎声泪俱下,哭着问他,“难不成主君也要杀了我吗”
袁黎的鼻涕和泪水糊在一起,他将沈浔的掌心按在自己的脖颈上:“如果主君不要袁黎了,袁黎便将主君救下来的这条命还给你”
眼见之沈浔错愕,迟迟不动,失落地收回手,袁黎哭得身体缩成一团,扑在沈浔的怀里。
嚎啕大哭。
袁黎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倾泻出来
“主君不要不要袁黎,也不要不理袁黎袁黎会乖乖听话的”
“主君袁黎也等了你很久求求你回来吧”
稚嫩的哭声如此无助,回荡在祠堂之中。
沈浔不甘,冷笑,疲倦,麻木,心死。
心中纵使再不平也只能接受宿命的愚弄。
沈浔面向神佛,似寻求解答:“既要让我生来是谢循,又何必让我成为沈浔。”
但他也清楚,善恶有报,这就是天罚。
*
惊蛰,二月六,谢循以身入局,放出沈氏余孤的假消息,引得暗河出手。
同日,同夜,失忆的沈浔被阿愿捡到,而后谢循从此不见。
由此,因果结缘,轮回报应。
他做了三年的沈浔
却
忘了自己是魏国公,谢循。
(注:从此章以后,没有沈浔,皆以谢循为人称叙述。)
第105章
祠堂中,不见梵音,檐铃轻响。
烛火摇曳,佛面法相庄严,膝上双手结印,敛目垂下。
莲花座下,站着的并非虔诚的信徒,更非不敬不畏之人。
谢循长身玉立,扬颌望向神佛,声音冷冷:“既要让我生来是谢循,又何必让成为沈浔?”
谢循问神佛,神佛不语,陆观棋和袁黎更无法回答,他低头笑笑,心中苦涩哀乐唯他一人知道。
昏暗的光芒被金乌一点点吞噬、敛尽,再露光明。
是漫长的寂静。
谢循站在佛像下,从黑夜静站到黎明,却无解,更没想到任何一条生路。
他又该如何面对阿愿,告诉她,她的夫君不是沈浔。
而是亲定她全家冤案、害她姜家不幸的奸臣,谢循。
谢循的眼眸恍若水墨,墨色尤浓,更似浑浊。
他恍然若梦,指腹拭去眼角,才见晶莹,清澈。
陆观棋见天色渐亮,撩起衣袍,跪在地上:“还望主君即刻归位,重掌典狱。”
袁黎看着陆观棋神色凝重,亦后知后觉跟着跪下,双手抱合:“对,主君,那个赝品取代你已经太久,袁黎这就为你杀了他,将他千刀万剐。”
谢循再怜一眼佛像,眼底愠色更浓,冷然转身,抬手制止,“我不愿再做谢循,今日之事,不许再提。”
拔步离开时,谢循只有留一句。
不聊典狱,无关影子生死,只在意姜时愿。
“谁若敢在阿愿面前提及一句,我必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炽碎的阳光穿透薄薄帐帘,细细碎影映在姜时愿的眉目上,她蹙了蹙眉,睁开双眸,却见枕边人已然不见
她摸着被褥余温,显然已经离开很久
身上的点点红梅,还有四肢的酸楚僵疼,让姜时愿想起昨日的温存,更让那些风流、孟浪历历在目。谁会想到她向来清冷自持的夫君,竟如此精通床。榻之事。
姜时愿本就生气他昨日的不体贴,谁料今日起身更是没见到罪魁祸首
她嘟着嘴,微微有些气怨,难不成真遂了话本上所说的那般,男子皆是提上裤绳,就翻脸不认人。
还未来得及多想,院外便有阵仗,姜时愿赶紧推门而出,就见御前内侍总管崔广事携着三五小黄门,登临典狱。
崔广事扯着尖锐的细嗓:“奉陛下的口谕,请姜司使进宫面圣。”他又上下打量了眼姜时愿,提醒道:“姜司使,面圣可非儿戏,请穿孔雀紫袍,佩金玉带銙十三,执象牙笏板,莫落个御前失礼。”
“是。”姜时愿听出敲打之意,谢过崔广事。
陆不语昨夜所说,果真分毫不差。万寿案告破,惊动上下朝野,翌日姜时愿必将亲自面圣,是奖是封赏亦或者特赦,皆在今日。
她绝不可掉以轻心。
官道之上,崔广事再多打量了姜时愿几眼,并无钗环,略施粉黛,她的美在纷乱后宫中不算浓郁、惊艳,更似淡如竹兰,可便是这份清丽确实花丛中独一份的。
真不愧是姜家教养出来的。
“请吧,姜司使。”崔光事退至一边。
姜时愿只身走入宣政殿,鎏金盘龙柱后,庆帝提着狼毫挥洒笔墨,章法严谨,力透笔墨,入木三分。太子祁钰侍奉在旁,研磨。
听闻动静和内侍的通禀,父子二人齐齐抬了头。
姜时愿赶紧跪下,行着大礼,“臣女姜时愿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庆帝却未抬手,也并未让姜时愿平身,搁下狼毫,归坐于龙椅之上,天威凛凛:“姜家果真祖茔繁茂,子弟皆入仕为官且至高位,就连女子也是不俗的。”
分明是夸赞,姜时愿却听闻出帝王更深的忌惮之意,圣人在忌惮父亲辅佐三朝,高至左相;也在忌惮兄长姜淳,子承父裘。更忌惮自己也进入朝堂。
忌惮是真,可如今昔日的姜家不再,庆帝终有忌惮,也只觉此火还不成气候。
所以,今日的封赏也是真的。
姜时愿曾在万寿宴后救下命悬一线的庆帝,又力破此案,找出潜藏在圣人身边的暗河细作。两件功劳并赏,绝对能保姜时愿一辈子荣华富贵,重振姜氏。
“姜司使如今立此汗马功劳,不知可想要向孤讨什么封赏?良田千顷、广厦万千,加官进爵,可有中意的?”
庆帝的声音沉稳从容,不急不慢地问出,仿佛是在向姜时愿罗列选项。
还不等庆帝话落,姜时愿两只纤匀的玉臂高举玉牒,呈于殿堂。
“臣女姜时愿不求封赏,只求陛下重审兄长姜淳谋害燕王一案!”
“臣女担保兄长忠君爱国,绝不会有不臣之心,求陛下明鉴,交于三司,重查兄长之案!求陛下还兄长清白,还姜家清誉!”
言之,姜时愿双眸殷红,忍着三年日夜苦压的委屈字字强稳、字字沉着说出,清婉坚韧之声响彻大殿,绕梁三许。
令在场之人无不屏息。
宫女内侍皆吓得伏跪在地,祁钰一下又一下更迭力道磨着砚台,庆帝撑首看着姜时愿眸色沉沉,问道:“你可知此案乃是魏国公亲审亲定?”
“知道。”姜时愿迎着凌厉的话峰而上,“案件疑点颇多,魏国公却置之不顾,臣觉得谢循定是包庇”
“放肆!”祁钰低呵而出,“魏国公办案从无差错,你莫不是在指魏国公故意诬赖姜家,是吗?”
姜时愿又欲开口,又被祁钰堵住,低低出口:“姜时愿想清楚了,再回话。”
接二连三的话口皆被祁钰堵住,姜时愿隐隐察觉不对,改口道:“臣女并无指责魏国公之意,只是兄长案件却有疑点,臣女只想重查冤案,还兄长清白。”
姜时愿望向庆帝,身姿不卑不亢,眼峰不让。
庆帝撑首许久,沉默许久,方说道:“孤听过你的名字,姜时愿。不愧是你的父亲姜衍所取之名,时时为机,如愿如归。平安喜乐,万时顺遂。”
“罢了,孤也想让姜司使顺遂,此事”庆帝刚想摆手,允了,又听内侍传唤。
内侍尖锐的话音甫落,只见青鬼獠牙、玄衣阔袖提步进入宣政殿。
“姜司使,好久不见。”
融雪玉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姜时愿心头忽跳,转身看到熟悉的‘罗刹’就立在她的身边。
是‘谢循’他怎么偏偏就在此时回京
算着脚程不是还有三日,为何偏偏是在现在。
姜时愿双眸含恨,死死盯着眼前的‘罗刹’。
影子方想行礼,就被庆帝抬手按下,说道魏国公不必跪。庆帝先是赞扬魏国公侦破假银案有功,又赏黄金千两,影子一一谢过。
三年的忍辱就在今朝,姜时愿分明仅差一口气了,她不忍此事就此掀过。
“臣女以死恳求陛下重审兄长姜淳谋害燕王一案!”姜时愿重重磕在冷玉砖石之上,殿内的宫女、内侍又跟着心口一紧。
姜淳之案乃是谢循亲审,若
重查,则势必万民百官将对典狱及谢循的威信心存疑云。
官场浮沉,谢循铁腕手段,监察百官,百官不喜,但却是帝王手中最好的一把利剑。谢循若失势,百官并群起笔伐,到那时,庆帝难保。
所以,庆帝是在保谢循,更是在保天子天威。
姜时愿可以重查冤案,但并不能以此案攻之谢循失职,这也是为何祁钰要屡次出言制止姜时愿的原因。
如今魏国公亦在,庆帝不能不顾及自己手中利刃的感受。
但有功之臣以死相逼,庆帝骑虎难下,眼神微眯,看着影子:“魏国公,有何想法?”
“臣体谅姜司使三年为兄长鸣冤的心情,既要姜司使要重查冤案,那便重查重审。”影子冷言。
正当姜时愿难以置信的时候,只听影子又道:“此案是臣主审,且姜司使乃是重犯姜淳的胞妹,此案要是重审,实在不合适再移交给典狱。”
“移交给监察司,既能避嫌,又能姜司使对臣的疑心,不知陛下意下如何?”影子道。
姜时愿听明白了,这是想把她摘干净,不让她插手。且谢循为何亲定监察司重审,恐怕早已有利益牵连。
“陛下!”姜时愿再欲开口。
庆帝垂着眼眸,再添笔墨,赞道:“魏国公所言有理。”
“陛下”姜时愿再欲争辩,紧接着听见庆帝沉声:“怎么,孤已遂了姜司使之愿,重查旧案,你还有何不满。”
天威已下,姜时愿如受千钧之力,如被人捂嘴,三年积怨的苦水又将委屈咽下,她咬碎了牙的不甘,却无回天之力。
她的腿膝犹如千斤重,僵直着身体,逼迫自己叩首谢恩
倏然,此时,祁钰出口:“监察司?若儿臣没有记错的话,监察司曾任左副都御史的宋清远曾与暗河有过往来。”
“监察司内部还未整肃干净,如何负责要案?”祁钰笑着,“阿循,这事你有些冒进,有失考虑。”
“那依太子之见,有何更为妥善的法子?”庆帝问。
“有。”祁钰道,“有儿臣携大理寺主审此案,即保公允,又可堵住群臣重口,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好,就交给太子和大理寺负责此案。三日后,典狱移交卷宗,重审旧案。”
此事落定,再无纷争,姜时愿退出宣政殿之前,还听见‘罗刹’再与圣人和太子说笑。
*
天敛至黄昏,金云落日,祁钰陪庆帝用过膳食之后,走出殿外,却见姜时愿仍站在廊下等他,他着屏退左右内侍,沿廊而下。
姜时愿看见祁钰,忙不迭跪下:“多谢太子殿下出手相助。”
祁钰轻咳着,踉跄扶起姜时愿,又重重咳嗽,拿着绢帕擦过嘴角血痕,沙哑道:“姜司使不必多礼。”
“臣想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帮我”姜时愿喃喃出口。
太子祁钰爽朗笑道:“姜司使不顾安危救下本宫的妹妹,于情于理,我都该还得。”
“仅是如此?”姜时愿疑问道。
“怕是姜司使不仅是如此吧。”祁钰笑笑,“姜司使专门来找本宫,想来单单不是道谢这般简单吧?”
祁钰看着她的明眸,说出她心中猜测,“你怕本宫偏颇阿循,届时刻意隐瞒真相?”
“臣不知”
若论之前,姜时愿却有疑心,因为祁钰和谢循关系非同寻常,但今日大殿之上,她总觉得祁钰和谢循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祁钰折叠巾帕,柔声道:“放心吧,姜司使。本宫一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更不会违背本心,只想让一切都水落石出,本宫比谁都想得知当年真相。”
“本宫在救你,也是在救阿浔,更是再救被困于宫中的所有人。”
“早些回典狱吧,姜司使,皇城不适合你。”祁钰定定望着昏黄的天色,叹气道
昏光敛尽,祁钰看着寒梅凋落,只留下古怪嶙峋的枯枝。
祁钰咳嗽声欲重,身子虚浮无力,依着庭柱而歇下。
他知道他就像着昏暗的天光,残存的火烛,即将不存于世。
眼前隐隐浮现一个藏青袍蓝影,祁钰紧抿着唇,“阿循那边”
陆观棋摇了摇头,祁钰也跟着默叹:“好不容易找到阿循,可他却不愿意再做谢循了,任着那个赝品占着他的身份,为虎作伥。”
“他是谢循,却也不是曾经的谢循,优柔寡断,有了软肋。”
“罢了,找到阿循之事,切记不要让左相知道,且让影子再苟延残喘一段时日吧。”
“是。”陆观棋领命,“只是,下官怕若主君迟迟不肯归位。”
祁钰垂眸,沉声道:“本宫会让阿循会回来的,一定会”
陆观棋退下之后,祁钰猛咳几声,殷血遍布青石,猩红刺眼。
如今姜时愿提议重查旧案,祁钰故意促成此事,添火加柴,将此火烧得更旺,就是想沉寂已久的幕后之人再露出爪牙。
旧案重提,祁钰相信幕后之人的爪牙迟早会伸向姜时愿。
届时,为了姜时愿,祁钰所等的谢循会回来的。
即便阿循再厌恶‘魏国公’这个不堪的身份,即便他厌恶朝堂暗流纷争、尔虞我诈,他也会回来的
因为唯有他是谢循,才可以护住心爱之人。
他会不得已,再度,成为谢循。
祁钰捂着胸口,虚弱无力。
他眼含悲凉:“阿循,别怪本宫逼你,本宫的时间不多了”
第106章
大理寺禀圣人的旨意,承受金云殿之案,这三日皆在马不停蹄地重组负责此案的人员,姜时愿花了重金找人打听风声,小道消息传言乃是大理寺卿亲自主审此案。
她对此人了解甚少,但兄长在世时曾寥寥提过几句,大理寺卿卓云隐高风亮节、刚正不阿,乃是可信之人。
就此,姜时愿的心才暗暗松了口气,更何况她还打听到,协同负责彻查兄长冤案的官员里,还有一位熟人。
那便是李奇邃。
夜色黑沉,她犯着禁忌,来到小院,私下求见李奇邃。
李奇邃赶紧阖上木门,又严令下人走漏风声。
他知道姜姐姐如今的心情,向她保证一定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借狄公之魂上身。
“今日典狱已经将当年金云殿的卷宗和姜学士的验状移交给大理寺了,明日,此案便会重审。”
姜时愿闻言喜极而泣,李奇邃连忙安抚着她,但心中始终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但是姜姐姐,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此案,李奇邃委实拿捏不准。
当年,金云殿中是姜学士和燕王单独密见,守在殿外的禁军、内侍皆可作证。如此,便意味着,殿内乃是为完完全全的密室,刺杀燕王的真凶不是姜学士,就是燕王自己。
无论哪一种,想来姜时愿皆不会好受。
是姜学士,则意味着,姜姐姐要接受她的兄长是个不忠不义的奸臣。
若是燕王事及皇室宗亲、天子颜面,怕是难以昭雪。
“你放心无论前往是荆棘,还是万丈深渊,我都不会犹豫,亦不会后悔。”
姜时愿比谁都更清楚,眼含热泪,字字珠玑。
是夜,姜时愿青丝半散,软弱无骨地倚在夫君的腿膝之上,忆起与兄长曾经的点点滴滴。
谢循抚摸着阿愿的鬓发,听着她颤着声。
“阿浔,虽不知前路,可我已经无路可退。不管背后之人是谁,我都一定要帮兄长昭雪。”
“会的,阿愿,你定会如愿的。”谢循温声道。
姜时愿扑进他的怀中,裹挟在熟悉的白梅香中,握住他的手,道:“我要你一直陪着我,永世不弃。”
“但凡阿愿回眸,我一定站在你的身后,不离不弃。”谢循笑道。
“等这一切结束,我们就带着袁黎离京,闲云野鹤。或者,我们一起经营一家医馆,阿浔你就每日晨起上山草药,袁黎负责帮我磨药”滚烫的泪水淌下,姜时愿笑着哽咽,“我就呆在柜台前收诊金。”
“好。”谢循沉声道,又犹豫道:“但,阿愿,一定要带上袁黎吗?”
“袁黎心性顽劣,难以教化,很会误事。”
“比如什么?”姜时愿并不觉得如此不堪,挑眉问道。
“比如”
温热的唇齿相接,化开两人的隔阂,毫无保留。
谢循抵在她的耳畔,嗓音掺杂着浓重的情。欲,言明自己难耐的六欲:“阿愿心知肚明,何必折磨我?”
姜时愿难以招架
她的夫君于情事上总是性子大变
谢循的大掌将姜时愿发髻间的白玉钗挽下,抵着她的螓首,逼她与自己缠绵。
情动之时,姜时愿羞态嫣然,娇羞低语:“
阿浔。”
娇嗔软语,一连难以自控喊了几遍,但谢循难以餍足,手掌发颤,他深知他所期待的不是这个名字
他期待的是从阿愿樱齿红唇唤出的,不是沈浔的浔。
谢循抚上阿愿的脸颊,指腹抵着她的唇瓣,耳鬓厮磨:“我想听你唤我阿循”
“阿愿,唤我阿循,可好?”他声音犹如砂砾。
他现在希望阿愿叫他的,乃是谢循的姓,谢循的名。
而阿愿顺他的意,却不合他的心。
嗓音婉转如莺,喊的都是,阿浔。
“阿浔”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想带你去祭拜我的兄长,告诉兄长,你我的婚事。”
“届时我要幕后之人血债血偿,也定要用谢循的血去祭拜我的兄长。”
话落,谢循的心倏然‘搐’动,万千蛊虫撕咬的疼痛袭来,带着姜时愿口中的“谢循”二字钻入他的心扉、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啃食起他的血肉。
他捂着胸口,屏息着每一寸剧痛,可惜痛楚欲烈,化作无数薄汗覆在他的额间,衣衫已湿大半。
谢循只能慌乱地松开阿愿的柳腰,不顾阿愿焦心的声音“你去哪里,阿浔”,他无暇应对,夺门而出。
*
白无常开了几坛天子笑,酒气翻涌,正欲美美躺在摇椅上,赏着荷塘月色,欣然入睡,却见半死不活地拖着病躯迈入融雪阁。
白无常大惊失色,看着谢循气虚恹恹,青紫脉络又再次浮现,咬牙念叨:“魑,你不可再犹豫了,上次蛊虫发作距今,不过七日,怕是这发作时间会愈发缩短。”
“再不解蛊,你真的会没命的!
白无常吼道:“快把母蛊给我!”
谢循撰着白无常的衣襟,眼神发狠,寸寸眸光如刀,寒意渗人,“我来是要你帮我压制蛊毒,不要做多余的事。”
“你!”白无常觉得谢循大抵是疯了,疯到无边。
明明救赎之法,就在眼前,他非要闯进森罗地狱。
“快!”谢循威声又下,白无常拗不过他,银针渡穴,比之前更大量的毒药压制,才见谢循的脉络褪去大半青紫,暂时压抑。
“这究竟不是长久之法,我用的量已是上次的三倍,再用五毒压制,怕是会失效。”
纵使白无常苦口婆心,谢循依旧置若无闻,连片刻调息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他被搀扶着起身,走向祠堂。
祠堂中,佛烟袅袅盘旋而上,青炉上的鎏金鸦黄因为年久而褪了大半。
佛龛之上,莲座之下,青炉之下,埋着紫檀香盒。
盒中,就是能救他性命的母蛊。
谢循不敢将它藏在和阿愿的厢房中,只能藏在莲座之下。
一为避人,因为他知晓,典狱中人敬畏神佛,只敢瞻仰,不敢临近。二则有挑衅神佛之意,嘲讽神佛为他写下的命局,不甘自己被其摆布。
眼下蛊毒并未完全被压制住,谢循体内的子蛊和母蛊似有所感,兀自互相吸引,竟牵连着他轻挪脚步。
他亦察觉到身体的异样,仿佛他的四肢在不听摆布,五指伸长朝着母蛊而去。
谢循极厌这种无法自控的感觉,更厌被操控之感。
他骤然犹如拧断利刃,收回僵直的五指,一怒之下,打翻拱案,司使们供奉给神佛的供果零零落落,散落在地,甚至还有一个滚到谢循的脚旁。
蛊毒未散,谢循眉目含煞看着佛主法相。
冷声如冰,威严如山。
“时乖命蹇,天扼吾运。”
“我已立誓,不愿再为谢循。尔若有灵,当知我心如铁铸,若欲天罚,那便来吧。”
“谢某亦不惧,独行其道,绝不屈膝!”
话落,谢循头痛欲裂,眼前之景飘动不定,头晕目眩,他陷入迷茫混沌。
谢循单跪在地上,痛苦扶额,恍惚之间,他感觉到有人携着冷冽之气靠近他。
他忍着脑海中五马分裂之痛,强忍抬眸,却见‘青鬼獠牙’之面具,近在眼前。
他看见了另一个谢循。
也就是失忆前的自己。
他笑意森森,拍着谢循的肩,问自己:“为何不愿做回我呢?”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姜时愿知道真相抛下你?”
“还是”他看穿了谢循的心思,俯下身子,言语暗嘲,“还是,你也在害怕我?害怕回想起了我的记忆,就会再度变为罗刹,连同对姜时愿的爱意都不复存在。”
“好像确有道理我即是你,你即是我,我们乃无心之人,大恶之人。”
那人放肆大笑,笑意森森,逼问着谢循,“你又怎么会有心呢!”
“爱?别开玩笑了。”谢循看着他挑起自己的下颌,听着他冷笑,“真是好笑爱?父母,恩师,朋友,哪个不说爱你,哪个又没有在害你?”
“姜时愿也是如此,她口口声声说爱你,不过是在骗你,骗你为她复仇!她进典狱之时,不是再利用你吗?”
他满眼怜惜,抚摸上谢循的脸颊,叹道:“阿循,我们一体同心,我实在不忍你再受伤了。”
“这世道不公,唯有心狠,化身阎罗,任何人才不敢欺你、辱你。”
那人又落下眼泪,“阿循啊这个世上唯有我爱你,怜你。”
“回来吧,做回曾经的自己。”
*
翌日,姜时愿听闻永安公主醒了,喜出望外,连忙进宫看望祁灵萱。
祁灵萱虽然醒了,但大病初愈,身体还虚得很,神色也不见好,整个人木木地坐着,唯独看着姜时愿来了,情绪才大有波动。
祁灵萱打翻药碗,扑在她的怀中,哭着说道她害怕。
差点死于他人之手,生死的惧怕是一时难以消除的,姜时愿软语安抚着祁灵萱,似变戏法般从袖间掏出个小面人递给祁灵萱。
祁灵萱揉了揉眼睛,哭音未消:“这模样丑丑的面人,不会是本宫吧。”
姜时愿笑笑,这面人乃她进宫之时,路过小巷小摊特替喊店主按着祁灵萱的面容捏的,模样已入了七分像,没想到还是祁灵萱嫌弃了。
“你就捏了一个本宫吗?”祁灵萱皱着鼻子:“只有一个面人摆着宫殿之中,那得多孤单呀”
“姜司使莫不是在咒本宫孤独终老?
“祁灵萱鼓着腮帮子,佯装生气。
实际上,她早就余光瞥见姜时愿的袖间还是鼓鼓囔囔的,定还存着送她的礼物,她定要逼着姜时愿一鼓作气俱拿出来,莫再消遣她。
“放心,臣定不会让殿下感到孤独。”姜时愿笑靥如桃,春色浮动。
好事成双,这道理她自然明白。
其实她还捏了一双面人,分别是自己和沈浔的。
姜时愿又将自己的面人送给祁灵萱。
祁灵萱嘴上说着嫌弃,但也嘴是心非地收下,不如说姜司使跟她心有灵犀,打从一开始,她想要的便是姜时愿的面人。
凑成一对,摆在殿内,长长久久。
“还有一位面人,想来殿下应该心念已久。”
下一瞬,姜时愿意料之外地再掏出沈浔模样的面人,讨祁灵萱开心。
不曾想,祁灵萱脸色骤变,似看到罗刹般,避之不及,连忙打落曾经的‘心爱之人’,吼道:“扔远点!本宫不要看见他!”
姜时愿连忙问道:“怎么了,殿下?”
祁灵萱仍止不住地发抖,看着姜时愿,支吾着:“他他”
她不知该如何阐述,只能说到实情,“姜司使,你可知明婌的画像画的是谁?手里紧紧攥着的小像上,又是画着谁?”
“就是他!他就是明贵妃心心念念之人!”
祁灵萱难掩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姜时愿如坠深渊,掌心止不住地发颤
她看着遗落在地上沈浔的面人,满是错愕,满是悲恸,满是不可思议。
“殿下是说,他就是明婌朝思暮想之人?”
半刻香之后,姜时愿失魂落魄地离开公主殿。
天色青雨,她却无心打伞。
姜时愿的耳畔喔喔作响,满是祁灵萱的话“他就是明贵妃心心念念之人”,还有明婌那句求而不得的,满是哀怨的,“姜司使,我真的很羡慕你。”
姜时愿原本以为明婌是在怨所有有情之人,如今想来,明婌的恨意、爱羡都只针对她一人。
明婌恨她,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并夺走了她相思之人全部的爱。
三年的长处,便取代他们七年的相濡以沫、相存相依。
难怪,明婌望向她的眼神充满艳羡。
难怪,明婌看着她的眼神又充满怨恨。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姜时愿已经分不出是泪是雨,她的指甲狠狠掐进手腕的皮肉中,狠到指甲断裂,渗出鲜血,仍不自知。
她茫然走在雨中,思索的是,他的夫君为何会和本该毫无交集的‘魅’有过一段密不见人的情?
她蹙眉,轻笑,轻叹,摇头,咬唇,麻木,疲倦。
她站在雨中,不明觉厉,倏然,一把红伞撑在她的头顶。
姜时愿茫然回头,看见李斯抱憾地笑了笑:“下官看着姜司使心不在焉,走在雨中,还不打伞,青衫都湿了大半。所以,特意跑来给姜司使送伞。”
李斯挠着头发不知姜时愿此刻寂静的心死,依然说到:“说来有一件事,下官越想越不对劲,想来与姜司使说说。”
姜时愿心不在焉,心绪烦乱,哪还有私心管他人之事
她没有接过伞,只想离开。
却听见李斯粗犷的声音追来:“是万寿宴之事。”
姜时愿止住脚步,颤着声,努力压抑喉咙中的哭意,“你说,是什么?”
“姜司使还记得,万寿宴之时,舞女行凶,烟毒遍布,我率禁军欲突破金銮殿,但殿门如青铜门般重如千斤重,迟迟久攻不破。”
姜时愿当然记得,甚至记忆犹新。
当时天降狂风,呼啸之发直破殿门,满城凄凉风雨都仿佛倒灌于金銮殿内。
“那时,忽然狂风大作,如有天助,才能破门。但臣知道,那不是天助,乃是一人的剑气。”李斯又回想起那时琉璃瓦上,站在残卷黑云后的影子。
“那人剑气恐怖如斯,登峰造极,下官实为感叹。”
“下官在想,莫非姜司使认识此等高人?”
她怎会认识?甚至,她都不知道那股冷风竟然是一人的剑意?
姜时愿唇瓣毫无血色,强稳心绪,深知李斯不可能凭空揣测,又问道:“你为何会觉得我认识此人?”
李斯:“姜时愿可还记得,嬷嬷将永安公主推入水中一事?”
“嬷嬷将公主水中之后,又欲对姜娘子出手,那时也是无风自起,刮于林间,所以嬷嬷才被迫收手。”
听着李斯这话,姜时愿忽然忆起,嬷嬷被抓后,对她咬牙切齿,避问着她,‘早知道,我方才就算豁出去这条命也该杀了你!说!姜时愿,你身后之人究竟是谁,是谁一直在保护你!’
姜时愿头皮惧麻,四肢皆是被冰冻住了,整个人如坠深渊。
她是如此聪慧,又怎会不知是谁最有可能豁出性命,去保护她。
万寿宴上,他出手,是因为她被困于殿内。
嬷嬷欲杀他,也是他出手,才救她于水火。
两次剑气皆是因她而起。
姜时愿胸臆皆堵,没有一丝冷气进入肺腑。
她如坠入水底,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如若这一切都是真的,如若众人所说不假。
那她的夫君,沈浔,绝不是不会武功的白人。
她的夫君,会武,且武学造诣绝非凡人
而这一切,她从不知晓!
姜时愿悲恸欲绝,心如刀挫,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强撑着回到典狱的,看着厢房内的一切她恍若隔世,她看着木施上悬挂着的玄衣,更加尤为陌生。
她泪水再也不可控制。
真相如此赤。裸存疑,一切都在等待着她亲自去验证。
去验证她的至亲,她从未有过一丝怀疑的爱人。
悲愤交织着无数的欺瞒和谎言,险些将她撕碎。
万箭穿心,大抵也不过如此。
烛火摇曳,月色如冥纸的脏银色映亮着她杂糅着无数情感的眉眼。
月升,月华又缓慢下移,渡地迟迟凝在下颌的泪滴上,宛若珍珠。
姜时愿全身皆是冷的,没有一丝余温。
半是寒雨浸润衣衫,半是已经碎裂的心。
倏然,有人从背后轻轻拥她入怀,熟悉的白梅冷香裹挟着她单薄的身形。
谢循撩着她半湿的墨发,满是心疼地问道:“阿愿,怎得淋湿了?为何不褪衣?为何站在此处不动?”他看不见阿愿七情上脸,更看不出她已梨花带雨。
话音甫落时,他只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战栗、颤抖。
谢循大抵是怕她冷,将她搂着更紧,柔声道:“阿愿,怎么了?”
再温润的声音,如今在姜时愿的心中也起恶寒。
她的夫君,站在她的身后,犹如罗刹般可怖。
深不可测,满是欺瞒。
第107章
谢循从身后抱着她,指弯撩过她鸦黑的发丝,轻轻柔柔。
这亲密的举动却令姜时愿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四肢惧麻,她仿佛如一只怀兔被凶兽的利爪狠狠抵住喉咙,呆在他的怀中,犹如全身压在他的掌下,无法喘息。
她懦弱,渺小,且无助。
“阿愿,你怎么了?”谢循抱着她,感受到怀中之人始终僵冷,嗓音温润。
姜时愿任他抱着,岿然不动,心中仍在一遍遍地自我斗争,事实真的是这样么?
会不会是她多疑了,她要怎么相信她的夫君其实会武艺?
但,如若沈浔真是学武之人,必有证据。
姜时愿垂眸看着谢循交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仔细打量着他颇为秀气的手掌。
谢循说道去为她准备热水沐浴,谁料阿愿轻轻拉住他的衣角,握着他的手掌,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掌心的每一寸。
他不由得心头忽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感涌上心头,眼神微眯,充满防备,唤道:“阿愿?”
姜时愿摸上他掌心之中的薄茧。
三年的办案经验让她清楚地明白,手背及掌心的细节能清楚暴露此人曾做何营生。
比如,官家小姐十指不沾杨春水。
再比如,日升而出日落而归的农夫双手布满粗厚的老茧,五指粗壮,皮肤大多粗糙且铜色偏多。
又比如,执笔的学士又有所不同,十指大多秀气、精瘦,但因常年执笔的关系,食指及中指第二节指弯皆有一层薄茧。
而她的夫君,沈浔的手,却在两者之中。
双手颇有书生气,但又在四指指根处有着厚茧。
那是长年握剑之人才该有的
谢循轻轻落声,眼神顺着阿愿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
他微微蜷起五指,打量着阿愿脸上的七色,轻轻地落声:“阿愿,怎么了?”
姜时愿一惊,骤然反应过来,她的夫君惯会心计,心思比谁都要缜密。
她如此突兀地打量着他的掌心,他怎会不起疑?
她的夫君瞒了许多,谎言数之不尽,与此虚假之人斡旋,她几乎毫无胜算。
所以,姜时
愿要做的,便是反之其道,率先将他瞒入鼓中,在暗中查证他所有的欺瞒,方可撕下他坚不可摧、无一不是虚假的伪装。
姜时愿不能让‘沈浔’起疑,转而扑进他的怀中,咬着牙,深藏着愠意,紧攥着他身上熨烫温热的衣袍。
她更不愿意让他看清自己眼里的失色,深深埋进他的怀中,骗他:“阿浔,我方才只是忽然想起了儿时和兄长的旧事,悲从心来。”
“抱我一会儿吧,抱一会儿我就好了。”
她颤着声,半是言不由衷,半是不敢说出口的恐惧。
谢循闻言却搂她更紧,恨不得将身上所有的温度都渡给怀中之人。
而此时,怀中之人,在想什么呢?
姜时愿在想,借着此时,调整她的状态。
眼前之人不比十八狱中关押着的穷凶极恶、满嘴谎言的恶徒,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下都会无限被放大,她不能先此暴露被他发觉,不然一切真相又会被他抹去。
她讨厌看不清人心的感觉,更何况还是至亲之人。
姜时愿暗暗咬唇,下定决心,再次撤离怀抱之时,已经勉强地扬起一抹笑意,拉着他手走入帘帐之内,邀他巫山雨云。
谢循心起微妙之感,却又道不明怪异之处,只觉得今日的阿愿不同了,与初次不同。
今夜的她不再脸颊绯红,也不会在他温声细语之下才放下羞赧。
她更为主动,甚至说是热情。
眼下的她,没有吹灯,任着火烛高燃,烛水滴落,不顾这光霞毫不保留地柔亮她的冰肌玉骨。
密合色的抱腹由于是丝绸钩织,半透着光,玉体横陈。
谢循看痴了。
姜汁黄的光晕之下,阿愿身躯曼妙,柳腰花态,抱腹之下丰姿冶丽。
这是他不曾见到的
与初次不同,今夜红烛高挂,阿愿主动地缓缓解开系带,松垮半透的衣物尽数逶迤在腰侧,春光尽显。
谢循看着阿愿脸颊之上分明浮上一层淡粉,说明她的心中依旧是羞赧的,如初次一般不能完全接受坦诚相见,更不习惯他如此密不可分地觑着她毫无遮掩的身体。
而阿愿却依然银牙紧咬,红唇贴上他的薄唇。
与自己的方式不同,阿愿轻吻如雨,轻啄浅尝,在他承胜之时,又退避三尺。
谢循看着那一双素手盘上腰间,丹蔻的指尖轻轻勾出他蹀躞带,玉石相击,冷冷作响。
阿愿今夜当真主动,主动到谢循都不曾料到
但唇齿之间的蜜意浓郁,留香在旁,温香软玉在旁,怕是君子雅正再有定力也难逃美人之计,他腹下燥热,难以自。持,忍字也削去一点。
谢循阖上双眸,心甘情愿被阿愿调配,也选择沉溺在此寥寥烟帐之内。
姜时愿难以自控地淌下一滴泪,不情不愿地以此方式陪他斡旋。
她带有目的地脱去‘沈浔’的藏青竹纹外衫,又井然有序地褪去他的澜衫、亵衣,露出精壮销魂的双臂线条,肌理分明,起伏流畅。
冷意浮来,谢循血脉喷张,无衣衫遮掩,露出藏于圣人衣装之下的野性。
猿臂蜂腰,胸膛紧实。
腰身精瘦又极具力量,线条清晰而如行云起伏。
姜时愿再次垂眸,心跳乱如鼓。
她早该猜疑的,一个长年不受重视的青楼妓女之子,一个被暗河追杀多年、漂流在外的沈氏余孤,怎会练得如此精壮的肌肉?
她不敢多再打量,怕被‘沈浔’怀疑。
又俯身吻上他身上密布的疮痍,吻如凉水,谢循难以自持,轻。呻出声。
姜时愿吻遍他身上的每一处疮痍,分析着是由何而来。
是陈旧的刀伤剑伤、是因受过重拳而留下的压至不褪的淤青,永不可愈合的创也是因箭矢射中遗留而下,还有,小刀划过的细细伤口
今夜姜时愿不点灯,故意邀他云雨。
就是为了看清他每一处,瞧清他的可疑。
身上伤痕密布,刀痕之上又落着剑伤。
阿愿心里已不知是何滋味,疑到她的夫君身上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伤口呢?
是常年逃亡留下的嘛?是被暗河杀手追杀时而受伤留下的吗?
显然都不是,不会武功之人怕是难以活着站在她的面前。
姜时愿心中苦水泛滥,翻江倒海。
他满嘴谎言,从不肯吐真,但他的伤口、疤痕却很诚实,交给她所有答案。
这下,她终于心如死灰。
芙蓉帐暖度春宵,享尽欢娱。
谢循溺在温柔乡之内,不明觉厉,云雨时才看清她眼睛的湿润。
他柔声问道疼吗,念着初次之时,不敢尽索取,拭去她眼睛的泪水。
“阿愿”他意乱情迷地唤她,欲追随着她的吻而去。
不曾想,阿愿的气息避开,将头偏向一侧。
谢循的疑心刚起,又见阿愿将整个粉腮埋入芙蓉红枕内,玉面羞红,紧咬贝齿。
他这才舒朗笑到。
枕席之欢,两人各怀心思。
谢循不知阿愿是有意避开,更不知她埋枕之时,又在掩面哭泣。
夜间,谢循搂着阿愿而躺下,气息微喘,见阿愿缩于榻里,又听她气若幽兰:“阿浔,你还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
阿愿的声音不辩情绪,听不出喜怒。
谢循也不辨她的目的,问道:“阿愿为何忽然有此问?”
“我方不过抛出一句话来,常人都只是作答,而你却要追问个因由?”
“阿浔,你是否活得过于小心,又是否过于防备我?”
姜时愿的话如羽毛轻落,抓痒着她,谢循不争阿愿多想,只是说道自己错了。
他追着阿愿说着对不起,阿愿只留一句淡淡的,她倦了。
世间夫妻之间同床异梦者,比比皆是。
只是姜时愿想不明白,为何是她和‘沈浔’走至如今一步?
越来越大的疑云在她心中凝结成雾,如果众人所说皆是真的,如果她的猜测没错。
她的夫君,极有可能曾是天外天及暗河的一员。
所以,他才会与明婌在天外天相遇,他才会受教于暗河之下,学习武艺。
等等洒落成盘的珠玉一颗一颗被姜时愿串联成线。
她又想起来了很多疑点。
比如,沈浔为救自己拖延暗河两位天字杀手,因此被杀手怨念,挑断筋脉,幸得袁黎及时赶到才救下他
可,真的是袁黎救下的吗?他的手筋又真的是杀手追姜时愿不得,改而泄愤在沈浔身上的吗?
姜时愿冷冷地笑道,怨自己怎当时竟看不明白。
不通武学之人真的能强撑到袁黎赶来吗?凶手为何非要挑断他的手筋呢?
他的手筋尽断不过是他的谎言罢了。
暗河的两位地字杀手皆是被‘一剑’封喉,这也许就是李斯和嬷嬷口中的剑气吧。
似风,似剑,有形又无状。
等等剑?剑气?风?
她仍然记得,天外天那夜的血雨腥风,无数骸骨尸体也皆是这种死法,会不会他们也是死在沈浔之手?
那夜她在天外天中被魉和蒋县丞绑架而又安然无恙,是不是也是因为沈浔赶来救他?
姜时愿全身发颤,不敢再想。
能一以敌百,又能单杀两名天字高手的人,武功定然在天字以上!
甚至是高于‘天’。
杏眸盈盈,软睫不停地轻颤,姜时愿的指节狠狠剥着手腕处的玉镯。
她在想,又不敢想,她的夫君会不会是四绝?
她脸色灰败,如有雷击,想到顾辞曾推测出四绝之一的魑擅长用剑,且剑法登峰造极,世人望尘莫及。
除了顾辞外,姜时愿还想起明婌。
明婌说,她之所以拿起屠刀,背叛本心,想要成为魅,就是不想离心爱之人太远,想与他并肩于山河。
不想离他太远?并肩?
姜时愿微微蹙眉,掌心已经紧攥出了一层冷汗。
她已经想不出别的答案。
除了一而再再而三,确定她心中的疑云,她的夫君是四绝之一的魑。
如果他的夫君是四绝,是魑。
那么顾辞是被他栽赃陷害,也是死于他手。
那双搂上姜时愿柳腰的手,令她十分恶寒,战栗。
她不敢想,他曾为暗河做事时杀了多少人,还有手上又沾了多少人的血。
当然,还有。
他当真还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吗?
他真的是沈浔吗?
第108章
文火慢熬,草药气息随着白纱似的雾带在小灶房中弥漫。
这苦涩的气味,令她久违地舒缓情绪、还有些安心。
姜时愿小心翼翼地折叠四方巾裹着柄手,深褐如墨的汤汁从壶嘴里缓缓倾倒而出,眼见最后一滴汤汁落入药碗中时,清朗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愿在熬什么药?可需要我帮忙?”
没什么,不必了,姜时愿嘴上答得含糊,不肯告之。
她如何敢说?难不成要告诉‘沈浔
‘即将喝下去的乃是避子药?
而她垂眸,眼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罩住散着雾气的药碗,谢循颀长的身躯微微笼着她,气息如酒醇厚醉人,“我来吧。”
姜时愿也不知他怎就看出自己在熬避子汤,不过既然他已经瞧出来了,再遮掩,也无用。她干脆转身,把苦涩的汤汁递到他的鼻息,想叫他知难而退:“你不是最怕苦吗?”
她还不了解她的夫君嘛,凡是带点苦的半分都不沾。
更何况,这碗汤药还是肉眼可见地苦
不曾想,谢循只是笑笑,欣然接下,一饮而尽,喉结上下翻滚,但还是强封气门,逼迫着自己咽下。果不其然,坚持不过须臾,胃流泛上,扶着墙檐,几欲作呕。
意料之中
姜时愿赶紧从荷包里‘簌簌’地翻找出一颗梅子糖,刚想递给他,然后纠结几许,还是悻悻松开掌心,糖果重落入囊中。
她背过身,假装忙碌,再分了一碗出来,解释到:“方才”,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慢慢吐气,不再纠结,“男子的避。子汤和女子的略有不同,男子应在事前服用。昨日已经错过了,所以你不必服了。”
谢循仍不能压住唇腔内的苦意,嗓音沙哑:“阿愿可以写个方子给我,以后我定会按时服用,不会让你再碰了。”
这!不从根源解决问题,本末倒置!
姜时愿越想越郁闷,刚欲作声,又抿着唇,强忍咽下。
罢了她得忍不能被他发现端倪。
她端来笔砚,故意在方子上多写下几味味道古怪的草药,揉成一团,丢入他的怀中,“砰”地摔门,面上却尽到柔情,“夫君赶紧去采买吧,一日三次,文火慢熬,药效最好。”
“好。”
姜时愿正气着,又将他推门而入,她没好气地问到,“又要干什么?”
谢循有些难以为情:“我没有银子,阿愿。每月的俸银尽数交给你了,我余下所存不多。”
谢循接过银子以后,不疑有他,离典狱而去。姜时愿趁他不在典狱之时,忙不迭地进了皇宫,明面是再去探望久病初愈的祁灵萱,实则去了公主殿之后再去了趟如今已沦为冷宫的坤宁宫。
昔日繁盛不再,无人踏入,叶落萧寂。
吱呀一声缓缓推开殿门,尘屑儿拂面而来,姜时愿连连掩着袖子,来到明婌常作丹青的条案之前,仰面看着满面的墨水丹画。
画卷上的男子虽无一笔带过五官,可如今姜时愿再看,五味杂陈。
明婌与自己爱上了同一个男子。
他既是明婌的魑,也是她的夫君,‘沈浔’。
姜时愿凝着画卷,越发觉得熟悉,认定魑就是她的夫君。
但,熟悉之后又骤然觉得陌生
画中的魑,指剑潇洒,满身戾气,杀气逼人,疏人于千里。
不见其面,但姜时愿也能想象得到,他的眼神是何其肃杀森寒。他不像魉或顾辞是嗜血狰狞之人,但他却有着二人没有的冰冷,几乎无情。
姜时愿想。
他作为魑的时候,有人的情感吗?会悲?会怜?会爱吗?
姜时愿对魑了解太少,也可以说对她夫君曾经的过往一概不知。
思及此,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或许此人能给她答案。
*
天牢当真不是一般的冷,哪怕地上已经初春,莺飞草长,万物滋润,可地下依旧阴冷死寂,潮湿不堪。
狱卒甚至穿的还是厚袄子,看见姜时愿来了,顿时清醒,“大人怎么来了?”
“案件细节还再略有遗漏,故尔再来提审嬷嬷。”姜时愿看着狱卒提起桌子上的煤油灯,又从墙上撸了一把钥匙,边领路边小声嘟囔:起了怪了,今日什么大人物都要亲临天牢,搞得跟过年一样。
“噔噔噔”的脚步声齐齐,狱卒瞧着金子牢一百号,停下来了脚步,朝着姜时愿示意嬷嬷就是被关在这间。
月光如水,映照出嬷嬷扭曲的面容,再次见她,姜时愿甚至都快有些认不出。
然后,嬷嬷却一眼认出了她,倏然暴起冲至姜时愿的眼前,目光眦裂,与姜时愿近在咫尺。
虽然近在咫尺,但已是嬷嬷不能碰到姜时愿的距离,混黑如墨的血顺着肩甲的弧度淌下,殷红大片。
嬷嬷发了疯的大叫,半是愤怒,半是身体被撕裂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姜时愿这才瞧清,从灰墙中连出的两道沉重的锁链,末尾缀着铁钩,穿过嬷嬷的琵琶骨,露出锈迹斑驳的钩尖。
这是什么刑罚,她在十八狱中都未曾见过,看上去残忍至极。
这时狱卒看清姜时愿的顾虑,解释道:“姜司使有所不知,若是平常不会武功的白人上带枷锁或者镣铐,下拴铁链,便就可以制服。”
“但习武之人却大大不同,单一的刑具或拿金子做的牢笼都关不住他们,好在左相发现若是以铁索穿过他们的琵琶骨,这样…他们即便有力也使不上,一身武功无法施展,自然也就无法显示神通。”
狱卒咯咯地笑道,“嬷嬷不过才穿两个就能惹得姜司使如此不忍。大人怕是没想见过上穿四,下锁二的惨人啊”
他啧啧嘴,“下官就曾遇见过。那时每隔一周,怕他重塑筋脉,下官都要亲自前往去挑断他的手筋、脚筋一次。”
姜时愿不忍再听,吩咐着狱卒退下,狱卒犹豫再三,最终离开。
火盆中的炭火噼里啪拉地燃烧着木炭,姜时愿寸步不退站在嬷嬷的面前,看着她几近毁容的面容,声音凉凉如水:“嬷嬷跟随明婌多年,应当知晓她心中日夜相思、牵肠挂肚的是哪个男子吧?”
“与你何干?”嬷嬷扬起残缺见骨的下颌。
“是魑,对不对?”姜时愿道。
嬷嬷目光凌厉,“你是如何得知的!”
“嬷嬷如今是我再提审你,不应由你来审问我?”姜时愿淡淡一句,立即高下立见,嬷嬷闻言怒目而视,恨意难消,但又无可奈何,她深深叹息几许,只叹明婌爱错了人
嬷嬷抬眼问道,“姜司使今夜特支开旁人,来找老奴,所想问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姜时愿:“我想知道魑的过往,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魑?”嬷嬷笑笑,“已亡之人罢了,竟劳烦姜司使亲自来到这污秽之地,罢了,既然你想听,我会告诉你只是想求姜司使一件事情”
“什么?”
“明婌的尸骨,那狗皇帝是如何处理的!”
“五马分尸,丢入乱葬岗。”
嬷嬷听闻大怒后又是仰头大笑,“不愧是他,向来如此薄情什么深情,什么恩宠,不过是帝王的谎言。”
“你想求我什么?”
“老奴想求姜时愿为明婌立一座衣冠冢,希望她死后能前往极乐世界,不要再来人世轮回了”嬷嬷心酸泛滥。
“你依托我之事,我定当完成。”
姜时愿又想起明婌,神情亦有伤感,“我今日去了趟坤宁宫,将明婌所画的卷轴一一取下。她的画和心意不该再被困于深宫了。深宫锁住了她的半辈子,再不能囚禁她的灵魂,应该随着她一同离去,我替嬷嬷烧给明婌”
嬷嬷的脸上血迹斑斑,唯有眼神清亮,泪水混着褐血而涕下
心绪万千,她化为真挚的感谢,“谢谢你,姜时愿,真的谢谢你”
天牢内阴暗逼仄,无声地困住两人。
良久之后,嬷嬷抹干眼泪,开始讲起她所知道的一切,“魑啊曾是阁主所天外天赎来的最优秀的打手,后经过阁主的栽培,经过三年便傲视群雄,成为暗河最杰出的杀手”
“可惜啊他背叛了暗河,被阁主发现,又被阁主擒回了暗河。”
“我亲眼目睹,魑被阁主一刀捅死”
*
嬷嬷仍然记忆犹新。
十年前,二月余,雪花满天。
那晚天空中炸开银花,火星四溅,这是阁主集结众人的信号,嬷
嬷也是其中一员,匆匆赶到石窟之中,石窟被巨大的雪幕覆盖,除了白色,再不辨其余色彩。
所以躺在地上的一袭墨袍深深刺痛了嬷嬷的眼睛。
她看见享誉天下的魑冷躺在雪色之上,躺在阁主的脚下,魑身下淌出的腥红慢慢融化了积雪。
“阿循,不要!”倏然,嬷嬷的身边响起了明婌的声音,嬷嬷心中一惊,立马强硬地把明婌按在自己的怀中,示意她嘘声
同时阁主冷峻威严的声音,一并响彻整个山间:“阿循,你我之间不过是被奸人挑唆才因此生分罢了。你勾结沈煜,背叛暗河之事,老夫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肯心悦诚服,再度成为老夫手里的剑。”
雪地中的青年强撑着撕裂的伤口,无数皮革缠绕的玄袖楷干嘴角的血迹,他声冷如玉,“没有误会,没有挑唆,我不会再成为你手中的剑了,你休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嬷嬷听着明婌在她的怀中撕心裂肺,却因被她的手掌捂住,呜咽地缩回声。
如今的魑不过也仅是十三岁,却已有了不俗的心性和勇气
暗河之人半是敬佩,半又是对这叛徒恨之入骨。
“呵,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何要屠戮沈氏全族。可惜,你在我的眼中已经没有秘密了”
“我知道,你是谁。”
只见青年唇翕微张,即将说出他的秘密,就极快地被阁主手中的利剑刺穿胸膛。阁主亦心痛得落泪,说着不忍,一边狠戾地将利刃拔出,接住青年即将倒下的身躯,拥他入怀。
阁主喃喃:“阿循啊你当真是执迷不悟,你曾是老夫最引以为傲的一把剑啊”
*
姜时愿:“魑死了?”
嬷嬷:“死了。”
“他绝不可能死。”姜时愿目光灼灼,如果魑死了,那她如今的夫君又是谁?
“可有人亲自探过魑的脉搏及鼻息?”
“并无,阁主从不肯让我们接近魑的尸体,暗河众人亲眼所见魑的尸体一直被阁主封在水晶棺之内,并存在暗室中。”
姜时愿敛眉心念,没有人亲自验过鼻息,就代表魑的生死均可有阁主一手捏造。
嬷嬷低眉说到:“不过,明婌也是如此固执,一直相信魑没有死”
“我已经劝她无数次,劝她不要再等了毕竟暗河之人皆亲眼所见魑已经死于阁主的剑下,但无论我怎么劝说,明婌始终不愿放弃,似得了心病”
“明婌为何这么说?”姜时愿追问道。
嬷嬷想起旧事,明婌对魑的死始终放不下,常趁着阁主不在去往水晶棺。只不过忽有一日,她躲在石壁之后,偷听到阁主对魑的尸身低声细语,“阿循你还会回到老夫的身边的这次老夫有信心,不会让你想起过往的”
因此一句,便让明婌陷入魔道,发了疯觉得魑并没有死。无论嬷嬷如何劝说,皆无济于事。
嬷嬷越说越悲,而姜时愿仍在念念不忘暗河阁主所说的那句,“不会让你想起过往的”
她喃喃道不会想起便是,失忆?
她又倏然打通思绪,想到明婌曾说,魑之所以叛离暗河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体内被人下了蛊。
姜时愿脱口而出:“有没有一种蛊能让人忘记记忆?”
“有”嬷嬷怔怔地答出,“血滴蛊”
倏然,铁窗外火树银花炸开,嬷嬷定睛一看,心下恶寒,再盯着姜时愿泪流满面,“姜时愿,对不起我不忍伤害你但是我亦不能放弃暗河的大计”
“对不起”话落之间,嬷嬷倏然奋弃,牵制她的铁链也在此时化为齑粉,紧接着从姜时愿的盘发上取下一枚发簪,并攥着姜时愿的手连着发簪一起捅向自己,并大喊着:“姜时愿,你要干什么!别杀我!”
太快,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姜时愿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在姜时愿仍旧惊魂未定之时,又听到狱卒恰逢此时时赶来,盯着眼前的一切大惊失色。上下打量,把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囫囵地改成:“不好啦,姜司使杀人了,快来人啊!!”
*
另一方面,寒风入帷,带起的风吹灭几盏白烛,影子走近这间令人心生寒战的暗室,谁人会想到亲和儒雅的左相府里竟然有一间不输十八狱的暗室。
阴寒渗人。
这里的刑具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些连影子都叫不上名字的
他曾听闻那名狱卒疯言,有人曾在这间密室被左相关了三年。
影子悻悻地咽了咽口水,看见从墙檐四面迁出的四道铁钩以及两道镣铐,又见左相颇为安抚地拿着白巾擦拭着上面斑驳的血迹,好似在睹物思人,语气连连叹息。
左相看见影子来了,怒喝着出去,影子却颤颤地抱拳,不敢退,喂声说到:“义父计划略有改变,没想到姜时愿没有死”
左相斜眼冷觑,影子被吓得魂不守舍:“但,姜时愿已被杀人之罪暂时关押入天牢”
第109章
“为何本相交代给你的事情,你总是办不好呢?”
左相捻了捻手中的佛珠子,攥紧手中的九节鞭,锐利的鞭头抵住影子的青鬼獠牙面具,影子额间冷汗淌下,“是我办事不力,还请义父责罚。”
说罢,影子一把褪去身上的墨袍,露出满身伤痕的身躯,伏跪在左相的脚下。
鞭声落地,皮开肉绽,深可露骨,影子吃痛出声。
今夜之事,出乎影子的意料。
嬷嬷不是最恨姜时愿吗,恨不得要了她的命?
本是如此,所以影子才打算借嬷嬷的手顺便除去姜时愿,特意安排狱卒暗中做手脚切断一截锁骨链,不然嬷嬷如何能挣脱锁骨链的桎梏?
若是今夜的计划顺利进行,怕是姜时愿早就死在了嬷嬷的手上。哪想嬷嬷临死叛变,不知为何竟然心软地留了姜时愿一命,好在狱卒还算机灵,当即给姜时愿扣上谋杀的罪名,这才能暂时将姜时愿收押入狱。
影子道:“眼下姜时愿收押入天牢,我也暗中下命不许任何人掺和此案,相信典狱中人无人敢为姜时愿作保。姜时愿被关入狱中,与世隔绝,自然也无法再涉入姜淳谋杀燕王一案。”
“等到半月之后,大理寺就姜淳旧案盖棺定论,纵使姜时愿出狱之后再想翻天,相信陛下也不会再理会。”
圣人本就格外开恩,才会特赦姜时愿重查旧案。但同样的,圣人恩典可遇不可求,机会仅此一次,再不会重审。
所以,影子顺势出此下策,将姜时愿收入狱中,叫她不能着手案件,直到旧案重审结束,姜时愿都休想出狱。即便不能就此将她掰倒,但让她在天牢中吃点苦头也是好的。
簌簌的捻珠声停下,左相指腹按着镖头,眼神寒凉。
锋利的镖头撬开影子脸上的青鬼獠牙面具一角,也逼他仰头,迎上左相的打量。
左相看着相似的面容,皮笑肉不笑,道:“本以为本相耗尽心血,就能塑造出来下一个阿循,但终归只是皮肉之像罢了。”
“罢了,要求你像他,本就是痴人说梦。”
左相微微俯身,攥着影子的额发,力道之大,似乎要把影子整个头皮都攥下来,“你又如何能比得上本相一手一手塑造出来的阿循呢。”
*
小灶房内,苦涩的汤药弥漫,袁黎仅只是一嗅就捏紧鼻子,极为厌弃地看着谢循拿着蒲扇煽风点火,进一步催化砂锅中的草药熬至干巴巴的。
他垂着脑袋,两脚踮在矮凳上,闻着味道,差点要呕出来:“我从未没有闻过这么恶心的味道”
况且,祸不单行,在谢循一顿不堪入眼地熬煮之下,味道愈烈。
眼见着谢循还要毫不犹豫地喝下,袁黎急忙拦下,大喊道:“你确定姜时愿没有在毒害你
吗?她这是在谋杀亲夫!”
“你倒是说说阿愿为何要毒害我?”谢循问。
“她让你喝断子绝孙汤,不就是害你!”袁黎义愤填膺。
“这是避子汤。”他冷声纠正道,“我不喝,阿愿就得喝。”
“放开。”
“那不就是断子绝孙汤!”袁黎童言无忌,“不能喝!绝对不能喝。”
袁黎愈发着急,不能看着谢循堕入火海,和他争夺起来,谢循苦熬两个时辰才熬出的一碗汤药在和袁黎推盏之间,全部漫出来,洒了一地。
苦涩之气漫开。
“袁黎。”谢循声音冷冷淡淡,仅是一句提点,就吓得袁黎汗毛倒立,正欲溜走,又被谢循攥住衣襟,眼见着难逃一顿教育
此时,陆观棋火急火燎推门而入,袁黎还从没见过陆观棋神色如此紧张。
“主君不好了,姜司使出事了!”
陆观棋将探听到的消息讲至一半,就见着谢循已经怒意上涌,不能自控。
“下官怀疑此事是影子一手谋划,如今姜司使的人被关在天牢,案子又是监察司负责审理,监察司自宋清远失势后就与影子走动密切,下官担忧监察司的人恐怕也早被影子威胁或者收买。”
“姜时愿处境不利。”
事及姜时愿,谢循不再冷静,浑身上下皆是在发颤,整个人被巨大的失去阿愿的恐惧所裹挟,眼风凌厉逼人。
谢循周身愈发强势的侵略感,让袁黎都打了一个寒颤,他还从未见过他如此骇人的样子。
内敛,阴狠。
是残云暴雨之前的万物萧寂。
压迫感油然而生。
袁黎也不知陆观棋哪来的胆子还敢阻拦此刻的谢循,只听陆观棋疾言:“主君难道是想去劫天牢救人?”
“主君绝不能去,天子眼下,劫持天牢乃是重罪,况且面对成千的禁军围剿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谢循声色俱厉,“让开。”
“主君难道就没想过您如今的身份根本不适合摆在明面上,您要知道典狱一处的沈浔被断过筋脉,连笔都握不稳,更何况是提刀呢?”陆观棋誓要将一切利害摆明在谢循的眼前,试图拉回他岌岌可危的理智。
不曾想,谢循仅是眉头蹙了一下,幽深的凤眸紧盯着他。
“陆观棋,废话说够了没有,我的耐心已经用尽了。”
“你与我共事多年,应当知晓敢拦我的后果?”
话音甫落,谢循以迅雷之势抽出袁黎的配刃,剑锋抵住陆观棋的喉结,哪想陆观棋亦不畏惧,噗地跪在地上,“主君就算杀了下官,下官也定要阻拦您。”
“那你便先去黄泉路,为阿愿陪葬吧。”
谢循的眼眸微眯,幽暗深邃。
感觉杀意临近的一瞬,陆观棋深知劝不住谢循,遂放手一搏,呵道:“主君可曾为姜司使考虑过?”
闻及阿愿,谢循终于有了动容,剑锋瞬止:“说清楚,什么意思?”
“劫囚乃是下下策!主君会将姜时愿三年来的苦心积蓄的一切毁于一旦,你如今乃是沈浔,与她夫妻一体,荣誉与共。主君即便将她救出,可曾想过她会是什么身份?”
“会与你一样同为罪臣、逃犯!”
“姜时愿会是重犯沈浔之妻,罪臣姜淳之妹,两大欲加之罪,主君当真以为她还能翻身吗,还能替姜家鸣冤吗?”
“主君比我更清楚,她是靠着为姜家洗冤的执念才强撑至今,你贸然劫囚,只会害她于不忠不义之地,会令姜家再永无翻身之日!”
“您以为,这会是姜时愿想要的结果吗?”
字字珠玑,句句拿捏住谢循的七寸。
多思,争斗,撕扯着理智和冲动,然其谢循闭目凝神,指尖颤抖,亦同他此刻心中仍未平息的波澜。
谢循可以毫不顾虑自身,但却不暇一丝要为阿愿考虑周全。
哐当一声,配刃落地,陆观棋终松懈下一气。
“以沈浔之名是救不了姜时愿的。唯剩的一个法子,主君和下官皆心知肚明,不是吗?”
陆观棋伏跪在地,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请主君重临魏国公之位!”
眼见着陆观棋都跪了下来,袁黎亦跟着跪在谢循的脚下,眼眶中打着泪,附和着陆观棋。
是良久的沉寂
二人皆猜不透谢循此刻在想什么,亦不敢多加打量他的神情。
片刻之后,陆观棋感受谢循的衣诀轻拂,拔步离开。
*
天地晦冥,墨染苍穹,电光耀眼,天公震怒。
风吹雨斜,大雨如注,青年沐在滂沱浩荡的雨势中,步履从容,足下无声。
怒火如炽,但青年将此深深压下,再次抬眼之时,已不见愠意,只有像深潭寒水般的肃杀之意。
冷寂,长风吹散水雾,露出披月而来的人。
守门的左右朱衣司使放眼望去一身玄衣初显桥头,倏然电光而下,惊雷劈下,青年近在眼前,眨眼之间。
又一惊雷劈下。青年冷面如玉的脸庞瞬间亮如昼,又瞬阴暗交界,将他立在似人非人,似佛非佛,似鬼非鬼之间。
是什么呢?
他就像是石壁上诸神降魔图上被天公雷神敲打天锄依不畏惧作乱人间的罗刹!
左右司使大惊失色,盯着来人,颤着声问道:“沈沈司使来降魔殿有何贵干?”
谢循下颌微抬,盯着牌匾的上以金漆涂绘经文和字迹,冷声道:“我要见殿内之人。”
殿内之人,指的是谁?
左右司使皆有答案。
按照往常,司使必定以典狱森然的规矩压制,‘沈浔’一个朱衣司使连让他们通禀一声都不配,如何谈面见魏国公?
但人乃灵兽,又有着先祖未退对于察觉出潜在危险的直觉,司使怔怔道:“对不住了,沈司使,魏国公自从左相府归来后就将自己关在殿内,下令不见任何人。况且下官知晓沈司使为何而来,恕下官多嘴一句,魏国公已下令任何人不得干涉姜司使之事,还请沈司使不要插手,不要公然违抗魏国公之令?”
谢循冷笑,“他还当真以为典狱是按着他的意志行事?”
“沈司使莫不可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司使提点。
下一瞬,冷风呼啸,树木婆娑,狂风大作,一股巨大的气流竟压得两位司使趴倒在地,动弹不得。
他们只能听着谢循的脚步愈发清远,朝着伏魔殿而进。
“沈司使!”司使大呵。
谢循不急不慢还略带散漫的声音传来,“怕什么?沈某只是来提点下他,不要忘本。”
大雨磅礴,洗涤寰宇,冷风吹拂不定,连带着烛火也跟着颤颤的。
伏魔殿内。
晦暗的烛光下,青鬼獠牙的面具被静搁在桌子上。
影子褪去单边衣襟,将小瓶内的金创药粉倒在露骨的伤口之上,白色粉末覆上,他喘息大扼住喉咙的呻吟,奈何这痛意跗骨,还是令他倒吸凉气,喊出声。
影子覆在几上,冷汗淋漓,听着屋外大雨倾盆,敲打青檐。
倏然,又是一道惊雷直闪而下,映亮满屋。
影子愕然抬眼,看见一抹玄衣大马金刀地
坐在太师椅,姿态懒散,昼亮的惊雷照亮他刀削般的下颌,却将他的半张脸依然笼罩于黑暗。
他仿佛在居高地审视自己,却不做声,留给影子的唯有雨声。
“谁!”影子立马惊厥而起,“没有我的命令,你竟敢无召入殿!”
话落,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人轻蔑地笑了笑。
影子忙不迭地戴上面具,质问着来人,“说,你是谁!”
雷声轰轰,影子只听见沉闷而低缓的声音传来,“怎么,你连谢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
紧接着电闪雷鸣降下,惊雷勾勒出座上之人的身姿,他撑手在太师椅上,斜依着,散漫地一膝叠在一膝之上,轻慢地打量着影子。
“不应该啊。”那人轻叹。
“三载以来,仿谢某之形,踞谢某之位,如今却忘本了。”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影子心中一悸,双眸圆瞪。
他模仿了这么久的谢循,比世上所有人都清楚谢循的身形、行为,谢循的声音、语气。
以及他始终模仿不出的‘魂’。
影子身躯一颤,被吓得软坐在地上。
青鬼面具也滚落在玉石阶下。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秘密?”他大汗淋漓,“是不是陆观棋那个贱人告诉你的。”
“不对,不对,你休想炸我,我就是谢循!我就是魏国公!”
影子双眸殷红,绝不相信此人就是谢循!
但内心仍然砰砰直跳,狂颤个不停。
电闪交加之间,谢循徒步走下沿台,步步逼近影子。
影子被吓得无处遁形,面色惨白,却又见他修长的指尖把玩着青鬼獠牙的面具,抚上青铜纹路。
然后以影子的角度,清晰可见,错位而视,看着他手中的青鬼獠牙面具和他的容貌渐渐融合在一起
冷风吹拂面具之下的墨发。
那一刻,电光耀眼,罗刹再现。
也是在那一瞬间,影子怔住了
他生来就被左相培养为谢循的影子,可以说他就是谢循藏在暗处的影子。
他一生都再以谢循而活,所以,他又如何不清楚眼前之人究竟有多像谢循?
像,简直是一模一样!
影子的心如坠冰渊,这世上怕是再无人能像眼前之人,描摹其魂!
那是他追其一生,都无法模仿的精髓!
他,就是谢循!
“你怎么回来了”
“你为何要回来?”
“你不该回来!”
影子大乱,无助地大斥。
“你休想抢走我好不容易苦心经营的一切!”
“你休想要抢走属于我的位子!”
“你的位子?”谢循轻蔑出声,猛然扣住影子的脖颈,将他的生死捏在自己的掌心。
影子试图挣扎,却如蚍蜉,徒劳无功。
“需要谢某提醒你,你本来的名字吗?”谢循微弯脖子,轻轻吐出。
“影、子。”
“正如你的名字,你不过是一个依附谢某而活的影子罢了。”
谢循的气息冰冷,力气甚大,“一个永世见不得光的影子,还妄想取谢某而代之?”
“笑话。”
“你杀了我吧谢循!”影子半是癫狂,半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他受不了这样毫无尊严被他凌辱,只求一死。
谁料,影子听见谢循鼻尖哼出的冷笑,疯狂,声如碎玉。
“死?”谢循轻轻咬字,话音却重于千斤,“死字是最轻松的事情。”
他戏虐地问道:“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你吗?”
谢循松开影子,影子匍匐在地,看着罗刹没有任何征兆地踩断他的五指。
只听撕心裂肺的声音刚出,谢循又单跪下来,狠厉地攥着影子的额发,逼他清楚听清自己嘴里的每一个字。
“让谢某今夜仔细清算清算,这三年来你用着谢某的身份,做了多少好事?”
“在阿愿春试之时,你用尽手段想将她赶出典狱,让她身败名裂,是不是?”
话音刚落,影子就见自己的手腕被他扭断,“啊!”,断骨之痛,令影子难言。
“还有,阿愿在进入典狱之后,你借用顾辞、安瑛之手处处为难,是不是?”
“你更甚至想要顾辞在洛阳时,趁此杀了阿愿,是与不是?”
几乎是暴戾的,惨不忍睹的,毫无人性的。
谢循一脚踩断影子的腿骨。
“啊——”
这哭丧之声简直痛不能言。
影子的心已经癫狂,匍匐在地,如同丧家之犬,不顾任何尊严廉耻往殿外爬,谢循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犹如鬼魅般的脚步声驱散不退。
在影子即将临近殿门之时,又回眸谢循的穴履踩着自己的腰。
“不要不要”
“不要!”
影子无助求饶,却又听着他渗人的话音又往外冒。
“还有什么?不妨提点谢某一下?”谢循俯身逼近。
他脚下的力道逐渐狠厉,影子哭喊着,求饶着,只听着谢循的声音愈发寒意渗人,不耐地催促道“说啊。”
“我”影子颤抖着。
“谢某替你说。”
“还有你设计阿愿不成,反倒害得三七惨死。你可知阿愿为了三七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不肯进食,难以安寝,差点半条命都赔了进去”。
“这些皆是拜你所赐!”
谢循的声音平缓听不出羞怒,可唯有这位苟延残喘、模仿谢循数年的‘赝品’知晓他的心里已满是滔天的愤怒。
影子听他的话里话间全是姜时愿,倏然大悟,他是为姜时愿而来,“你你和姜时愿是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清晰入耳,“你还不明白吗?在这三年间,我以沈浔的身份而活。”
“我是典狱一处的沈浔,是姜时愿的夫君。”
沈浔?沈浔!那便不是顾辞曾提醒过他的名字吗?
影子恍然参透,为何阴险毒辣的顾辞会惨死洛阳,又被冠上四绝之名?原来这一切都是他在暗中搞鬼!
沈浔,沈浔!影子咬碎了牙,为何此刻他才惊醒!
为何之前对顾辞的警醒视而不见,他早该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但。
悔时晚矣。
他深知,他已经触及到了谢循的逆鳞。
如若不能逃脱,他便会永无宁日,谢循定会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几乎是求生的本能,激地影子奋力一逃,却被谢循“咔嗒”一声踩断腰骨。
听着影子的撕心裂肺,谢循笑了,是森然的笑意。
谢循的声音直穿耳膜抵达至影子的心间。
“这三年来,你加诸在阿愿身上的每一笔,是时候该好好清算了。”
“你说是不是?”
影子咬碎了牙!口角鲜血浓浓流下。
他看向谢循的眼里满是惊恐,似撞上了真正的罗刹。
“所以。”谢循的声音如寒泉击石。
“你欺阿愿一分,谢某便要在你身上还诸百倍、千倍!”
“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循怒之,目眦欲裂,看着影子的手即将推开殿门,仅此一步,方能逃出升天,谢循偏要在最后一刻掐灭影子所有的希翼。
雷雨降下,仿佛天公降罪,是在怒他的弑杀之心,谢循亦无所畏,拽着影子的玄袍而行。
听闻陆观棋曾说,伏魔殿中曾被他设下一间暗室,如今正好物有所用。
谢循攥着昏迷不醒的影子,消失在缓缓闭合的暗门之后。
雷声轰轰,半炷香之后,谢循在水盆之中洗去双手的污秽,不急不慢地在白巾之上擦开十指的水珠。
雨声零零碎碎,哀荡不平。
谢循冷眼瞥向方才被打落在地的面具,此刻再见‘青鬼獠牙’,他的心中已无忐忑、也无抵抗。
他弯身拾起,有面具折射下的阴翳慢慢遮住他的眉眼。
长睫翕动,谢循的指尖仍在发颤。
阖眼之间,泪意上涌。
谢循深知影子仅是一个人摆布的棋子,他的身后定还有人操控。
姜淳旧案刚重启调查,阿愿就遭遇此横劫,谢循心知肚明是当年的幕后之人有意为难,设计陷害。就算他如今把阿愿救出来,以沈浔的身份、以沈浔的力量,谈何保护阿愿平安顺遂?
世间万般苦楚,皆不及失去姜时愿之痛。
谢循下定决心,戴上青鬼獠牙。
“阿愿若不为谢循,何以护你一世安宁?”
第110章
夜色将至,大雨吹打降下大袍大袍的寒梅。
风声渐歇,左右司使方逃脱无形的桎梏,就赶紧闯入殿内察看魏国公的情况。
方才殿内的动静,他们听不清楚,但也隐约觉得情况不妙。
莫不是!魏国公出事了?
左右司使也顾不得繁文缛节,擅闯入殿,方一踏进森冷之地,就见玄衣长身鹤立,风姿特秀立在特请宫中巧匠凿开的水潭前,手中捻着一角桂花糕,漫不经心地洒下,池中锦鲤扑
腾水声,清脆入耳。
方一见到青鬼獠牙之面,左右司使就慌乱地垂下头:“国公莫怪,小的听见殿内的动静,还以为国公遭遇不测,这才情急闯入。”
他们环视一圈,又见殿内除了魏国公一人之外,却不见‘沈司使’的踪影。
正当二人疑惑时,又听见谢循冷言:“带白无常来见我。”
“是。”
白无常一听乃是魏国公的亲自召见,顿时慌了心神,天下皆畏惧的罗刹为何要单独召见他?莫不是察觉到了他的身份?
白无常念叨小命不保,正欲想逃,却又被左右司使架着两个膀子,强拉硬拽地拖去森然的伏魔殿。
咔嗒一声,司使退下,殿门闭合。
佛魔殿内,冷意逼人,仿佛连白无常呼出的空气都凝结成霜。
他扭着脖子,扫眼看向两侧墙垣前并立的巍然雕像,一侧是怒目圆瞪的修罗,一侧是敛眉慈悲的佛。青砖的地面散发出的寒意,似无数根细针刺穿脊髓。
他的心跳如鼓急促,听着悠缓潜行的脚步声愈来愈近,白无常冷汗直下,一个接一个沉闷的磕头声接连不断,“魏国公饶命,魏国公饶命”
“是我。”清冷玉质的声音传来,白无常茫然地抬起头,怔怔地看见谢循解下面具。
“他娘的!”诧异到白无常当即爆了个粗口,“魑大人,你不会胆子大到杀了谢循取而代之吧!”
“这他妈的,可是不亚于诛九族的大罪!你如今怎么就疯成这个样子了呢!”
白无常当即决定要逃命,绝不会陪这疯子再多呆片刻。
谁料,谢循利落明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就是谢循。”
白无常大愕,听着谢循冷言冷语地讲述经过,倏然,就连白无常亦察觉不对,“你是四绝之一的魑,也是如今名震天下的魏国公?”
如若是这样,那谢循这一生可谓是巧得惊天动地。
前半生是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四绝,后半生成为了搅弄朝堂的权臣?
一个低贱下作还是罪奴出身的人,这一生怎会巧到连连跳跃阶级?
入江湖,能当顶级杀手。入政堂,又是权倾天下之人。
白无常尚且能想到之事,谢循如何会想不到?
谢循冷冷一笑,“巧到谢某简直就像是棋盘上的一落子,巧到谢某的一生像是被人精心操控那般,是嘛?”
暗河众人人尽皆知,魑十三岁时,勾结沈煜,背叛暗河,从而被暗河阁主刺死。不过这死之中,多少藏着玄机。
而满朝文武皆知,十六岁的青年收养在左相膝下,左相爱之,为他冠姓氏为旁氏贵姓,谢。后来,这位青年名震朝堂,成为魏国公。
十三岁的魑,十六岁初显锋芒的魏国公,皆是谢循。
谢循在他人口中知晓前半生和后半生的过往。
却对其中空白的三年,茫然不得而知。
“这三年,定然藏着能解开所有谜题的关键。”
“是吗?”
谢循声音轻微,凝滞,像是说给白无常听的,却更像是吐给自己。
谢循盘腿坐下,颇为书生气的手将青鬼獠牙搁在腿膝之上。
白无常半有猜测,纳罕着:“所以,你如今是打算恢复记忆吗?”
“解蛊吧。”谢循阖上双眸。
白无常听着谢循的吩咐,赶去佛龛之下掏出紫檀锦盒,再看母蛊,再将视线移向谢循,心里不知怎的竟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唯有暗河之人,才知这种无形的桎梏,它如一根铁链死死拴住你的脖颈,无论跑至天涯海角,依然逃不过锁链另一端人的掌控。
穷尽真相,追忆缺失的记忆,有时候也跟尖刺一般锐利。
白无常仍是不忍,“你真的做好准备直面一切了吗?包括阁主?”
谢循垂下眼睫,长睫翼动,落下一句:“心意已决。”
官场沉浮,宛如龙潭虎穴。
不知全貌,顷刻之间便会粉身碎骨。
如不拨开迷雾,他永远如困兽,永远是棋盘上的一子。
蚍蜉之力,难以护住心爱之人。
“这解蛊之法,在于利用母蛊相吸,引出你体内的子蛊。解蛊之痛,犹如脱胎换骨,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多说无益。”
“好。”白无常取出母蛊。
黑夜漫长,男子面若冠玉,墨发披散连带着里衣也开始散乱,露出亵衣之下布满纵横交错的伤口的皮肤,清晰可见一个皮肤之下凸起的子蛊正在流窜全身。解蛊之痛,常人难以承受,就连谢循也是如此。
漫漫长长的救赎之道,从深夜持续到晨曦洒入殿内。
白无常见之子蛊终于流窜至谢循的手腕处,大喊就是此时,谢循压抑着苦楚,当机立断割开手腕,黑色的子蛊破体而出,与血水缓缓淌在地上。
又紧接着被谢循一刀砍断。
蛊死,回忆如走马灯般涌来。
白无常只听着谢循难以承受地崩溃,忙不迭去扶谢循,问到:“如何?想起来了吗?”
谢循强捂着胸口,胸膛起伏间是满腔的恨意,哑声大怒。
“左相!”
*
与森然的殿内一样寒冷的乃是天牢,夜凉如水,姜时愿也同样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身着单薄的囚衣,缩在墙垣之中,身子冷得发抖,眼神怔怔地看着落在干草絮之中的青玉,眸色晦暗难辨。
月泼清辉洒下,照得玉通体透亮。
如此美玉,姜时愿毫无怜惜之意,让其在草絮之中蒙尘。
入狱,倒是给了她一个完美的机会,去逃避她的夫君。
她的夫君是她最厌恶的狡诈之人,满腹阴险狡诈之人,也是她最不能接受的弑杀之人。
他们的相遇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纵为夫妻,也难以恩爱白头。
她也不愿与这样的人,一生一世。
倏然。
狱卒砰的一声,砸落稀粥,本就汤多米少的粥还被洒了一半。
“姜司使,还是多少吃点吧,三日不进食的话,人可是撑不住的。”
“莫不是你是想等着有谁来救你?”
狱卒冷眼看着狱中美人清清冷冷,生了一副傲骨,从不乞食,甚至也不屈。
对于姜时愿向来冷淡的态度,狱卒早也见怪不怪了,原想放了饭就走,忽然斜眼一觑看见怀玉落地,眼睛一亮,念着这玉应值大价钱,遂以迅雷之势伸手从铁栏之中掏出。
“还我!”
不曾想,向来不屑于理会她的姜时愿忽然同他讲话了。
“这是我的东西,烦请你还我。”清婉声中难掩愠意。
狱卒笑了笑:“玉本是质地寒凉之物,姜司使既冷,就该离远点,就让小的先替你保管,待姜司使出狱之时再还你。”
“这天牢中,本就一切随身之物都该上缴,就算是你也不能藏私。”
狱卒看着姜时愿神色焦急,又笑道:“莫不是这块玉对你十分重要?”
“小的嘴笨了,既重要的话,姜司使怎么舍得将他丢在一旁?”
经此一点,狱卒粗粝的指腹摸上雕刻精美的纹路,摸出沈字,哎呦地叫出玉上的字,“沈。”
“还我!”姜时愿厉声道:“我乃三品命官,你岂敢夺我之物?”
狱卒咯咯地笑着,“司使莫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阶下囚吗?囚者即为贱。”
“这里是天牢,不乏关着比姜司使还更加有名有姓、有头有脸之人,结果呢你见哪位有运气出去?”
“你还是省省心吧。”
“不妨告诉你,魏国公暗里下令,谁要是承接你的案子便是和他明面上对着干,你说满朝文武有谁敢得罪的起魏国公啊?”
“谁又敢开罪魏国公,救你出去?”
狱卒放肆笑着,笑声回荡至天牢,渗入姜时愿的心中。
她虽怒,却知此刻的愤怒丝毫无用,她倚着灰墙而歇,脑海中仍止不住地回想到嬷嬷与她所说的话。
‘姜时愿,对不起我不忍伤害你但是我亦不能放弃暗河的大计’
暗河大计?
姜时愿紧蹙柳眉,轻轻念着。
对了,她始终都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
暗河为何想要颠覆庆国皇室,暗河众人口口声声的大计又是什么?
她睁开杏眸,倏然盯着曾穿过嬷嬷琵琶骨的锁链,想来那时的铁链应当提前被人做了手脚,所以嬷嬷才能运用内力,顷刻之间就将沉如巨石的铁链化成齑粉。
锁骨链琵琶骨
姜时愿盯着墙上斑驳的血迹凝望出了神,好似嬷嬷与自己对峙的情景历历在目。
时至今日,她想起来,仍是心生不忍。
她仍然能回想起沉重铁链之下的嬷嬷,双脊皆被尖锐的铁钩贯穿至胸腔,汩汩不断的血从锁骨下巨大的骷髅中流出。
倏然一瞬,她一颗心狂颤,寒意跗骨直上。
嬷嬷身上穿琵琶骨而留下的疮痍,长约三分,宽二分,且左右对称,均在锁骨之下最柔软处,那也是胛骨所在。
姜时愿泪盈于睫,仍是不敢置信。
就是这样的伤口。
她记得,她的夫君身上,也有
第二次巫山云雨之时,她假意讨好‘沈浔’,实则试探,因此吻遍了他身上所有的疮痍。
她清晰地记得,他每一处的伤痕在他身上的哪个位置,更因仵作之学,能判断他是被哪种所伤。
唯有他锁骨下三分的伤口,她见时,却不知因何而来。
嬷嬷碎骨下有相同的创口两处,而沈浔足足有四处
姜时愿颤颤地站起身来,望着亭墙檐之下牵起的铁链,沉如巨石,长如虹龙,却锁在习武之人最为敏感脆弱之处。
泪光点点,心如针刺。
还没来得及等到理智善恶是非谴责,姜时愿已泪落如珠。
“阿浔”
*
“阿循啊”
“阿循啊”
“是老夫赐你名,又赠你姓氏老夫原本以为能将你长久留在身边的届时等将庆国山河收于囊中,老夫岂会薄待于你?”
“赐尔黄金万两、蟒袍玉带、世袭罔替!别说是魏国公,就连封地亲王,老夫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惜啊”左相布满沧桑的手摸上残存在铁链之上的斑驳血迹,眼神悲凉,却无泪,“可惜啊”
“你天资过人,却总是不肯尽数交出真心,才让我们二人走至如今殊途之路。”
如果谢循有两世,一世是魑,另一世是魏国公。
那么。
他也有两世,一世是暗河阁主,另一世又是被万人敬仰的‘左相’。【你现在阅读的是:猫和我小说网 www.maohewo.net】